七月初, 海市被燥热笼罩着,无风,气温高的像蒸笼, 崇江的教室没空调, 坐在里面热的发闷。
铃声一响, 考试结束, 这是最后一门, 考完就代表着, 大一彻底结束了。
江颂已经将近一年没回过海市了。
她前些天买了车票, 日期比原计划的早了好多天,因为突然接到张文萍的电话,说江华酒喝多了, 夜里回家的时候踩空了, 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一只腿骨折了, 头撞到了楼梯扶手下方的铁片,眉骨上方划了个大口子, 差点就划到眼睛了, 缝了十几针, 人已经在医院躺了好几天了。
张文萍一边叹气一边说, 话音里还带点哭腔,央求江颂回来看看,他再怎么着也是她亲爸。
江颂看着张文萍发来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就点了删除。
报应。
活该。
江华至今还躺在她的黑名单里, 她也知道张文萍打这个电话的用心,说什么亲缘关系都是次要的,家里少了“顶梁柱”需要人干活了才是真的。如果真是想挽回她们的父女关系, 这个电话早该打了。
但她没说什么,嘴上含糊应下,她会回去,只不过,是为了奶奶回去。
火车抵达榕城是下午五点,刚从车厢里下来站上站台就吹来一阵风,榕城相比海市要凉快许多。
江颂拖着箱子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的街道,居然对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产生了些许陌生,她不过一年没回来,榕城变化居然这么大。
路新修了一遍,更加宽阔敞亮,对面的老建筑上写了巨大的“拆”字,再前面两栋已经被围起来建新楼了。
这座城市在悄无声息的发展着,火车站里走出来一队人,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个小旗子,榕城居然也来旅游团了。
四年,大约是四年,榕城的旅游业渐渐发展起来,听说政府做了规划,要划旅游区块,江颂没想到,划分的区域居然是她家那一带。
江华昨天才出院,在家躺着休养,江颂站在车站前犹豫许久,最后搭上了回家的公交。
回的那个家。
公交经过榕城一中,恰逢一中放学,车子在那段路堵了一会儿。
江颂看着校门口溢出来的学生,穿着熟悉的校服,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所学校,又迎来另一群人的青春。
上个月和陈姝铃聊天时她还提到,榕城一中新一届的学生没赶上好时候,今年九月所有人都要上晚自习了。
公交车在学校门口的站牌前停下,前门打开,上来一波学生,江颂看着站牌前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公交车起步摇晃的恍惚间,她居然幻视了是李迩站在那路边。
也是那个位置,也是这个时间,他来榕城一中的第一天,放学时她骑着车出来,就看见他站在那。
他不会规矩的穿着校服就是了。
江颂当时还觉得只是来了个新同学,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想到四年后,他会成为她的男朋友,也没想到李迩会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只能说,缘分天定。
到家时是江天豪开的门,他中考完了,九月就要上高中了,正好处于发育期,一年时间个子猛窜,江颂离家时他还矮她几厘米,现在已经比她高半个头多了。也瘦了点,两个人站一块儿,终于看得清五官的相似。
江天豪看见她时有些意外,看样子张文萍没跟他说她今天回来。
“……姐?”
江颂把箱子提进门,“你一个人在家吗?”
江天豪帮她把箱子往里面放,“爸爸在房间,妈妈在厨房。”
张文萍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回来啦?”
江颂看着张文萍的脸,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喊她。
她们争吵过,误解过,张文萍说过的狠话她依然记得,那些让她寒心的话半个字都没忘。可她记忆里那些成长的片段,张文萍给她扎头发,在江华醉酒时拼了命地护着她,这些也没忘。
这些都是她。
张文萍这个妈妈做的实在太过两面,好坏参半,可她毕竟怀胎十月辛苦生下她,江华这个父亲形同虚设,是她把她养大。
江颂在心里叹口气,“……妈。”
“你把东西放放,马上吃饭了,你……哎”,她叹口气,手往卧室方向指一下,“你爸在房间里,进去看看吧。”
江颂拎着行李箱往房间走,推开房间门,她往里踏了一步的脚又收回来。
“……让我回来的话,至少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
她原本的房间被堆满了杂货,锅碗瓢盆都有,桌子也不见了,床只剩一个木头框架。
张文萍好像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往厨房里走,扯着嗓子回:“我以为你回来会先到你奶奶家去呢,吃完饭我给你铺上不就行了,肯定有床给你睡,你上大学又不在家,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话是这么说,可每个人的角度不同,看法自然不一样。
她在这个家里本来就没什么归属感,加上心思敏感,张文萍这么一弄,江颂只觉得这个家有没有她都无所谓,她没有回来的必要。
“不用收拾了,我去奶奶家。”
她说着,又把行李箱转个方向,滚轮在地上
滑出声响,张文萍跑出来,责怪的话脱口而出:“你想干嘛?一年到头不着家,回来一下都不能待是吧!你爸都那样了你还不去看一眼关心一下?我生你真是不如生个狗出来,没良心的东西,不就一个床吗就在这摆脸给我看,你是上了大学翅膀硬了不知道爹妈是谁了,我看你也不用回去念书了,在榕城找个班上,在外面待久了连姓什么都忘了!”
张文萍有句话说对了,她就是在外面待久了,久到忘记了这两个人是什么德行,她就不该对她们有半点同情,她的那点在乎,到头来都会化作刺向自己的利刃。
江颂背对着她闭上眼睛,长呼一口气,“随你怎么说吧。”
她不想再跟她争辩这些有的没的了。
张文萍指着她怒吼:“还不去看看你爸!一点孝心没有!”
下一秒房间里就传来骂声:“让她给老子滚!有多远滚多远!”
两个人跟打配合一样。
江颂一步也不多留,转头就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不要说父女关系了,母女关系也破裂的差不多了。
摇摇晃晃一整天,最后还是打车去了奶奶家,到的时候天都黑了,箱子一只滚轮撞上铁皮的院子门发出巨大声响,老太太在里面喊:“谁啊?”
“是我,奶奶。”
奶奶从屋里出来,隔着院子的距离,江颂看见她蹒跚的身影,越走越近,面貌逐渐清晰,奶奶的眼皮因衰老而耷拉下来,眼白浑浊,眼睛闪烁着微微光亮,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颂颂啊?是不是颂颂?”
江颂应着,心里却酸涩,这么近的距离,奶奶居然都看不太清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回家了吗?”
江颂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那个家伤心了,可听见奶奶的话还是忍不住想哭,“这不就是我的家吗?我是回家了。”
奶奶太清楚张文萍和江华是什么样的人了,一听就知道江颂是在那边受了委屈才回来的,叹息着牵着她手往屋里走。
“晚上吃饭了没有?”
江颂摇头,“饿了。”
“奶奶煮面条给你吃好不好?”
她当然说好,奶奶做的都好。
她今年十九岁,年纪算小,可只有奶奶把她当小孩,对她从来都是亲昵的语气。
夏夜星闪烁,她自有归处,奶奶是她唯一的港湾。
———
在奶奶家待的那些天,江颂只需要思考明天吃什么,日子过得惬意,也隐隐有些担忧,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而她什么都没干。
她还在为钱担忧,担心存款不够在国外生活,尽管她并不确定自己能申上交换生名额。也渴望挣更多的钱,想让奶奶过上更好的生活,家里虽然什么都有,但什么都太老了,电视老,橱柜老,灯也老,连奶奶的衣服都是穿了好多年的,她想改变这些,至少改善些家里的条件。
那天吃完晚饭,江颂和奶奶在院子里纳凉,她犹豫很久才开口:“奶奶,我可能过几天就要走了……”
奶奶眉头一皱,眼神里有不舍:“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才回来待几天啊,学校开学了?”
“不是……我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假期这么长,还是得去找个暑假工。”
她目前唯一稳定的工作就是奚喻的家教,她放假和家人避暑去了,所以暑假不用补课。
奶奶嗔怪地说:“你才多大啊,找什么暑假工,放假了就该在家歇着。”
“奶奶,我得去挣学费和生活费啊。”
奶奶抚摸她手背,声音又软下来,“奶奶给,奶奶有钱。”
江颂轻轻摇头:“我不要你的钱。”
高考完奶奶给了她一千,去学校之前又给她塞了八千块钱,让她去交学费,这些钱都是奶奶存了半辈子的,她不能动,于是存进卡里了。
“奶奶的钱你干嘛不要?奶奶存钱就是为了你,听话,在家里好好休息,奶奶给你交学费。”
“奶奶,我长大了,可能在您眼里我还小,但我现在已经有赚钱的能力了,在您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赚了不少钱了,学费这些我自己交的起,我只是希望再多存些,为以后做打算,也让未来的我自己多个选择的机会。”
老太太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说出些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确实该放手,只是心里不舍得罢了。
江颂手机忽然响两下,她点开,李迩给她发了张照片,是夜晚的海,海对岸有灯光。
她回他:“你在外面旅游吗?”
她和李迩在某些方面很有默契,从不过问对方行踪,也不限制对方交友,给彼此充足的自我空间。
而李迩回她:“榕城挺凉快。”
江颂坐直身体,指尖发麻。
他回国了。
他在榕城。
第62章 小鹿千手 想你。
李迩大概也没想过他还会回榕城, 顶楼的那套房子一年半没住过人,他提前喊人去打扫了,回来依旧住那儿。
那通电话的第二天, 江颂和李迩见面, 约在榕城一中的门前。
最开始的地方。
李迩比她早到, 站在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门口, 蹭挂在墙上的电风扇。天气很热, 他穿白色T恤, 浅蓝的牛仔裤搭配黑底白面的帆布鞋, 看着挺清爽。手里捏了瓶冰水,矿泉水瓶身上满是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 地面上印出几块梅花印。
江颂怕晒, 撑了把伞,从她下车李迩的目光就跟过来。
他朝她走。
江颂把伞抬高, 想让他也进到伞里,给他遮点炎日。李迩是低头站过来, 却在下一秒埋头进她肩颈, 江颂腰后多出一只胳膊, 紧紧箍着她腰。
她们在榕城一中的大门正中央拥抱, 伞檐遮住脸,没人只留了个江颂的后脑勺。
“想不想我,女朋友?”
李迩声音从她肩窝里传来,听着有些闷, 江颂轻微挣扎一下,手推他肩,多少有些忌惮这地点, 毕竟还是学校的门前。
“李…李迩,你先放开我啊……”
伞在空中左摇右晃,李迩纹丝不动,声音里夹着明显的笑意,“你都不想我的吗?”
江颂想往后退,可那只胳膊还是太紧了。
“有人啊…你先把我放开嘛……”
他没完没了的要一个回答,“先说想不想我。”
学校突然响起下课铃,这个时候只剩高三的学生在校内补习,按时间算应该是下午第2节 课下课,时隔一年,江颂听到这声音还是有些心颤。
“想你…快松手。”
最近的那栋教学楼离这不过几十米,站在楼上完全能看见这,江颂听见楼那边渐渐发出吵闹声,下课了学生都往走廊上挤,但凡有一个人随便往这边瞥一眼都能看见她们拥抱在一块儿,偏偏李迩还憋着坏。
“你亲我一口我就放。”
他有点得寸进尺了,江颂忍不住生气:“李迩!”
李迩笑着放开她,手掌滑过她后背,却又在江颂站稳的前一秒在她嘴角啄一下,速度快到江颂还没反应过来。
“算了,我亲你吧。”
江颂吓得回头看,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带着怒气冲他喊:“这是学校门口!”
李迩笑的吊儿郎当,“那又怎么样,我们也没干嘛。”
江颂揪着他话里的错误:“是你,不是我们!”
李迩拿过她手里的伞,往右边倾一下,挡住斜斜晒过来的阳光。
“你别这么小气。”
江颂被他气的浑身发热,他要亲她,居然还成她小气了。
“这里是学校,你不要动手动脚,不要…不要亲我!”
最后一句话她刻意降低音量,生怕被第三个人听见。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二月份你非要亲我我也没拒绝啊。”
江颂那晚没喝到断片的地步,她当然记得当时的情形,什么时候成她非要亲他了!歪曲事实他还真是有一套。
她一到李迩面前就嘴笨,这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反驳。
李迩先低头,他搂过她肩膀,手指绕过她一缕发,“我错了,给你买个雪糕当补偿。”
江颂气鼓鼓地往前走,不想跟他说话,但在买雪糕时故意挑了最贵的那支。
她站小卖部门前吃雪糕,电扇的风吹着她后背,清凉了不止一点。李迩拿着伞往校门口走,和学校门卫交谈,最后摇着头回。
她们本来打算回一中逛逛,不确定学校让不让毕业
生进,只能来碰碰运气,看来是不行。
“换个地方吧,门卫不让进。”
江颂躲进他伞下,怕太阳热化了雪糕。
“去哪儿呢?”
李迩笑了,“你问我?你是本地人,高中说好给我当导游,你掰着手指数数当了几回?”
江颂还不知道,他还有翻旧账的能力,她也倔,他这么说了,她必须想个地方出来。
“海边。”靠海的城市,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去处就是海边,“去海边,之前去看日落的那片,刚好晚上在那家餐厅吃饭,上次没吃成,这次我请你。”
过去二十几分钟的车程,到海边时已经四点多了,她们在沙滩上踩了一圈,没靠近水。太阳实在太晒,江颂皮肤薄,有些受不住,于是五点一过就进了餐厅。
也是巧,坐的还是那个位置,只是这次请客的人换成了她,终于没了心里的那股落差。
领她们进门的服务生唤另一个人来倒水,人走到桌边时傻站了半分钟,江颂正把菜单递给李迩,余光瞥见服务生一直没动作,她抬头,想问怎么了,却在看清服务生的脸时哑言。
“江颂,好久不见。”
江颂回过神,出于礼貌和尊重地站起来。
“好久不见,齐书越。”
她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老同学了,她可能是班里唯一知道他谎言的人,只是真的看见他在餐厅当服务生还是有些意外,在她看来,他是有傲骨的人,并不是说看不起服务生这个行业,只是,齐书越不像是会来当服务生的人。
从他编造的那些身份里就能看出来。
李迩从菜单里抬起头,看着齐书越,没说话,齐书越也看他,点了下头,李迩不动,江颂看他表情大概经过几个阶段,好歹认识了这么久,她当然清楚他神情里的意味。
皱眉,是在思考这人是谁。
展眉,想起来了。
微微抬头往后靠,是想起齐书越带给他的不好的情绪。
笑一下,是懒得理他。
李迩把菜单递给她,“你点吧,我跟你一样。”
江颂结果菜单,扶着椅背缓慢坐下,齐书越站在旁边让她有些不安。
旧相识是过去的开关,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住想起那三年高中。
更何况她和李迩的关系没告诉过其他人,今天被齐书越撞见,大概率被他猜到些什么。
她硬着头皮点了两份牛排一份意面,又把菜单递回去,“你再看看想吃什么吧。”
李迩喝了口水润嗓,像看破了她心里所想,故意跟她反着来似的,“不用,你点,我女朋友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江颂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齐书越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你们…在一起了?”
李迩抬眸,眼里带点挑衅,“是啊,半年了。”
齐书越声音有些哑,“这样啊…恭喜啊……”
江颂看着菜单上的字,却半个字都没进脑子,最后随意点了一道菜和饮料,像恨不得齐书越快点走。
齐书越收回菜单走人,江颂长呼出一口气。
李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紧张什么?”
江颂反问他:“你怎么这么幼稚?”
“他问我的啊,我礼貌回答。”
江颂往前坐一点,声音压低,“你干嘛故意说我是你女朋友啊。”
李迩也凑近,看着她眼睛,“我说错了吗?你不是?”
“不是…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江颂泄了气一样往后靠。
“你觉得他看不出来?他不是傻子,毕业一年了我还回榕城跟你一块儿坐这吃饭,难道要说我们两的友谊坚不可摧吗?”
“他猜中和你说是两回事…算了,我不和你争论了。”
李迩用手指她一下,江颂居然从他眼神里看出点埋怨,“你就是心虚。”
江颂有一种被戳破的慌张,下意识大声回,好像声音大她就更有理,“我心虚什么!”
“我没忘你们两高中时候食堂约饭呢。”
“那次是我没带钱,他借我饭卡给我买饭。”
李迩眼神幽幽,意味深长地“哦”一声。
这顿饭吃的很不踏实,江颂想快点吃完快点走人,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要在意齐书越有没有往这边看,又时不时地收到一个来自李迩的哀怨的眼神,这辈子都没这么煎熬过,明明她什么都没干。
买单的那一刻江颂甚至感觉到一种解脱,她拉着李迩往外走,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被齐书越叫住。
“江颂,可以耽误你点时间吗?不会太久。”
江颂是被李迩生生拽停的,人家喊的她名字,他停的倒是快。
她浑身僵硬地回头,“……什么事?”
而齐书越看着李迩,“有些话想单独跟她说,可以吗?”
空气停滞一秒,李迩松开江颂的手。
她们谈话的地点在餐厅的露台上,那里没人。
江颂惴惴不安,不知道齐书越要说什么,也怕他说出的话她没办法回答。
海风吹在她脸上,裙摆往后飘。
“你现在…很漂亮。”他说完还补充一句,“以前也漂亮。”
江颂把发丝往耳后拢,“谢谢。”
她今天化了淡妆,手法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懂什么风格适合自己,审美这东西是天生的,她缺的只是技术的练习。
“你现在在哪上学?”
江颂没告诉他具体的学校名,只简单回两个字,“海市。”
气氛又凝固了两分,江颂有些耐不住地问:“你找我…是有事吗?”
齐书越低下头轻咳两声,他偏头,“高中时候,我和你说,我们和李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江颂记得他说的那番话,她此刻不作声,等他说下一句。
“但你还是和他在一起了。”
她微微皱眉,齐书越总是说些让她觉得困惑的话。
“……我有选择的自由。”
刚刚来了一波汹涌的海浪,在海边玩耍的人发出欢快的尖叫。
“他不适合你。”
江颂抬眸,看见玻璃后靠在柜台边的李迩,然后对上齐书越的眼睛。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李迩在等我。”
她说完就转身,想推开露台的门。
齐书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点无奈和妥协,也带着坦白。
“江颂,我高中时候喜欢你。”
第63章 梦中芋螺 合适。
盛夏傍晚的阳光泛着橙, 斜照进餐厅露台上,把木质的地面割成明暗两块。
“在李迩来之前。”
江颂回头,不明白他上下句之间的联系。
齐书越背着太阳, 眼中闪着明灭的光, “我喜欢你, 比他要早。”
“……齐书越, 喜欢这个东西, 不分早晚, 不问长短。”
“可我确实、真真实实地喜欢过你。”
她不知道齐书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拗, 也或许是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她从来没了解过而已。
江颂敛眸,有些无奈, “……谢谢你, 我没办法回应你的那份感情,能做的只有感谢你, 感谢你在我最平庸普通的时候喜欢我。”
齐书越上前一步,江颂跟着后退, 后背碰到玻璃门, 隔着单薄的衣料, 冰凉的触感明显。
她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
她知道李迩在看。
“江颂……喜欢是喜欢, 合适是合适,你和他在一起,但他不适合你。”
讲道理,她应该扭头就走, 不再跟他废话半句。齐书越从前是高岭之花一样的人,即使身为班长,和他无关的事也半点不会管, 现在却一而再再
而三地过插手别人隐私。可江颂突然想跟他争论出个胜负,是非对错,她才有定夺的权利。
“什么样的算的上合适?”
“至少不是李迩,他和你,和我,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是。我不是非要你给我什么回应,只是不想你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我们都是男人,我懂,他有那么多人可以选,为什么选你,因为你最单纯。”
江颂看着地上齐书越的影子,忽然有些想笑,她抬头,从齐书越的肩膀上方看见远处无边际的蓝,那么辽阔,那么宏大。
如果她不曾离开榕城,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她就该信了他这番话了。
“齐书越,你怎么知道是他选我,不是我选他呢?”
齐书越没想过她会这样回答,一时说不出辩解的话。
江颂随手拉过来一个椅子坐下,有一种要和他好好说一番的架势。
“我知道我跟李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你有一点说错了,我跟你,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会通过贬低一个人来展示自己的优越,你刚刚说的这番话看似是为我好,可你的语气高高在上,好像我是一个失足少女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总是在说李迩不适合我,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我配不上李迩,对吗?”
齐书越想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高中的时候不是喜欢我,你是想拯救我,是享受在我身上获得的优越感,因为我家境差,我被孤立,我不被同学喜欢不被老师注意,你说的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在我的这些处境上找到了高人一等的快感。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在我一开始被霸凌时就该履行你班长的职责,站出来帮我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哪怕只是在送作业时透露给老师一句班里有同学被欺负,可你没有。你说你喜欢我,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欺负了三年,那不是喜欢。”
“我没有…我……”
“你保持沉默是因为害怕你告密的事情被揭发以后他们会把锚点转移到你身上,你担心和我一样成为的校园霸凌的对象,你无所作为是因为你知道,只要我一直被欺负,你就可以独善其身。你在听见我被骂臭卖鱼的时候会庆幸还是担心?庆幸你的谎言没被发现,担心你的谎言下一秒会被戳破,担心下一秒他们就会知道,你其实和我一样,在同一个菜市场里卖菜。”
江颂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不知道她能伶俐到这个地步。
齐书越到现在才知道,他编造的人设并不是天衣无缝的。
他神情错愕,“你看见了……?”
江颂没回答,只平静地看着他,像一汪毫无生命存在的湖水,平静,死寂。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颂站起来,海风带点湿润,吹的她几缕头发粘在一块儿。
“不重要,我没告诉过别人,以后也不会说,你不用担心,毕竟我体会过那种感觉了,不会忍心看别人再经历一次。”
齐书越哑然,对比之下,他的种种行为实在不太体面。
“你变化好大,和高中时候……差距挺大。”
江颂不赞同这个回答,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从没变过。好的,坏的,沉默的,伶俐的,都是她。看法不同,想法也不同,她从不认同世俗认为的缺点不可战胜,就像她身上的那部分,敏感也能是敏锐,自卑也能是谦卑。
她看待事物从来都透彻,只是过去习惯沉默,现在逐渐表达,她过去并非就软弱,擅长忍而已,总是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忍气吞声那么久,那些事从来就没放过她,那就没必要忍了。
“我在往好的方向走而已,只是听你的语气,好像没有替我感到高兴。”
她在露台上说的每一句话,语气都平淡沉静,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没有质问的口吻,像是娓娓道来自己受到的不公,与世无争,没有埋怨,只有接受。齐书越这时候才发现,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江颂。
“李迩等我很久了,你也还在上班时间,不耽误你了,祝你……一切都好吧。”
他承认,江颂是他见过最善良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真诚祝福他。
江颂推开玻璃门,留给齐书越的只剩背影,李迩在她走近时牵过她的手,眼里只有她一个人,齐书越终于想起来,好像从高中开始,李迩转来班级的第一天,就是这样,班里那么多人,只有江颂走进了他的眼睛。
———
回到蓝天大厦时天将黑未黑,透着水墨般的灰,城市的夜灯亮起,璀璨一片。
江颂抱着膝盖缩在沙发里,脸靠在膝盖上,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两年而已,她居然生出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站在高楼之巅,她感受到城市的割裂,无数灯光组成的夜景带给她的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震撼和隐约的自卑,那是她第一次俯瞰夜景,而今天,她都不记得是第多少次了。
在海市的这一年,偶尔和室友出去逛,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很多遍海市,也在兼职下班时一次次路过海市最繁华的地段,她不再是那个会为霓虹灯光瞪大眼睛的小女孩了。
李迩端来两杯加冰的汽水,江颂抬头,接过橙色的那杯。
身旁的沙发陷下去,李迩的手轻触一下她小腿,空调温度开的低,她裸在空气中的小腿有些凉。
他起身走到墙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踱到房间里拿了个薄毯,折回来盖在她腿上,过程中江颂一直看着他。
加冰的汽水里放了薄荷叶,气泡滋滋往上冒,江颂听见气泡破裂的声音。
李迩睨她一眼,“看傻了?”
江颂轻轻摇头,把杯子放到桌面上,然后换个方向坐,从和他并肩到面向他。
李迩仰头喝了口汽水,他那杯偏白,但不是透明,她歪着头看他把汽水放到一边的动作,浅声问:“你那杯是什么味道?”
李迩看着她,沉默两秒,“想知道?”
江颂点头。
他突然往前,身体前倾,一只手按在她膝盖上,偏一下头,隔着她的双腿,和她交换一个带点汽水味的吻。
吻的温柔,浅尝辄止。
江颂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晚饭在餐厅点的那两杯饮料应该是有酒精的,不然她怎么回来以后总是反应迟缓。
一整个吻里,她都没给回应。
呼吸纠缠在一块儿,李迩渐渐移开唇,和她额头相抵,凝眸看她。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还是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江颂声音也哑,她睫毛轻颤,呼吸紊乱,“……想你的。”
李迩满意的亲了下她脸颊。
“尝出是什么味了吗?”
“……没有。”
李迩一只手钳住她脚腕,把她弓起的双腿拉平,放在他腿上,让她们间的阻碍消失。
“那再来一遍。”
然后迎来了今晚的第二个吻。
攻势凶猛,带有很强的侵略性,像雷暴天的海滩,暴雨砸进海水里,势要把海面搅个天翻地覆。
江颂有些受不住,身体往后倾,李迩顺势往前,把她整个人压在沙发上,手掌撑在她耳侧,拇指的关节碰到她耳尖,烫意明显。
吻到最后,两个人都心乱,江颂轻轻推他一下,李迩错开头,撑在她上方缓了一阵。江颂唇周微红,唇瓣被吻到发肿,喘着气呼吸空气,李迩低沉的喘息在她耳边,身体烫的吓人。
“椰子味。”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起身,一只腿跪在沙发上把江颂拉坐起来,替她把微乱的
头发理顺。
“看电影吗?”
江颂平稳了呼吸以后回:“我想先洗澡……”
她们约好明天早上去看日出,所以今晚在这里住。
白天太热,她出了汗,再加上妆还没卸,皮肤多少有点难受。
“给你拿衣服。”
江颂在他拿衣服的间隙喝了一口他的那杯汽水,椰子味浓郁。
李迩给她拿的是一套粉色的睡衣,一看就是女款。
“昨天给你买的,洗过了。”
江颂接过衣服,没想到他能细致到这个地步,码数也是她平常穿的大小。
客卧里有洗手间,等她吹完头发出来时李迩也洗好了,正坐在沙发上选影片,听见开门声音时头都没回地问她:“想看哪部?”
江颂走过来,看着李迩背影,没回他,而是终于问出自己压在心里一晚上的问题。
“你不问我…在餐厅那么久,和齐书越聊了什么吗?”
客厅的主灯被关了,电视的光洒在他身上,泛着蓝色。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江颂看着电视的界面,“《盗梦空间》吧。”
这是回答。
第64章 黑银杏骨螺 距离。
这场日出她们最终没看成,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都是晴天,可榕城的雨向来说下就下,夜里两点下了一阵, 四点又下了一阵, 这一阵就再没停过。第一次下的时候江颂就被雨声吵醒了, 然后再没睡着过, 她失眠, 有雨的原因, 也有看不成日出的失落, 加上本身也有些认床,于是坐在床头,在雨声中看着窗外渐渐泛起亮光。
她不懂, 为什么她期待的事总会落空。
日落是, 日出也是,她想和李迩做的事, 总是曲折坎坷的。
四点半,天亮了一半, 外面有轻微动静, 李迩起来了, 江颂等了一会儿才起床。
她开门, 李迩站在岛台后倒水,目光看向窗外的雨珠,从江颂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他微蹙的眉,他大概也没想到会下雨, 也许和她一样,也在为约定的落空而烦忧。
江颂长久待在空调房里,手脚冰凉, 李迩这时递给她一杯温水,暖了手心和胃。
“下雨,再睡一觉吧。”
江颂坐到高脚凳上,头微微摇,“睡不着了。”
李迩站她对面,视线落在她锁骨中间,他抬眼,“玉怎么没戴?”
他指系到江颂脖子上的那块玉。
江颂下意识伸手去摸,睡衣的领口到锁骨下方,她手指停在那片皮肤上。
“怕弄丢了。”
在她看来,那玉实在是个贵重东西,价格是一方面,意义是最主要的,他妈妈送给他的东西,她不能随便带,更不能把弄丢。
但李迩不这么想。
“玉而已,丢就丢了。”
江颂低头抿一口水,避开这个话题。
“你什么时候回伦敦?”
李迩顿了一下回她:“后天。”
这么快。
“临时决定的吗?”
“……只请了五天假。”
江颂垂眸,把杯子放下,从高脚凳上下来,往沙发方向走。
昨晚奚喻给她发了信息,问她知不知道小舅回国了,知不知道他人在哪,江颂告诉她李迩和她都在榕城,奚喻原话是这样的:“他怎么这样,说好回来给我带礼物,我到现在没看见他人就算了,他还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过两天就要走了,礼物我还能收到吗。”
江颂精准捕捉到“过两天”的字眼。
很多时候,她不喜欢去问他太多,是觉得需要她知道的话,他会说,也是怕自己问太多会让李迩不耐烦,尽管他从没这样过。可她觉得,其他事无所谓,但作为女朋友,是不是应该清楚他离开的时间,而不是每次都在他走的前两天才知道,甚至,知道的比奚喻还晚。
李迩跟在她后面来到沙发边坐下。
“没说是不想破坏氛围,下次不会了。”
所以他知道,她会为这件事情生气。
江颂偏头,看着窗外细密的雨,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雨停以后,我就回家了。”
李迩握她手,“雨一直不停呢?”
“中午之前,一定会停。”
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八年,太清楚这种反复无常的天气了,夏天里这样的雨,下不过三小时,雨停以后,一定是大晴天,太阳够大的话,还能看见彩虹。
李迩有些无奈的看着她,“颂颂,不要和我闹脾气。”
江颂回头看他,“李迩,我没有在闹脾气,我明天就要回海市了,最后一天,我想回家陪陪奶奶。”
“车票买好了?”
江颂点头。
“退了吧,我开车。”
半晌,她回了句好,算是各退一步了。
江颂预判的没错,七点雨就停了,只是那会儿太阳还没出来,乌云占据半边天,她没能看见彩虹。她想,如果有的话,李迩家的这个落地窗一定是最佳观景位,可惜没看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站在这里了。
她现在和张文萍的关系也差不多闹僵,以后回榕城的机会可能越来越少,这间房子,她还能来几次,李迩又会来几次。
她喜欢往好处看,却又习惯在事情开始前就把坏处全部罗列,把每一个可能的结局都预设一遍。
她和李迩,只有两种结局:分开,和继续。
她现在没办法清楚界定这两种结局的好坏,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提前给自己打好预防针。
———
榕城开车回海市要花八个小时,李迩一个人开,挺劳神费力的,她们早上十点启程,他到村口接她。
江颂特意让奶奶别送她,说她坐的顺风车,车停在村口了挺远的,让奶奶大热天的别出门了。
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撒这个谎,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奶奶知道她和李迩的关系。
一整段路程比预估的还要久,开到两点路过服务区,在那休息了会儿,江颂怕李迩精力吃不消,让他睡了一觉,到海市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开车累,坐车也累,两个人到家以后精神都有些颓,本来打算再出去认真吃个饭,毕竟李迩是隔天上午的飞机,他这次回去,可能要到十二月的圣诞假期再回来了。
但江颂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了,她坐车的次数太少,不习惯车里那股汽油味,今天跑长途她晕的不行,到现在胃还有点难受。
晚餐最后是一个可怜被骗的跑腿小妹送来的,对,就是奚喻。
李迩骗她来拿礼物,江颂在他挂完电话后搭腔,问礼物是什么,李迩摊摊手。
他忘带了。
礼物还在英国躺着。
奚喻来的时候拿了七八个保温盒,是她家的阿姨做的家常菜,江颂在她家吃过一次,阿姨手艺很好。
放下保温盒后奚喻就朝李迩讨礼物,李迩不知道从哪翻出个红包,有模有样地装了钱进去,手搭着她肩,把红包递到她面前。
“一想到要回来见我们家独苗苗,心里太激动了,不小心把礼物忘拿了,我先折算成人民币给你,回头你去我那,我再把礼物给你,算下来你白拿两个礼物,值不值?”
下一秒江颂就知道李迩为什么费力弯腰也要搭奚喻肩膀了。
因为她真的会打他。
奚喻把红包往地上一扔,钱厚厚一叠落在地上,特别厚实的一声。
“Screw you!”
小姑娘是被逼急了,气得骂出一句英文,听语气应该是句脏话,江颂背的都是日常词汇和考试必背,词汇量还没丰富到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人就这么被李迩气走了。
但饭菜确确实实是送来了。
江颂有些无措,“不用去追她吗?她一个人跑出去……”
李迩把红包捡起来随手扔在沙发上,“不用,她家司机在外面,吃饭吧。”
江颂还是有些担心,“真的没事吗?奚喻看起来很生气,你不该骗她的。”
李迩顺手给她拉开椅子,“真没事,我们两就这相处方式,她也没少坑过我,顶多找我妈告一状,没什么事。”
江颂觉得这相处方式实在有点惊天动地,她站旁边看着都有点心惊。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机场吧。”
他离开这么多次,她一次都没送过他。
但李迩说不用。
“我在家也没什么事。”
李迩把饭递来她手边,“不忍心看你一个人从机场回来。”
机场离这三十多公里,的确有点距离,一个人回来,也确实有些孤单。
第二天早上李迩离开的情形和去年他开学去伦敦那次居然有些相似,江颂同样醒了,同样躺在床上没动,同样听着李迩拉着行李箱出门,然后车子开动,他离开。
一小时后,天空有飞机飞过的轰鸣声,她知道这肯定不是李迩乘坐的那班,但依然无可避免的怅然。
昨天晚上她们还坐在一起吃饭,今天晚上,就要相隔万里了。
想到这,江颂拿过手机,她好像到现在都不知道伦敦和海
市到底隔着多远的距离,她忽然有点好奇。
这种好奇心她高中就有,次次都来的无厘头,那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捧着一副地图,正面是中国地图,背面是世界地图,然后她就仔仔细细地看,看中国的每个地名,看世界的每个角落,再计算出这些地方和榕城的距离,然后幻想,有一天,她能抵达那些城市。
伦敦就是其中一个,她只知道榕城离它多远,还不知道海市和它的距离。
于是她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一行字:
—海市和伦敦的距离。
页面跳转,出来的一个数字。
9207.04。
看见这串数字的第一反应是眼熟。
太眼熟了。
总共六个数字,“9”开头,小数点后有两位,这样的组合,她一定在哪见过,但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
这个疑问在李迩抵达伦敦以后给她发信息报平安时解开。
江颂看着李迩头像,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点开,看着他的资料页面,一行一行往下看,李迩不知道什么时候更新了新签名,一个字,“颂”,她的名。
但她这时候没时间感动,只是回想,李迩的上一个个性签名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来了。
就是那串数字。
9207.04。
他的签名,是海市和伦敦的距离。
女生敏锐的直觉在这时候彻底发挥作用。
他那时候人在海市,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和伦敦的距离。
绝对不是因为升学,他这样的人,不会在意这些的。
江颂直觉,这个签名和人有关,而且这个人,大概率是女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笃定,但直觉就是这么说。
女生,在伦敦,企鹅个签,三样东西联系在一块儿,江颂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她从没见过但又以某种形式见过很多次的人。
李迩空间常给他评论且每条都被他回复的那个人。
就是她。
她高中时的那个问题,在两年后的今天再次浮现,再次让她绷紧神经。
第65章 大犁芭蕉螺 交换生。
那个人, 和李迩,是什么关系?
或者,曾经是什么关系?
江颂心口微微起伏, 带着一丝慌乱, 离真相越近就越是心乱如麻,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种害怕, 是因为她在不知全貌的时候就已经把事情往坏处想。
可她很难不想。
李迩那条报平安的信息她没回, 而是点开了他的空间, 他没有打理空间的习惯,只在发的时候会打开,所以空间没有设置权限, 她还能看见他曾经动态里的那些评论。
李迩已经很久没发过动态了, 最顶上的那条还是两年前的八月十一日发的,她曾经看过的那条, 那个人评论过的那条。
江颂点开评论区,那条评论依然在, 网名还是那个, 但换了头像。她点一下头像的圆框, 是直接跳到那人的空间了, 她也没有设权限,动态内容不是好友也能看见。
她头像是个女生的背影,穿大露背的挂脖上衣,微卷的长发到腰下, 头发金色夹着棕。
江颂这时候还安慰自己,一个头像代表不了什么,头像是女生未必使用的人就是女生, 可能只是网上随手找的呢,可能是个男生,用的女朋友的照片呢。
她往下滑,连着四条都是文字动态,都是最近发的。
—“好喜欢太阳!伦敦为什么不能每天出太阳!”
—“背后嚼舌根的人不怕烂嘴巴吗。”
—“在芒通看见一个男人好帅好帅好帅。”
这是最上面的三条,剩下那一条文字动态,发了一长段话,发布时间在深夜,内容也不外乎是深夜的一些有感而发。
到这,江颂已经有些唇色发白了,她打了个寒颤,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就是女生,这些文字拼凑出来的,是一个个性鲜明情感丰富的女生,善于表达自己喜恶情绪的女生,一个,同样身在伦敦的女生。
她手指在屏幕上滑一下,三张照片跳出来。
她的自拍。
漂亮明艳的那种类型,那种漂亮,足以让人忽视她身上穿戴的奢侈品。
女生挺爱记录生活,也很爱发动态,两天就得发一条的那种,所以江颂看了很久,十分钟都没看完她今年的动态。
一直看到现在,她都没找到和李迩有关的。
他没给她点过赞,更没评论过。
又往下滑,页面卡了一下,占据屏幕最中央的那两条动态发的都是照片,但服装差距挺大,一个是冬装,一个是夏裙。
江颂看一眼发布时间,相隔五个月。
没发动态的五个月,发生了什么?
再往前几条有答案。
2008年8月9日发的那组照片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露了大半个肩膀和脖子,但脖子上那块玉她再熟悉不过。
那块玉此刻就安静躺在她床边的抽屉里。
李迩的那条。
那个没露脸的人是谁,她心里早有答案了。
而照片里女生和李迩显然亲密,她靠在他肩前拍的照,如果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这组照片的评论无疑是给她当头一棒。
评论说“99”,说般配。
所以,她们那时候,是在谈恋爱。
江颂有些耳鸣,摁在屏幕上的指尖微微发麻,心里胀胀的。
要说她是在意李迩和别人谈恋爱这件事,也不全是,毕竟她那时还处于暗恋阶段,他一概不知。可要说不在意,她又确实有些难受。
她不知道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那组照片发完不久,他还特地飞回榕城来兑现和她看日出的约定。
所以,他那个时候是有女朋友的。
日落那天他说的“朋友”二字,真的只是朋友。
可她当时还幻想自己是否在他心里占据了点位置。
江颂把女生的照片看了又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了。
她和这个女生没有一处相似,从外貌到性格都没有,她该庆幸还是难过。庆幸李迩喜欢她是真的喜欢,而不是在她身上找某个人的影子。还是为她的暗恋时光难过,在她只敢偷偷看他的时候,已经有人可以光明正大的拥有他了。
有关高中的回忆在她脑子一遍遍的重复,那些画面全都和李迩有关。
补课时他低垂的眉目,海边跨年夜的牵手,圣诞节的合照,和其他种种。
这些回忆摆在那,任谁见了都会认为她们那时候关系不一般,行为举止总比旁人亲密些。
亲密些……
江颂的情绪忽然朝一处倾斜,她这时候思考问题的角度好像不应该是“李迩当时有女朋友”,而是“李迩当时居然有女朋友”。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那个女生,自己的男朋友在和自己恋爱期间反复帮助另一个女生,和她跨年,和她牵手,和她合照,她会怎么想?
她一定会分手,一定会认为对方不忠。
所以没有动态的那五个月,是她们的分手期,是吗?
而在此期间,李迩还来她家过了年。
李迩。
李迩。
江颂一想起这个名字就鼻尖发酸,嘴角忍不住向下撇。
再怎么换位思考她都没法真正站在那个女生的角度,因为对方是李
迩,而她是对立面的女生。
他帮她那么多,为她做了那么多,带她认识了那么多,她心里曾一度视他为崇拜对象和指路明灯,他在她眼中几乎就要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了。
可她忘了人无完人,忘了很多时候自己在无意识地美化他的行为,此刻也是。
她不敢想象自己暗恋成真的男朋友在上一段感情中三心二意,所以安慰自己,欺骗自己,李迩高中时候只是拿她当朋友,是她幻想太多,太自以为是,以为他也有那么点喜欢自己。
仅此而已。
江颂把手机丢到一旁,不去看那些照片,也不去想那些,像她没看见过一样。
李迩还是那个完美男友,她们彼此喜欢,他三番两次为她请假回国,而她也在努力去到伦敦,去到他所在的城市。
就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只是李迩落地后发来的那条信息像石沉大海般,江颂没有给予回应。
她该明白一个道理,窗户裂了缝迟早会漏风。
人不能一直骗自己。
———
十二月,英国迎来圣诞假期,李迩回国,彼时江颂接到了一份新工作———给一个摄影工作室当妆面模特。
这个工作室在海市还算有名,因为只接糖水片,也因为他的糖水片拍的最高质,最有内容,从布景到妆造都有一套自己的风格。
江颂的脸很适合那种甜感的氧气妆,气质也跟工作室的风格很契合,她本来只是陪季倾去拍照的,却意外收获了一份工作。
并且,工资不少。
李迩到海市时她正在工作室试妆,脸上的粉黛一层又一层,她不能乱动,怕影响化妆师,所以李迩的信息没回电话也没接。
等她试完妆拍完照已经是四小时后了,一整个晚上她都没碰过手机,李迩最新发的那一条是两小时前,一个字:行。
江颂能从这个字里看出他有些不悦的情绪,是被冷落后的小脾气,要她哄的那种。
可她把屏幕熄灭,还是没回。
那件事在她心中挥之不去,这几个月里她很少主动找过李迩,每一次都是李迩来找她,她的回复也很矛盾,是上一秒想情绪饱满地回下一秒又想起他的那件事,于是语气又趋于平淡,分享欲也慢慢减少。
但她不能逃避着不去见他,她总归得回去的,她知道他在家,她也刚好有件事情要告诉他。
客厅灯亮着,江颂开门,看见李迩坐在沙发的背影,行李箱还摆在旁边,回来五个小时了还没收拾。
江颂居然从他背影里看出点孤寂,可这两个字无论是拆开还是组合在一起都和李迩不沾边。
她走近,看见他手里捏着手机,停在买机票的界面,日期是明天,海市飞伦敦。
江颂从心底叹口气,她承认,心里疙瘩那么大,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妆都没卸就跑回来了,就像她此刻站在李迩身后,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却在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家里后,只想抱抱他。
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江颂伸手,从后面搂住他脖子,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眼睛闭着,李迩不为之所动,手指依然在手机上滑。
“……别看了。”
李迩不回。
“李迩,你想干嘛啊……”
这句的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无奈,只有无奈。
李迩终于出声,声线和外面气温一样低,“回伦敦,明天走。”
“你不是今天才回来吗?”
他和她呛声:“你在意我今天回来吗?”
“……我只是在工作,没时间看手机。”
“回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江颂不说话了。
她有。
四个小时,她有无数理由可以和摄影师说,和化妆师说,她有很多机会去给他回一个电话,但她没有。
李迩冷笑一声,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样子。
他握住江颂手腕,刚握上时有些重,却又在对上江颂那双亮盈盈的眼睛后动容,只轻轻挪开她胳膊,起身往行李边走。
“走了。”
明天就要回伦敦,甚至今晚都不愿意在家里住了。
江颂喊住他,“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李迩虽然闹别扭但还是停下来了,留个背影给她,好像只打算听她说完这句话,要走的决定还在那。
“崇江有和伦敦玛丽女王大学交换的名额。”
……
“我拿到了。”
在他把大学当游园的日子里,在他频繁飞国际航线和她见面又或是旅游度假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国内,没完没了的兼职找工作,学习也没落下,居然拿到了交换生名额。
“我工作,是想多存点钱,存够我在英国的学费和生活费。”
第66章 维纳斯骨螺 名字。
这个春节, 江颂回了趟家,因奶奶突然病倒,身体大不如前, 也因她九月就要奔赴英国, 归期遥遥。
她回家以后带奶奶去医院做了检查, 医生说是脑梗。
春节前两天, 奶奶在家晕倒了一次, 醒来以后就双腿无力, 站不起来。
因此一整个新年里她都在乡下照顾奶奶, 哪儿也没去。
张文萍偶尔过来,闭口不提夏天发生的争吵,照顾奶奶的过程中, 江颂和她的关系渐渐缓和。
那是大年初二的下午, 亲戚们都来奶奶家拜年,难得的好天气, 太阳暖洋洋晒着,人沐浴在温暖中, 羽绒服都显得有些累赘了。
奶奶实在是下不来床了, 于是两个伯母在灶房里烧饭, 和两个姨奶奶一起忙前忙后。
江颂在院子里, 坐在竹编的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被太阳晒的有点打瞌睡。
江华和叔叔伯伯们凑了一桌打扑克, 张文萍和几个阿姨伯母在话家常。
表哥去年国庆结婚,娶了个小巧温柔的南方姑娘。
两人未婚先孕,办婚礼时肚子都有七个月了, 孩子赶在年底生了出来,是个可爱的女宝宝,江颂没回来参加婚礼,也没赶上侄女出生,一直到春节前一周,她才见到这位嫂子的第一面。
此时嫂子坐在她身侧,话少,但脸上始终挂着恬静的笑,见谁都是乐呵呵的样,从不主动抛出话引子,但谁问她她都耐心地答。
江颂喜欢她,喜欢她身上亲切的劲儿。
也可能是因为这喜欢,让江颂第一次有胆量反驳张文萍的话。
在张文萍和伯母催生之后。
伯母手里捏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问:“小白,你跟江磊啥时候要二胎?”
“还没想过呢,宝宝还小。”
张文萍插进来一嘴:“那你们得早点做打算了呀,就是趁现在小,再生一个,两个一起带,省事儿,不然生的晚了,一个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又要拉扯小的了。”
嫂子被两面夹击,笑容有些兜不住。
张文萍还在说:“得再生个的,肯定要生个男孩,不是我重男轻女啊,像我一样,生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多好啊。”
江颂见嫂子面上流露出尴尬神色,对张文萍的话微微皱眉。
她觉得哪里怪怪的,不止是话,还有张文萍沾沾得意的表情,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诚然,生育是伟大的,是生命的传承与延续。
但话不该这么说。
所以她破天荒的,像是为嫂子解围,也像是为前二十年的自己找一个答案,眯着眼睛说出了她心里的疑问:“那如果先出生的是江天豪,你还会再生吗?”
张文萍并没有意识到这话里的深层意味,也可能她意识到了,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笑着回:“那不生了,养一个都要死要活了,再生一个哪养得起啊。”
江颂被阳光照的半眯的眼睛缓缓睁开,她身体里像有一根引绳被点燃,刺啦刺啦地烧着,不知道会引爆什么。
她问:“为什么不生了,你不是说凑个好字吗?”
张文萍听了以后呵呵地笑,“那都是说辞,你怎么这么傻哦,都有了儿子了,谁还生女儿啊。”
周围两个阿姨跟着笑。
张文萍越说越来劲,还在继续:“其实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有点失望的,那个时候一生出来,医生跟我说,是个女儿,我心里想,哎呦我的老天爷,
怎么是个女孩啊,当时我跟你爸取得名字全都是男孩名,一时都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你爸大腿一拍,说,叫江送吧,送走的送,把后面的丫头都送走,好招来儿子。我一听,行啊,就给你取名叫江送,结果登记名字的时候那登记员还给你登记错了,登成了江颂,我后来流的那几个丫头肯定都赖她。”
江送,送走的送。
这才应该是她的名字。
她整个人怔在那儿,开始耳鸣,“送走的送”这一句之后说了什么,她全都听不见了,眼前的世界开始跌宕,模糊,身体里的那根引线还在烧,烧到末端了,江颂伸手捂住心口,这才知道,原来引线的另一端,是她的心脏。
那样残酷的事实,被玩笑般的语气摆到了台面上,在一个热闹洋溢的春节。
此时阳光照在她身上,不再温暖,而是彻骨的寒,她被身体里滚烫的血液和肌肤上冰冷的阳光所冲击,打了个寒颤。
手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抖了。
已经很久没抖过了。
她像是行走于悬崖之上的亡命之徒,一脚踏错,跌落深渊。
可她没死。
嫂子看出来她的不对劲,关切地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耐心:“颂颂,替我去看看宝宝醒了没吧。”
江颂脑袋一片空白,嫂子又喊了一声:“颂颂,可以吗?”
她转头,“…什…什么?”
“可以辛苦你去房间里看看宝宝醒了没有吗,如果没醒,你在里面陪她一下吧,她睡了一个多小时了,估计快醒了,醒来身边没人会害怕的。”
江颂麻木地点头,然后起身,往屋里走。
她猜自己此刻一定面色惨白的吓人。
小侄女确实醒了,但没哭,反而咯咯的笑,江颂在门外看见床尾表哥的腿,于是没再进去。
她伸手开了另一扇门。
里面奶奶在睡觉,睡的浅,听见开门的动静就醒了,头在枕上动了动,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江颂轻轻关上门,走到床边蹲下,头倚向床面,“奶奶,我好冷。”
奶奶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十分暖和,她把手覆盖到江颂的手背上,江颂看见她长着细小红斑和痣的皮肤。
“没在外面晒太阳吗?”
江颂头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晒了,还是冷。”
奶奶掀开被子的一角,摸了摸江颂脑袋,“到奶奶被子里来。”
江颂摇摇头,“快要吃饭了。”
奶奶看出自己的小孙女情绪不佳,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牵住她的手。
像小时候那样。
———
吃完饭亲戚就要各自回家了,江颂留下陪奶奶。
嫂子在临走前偷偷塞给她一个红包,红包里是崭新的两百块钱,江颂知道那钱是给她的,但她把钱拿出来,放进了奶奶存钱的抽屉,抽屉里的钱皱巴巴的,十块二十居多,和这两张崭新的红形成鲜明对比。
江颂打来热水给奶奶擦手脚,她把奶奶扶起来坐着,靠着床头,然后把毛巾浸在水里,泡热乎以后捡起来拧干,给奶奶擦手。
奶奶笑的十分开心,“乖乖长大喽,你小时候啊,奶奶也是这么给你擦手的。”
江颂笑着抬起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床上的吗?”
奶奶笑的脸上的皱纹堆到一块儿,眼尾的纹像振翅的蝴蝶,“你小时候一点点大,长得像个小娃娃一样,特别听话,我拿个小板凳让你坐在上面,你就乖乖坐着,我让你伸手你就伸手,让你伸脚你就伸脚,睁着两个葡萄大的眼睛,你爷爷那时候还说,你是我们村上最漂亮的女娃娃,谁家小孩儿都没你漂亮,死老头子说的还真对,别说村上了,我去城里那么多回,也没见过比我孙女还漂亮的。”
江颂被老太太的话给逗笑,贫嘴道:“那奶奶也听话,伸另一只手吧。”
奶奶笑的仰起头。
江颂擦完另一只手,蹲到地上,把逐渐变凉的毛巾再次泡进热水里,她低着头,热气蒸腾而上,熏在她脸上。
江颂抬起头,仰望着,“奶奶,别人都更喜欢孙子,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房间里的灯泡有些暗,暖色调的光照在奶奶伸手,银白的头发在光下近乎透明,奶奶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傻孩子,奶奶喜欢你还要理由吗?你是奶奶的孙女,奶奶不喜欢你喜欢谁。人家喜欢孙子,那是人家的事儿,我就喜欢孙女。我孙女又听话又懂事,成绩还好,又有本事,马上都要到…到那个什么…一国去了。奶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啊,就是没出过远门,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行了,出不去喽,乖乖,你要多出去看看,走远些…再远些……”
奶奶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江颂眼眶发热,抽一记鼻子。
“就知道瞎说,等我挣钱了,我就带您出去,去外面看看,带您去海市看看,再去我学校转转。”
“哦呦!海市啊!那奶奶可等着了,等你挣到钱,带奶奶去海市玩,要是挣得多,也带奶奶去一国看看。”
江颂噗嗤一声:“是英国啦!”
“哈哈,奶奶记错了,是英国。哎,你真是长大了,越走越远了,越来越有出息了。”
江颂笑着看她:“再远都是您孙女,您在这,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老太太看着孙女的乖巧模样,忍不住问:“颂颂,你去英国…是为了那小子吧?”
江颂一时有些惊讶,奶奶居然还记得李迩。
“你长大了,谈恋爱这些奶奶都支持你,但你要擦亮眼睛看清楚,不要被人骗了。那小子一看就是有钱人,长得又帅,肯定不少小姑娘喜欢他,但你千万要记得,不要轻贱了自己,他喜欢你,一定是因为你有自己的优点,咱们家也就是条件差了点,其他的,一点儿不差,知不知道?”
江颂点头,她懂奶奶话里的意思。
她把毛巾拧干拿去擦奶奶的小腿和脚。
“奶奶,您之前说,我的名字,是您给我起的,可是下午妈妈说,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
提起江颂的父母,老太太打心底不待见,不由地咒骂一声。
她这个儿子,一事无成,离了酒就不能活了一样,还有这个儿媳,人倒是不坏的,就是太重男轻女了,要说她逆来顺受呢,却也是会对孩子发脾气的。
孙辈里啊,就这么一个孙女,江颂是她的命根子,好好的孩子,他们不好好对她,把她养成了自卑的性子。
老太太重重地叹口气,“你爸啊,是个不靠谱的,你妈也是,两个人给你起名叫江song,我又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我哪晓得是什么song字。你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捕鱼期,你爸得出海,在你出生第二天就走了,你妈坐月子,又不能出门吹风,出生证明还是我去给你办的,你妈提前写了条子给我带着,条子上有你名字,我去了以后呢,那登记员看一眼那条子,眉毛一皱,我一看就知道不对,我问她怎么了,那登记员也是个好人,怪里怪气地看我一眼,说你们家就给女孩起这个名儿?多想要孙子啊,给孙女起送走的送,我一听,坏了,怎么给我孙女起这么个字,我说不行,这个字不好,不要这个字,我让那登记员给我重新取个字,她说那就叫颂,歌颂的颂,音一样的,我说好,这个颂好,不能是送走的送,我的乖乖哪能送走呢……”
江颂的泪滴在老太太的小腿上,紧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憋不住了,扑到老太太身前,头埋到她腰上,呜咽着
哭出声来,近乎崩溃。
连用了二十年的名字都在骗她,这个世界的真心,只有奶奶慷慨给予她。
老太太的眼泪也落下来,她用手拍着江颂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般,嘴里一声声念着:“乖乖啊…我的乖乖……”
江颂哭到说不出话,眼泪浸湿了老太太的外衣,是崩溃,也是发泄。
“颂颂啊,奶奶爱你呀…奶奶爱你……”
江颂的胳膊紧紧环住奶奶。
昏黄的灯泡照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掉了些灰的墙面,倒映着紧紧拥抱的祖孙。
第67章 伞旗芭蕉螺 去世。
四月初的夜晚还有些冷, 这几天天气不好,总是下雨,气温也低, 江颂刚从工作室回来,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裹一件外套, 头发上喷了发胶, 发丝风都吹不动, 走进宿舍楼道时周身的冷意消散, 风吹不进来。
走到二楼时,接到了张文萍的电话。
那一刻她的肌肉记忆比她的脑子要快,在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张文萍为什么深夜来电时, 手已经按下了接通键。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手机递到耳边, 张文萍焦急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
在半夜十二点,寂静的楼道里, 除了窗外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 于是张文萍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江颂甚至觉得, 那比任何声音都大。
“江颂!快回来!奶奶不行了!”
江颂像被人当头一棒, 心中的城池轰然坍塌,明明没有声音,可她却实打实的听见了。
那种声音像是她在榕城一中的教室里上课时,经常突然出现的音爆声, 毫无预兆。
夏天回家时看见奶奶消瘦的身体她就该有所预料的,春节时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病来如山倒, 生死是常态,她知道人总得走这一遭,只是没想到奶奶的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电话里张文萍的声音还在喊:“江颂!你听见没有!江颂!”
江颂颤抖着把手机递到耳边:“听…听到了…我现在就回来……”
她转头就要下楼,刚踏下一节楼梯,突然想起坐火车要身份证,又跑回宿舍拿。
下到最后几个台阶时双腿一软,直接从上面摔了下来,手机握在手心里,手掌因下意识的反应而撑地,于是手机屏幕摔了两条裂缝,而她的脚腕被扭伤。
江颂疼到龇牙,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流进嘴角,江颂舔了舔嘴唇,满是咸甜。
她没耽搁一秒,强撑着站起来往门口跑,跑的每一下脚腕都像被刀割。
万幸的是,她跑到马路时刚好路过一辆出租车。
江颂边上车边说:“去火车南站!”
门刚关上,张文萍又来了电话。
“江颂!奶奶有话跟你说!”
江颂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奶奶!你等我回来!你等我!”
那边传来老人虚弱的声音,像是一口破败千年的钟,行至暮年,再发不出醇厚声响。
“颂…颂……”
“我在,奶奶,我在的,你等我……”
“奶奶……爱你……”
江颂溃不成声,司机频频从后视镜中回望,也不禁红了眼眶。
“奶奶,我也爱你,您等我,我求您了……”
“颂……慢点…小…心……”
“奶奶您等我回来!您等着我!”
电话那边些许嘈杂,有人抽泣的声音传来,面对生死,张文萍也有些哽咽,“你赶紧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嘟——嘟——
那边挂了电话。
江颂到了火车站才知道这个点已经没有车次了,那时她的神经已经崩成了一根线,随时都可能断。
火车站白花花的灯照在她身上时她才发现,离家太远,她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
抵达榕城是在早上八点,她在火车站找到一辆顺风车,司机本不愿接这么远的单,但她说她是赶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司机动容,让她上车。
距离奶奶家只剩十分钟了,江颂的虎口被自己掐的全是指甲印,一个一个月牙形状,红一块,紫一块。
手机又响了。
屏幕上显示张文萍三个字。
她这会儿迟疑了,本能地抗拒去接这个电话,仿佛已经预知到接通后会听见什么。
手机响到第三遍,江颂按下了按键。
“……”
“……江颂,奶奶走了。”
江颂那一刻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一定是梦。
上天在玩她。
“我不信…你骗我。”
张文萍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江颂,你到哪儿了啊?”
江颂还是摇头,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骗我,奶奶在等我,你骗我,骗子,大骗子!”
可惜,命运从来没有放过她。
直到车子驶上乡间石子路,她看见远处坡上奶奶的房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一段路是她自己走的,车子上不去。
身上穿的那件外套在此刻的榕城显得十分单薄,四面都是风,江颂打了个哆嗦,刚刚的车费付完,现在她全身掏不出一粒钢镚。
走的越近,哭声就越明显。
呜呜咽咽的声音,江颂觉得他们像鬼。
活着的鬼。
奶奶活着时没人来孝敬,奶奶死了,个个儿都哭上了。
站在屋外的人看见她,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
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直到走进奶奶的房间,看见奶奶遗容的那一刻,双膝无力地砸到地上,“咚”的一声。
旁边两个伯母来拉她,架着她的胳膊把人拽起来。
“江颂啊,去见奶奶最后一面,给奶奶磕个头。”
江颂浑身都使不上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床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转动眼球,紧紧盯着奶奶的脸。
奶奶走的很安详,唇色发白,眼睛闭着,被子是整齐的,没有痛苦的痕迹。
江颂的手伸进被窝去摸她的,那一声“奶奶”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咬紧了牙关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掉。
奶奶的被窝还有些温热,掌心的温度还在,身体也还是软的,江颂甚至有一种她只是睡着了的错觉。
张文萍喊她:“江颂,跟奶奶说句话吧。”
江颂不理。
伯母来劝她:“好孩子,你快喊声奶奶,奶奶最喜欢你了,你给奶奶磕个头。”
江颂不应。
江华红着眼睛想来按她头,人还没走过去,就被江颂的动作吓到了。
江颂一边喊着“奶奶”,一边将头往床板砸。
那一刻,世上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大学,挣钱,英国……李迩。
都和她无关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跟奶奶走。
张文萍和伯母哭着去拉,“江颂!这是做什么啊!你干嘛啊!江颂!”
江颂咆哮着挣扎开:“别碰我!放开我!我奶奶在等我!我奶奶在等我!别碰我!”
“江颂!你别吓妈妈啊!你起来啊!”
屋内的人都不忍看这一幕,纷纷背过身去。
江颂眼眶猩红,声音嘶哑,“奶奶!你别走!你别丢下我!奶奶!”
江华和两个伯伯走到床边,红着眼牵起被子。
“奶奶!你骗我!你怎么骗我啊奶奶!”
她明明说过会等她回来的。
奶奶的脸在江颂眼前被蒙上,只剩一个隆起的轮廓,她在一声唢呐声响起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她此生最爱的,也最爱她的人,没了。
———
榕城的习俗,人死后要在家中摆一日,所有人都来吊唁,而后由专人口述死者的一生,第二日再送去火化、入葬。
火化那日,稍近些的亲戚都到场了。
江颂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机器,随着人流走,嫂子走在她身后,随时盯着她的状况。
奶奶被推进去的那一刻,像触动了江颂的开关,她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走,她想去焚烧间的窗户那,那窗户甚至都没有玻璃遮挡,能够清楚看见里面情况。
……
“你小时候一点点大,长得像个小娃娃一样,特别听话。”
……
她走的很慢,那只崴了的脚还没好,走路一跛一跛的。
……
“你是奶奶的孙女,奶奶不喜欢你喜欢谁。”
……
空气里有焦味,江颂觉得她听见炉子里噼里啪啦的声响了。
……
“奶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啊,就是没出过远门……乖乖,你要走远些,再远些……等你挣到钱,带奶奶去海市玩……”
……
“不能是送走的送,我的乖乖哪能送走呢。”
……
“颂颂啊,奶奶自己呀…奶奶爱你……”
……
“颂……慢点…小…心……”
……
江颂看见一个炉子被打开,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火。
而奶奶的遗体即将被推进那个火炉。
那时她才真切的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她没有奶奶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深切地爱着她的人,走了。
她感觉到一缕魂魄被剥离出,一半的心脏被人砍下带走。
身体里的空虚感就要凝成实质了。
火炉里的焰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下一秒就会吞掉奶奶。
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
会痛。
奶奶会痛的。
她得做点什么。
嫂子看见她的动作,突然大喊一声:“拉住江颂!”
所有人都看向江颂。
她想进焚烧间。
不对。
她是想死。
表哥拦腰抱住她,阻止她的动作,两人跌坐在地上。
江颂看着火炉的方向,苦苦哀求着:“哥,你让我进去,奶奶会痛的,被火烧会痛的……”
表哥抱着她不放,“江颂,奶奶死了……”
“你让我进去我求求你了,奶奶一个人太孤单了……太孤单了……”
“江颂,奶奶已经不在了,你听得明白吗?”
“奶奶说不能把我送走的,我得陪着她,我要去陪着她……”
“江颂!你让奶奶安心地走行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前方怒气冲冲走过来的江华,下意识想把江颂往身后护。
江华根本不给他这个时间。
他一脚踹上了江颂肩膀,下一秒巴掌就落在了她脸上。
“操你妈的贱种,疯疯癫癫的!”
江颂被那一巴掌打的耳鸣,浑身都疼。
江华这一下,彻底断了她对家的念想。
也是。
奶奶没了。
她的家自然也没了。
不知道那一巴掌是把她扇清醒了还是把她扇懵了,总之,在那之后,江颂就一直很安静,不哭不闹,也不会说话了。
没过多久就烧完了。
工作人员把东西递到大伯手里。
火化后的奶奶,装在一盒用红绸布包着的木匣子里。
生前那样鲜活的生命,死后,居然只剩这一小捧。
家里依然选择了土葬,只为逢年过节,能有个地方去寄托念想。
送葬的路上,孙辈走在队伍前面,奶奶的相框由江天豪捧着,走在最中间。
江颂只能走他后面。
因为她是女孩。
作为奶奶最喜欢也最牵挂的孩子,她没办法捧着她的遗像送她入葬。
因为她是女孩。
第68章 玫瑰千手螺 玉脂。
江颂在榕城待到了奶**七, 然后买了早上五点的火车回学校。
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到海市是下午三点多,一直到坐在寝室的那一刻, 她头都是晕的。
脑袋很乱, 思绪很杂。
屏幕裂了两条缝的手机依然顽强, 发出来电提醒的光。
江颂像生了锈的机器一样坐在桌前, 眼球麻木地转动, 向下瞥一眼。
来电人:李迩。
今天是周末, 季倾回家了, 向语琦和佟童去隔壁市旅游了,此刻寝室只她一个人。她任由手机在桌上响,不断发出震动声, 甚至在桌上微微移了位, 但她不想动。她的精神处于一个边界点,随时都可能爆发, 她不想理会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像世界遗弃了她, 又像她抛下了全世界。
只是电话挂断的前一刻, 她还是点了接通。
因为对象是她男朋友。
甚至无关于那个人是谁了, 只是一种身份上的必须, 因为此时此刻,她在这世上算得上亲密的人,只剩男朋友了。
奶奶去世以后,亲人都不再是亲人。
……
她接通, 但不说话,目光随意落在桌角的一本书上,等那边开腔。
李迩声音传来, 伦敦现在该是早上七点,但他声音听不出早起的困意。
“在干嘛?”
这大概是她们五个月以来平淡关系的一次破冰,李迩去年十二月回国的那次,两人心里互相憋着不快,李迩不满的点在于江颂瞒着他一个人承受一切,全然没把他当成男朋友来对待,而江颂不乐的原因也恰恰是他不满的这一点,她觉得她们之间只是多了层身份,但从各种方面来说,她还是一个独立的人,她希望靠自己去获得一切,而不是依赖别人。
学费,生活费,这些钱财对李迩来说可能只是小到不能小的数目,但却是她用时间和精力交换的结果。
她的大学生活,没有太多丰富多彩的活动,只有没完没了的兼职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可能只够买张单程的机票。
“……怎么突然打电话?”
江颂的声音带着几夜没睡好的疲惫,但或许是隔着手机,李迩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劲。
李迩声音里漾着笑,江颂却听得眼眶发热,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奶奶去世了的消息,因为她知道,他们知道以后,只会同情她,怜悯她,而不会共情。
她不需要那些同情和怜悯,她怕看到这些,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她,你现在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这五个月,把我晾够了吗?颂颂,你太倔了,我得低头。”
他是想来解决问题的,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江颂憋在心里的那股泪意又涌上来,情绪汹涌到声音都变了调,她承认自己有刻意冷淡的情绪在里面,但不完全是为了十二月的那一遭。
她需要时间,需要独处的空间,需要更全面的视角,来看待她们现在的关系和她们的从前。
她做不到视而不见,李迩的上一段关系像一根刺一样亘在她心尖,只要一想到他,就连带着想到那个女孩的笑容,想到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对自己的笑容。
她需要好好审视自己和他之间的感情。
这种感觉不算感情洁癖,更像是一种迷茫,她试图在这迷茫里找出爱的证明。
他爱她的,和她爱他的。
只是越审视越觉得可怕,她惊觉,她自以为的喜欢里,居然很难找到一丝爱的踪迹。
她不够爱李迩,她才知道。
爱是付出,她们这几年,她一直是受用方,谈不上付出,甚至提起喜欢,她都难以置信,百分百的喜欢里,她掺杂了起码百分之八十的崇拜。
那到底什么是爱?
李迩对她,就真的是爱吗?
她想象不到,所以依旧继续,依旧寻找。
“李迩,这段时间对不起,给我点时间……”
李迩却安慰她,带着完全妥协的包容,“你不用说对不起,颂颂,你永远都不用道歉的,我又不会怪你。异国确实很累,很多时候我没法第一时间来关注你情绪,我失职,我反思,我就一个请求,你多在意点我。”
江颂身体往后靠,咬着下唇,眼睛闭上,眼泪滚下来,是无可奈何地不知所措。
她之前就是太在意他了,才会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关注和他有关的一切细节,然后发现他的过去。
江颂偏头看窗外,海市下起连绵
不绝的雨,天灰朦一片,雨丝连成线飘到阳台上。
她扯开话题,问的李迩措手不及:“伦敦今天下雨吗?”
李迩疑问一声,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江颂听见窗帘打开的声音,“伦敦今天没下雨,是晴天。”
江颂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让她泣不成声。
她听说伦敦常年下雨,怎么偏偏今天是晴天。
她快分不清,到底是海市在下雨,还是她自己。
江颂喃喃:“伦敦今天是晴天啊……”
李迩再迟钝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他没往别处想,当她是为她们间的矛盾而难过。
“别想那么多了,只剩五个月,我在伦敦等你。”
江颂手捂在嘴前微微颤抖,曾经向往的地方近在眼前,拼搏两年的目标也即将实现,她居然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念头,她快厌倦这种追逐的感觉了。
但她说好。
她不能停,不能停在这,为了自己,她不能止步。
———
六月中旬的期末复习周,江颂又回了趟榕城,没告诉任何人。
回来的原因很简单,她还是不舍得奶奶,回来看她一眼。
尽管奶奶已经是个土堆了。
老家的房子两月不住人早已生了灰,奶奶的遗照挂在堂屋的墙壁上,和爷爷的在一块儿,江颂一推门就能看见。
连她都不知道那张照片是奶奶什么时候拍的,印象中村委会定期组织给村里老人免费拍照,他们这一生都鲜少有拍照的机会,那些照片大多都成为这些老人的遗照,奶奶这张大抵也是这样。
江颂看着奶奶笑着的脸庞,忍不住心酸,心疼奶奶,也心疼那些老人,拍照的时候都笑的开怀,谁能想到那张照片会成为她们留给世界最后的笑容。
江颂把屋子简单打扫了一遍,主要清理了房间的积灰,她晚上还得睡这,也得给床铺铺好。
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准备带着自己买的新鲜水果去奶奶墓前,临走前在条台上拿了柱香,香摆在观音像旁边,她看着那座观音像又忍不住红了眼。
奶奶一生没什么信仰,唯独信这观音像。从她有记忆开始,奶奶每天都要在固定时间给观音上香,求菩萨保佑,求菩萨眷顾。
江颂小时候生病,奶奶替她拜菩萨求健康。
江颂升学,奶奶求菩萨保佑她学业有成。
江颂出门在外,奶奶求菩萨保佑她平安。
细细想来,奶奶拜的每一柱香都是为了她。
奶奶也肯定不知道,她卧床难起的那段时间,江颂也学着她的模样给菩萨上香,只求菩萨能开眼,保佑奶奶康健。
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第一次这么虔诚地信仰神佛。
只是现在看来,菩萨大概管不过来这人间琐事,奶奶还是走了。
她眼睛红了一圈,泪水在眼眶打转,怎么也掉不出来,她不甘,语气愤愤,最后也只呢喃出一句:“她那么信你……她那么信你……”
菩萨,你怎么不显灵。
江颂在墓碑前待了一个多小时,给奶奶说她在学校过的怎么样,说她什么时候去伦敦,说海市的高楼大厦,也说她和李迩的关系。
她知道奶奶听不见了所以敢肆无忌惮地说,有些话奶奶听见了是会伤心的,她不愿她难过。
再回到家中时太阳开始往下走了,江颂手里捧着东西,不方便拿手机,于是抬头看墙上的挂钟。
秒针嘀嗒走着,时针却指向“7”。
时间不对。
她看着钟表的时间微微皱眉,之前没留意过,时间一直都不对吗?
二月走时她给挂钟换了新电池,按理说能用一年,四月回来要忙的事太多,她没空看挂钟一眼,眼下钟表还在运作,不像是断了电,如果是钟慢了,也不至于慢这么多。
江颂看眼手机上的时间,足足相差八小时。
八小时。
她瞳孔微颤,急急忙忙拿出手机,颤抖着解开手机的锁,打开通讯录,找到了李迩的名字,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通。
“颂颂?”
李迩显然是被吵醒的,声音有些哑。
江颂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没时间去为打扰他睡觉道歉,“李迩,伦敦…现在是几点?”
那边静了一下,“早上七点二十三,怎么了?”
江颂咬紧的牙关松动,豆大的眼泪落下来。
钟表上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三。
伦敦时间。
因为她春节回家和奶奶说了要去伦敦的事,所以,奶奶把家里的钟调成了伦敦时间。
只是这份隐藏的爱她太晚知道,却又晚的恰到好处,在她最无助也最难捱的时刻,在奶奶离世两月后,奶奶的爱再一次拯救了她。
李迩清醒过来,问她怎么了。
江颂敷衍着说没事,挂了电话。
她蹲到地上,哭的像小时候在村里迷路找不到家一样,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来接她了。
离开榕城那天,江颂走的决绝,没给这城市半点多余的目光。
不出意外,她也许再也不会回榕城了。
她要见的人,已经见完了。
而她脖间多了条项链,琥珀玉脂中掺点深灰色,她把奶奶生前最喜欢的那件衣服烧成了灰融进玉脂里做成项链,永远佩戴在胸前,放在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就好像,奶奶一直在她身边,不曾离去。
第69章 辉蓝细尾鹩莺 暂时。
九月, 学校迎来新生,同年级的学生忙着开学事宜,江颂收拾着行李, 准备奔赴下一个前程。
这次去伦敦, 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排队安检时旁边有出国留学的学生, 多次依依不舍地回头, 眼泪挂在脸上, 江颂看一眼, 女生的家人都在后面看着她, 看人数和模样,是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来送她了。
江颂有些动容,但不想哭, 她也曾想过自己离开时会不会不舍和难过, 直到这一天真正到来才知道是不会。
她哭不出来,她只想笑, 开怀地笑,她站在自己曾幻想过的未来里, 这太棒了。
她制止了李迩给她买头等舱的想法, 坚持用自己的存款买了一张经济舱的机票,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她从没坐过这么久,身体累到有些疲痛,但依然愉悦,万分满足。
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蔚蓝的海平面逐渐被云层遮盖,她终于从海底逃到高空,像只高旋的鸟儿。
睡的朦朦胧胧时被颠簸震醒, 窗外被云层笼着看不真切,雨丝割在窗上声音明显,江颂知道,到伦敦了。
飞机下降,心脏有一瞬间的腾空,像过山车,随着轰隆一声,降落在地面,滑行速度由快到慢,逐渐停稳。
机舱内的播音女声是纯正的伦敦腔,江颂坐在座位上,脖颈酸痛,但依然长久地注视着窗外,机场地勤金发高鼻梁,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在二十一岁这年站上英国的土地了。
这是她高中时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但她做到了。
江颂跟着人流走,过边检后取行李,内心有来到全新环境的忐忑,但雀跃更多,新生活的一切都吸引着她。
过完海关到出口,江颂在一众外国面孔中看见熟悉的身影。
李迩立在人群中,大半年没见,她总觉得他又高了些,他在看到她的那一秒倏然笑了,江颂推着行李走过去,而李迩给她一个拥抱。
“祝贺你来到伦敦。”
他说“祝贺”而不是“欢迎”,江颂脸埋在他肩膀前,眼尾渗出泪
渍,她来英国的这段路,除了她自己,大概只有李迩知道有多苦,这三个月她没日没夜地练口语,生怕来英国没办法与人沟通,李迩在这期间又一次当起了她的英语老师。
李迩的车在停车场,她们得走一段路,江颂看见透明的玻璃顶折进来阳光,她抬头,李迩跟着看过去,“伦敦挺欢迎你,连下了五天的雨,今天是个好天气。”
江颂笑起来,“看来我运气不错。”
走到车旁边,李迩把她行李架到车后,江颂身上还背着包,伸手想开后座的门,他一只手摁在门边,下巴指一下副座,“坐这。”
江颂把包取下来,在他面前摇两下,“放包。”
李迩看着她放完,然后给她开车门,江颂往前走一步,看见座位上的一大捧鲜花,花瓣上还有水珠,香气往外溢。
这不是李迩第一次给她送花,情人节,七夕,包括今年她生日,她都能收到鲜花,只是今天特别点,花旁边还有个蛋糕。
“这是庆祝我来伦敦吗?你好夸张啊。”她话是这么说,但脸上的笑怎么也藏不住,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些呢?
李迩手撑在车窗上,笑着看她,“不完全是。”
江颂看他:“还因为什么?”
“在一起第五百八十二天。”
江颂被他逗笑,她知道李迩是有点仪式感的人,很懂浪漫那一套,只是纪念日向来是过整百的天数,到他这,有零有整的日子也值得庆祝。
“这个数字有什么说法吗?”
李迩诚实回没有,“有说法的日子没能过成,就挑今天吧,刚好你来英国。”
江颂垂眸,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知道李迩在说什么。
今年一月她着急回家照顾奶奶,拒绝了他说的一周年纪念日,尽管他人当时已经到榕城了,她也没能抽出时间和他见一面。五月他提出回国来陪她几天,但她那时还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情绪中,白天忙着兼职,晚上还要自己消化情绪,实在没有精力到他面前装作无事发生,于是再一次拒绝了他,那一次她语气不太好,也看得出李迩情绪不太高,但他最后没说什么,只说听她的。这几个月她们闲聊的频率很低,江颂只有练口语时会主动找他,其余时间都不常看手机,李迩能理解,所以没就这件事说什么话,但江颂也知道,能理解不代表能忍受。
江颂伸手环抱住他腰,侧脸贴在她胸前,额头抵着他下巴,是一个脆弱且需要他的动作,她用这个方式来道歉。
“对不起,我这段时间……对你不太好。”
李迩很吃她这套,低眸亲一下她额头,手在她脑后顺两下,“那这一年对我好点。”
她在英国交换的时长是一年。
江颂抬头,李迩的吻落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一样,不带任何情/欲。
———
离江颂开学还有一周,这一周她住李迩家,他的房子离他学校只有十分钟车程,到她的学校也不过十多分钟,但江颂没打算在他家住一年,交换生住不了学校的宿舍,她得租房。
到家收拾行李时李迩问她:“还缺什么东西吗。”
江颂摇头,需要的东西他都替她准备好了,没什么缺的,再说她只住七天,也用不上太多。
这事还没跟他说……
江颂蹲在地上,手顿了一下,李迩倚在门边,她开口:“李迩,我只在这住七天……”
他抱着的手放下来,斜靠的身体也站直,“后面一年住哪?”
“……租房。”
李迩蹲下来跟她平视,“找好了?”
江颂摇头:“明天去找。”
“租房只有三种选择,一是找近的,但是离学校近的那一片在市中心,房价贵的不是一星半点,你这一年可能又要花很多时间在兼职上,二是找便宜的,东边几个公寓挺便宜,但那一片出了名的乱,安全是没法得到保障的,只剩最后一种,找个离学校远点的,租价便宜的,但你每天需要花大量时间在路上。”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江颂有自己的打算。
“远点也没关系。”
“颂颂,你只在这里待一年,你以后可能还会再来英国,但都不是这一年了,你在国内的这两年大学生活已经够累了,我希望你在伦敦能轻松点,能真正享受一年大学生活,等你回国就是大四了,这是你能享受的最后一年。”
江颂叹口气,把手里的衣服叠了又叠,最后又放回箱子里。
“我不能享受的李迩,我来英国,就是为了学到东西的,我那么努力地学那么努力地挣钱,不是为了来玩的。像你说的,回国我就大四了,我面临的是升学和就业。选择升学,我就得再努力一年,选择就业,我也得给自己的履历贴点花才能找到像样的工作,我没有人脉更没有好的家庭背景,我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希望在英国的这段时间里我能成长的快点,我不能像高中那样一直依赖你。”
李迩看着她眼睛,问她:“为什么不能呢?”
然后紧接着说:“我不是你的人脉?不是你的背景?”
他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于是江颂也把话完全摊开,最难听最伤人也最直白的话就这样被摆到台面上:“如果我们分手了呢?”
如果我们分手了,你还会这样毫无保留的帮我吗?
李迩眼中有一丝错愕,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为什么列这种如果?”
“因为这样的结果有概率发生。”
李迩有一瞬间的晃神,眼前的江颂太过理性,连思考问题的角度都带着她在数学上的那种理性思维,她说这话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都快怀疑她此刻是真的有了分手的念头,而这个念头他从没想过。
“你想跟我分手了?”
江颂低头,再次捡起行李箱里的衣服,“我只是在和你探讨这个问题。”
“所以你觉得,我帮你是因为你是我女朋友,是吗?我帮你是在你成为我女朋友以后吗?高中时候,我没帮过你吗?那时我们还没在一起。”
江颂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些堵得慌,也有想把话全部说开的念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不可能帮我一辈子,我自己的人生需要我自己走,不能总想着让你帮我。”她顿一下,下一句话已经在嘴边了,但理智在劝阻她,只是这个情况下,她很难不问出口,“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帮我,在你……有女朋友的时候。”
李迩凝眸,眉头微皱,而江颂在他回答前先道歉,“对不起,也向那个女生说声对不起,我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看了她的空间,冒犯到你们的隐私。”
“你……看见了?”
“我只是看见她照片里有你的身影自己推测出来的,多余的没看见了。”她把手里的衣服挂到衣柜,“所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我真的想知道。”
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她也有耐心的等,边收拾衣服边等李迩回答。
可李迩不说话。
不说话就够了。
沉默就够了。
她心里的猜想已经被证实的差不多了。
她替他回答,“因为你那时候就已经对我有意思了,对吗?”
她用“有意思”这个词来形容他那时对她的感情,显得轻浮且随意。
“我大概推算了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你在还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喜欢我了,对吗?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
李迩开口,声音居然有些哑,“发现了,所以和她分手了。”
江颂点头,她把行李箱合上放到一边,走到李迩面前亲了他侧脸,李迩身体有些僵,这是江颂第一次主动。
“所以你帮我是有前提条件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这些想表明的态度就一个,我想靠自己在伦敦生存。”她又吻他唇,像安抚,“我不提旧事了,我以后也不会打听你的过去了,好吗?”
李迩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半年里江颂真的变了太多,这段感情
也变了太多,他慢慢不再是掌控者了,江颂才是,但他居然有点喜欢,他喜欢她去打听他过去的行为,因为她爱的太内敛,这样他才觉得她是在乎他的。
“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我对你一向坦白。”
江颂在他面前抬头,胳膊环住他腰,“那你低头。”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没照做,而是额头贴上她的,“那你说爱我。”
“我爱你的啊,李迩,我很爱你的。”
她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哄人的话也是信手拈来,她说的“很”字里,只有她自己知道深浅。
江颂踮脚,和他接吻,深吻。
李迩在这段感情里陷得越来越深,也在今夜太着迷于江颂的主动,所以把心底的怀疑全都抛之脑后,只专注吻她。
江颂在感受到他的沉醉后睁开一点眼睛,看李迩闭上的双眸。
她说很爱不算骗他,她很爱过的,只是不是现在了。
李迩也不会想到他那个问句的答案是什么。
—“你想和我分手了?”
江颂的答案是:暂时不想。
第70章 长尾缝叶莺 矛盾。
李迩陪着江颂找了四天房子, 但基本都跟在她后面不发表意见,江颂有自己的判断,也提前做了许多攻略, 她比他想象中更独立一点。
找房子的那段时间里江颂还问了几个国内的学长学姐, 最后在开学前三天联系上了赵昀知给她介绍的一个同来伦敦做交换生的朋友, 她们学校不同, 但距离挺近, 两人约着见了一面, 聊了几句觉得投缘, 于是决定合租。
女生性格和季倾相似,也是海市人,有个偏中性的名字, 叫唐晔。
唐晔其实看好了房子, 只是碍于房租迟迟没确定,房子在她们两学校的折中地段, 是学生公寓,中东人偏多, 安全性相比其他几个房价便宜的地段要高不少, 江颂觉得地方可以, 所以当天下午就给公寓递了申请。
开学前一天, 凌晨下了场小雨,早上停了,但天空依旧是灰的,好像随时都会再下一场, 李迩在阳台打电话,江颂坐餐桌上吃他晨跑时买回来的早餐。
他打了有一会儿,但江颂没闲心在意他和电话那头在聊什么, 她面前是电脑,边咬面包边打开了收件箱,公寓的offer一般要等两到三个工作日,今天是第二天,她有些急切,毕竟明天就开学了,但收件箱空空如也。
李迩从阳台进来时她嘴里正在嚼最后一口面包,他在她对面坐下,把牛奶往她面前移。
“下午有没有安排?”
江颂喝了口牛奶,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她摇头。
“带你去看橄榄球比赛?我朋友的球队。”
橄榄球比赛听起来挺新奇,她立马就同意了,她还没见过橄榄球。
比赛下午一点开始,她们简单吃了午饭就过去了,到的时候观赛席坐了一大半人,李迩的朋友给他提前留了座位,到座位时发现那一片都是空的,李迩说这些座位是给其他朋友留的。
“也是你的朋友吗?”
李迩回:“有些是。”
刚说完身边就来人了,一男一女,男生是白人,女孩是典型的亚洲面孔,天气不算暖和,但她只穿了件抹胸,臂弯挂着件黑色外套,墨镜戴到头顶作装饰,看着挺时髦,而她在看见李迩时惊讶出声,“李迩?”
李迩侧头和她打个照面,淡声说句好久不见,像是想了半天她姓名,末了才加上一句“sonya”。
江颂隔在她们中间,sonya很难不把视线放到她身上,她问李迩:“你朋友?”
“我女朋友,江颂。”
女生脸上的惊讶和诧异江颂都看见了,她低下头,忽然有些想笑。
sonya实在不太礼貌,也实在不给她面子,居然直接当面问李迩:“你跟叶子没和好?”
江颂拧开瓶盖喝水,假装不在意她这个问题。
李迩看了眼她,回话的语气谈不上好,“我需要给你解释我的情感状态?”
sonya居然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说:“我好奇啊,你过年不还跟叶子吃饭了吗,我又不是不知道。”
江颂不做声,只是默默在心里推算着大概的时间,回想那段时间里李迩的状态。
“我应该没熟到可以跟你聊这些的程度。”
女生自讨没趣,努了努嘴,带着身边的男生往后排走。
江颂看着她背影,看得出对方对她怀有敌意。
李迩声音从边上传来,“过年吃饭是两家聚餐,不是我跟她单独见面,我爸妈跟她父母是朋友。”
江颂关心的点倒不在这上面,“你之前说的,和你抢玉的发小,是她吗?”
“……是。”
李迩想说什么,但身边又来了一波人,她们周围的座位差不多被坐满了,来的这些人里有半数都跟李迩打了招呼,但都跟sonya一样,无视着他身旁的她,他们身上,都带着同样一股傲慢和优越。
赛场忽然轰动,江颂看向中央,两支球队在准备上场,她垂眸,“看比赛吧。”
李迩长久地看她侧脸,但没等到江颂的回头。
这场比赛她只有才开场时是认真看的,后面越来越走神,因为心里压着事,也因为她不懂橄榄球的规则,李迩会给她解释,但她不太能听进去。
比赛到一半,江颂想去卫生间,李迩陪她一起,站外面等她。
隔间有女生说话,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英文,也是有些耳熟的声音。
又是sonya。
外面欢呼声太大,江颂只零零散散听到几句话。
……
“李迩换口味了?”
……
“上次就不是叶迦了。”
……
“……跟她挺像。”
……
直到她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江颂才从隔间里出来。
她开始后悔,或许今天不该来看这场她看不懂的比赛。
她们说的“跟她像”,是指哪个“她”,她像叶迦,还是叶迦像她,但她分明见过她照片,她们实在没有相似的地方。
恰巧这时手机响了两下,唐晔给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收到公寓offer,江颂想查看,但体育场里信号不太好。
她走出去,李迩靠在栏杆边。
“李迩,我想先回去了。”
李迩当然看出来她兴致缺缺,“走吧,胜负没悬念了。”
回去依旧李迩开车,江颂坐副座,但她全程看窗外,不说话。
李迩开腔:“我说过的,我对你一向坦白。”
江颂收回视线看向前方,“……我相信你。”
她不想问,她想要的是他主动说,问出来的结果可能违心,说出来的也许不会,只是李迩不懂她的想法。
开车半小时的路程,到家江颂直奔电脑,果不其然,她收到了那份邮件,公寓明天就能入住,她今晚收拾行李。
李迩始终站在她房间门口,眉间凝着一股躁郁,他不知道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好像从江颂来到伦敦的那一天就有些不对劲了,她们之间的感情好像出了问题,但他找不到原因,江颂看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切,她甚至,不常看他了。
这样不行。
“颂颂,我是不是哪里让你不高兴?还是你还在意sonya说的话。”
江颂抬头看他,没说实话。
“没有,我只是太累了,还可能有点水土不服,你别多想。”
李迩久违地完整喊她名字,“江颂,你敷衍的态度我看得出来。”
江颂叹口气,“……李迩,我真的很累。”
李迩还是不信,他觉得江颂有事在瞒他,而这件事今晚必须说清楚,她们必须在今晚把矛盾全部解决,一旦江颂搬出去,矛盾只会越积越深。
他走近,把江颂的行李箱拉到一旁。
“你心里有芥蒂我理解,我也能解释,只要你问我,我都会说。”
江颂只是看着他,“李迩,为什么非得是我问你呢?为什么不能是你主动告诉我呢?”
但她们到底存在思维差异。
“你问我,我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李迩一直很聪明,各方面都很聪明,江颂甚至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装傻还是真不懂她想法。
“……我现在没有想问的,也没有想知道的,你先让我收拾行李好吗?等我想问的时候,我会问你的。”
她不想再跟他就这个问题耗下去,如果一直讨论这个,或许今晚她都不能收拾完行李。
半晌,李迩才回了句好,语气有些硬,谁都不服谁。
———
前一夜那样争吵,第二天一早,李迩还是送她去学校,学校白天事情多,入住的事要到晚上,但行李早上就挪进他车上了。
唐晔开学比她晚几天,所以早上就去了公寓,还把卫生打扫了一遍,江颂晚上过去时她已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了。
李迩给她把行李送上去,江颂敲门,唐晔出来开,和李迩打了个照面。
“哈喽江颂,这就是你男
朋友吗?”
见面时她们聊了几句,唐晔问她这段时间住哪里,她说住男朋友家。
“对,他叫李迩。”
唐晔让她们进来,李迩把行李箱拎进去后就打算离开,唐晔突然开口:“我们是不是见过?我感觉你好眼熟啊。”
李迩开玩笑地回:“可能我是大众脸吧。”
唐晔神情带点考究,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她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嘴里喃喃:“真的好眼熟……”
而李迩和江颂告别,房子还有唐晔在住,他不方便待太久。
唐晔在李迩走后问江颂,“你男朋友一直在伦敦吗?”
江颂想起唐晔就是海市人,“没有,他之前常住海市。”
“我就说嘛,看他那么眼熟,搞不好就是以前碰见过,海市就那么大,肯定是碰见过的,不然怎么这么眼熟。”
江颂忙着收拾行李,没空去深思唐晔说的话。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半了。”
唐晔坐到椅子上,边看江颂收拾边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大学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北方人来着。”
江颂摇头,“高中,他在我高中读了一年。”
“哇塞,那你们中间是分开过?然后还在一起了?”
江颂会想异国的那段时光,“应该……不算分开吧。”
至少联系是没断的。
“所以你大老远来英国是为了他啊。”
这个问题,季倾她们也问过,在刚得知江颂拿到交换生名额的时候。
季倾问她为什么想去伦敦,她们知道她大概的家庭条件,来伦敦实在有些负担。
而江颂当时回答,为了李迩。
因为她那时候太过普通渺小,说其他的都显得太过自不量力,而回答为了男朋友就不一样,她们说爱情真伟大,说她真勇敢。
而此时唐晔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江颂这次想回答:“不是的,是为了我自己。”
她来伦敦,是为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