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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贫僧突然便明悟了。
山洞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到近前却又迟疑的停下,在外面原地踟躇许久,洞口才出现那道高大的身影。
谢檀衣坐在石台上, 一条长腿闲适的曲起,抬眸笑意盈盈的问玄懿:“大师, 怎么不去敲木鱼了?”
玄懿却借着月光再次细细打量着谢檀衣,目光灼热,一寸寸描摹过他的眉眼。
谢檀衣只穿着中衣,披着他那件白色的袈裟, 他仍是少年模样, 黑发垂落在袈裟上, 狭长的眼尾仍泛着红, 神色慵懒自在,像餍足的伸展着四只的猫儿。
这和那些零碎记忆中的清冷男子不大相同,但他又真真切切的知道,这就是那个人。
心口的酸涩快要满溢出来, 玄懿才知道自己险些失去了什么, 他并不答复谢檀衣的调侃, 只是专注的看着他, 像是要把他的样子镌刻进骨血里。
谢檀衣瞧着他这样子, 也有些不确定起来,皱眉问:“莫非我猜错了, 那杂念并不是……”
话音未落, 杵在那里的人终于动了, 他快步走近石台,抬腿单膝跪上去,前倾身体抬手拥住谢檀衣, 温热的呼吸落在谢檀衣耳畔,玄懿低声说:“没有猜错。”
“那些永无止境的欲念,皆是因你而起。”他收紧手臂,挺直的鼻梁在谢檀衣的颈窝处拱了拱,轻嗅着他身上冷淡的白檀气息,“我不是故意要割舍的,我怎么舍得……”
“猜到了。”谢檀衣抬手摸摸他的后颈,轻叹一声:“你怎么让佛宗的人给捡到了?是他们要你摒弃杂念的?”
玄懿低低的“嗯”了一声。
谢檀衣拍拍他的肩,“好了,坐下说,你这个姿势太累了。”
玄懿便乖顺的放开他,转而坐在谢檀衣身侧,然后又抬手把人抱进怀里,一刻都不想放手似的。
靠在他身上,可比靠在岩壁上要舒服多了,他体温很高,熨帖的人泛起昏沉睡意,谢檀衣便半阖着眼,轻声问他:“想起多少?”
“只有一点。”玄懿抬手,一缕一缕的为他理顺长发:“想起你教我练剑,想起倚云峰的桃树,还有这个……”
他抬起手腕,给谢檀衣看自己腕上的一尾游弋着的银蓝色锦鲤小鱼。
那是谢檀衣送给他的成亲一周年的贺礼。
其他四只神魂上并没有这条锦鲤,谢檀衣惊讶的望着那条小鱼,却发现在那条小鱼下,玄懿手腕的这片皮肤上,有着一大片像是灼烧后留下的疤痕。
“这是怎么回事?”他抓住玄懿的手,点燃了一张照明符,光亮下,那一小片皮肤便格外凄惨,像是被人反复灼烧过,小鱼也随着疤痕起伏游曳,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他方才去绑玄懿的手时,并没有亲眼去看,缚仙索随心意而动,所以他并不知这一片伤疤的存在,此时见了,只觉得心口一滞,泛起绵密的心疼。
“是佛宗……”他冷声道:“他们做的?”
玄懿的修为虽说比不过谢檀衣,可也有大乘中期,又修行佛宗炼体法门,他很难想象要怎样才能在玄懿身上留下这样的疤。
“是。”玄懿放下袖子,也皱起了眉。
先前他没有任何记忆,如同一张白纸,佛宗的人宣称他是佛子,他便信了,他依照那些和尚的建议,修行佛门功法,将所谓的杂念逼出识海,但手腕上这尾小鱼却怎么也不肯消散。
那群和尚生怕他与这红尘有什么牵绊,便想尽法子祛除了这只小鱼。
当时的种种手段他已无心再提,说出来怕谢檀衣难过,只抱紧了怀中人,失而复得的喜悦盈满心口。
“我还记得,我祭阵了,同那魑魂鸮斗了许久,然后意识便昏沉下去了,再醒来便在佛宗……”他不确定的问谢檀衣:“我是你的道侣吗?”
谢檀衣摩挲着他的手腕:“是,你是剑宗的季云涯。”
是不是季云涯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是谢檀衣的道侣,玄懿眼睛倏然亮起,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吻了一下谢檀衣的脸颊。
谢檀衣被他这幅笨拙模样逗笑,靠着他的肩后仰起头,去亲吻他的唇。
他们方才做了那般亲密的事,却还是第一次接吻,玄懿只觉得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快从血肉里挣脱了,从未如此的鲜活,他愣愣的贴着谢檀衣的唇,察觉到那湿润的,灵蛇般的舌尖轻探进他的唇缝,便顺从的张开一点唇齿……
舌尖灵活的试探纠缠,玄懿的鼻息逐渐加重,他很快便学会了,并且悟性极高的吮咬碾磨着那柔软微凉的唇。
许久,两人稍稍分开,玄懿微微喘息,本就没得到满足的某处更是蠢蠢欲动,他按捺住,盯着那嫣红的唇瓣,又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唇。
“又怎么了?”谢檀衣哑声问。
“我……”玄懿眨眼,困惑皱眉:“我怎么记得,我‘死’之前,同你亲吻,不是这样的……”
谢檀衣不解:“那是怎样?”
玄懿在不多的记忆里搜刮一下,片刻后认真道:“似乎都是我伸舌头吧……”
谢檀衣:……
如今的谢剑尊,于吻技一途上自然是今非昔比,但一想这些进步是怎么来的,他又难免有些心虚。
但玄懿已经是最后一只季云涯了,即便是心虚,他也已经驾轻就熟,很快便克服了,他正色道:“我要同你说件事。”
玄懿心不在焉的点头,还意犹未尽的凑过去亲了两下谢檀衣的耳朵。
“你是我的道侣季云涯,祭阵后,你的神魂分裂成了五份……”谢檀衣咳了一声:“我已经找到另外四个,你是第五个。”
玄懿:“哦……”
又亲两下。
玄懿:“嗯?!”
和尚整个僵住,方才的疑问在这一刻也有了答案,为什么谢檀衣会吻的这般娴熟且游刃有余,原来是因为前面还有……
“四个?”他眯起眼,神色变得有几分危险,“你与他们四个,都双修过了?”
谢檀衣迟疑的点了下头,想想又解释:“双修是催化你们五个融合的一种手段,不过有一个神魂如今的身体尚未成人,所以还不曾……”
玄懿了然点头,“我不是最后一个,还得谢谢这位小施主了?”
他自有意识以来便在佛宗秘境中,佛宗的和尚说他是佛子,他在佛宗内日夜诵读经文,对佛法的悟性不算高,但自以也能做到四大皆空,可今日才收敛好自己的一腔爱.欲,知道自己的来处与归途,转眼又听见这么个“噩耗”。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大的戾气,现在只想把那几只狂蜂浪蝶一拳一个都捶死,可偏偏他才是后来的……
“今日那般的手段,你也用在他们身上过?”他低声问,手臂已经不动声色的圈住了那窄瘦的腰身。
谢檀衣对他从不设防,任由他禁锢自己,思索了一下玄懿说的手段是指什么,他耳根便有些烫。
“没用过。”谢檀衣低声道:“他们……没像你这般不配合……”
玄懿决定原谅这个世界一刻钟。
他把手伸到谢檀衣面前:“那你再捆一次。”
谢檀衣:……
……
捆不捆其实不重要,吃到就好。
情到浓时,谢檀衣忍不住一口咬在玄懿锁骨处,细微的疼痛却仿佛激到了玄懿,他托着谢檀衣,将人抱起,一步一步走向水潭。
每一步,都到了极致,谢檀衣还披着那件袈裟,长发在腰身后摇曳,他抱住玄懿的脖颈,妄图缓解,却被轻而易举的按住。
“不行……”他沙哑的在玄懿耳边低语:“别这样……”
玄懿却低眸,看着他的小.腹。
浅浅的隆起。
喉结滚动,他竟然真的停住,抱着谢檀衣站在山洞中。
这样不上不下的,谢檀衣也不好受,疑惑的哼了个鼻音,又带着点调笑问他:“玄懿大师……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贫僧突然便明悟了。”玄懿目光沉沉,那双明明和谢檀衣一样的湛蓝色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幽光,他缓缓将谢檀衣抬起一些,低哑出声:“明悟了谢施主方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谢檀衣皱眉,“什么一……”
玄懿却在此时松了手臂。
疑问化作短促的呜咽,谢檀衣几乎喘不上气,偏偏玄懿在这时候凑过来吻他,上下的动作都不肯停下,他下意识的抬手去抓玄懿的头发……
抓了个空。
好啊,妖僧没有头发。
……
天光再次照进山洞时,谢檀衣听见外面的大老虎在低沉的吼叫着,像是在威胁着什么人,但又底气不足。
察觉到那四道精纯至极的佛门灵力时,谢檀衣便睁开眼,眼神瞬间清明。
玄懿也醒了,神色冷沉。
外面传来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先是宣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玄懿,你这孽障,竟私自吸收了那些污浊杂念,如此自甘堕落,还不赶紧出来,随老衲回佛宗秘境,摒除杂念,闭门思过。”
玄懿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一声冷笑,低头一看怀里已经空了。
没记错的话,谢檀衣此刻只穿着昨日刚换上的中衣,身上还披着那条袈裟……
玄懿:……
那几个老和尚,不会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气死了吧。
第43章 第 43 章 继续修炼,卷生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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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贫僧也只能做个照亮的了……
长翅膀的大老虎是不是穷奇无法考究, 谢檀衣倾向于它不是,传说中的上古凶兽应当是很强的,有移山填海、呼风唤雨那样的大神通, 或者这只大老虎确实是穷奇的后裔,但如同现在的修士一般, 都在上一场妖雨中退化了。
它是玄懿来到秘境后,实在无聊才驯化着玩的,平时还有些凶性,遇见谢檀衣那天, 它在悬崖上先撞见了合欢宗众人, 捕猎的本能又被激起, 才追着人跑的。
谢檀衣自然也没忘记合欢宗众人还被困在秘境里, 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他和玄懿骑着大老虎找了一圈,远远的便看见荒地上一群粉白被五六只似牛似豹的妖兽追着跑,荆乔仍在断后, 她自己脱身没问题, 但带着一群小拖油瓶却左支右绌, 这场景何其眼熟, 合欢宗回宗门的路实在坎坷。
大老虎“嗷呜”一声咆哮, 那群妖兽便四散着奔逃,荆乔看见老虎背上的人, 一脸的疑惑, 直到谢檀衣和玄懿从老虎身上跳下来, 她才茫然的拱手道:“多谢剑尊与这位大师出手相助……”
几日不见,荆乔倒还是神采奕奕,就是鬓发有些松了, 她又望了一眼舔爪子的大老虎,语气急切的问:“敢问剑尊,这可是你的坐骑?三日前它与我宗一名男弟子一同坠入崖下,后来这只老虎还给我递过纸条,我那小弟子声称自己安然无事,可我至今没见到他从崖底上……上来……”
她见谢檀衣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套粉白的法衣,声音渐渐弱下去,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眼睛缓缓睁大,脸色先是发白,然后逐渐涨红……
谢檀衣道:“抱歉荆宗主,我……”
“你那老虎把我的弟子给吃了?!!”荆乔直接蹦了起来,情绪激动下嗓音有些尖锐,她抬手指着天大叫:“谢檀衣!我要告到剑宗!我要告到岑青樾面前去!!”
谢檀衣被震得后退一步,玄懿在他身后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被他回头看了眼,又道貌岸然的双手合十,垂眸装端正去了。
实在不怪荆乔猜不到真相,她哪敢猜堂堂剑尊拜入她合欢宗门下的这种戏码,她编书都不敢这么编。
然而这样的事偏偏发生了,谢檀衣等她尖叫完,才无奈扶额道:“荆宗主,我便是那名弟子。”
荆乔:……
她是个聪明人,神色恍惚片刻后,嘴慢慢张大了:“您……您为何……”
“我来溯洲找人,恰好与贵宗同路。”谢檀衣带过这个话题,有些不自在的掩唇咳了一声:“既然已经汇合,那便一起找找离开此地的出口吧。”
荆乔:“哦……”
她跟着谢檀衣走了两步,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那身材高大的僧人身上,第一眼,她想的是好个英俊的和尚,第二眼……
她骇然睁大了眼睛。
老天奶呦!这和尚的容貌怎么长得那么像谢剑尊的亡夫啊?!
回想起妖王同她说的那些八卦,荆乔脚步一顿,再次打量起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个男人。
谢剑尊身量高挑颀长,那和尚却更高壮些,两人走路时姿态并没有特别亲昵,中间始终保持着两臂远的距离,但谢剑尊不知要说什么,于是那和尚便凑近些,自然而然的俯身偏头去听,谢剑尊那张冷清俊俏的脸上仍是没什么情绪的,微侧过头低语,眼角眉梢的弧度悄然柔软几分。
他们周围似乎有无形的屏障,两个人站在一处,便是一个小世界。
荆乔悟了,她好像知道谢檀衣为什么非要与她们同路了,莫不是为了学些手段以应对他那些男人,可是……
魔族护法、大蛇妖、九业海的恶鬼,以及这位看着还算正经的出家人……
您才是海王界的翘楚啊!
于是在谢檀衣将她们护送回宗门后,荆乔小心翼翼的问谢檀衣:“您能留几天吗?一方面谢谢您送我们回来,我们也尽地主之谊招待招待您,另一方面,能不能给我们上几节早课?”
谢檀衣诧异道:“荆宗主,剑宗在各洲都设有驻地,溯洲这里的驻地离你们宗门并不算远,若是想修习一些基础剑法,驻地内的长老每月都会开课,他所传授的就是剑宗能外传的全部了,其他的在下也……”
“不是这个,不是剑法……”荆乔连连摆手,又嘿嘿一笑:“您就讲讲,那个如何勾搭……啊不,吸引优秀的炉……呃,道侣。”
谢檀衣:……
谢剑尊脑子里一时只剩下四个字:倒反天罡!
……
谢绝了荆乔留客的好意,谢檀衣带着玄懿找到剑宗在当地的驻点暂时落脚,他们本想住客栈,可大老虎实在不适合招摇过市。
从离开秘境,谢檀衣的传音玉令就一直在震,他从袖中掏出来这四块玉令,在面前一字排开,只觉得脑袋也在跟着嗡鸣。
身侧伸来一双修长的手臂,玄懿抱住他,盯着桌上灵光流转的四块玉令,片刻后哼了一声,脑袋一转吻在谢檀衣颈侧,在他耳根出小声嘀咕:“施主这么忙,要不要贫僧出手相助?”
谢檀衣道:“你也有,我方才吩咐给驻地长老了,过几天就能交到你手里。”
“我不要这玩意儿,只能和你说话,又看不见抱不到的……”玄懿意有所指,怀抱愈发收紧,斜睨着那几块玉令,越看越心烦:“怎么还在响啊?这几个人嘴这么碎吗?”
“我说大师……”谢檀衣无奈的弹了一下他光溜溜的脑袋,笑道:“我进秘境有几日了,他们几日联系不上我自然有话要说,你若实在受不了,去一旁念经敲木鱼静静心吧。”
“不去……”玄懿下巴搭在他肩上,委委屈屈的说:“你打开,我听听他们都说什么?”
谢檀衣好笑:“这是你非要吃这口醋的。”
玄懿哼一声。
思索片刻,谢檀衣却没拿任何一块,而是找出了白粟的,他离开剑宗有些时日了,不知道宗门内是否一切如常。
白粟的这一块上只有一道流光在绕着玉牌流转,不像那四块都要转成走马灯了,谢檀衣松了口气,玄懿却忍不住又酸溜溜的开口:“这从哪来的第六个?”
“别乱说,这是白师兄。”谢檀衣边说边为玉令注入灵力,那道憨厚的男声便凭空响起。
“谢师弟,十日后便是你的生辰,若你得空,便回宗门一趟,师尊说想为你操办生辰宴,若是不方便也不必非要回来,告知个地址,我们将贺礼用灵鹤送过去。”
若不是这条消息,谢檀衣都快忘了自己生辰将近了。
宗门内确实有互相庆生的习惯,但那都是庆贺整岁,他一百零七岁算不得整岁,岑青樾却非要办什么生日宴,看来师叔江琢已经回到宗门了,添油加醋的将几只“季云涯”互掐的盛况说给了他师尊,她老人家想看热闹。
谢檀衣还没想好回复,玄懿却坐直了,探头问:“你生辰将近?”
“是,我自己都不记得……”谢檀衣摩挲着那玉令的边沿,问玄懿:“若我回宗门,你要跟着吗?”
“那是自然,我现在不跟着你,还能去哪?”玄懿答完话,又很为难的皱眉:“你生辰……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谢檀衣不在意这个,只低笑一声,向后靠进他怀里,伸手去拿伏崖那只玉令,“把你们五个找齐整,便是我今年最好的生辰礼物,更何况他们四个也不记得我的生辰了,应当也没准备,你不必争这个……”
银蓝色的灵力注入玉令,下一瞬,伏崖那低沉又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檀衣,你还没离开秘境吗?我突然记起来了!你生辰将至,我给你准备了许多礼物,你来寒洲我陪你过生辰,他们四个废物还没想起来吧,哼,可见还是我最把你放心上了!”
玄懿:……
谢檀衣也是一愣,又对玄懿道:“这个我找的比较早,另外几人应当还没想起来……”
结果……
“师兄,好想你,昨日又响起一段往事,似乎是陪你过生辰,回想起来日子就在这几日,你何时才能从秘境出来?回桑洲吧,我在小木屋等你,我们种的灵植成熟了,我给你做一桌你爱吃的菜,这也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另外那四个可不会吧……”那声音懒洋洋的像没骨头:“可见啊,还是我最把你放心上。”
“师兄,我想起来你的生辰是哪一天了,算一算日子已经近了,你回盛京我陪你过生辰可好?我命人从边关运了几坛子老酒过来,想起从前你说过只有落雁城的酒才有你想喝的那个味道,便特意为你寻来了,我是不是最先想起来那个?”这个声音清脆像是个少年:“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师兄,最是将师兄放在心尖上了……”
“檀衣心肝儿,那破秘境当真能困住你?还不出来莫不是乐不思蜀了?我最近竟然学会了做梦,常忆起一些往事,也想起来你生辰将至,思来想去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就将九业海里的恶鬼又揍了一遍,你放心,十年八年的没鬼胆敢出去作恶……”这男人似乎凑近了玉令,声音微哑,醇厚好听:“你喜欢人间清平喜乐,我便送你这个,这生辰礼,我最用心吧?”
玄懿:……
说好的都不记得呢?
谢檀衣闭上眼,耳边还残留着一句句的“用心”,以及他们四个的花式拉踩,转头一看玄懿,这位大师似乎要碎掉了,才意识到这位被踩的最疼。
“所以……”玄懿呐呐出声:“为什么就我没想起来?”
谢檀衣赶紧安抚道:“无妨,师兄不在意这些,能找到你就很好了。”
“不好。”大师转过身,背对着谢檀衣,开始自闭:“阿檀施主,你这生辰倒是好生热闹,有送礼的,有做菜的,还配上了美酒,恶鬼为了你都降鬼除祟了,贫僧也只能做个照亮的了……”
谢檀衣:……
盯着玄懿大师光溜溜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第45章 第 45 章 总感觉季堂主坟头上有点……
若是另外四个没想起来, 谢檀衣大概会和玄懿一起过这个生辰,玄懿的记忆恢复比另外四个要慢,他确实应该同玄懿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些。
可另外四个已经想起来了, 谢檀衣要是不和他们一起过生辰,这四个很可能会跑到溯洲来大闹一场, 想想头就大了。
可要一起过生辰,又会因为在谁那里过这个生辰闹起来,谢檀衣思量后决定回剑宗。
五只季云涯如今已经找齐了,他也回去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快点融合, 现在每天用四块玉令说话, 他这一年说的话比之前十年加起来都多, 有一次还回复错了, 把云尾叫成了伏崖,大黑蛇生闷气自闭好几天。
玄懿……
玄懿不语,只一味的埋头苦干。
他知道等到谢檀衣生辰后,再想吃独食就难了。
夜风吹过罗帐, 交叠的影起.伏着, 如同海上汹涌的浪, 肆意拍打着船帆。
他休息时也不退出来, 伏在谢檀衣身上, 细碎的吻和温热的呼吸一并落在冷白透粉的皮肤上,谢檀衣便细微的战栗着, 推了下他的肩膀, 气息不稳道:“出……出去……”
因为功法的缘故, 玄懿的体温很高,和冥河完全是两个极端,太烫了, 谢檀衣有时会有种自己在丹炉中的错觉,随时都要融化掉。
玄懿不动,只是轻声的哄。
谢檀衣摸摸他的后脑勺,还是光滑的一片,他现在懒得说话,于是便疑惑的嗯了一声。
玄懿懂了,抬眸看他,哑声解释:“功法缘故。”
顿了顿,他又问:“你更喜欢有头发的?”
“不是……”谢檀衣的手指下落在他的眉眼上,轻声道:“你好看,怎样都好看。”
玄懿是五只神魂中最像季云涯的那一只,几乎看不出长相上有什么差别,除了瞳色和眼下没有那颗小红痣。
季云涯眉骨挺括,眉眼深邃,从前梳着马尾,便带着些少年气,如今这般,五官的优越便完全凸显出来,是一种凛冽的俊美,带着摄人的锋芒。
他穿着袈裟也不像慈眉善目的菩萨,更像降魔的神佛。
玄懿被他夸好看,只是笑了笑,因为做了几个月的和尚,他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皮相,但若说他能看破色相,那倒也不能,他垂眸注视着谢檀衣,眸光仔细描摹那清俊的轮廓,眸光眷恋又痴迷。
他什么也没说,但某一处却又热起来。
谢檀衣蹙眉,小腿绷紧,片刻后他断断续续道:“但佛宗秘法……还是不修……为好……”
玄懿将他起揽在怀里,腰身向上发力,疑惑的“嗯”了声。
“你已非佛门中人……”谢檀衣在颠簸中竭力将话说清楚:“修习佛门功法……不妥……”
“再说吧。”玄懿道:“我尽量不用就是了,若我从头修习剑宗剑法,修成那日说不定都要与那几个融合了,岂不是白费时间。”
还有个顾虑他没说,马上就要见到另外四只神魂了,谁知道见面会不会打起来,他还是需要佛门功法来自保的。
……
几日时光匆匆而过,谢檀衣和玄懿要回琅洲了,另外几只季云涯此时应也在赶往琅洲的路上。
本来是想提前几日回到剑宗,但溯洲海岸边有几处小渔村疫病横行,连着五六个村子都成了荒村,只有一些不能搬走的老幼妇孺还留在这里,横死的人没人掩埋,荒地里堆着累累白骨,更有妖雨后留下的蜡封的尸体无人处理,蜡壳开裂,就这么随意丢在海岸边。
整片海岸都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黑气。
这一片海岸是药宗辖地,药宗曾要求剑宗弟子不得擅入,他们不让剑宗插手,自己却又不管百姓的死活,这种态度实在让人觉得可恨。
谢檀衣问过白粟,获得首肯后给驻地的弟子们下了调令,剑宗弟子脸上盖着绣了符文的巾帕,将尸身统一焚毁处理,尸体腐败产生的瘴气和尸毒由谢檀衣设置阵法驱散,玄懿掏出多日不碰的木鱼,为亡者诵经做法事。
药宗拖了近两年没完成的事,剑宗三日内便处理完毕,也许是脸上挂不住,孟康年最后才来慰问一番,分发了祛除瘴气的丹药。
有一位老叟当场便将丹药摔在了泥地里,他这一家,只剩下他一人,儿女孙辈皆因妖雨毒瘴离世,若是药宗愿意早点送药,他至少能留住小孙子的命,他伏地痛哭,求家人来世能托生在琅洲,哭得孟康年彻底黑了一张老脸,最后拂袖而去。
诵经声在几个小村萦绕三日,毒瘴散去后,碧蓝色的海水终于拨云见日,谢檀衣启程时,岸边站了许多百姓,有瘦弱的小孩躲在老人身后,望过来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敬慕和憧憬。
玄懿捻动着手中的佛珠,恍然间明白了佛宗那老和尚死之前说的话。
佛在红尘中,渡人苦厄。
他又看向谢檀衣,晨光落在谢檀衣雪银色的发丝上,他在向下方的百姓拱手还礼,神色肃穆庄重,微垂的眼帘下是安静流淌的悲悯。
……
因为耽误了几日,谢檀衣和玄懿是在他生辰当日才赶回云寰剑宗的,宗门上方有禁空阵法,谢檀衣有通行玉令,玄懿却没有,幸而有大老虎跟着,谢檀衣打算过了山门报备后再骑老虎去云寰殿。
守山门的两名弟子见了谢檀衣,忙上前见礼,又看见谢檀衣身后的白衣僧人,顿时面色古怪扭曲起来。
今日要见情敌,玄懿把那件雪白的袈裟都披上了,边沿金色的梵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又高大俊朗,低眉敛目时颇有几分法相庄严的气韵,两个小弟子见他望过来,赶紧双手合十行佛礼,放下手后又牙疼般嘶嘶抽气。
谢檀衣将两人的名字写在名录上,抬眼便见这两名小弟子神色诡异,笔尖一顿,在名册上留下一道墨迹,他若有所觉,往前翻了两页。
果然,那四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伏崖的字狂放,金钩铁划占了两栏;云尾因为不会写字,画了条歪歪扭扭的小蛇;冥河非用朱砂,红彤彤一串,要说正常还是秦霄,字迹干净整洁,工工整整的写着:秦霄,谢檀衣的道侣。
再一看那几个,都登记了一个身份,剑尊道侣。
玄懿就站在谢檀衣身后,见此情况也不多说,只用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安静的注视着谢檀衣。
谢檀衣:……
他提笔,在玄懿后面也写上道侣。
玄懿满意了,口宣佛号,跟着谢檀衣大步走进山门,大老虎振翅,冲天而起飞向倚云峰,留下两名小弟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这又是剑尊大人的道侣……”小弟子迷迷糊糊的,呐呐出声:“这……未免太多了……”
他的同门吞咽了一下口水,也小声道:“说实在的,前几日那魔族拉了好几架马车的法宝,说是剑尊的道侣,我当时心里还挺高兴的……”
“高兴?你高兴什么?”小弟子诧异的看他一眼。
“我怎么不能高兴了?季堂主离去后,咱们宗门上上下下谁不担心剑尊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两人递了个眼神,又齐齐松了口气:“虽说这样讲可能有点对不住季堂主,可斯人已逝,生者总要向前看,谢剑尊若是能再遇心仪之人,这以后仙途漫漫才能走的下去,若是一直孤身一人,未免太苦了……”
“是啊是啊……”小弟子立刻点头附和,又愤愤不平道:“上次我出去历练,遇到符宗几个废物,明明是他们技不如人没猎到妖兽,却偏说是我们抢了他们的东西,打不过便说些污言秽语,说剑尊脚踏三条船,是个风流浪荡子,我说那是我们剑尊有本事,若想要求别人守节,先看看自家宗主三妻四妾,没想到……”
两人看向那渐行渐远的大老虎,一脸敬畏的感叹:“竟有五个,不愧是咱们剑尊,专情没输过,多情……”
“也没输过!”
“但是不是有点多……”他的同门还是忍不住嘀咕:“剑尊这不光是走出来了,这走的还有点远啊……总感觉季堂主坟头上有点……”
两人对视:“那个,是吧。”
“对,就那个,我可没说是哪个。”
……
倚云峰已在眼前,苍松翠柏掩映着峰顶一处中型的宫殿,殿前殿后有桃林,在苍翠中绽出明媚的绯色,正中还有一抹浓艳的红,像一簇燃着的火焰。
那是凤凰花树。
玄懿怔怔的望着那树,零散的记忆片段猝不及防的涌入脑海,片刻后,他低头看向谢檀衣,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正想说什么,却听谢檀衣长长的松了口气……
“幸好……”谢檀衣小声说:“幸好房子还在……”
他话音刚落下,汹涌而来的灵力便如同海潮般将大老虎拍了个跟头,老虎身上的两人在半空中稳住身形,谢檀衣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该来的总会来,他要克制……
云寰山脉深处血光大盛,深黑色的灵力与血色纠缠在一起,冲撞的气劲几乎撼动整个云寰剑宗,片刻后,云寰殿飞出一把灿金色长剑,那是岑青樾的佩剑“夕照”,长剑于半空中形成一道结界,驾轻就熟的将两人对轰的气浪隔绝在结界内,然后就这样没了动静,可见已经对这事见怪不怪了……
而倚云峰上的人已经感受到了谢檀衣的灵力,一道黑金色的身影从寝殿中掠出,直奔谢檀衣,人还没到,已经欢心雀跃的叫起来:“师兄!”
三丈长的黑色蛟龙吓得大老虎炸了毛,嗷呜一声缩到了玄懿身后,那大黑蛇却看也不看那小猫咪,飞快的打了个圈,把谢檀衣不松不紧的缠了起来,大脑袋拱进谢檀衣怀里层啊蹭……
云尾的尾巴在空中撒欢似的抖动着,嘴里不停念叨:“师兄……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谢檀衣唇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抬手摸摸云尾头顶光滑的黑金色鳞片。
灿金色的竖瞳享受的眯起,云尾再睁眼,这才看见不远处的光头和尚。
“咦?”他装作诧异的竖起身子,嘶嘶吐了两下蛇信,“怎么来了个和尚?莫不是师兄生日想听戏?他演法海我演白……嗯,黑娘子。”
谢檀衣无奈扶额:“你……也少听些戏折子……”
第46章 第 46 章 “师兄,生辰快乐!”……
也就在谢檀衣和玄懿到达云寰剑宗的几个时辰前。
天还没亮, 云尾就哼着小曲儿开始备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来做饭了,反正这是他的一大优势, 他记得谢檀衣爱吃的几样菜,其中有一道颇为费时, 他准备先做这个,放进砂锅里小火炖上,等他师兄回来刚好能开饭。
他需要一种类似萝卜的灵植做配菜,于是穿过庭院去那片菜园子里挖萝卜, 经过秦霄的房门时, 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弱鸡一般的人类小子站在门后, 目光幽深的注视着云尾, 天光昏聩下骤然看见这么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云尾吓了一跳,差点一尾巴把这臭小子给拍死。
“你大爷的……”云尾骂骂咧咧:“你干什么?找死?!”
秦霄沉默看向他的方向,眨了眨空洞的眼, 突然勾了一下唇角, 露出一个有几分和气的笑。
他已经服用了催龄丹, 现在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 正是俊俏的年纪, 轮廓还带着几分柔软,这样不带戾气的去向人示好时, 是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的, 但云尾显然不在这个范围, 他可太了解自己了,一瞬间便警惕起来,冷声道:“有话直说, 再笑老子撕了你的嘴。”
“啧,无趣……”秦霄倚着门框,抱着手臂望向他:“你要给师兄准备生辰宴?我帮你打下手吧?”
云尾冷哼,蛇尾不耐烦的拍了拍地面:“不用哈,你一个瞎子能干什么?我自己能搞定,你别想分我的功劳。”
“我用别的来换。”秦霄道。
“你倒是说说,什么是你有,我却没有的?”云尾不为所动,挑眉冷笑。
“我带了工部特制的烟花……”秦霄先一步预判了云尾要打断他,紧接着道:“你想说用法术一样能‘放烟花’,但据我了解那不一样,很难将灵力控制到和焰火同一个效果吧?”
这倒是实话,想炸出火花不难,可火花要均匀还要五颜六色确实需要能精确细微的操控灵力,符宗或许可以,但剑修们大部分都做不到,更何况云尾还是个妖修。
但云尾总觉得这小子一脸奸猾相,便要问个清楚:“你放的烟花又没写我的名字,檀衣怎么知道有我一份?”
“你做的菜会难道用萝卜雕个我出来吗?”秦霄嗤笑一声:“我也不用你为我邀功,我想为他多做些什么,至于烟花……原本有条龙形的烟花,我让跟着的人改一改,弄出条蛟总行了吧。”
云尾勉为其难点头:“行吧……”
两人去地里拔萝卜,又去厨房忙活,天光大亮时,伏崖和冥河也出来活动,小院里里外外看了这么多次,逛了一圈都觉得没意思,最后一左一右的站在厨房门口,看云尾和秦霄做饭。
冥河看了一会儿,问他们:“师兄今天能赶回来吧?”
伏崖“嗯”了一声,言简意赅:“中午。”
秦霄在摸索着切菜,竟然也有模有样,他偏头,空茫的眼睛望向门边的一魔一鬼,突然淡声道:“师兄上次拿错了传音玉令,叫我冥河,嘱咐了一些事。”
冥河来了精神,笑眯眯道:“哦?檀衣嘱咐我什么?你倒也不必吃醋,他现在手里四块玉令,总有马虎拿错的时候。”
正颠锅的云尾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死鬼真是小人得志。
刀具在案板上落下规律的“哒哒”声,秦霄头也不抬道:“他说要你收敛些,不要滥用什么……什么海炼成的法器,如今几人中你修为最强……”
“他最强?!”伏崖站直了,暗紫色的瞳仁落在秦霄身上:“你听错了吧?”
“没有。”秦霄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是说冥河没错……”
伏崖下颌线动了动,显然是在磨牙,出于对“自己”的了解,他知道秦霄这臭小子很可能是在挑拨,然而魔族争强好胜的血液却又止不住的聒噪,他转而望向冥河,“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冥河冷笑:“檀衣说了让我对你们几个废物留几分余地,但你要是想试试深浅,我自然奉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伏崖唇角笑意森然,抬手活动着肩背,“那就快点,檀衣回来前,点、到、即、止……”
俩人就这么跑去了云寰山脉的后山,不一会儿半空就传来了闷雷般的轰隆声。
这些天,伏崖和云尾总是“切磋”,云寰剑宗的弟子们已经习惯这动静了,大家抬头看一眼,就各自忙去了,最多感叹一声剑尊的这群道侣可真是……
有活力。
云尾的尾巴上还端着个锅,灿金色的竖瞳瞄了眼秦霄,见这小子又一副老实相,规规矩矩的切菜,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可真敢,他俩捏死你像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你知道吗?”
“知道。”秦霄神色平静:“但他们站在这里碍事,也碍眼,特别是那个鬼。”
“碍眼……”云尾意味深长的笑了声。
……
“所以……你们只是在切磋?”谢檀衣皱眉,看着一身狼狈的伏崖和冥河。
一行人正穿过庭院,玄懿和大老虎已经被挤到了最外面,他也不说话,冷冽的蓝瞳一一打量着这群妖魔鬼怪。
他的功法其实克制冥河,对上也不一定输,可惜在谢檀衣眼皮子底下,是没机会一拳超度了这恶鬼了。
“对啊,切磋而已。”伏崖毫不在意的抬手抹去唇角血迹,懒散一摊手:“我都没下死手。”
冥河幽怨的望向谢檀衣,原本凝实的魂体都淡了几分,他一波三折的叹出一口气,语气十分哀怨:“把我打成这样还说没下死手,若是下死手,我怕是没命等到师兄了……”
“卧槽?”伏崖瞪着他:“你想害我挨揍是吧?你要不要脸?”
他侧身给谢檀衣看自己多灾多难的翅膀:“檀衣你看他们,这个洞是云尾前天打的……”
缩小后挂在谢檀衣脖子上的云尾蛇身一僵,吐着信子骂道:“你翻什么旧账,拉老子下水,你们今天动手还不是因为自己蠢,秦霄几句挑拨就……”
“师兄?”偏殿传来一声不确定的询问,一人推开门,站在满庭葳蕤的草木中,澄澈空茫的黑瞳望向谢檀衣的方向,他微笑道:“师兄,生辰快乐。”
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件宝蓝色的织锦长袍,外罩黑金色的斗篷,斗篷边一圈细白绒毛,毛茸茸的围着那张俊俏的脸,整个人看着又乖巧又温顺。
眼见他就要一脚踢到横斜出来的树根,谢檀衣忙快步迎上去扶住他,又皱眉打量他的容貌,不太确定道:“秦霄,你个子怎么长得这么快?”
秦霄眯着眼笑,“这也是给师兄的惊喜,师兄……”
他耳朵红了,带着少年人的羞涩,小声道:“我用了催龄丹,我……成年了……”
玄懿:……
看走眼了,真正的狐狸精在这儿呢。
伏崖看了看这臭小子一身精致的打扮,连头发丝儿都整整齐齐,再看自己这一身狼狈,顿时回过神,低骂道:“这贱人……”
冥河“啧”了一声,苦练茶艺几个月,不如天赋选手随意发挥。
只有挂在谢檀衣脖子上的云尾晃了晃尾巴,细长的蛇目讥诮的看着秦霄,他就不信他挂在这,这装瞎的臭小子还能抱得上来……
下一瞬,他被挤的大叫一声:“你瞎啊你!”
秦霄装瞎还装聋,抱着谢檀衣,下巴搭在谢檀衣肩上,偏过头想装作不经意的去亲一亲谢檀衣的耳朵。
唇碰上一截凉滑的蛇尾,云尾已经把蛇头挣扎出来了,在谢檀衣另一侧耳边幽幽道:“师兄,我不干净了……”
谢檀衣:……
好多人,好吵。
……
暮色四合时,岑青樾等人也到了倚云峰,庭院里放了张桌子,用特殊器皿盛着的佳肴还像刚出锅般色鲜味美,昱国带来的酒坛子被拍开了泥封,灼烈酒香飘满庭院,蹲在廊下的大老虎分到了一条大鱼,是宋锦从储物戒里掏出来的,也不知道那鱼有多好吃,此时正翻着肚皮对宋锦撒娇。
宋锦面无表情的摸摸老虎毛茸茸的脑袋,听见江琢扬声叫她过来吃饭。
因为五只都想挨着谢檀衣坐,以至于到最后谁也没能挨着谢檀衣,岑青樾坐主位,谢檀衣挨着她,另一侧是江琢。
树梢上悬吊着伏崖从魔族带来的许多夜明珠,庭院内光线充足,白粟看着那五张几乎一样的脸,还是觉得不习惯,但他身为代宗主,在这种场合不得不端起杯,十分沉稳的打破僵局。
开口第一句就是:“各位季师弟……”
五双颜色各异但形状几乎一致的眼睛看过来,白粟哽住,只剩下一句:“吃好喝好。”
他坐下后问江琢:“我至今没能将他们的长相同名字对应上,是不是有些失礼?”
江琢小声嘀咕:“你又不是檀衣,他能对上就行了,反正到最后都要合而为一,你见了通通都叫季师弟。”
岑青樾眼上还覆着白布,她在桌上辈分最大,她是谢檀衣的师尊,所以那五只在他面前还算乖顺,都在等着她先动筷子。
岑青樾颔首道:“辛苦云涯了,做这么一桌子菜……”
她端起酒杯,朗声道:“祝我徒儿檀衣生辰快乐,岁岁安康!”
五只季云涯眼里这才流露出诚挚明亮的笑意,也一同举杯。
“师兄,生辰快乐!”
他们说的参差不齐,难得玄懿和伏崖也叫了师兄。
满院光影随风而动,亲友在侧,而他的爱人也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尽管现在还不确定季云涯们是否能重新融合成一个,中间又要经历什么波折,但至少此时此刻,谢檀衣觉得很踏实。
悬空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被稳稳的托举住,他眼眶微红,举杯回应同门,“多谢诸位。”
眸光又一一逡巡过五只季云涯,他声音发哽:“也谢谢你,终于……回来了……”
第47章 第 47 章 后院的火灭一下,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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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我梦见我做了一件错事……
冥河以为自己和伏崖的修为应当是不相上下的, 他们昨天才动过手,虽说两个人都没认真打,但这么一试探, 对彼此的修为都有个粗浅的估量。
可今日,伏崖的修为竟莫名的提升了许多, 他一言不发就动手时,冥河原本没太在意,谁知他下手竟然那么重,冥河被他一掌拍的神魂动荡, 也被打出了火气。
院子里的凤凰花树被震落一地花瓣, 玄懿和云尾站在廊下, 生怕这两人再毁坏庭院里的花草, 于是率先用结界将院子围起来,所以谢檀衣匆匆推门出来时,想象中墙倒屋塌的景象倒是没发生。
他松了口气,继而恼怒的望向院内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低声呵斥:“还不住手!”
冥河十分委屈, 大声道:“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我要是先停下他能打死我!”
然而他话音刚落, 听见谢檀衣声音的伏崖却率先收了手, 径直转身奔向谢檀衣,背后空门就这么暴露在冥河面前, 冥河险之又险的收住攻势, 破口大骂道:“你有病是吧?!”
伏崖充耳不闻, 只如一缕疾风般飞掠向谢檀衣,在谢檀衣抬手拔剑前,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拔剑的手顿住, 谢檀衣察觉到伏崖在颤抖。
他整个人都在抖,像在冰天雪地中跋涉许久,所以不由自主的颤栗,他死死的抱着谢檀衣,像拥抱着一捧薪火,哪怕被灼烧成灰烬也不愿意放手。
“伏崖……”谢檀衣抬手,轻抚过他紧绷的背脊,“怎么了?修行出了差错?”
他第一反应是伏崖灵力不稳,才导致神智不轻。
伏崖却不语,只焦急的将脑袋埋在谢檀衣颈侧。
急促的呼吸落在皮肤上,像被某种大型野兽细细嗅闻着,谢檀衣没动,放松身体任由他在颈窝处拱来拱去,又抬手捏捏他后颈,低声的哄:“没事了,师兄在的,没事了……”
见他不再发疯,小院内的结界撤下去,云尾酸溜溜的问冥河:“这又唱的哪一出?”
“我怎么知道?”冥河重重的拍掉衣袍上沾到的灰尘,神色阴沉道:“若说受伤,也是老子伤的比较重,他又卖什么可怜,真不要脸……”
“未必是装可怜。”玄懿沉声道:“看他的样子,倒像是心魔作祟。”
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上前去吧伏崖从谢檀衣身上掀下来,离开前还默契的拖走了不明所以的秦霄。
庭院里一时只剩下伏崖和谢檀衣,然而伏崖却好像还是觉得不够,身后一对儿翅膀挣破了法衣,自后向前的包裹住谢檀衣。
“剑尊……”他在谢檀衣耳边轻声问:“各大宗门无人敢来救你,你还是要将这道义二字担在自己肩上吗?”
“说的什么胡话?”谢檀衣微蹙起眉,将人稍微推开一些,抬手捏住伏崖的下巴,他盯着那双紫黑色的眸子道:“看清楚我是谁,我是你师兄。”
“师兄……”伏崖怔愣一瞬,瞳孔微微颤动,片刻后终于恢复了清明,又低哑的叫了声:“师兄……”
“嗯。”谢檀衣安抚小猫般挠了挠他的下巴,缓声道:“到底怎么了?可是修行出了岔子?”
“我……”伏崖只是怔怔的望着谢檀衣,他瞳色紫黑幽深,像看不见底的两泓深潭,瞳仁中映出谢檀衣担忧的脸,慢慢的,像是有叶子落入了潭水中,惊动死水泛起了涟漪,他眼底映出欣喜若狂的光来,“你……”
他抬手抚过谢檀衣的眉眼,很小心,掌心的眼睫颤了颤,他的心便也跟着颤了颤。
“云涯?”谢檀衣疑惑的叫他的名字。
“啊?”伏崖回过神,放下手,又不放心的抓住谢檀衣的手,低声回应:“没事,师兄,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噩梦?”
“嗯,一个很长的噩梦。”伏崖缓缓呼出一口气,将合拢的翅膀打开。
阳光又回落到谢檀衣身上,那么温暖明亮,和记忆里那具冰冷的了无生机的尸体是不一样的,伏崖小心翼翼的将手与谢檀衣的手掌紧扣,缓缓呼出一口气。
“没事……”他轻笑了一声,“现在梦已经醒了……”
……
担心伏崖是生了什么魔障,谢檀衣还特地带他去找了宋锦,宋锦有个法器,能映照出心魔来,若是没有心魔,则是本人的模样,伏崖在那镜子法器前转了一圈,镜中原原本本就是他的模样,他便回头对谢檀衣眨了眨眼:“师兄这下可以放心了?”
谢檀衣不语,回倚云峰时,他没御剑,而是选择与伏崖一同在落雪的山路上漫步走回去。
薄雪在脚下被踩出吱吱轻响,雪后空气清新沁凉,谢檀衣能察觉到伏崖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片刻后,他肩上一重,一条斗篷搭在他肩上,伏崖绕到他身前,认真的将斗篷系好。
谢檀衣任由他动作,待他系好后,才抬眸,湛蓝色的瞳仁安静的注视着伏崖,片刻后才开口道:“云涯,你做的那个噩梦,能说给师兄听听吗?”
伏崖神色并无波动,只是将那打了蝴蝶结的绳子整理好,语气轻快道:“好啊,我说给师兄听。”
“我梦见我做了一件错事,师兄很生气,带着很多人来打我……”伏崖拉着谢檀衣,两人并肩走在一条狭窄的林间路上,他抬手为谢檀衣拨开垂下的树枝,又继续道:“我被打的很疼,但还是不知错,还把师兄给藏起来了,别人都找不到,这样做师兄当然更生气啦,后来就不理我了,不理我好久……”
他呼出一口雾气,又侧头去看谢檀衣,笑眯眯的问:“师兄觉得挺好笑的吧?但是梦里我很怕的,吓坏我了……”
谢檀衣低眸,没回应他。
他将伏崖说的话仔细斟酌一遍,仍是觉得毫无逻辑可言,和任何一件往事都不沾边。
但修行之人绝没有简单的梦境,任何异常都可能是心魔出现的前兆。
他端正了神色,蹙眉看着伏崖,“你若是欺瞒我……”
飞剑划破风声,半空中兴高采烈的落下一声檀衣。
江琢御剑落在雪地里,激起一层雪雾,见到两人后笑眯眯的打招呼:“从上面看到你们两个,想着出发前再和你打个招呼,顺便问问你要不要与我同去昱国,安博仁那老贼发现一处古阵,说是有诸多不妥,他想勘探,又想请剑宗给他保驾护航,你师尊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散心,若是你不去,她便与我同去。”
若是旁的事,岑青樾等人也不会来打扰谢檀衣,但谢檀衣本人对阵法是很感兴趣的,观摩古阵机会难得,江琢便提议让谢檀衣也一同去玩玩。
也让谢剑尊从那满脑门官司的后院里暂时解脱出来,找点新鲜事做。
果然,听到古阵,谢檀衣神色微动,颇有些好奇,随后又看了眼伏崖,明显是有顾虑。
伏崖耸耸肩:“我肯定跟着师兄,小师叔,若是我们五个跟着,剑宗也就不用再派别的弟子了,就让我们跟着吧。”
江琢被这一声“小师叔”叫的心花怒放,险些一口答应下来,咳了一声才道:“那你要问你师兄的意思。”
伏崖又眼巴巴的看向谢檀衣,扯着谢檀衣的袖子晃一晃,拖着调子道:“师~兄~别人我不管,带我去嘛,我很乖的,而且我刚做完噩梦,师兄肯定不忍心抛下我……”
谢檀衣:……
伏崖这么轻易的就把噩梦拿出来做了借口,好像真的对那梦境毫不在意,他有些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也许那梦境真如伏崖若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一想法,暗中提醒自己要多留心伏崖的状态。
只是……
那五个怎么可能不跟着?
想到要拖家带口的上路,谢檀衣又有些头疼。
……
大昱在吞并辰国后,版图扩张,古阵如今所在的位置,原本是辰国边境的一处小城,如今不再位于版图的边缘,已经成了大昱的一座寻常城池,只是城墙远高于普通城镇。
古旧的城墙凹凸不平,隐约可见斑驳暗沉的血色,于暮色黄昏中无声的诉说着过去的烽火狼烟。
落雁城,竟然是这座城。
小城自然没有什么禁空阵法,一行人直接御剑到了小城的驻地,像这样的小城,符宗是不屑于安置驻点的,因为没有油水可捞,众人落地后,剑宗在此处的执守长老便迎了上来,连同长老在内,总共五名剑宗弟子。
虽然和临阳城的庄净秋一样同为执守长老,落雁城的这位张长老修为却只有练气期,身后那几名小弟子有一个甚至还没能筑基,见了这些大人物难免有些拘谨,谢檀衣只问了问落雁城近几年的情况,便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事了。
安博仁一贯锦衣玉食,站在矮小破旧的房子里四处打量片刻,终于忍不住道:“谢剑尊,不如我们还是搬出去住……”
“要搬你自己搬咯……”云尾说:“我刚看了眼,你带着你那些弟子搬出去,我们住就正好了。”
为了不在小县城里引起恐慌,他把蛇尾变回了双腿,穿的也是云寰剑宗的弟子服,此时因为不习惯两条腿走路,正一瘸一拐的往谢檀衣身边挪,两条长腿快要打结了,看着十分的……
身残志坚。
一屋子的“季云涯”纷纷转头看过来,看得安博仁头皮发麻腿发软,五双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赶紧搬出去。
安博仁:……
他搬,搬还不行吗?
第49章 第 49 章 什么都看,只会害了你啊……
安博仁等人从剑宗驻地搬出去后, 找了镇上唯一的一个客栈住进去。
落雁城如今既不是边关重镇,也不是什么交通枢纽,小镇里外来的人极少, 客栈自然也简陋的很,甚至还不如驻地的小院, 但安博仁已经带人搬出来了,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回去。
他的亲传弟子在宗门内地位也是很高的,如今却不得不给安博仁收拾屋子,只因为安宗主带的日常用具都稀罕的很, 让那些粗陋不堪的凡人来摆弄, 安宗主实在不放心。
可他这弟子平时也是被人伺候的主, 做起事来难免笨手笨脚, 被安博仁骂了几句后,忍不住嘀嘀咕咕的抱怨,他不敢抱怨安博仁,便数落起剑宗的不是来。
“师尊, 剑宗未免太过嚣张, 那条蛇妖不过是剑尊的一个情人而已, 凭什么对您颐指气使……”他用咒术清理床架上的灰尘, 一个没控制好, 被落了满头的灰,顿时呛咳起来。
安博仁不满意他的毛手毛脚, 眉头微拧起来, 但这里又没有别的能说话的活人, 只好不耐烦的低斥道:“你那两个眼睛是留着出气用的?你就看见那蛇妖是剑尊的情人了,看不见他修为几何是吧?他是实打实的大乘后期修为,别说他是剑尊情人, 他就是个出来卖.屁.股的兔爷,你也得恭恭敬敬的夸一句卖的好,还情人?你若是能找个这样的情人回来,别说五个,十个我都替你下聘去!”
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那小弟子安静下来,撇着嘴腹诽自家宗主:您到时妻妾成群,没见出来一个能结丹的。
他终于不再唠叨,安博仁便阖上双目,臃肿眼皮下的眼珠却在微微转动。
七洲如今已经传开了,谢剑尊在痛失爱侣后,又一口气找了五个替身,这五个男子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是个顶个的尊贵,唯一相同的一点,便是这五人容貌上都像极了死去的季云涯。
看热闹的人只觉得谢剑尊是受了情伤,专情变成了风流,把这事当成大修士的桃色传闻听着下酒。
但安博仁却不这么想。
容貌肖似的人或许很多,行为举止也可以通过特定的训练来达到相似,可这五人除去那凡人皇子,其余四人皆是修为高深,要知道在这四人出现前,整个七洲的大乘期修士也不过三十之数,大多是各个宗门的宗主或镇派长老,换句话说,谢檀衣的四个情人,每一个都可以出去开宗立派。
这样的人,若是做谢檀衣的道侣,那倒是很相配,可做情人,还要与其他四人共同侍奉一个人……
他们是失心疯了不成?
为了所谓的情情爱爱能疯到这个地步?
安博仁不能理解啊。
他心中其实有个更合理的猜测,只是并无证据,话又说回来,他现在就算有证据也不能将剑宗如何,毕竟剑宗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两个渡劫期,六个大乘期,还有一个看似造不成威胁,实则通晓天文地理、阵法符篆的江琢……
怕是要不了多久,整个修真界就要唯剑宗马首是瞻了。
……
到达落雁城的第二日,江琢难得起了个大早,正片碰上从谢檀衣房间出来的冥河,他打着哈欠同冥河说话:“早啊,小四。”
冥河整理好衣襟,向江琢一颔首:“早。”
他苍白的颈侧有一道抓痕,以他的修为这样的小伤转瞬就能愈合,就这么大咧咧的留在脖子上,只能说明他想炫耀。
江琢没眼看,抽了抽鼻子,循着饭菜的香味儿径直奔向厨房,迈过门槛时还颇为谄媚的掐着嗓子道:“云尾啊,做什么呢?师叔先替你师兄尝个咸淡……”
云尾早就从谢檀衣口中知道了这位师叔,若是没有江琢,便没有他和谢檀衣如今的重逢,对江琢这种蹭吃蹭喝的行为,云尾一贯是默许的,只头也不抬的回道:“灶上有鱼片粥,檀衣口味清淡,江仙师若是觉得淡了自己加盐……”
“好嘞。”江琢笑眯眯的去那堆瓶瓶罐罐里找盐。
云尾接着捏包子,三鲜馅的小包子,力求每个包子十八个褶,失败了也不怕,一般这个时候,便宜师叔都会在一旁等着吃残次品。
“叮——”
装盐的小罐子翻滚着撞到了另外几只瓷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云尾抬眸看向江琢,只见江琢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正在反复摸自己的脖子,嘴里不停发出抽气声。
云尾:……
什么毛病啊这是?
江琢转过来,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嘴唇翕动两下,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试探着问:“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被人挠到脖子……”
云尾诧异挑眉,把圆呼呼的几只小包子放进蒸笼,然后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往门外走,路过江琢身边时,他悠悠吹了个口哨:“装什么纯啊江仙师,以你我这般的修为,你觉得什么时候会被挠到脖子?”
江琢:……
他倒吸一口凉气。
用早膳时,谢檀衣发现江琢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的扫过,在要同他对视时,江琢又会飞速移开视线,不仅如此,江琢一早上都神思恍惚,呈现出一种迷离破碎的状态。
在第五次捉住江琢的视线后,谢檀衣放下筷子,敛眉问:“小师叔?”
“啊?我没事……”江琢目光幽幽的注视着他,又叹口气:“没事,只是觉得我收藏的一些画册,怕是不能分享给你了,什么都看,只会害了你啊……”
谢檀衣:???
……
用过早膳,几人出发去和安博仁汇合,准备御剑去城外古阵所在地。
见这些修行之人纷纷祭出法器,秦霄的眼睛亮了一瞬,他两步抢到谢檀衣身侧,捏住谢檀衣的衣角晃了晃,小声道:“师兄,我不会御剑……”
自从上次开荤,秦霄也加入了光荣的排号队伍,少年人血气方刚,尝到了甜头却吃不饱,于是平日里便格外黏谢檀衣。
可他刚碰到谢檀衣的衣角,后领便是一紧,伏崖坏笑着将人拖到身边,看似关系很好的勾肩搭背,实则手臂重逾千钧的将人给牢牢压住。
“不会御剑是吧?”这魔族露出个标准的反派笑容,笑的恣意又狂妄。
一对漆黑的覆盖着细密鳞甲的翅膀自他身后“呼”的一声张开,下一瞬,秦霄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被伏崖提着后领飞了起来。
秦霄脸色一变,倔犟的抿唇不肯叫出来,漆黑的瞳仁骤然冷沉,却在看向谢檀衣时化作了胆怯和可怜,伸手弱弱的叫了句:“师兄……”
云尾:“呸!”
冥河:“呵~”
玄懿:“啧……”
符宗的人已经陆续出发,谢檀衣扫了一眼这几只显眼包,最终冷眼看向伏崖:“你要带他是吧?”
伏崖心中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咳了一声:“其实也不是非要……”
“那就这么定了。”谢檀衣御剑升空,居高临下的看了眼愣在原地的伏崖和秦霄,淡淡的丢下一句:“要带就好好带,你抱着他。”
秦霄:“师兄,我其实学会……”
谢檀衣冷酷无情的打断了他的话:“横抱着,好好抱!”
秦霄:……
伏崖:……
云尾:“顺手的事。”
冥河:“那很好了。”
玄懿:“阿弥陀佛。”
……
古阵所在的位置,是落雁城外的一处峡谷。
于半空中看见这处峡谷时,谢檀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是他身为辰国将军打的最后一仗,利用地形优势他才做到以少胜多,那一日,山谷内血流成河,放眼望去遍地的残肢断臂,敌对的士兵死去时刀还插在对方的胸口里,两人的尸体纠缠在一起,看起来竟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友人。
战至最后,谢檀衣也是浑身浴血,视线内一片血红色,他体力不支,扶着长枪跪倒在泥泞的血水中。
后来的记忆不太清楚,只记得那日的夕阳有些奇怪,红得热烈,像是要燃尽世间所有烽火狼烟,日轮的四周却又有层隐约的黑边。
半空中,秦霄选择眼不见为净,干脆闭上了眼睛,直挺挺的像根木头一样横在伏崖怀里。
伏崖一路也是下颌紧绷,梗着脖子,坚决不肯低头看一眼,与其说是抱着,还不如说是端着,他像端着一盘大鱼一样,把秦霄一路端了过来。
山谷的轮廓映在他紫黑色的眼眸中,瞳孔微不可查的震颤了一下,他手臂一松,吓得秦霄一个鲤鱼打挺,差点大叫师兄救我。
伏崖回过神,轻蔑的哼了声:“你倒是怕死的很啊。”
秦霄反唇相讥:“我是怕和你死在一起难看的很,快点下去!”
谢檀衣此时已经落地收起了佩剑,长风自山谷中穿过,拂动他的白衣和鬓发,颀长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杆永不会倒下的战旗。
伏崖眯起眼。
任由这身影同记忆最初的那个少年将军重合。
那是一张糊满血污的脸,已然分不出美丑,但一双眼睛却明亮的如同北辰星,里面燃烧的都是不屈的战意和执着的信仰。
将军守护着身后的城池,仿佛即便他今日死在这里,也会化作不可撼动的山峦。
那是一团混沌的伏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杀戮不止因私欲而起。
他记住了这个小将军,直到再次相见。
小将军已经成了俊美的剑尊,眉眼冷冽,横剑拦在他面前。
那时他们之间有不能跨越的天堑,幸而……
伏崖轻缓的呼出一口气,喃喃道:“今非昔比了,如今我们……”
秦霄蹬腿,低声骂道:“你个狗玩意儿还想抱多久?!”
伏崖:……
呸!晦气!
第50章 第 50 章 他倒是要看看,伏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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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很好,长得没鼻子没眼的……
月色穿过观山海, 倾洒在这座曾经燃烧着烽火狼烟的小城上,庭院里的堆积的白雪上泛起细碎的银光,一个圆滚滚的雪人蹲在老梅树下, 花瓣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眼窝里很奢侈的嵌了一对儿黑色的宝石。
伏崖手里提着一壶酒, 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个雪人,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
这是那四只季云涯下午一起堆的,不知道是谁牵的头,反正最后四个人骂骂咧咧却又默契无比的堆出了这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是的, 他们很默契, 毕竟是一个人, 随着双修次数的增多, 每个人对神魂融合这件事似乎都没有那么排斥了。
季云涯,想回到谢檀衣身边。
“吱呀——”
玄懿推门出来,见他站在庭院正中便是一怔,他手中捻着佛珠, 语气难掩诧异的问:“今日不是你陪师兄吗?你竟然……”
竟然还有空站在院子里发呆, 平时不都是争分夺秒的上演“饿狗扑食”吗?
伏崖不语, 片刻后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大师啊……”他转向玄懿, 紫黑色的眸中有几分醉意, 他放轻声音,呐呐问:“神佛……能渡我一身恶业吗?”
声音太小了, 玄懿没听清, 向前一步:“你说什么?”
伏崖却已经转身走向了谢檀衣的房间, 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
以谢檀衣的修为自然不会畏寒,他的房间内没燃炭盆,与室外温度差不多, 推门时铺面便是寒凉的白檀香。
谢檀衣竟然没在桌案前看阵法图,他着单衣,散着雪银色的长发,斜靠在床头看一本书,那书很少见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古籍,而是一本民间志怪传闻集。
听见门开动的声音,谢檀衣抬眸望过来,蓝眸如同澄澈静谧的湖泊,似是能包容安抚他的一切不安。
谢檀衣对他招手。
伏崖便走过去,他也不上床,只是半跪在床榻边,脑袋拱进谢檀衣腰腹间。
“你勾.引我……”他哑声说。
谢檀衣:……
低头看看自己,衣服都裹到脖子了,不知道哪里配得上“勾引”二字。
抬手摸摸伏崖额头上的小尖角,谢檀衣问他:“喝酒了?”
“嗯,金雀城出产的‘醉千春’,说是渡劫期喝了也会醉……”伏崖声音含糊,低声问:“要不要试试?”
谢檀衣道:“那便试试。”
伏崖低笑,抬起头,伸手把人抱起来,走到西窗下,又将人妥帖的放下,他知道谢檀衣不会冷,却还是拿出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在谢檀衣肩上,将人围个严实。
谢檀衣抓着狐裘,抬手推开窗。
窗外景致正好,老梅、雪人、远处古朴的城楼,一并入了窗,像一幅有意境的画。
伏崖又拿出水晶杯,为两人斟酒。
酒杯倒满,谢檀衣拿起那精巧的小杯子,抬眼看向对面坐姿放荡不羁的魔族护法。
片刻后,他将杯中酒饮尽,在伏崖又要为他斟酒时,却伸手盖住了杯口。
“伏崖,这酒很好,若是喝到酩酊大醉,反而浪费了好东西。”
“是吗?”伏崖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酒壶,意味深长的笑道:“我以为师兄很想让我喝醉。”
他说完,后倾身体,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灼热的液体像一把烧热的刀子,顺着喉管滚进身体里,伏崖清醒的可怕。
不是说渡劫期也能醉倒吗?
果然,这世上最多的还是骗子……
腕上一紧,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知何时,谢檀衣绕过小桌,跪坐在他身侧,湛蓝色的眸子里,有不加掩饰的心疼。
“我不想让你喝醉。”他一字一字说的认真:“我不会在你不清醒时擅自窥探你的沉疴旧疾,伏崖……”
他两只手碰住伏崖的脸,低头很珍重的吻在魔族的眉心。
“别怕,师兄喜欢你,会一直喜欢你。”
“哐当——”
酒壶落在薄薄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空响。
伏崖抬手抱住谢檀衣窄瘦的腰。
他在发抖。
谢檀衣用力回抱住他,手掌一下下复活他宽厚的背脊。
片刻后,他听见伏崖的声音,离得太近,反而像从他自己的胸膛里发出来的。
“你猜到了?”伏崖喃喃着问:“你猜到了多少……”
“只猜想你是被符宗用阵法复活的上古种族,你会很强大,比这世间所有修士都要强……”谢檀衣蹙眉:“除此之外,阵法内还有一个扭转时空的小阵法……”
他捏捏伏崖的尖尖耳朵,缓声道:“其他的,我便一无所知了。”
“师兄……”伏崖低声问:“你说你会喜欢我……”
谢檀衣:“嗯。”
“会一直喜欢我……”
谢檀衣:“是。”
这次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
“若是我犯过很多错呢?”伏崖仰起头看着谢檀衣,“若是我罪孽深重,该堕入无间地狱,师兄,你还愿意渡我吗?”
谢檀衣沉默着。
伏崖的心却在这一片寂静中,也一点点沉没进阴湿的泥沼。
“你怎么就罪孽深重了?”谢檀衣不解的皱眉,满眼的茫然:“你十几岁就被我带在身边,后来几乎没和我分开过,你上哪去造孽?”
伏崖怔住,被冰封住的灵魂挣扎出一丝裂隙。
“是那个时空的事?”谢檀衣指尖温柔的擦过他的额头,将他凌乱的长发勾去耳后:“伏崖,你已经修正了错误,别犯傻了,从噩梦里醒来吧……”
……
梦貘柔和的光消失在眼前,谢檀衣睁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山谷之上,下方战时正酣,两方人都杀红了眼,残肢断臂散落一地,猩红血水流淌着,几乎汇成了一条溪流。
谢檀衣看见了自己。
二十几岁的自己。
血色的长.枪卷起凛冽的杀意,将周围一拥而上的敌人横扫开。
战马嘶鸣着冲入包围圈,他飞身上马,勒紧缰绳,马蹄高高仰起,铁蹄踩碎敌人的胸骨,又带着他向前冲去。
长.枪被马匹的冲势一带,生生刺穿两个人,残阳下的鲜血像绽开的花。
这是落雁城,他现在就在那个阵法上空。
伏崖的梦境从此处开始,他无心去看自己,只到处寻找伏崖。
每个倒下的人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是没有……
很快,山谷中昱国的士兵越来越少,辰国的战士开始整理战场。
年轻的将军已经力竭了,正靠着一块石头休息,身上雪银色的战甲早就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张脸也糊了一层血泥,发冠早就不见踪影,披头散发的像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谢檀衣绕着自己走了一圈,目光倏然停顿。
一股手臂粗细的黑色雾气在泥泞的血水里游曳而来,中间还撞了两次石头,像条没有眼睛的憨憨的小蛇。
这个东西……
和伏崖那诡异的灵力触手简直一模一样!
谢檀衣看着那“小蛇”阴暗爬行了好久,才勉强怕到谢将军腿边,然后它就不动了,绕住谢小将军的脚腕,雾气里飘出两个小红点,小红点最后一上一下的排列着不动了,偶尔会闪烁一下。
谢檀衣:……
这就是季云涯吗?很好,长得没鼻子没眼的。
哦,有眼睛,竖起来的那对儿小红点看起来像眼睛。
过了一会儿,这一小团季云涯终于攒够了力气,它开始绕着谢将军的腿爬动,谢檀衣站在一旁看着,眼见这一小团渐渐变成了一大团。
黑雾变得像一团积雨云那么大,又像融化的糖块儿一般黏稠的流动,里面闪烁着无数个亮晶晶的红点,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好看。
谢檀衣:……
用力过猛了,也不用弄出来这么多眼睛。
尽管时隔百年,他也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在战场上可没碰见这么一团,或者是,那时的他肉.体凡胎.根本看不见这一大团季云涯。
辰国的士兵收拾好战场,谢檀衣看见自己睁开了眼,拄着长枪站了起来,和同袍们一起返回落雁城。
谢檀衣也动了,因为黑团团动了,他似乎只能看见一团季云涯看见的东西。
随后的记忆很混乱,谢檀衣和这一团黑雾去了很多地方。
七洲大陆上战火从未停歇,它吞吃了许多戾气,越来越强大,终于有一天,雾气开始收缩,绕着一个点盘旋,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谢檀衣呼吸一滞,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张熟悉的脸,然而雾气并没有继续化形,他就这样,像一片飘忽的、没有主人的影子。
脑袋上还是有很多闪亮的红点点。
谢檀衣:……
这么久了,还没学会做人吗?
可他很快意识到,它根本没想做人,它是一团靠本能生存的魔气。
那天,黑雾杀了一个山匪,救下了被打劫的一家三口。
他身上穿了件偷来的黑袍,拉高领子带着斗笠,看起来就像个路过的修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一家的父亲跪下感谢他,下一秒,那男人的身体就被黑色的雾气洞穿了,鲜血顺着看似柔软的雾气汩汩涌出,转瞬又被吸收干净。
谢檀衣就浮在黑团的上空,那位父亲惊恐痛苦的面孔清楚的落在他眼里。
雾气在颤抖,它在兴奋,它顺应了自己的本性,像一只嗜血残暴的怪物。
谢檀衣缓缓闭上眼睛,耳边却接连响起惊恐的惨叫声。
杀戮,就此开始。
第52章 第 52 章 这团东西没有脑子。
云寰山脉, 谢檀衣曾无数次御剑从上空俯瞰过这座绵延小半个琅洲的雄伟山脉,它的走势像一条盘旋的巨龙,龙头俯卧在白雪皑皑的雪山, 龙尾则垂落进琅洲的西海。
云寰剑宗在龙首下七寸初,千年间守卫着这座龙脉。
可谢檀衣从未见过这样的云寰山脉, 战火吞噬了半条龙身,擎天的苍松翠柏接连倒下去,砸出的火星四处飞溅开。
数千名云寰剑宗的弟子在与魔族战士对战,四处都是剑光绽开时的璀璨光华。
那团黑雾还是没有具体形状, 它现在的轮廓看起来像一只狮子或者豹, 许许多多的红点倒是消失不见了, 化作一双摇曳着火光的血红的眼睛。
谢檀衣站在他身边, 麻木的看着眼下的一切。
他清楚的知道,现实中没有发生这一切,因为现下是玄元两百七十一年,他和他的师弟季云涯在这一年成亲, 他们在天道的见证下立誓, 此生忠贞不渝。
开的热烈的凤凰花与眼前灼灼燃烧的云寰殿在眸中重叠, 热浪迎面而来, 他只觉得喘不上气。
“尊上……”一个怯弱的声音试探着问:“我已经将云寰剑宗的布阵图给尊上画出来了, 能放我走了吗……”
那人,是安博仁。
醒来的神族需要吸食人间的战火业力, 而魔族恰好想要重回五洲, 于是他们达成协议, 重新发动了战争,修真界五大宗门反应迅速,成立仙盟, 岑青樾为盟主,共同抵御魔族入侵。
只是,符宗的安通海中途发现这团雾气正是他们符宗先祖召唤来的上古种族,于是符宗又起了贪念,希望用阵法控制住这个强大的怪物。
他们失败了,安通海当场被反噬,炸成了一团血沫,安博仁侥幸逃过一死,但被禁锢神魂形成契约,不得不成为黑雾的内应,在关键时刻,他的倒戈给仙盟造成了重创。
白粟被一个魔族长老一掌拍下了飞剑,遥遥坠下山谷,生死不明。
宋锦一人对战三个魔族,被围攻至重伤,口吐鲜血。
他没看见江琢,应该是在下方的剑阵中,但剑阵已破,想来情况也不会很好。
岑青樾在先前的几场对战中已经重伤昏迷,不知生死,所以今日没见到她。
所以,现在拦截魔族的主力,是剑尊谢檀衣。
缥缈的神魂只能在黑雾周围活动,谢檀衣看不见“自己”那边的状况,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魔族将中间那个执剑的身影湮没,偶有几道银蓝色的剑光穿透包围,但很快那缺口就会被堵上。
他看见现世里那位会为伏崖终身大事操心的魔尊御剑奔来,怒声喝道:“尊上!!”
他在这里已经不是魔尊了,而是一个护法,和伏崖的地位来了个对调,那高大的魔族冲过来,跪在地上,甲胄撞出哐的一声响。
“尊上!谢檀衣实力太强,你让其他魔族去迎战只是在送死,请尊上出手,亲自收服此人!”他说完,深深叩首下去。
黑雾中,那双红色的眼睛转了转,一道粗哑的像是野兽的声音响起:“谢檀衣?本尊之前怎么不曾见过他?”
“他之前在辽洲,抵御另一路魔军……”安博仁凑上来,谄媚道:“原本这边不是有岑青樾吗,谁知尊上你实力强大,重伤了岑青樾,所以谢檀衣才回援的……”
红色的眼睛闪动一下,可他没有动。
围攻谢檀衣的魔族一只接一只的坠下,他并不在意那些魔族的死活,只饶有兴致的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终于,剑尊身边再无魔族敢靠近,他振剑挥落一串紫红色的魔族鲜血,冰冷森寒的蓝瞳径直望向那一团盘踞的黑色雾气。
隔着一个时空,谢檀衣与自己对视。
二百七十一年,同一个春天里。
满眼的爱意与满眼的憎恨交错而过。
谢檀衣感受到了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痛的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心脏就要被无形的手撕扯成两半,一半满心欢喜的迎向红尘,一半痛苦丑恶的坠入地狱。
那不是他的感觉,是此时正在做梦的伏崖。
……
画面像滴入水中的墨迹般扭曲,待到谢檀衣睁眼,他发觉自己竟然没和那一团黑色的魔气在一起。
这是他第一次脱离魔气的范围,低头能看见自己身上是一套云寰剑宗的长老校服,数道黑气死死捆着他的手脚,嘴里还塞了一团,塞的满满当当,几乎到了嗓子眼,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环顾四周,他被关在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山体里,里面的布置很奇怪,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贵重的灵石珠宝,也有看不出用途的烂木头,有精巧的用灵力驱动的小玩偶,也有古朴的凡铁铸造兵刃。
比起人类的居所,这里更像兽类的巢穴。
他在其中也像其中一个藏品,此时浑身上下都疼的要命,灵力滞涩运行不起来,身体也一阵冷一阵热,导致他的神智都不太清醒。
山洞口有声音,照进来的阳光暗了一瞬,谢檀衣眯起眼睛,看见了那一大团魔气涌进来,不知为何,他又把那两只眼睛分散成了无数小红点,像一团流动的星云。
这团星云停在谢檀衣面前,分出一个小触手,抬起谢檀衣的下巴左右瞧了瞧,接着山洞里响起那粗哑的声音:“发不出声音,剑尊就不能念咒冲破禁制了吧……”
那冰凉的东西沿着下颌蜿蜒而上,最后轻轻的落在谢檀衣的眼皮上,恶意的碾压了几下。
“昨日你伤我一只眼睛,以为那是我的弱点?”魔气恶劣的笑起来:“那不是啊……但是还是很疼的,你说我要不要把你这只眼睛也挖出来……”
谢檀衣看着他浑身闪烁的红点点,莫名觉得他是真的痛到了,所以今天变出这么多眼睛让别人戳不准吗?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魔气要是挖掉他的眼睛,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谢檀衣阖上双眼,咬牙准备硬抗,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
那团黑雾倏然靠近,满是疑惑的问:“你知道我见过你吗?”
口中的东西消失,骤然涌入大股的新鲜空气,谢檀衣剧烈的咳嗽起来,湿漉漉的涎夜顺着唇角流下来,他手还被绑着,不能整理仪态,咳得狼狈不堪。
片刻后,他抬眸,一双湛蓝的眼,眼底一片猩红。
“不、知、道……”他一字一字的说,语气有种诡异的平静:“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什么时候能杀了你。”
谢檀衣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掌控这具身体,只是换了一个视角去观察伏崖的梦境。
雾气涌动,似乎是在愤怒,它声音也尖锐起来:“你为什么非要杀了我?”
谢檀衣:……
大概是两个谢檀衣都无语了,山洞里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谢剑尊疲惫的往后靠在山壁上,不想看这一团糟心的东西。
他不看,那雾气却不依,两条小小的柔软的触手伸出来,扒开他的眼皮。
“你为什么杀我?”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凑近,自问自答:“因为我杀了人?可我第一次见你,你是在杀人,第二次见你,你又在杀人,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
谢檀衣浑身颤抖,片刻后从牙缝里祭出一个沙哑的:“滚!”
雾气扭曲着低吼一声,把他给卷了起来,视线晃动,他被高高举起,这个高度摔下去要不了他的命,但骨头断几根是免不了了。
触手狂乱的舞动一阵,最后把谢檀衣从一人高的高度丢下去……
谢檀衣趴在地上,怀疑这团东西没有脑子。
黑雾呼呼啦啦的冲了出去,片刻后又冲回来,谢檀衣的嘴又被堵住,大概是怕他念咒。
堵完了他竟然没走,原地静止片刻,不知道从哪拿出来条手帕,凑到谢檀衣唇角给他擦了两下。
谢檀衣:……
……
黑雾再次回来时,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谁的指点,他终于说了人话。
“岑青樾、白粟、江琢、宋锦,还有云寰剑宗……暂时没事。”他说:“你再敢骂我,他们就不一定没事了。”
他说着,把谢檀衣嘴里的雾气召回自己的身体里。
谢檀衣又咳了起来,缓过这口气之后,他靠着山壁阖上眼睛,神色倦怠,明显不想说话。
即便他的师门没事,但云寰剑宗众多弟子以身殉道,还有那些无辜死在战火中的普通百姓,他们的命也是命。
除了你死我活,他和这个邪物没什么可说的。
但这邪物显然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一套野兽般的逻辑。
“凡人发动战争,为了土地,为了权利,他们杀人……”
“修士互相斗法,为了丹药,为了法器,他们也杀人……”
“我杀人是为了进食,这是我的本性,也是为了变得更强,那个胖子就是因为没料到我现在这么强,才会被反噬,不然我现在就会落到他手里,任他驱策……”魔气不解的问:“都是为了满足私.欲,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谢檀衣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和一个邪物也没道理可讲,只冷声道:“你要杀便杀了,何必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难道生气或愤怒会让人变得口感不好?
这邪物还挑食不成?
“我当然会在意。”这邪物涌动着流淌到谢檀衣身侧,伸出数道小触手缠着谢檀衣的小腿:“你知道我是如何有的神智吗?”
谢檀衣睁开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在那座阵法上盘亘多年,才等来一道那么纯粹的战意,那就是你,谢将军……”他顿了顿,迟疑道:“凡人怎么称呼这种关系,我是因你而诞生,那你是我的……”
“娘亲?”
一时间,魔物因自己而诞生所产生的悔恨,和对这个称呼感到的厌恶与荒谬,在谢剑尊脑中交替出现,胸口起伏愈发剧烈。
最终化作一口鲜血自口鼻喷涌而出,谢剑尊身形一晃,彻底气晕过去。
第53章 第 53 章 当务之急,是先长出脸皮……
谢檀衣发现, 这团不通人性的雾气打算把他豢养起来,就像人类养一只小猫小狗那样。
他让手下的魔族送来了人族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具,在自己占据的那座山上给谢檀衣修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很多耐寒的种子,撒在周围的雪地里, 小院一圈开满了突兀的小黄花。
谢檀衣记得白粟喜欢养一些小东西,他养过一种小小的圆滚滚的奶黄色的圆脸小老鼠,也喜欢在小老鼠睡觉的小小木屋边放一些装饰物,然后带着一脸古怪又肉麻的笑意蹲在笼子边看小老鼠活动。
一天夜里, 谢檀衣去院子里透气, 正遇到那一大团雾气蹲在山旁边俯瞰着小院, 那无边无际的一团遮蔽了半个夜空, 雾气中的红色流转闪烁,像星辰般明明灭灭。
这才是这团魔气原原本本的样子,它似乎越是强大,本体的体积就越大, 而庞大的东西是很容易给人一种压迫感的, 它蹲在山旁边, 半笼罩住小院的样子, 很像白粟在看自己的小老鼠。
小老鼠是半瞎, 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可谢檀衣不瞎, 他收回视线, 缓缓握紧垂在身侧的手。
头发丝般细微的灵力悄悄的运转起来, 如同蚂蚁啃大象般打磨着体内的那道禁制,谢檀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才能诛杀此魔。
他也不明白这一团混混沌沌的东西把他留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真把他当娘了?
未免太过荒谬。
住进小院的第十天,他在窗下的矮榻上看书,窗子突然被叩响。
他没想去理那声音,敲窗的东西却自顾自嗯推开了窗,细细的一条雾气探进来,卷着几封卷轴,送到他面前。
上面的笔迹很眼熟,是师门的人。
谢檀衣心跳狂乱,这些天他不知外面战况如何,唯恐这是几封绝笔,接过来时手都在抖,直到将几封信一一看过,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云寰剑宗处境尚可,比起其他被灭门的门派,云寰剑宗的弟子们如今只是被围困在宗门内不得外出,岑青樾让他不要挂念,务必照顾好自己,以待来日。
他看完了信,那一团也从窗外挤进了小屋,此时化作一团浓黑如墨的人形,正拎着小火炉上的沸水给自己泡茶喝。
装的倒是人模人样,还知道用杯子盖去撇茶沫,可谁家好人会喝刚烧开的水,杯子里还冒着滚滚热气呢。
它喝完了一杯开水,终于按捺不住了,粗哑的声音透着不满:“你不谢谢我带信给你?”
谢檀衣终于看向他,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容上满是讥讽:“若你不将我困在此处,又何需带信给我。”
黑雾哑口无言,整团扭了扭。
谢檀衣深吸口气,尽量平心静气道:“尊上,既然你不打算杀我,那便放我回宗门,将我圈禁在云寰剑宗与圈禁在这里也并无区别不是吗?”
“四十……”黑雾突然说了个数字。
谢檀衣:“什么?”
“你说了四十个字,看来送信还有点用处……”黑雾看起来颇为自得,一高兴脑袋都大了一圈,没有五官的一团黑兴奋的涌动着,红色发光的小点像一群飞舞的萤火虫。
谢檀衣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黑雾:“你在骂我,我听得懂,你再骂,我要杀人了。”
谢檀衣:……
又过了三日,黑雾送来了云寰剑宗众人的身份玉牌,上面明灭的亮光说明众人确实性命无忧,这让怀疑信件作假的谢檀衣再次心安了不少,但麻烦也来了……
“你让我教你识字?”谢檀衣拿着一本小儿启蒙用的《论语》,只觉得火气又开始往脑门上窜:“外面战时未歇,我被你困在这里,就为了教你识字?”
“不是你说我听不懂人话?”黑雾声音也高起来,又粗哑又震耳朵,像上锈的门扇在耳边开开合合:“我这不是来学了?!”
谢檀衣把书丢到他那张面目不清的脸上,“你随便抓个教书先生,别来烦我。”
三四条雾气将书本卷住,黑雾说:“那些丑了吧唧的老头子?我不要他们教。”
谢檀衣额角青筋一跳,伸手一点他那大的过分的脑袋:“你更丑!”
谢将军吃亏在好教养上,他是真的不会骂人,然而黑雾还是破了防,又把人卷起来甩了一圈,最后扔在床上,呼呼啦啦的一大团直接从窗户挤了出去,带走了一整个窗户框。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谢檀衣用力锤了一拳身下的被褥。
一拳打在棉花上,床铺吱呀的摇晃声更像是在嘲讽他此刻的无能为力。
他现在灵力不能运行,作息不得不像个凡人一样,偶尔累极了也会短暂的睡一会儿,然后又被梦里满目疮痍的琅洲和同门布满血污的脸给惊醒。
这天夜里被噩梦惊醒后,他才发觉床边坐着个人。
那人体态纤细,看背影是个少年,身上就穿了件轻薄的纱衣,银霜般的月色下,窄瘦的腰线隐约可见。
他回头看向谢檀衣,他生着张好看的脸,只是脂粉气太重,反倒少了几分少年青涩,多了几分风尘气韵。
然后他开口叫谢檀衣:“郎君~~”
声音像门扇开合,锈得直掉渣。
谢檀衣只觉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往床铺深处退,蹙眉问:“尊上这是何意?”
“你不说我丑吗?”少年说:“我让他们带去我看了金雀城里最好看的人,照着他化的形……”
他爬向谢檀衣,纱衣下的身体仍是一团黑雾,看着诡异无比,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粗着嗓子问:“这样行吗?”
谢檀衣忍不住了,一脚踹在他脸上,“滚开!”
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脚踝,下一秒那白的过分的手指恢复成了涌动的雾气。
一股大力袭来,谢檀衣被拖进这团雾气中,紧接着,一双雾气凝成的手捏住了他的下颌。
“我也觉得那人长得歪鼻子斜眼的,什么金雀城最好看的,我觉得没有你好看……”
有雾气丝丝缕缕的缠绕在谢檀衣脖颈处,沿着松散的中衣领口往下钻,那凉滑的触感激起一阵阵战栗,谢檀衣抬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指甲在脖颈处留下两道红痕。
“你干什么!”他又惊又怒,手脚并用的挣扎却又无济于事,像落进了一团黏稠的胶水里。
“我在学做人啊……”那粗哑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天真:“今天找的那个人要脱衣服,我觉得丑不许他脱,都没看清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唔?”触手按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突.起,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羞愤到了极点,谢檀衣只恨自己为何还没有晕过去。
不对,现在晕过去,这不通人性的一团一定会好好研究人到底怎么做!
“唉?还有一个……”
“你!”谢檀衣胸口剧烈起伏,被气的要炸开,他咬牙道:“你不是要学认字吗?从我身上滚下去,我便教你认字。”
他语气还算平静,不知怎么,黑雾却本能的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犹豫片刻,缓缓的放开了谢檀衣。
谢檀衣爬起来,合拢衣襟,冷声道:“明日再学。”
“为何?”黑雾已经分出一条,去够桌子上的书本了,“明日你反悔怎么办?”
“因为现在是三更半夜,人是要睡觉的。”谢檀衣随口编了一句:“你要做人,从早睡晚起开始。”
起的晚一点,他也少看几眼,不然他真怕自己不能活着回到宗门,早晚被气死在寒洲。
……
那日之后,这一团开始和谢檀衣学认字。
他几乎过目不忘,大概会是老师很喜欢的那一类学生,偶尔不来上课,谢檀衣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遥远的天边又燃起猩红的战火。
掌心已经能凝成两寸长的剑气,可他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弱点在哪里。
他想起这团魔气最近确实天黑就回去“睡觉”,日上三竿才过来修习课业,难道这魔物真的把他那套“做人”的标准当真了?
这太荒谬了。
可他如果真的这么听话……
谢檀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计划。
它想做人,可真正的人是有弱点的,他将手按在心口,胸腔里的心脏在有力的跳动着。
要不要赌一把?
赢了至少能重创这魔头,输了……
输了又能怎样,不会比现状更糟糕了。
这日之后,谢檀衣似乎对魔气的“做人”课程上心起来,字很快就学完了,谢檀衣给他找了几本书读。
在魔气不出去搅弄腥风血雨的日子里,谢檀衣坐在窗下看书,那黑乎乎的一团就窝在谢檀衣腿边的小火炉旁,有时候他还会被烤得软塌下去,这个时候它就会叫:
“谢檀衣,开下窗,我太软了。”
谢檀衣:……
推开窗后,冷风直接灌进来,谢檀衣拿着书挪到床边去,那一滩吹了会儿风,又成了形状不规则的一团星云,跟着涌动到床边去。
“谢檀衣,你看,我又ying了!”
谢檀衣:……
这个东西离长出心来还远着呢,当务之急,是先长出脸皮。
第54章 第 54 章 携一人同舟白首,渡此生……
小院中的时光流转似乎格外缓慢, 人没有其他事可做时,甚至会产生一种时间凝滞的错觉,谢檀衣的灵力被封印, 他甚至没法用修行打发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 他会有一点期待那魔物来山顶小院,不管是愤怒亦或是其他情绪,总会比一潭死水要好些。
那一团最近在学着“做人”,他模仿其他人来塑造自己的身体, 但好像无论怎样都不满意, 最后越调整越像谢檀衣。
很难评, 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和自己八分像的脸, 只是鼻子是歪的,嘴巴也是,谢剑尊每每看见,都有种看到自己中风了的错觉。
如果说塑造身体的过程像捏泥人, 那这魔物一定是个大手残, 谢剑尊终于忍不住了, 为了自己的眼睛, 他开始指导魔物塑造身体。
然而也不是个简单的工作, 这黑乎乎的一团审美极为刁钻,五官周正还不行, 还要俊美出挑, 不然他就不用。
谢檀衣只觉得脑子被他吵的疼, 脑中灵光一现,照着印象中比较好看的一张脸给他改了一个。
狐狸眼,冷白皮, 笑起来自带三分慵懒不羁。
不错,谢檀衣按着小师叔江琢的脸给他塑了型,因为这魔族并没和江琢打过照面,所以也没发现,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勉强点头道:“还行吧……”
他顶着江琢的脸在院子里晃荡时,谢檀衣对他的态度都软化了不少,直到他手下那护法——也就是现世里的魔尊回寒洲,看见他的脸之后大惊失色,谢剑尊的敷衍这才被看破。
当夜,谢檀衣正闭目养神,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拍在墙上,又大力弹了回去,那一团黑冲进来时他便下意识的想动手。
可他很快清醒,此时还不是暴露那一丁点灵力的好时机,灵力悄无声息的散去,他本能的防御,扯着被子便要翻滚起身,却不及那黑雾动作更快,只一息之间,他便被死死的锁在床铺上。
他甚至懒得问这一团又在发什么疯,只抬眸疑惑的看着他,“尊上终于要动手杀我了?”
黑雾这几天都在调整声音,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变声期的少年,几条雾气缠住谢檀衣修长的脖颈,一点点收紧:“你当真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不舍得……
谢檀衣不知这三个字从何谈起,他们的立场本就水火不容,从这魔物杀死第一个无辜的人时便注定如此,哪来的不舍得。
他不说话,可那双蓝眸中的轻蔑却凛冽如刀剑。
黑雾被激怒,海浪般涌动着,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静止了一瞬,然后放松了对谢檀衣的禁锢,但仍将人困在床铺间。
“你不肯好好教,那我便自己学……”那一团中分出无数柔软的雾气触手,自谢檀衣的半敞开的领口探入,“谢剑尊,那日我的问题,你尚未解答啊……”
刚恢复呼吸,谢檀衣咳得眼眶发红,缺氧的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这魔物说的问题是什么,他抬手去扯那些东西,一如那日一样扯了个空,直到它们一圈圈勒住胸.口,缓慢的挤压摩挲着,他才想起来……
“剑尊不妨告诉我,这是什么?”触手充满恶意的继续向下,滑过紧绷的腰.身和小.腹,碰到一处:“这又是什么?”
白色的中衣下,是四处游走的冰凉雾气,谢檀衣闷哼一声,强自镇定道:“医书上应当有记录,尊上何、何必必明知故问……”
“哦对,医书上好像是有说过……”魔物装出恍然大悟的雾气,低笑着说:“但书上有好几种叫法,剑尊这个应该怎么称呼……”
那声音倏然近了,在谢檀衣耳边说了几个污秽不堪的词。
那根本不是什么医书上的说法,更像军营中兵士们闲着无聊说来发泄的荤.话,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来的。
雾气缠绕包裹着收紧,难以克制的战栗沿着脊椎节节攀升。
那感觉极为陌生,谢檀衣手指曲起握紧,才没有失态的发出声来。
他少年时忙着随祖父四处征战,正是少年该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却每天累的粘床就睡,根本无心去想这些风花雪月,后来入了剑宗,虽然修的不是无情道,但修行向来讲究杂念愈少愈好,他自然也恪守这条默认的规矩。
可眼下,一切都乱了。
他知道自己表现的越是失态,这魔族便越会得寸进尺,所以他干脆闭眼不去看,可紧绷的下颌和急促的呼吸早就出卖了愤怒的情绪,垂下的浓密眼睫都在簌簌轻颤着。
更何况,他其实都没有发觉,他掌心握着的那条雾气正缓缓凝实,撑开他并拢手指,蔓延进指缝,仿若十指交握般的亲密。
雾气“看”得见,这样的谢檀衣,比平时有趣太多……
那些话确实不是医书上学来的,是那日去金雀城看“美人”听到的,那地方本就是魔族的淫.乐之处,魔族也不讲什么礼义廉耻,有些不讲究的,甚至没进到隔间里便开始行事。
他不是不懂这些,他在人间许久,本质上也是欲的化身,怎么会不懂这些。
只是觉得索然无味。
金雀城中那个被千挑万选的“美人”,是下属送到他身边做那档子事的,但那丑东西看见他就开始瑟瑟发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就这样还相当敬业的要脱衣服,烦得他伸出七八只触手把人给扔了出去。
可若是和谢檀衣做这种事呢……
这个念头生出来,便如同见了风的野草,疯长着盘踞了他的神魂,整团雾气都因兴奋而微微战栗着。
他不杀谢檀衣,是因为谢檀衣确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其他人在他眼中与山川草木并无区别,他吃掉他们,就如同人吃五谷六畜。
但对谢檀衣,他有种本能的亲近,他神魂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来自谢檀衣,但这种亲近其实不像父母和孩子,更像迁徙的动物会一直寻找水源,他只有靠近他的“水源”,才会像跋涉已久的动物那般感到轻松安心。
他想亲近谢檀衣,近一点,再紧密一点……
察觉到那魔物的意图,谢檀衣霍然睁开眼,许久不说话,他声音低哑带着气音,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敢……”他呼吸急促,咬着牙道:“你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不如直接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必将你斩于剑下……”
魔物不以为意,嗤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何况就算我不做,你也要……也要杀我……”
他声音渐弱,看着谢檀衣那张写满了倔犟与愤怒的脸。
小小的雾气触手抚过他绯红的眼尾和嘴唇,他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谢檀衣不知自己是什么神情,索性偏过头,修长的脖颈上青筋鼓动,他哑声道:“你要做什么就快做,我全当受刑了……”
雾气没动,又怔怔的问一遍:“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方才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不仅有森冷的怒意,还有失望和微不可查的……
委屈。
那是很微小的情绪,如果不是他的种族天赋,他大概是捕捉不到的。
谢檀衣会对他展露出委屈的情绪,那就像一只对他戒备对他咆哮的豹子,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收起了锋锐的爪牙,对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他本应顺应天性,放肆行事,去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可这一点柔软却羽毛般飘忽的落了下来,轻而易举的控制住将要脱缰的野兽。
“谢檀衣……”他还是不成形的一团,凑近时把剑尊那张苍白的脸几乎都包裹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们说,这是人间极乐事,你为何不喜欢?”
“人间极乐事?”谢檀衣冷声道:“与两情相悦之人才是极乐,这四个字,与我们有何干系?”
雾气里的小红点依次闪烁,触手强硬的捏着谢檀衣的脸,让他转过来直视自己。
“谢檀衣,我想要这个。”他说:“我想要你心悦于我。”
谢檀衣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疯了……唔……”
像是不想听任何忤逆的话,雾气涌进口腔,翻搅一通,太深了,谢檀衣甚至有些干呕,那冰凉的一团离开时,他听见雾气疑惑的“嗯”了一声。
谢檀衣咳了两身,才察觉到中衣下摆处的一片湿润。
一人一雾全都愣住了。
谢檀衣迅速回神,从脖颈到脸颊瞬间红了一片,他咬着牙,从旁边扯过被子遮住这一片狼藉。
黑雾退开一些,黑乎乎的一团杵在床边,雾气翻涌,挂着一点白色。
“谢檀衣……”他说:“你看,你弄在我里面了。”
“你闭嘴!”抓着被子的手微微发抖,谢檀衣恨不得钻进墙里去:“你……我……我……”
雾气说:“你是不是应该负责啊?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快啊,我看那些魔族……”
谢剑尊丢出了枕头:“滚出去!”
枕头被“啪”的一声拍开,黑雾不依不饶道:“我说想要你的喜欢,你听见了吗?”
他又咕涌着上了床:“你喜欢我吧谢檀衣,你要是喜欢我,我永远都不动云寰剑宗……”
他想个缠着大人要糖的孩子,只是“喜欢”不是轻易就能给出的糖果。
但这是一个提出要求的机会……
利用感情去达到目的,是谢檀衣一向不齿的一种行为,可若是能换得云寰剑宗的安稳,或者能换来更多……
谢檀衣深吸口气,疲惫不堪的摇头:“你连人都不是……我怎么能……”
“我选一个你喜欢的样子……”黑雾团子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触手,抵在谢檀衣眉心,“你放开识海,让我进去……”
谢檀衣怎么可能放得开,修行之人的识海和内府都很脆弱,更何况他还藏着那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灵力……
这魔物竟然也没纠缠,接下来几天,他好像忘了这件事,辽洲的苍南刀宗一直在抵抗魔族,他亲自去了一趟辽洲,不知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也不知手上又要多出几条人命。
约是四日后的深夜,一团浓墨般的影子从窗子缝隙里挤进来,丝丝缕缕的落在窗下矮榻上,又无声无息的靠近床上睡着的人。
谢檀衣睡得不安稳,眉心紧蹙着,雾气伸出一根小细爪爪,戳戳那皱着的眉,看见那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他又快速收回来。
他从身体里掏啊掏,掏出一炷香,引燃后在谢檀衣头顶转了几圈。
丝绸般浓郁的烟雾落下来,那紧蹙着的眉终于舒展开,黑雾见状按灭了火星,又一次伸出触手抵在谢檀衣眉心。
他能窥见人心中的欲.望,而欲.望是会化作一些具体的偏好的,他倒要看看,谢檀衣喜欢的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又该如何……
照着谢檀衣喜欢的样子去塑造身体,他就不信还拿捏不了这小小剑尊。
……
寒洲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即便是出了太阳小屋里光线也不会太好,室内昏沉一片,很适合睡个懒觉,但谢檀衣早就习惯了晨起练剑,基本上日出前后就会醒来,今日已经算是起晚了。
他醒来后,怔怔的看着书案上用于计时的精巧日晷,有些疑惑自己为何会起晚,但昨夜真是一场难得的好眠,他已经许久没睡得这样沉了。
睡饱了很舒服,谢剑尊这般严于律己的人也忍不住心生懈怠,在床上打了个滚,这一翻身,直直的撞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惊得他从床头跳去床位,顺手拿过放在床边的树枝——他练剑用的。
被子下是修长的一道人形,听见动静还不满的动了两下,一只冷白结实的胳膊从被子一角伸出来,被子下传出闷闷的声音,且十分不满:“你干什么?不是你说的,做人要早睡晚起……”
谢檀衣惊疑不定,看了眼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头,确认这是个人,才谨慎的问:“你是何人?”
被子里传出一声低笑,枕头上冒出一点油亮顺滑的黑色长发,随后被子被拱起来,露出一张青年人的面孔来。
那是个很俊美的青年,长眉斜飞入鬓,眼窝深邃眼型却狭长锋锐,眼下还有一颗殷红的小痣,他钻出被子,下巴垫在胳膊上,就这么趴着看向谢檀衣,蒙昧的晨光中,笑得像刚化形的山精野怪,又邪肆又张扬。
谢檀衣自认不是贪图美色的人,却还是被这张脸给晃了下神。
那青年已经从被子里爬出来了,赤.条.条的直奔谢檀衣,一身结实修长的肌肉在晨光中简直晃眼,便跑过来还边问:“谢檀衣,我好看吗?原来你是个断袖,你知道自己是个断袖吗?”
“我不知道……”谢檀衣本着非礼勿视的道德修养,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偏过头道:“你穿件衣服!”
“穿衣服你怎么检查?”男人还在喋喋不休,甚至想抓着他的手往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摸:“你看这行吗?长齐全没有,啧……我也没见过别人的,反正比你的大一点……”
“闭嘴!”谢檀衣费力的把手抽回来,将自己的衣服兜头扔在他脸上:“快穿件衣服吧你!”
魔气第一次化成了人身,是个极俊的青年。
谢檀衣问他在哪找的模板,他笑而不语,只说自己还没有名字。
谢檀衣便随口说:
“这里是寒洲伏崖山,不如你就叫伏崖。”
……
梦貘灵器构成的幻境里,谢檀衣将“前世”的种种都再次经历了一遍。
他又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不是五等分的相似,而是完全属于季云涯的那张脸,只是尚未回溯的时空里,他用的是伏崖这个名字。
伏崖很狡猾,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按着谢檀衣喜欢的样子塑造出来的,谢檀衣倒是时刻提醒自己,这幅皮囊下是个怎样恣意妄为的魔物,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伏崖长得是真好看。
谢檀衣将书里的典故和道理讲给他听,也传授剑宗的剑道。
伏崖发现,他若是课业上表现的好些,谢檀衣便会发自内心的高兴。
谢檀衣真心欢喜时,会有一点光华自眼底亮起,将那湛蓝色的瞳仁点亮,如同晴空,他很喜欢,对书上那些东西也渐渐上了心。
“谢檀衣,你今天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
他每天都要问。
只是书上的东西都是学来哄谢檀衣的,他该干的事还是要干,贪婪和杀戮是镌刻在他神魂上的本能,人族的道理,他为什么要去信奉?
他喜欢亲近谢檀衣,看书和课业都是亲近谢檀衣的借口,他也会把谢檀衣抱在怀里一起看书,他喜欢现在的身体,可以把谢檀衣轻松笼罩住。
谢檀衣生辰将至,他想让谢檀衣高兴,所以提出带谢檀衣下山去看看。
他问谢檀衣想去哪里,如今七洲尽在他掌握中,谢檀衣其实不必被拘束在山上,只要谢檀衣愿意喜欢他多一点点。
谢檀衣说,想回故国,祭拜祖父母和父母。
他真的提了,伏崖却有点慌了。
若是谢檀衣想回剑宗,他大可以拿刀剑用武力逼迫那些活人配合,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假象,可谢檀衣想回故国……
这些年仙魔混战,受波及的凡人难以计数,为躲避从天而降的各种法术,他们大多挖了地洞,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的活着,城镇中十室九空。
死人可不会配合他演太平盛世。
谢檀衣想回去看看,伏崖心里很清楚,不能让谢檀衣看见这些现况,他也想不通缘由,按理说就算谢檀衣生气了,他也可以把人再关起来,可他就是觉得,如果谢檀衣知道了这些,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提前一个月,把那些幸存者都搜罗起来,让他们将城镇内的房子打扫干净,然后换上干净衣服,扮做一直在城中生活的假象,一切都准备妥当,才带着谢檀衣下山。
谢老将军的坟茔修缮的很好,甚至围着坟茔修建了一座小庙,即便早已改朝换代,却因着谢檀衣做了剑宗大弟子的缘故,也没人敢怠慢,四时香火不断,将他老人家当做武神供奉。
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听他们说,晚上还有灯会。
谢檀衣在庙中祭拜时,伏崖便在庙外面等候。
这庙外的空地上,栽种了一棵古树,树干大约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之前大概有人在此祈愿,枝桠挂了许多坠着木牌的红绸,只是此时树已经枯死,满树的绸带被晒掉了颜色,一阵风吹过,黯淡泛白的布条随风翻飞,像挂了一树不祥的招魂幡。
伏崖看着碍眼,暗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利索,留这破木头在此处碍眼。
他是天地间诞生的魔物,自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敬仰神佛那更是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只觉得这一树的木头片子实在可笑……
“咚——”
风吹落一块木牌,正落在他面前。
他不以为意的扫一眼,正要一脚踩上去,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木牌背面偌大的一个“谢”字。
这墨汁大概是掺了灵石打磨的粉末,经年累月竟还没褪尽颜色,木牌后面写的大概是发愿人的姓氏,竟然恰好是个“谢”。
伏崖来了兴致,手指一勾,木牌便飞到他手中。
浸了油的木头保存的还算完好,他翻过来,看许愿的内容。
两行斑驳的字,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眼中。
“愿吾孙儿檀衣一生顺遂平安,无病无灾,觅得良人,携一人同舟白首,渡此生喜乐安康。”
——祖父谢安阙。
觅得良人……
良人……
伏崖霍然抬头,看向这简陋的小庙。
向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天魔,第一次感觉到了惶恐,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双苍老又充满智慧的眼睛,穿过时间的罅隙,正注视着他。
风吹过,满树木牌撞在一起,沉默的响声不绝于耳,如同阴森的诅咒。
那些期盼喜乐、平安、财富、姻缘、寿命的人……
那些背负着期盼的人……
都还活着吗?
第55章 第 55 章 终要有人,去记住他们。……
小庙内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随后是一片嘈杂,有人在呵斥,有孩童在哭泣, 伏崖神色一变,将那块木牌收入袖中, 大步走向小庙。
谢老将军那尊略显粗糙的塑像下,谢檀衣正垂手站在一片混乱中。
不知是谁碰倒了贡桌,那些印着红印泥的点心和馒头滚了一地,那些来祭拜的“香客”正扑在地上疯抢这些吃食, 有小孩子被踩到了, 在人群里哭喊着“娘亲”。
谢檀衣从人堆里将小孩抱出来, 小孩穿的干净整齐, 面色也还算红润健康,此刻却抽噎着看着地上的干粮,大眼睛里满是渴求的光。
他们这个样子,哪像是有闲情逸致来拜庙的百姓, 分明是一群饿疯了的难民。
伏崖脸色阴沉, 他一进来, 那些人便本能的畏惧, 像觅食的老鼠见了天光, 齐刷刷往后退,又舍不得吃食, 缩在一旁看着地上碎了的干粮渣。
伏崖走到谢檀衣身边, 看了眼他怀里的孩子, 孩子立刻往谢檀衣怀里缩。
“乖,不怕……”谢檀衣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眉宇间是悲悯和温柔:“有没有哪里疼?”
小孩摇头。
谢檀衣将他的胳膊腿都摸了一遍, 确认没有骨折或错位,才将他放下,孩子立刻扑进了一个妇女怀里。
伏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谢檀衣先出声道:“我们走吧。”
他一袭白衣,穿过混乱的人群,风翻动他的袖口,清瘦的背影像风中摇晃的一杆旗帜,看着随时能被风雨催折弯倒下去,可伏崖知道,谢檀衣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他的旗杆是他的一身傲骨,始终宁折不弯。
心慌,慌得伏崖不知所措,他紧跟上谢檀衣,小心的去牵那只冰凉的手。
“尊上……”谢檀衣轻声道:“既是找人演戏,也该让人吃饱饭,不然很容易出乱子的。”
“我忘了,我又不用吃饭。”伏崖闷声道:“我给他们发了丹药,延年益寿补气祛病的……”
“延年益寿……”谢檀衣抬头,看向满树褪了色的红绸,唇角笑意凉薄:“这样的世道,长长久久的活着,只怕是一种磋磨。”
伏崖说:“那怎么办?我回头把他们都杀了?”
他不是在顶嘴,也没想惹谢檀衣生气,他是真这么想。
谢檀衣只是斜睨他一眼,仿佛连生气的力气也提不起来,“走吧,下山。”
“还去城里吗?”伏崖跟上他,小声问:“城里有……花灯……”
他突然开窍一般,又补充:“看完灯会我给他们发粮食。”
谢檀衣问:“我若是不去,你就不发了?”
“你看你说的,那不成威胁了?”伏崖凑过去,讨好的笑:“你去不去我都会给,要是不想去,咱们就回去看书练字……”
还有亲亲抱抱。
谢檀衣好久没下山了,也不想回去太早,伏崖的戏台子都搭好了,他去看看也无妨。
……
暮色四合,城镇中亮起一盏盏花灯,伏崖找了许久才找来五个花灯师父,这些手艺人在乱世中就快要饿死了,得到这个机会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自然用尽了浑身解数,城镇中花灯之精美,丝毫不逊于辰国鼎盛时万寿节的排场,在正常的世道中,这样的花灯根本不会出现在这样的边陲小城。
伏崖还不知道自己用力过猛了,正沾沾自喜的拉着谢檀衣看那些精巧绝伦的灯盏,谢檀衣也不戳破,任由他拉着自己,穿梭在一片光影迷离中,耳畔还有小贩的叫卖声,卖得都是些水乡的吃食,不是本地会有的东西,但恰好都是谢檀衣的口味。
谢檀衣配合着买了几样,他每买一样东西,伏崖的眼睛就亮一下,周围虚假的景色其实索然无味,反倒是这魔头,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挺好玩的。
直到路过一个小巷口时,谢檀衣脚步一顿。
伏崖敏锐的发现了,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小巷,那里只有一片空地。
“怎么了?”伏崖问。
“这里有一个面摊……”谢檀衣轻声道:“摊主姓江,手艺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家的面,还是百年前,祖父带我出来开小灶。”
伏崖颇为懊恼,“我不知道这里该有个面摊……”
“无妨。”谢檀衣不在意的摇摇头,“我们上城楼看看。”
“好!”伏崖点头:“我让下面的人准备好,放焰火给你看。”
城墙上,风有些大,谢檀衣没去看身后的灯火阑珊,而是望向城墙的另一面,一片浓黑的夜色笼罩着城郊,隐约可见远处山谷的轮廓。
谢檀衣手指抚过斑驳的城墙,闭上眼,那些烽火狼烟和刀光剑影似乎就在耳边。
“伏崖,你说你第一次看见我,我也在杀人。”他缓缓睁开眼,望向伏崖:“你问我和你有什么不同,那我今日便告诉你。”
伏崖小声嗫嚅:“檀衣……”
他看了许多书,道理他不想信奉,却已经明白他与谢檀衣之间的不同。
谢檀衣却自顾自说下去:“我枪下从没有无辜之人,战场之上,疆土之前,他们就是敌人,这一点杀心我不能动摇,若是我心有迟疑,便是将身后的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执剑杀人,是为了以战止战,是为了心中信念,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他瞳光清澈干净,如山巅雪,如云间月,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世间的污浊都无处遁形,而伏崖……
偏偏是这世间最污秽欲.望堆积出来的存在。
两人对视,夜风吹拂着两人鬓发,高傲的魔最终低下头,很轻的声音,几乎融入夜风里。
“我后悔了……可是檀衣……”他望向自己的手,那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筋络恰到好处的凸起,每一处都是按照谢檀衣的心意生长的:“已经太迟了,若是……”
若是一开始他就跟着谢檀衣该多好。
谢檀衣会教导他,约束他,他会努力克制本性,和谢檀衣走在同一条路上,如果那条路上有谢檀衣,他愿意去尝试。
“砰砰——哗——”
烟花炸响,夜幕下燃起火树银花,继那些过分精美的花灯后,这座荒芜的小城又亮起过分盛大的焰火。
那光亮落在一蓝一紫的眼底,像同时落进了白天和黑夜,但他们等不来昼夜交替的那一场黄昏。
“伏崖,你一直在学着做人,你说想让我心悦于你……”谢檀衣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心悦,是看见一个人便会心中喜悦,不能自抑,你若是没有心,又如何能学会,你既然不能心悦于我,又凭什么要求我……”
他顿了顿,轻轻的将那三个字从舌尖滚过:“喜欢你。”
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伏崖能清楚的感受到,掌心贴着的血肉是那么鲜活,一下一下的撞击着他的手掌,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却有着那么坚定的力量。
他抬手拥抱住谢檀衣,两个人紧密相贴的胸腔里,渐渐跃动起相同的频率。
偏过头,轻吻那冰凉的耳垂,伏崖低声道:“你们人族真的好奇怪,要用这么脆弱的地方去承载……那么重要的人。”
垂下的手动了动,谢檀衣最终抬起手,轻轻按在他后心处,掌心下的心跳那么急促。
“我不杀人了,也会让魔族休战……”伏崖埋头在谢檀衣的颈窝,大狗一样蹭了蹭:“我和你一起去做好的事,以前那些就过去了,行吗?”
满天焰火燃至终章,那些小小的火花划过夜幕,短暂的明亮一下,最终湮灭,他们那么微不足道,转瞬就消散在苍茫世间……
可终要有人,去记住他们。
谢檀衣没说话,只是用了几分力气,去拥抱这个刚学会心动的魔物。
……
谢檀衣生辰过后的第五天,七洲战火初歇。
伏崖难得没有贯彻早睡晚起的做人原则,他起的很早,在谢檀衣还没起来练剑时,就一头扎进了厨房,同他一起进去的,还有个唯唯诺诺的男人。
男人姓江,有祖传的做面条手艺,他还带来了他的小女儿,小名叫面面,小孩儿长得很漂亮,即便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里,也被父亲照顾的干干净净,只是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她被从天而降的法术伤到了眼睛。
面条出锅时,她坐在门槛上,瞪着双无神的眼睛循着味道耸动着小鼻子。
阿江见状有些尴尬,伏崖瞧着那小猫小狗似的一团,又想起五天前答应和谢檀衣一起做好事,他耐着性子,尽量缓和了语气:“我盛一碗,剩下的你们可以吃,还有答应给你女儿治眼疾的丹药在我下属那里,他带你们下山后会拿给你。”
男人晦暗的一双眼睛终于亮起,他跪下对伏崖叩首。
伏崖没理他,端着面条直奔谢檀衣的小院。
“叩叩叩——”
谢檀衣开门先闻到的是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味儿,伴着热乎乎的水汽扑面而来,袅袅蒸腾起的水雾后,伏崖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温柔笑意,眼下小痣灿灿生辉。
……
面很好吃,尽管面条歪七扭八粗细不一,但味道很好。
伏崖托着下巴,安静的看着谢檀衣吃完一整碗面,眸光雀跃的闪烁着,最后落在谢檀衣喝了热汤后格外红润的唇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好亲吗?”
谢檀衣正用帕子擦嘴,闻言挑眉看他。
“咳……我是说……”伏崖难得尴尬,屈指蹭了下鼻尖,“我是说好吃吗?”
“好吃。”谢檀衣顿了顿,起身绕过桌子,站定在他面前,又干脆利落的俯身,勾着伏崖的下巴吻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的吻,他青涩的勾缠、引.诱,在两人呼吸渐乱时,他甚至长腿一抬,跨坐在伏崖腿上,抬手按住了伏崖的后颈。
接吻的间隙,伏崖握住那截窄瘦的腰,制住了他异乎寻常的热情。
“心肝儿……”他吐息缭乱的落在谢檀衣的颈侧,按捺不住的轻咬一口:“你干什么?这是一碗面的报偿?就一碗面不至于吧……”
“不是报偿……”谢檀衣轻声道:“是补偿。”
他愿为天下苍生讨回公道。
但在这之前,他要偿还一个魔物。
偿还他不该有的心跳和妄念。
第56章 第 56 章 你错了,便要偿还。……
床帐间, 黑色的雾气如轻纱般浮动,节奏像舒缓的海浪,冷白修长的身躯在其间沉浮, 抓着被褥的指尖泛着红晕,转瞬又被雾气吞没。
像有无数双手在游走, 谢檀衣挣扎着偏过头,避开又要缠住口舌的黑雾,喘.息中带着微不可查的沙哑呜咽。
“变回来……”他含糊不清的说:“我想要……抱着你……”
黑雾涌动,结实的胸膛和窄瘦的腰身自雾气中浮现, 浓黑的长发顺滑的垂落下来, 划过谢檀衣的锁骨, 带着一种蛇类的凉滑。
伏崖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带着一种野兽舔舐血肉的餍足, 他凑近谢檀衣修长的脖颈,用犬齿去磨蹭那块细嫩的皮肉,用冰凉的舌尖去感受汩汩流动的血液。
好几次,谢檀衣都以为他要咬自己。
但伏崖没有, 他在谢檀衣身上留下许多痕迹, 却始终忍耐着本性, 没给谢檀衣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他倒是听话的现出了身体, 可浓黑的雾气却没有消失, 灵蛇般攀附上修长的小腿,向两侧发力。
那些陌生的疼痛渐渐转变成从未有过的欢愉, 沿着脊椎一路攀升, 折磨的人头脑昏沉, 吐息发热,伏崖还总是恶劣的将身体的一部分化作浓黑雾气。
太过了……
谢檀衣低声的骂他是混蛋,在他过分苍白的背脊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魔物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哄人, 他声音低哑,因浸染了浓烈情绪而带着缱绻的慵懒,落在耳中很是动听。
“檀衣,好喜欢……喜欢你……”
“确实是人间极乐……”
“再等一下……真的就一下……乖……”
可他学人只学了个皮毛,除了逐渐激.烈的心跳,他并不知道寻常的男人该有的一些变化,他压根不知道累,只是新奇于谢檀衣一次又一次的弄湿了被子,最后很奇怪的在谢檀衣耳边问:“心肝儿,你好像没有了?”
谢檀衣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他一定是被气的,绝不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
那次之后,谢檀衣睡了两天,醒来后又不得不板着脸继续和这魔物讨论些让人难以启齿的常识,他告诉这魔物,人是绝不可能这么久的。
“也没很久吧?”伏崖蹲在床边,脑袋搭在他腿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那如何才是正常的?”
谢檀衣面无表情道:“我这样的。”
“啊?”伏崖很不满意:“那太短了吧?”
谢檀衣推开他的脑袋,钻进被子里,冷冷的抛出来一句:“出去。”
“我不!”伏崖扑到床上,把埋进被子里的人挖出来,谢檀衣不情愿,拍他几巴掌还踢他小腿,伏崖就像抱了只炸毛的猫,好不容易才连人带被子的抱进怀里,用了几分力气才制住他。
谢檀衣挣扎的脸颊泛起红,横眉冷眼的看向那顽劣不堪的魔物:“你又闹什么?”
伏崖在他脸颊上亲出“啾”的一声,紫色的眼眸里像落了一颗星辰。
“我听说,你在辰国做将军时,没有过婚约,后来去了云寰剑宗,更是洁身自好,从未听说你和谁传出什么暧昧来……”他咳了一声,看得出已经在克制了,但还是难掩得意,挑眉问谢檀衣:“你是不是只和我做过这事?”
谢檀衣垂眸,避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这很重要?”
“也不是很重要……”伏崖抱着他晃了晃:“你愿意同我亲近,我很高兴,若我是第一个自然更高兴,不是也无妨,我看重的是咱们以后的朝朝暮暮……”
“啧……”他懊恼的捏了捏谢檀衣耳垂:“你还没说呢,是不是啊?”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谢檀衣耳朵发烫,却也不扭捏,偏过头很轻的一声。
“嗯。”
伏崖“嗷”的一声叫出来,抱着谢檀衣在床上滚了一圈,像叼着心爱的玩具撒欢儿的大狗子。
谢檀衣手脚被卷在被子里,只能老老实实的趴在伏崖的胸口。
他能听见伏崖的心跳,一声一声,蓬勃的生命力似乎真的从这一点被泵送至这魔物全身,让他看起来不再是冷冰冰的模糊一团。
谢檀衣知道,他的目的快要达到了。
魔物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
后来的半年里,他们耳鬓厮磨,如同一对儿恩爱的伴侣。
对于伏崖的求欢,谢檀衣几乎从不拒绝,他用一种赎罪的心态去看待每一场情.事,去抵消欺骗一个魔物而产生的愧疚,可他却从来不知情到极处时,他迷离眸光下难以掩饰的悲伤和不舍。
他灵力恢复的越来越快,有几次,他以为伏崖应当有所察觉,可是他并没有被揭穿,直到灵力凝成的长剑,穿过那魔物的胸口,自后背透出血淋淋的剔透剑锋。
伏崖已经很像一个人了,长剑穿透胸膛时,剑锋刺穿血肉擦过骨骼会有滞涩感,涌出的血都是鲜红温热的,转瞬便染红了白衣,也染红了握着剑的那只冷白修长的手。
那只手很稳,几乎看不出颤抖。
伏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那只他吻过、牵过、揉捏过的手,一寸一寸的移到谢檀衣脸上。
“谢、檀、衣……”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的叫谢檀衣的名字,他学人学的那么像,血沫顺着唇角流下来,将胸口深色的衣襟濡湿了一片。
谢檀衣抬眼,他以为自己应当是坚定的,可实际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空茫。
伏崖顶着剑锋,向前一步,向谢檀衣靠近。
“谢檀衣……”魔物的声音开始溃散,又呈现出他们初遇时的那种粗哑,那双深紫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剑修,再开口便是凄怆悲凉的笑。
他笑的前仰后合,丝毫不顾及插在要害处的剑,也不在意自己开始化作一团雾气的手脚,任由那些雾气被伏崖山顶的风雪卷入长空。
谢檀衣向前伸手,指尖在触及那黑色雾气后顿住,最终只是垂下去,嫣红的血顺着指尖滴落,被风吹的转瞬便冰凉。
魔物身形一晃,踉跄着跪在谢檀衣面前。
他伸手,抓住了谢檀衣的衣袖,仰头去看那张在风雪中愈发冷肃的脸。
“檀衣……”他轻声问:“我……做的还是……不够……不够好吗?”
谢檀衣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一尊空洞的泥塑木雕里发出的。
“你很好,你待我……很好……”他木然的开合着嘴唇:“可是伏崖,你错了,便要偿还。”
死去的人早已不计其数,足以堆积成尸山血海,他们活着时,也有待他们很好的人,这些人之中也会有人像他们一般……
两情相悦。
是打马游街的状元郎,长街之上惊鸿一瞥,便乱了边关小将军的心弦。
……
是刚入仙门的少女,看向同门师兄时青涩懵懂的憧憬仰慕。
……
是藤妖攀附百年,才终于在心仪的鸟妖巢穴边开出一朵小小的花,再得意的伸展自己的枝叶。
……
一个城池的覆灭,不是几千人死去,而是一个人死去这件事,发生了上千次,他们的故事,不是“灰飞烟灭”四个字就可以一笔带过的。
“好……谢檀衣……你好的很……”伏崖抬手,捂住心口汹涌而出的浓黑雾气,他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会这么模糊,直到抬手摸了一把脸,摸到了满脸的泪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愣住了。
他看过无数次别人流泪,那些恐惧的、悲伤的、愤怒的情绪,他从未在意过,直到现在……
“谢檀衣,我很痛。”他轻轻的说:“我知错了,也要死了,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许久。
雪落了满头,像白了长发。
谢檀衣终于动了,他俯身,抱住散落在雪地里的那件黑色法衣,紧紧的抱在怀里。
……
梦貘法器构成的梦境里,谢檀衣下了伏崖山,却没回云寰剑宗,他在人界四处游历,哪里有凶险就去哪里。
他不再穿白色的衣服,而是穿一件黑色的法衣。
他看不见,自己身后总是跟着一小团圆滚滚的黑色雾气。
第十年,雾气终于能伸出小小细细的一根触手,小心的擦过他手臂上的伤口。
“笨死了,不回云寰剑宗,到处乱跑找罪受……”
它发出谁也听不见的嘀咕,这么嘀咕着,小触手下的伤口愈合却变快了,小小的一团扁了一些。
第三十年,雾气有了四五岁孩童那么高,他挂在谢檀衣肩上,看着谢檀衣给遭遇水患的灾民施粥。
“这种小事也需要你堂堂剑尊来做?”黑雾团不解的嘀咕:“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谢檀衣……”
第七十年,雾气又有了人形
破庙里四处漏风,谢檀衣就随意蜷缩在一堆干草上,他似乎也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如寻常人一样,入夜便要休息。
黑雾面对面和他躺在一起,伸出胳膊把人圈在怀里。
“谢檀衣……你是在替我赎罪吗?”他凑近那张苍白的面孔,凶巴巴的说:“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替我这个罪孽滔天的大魔头赎罪?”
百年间,七洲在休养生息中恢复了生机,城镇中又住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剑宗招收的新弟子成群结队的出来历练,桑洲诸多岛屿上植被再度郁郁青青。
这世间,好像什么都会过去,任你多大的魔头,留下的痕迹终究会被时光冲淡,最终变成一个用来恐吓小孩睡觉的传闻。
伏崖以为谢檀衣都把他给忘了,谢檀衣却在这一年,回到了寒洲的伏崖山。
他打扫了小院,把破漏的屋顶修好,脱下那件黑色的法袍,在院子里立了一座衣冠冢,竖起一块无名碑。
衣冠冢旁,种下了一枝凤凰花。
他用灵力温养凤凰花枝,花枝很快便抽条成了一棵小树,在寒洲的冰天雪地里,竟然也能开出几枝寂寥的红色。
有一年,凤凰花开的格外好。
无字的石碑刻上了碑文,上书:先夫伏崖之墓,夫谢檀衣敬立。
第57章 第 57 章 呦!真哭了?
“先夫”两个字, 让黑成一团的伏崖高兴了好几天,晚上把自己摊成一张饼,把谢檀衣给裹了起来, 可惜他现在恢复的太慢了,不知还要几个百年才能再有个人样。
他看着谢檀衣一个人扫院子里的雪, 一个人在窗下看书,一个人在叶片稀疏的凤凰花树下饮酒练剑……
能再次触摸、亲吻、拥抱谢檀衣的渴望甚至让他有过动摇——如果像以前一样挑起人界的欲望和纷争,那只要几个月,他就能再次拥有身体。
这是他的本性, 但这念头也只有那么一瞬, 刚冒出来他就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作恶的后果, 他承担不起。
但人界的纷争是不可能停下的, 魔族在伏崖的带领下早就重新遍布七洲,即便后来伏崖宣布停战,他们也不愿再回到大洋之中的泽洲和苦寒之地寒洲,只是他们在战争中也损失惨重, 所以谈判后只扩张到溯洲, 溯洲原本的药宗和聆音岛这些年也没放弃收复故地, 双方因此摩擦不断。
琅洲大陆上, 昱国已是穷途末路, 新的君主打着光复大辰的名号揭竿而起,四周的游牧部落也摩拳擦掌就等着分一杯羹。
这些因战火产生业力, 伏崖也可以吸收, 可谢檀衣回了寒洲, 如今魔族大部分北上去溯洲了,这地方平时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更别说生出什么烽火狼烟了。
放在以前倒也无妨, 他在寒洲也能吸收整个修真界的业力,可现在他太虚弱,必须要在战场附近才行。
回了琅洲整整一年,他形态没有丝毫变化,伏崖有点急了。
又一年春日来到,伏崖数了数凤凰花树结了四朵花骨朵,他决定离开四个月,去琅洲昱国边境晃几天。
临行前的夜里,他虚虚的抱住谢檀衣,在那张愈发苍白的脸上留下许多个细碎的吻。
有一件事他一直瞒着谢檀衣,那就是当年探入谢檀衣识海窥探谢檀衣的欲.望时,他也在谢檀衣的神魂上留下了一道烙印,不管他走多远,都能感知到谢檀衣的安危。
因为这个烙印,他安心的下了山,飘飘荡荡的离开寒洲,直奔琅洲的几处战场。
在琅洲飘了两个月,“吃饱喝足”的伏崖愈发强大,他开始能触摸到一些物品,但还不能触碰活物,于是他打算再跟着大昱的军队晃荡一个月,按这个进度,他回去就能拥抱谢檀衣了。
是的,他打算提前一个月回去,看不见谢檀衣,他觉得自己又想杀人了。
也就是在这个月,各地陆陆续续开始下雨。
这场雨在另一个时间线上,迟了近两百年,却还是降在了众生头顶。
只是这个时间线上,安博仁于十二年前坐化,魔族和修士间的矛盾在两次大战后终是不可调和,没有一座举世无双的阵法能护佑七洲生灵,所有人只能选择独善其身。
也不是所有人……
剑宗倾尽宗门之力,建立阵法护佑住小半个琅洲,靠的是江琢在古籍中发现的神族的方式,以人做为阵眼,辅以灵石,从此岑青樾、白粟、宋锦一众修为较高的长老,再也不得自由,只能困守在阵法内。
伏崖发觉这雨不对劲儿便拼命往回赶。
然而伏崖山下,已经有无数魔族百姓聚集在这里,银蓝色的光华自山顶如星河般垂落下来,护住方圆百里的幸存者。
穿过那熟悉的灵力,伏崖直奔小院。
谢檀衣在那简陋的坟茔旁打坐,结界的光华落在他脸上,那肤色苍白的接近透明,像一件易碎的琉璃瓶,几朵可怜的凤凰花凋谢了,落在他肩头,也落在石碑上。
雨打在结界上,腐蚀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伏崖环顾四周,渐渐感知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感到了绝望,哪怕是谢檀衣给他心口一剑时,他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谢檀衣……”他喃喃自语:“你是有什么‘非要救世’的毛病吗?别留在这里了,快点躲起来啊,我的罪孽和你无关的……”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显瘦挺拔的身影,最终半跪在谢檀衣面前,他伸手去触碰谢檀衣眉心的剑纹,黑色的雾气却四散开……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拥抱谢檀衣。
一座大型城市的结界,里面挤满了幸存者,他们甚至挤上了半山腰,可没有粮食和水,即便能避雨,他们也活不了太久,很快,山下开始爆发冲突,强壮的魔族抢走老幼妇孺携带的口粮,有人杀人,有人将弱小的人驱逐出结界。
谢檀衣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灵力,用神识监管结界内的人,同时操控兰时斩杀一些作乱的狂徒。
如此巨大的灵力消耗,即便他是个渡劫期,也终有难以为继的一日。
伏崖从未如此虔诚的祈求过神明,祈求这场无止境的大雨快点停下,祈求谢檀衣能够自私一些,离开这座小院,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跪在谢檀衣面前,一次次试图在雪地上写字让谢檀衣离开,可他太弱,留下的痕迹清浅到一阵风就能吹散。
伏崖曾给这世间的许多人带去过痛苦,他不愿去共情那些命如草芥的蝼蚁,那些悲欢离合在他眼里是一出又一出无趣的哑戏。
可他遇到了谢檀衣,谢剑尊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在一个落雪的早晨,他终于明白了书上的许多道理,只是那双湛蓝色的晴空般的眼睛,再也不能流露出温柔的欣慰。
谢檀衣是自刎的。
因为灵力耗尽后,蕴含灵力的血液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结界,让山下的魔族去另谋出路。
妖异的红色自颈间蔓延开,染红了白衣,在雪地上留下大片的红,像凤凰花树开过,转瞬便落了一地。
……
梦境中,只剩下成片的红,噩梦般扼住梦主的灵魂,视角被迫陷入一片黑暗,谢檀衣的神魂刚脱离“自己”的身体,便感觉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疼痛……
那是属于梦主的情感。
动荡塌陷的梦境里,一团漆黑的魔物试图抱住那具逐渐冷下去的尸体,可无论他努力多少次,都无法触碰到谢檀衣,只有染血的衣角被反复拨动,像一场无声嘶吼的风,徒劳的吹过原野。
太痛了,痛到不能呼吸,痛到谢檀衣以为有什么在凌迟自己的心脏……
沉重的呼吸声叩击耳膜,身体的感知逐渐回归,腰间的手臂那么用力,像是要将他揽进血肉里,从此合二为一……
“啪嗒——”
银色的梦貘从他手掌中滚落在地板上。
谢檀衣睁眼,抬手按住自己的脖颈,急促的喘息。
脖颈上还残留着冰凉的剑锋划过时的尖锐痛感,他却顾不上这些,抬手便扯开伏崖松散的中衣,手按在他心口位置,摸了又摸。
掌心下的胸膛是温热的,心跳略微急促,皮肤完好无损,没有外翻的伤口,也没有翻涌的黑色雾气。
“伏崖……”他出声,才发觉声音哑的可怕,咳嗽几声后才好些,他在伏崖的手臂禁锢中艰难的动了动,抬手去摸伏崖的脸,却沾染了一手的冰凉。
抬头看才发觉,伏崖竟然还没醒来,他深陷梦境,不停的发抖,浓密的眼睫被打湿,湿漉漉的轻颤着。
“伏崖?”谢檀衣摸摸他的额头,又擦去他满脸的泪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事了,这是梦,是没发生的事,快点醒来吧……”
他此时也被梦里巨大的信息量给冲击的头晕脑胀,梦境太过漫长,仿佛真的又经历一次生离死别,谢檀衣也迫切的需要确认自己已经醒来了,叫了伏崖几次,他仍闭着眼睛,谢剑尊终于按捺不住,捏着伏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然后在那淡色的唇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牙尖嘴利,一口见血。
伏崖吃痛,眼睫抖了抖,终于睁开眼。
他眼神空洞,慢慢聚焦在谢檀衣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谢檀衣用拇指擦掉他唇角的血痕,低声问:“醒了?”
伏崖只是愣愣的看着谢檀衣,又僵硬的转动脖子,看了眼周围的环境。
在确认这里是剑宗驻地的简陋小院后,他像是猛然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脱般松了手臂,但很快他又抬起手,虚弱又固执的抱住谢檀衣。
“师兄,夫君……”他轻声喃喃:“我知错了,可代价太大,师兄,我真的成功让时间倒退了吗?会不会……”
他抬头,小心翼翼的吞咽了一下,紫眸中满是惊慌:“会不会……现在才是在做梦,我一旦醒来,你便还是……”
还是荒冢边的一具枯骨。
“不是……”谢檀衣手指抚过他额角的小尖角,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伏崖,梦境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观山海’已经建成,这次牺牲的人是你,是你拯救了七洲无数生灵。
“你是我求回身边的,师兄求你回来,你就乖乖听话回来了,还记得吗?”
他低头,轻吻伏崖唇上的伤口:“记得吗?师兄把你捡回家,教你道理,带你练剑,后来我们结成道侣,师兄为你开了半个琅洲的凤凰花……”
“没有生灵涂炭,也没有……穿心的一剑……”
唇角咸涩,谢檀衣才发觉有眼泪从脸颊滚落,模糊的视线里,他颤抖着手按在伏崖心口:“痛吗?”
伏崖只是抱紧他,轻声重复:“没有生灵涂炭,师兄也没有……”
“哐啷——”
窗被推开,一条蛇尾探进来,云尾那懒洋洋的声音也随着敞开的窗子飘进来:“干嘛呢?都占着师兄一上午了,你个魔物还要不要脸?”
俊美的蛇妖裸着上身系着条围裙,是个十分不成体统的打扮,他探头一看,正对上伏崖哭的凄惨的一张脸,顿时阴阳怪气的:“呦!真哭了?”
“怎么哭的?我瞧瞧!”
院子里立刻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另一道声音,虽然音色上已然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但这欠了吧唧的语气,应当是冥河。
伏崖:……
确定了,这不是梦。
他绝不会梦出这种碍眼的东西给自己添堵。
第58章 第 58 章 要长成你喜欢的样子。……
“师兄……”把脸埋进谢檀衣的颈窝, 伏崖哑着嗓子,委屈的哼唧:“我是前几日想起来的这些事,对我来说, 现在的每一天才更像一场梦境……”
他用鼻尖蹭了蹭谢檀衣温热的脖颈,像怕惊扰了什么, 声音压的低低的:“梦醒来,我还在浑浑噩噩的游荡,去寻找能让你回到身边的办法,希望太渺茫, 比让我登天去摘一颗星星还要难……”
谢檀衣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 安抚的揉捏他的后颈。
他仍对那场梦魇心有余悸, 但那些事对伏崖来说却不是梦境, 而是真实经历过的,这么一想,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就像被戳进了一根针。
身后的窗已经被合上,云尾和冥河倒也没真的恶劣到非要在这里看热闹, 四个人站在院子里, 云尾抬手布下了一道结界。
冥河捏着下巴, 皱眉道:“这两天……长角的那个是怎么回事儿?”
玄懿也想起昨晚, 缓缓开口:“他心有魔障, 以至于神思不宁,昨夜举止很是古怪。”
四人面面相觑, 云尾问:“没道理就他一个有心魔吧?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们有吗?”
三人摇头。
但出于对自己的了解, 四只季云涯一致认为,伏崖倒没有在装可怜,他昨晚确实不对劲儿。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谢檀衣只着中衣,眼尾带着浅淡的红,他抬眼看了眼云尾,神色歉然,嗓音也低哑疲倦:“云尾……我有些事要和伏崖说清楚,早饭我就……”
“我给你送来。”云尾哼了一声:“你不吃岂不是便宜了这几个……”
他那双金色的竖瞳转了转,又问:“那午饭还吃吗?”
谢檀衣迟疑片刻,“抱歉……”
“师兄!你今晚不会还让他上你的床吧?”云尾睁大眼睛,又有些委屈:“那……今晚轮到我了啊……”
沉浸在梦中的阴霾被他这幅生动活泼的样子驱散了不少,谢檀衣眸中也有了些许笑意:“只是有些话没说完,不会到晚上。”
“那好吧……”伏崖勉强同意,又望了眼谢檀衣身后,“不许给他吃啊。”
秦霄上前两步,把云尾挤到后面去,“师兄,盛京那边有事要处理,我先回去一趟,下次轮到我侍寝应该就回来了,赶不回来你要记着欠我一次。”
“啧……”冥河不满道:“你自己走了,应该算弃权,凭什么算欠你?”
秦霄皱眉,冷眼看向这男鬼:“又不和你睡,轮得到你插嘴?”
嫣红的舌尖掠过森白的犬齿,冥河冷笑道:“你敢和我过夜,我保证把你每根骨头都伺候的‘妥妥帖帖’……”
谢檀衣:……
热闹过头了,有点吵。
他幽幽道:“你们俩……”
秦霄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被伏崖端着的恐惧,立刻乖巧道:“我都听师兄的,全凭师兄定夺,师兄我走了!记得想我!”
他一溜烟的跑出门,门外马蹄声杂乱,来迎他的竟然是一整支骑兵,小院的矮墙外旌旗飞扬,片刻后才安静下来。
“这么大阵仗,赶着回去登基?”云尾挑眉,转眼就不感兴趣了,扭着尾巴去给谢檀衣拿早饭。
玄懿这才从树荫下缓步走向谢檀衣,目光上下逡巡一圈,见谢檀衣安然无恙才舒展了眉眼:“师兄,昨夜……”
“无事。”谢檀衣想了想,又觉得这事没有瞒着他们几个的必要,于是直接说:“他有心魔,但没那么严重,放心吧,他不会伤我。”
……
房门再合上,桌上多了一盘小卷饼,一碟小菜和一碗鱼片粥。
没有伏崖那一份。
谢檀衣有些尴尬,伏崖却不以为意,懒洋洋的靠在椅子里,抬了抬下巴:“趁热吃吧,师兄,你慢慢吃,我告诉你后面发生了什么。”
谢檀衣垂眸,舀了一勺粥。
伏崖前倾身体,托着下巴看他吃东西,某个角度来看,这粥也算是他做的,能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清晨看谢檀衣坐在自己面前,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比什么“清心咒”、“除魔咒”和你能安抚人心。
隔着朦胧水汽,谢檀衣望了他一眼,无声询问。
伏崖便慢悠悠的说。
“那场雨下了足有百年,七洲幸存者寥寥无几,大部分修士修为退化,更多的人再也不能修行,仙道没落,符宗就此解散了宗门……”伏崖轻声叹息:“我想……想复活你……”
那两个字他说的又轻又快,像是嘴里含了块儿炭火,一不小心就会吞下去灼烧五脏六腑,他眉眼中又染上焦躁不安,干脆起身走到谢檀衣身侧,把人拉起来抱进怀里。
谢檀衣:“……粥。”
他想说要不就先不吃了,伏崖却抱着他坐下,把人圈在腿上,“师兄,你吃吧。”
谢檀衣默默放下勺子,摸摸他尖尖的耳朵:“你先说吧。”
伏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有些心虚的看了谢檀衣一眼。
“符宗的阵法举世无双,我想从中找出办法来,于是潜进了他们的藏书阁,在他们的禁室中,我找到了第一种方法……”
谢檀衣已经从他飘忽的眼神里猜到了什么,捏了捏他的耳尖:“你没用这种方法,对吗?”
“当然了,那阵法邪的很,要人祭,还要那种被痛苦折磨致死的人……”伏崖小声道:“我想过……但我若是用这种方式带你回来,你肯定又要一剑捅死我……”
再说了,那种邪术带回来的谢檀衣……
未必是他的谢檀衣。
这才是他最大的顾虑,不过他很聪明的没说出口。
谢檀心疼,又有些想笑,最后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他额角的小尖角上。
他低声道:“好乖。”
伏崖的神色终于不再那么紧绷,他捉住谢檀衣修长的手指,握在掌心揉捏,很像季云涯惯常的动作。
“在符宗许多年,到底有多久我也不太清楚,但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我就先离开旭洲了,又去各洲继续找,在这个过程中,渐渐能凝实身体了,我做了很多……”他顿了顿,没有说“好事”,只是说:“做了很多,你会做的事。”
雨雾连绵不绝,他帮躲在地下的普通百姓画符篆贴在地堡的通风处,滤去掉雾气;
给他们送去灵植的种子,在地下也能发芽,种出来的粮食蔬菜能果腹;
为受伤的老幼妇孺诊治,这一项他做的不太好,但他毕竟见多识广,总比对药理一窍不通的人要好些……
他不需要这些人回报他什么,如果真要谢他,不如为谢檀衣祈福。
祈福的话听多了,他竟然也生出一些期待来,在他苦寻无果的时候,他也虔诚的希望神明能给他一线转机,他辗转在世间,力所能及的去赎数不清的罪孽,不需要谁来记住他,只希望神明能听见谢檀衣的名字。
“后来……”伏崖轻声说:“雨都停了,你还没回来,我回到伏崖山,你的骸骨葬在我的墓碑下面,我每隔几年就去看看你……”
他没说,他已经开始准备启用那个邪阵了。
经年累月的无望能将一个心性坚定的人逼成疯子,更何况他本就是魔。
他自动跳过了这一段,抱紧谢檀衣,低声道:“第四百一十二个春天,凤凰花开了,我在伏崖山下,发现了一处魔族的秘境,在那里面,找到了回溯的阵法。”
尽管难度巨大,但终见天光。
往事听到此处,本该松一口气,谢檀衣却问:“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实现回溯?”
伏崖怔住,片刻后摇头道:“其实微不足道,我不在乎。”
谢檀衣执拗道:“我在乎。”
伏崖勾起唇角,捏着谢檀衣的手在唇边轻吻:“付出的代价……也未必是坏事……”
他再次从阵法中醒来,一眼看见他的小将军。
只是回溯耗尽他所有的灵力,也透支了神魂中属于天魔的力量,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意识一片混沌……
“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不能‘干坏事’……”伏崖手掌摩挲着谢檀衣的腰侧,小声嘀咕:“还有……要长成你喜欢的样子。”
他成了一个人族小孩,无父无母,突兀的出现在一个小村附近,流浪儿吃过的苦他都吃过,后来被人贩子卖进了斗兽场。
“师兄……”他抬眸,黑紫色的眼瞳中是亮晶晶的喜悦:“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该喜欢你的,是季云涯那臭小子,什么都不记得,还把我当成他的心魔……”
谢檀衣想起刚捡到季云涯时,那少年小狼崽子般戒备的神色,他那时并不知道,少年那伤痕累累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跋涉千里的灵魂。
“难怪……”谢檀衣手指抚过他的鼻梁,最后落在他淡色的薄唇上,“难怪斗兽场的主人说你很奇怪,如果对手是妖兽,你下手从来都是毫不留情,可若换成人,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取对方性命……”
微凉的吻落在伏崖唇角,呼吸交错,谢檀衣含糊道:
“这是给乖小孩的奖励,以后每个月升日落,都有奖励。”
第59章 第 59 章 剑尊这小情人,下手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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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独守空房时就多看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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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喏,我的坟头就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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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天道为证,日月共鉴。……
回到倚云峰之后, 伏崖将阵法的消息告知另外四人。
谢檀衣还以为这五个少不了闹上一闹,然而补全记忆的几人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就是季云涯,每天看着另外四个“自己”在面前晃来晃去, 这感觉着实古怪,所以融合这件事, 竟然没溅起多大的水花。
只是有一件事……
“道侣大典?”谢檀衣蹙眉,看了看这一圈五个人,“和哪一个?”
云尾哼了一声:“我觉得应该办五场,一人一场比较公平。”
谢檀衣沉默片刻, 觉得连办五场后, 他的名声可能就彻底烂在泥地里了, 捡都捡不起来那种。
见谢檀衣不像是能同意的样子, 冥河勉强道:“师兄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不然就五个一起吧吧。”
谢檀衣扶额无力道:“这有什么区别?”
冥河握拳抵唇咳了一下,“这不是长痛不如短痛吗?快而迅速的丢个大脸和慢慢慢慢的丢个五次小的……师兄你选吧。”
谢檀衣:……
此生他最恨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当即决定, 丢个大脸。
……
听闻谢檀衣又要举行道侣大典, 最高兴的莫过于岑青樾, 上次谢檀衣与季云涯结为道侣时, 她正在闭关, 没能亲眼见证,只能从闭关的秘境中传个话出来, 这次总算补全了遗憾。
江琢属于有热闹看就开心的那种, 只有白粟和宋锦这两位比较务实的人, 开始帮着谢檀衣准备道侣大典要用到的一应器具。
宋锦这个无情道对此的评价是:情情爱爱果真麻烦至极,六人的婚礼更是太过拥挤。
不过她尊重大师兄,也爱护小师弟, 只能默默陪着他们折腾。
一起折腾起来的,还有云寰剑宗的弟子们。
发布任务用的公用玉令里,关于道侣大典的讨论一条接一条。
【一起五个,这有点荒唐……不过如果这样的是剑尊……】
【那他必然有他的道理】
【正是如此】
【我觉得剑尊绝非贪图美色之人,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你们没发现吗?这几位剑尊夫人妖魔鬼怪快集齐了……】
【所以?】
【所以剑尊可能是为了修真界各个种族之间的和谐稳定呢?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
【兄台高见!恍然大悟!】
【话又说回来,就算没有你们猜测的这些高尚的原因,难道剑尊就不能一起娶五位夫人了吗?我觉得可以,他作为拯救整个修真界的人,为什么不可以?这是他应得的。】
【是啊,他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家,何错之有?】
【该公用玉令,已被“云寰剑宗谢檀衣”关闭】
……
宗门内的弟子们八卦归八卦,道侣大典却很快筹备起来,七大洲的宗门再次收到了邀请函,几年前发到手里的有护身效用的那张还没有上,这下又收了一张。
打开一看,谢檀衣的名字后面浩浩荡荡的跟了一串儿。
这次,没人再怀疑谢剑尊是无情道了,便是合欢宗的情场老手也要自愧不如啊!
道侣大典当日,倚云峰的小院里红绸随风而动,死而复生的凤凰花树上也被贴了大红喜字,就连爬在树下晒太阳的大老虎也系上了一条红绸,正翻着肚皮扯绸带玩。
伏崖早早换上了喜服,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推门出来,他出来的晚,院子里已经站了四个穿戴整齐的季云涯,每个人的衣服都稍有些不同,但所有人的目光统一落在了玄懿头顶。
这厮竟然,长头发了!
玄懿新长出来的长发整齐的束进一顶紫金色小冠里,他的瞳色是和谢檀衣一样的澄澈的蓝,这种浅色本就端庄冷清,他身上又有一种佛门才有的翩然出尘,总之,站在另外四人中,简直正的发邪。
秦霄面容更年少,金红色短打穿在他身上更有种少年人鲜衣怒马的味道,他盯着玄懿的头发看,忍不住皱眉:“这不是假发吧?”
玄懿淡淡的看他一眼:“既然已经要融合,佛门功法就不必再修。”
言下之意,保真的。
即便知道是一个人,秦霄还是忍不住习惯性的反唇相讥:“我还以为大师怕道侣大典不够亮,准备去充个照亮的。”
玄懿冷眼看他:“哦?我以为你是知道大典上缺花童,要上去撒花。”
云尾一瘸一拐,很努力的挤到他们中间:“我看你们都不怎么样……”
两人转过头,异口同声:“你先不瘸再说话!”
身后的门打开了,谢檀衣冷淡的嗓音轻飘飘的传出来:“在吵什么?”
云尾立刻转头告状:“师兄你看他们——”
他话音戛然而止,微张着唇看着推门而出的谢檀衣。
他记忆中是有谢檀衣穿喜服的样子的,但无论在记忆中描摹多少遍,也不及谢檀衣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谢檀衣身量高挑,垂顺的布料从他肩上滑落下来,却被肩宽很好的撑起,到腰间时,白玉腰带又将那流淌的红色收束为窄瘦的一条。
和第一次办道侣大典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件金红色的喜服外,另外罩了一件云雾般飘渺的轻纱衣,朝霞般的流光层层展开。
比这一切更华美的,是谢檀衣略有些腼腆的笑,他拢了拢袖口,无奈道:“师尊……给添了这外袍,不好拂了长辈的心意。”
他几乎不穿这样重的颜色,总是飘然的像一朵云,五只季云涯一如几年前那般想到:他不穿艳色,大概是因为风头太过了。
半晌,伏崖才说:“师兄,走吧,道侣大典要开始了……”
他说完便想去牵谢檀衣的手,然后差点给自己绊个跟头,还是谢檀衣扶住了他。
……
七洲各地的宗门应邀而来,再次观礼。
对于谢檀衣的风流韵事,众人也不敢评说,剑宗弟子有一句话说的对,以谢檀衣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是一起迎娶十个八个的,也没人敢说什么。
只是心里想着是一回事,当谢檀衣真的和一大片红色一起飘上来时,众人还是没忍住面面相觑。
这五个人,长得未免太像死了的那位了。
这大典现场看似一片红,实则是一片绿啊!
高台之上,不理会下面突然响起的一阵嘈杂,谢檀衣从弟子手中接过茶水,带着一群季云涯去给岑青樾和江琢奉茶。
岑青樾的眼睛已经复明,和她那张娇俏年轻的脸不同,她眼中是经历岁月洗礼后才有的从容宽和,她喝了谢檀衣的茶,再看见后面整整齐齐的五杯时,唇角忍不住抽动一下。
“咳……”她清了清嗓子,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将五个人一一看过,轻笑道:“云涯,当年你师兄带你上山,他想让为师收徒,起初,为师是不愿意的。”
这是所有季云涯都不知道的事,五个人显然都有些诧异。
又听岑青樾继续说:“你身上煞气过重,更是邪气冲天,为师说你日后大概率会步入邪途,不如不传授你功法,以免日后发作起来,祸及众生,也会毁了云寰剑宗千年的声誉……”
伏崖神色一动,看向谢檀衣。
“是你师兄跪在秘境外求为师收下你,他说他会约束你,引你步入正道,他愿用他的性命为你做担保。”岑青樾望向谢檀衣:“这才有了后来,他代师收徒……”
“师尊……”谢檀衣轻声道:“都是些往事,不必再提。”
岑青樾正色道:“虽是往事,却也要让他知道,让他知道你待他的好,知道有人视他如同至宝,他才能更顾惜自身,不会自甘堕落,这也是为师对他日后的期许。”
五人之中,玄懿率先躬身拱手:“弟子多谢师尊提点,日后定会珍重师兄,更会约束自身。”
又被和尚占了先机……
余下的几人也恢复了季云涯的记忆,这么多年跟着谢檀衣读书,倒也不至于只会一句“俺也一样”,立刻纷纷表明心意。
谢檀衣站在一旁看着,耳根却悄悄红了。
他不会说,他少年时的理想很简单,不是做什么流芳百世的名将,也不是成为什么扶危济世的剑尊,他只想着有一天,能带着心爱的人,在宾客的祝福下,站在祖父面前,告诉他老人家请放心,从今以后他也有自己的小家了,他会为这个家遮风避雨,就像他父亲、他祖父那样。
时移世易,祖父早已不在他身边,但他又有了师长和亲友,光阴倏然掠过,他却有种自己仍是少年的错觉。
直到五个季云涯红彤彤一片一起向他走来,那错觉便忽地消散了。
谢檀衣:……
他设想的小家里,真放不下这么多人。
见五只季云涯已经围着谢檀衣去到了灵契书那边,端坐的江琢突然用手肘顶了一下岑青樾,“师姐,你突然提起旧事,是因为不想喝五杯茶吧?”
琅洲婚俗,长辈喝茶水越多,便是对新姑爷或新妇认可越大,岑青樾可以一杯不喝,众人只当修真界不懂民俗,却不能每个都喝一小口,传出去不好听。
这不一打岔,只喝空了谢檀衣那一杯。
岑青樾一本正经道:“忘了而已,师弟想多了。”
“啧,师姐真是……”江琢嘀咕:“我给他们主持婚仪的时候,喝了整整两大杯,准备杯子的弟子也是没眼色,他怎么不给我拿个壶来……”
见谢檀衣与那五个季云涯已经将手按在了灵契书上,他心又提了起来,更小声问:“和五个人,前所未有,还能开出花来吗?”
这也是看台下所有宾客的疑问。
灵契书能衍生出花树,那是要真心对待对方才能开的出来,这谢剑尊一次娶五个大男人,还和亡夫长相一样,疑似替身,这要是能开出花来……
那剑尊的心莫不是一块儿蜂窝煤?每个心眼里都放一个人?
一时间,偌大的云寰殿前广场竟鸦群无声,那些或好奇、或讥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落在围着灵契书站立的六人身上——
人家都是面书而站,剑尊一家站不下,只能画圈。
谢檀衣看着那本金光流转的灵契书,他的名字被千丝万缕的灵气纠缠着,与另外五个名字相联接,明灭的光华落在他眼底,他将手指抵在那符篆织成的柔软书页上,另外几根修长的手指也跟着放上来。
谢檀衣是有些忐忑的。
直到幽邃的红色光华自他们指尖绽放,像跳跃的火焰,灵动的生长起来,转瞬间贯彻天地。
观山海阵法下,一片热烈的红色再度从云寰山上灼灼展开,像一场燎原的火,裹挟着海浪般的灵力,点燃所波及到的每寸土地,无数的枝桠在饱经雨水摧残的琅洲大陆上破土而出,先是葱茏的新绿,紧接着,凤凰花开了……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誓约。
天道为证,日月共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