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珠帘隔开了两人的呼吸。
算起来,这才是顾淮璟与林姑娘的初见。
他一进来,方曼霜便掀起珠帘走了出来,路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肩。
满满皆是“就交给你了。”的暧昧目光。
紧接着,紫鹃和雪雁也退了出去。
窗外清风吹动珠帘,左右晃动,顾淮璟有一瞬间的恍惚。
没想到,林姑娘居然选择单独与他见面。
这可是陆姑娘都没有的待遇。
待雪雁忧虑的将房门掩住,屋内独留给他们二人时,空气有一瞬凝固。
压抑和窒息感逐渐蔓延开来。
顾淮璟犹然不觉,在中举前竟还有同林姑娘待在一处机会,已经是让他十分感恩之事,
其余的…此时的他再不敢多奢求。
“咳咳咳…”
林黛玉首先受不住这般窘迫压抑的气氛,端坐在上揪着帕子。
虽打算他进来就迅速逐一说明,但…总觉得仅仅是唤他的姓会烫嘴似的。
不过一句顾公子!
抿了几口茶都不能流畅的说出。
甚至因心神不定,最后饮的那口茶不留神反倒让她呛到,眼尾激出泪水,极速咳出了声。
顾淮璟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还以为是她的老毛病犯了,起身却止步在珠帘前:“林姑娘?怎么了?最新的药方不该会出现这般症状?可还有哪里不适?要不要我去请紫鹃来?”
印象里,他的声线该是如雪色般清冷可是如今入耳却温柔的不像话。
林黛玉听着他焦急的问话,反倒咳得更急促,羞得两颊红晕艳压桃花。
他离得很近,珠帘影影绰绰勾勒出他的身形。
比宝玉略高些,分明还是少年但莫名带着几分成熟男子压迫感。
奇迹般的,她觉得能想象他此时脸上的表情。
容颜如画,眸间恍若藏满万千温柔。
不能再想了!
因没得到回应,顾淮璟当机立断便要去请紫鹃来看看。
“多谢关心,我没事,不用唤紫鹃了,几句话的事。”林黛玉忙出声唤住了他,垂眸揪着帕子平复了气息,方缓缓道:“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商。”
摇曳的珠帘浸在沐光里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她闲花照水的身姿。
“嗯,你说,我听。”顾淮璟确认她语气如常,不是旧疾复发才稍稍放下心,走到珠帘旁,垂下眼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林黛玉默了一瞬,轻启樱唇:“这婚事是长辈之约,你我本该遵循,可终究不是你我之意,如此,便…”
话留一半,又不知如何开口。
可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黛玉说着,便盈盈立起了身,裙摆荡漾出一抹精致的弧度。
眼见着她便如一朵云似的飘走。
顾淮璟顾不得许多,急道:“若这也是我之意呢?”
他的话伴着窗外的风徐徐入耳,吹得黛玉耳畔发麻。
林黛玉要离开的步伐一顿,心不可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顾淮璟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他想说,看着她病他似乎也病了,看着她笑他便也笑了,他是真的心系于她,想与她喜结连理 除此之外,再无选择。
她若不信也无事,因为时间很长,他能用一辈子去证明。
可他不敢造次,生怕唐突了佳人。
他的话真挚热烈,他的眉眼触手可及,烫得吓人。
“可林家唯剩我一人,我会去守着。”
林黛玉停下了脚步,她想让他知难而退。
他若想参加科考,无论是入赘还是林家于他都无益。
顾淮璟眼前一亮,知道事有转机:“姑娘可知新政放宽了科考限制,其中有一条——”
“允许赘婿参与。”
也就是这一条政令的颁布,让江南多少富商纷纷广罗寒门子弟入赘供以科考便利。
这实属新帝无奈之举,
手边无可用之人便也罢了,若还要他去赌家世清白的寒门在世家中杀出重围的几率,等同于慢性自杀。
太上皇势力在朝中依旧盘根错节,无时不在掣肘新帝。
新帝如今急于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以抗衡太上皇。
便将目光投在太上皇执政时最看不起富商之流。
商人虽不能撑起国之基业,但不可否认商人的税收才是财政主要来源。
钱和权,总要先拿一样。
这便他需要在亲政后的首次科考中笼络这些富甲一方的散户,这是新帝的机会,也是他上任的第一把火。
以至于编写新政时,新帝亲力亲为,将所有细节多次琢磨。
连这些暴发户教出的可能尽是纨绔的因素都考虑在内,便另辟蹊径,既然自家儿子不行,那让他人优秀的寒门儿子入赘不就解了?
二者互惠互利皆可跨越阶层。
当时一起编撰新政的官员无不在内里嘀咕新帝到底过于稚嫩。
且不说香火传承在群众眼里是天大之事,饶是寒门家庭也难以接受入赘,更别提寒门能出龙凤的还真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连太上皇看了都嗤笑小儿玩意,挥手让发布了。
可他们皆不知,新帝压根不求大规模,只求其中有一便足矣。
当然,就算没有天降神兵,新帝也在暗中请龙门书院培养寒门学子,其中不乏舒常林拍着胸脯保证能榜上有名的学子。
顾淮璟就不止一次被登门求入赘,他年纪轻轻便中了案首,家庭人口还极其简单,来往的富商几乎都要将方曼霜家的门槛给踏破。
还是方曼霜举着扫把凶神恶煞的说顾淮璟已名草有主,那些人才摇头晃脑的说着可惜。
林黛玉幼时被充当假子教养,林如海也不避讳同她谈论国事,可自从到了贾府困于闺阁,她确实对现今的形势一无所知。
沉吟了片刻,一时也不知以何种借口再提及退婚之事,
她谈及感情时,他便直抒感情,她谈及利益时,他便认真分析利益。
这样的夫婿…该如何拒绝?
空气忽沉寂下来,林黛玉能感觉到顾淮璟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自己。
黛玉垂下眼避开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不安地揉了揉手帕:“那…你不后悔?”
“甘之如饴。”
黛玉清晰的记得,在听完他回答过后,清风送来琼花淡淡幽香也记得心尖剧烈的跳动。
伴着缓缓上升的日光,她分明听到他宛若在耳边的呢喃:
“林姑娘…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黛玉垂下眼,目光不自然地瞥向窗外摇曳的梧桐树,耳尖被日光衬得通红,轻声怪道:“别再看了。”
“什么?”顾淮璟也顺着人影的方向抬眼望向窗外的摇动的梧桐叶,
有和煦的日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在他脸上落下了斑驳的光点。
黛玉抬眼看向珠帘勾勒出的人影,揉着丝帕跺了跺jio,有几分赌气:“就是你别再看我了。”
“那以后再看,林姑娘准是不准?”顾淮璟单手握拳,从喉间滚出几声低笑。
黛玉捂着通红的脸颊,娇嗔:“不准!”
“不听。”
顾淮璟依旧在珠帘外低声笑着。
这人!果然同他那字一般蛮不讲理!
“哼,果然是登徒子!”黛玉气呼呼的莲步移到窗边吹风。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自己的话堵了回来。
顾淮璟不紧不慢地跟着里间的人影走到窗边。
那是一扇窗户,对半朝外开着。
帘子自中间隔开,故时常有风吹动珠帘摇曳。
意识到身侧人儿真的生气了,将怀中今日练剑后拾起落花的绢袋从窗前递了过去,声音温润:“顾淮璟知错了,请姑娘给个伴以葬花赔罪的机会。”
林黛玉看着那绢袋方消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这还是她亲手送给他的,兴致冲冲相约之后一起葬花。
“那是我与陆姑娘的邀约,与你何干?”林黛玉扯下那绢袋,不满呢喃。
顾淮璟倚在窗台处,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黛玉如画的侧脸,桃花眼几乎要弯成小狐狸:“这可是姑娘说的,那便请陆姑娘出来陪你。”
“你!不知羞!”
黛玉扭着帕子抬眼便感受到了少年侧身带进夏日的花信风。
吹落他细碎的发丝飘扬。
原本少年的目光如水,宛如天边孤傲照亮世间的月光,清清冷冷。
可此时,那双原本清冷的眼离满满皆是宠溺的笑意:“知羞的是陆姑娘,与我何干?”
“蛮不讲理!”林黛玉轻哼一声,撇过脸不再理他。
“那以后便有劳姑娘教导我如何讲理。”
“才不教!”黛玉此时也学着他当即回怼。
顾淮璟轻笑,转而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林姑娘,今日一别怕是许久不得见了。”
“今日过后,我要回姑苏。”林黛玉垂下眼,伸手想接住被风吹落的梧桐叶。
却被身侧的顾淮璟抢了先。
惹得黛玉瞪他,
“这里有个小虫子。”
黛玉此时也看到了那只肥硕死死趴在叶片上不肯离开的虫子,一看脸都白了,嘴上却不饶人:“我看你也像那虫子!”
“那更不能让它们分开了。”顾淮璟眉眼弯弯将叶片好生放落,任其飞远,声音轻柔:“下次见面,希望能离姑娘近些。”
林黛玉原本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此时揪着帕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知道,他们都有各自要赶赴的前方。
她知道,起码这个夏天,他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42章 暴雨
八月,扬州城。
自六月起便持续不断的雨打残了随处可见的一切,断裂的草木、冲散的庄稼,迁徙的飞鸟。
街上早已蓄起的及成年人脚踝处的静止河流,便是地势较高的人家也需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将屋内的积水以各种方式排出门外,而地势低的地方则唯有无奈看着持续不断淌进来的雨水。
此刻,所有人都在祈祷这场雨能快些停歇。
山上寺庙此时已被提前进城赶考的学子挤满,还有不少被暴雨阻隔在乡野之地的学子混在被洪水冲散家园的难民中此刻只能望着无情翻涌的江水哭嚎,不多时,望不到边界的汪洋上哀嚎声叫骂声连绵不绝。
整个江南地区宛若人间炼狱。
科举并未因天灾而延迟,现下离开考不过半日,可难民着实太多了,朝廷疲弱无力,也未曾想过要派出军队救援。
自请来扬州赈灾的九殿下司徒景明站在扬州城墙上俯视着那些疯了一般拼尽全力,哪怕鞋掉了,行李没了,摔倒了也要爬到城门口,丑态尽出的泱泱学子,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就像那年,唐太宗在看到新科进士们从端门鱼贯而出时,分外得意的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吾彀中矣!”
满脸沉稳正气的知府陈安陪在九殿下的身侧问道:“殿下,是否要考虑推迟科举?”
“科举如期举行不是陈大人的高计?反倒问起我来?我不过是被皇爷爷、父皇派到陈大人身边学习如何治水。”
司徒景明看向陈安,天真傻气的问道。
“九殿下此言令下官惶恐。”陈安面色不变,弯腰拱手语气愈加谦卑:“殿下自京都来可带来了何等指示?下官也好安排。”
“皇爷爷遣我来的时候没告诉我怎么做呀,父皇也没有告诉我。”司徒景明接过话,神态依旧单纯,支着下颌纠结了一会,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指向不远处收留难民的据点:
“若陈大人愿意听我的,我正好见那城外的流民可怜,陈大人可否将他们先好生安置了?”
这两人,一人推诿一人装傻,暗自打着机锋。
抱剑跟着的黑鹰只沉默跟在九殿下身旁几乎就要站成雕塑。
城内,地势较高的平地,坐落着一间雅致别院。
在这个被暴雨洗礼的世界,别院门檐上不知何时竟开出牵绕向上的朝颜花,在暴雨洗礼下反而愈加生机盎然,成了所见唯一的亮色。
忽地,有风铃叮铃声在沉闷的雨中敲响了清晨的睡意。
随即,大门缓缓打开。
今日是乡试的日子,城内街上难得热闹,来往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步履匆匆,有加油鼓气也有耐心叮嘱的急切声,更有车马急速飞驰,卷起一大片的水花。
在喧哗的雨声之中,自门内而来的人撑一把旧伞踏入雨中,浓重的湿意瞬间将全身封裹,强劲的雨水捶打着伞盖,握伞柄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
就在他出来的一刻,早就候着的车夫忙上前:“顾公子是吧?是林家遣我在此等你,雨天路滑还是坐车去贡院罢?免得误了时辰。”
车夫边说着想替他撑伞,却见那公子侧身躲了躲示意不用。
“有劳。”说话间,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精致的下颌,知道这车是谁派来的,伞下遮住的嘴角不值钱的勾起。
随后,马车缓缓驶过长街,雨水落在车轮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微声。
八月的天气伴着经久不衰的雨已然有入冬时的冷意。
在这泥泞的雨中隐隐还能嗅到桂子浓郁的花香。
车内燃着炭火送来暖意,顾淮璟一进车内便注意到了正中硕大的包裹。
里间整整齐齐放着科考这九天所需的一应物什,墨笔砚、御寒外衣、护膝,甚至帽子靴子等,以及各类干粮吃食,余下的便是香囊、药丸等急需品。
顾淮璟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物件取出,他虽然自己也备了些,但确实没有林姑娘这般细心周到,甚至装这些物什的布袋都是厚毛皮制成,可以垫在身下取暖,也不占位置。
考虑到近来都下雨,在选择上都选能防水或易干的材质。
可惜林姑娘没有留任何文字,恐是怕被当成作弊行径。
在同一片喧哗的雨声之中,顾青青看着就要淹到脚踝的积水,当机立断停下手中制药的活计转身去寻林黛玉。
自十里村离开后,林黛玉便赶忙回了姑苏,在方曼霜的帮忙下在林家老宅找到了爹娘留给她最后的退路。
感受离世亲人的沉痛的爱意,她直哭了几日都不得安眠。
将紫鹃雪雁等人唬得不清。
方曼霜知道这事劝不了,只拉着二丫核对账册雇佣人手,尽早让林家运转起来。
见她们这般热切,黛玉消极了几天便重新打起精神来,她要带着爹娘的期盼好生活着。
众人都有了目标,忙得愈加热火朝天。
林家人丁一向稀少,故宅邸并不似贾家那般富丽堂皇,是江南特有的婉约秀丽,林黛玉所住的正是林如海特意为独女修筑的绣楼。
一路上,顾青青见到太多在暴雨里受难的人,有脆弱的房子在她面前轰然倒塌,也有骨瘦嶙峋的孩子扒拉着她的裤腿求一口吃的。
多数贫苦的家庭已经在考虑卖女儿来换取活下来的希望。
这等景象她已经不止一次看过,灾害面前无一例外首先被抛弃的永远是那些女孩。
同时,女孩也是灾难面前除了物资之外顺位交易的硬通货。
若是以前,她会嫉恶如仇跳出去主持正义,可现在她知道了,她救不了任何人。
反倒还需要林妹妹救她。
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她能做的只有尽量去救治病人,其余的她无能为力。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天灾过后,受灾之地最易滋生瘟疫。
而她先前之所以在船上教导林妹妹学医也是为了开医馆铺垫。
果然,与林妹妹商议后,她便欣然同意,如今林家医馆已经初步形成规模。
林妹妹出钱她出力,鉴于她自那件事后便生理性的厌恶男性,且林妹妹身为女子需要顾及男女大防,这些时日她便尽力在古代打造现代类似的妇育保健院。
而后召集人手,不断制作成品药丸,再将她先前便囤好的药材分批运进城。
洪水肆虐,无论是上位者还是平民无一不在尽力囤货,她浑水摸鱼倒也便宜。
顾青青寻到林家老宅时已然将近辰时。
雨还在稀溜溜地下,顾青青穿行在雨中,卷起的泥沙不断打污着她的裙摆,向来没心没肺的表情也在这延绵不断的雨中显得格外沉重。
守着角门的婆子早已认得她,便直接开门请她进去。
林黛玉一夜未睡,不止是担忧顾淮璟今日科考,最为主要的是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还是传出了风声。
连月的暴雨肆虐已经淹没了不少地势较低的村庄。
姑苏城外前些时候便来了许多寻求庇护的难民,最先出动的不是朝廷,而是由林家牵头其余人自愿加入的公益组织。
在知晓洪涝灾害消息时便在城外地势高的地方紧急搭设了粥棚、雨棚用以收容逃难的群众,后才被姗姗来迟的朝廷接手。
本以为由正规军接手便能高枕无忧,可谁知反倒越管越乱,难民收编秩序更是一塌糊涂。
现在不少难民因得不到妥善安置,无端犯了病。
哀嚎遍野又无处求救的群众便将信件一股脑寄到了林家和几个鼎力支持的富商家里,但作为主管部门的扬州知府却依旧无动作。
顾青青进来时,先是将湿衣服换下,又换了干净的鞋才感觉活了过来。
虽还是八月,但屋内已经烧起了炭火,顾青青先在火前祛了祛寒气,方抬脚进门。
林黛玉在京城数年乍然回到南方必受不住这潮气,故这炭火不只是为了取暖更主要是能祛湿。
此时,林黛玉正提笔不知道写着什么,她走上前一瞧,原来是在列举引起的疫病的种种原因,又有要注意这病症大规模传染云云,条条罗列详实周全。
“给知府写的?”顾青青看了一眼便知林黛玉要做什么:“没用的,在知府眼里这江南都淹了才好,淹了他反倒能加官进爵。”
“何故?”林黛玉的手一抖,有几滴墨汁晕开了娟秀的字迹。
顾青青轻扣着桌案:“这可是给新帝的政绩,他哪敢向前冲?躲在背后甩锅就完事了,危急时刻再出来收割一波民心,这事要是做好了反而还不得不让新帝给他加官进爵。”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就在顾青青以为她要放弃时,只见她又抽出了一张纸,将方才的内容抄录了一遍。
“这个世道,人太廉价了,可以把它看成是草芥般的劳动力,也可以看成是升官进爵的棋子,但唯独不会拿它当真正意义上的人。”顾青青也没再次阻止,只是望着那持续不断的雨,想回家的心又强烈了几分。
“究竟是人太廉价,还是我们太高傲了?”林黛玉放下笔:“平日里又吃又拿,危急时刻推三阻四,却半点不干事,倒真好笑。”
顾青青挑眉,没想到这丫头狠起来连自己都骂,抿唇一笑,试探道:“是朝廷给他们俸禄又不是百姓给,凭什么要为他们卖命?”
此话一出,林黛玉瞬间瞪圆了眼睛:“你这话倒真是什么好处都顺走了,唯独把脸搁下了。”
“噗嗤。”顾青青此时也被满脸严肃的黛玉逗乐了,恍然想起了她现代的小姑娘,也是一本正经的可爱。
还真的很想她啊!
顾青青眼神有些恍惚,好不容易和双方父母坦白并得到祝福,却被拐到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黛玉见顾青青眼神有些涣散,也不打扰她,继续提笔将信写完。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这信寄出去后若朝廷还无动作,那新修建的医馆便可行动起来,也不强迫,只召集志愿之士。
既然朝廷无用,那么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属于他们的故土。
第43章 鼠疫
果然,一切皆如顾青青所言。
那封要被寄到扬州知府防范疫病传染的信,因套着林家的名头虽然能进知府大门,但还未送到陈安面前便摆了摆手示意扔出去。
林家以往确实他不敢怠慢,但如今不过一个独女,说的好听是欲献计治灾,但估摸着该是要他念旧情照拂一二。
他确认一个小丫头翻不起浪花,甚至没你要继续表面交情。
慢悠悠整理衣着后便往大厅而去。
一路上,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惹得他心烦,算计着待会该如何不动声色继续坑年轻的九殿下。
彼时,九殿下自城楼下来看着人间炼狱,最终还是说出了先让重要官员今晚到扬州知府开会的指令。
因这通知来得突然,还语焉不详,立马便让陈安钻了空子,强硬要求好多自觉抗争在一线的官员也要参会。
心中畅快不已,毕竟还真不能让这些方入仕的愣头青破坏自己的计划。
等所有官员接到快马加鞭还以为是援助的消息得到的却是九殿下奉旨南下治灾故要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
无不在心里大骂着九殿下SB,却又不得不紧赶慢赶终于到知府时,
与陈安交好的官员均已入座,西湖龙井都换了两壶。
而陈安正坐于主位下首,见他们姗姗来迟,当即起身朝大堂主位估摸着十四的年轻公子弯腰赔礼:
那公子形容秀美,目似明星,穿着雨过天晴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
腰系玉带,象牙折扇,果真矜贵无双。
都想着这该是自小受宠的九殿下司徒景明了。
皇家气质是有了,但可惜就是个来镀金的。
迟到的官员远远瞥一眼便不敢再多看,通报过后才跨步进门。
无数目光直直看向他们,眼底神色莫名。
宛若看着异类,
这几人无一例外,皆是靴上沾泥裤腿浸湿,面容憔悴,裸露在外的手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看起来甚至连城里的乞丐都不如。
着实与这宽敞明亮温暖的屋内和着装精致的他们格格不入。
陈安歉意赔笑:“九殿下,这都是下官通知不及时,以至于几位大人仪容不端,惊了尊驾,还请九殿下责罚。”
“无碍,诸位大人皆是朝之重臣,如今江南洪涝突发我却还令你们来此一趟是我考虑不周了。”
司徒景明看着后来神色不忿的几位年轻人,
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被陈安坑了,这几个官员所管辖的群众现在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他呢!
可人都来了也不能当即遣返,顿时骑虎难下,只能背了这锅。
这也是他处事急躁的缘故,自觉反思起来。
几个年轻人没想到九殿下居然还会道歉,一时也摸不准他本性,便回了些漂亮的场面话落座末尾。
九殿下见众人皆已入座,看着手边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语气有几分沉重:“今日请诸位大人来此一叙,主要想了解江南受灾情况,以及还希望诸位大人不吝赐教献上治灾良策,还请畅所欲言。”
一时,众人无话。
九殿下这一番话就是要大家逐一对汇报属地抗灾工作。
虽这里大多都是养尊处优的甩手掌柜,但无不是会汇报的一把好手。
静默了片刻,很快,陈安的女婿,也就是姑苏辖区的一把手沈宇,没等九殿下开口点名便先一步起身伏在地上,满脸悲痛:
“九殿下,臣名沈宇,所辖之地姑苏,现下城内受灾虽不严重,但城外临近桐泾河的村落无一幸免皆被水淹没,在得知消息后我们第一时间联合城内的商贾名流及有志之士共同搭建收容所,组织官员有序引导灾民入住,当下已收容灾民163名。因洪水来袭突然,后续我们会竭力将桐泾河周边百姓转移到城外四处,以减少人员伤亡。”
沈宇这个简短又详实的汇报说完,令屋内的众人垂下了头,难怪敢第一个出头,默默背着腹稿。
九殿下听完,赞许的看了沈宇一眼,示意下一个。
而沈宇旁边顺位的中年人却没有沈宇这般准备。
也说不出什么具体案例的总结,便先是恭维了九殿下后再恭维了知府,紧接着就是哭财政无钱,哭手中无人可用,哭百姓都是刁民,哭富商黑心,哭大家不仁,竭力塑造了软弱可欺的无辜白莲花官府。
洋洋洒洒说完,
在九殿下额上明显暴起青筋前,最后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就憋出一句等待九殿下指示。
句句离不开请求京城支援。
九殿下听完,将茶杯磕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讽刺道:“如此看来,除了王大人外倒都是不仁不义之徒,倒真是辛苦王大人,是不是得请姑苏子民尽数迁至王大人那?”
王大人匍匐在地,嗫喏开口:“殿下英明。”
整个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顾领导死活的咸鱼样。
差点将九殿下气得仰倒。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无不在组织更委婉字句求京城爸爸的兜底。
自己想办法是不可能想办法的,只想抱爸爸大腿。
九殿下将官员的神色尽收眼底,将要喷火的目光转向几个方从一线下来的年轻人。
接受到九殿下希冀的目光,年轻人一一起身,详实汇报了救灾情况甚至摧毁的农田、房屋,受灾的群众,收容的住所,娓娓道来,让九殿下稍有安慰。
待众人汇报后,九殿下喝了几大口茶才压下心头怒火,沉声道:“诸位大人可有何妙计?”
“这次洪涝实乃罕见,辖中有老神仙说这必是河神发怒所致,九殿下,不若先行组织去往寺庙、道观祷告上香祈求佛祖、天尊饶恕,后请老神仙做法延续为河神娶亲旧历以求河神平息怒火,放我江南百姓一命!”
说话的是位两鬓斑白的老者,语气怅然,哽咽着无不痛心疾首,看起来就是个忧国忧民的忠心臣子。
此话一出,屋内大半都叩首纷纷响应。
这就是河神发怒!
不过因新政颁布废除河神娶亲旧历才导致这场洪灾!
只有几个年轻官员没有跟风跪倒,皆是满脸的悲痛,这群人里但凡能有一个站到前线就不会说出这等冠冕堂皇之词!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河神真的要娶亲,这场洪涝卷走了多少无辜女子的生命,它河神还不知足?
何至于让这些大人们还能想出组织场盛大而又荒诞的仪式,再牺牲一个女子就能阻止洪涝?
九殿下看着跪下来声泪俱下的官员,又望向满脸怒气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诸位大人能想出此番妙计实乃朝廷之幸。”
说完,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果真,诸位大人皆是喜极而泣对九殿下交口称赞。
“既是给河神娶妻,所以,诸位大人谁愿将自家闺女献出?”怒意达到顶峰,九殿下拍案而起。
可此话一出,跪着的人神色不变,司徒景明被气晕的脑子瞬间反应过来,面色黑沉。
可来不及了,众人已然纷纷为谁家出女儿争抢起来。
笑话!女儿这种累赘在场诸位皆都不止一个!
何况河神娶的新娘要是自己女儿那可是祖上积德之事!
最后,是知府陈安力压众人,义不容辞在自己六七个闺女中挑出一个最不受宠的呈到九殿下面前。
全然无视九殿下青紫的脸色,为即将献祭的年轻生命慷慨陈词,大义凛然,仿佛要去牺牲的是他。
导火索猝然被点燃。
没人看到是谁点燃的。
他们站在阳光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
将信送后一日内无音讯,黛玉便已知扬州知府的态度。
她能等官方永远候着亡羊补牢的态度,但是一日内便极速蔓延的瘟疫却半点不等人。
林黛玉眼神坚毅,将珠钗褪去,手却在摘去那半截玉佩时顿了顿。
她不想耽误顾淮璟,若她此行十有八九会出事,那这门婚事不应该戴在身上。
想了想,她果断将玉佩用匣子收好写好遗言,便放在桌案显眼处。
又简单挽个干净清爽的发髻,将顾青青特制的纯白防护服穿戴好,便了出门。
可刚出门便被守着的紫鹃、雪雁、方嬷嬷、二丫四人团团围住,声泪俱下的说让她们去便好。
顾青青昨日便领着一小队医者去了一线,此时未归,只传来人手不够的短讯并写明了自愿去之人要抱着无生还的可能。
林姑娘是林家独苗半点不容有差错,谁去都可以,唯独林姑娘不行,不若让她们去。
林黛玉伸手将几位忠仆拉起,面罩下神色凝重,随即缓缓对她们行了礼:“我即在林家一日,便没有躲在你们身后之理,何况国难当头,吾辈岂有后退之理?—这是我心之所愿。”
此话一出,四人围着黛玉哭得更大声了。
倾盆的的雨依旧再下,宛若神明在世间唱响哀歌,冷漠又怜悯的俯视众生。
雨声混着哭声编织成江南一带的人间炼狱间章。
彼时,顾青青满脸严肃的看着躺在隔离区的病人第一天无不在发热、剧烈头疼,淋巴结肿大,哀嚎遍野。
下午,病人淋巴结持续肿大,腹股沟处淋巴结已经开始流脓,溃败得像只烂水果,手指在肿块上轻按便会发现里边肿块形成硬物,病人五脏六腑似火焰灼烧,持续发热头痛不住呕吐。
这是鼠疫的基本特征。
饶是她自诩已然尝遍人间疾苦,此刻也不由头皮发麻,四肢僵直。
鼠疫!!
鼠疫!
这可是能让明朝灭亡、夺走中世纪欧洲三分之一总人口的疫病!
第44章 祸启
中国史上对付鼠疫成功的记载也要等到清乾隆年间。
是一位名为余霖的先驱,所采取的思路是以毒攻毒,以石膏重剂制成清瘟败毒饮服下,治疫三十年,活人无数。
这两日,顾青青除了频繁更换隔离口罩外片刻也不敢眨眼。
此时是农历的八月,按现代的日历则起码是九月。
九月已然步入冬季,尤其是接连不断的雨令本就潮湿的气温更低,风吹来让人都忍不住打哆嗦。
但顾青青只觉得热,每日额上的汗都未曾断过。
天气寒冷是病菌传染的绝佳温床,毕竟有的病菌不耐热会因为因天气转暖而骤然消失。
而隔离区的这些病人,
发病第一日,只是基础的发热体寒,这是许多疫病的前兆,故她不好拿捏只让其余人用物理降温,让病人多喝水。
而到了下午,在看到病人淋巴结处肿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来时她浑身发冷,发疯似的冲出账外,
正好看到将随身包裹放好在门口登记的林黛玉主仆三人,外边乌泱泱被雨布遮盖的估摸着是顺道带来几大马车物资。
她匆匆瞥了一眼,顾不得停留,先是将余霖所著《疫疹一得》记载的清瘟败毒饮药方撰写出来,递给药房抓药。
思考了一下,旋即将连花清瘟的药方也递给她抓药。
她前些时日也制了一些清瘟药丸,但药效不一定有及时熬制的好,便先用汤药试验。
虽清瘟药是后世研发,但还真不一定符合当代人的体质,本着谨慎的态度,故要让两个病人自愿试验哪个能更适合作为基础药。
当抓药的小姑娘看着清瘟败毒饮满满一页的重剂吓得不敢动手,这用量真的不会要人命?
顾青青满脸沉重的同她说明缘由,小姑娘才敢先分别抓出两个药包让顾青青试验。
顾青青深呼一口气,口罩下整张脸都因长时间密闭而过敏通红,像是被蒸熟的虾又麻又痒。
她不敢有一刻停留,转而提着两包草药,飞奔去制药部门要求临床试验看谁有用后便加班加点熬制。
这场战役不仅是医者与细菌,更依赖的是人体内特异免疫系统与鼠疫杆菌的生死存亡之战。
现下状况还好,不过是最弱的腺鼠疫,人类与鼠疫杆菌成败率尚能五五开。
可一旦在淋巴结不能将病症控制,等鼠疫杆菌扩张到血液或者侵入肺部,达到可以通过飞沫呼吸传播的重症,顷刻间便能让一座州府百八十万的人口灭绝。
杀伤力堪比空投原子弹。
待她确认将事情处理完毕,走出制药房,看着黑压压依旧在下雨的暗沉天色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嚎啕大哭出声。
不知道嚎啕哭了多久,直至她觉得嗓子发哑,身旁忽递来一杯温水。
她抬起眼,看到的是满脸担忧的林黛玉,在她身后的木柱子不知何时爬上了几株生机盎然的朝颜花。
唤醒了灰暗世间唯一的亮色。
她伸手接过温水却不敢在这里喝,握在手里感受着自手掌扩散的暖意。
她的目光从林黛玉移向有条不紊在忙碌的志愿者。
方止住的泪意瞬时又盈上了眼眶。
在这个满目苍夷的隔离区她们就像贫瘠土地里开出的花。
顾青青看着来到隔离区便涨到70%的进度条,颤抖着上前一把揽住娇小的林黛玉,语调止不住的哽咽:“你不该来!你不该来!是鼠疫!是鼠疫!死亡率高达75%,是唯二的甲类瘟疫!林家为国尽忠的人已经够多了!够多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你…呜呜。”
其实,顾青青的求助信是写给知府的。
在察觉可能会是鼠疫时,她就知道这不是个人能控制的,而且这里既然发现了一例那么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已然死于病中,若不及时管控,若不将尸体焚烧殆尽那便会成移动的传染源!
这需要所有人心往一处使,需要官方站出来,需要军队迅速组织起来!
即便她在信封上写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让信使带话了鼠疫的苗头,但还是直接被知府摆了摆手。
若是其他如伤寒或者天花等记录在册的瘟疫他或许会警惕,但闻所未闻的鼠疫又是何等小痛小病?
没人会觉得一个小小的老鼠能惹起什么惊天动地的灾祸。
因信上都有林家的标识,便同那治疗疫病的信笺一齐被遣返回林家。
直接导致了林黛玉想都没想便背起行囊赶赴一线。
汹涌的泪意糊了顾青青一脸,她的脸埋在黛玉的肩窝处颤栗地发出哀鸣般的哭泣。
林黛玉伸手拍了拍顾青青瘦弱的脊背,柔声安抚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何况姑苏的林家若真的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被林家治愈的病人能在这片土地重新生根开花,顾夫人,我想尽力所能及之事。”
顾青青看着说完这句话便涨到75%的进度条嚎啕大哭。
*
在姑苏隔离区热火朝天的抗疫之时,被众多官员架着要去寺庙祈福上香的九殿下此时骑虎难下。
知府陈安在九殿下说漏那一刻便已经遣人同时去准备嫁河神旧历的一应事宜。
几个年轻的官员则麻木的看着这些人会后便自觉围成一圈恭维着喝酒留饭,甚至考虑要不在风月场所为九殿下接风时如坐针毡寻了个由头便溜之大吉。
九殿下眼神赞许点头应允。
几个年轻人走后,交谈甚欢的中年男人们无一不在调侃怪罪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冲动鲁莽看不懂眼色。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下,九殿下似乎还能听到雨后灾民绝望的抽噎声。
哭苍天不公,哭命运专挑命苦人。
可这群本该是百姓的父母官此时却各怀心事推杯换盏只知享乐,每个人都穿着鲜花着锦的袍子踩着百姓的苦难拾级而上。
不免想起了他道貌岸然的爹和禽兽不如的爷爷,心头火起,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在众人犹疑的目光中站起身来,身长玉立,桃花眼扫过,嗓音冰凉:“不是要去祈福上香吗?祷告之后诸位大人可否答应我亲自赈灾?”
一句话毕,屋内落针可闻。
九殿下难道不明白上香祈福和河神娶亲的真正含义吗?
那便是能更加顺理成章的将锅、希望和接下来治理交予上苍。
祈福后,九殿下便要亲自传达佛祖之意稳定民心,他们则能更加舒适的等待神佛下凡救灾,等待中央政策。
他们可不认为英明神武的太上皇会派满脸孩子气的九殿下南下,肯定是新帝又作的妖。
不过新帝既然敢将这等黄口小儿派来,待之后祈福祷告无用,那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们只会将怨气凝聚在他身上,发泄在京城稳坐龙椅的新帝身上。
看啊!这都是因为新帝德行不堪触怒天地故降下的神罚。
到时候,只要一点吃的,画一张大饼就能组织难民、联合外敌、操练军队关闭城门揭竿起义割据一方。
纵观史册,天灾之后换个国姓也不过如此。
这么大一个坑,九殿下居然这般直愣愣的跳进去了?
在场的人精暗自交换了神色。
陈安第一个反应过来,匍匐在地:“殿下息怒,我们急需先祈福以巩固民心,民心稳定方能让让他们搬家至安全之地,到时候即便雨未停歇,百姓也能安居,岂不妙哉?”
九殿下被他们这些怪异眼神看得不自在,只想快点解决问题:“既然大家都在,那便先别将时间浪费在吃饭上了,方才听沈大人所言姑苏城内治灾效果不错,去那边上柱香祷告上苍后可顺路探查一番,至于河神娶亲暂且先延后,此事切勿声张。”
若他们要祈福便快些祈福,神化王权给百姓带来希望也不过缓兵之计,只要祈福后这群人能干点人事也不是不行。
这话一出,原本腰酸腿疼咸鱼瘫的官员们纷纷冲到前边准备祈福祷告的一应事宜。
虽九殿下说切勿声张,但他们那会应?暗地里找了好些小厮拿着铜锣走街串巷宣传九殿下要在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开坛祈福。
不多时,饶是九殿下想低调这群人都低调不起来。
府兵开道,骏马飞驰好个排场浩浩荡荡出了扬州城一路到姑苏的寒山寺而去。
此时,早便接到有贵客要来向上苍祷告的主持看向后院收容的几个金发碧眼域外病人咳了几声:“先将他们移至后院,打扫之后便迎接香客,记得准备好香囊棉纱以供香客所用。”
这几个金发碧眼的病人是前几天自丝绸之路来往贸易的客商。
虽打着行商之名但其实是他们本土爆发大规模传染,这群人便抓紧机会逃到船上,一旦发现感染者直接弃尸大海。
最后能到达姑苏渡口的人第一日还是健康的,就在他们以为逃离了瘟疫的魔爪时悄然跟随在他们身下船舱阴影里的老鼠、跳蚤也渐渐从阴暗的角落爬出开启了新一轮的屠杀。
彼时的欧洲人崇尚不洗澡,公共卫生脏乱到极致。
头发上、衣服里不知是多少跳蚤的老巢,本来看着暴雨肆虐的姑苏考虑是否要北上换一个登录地时,又有不少人病了,无一不是全身生疮,流脓的伤口腐烂的像是发黑的烂苹果,痛苦不已。
将这些人抛尸后,船长看着幸存的人们决定在这里下船。
因接连的暴雨,姑苏渡口早便被关了,留下来巡检的官兵看到船长拿出那黄澄澄的通行证只是草草检查了甲板便让他们下船。
幸存下来的人不敢停留,撒丫子往姑苏城外的寺庙而去,他们急需本土的神明保佑他们渡过难关。
却终是倒在了半路,被城外收容所几位好心的群众发现,因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听懂他们是要去寒山寺,便热心地将他们抬到寺庙。
与顾青青观察一致,第一天他们发热头痛呕吐,僧人们以为是水土不服所致,开了药,误打误撞压制了细菌蔓延。
可第二日的汤药却不管作用,患者全身凸起肿块,甚至不少僧人也发起高热了,人心惶惶。
见多识广的主持看到这等现象也是徒然变了神色,
忙将这几人隔离起来,让全寺上下用艾草等消毒清洗,知道这是被这几个歪果仁坑了!面色铁青,但顾及名声只连忙召集医者上来救助。
可谁知竟等来这群贵客要到寺庙祷告的通知。
尤其是听到尊贵的九殿下也会亲临。
主持跪在蒲团上飞速捻着佛珠,看着身后一排排倒下的小僧们,只能寄希望与皇子身上的龙气能压制这肆虐的病魔。
第45章 祸延
姑苏城外寒山寺
江南一带的上位者在自发前来送别的群众希冀的注目礼中浩浩荡荡簇拥着九殿下登上了灵隐寺的大殿。
雨依旧在淅沥沥的下,天色暗沉,万分沉重的打在伞面上似乎要洗净大地上各个角落。
在门前迎接他们的主持面容和蔼,却恐是因年纪大受不住潮,时不时便用袈裟掩住咳嗽。
双方见礼后便被请进了大殿。
九殿下跪在前方,其余官员则跪在下首,众人表情皆是万分沉重对着大殿内怜悯俯视芸芸众生的金相无声叩首祈福。
祈求神佛庇佑苍生。
两侧的僧人吟诵着佛经,古朴悠远字句仿佛能将灵魂都洗涤。
传入与病魔斗争的异域商人耳里,似幻听到教堂神父的祷告,面上满是信徒的虔诚,似乎疾病都延缓了发作。
见他们情况好转,一旁看护的小沙弥们都不由松了口气,佛家有许多忌讳,但最大的忌讳是见死不救。
如今,这些病人能脱离苦海也是功德一件。
可谁也没看到,有一只恍若醉酒的老鼠从床下爬出,摇摇晃晃至祷告的大殿外而去,但因猛烈的痛苦直至撞在门槛上,片刻便口中吐血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弹。
门口守着的小沙弥见此徒然变了脸色。
这等场合出现死老鼠可是佛祖预警?
忙几步上前同主持说明。
主持的神色亦是沉了沉,双手合十走到那吐血的死老鼠面前直念阿弥陀佛。
被动静吸引跪在蒲团上的官员们,虽也想看热闹,但现下在向上苍祷告万不能分心。
便只有主持同几个小沙弥围在老鼠旁吟诵往生咒。
祷告毕,九殿下先行起身,只见主持满脸哀痛,又看着逐渐围拢的众人,满脸疑惑。
走了几步,才终于见到那被重重围住的吐血死鼠。
八月的山风冷得彻骨,令他脊背发凉。
陈安也看到那只死的老鼠,嘴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祷告途中遇死物乃为大凶之兆,正是天助他也。
最后超度了这只死鼠后,众人焚香沐浴洗去纤尘。
因一路奔波,九殿下一行便在寒山寺歇息。
*
彼时,城外隔离区已服用汤药的病人皆呈现好转趋势。
服用清瘟败毒饮的患者明显好得快些,而服用连花清瘟的患者药效没有立竿见影但也逐步缓和副作用也少些,而服用药丸的病人效果则更慢,但好在对症。
想来猛药确实有其存在的道理。
顾青青见药真的有效果才松了口气,高度紧张的头脑骤然放松有几分眩晕,忽听到身旁林黛玉轻悠悠的叹息。
突发奇想,这林妹妹可是天上的绛珠仙草,那她每每叹气可是在进行光合作用?
何况草木不会传染疫病,天敌是害虫。
这个害虫包括但不限于贾府的蚕食、封建时代的压迫还有自我内耗。
说到底,林妹妹最大的悲剧还是因母亲亡故后,父亲却将她送去京城。
有时候,她觉得贾母和林如海之所以同意将林妹妹接去京城,除了别无选择之外更隐晦的是,他们心底里都觉得要替别人培养完美儿媳,走完这个时代诸多女子的一生。
她看过太多试图合理化林如海这一举动的帖子,其中得到高票赞同的是说古代“五不娶”中明晃晃列着的“丧妇长女”。
既“没有母亲的女子不娶”。
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在母亲培养下继续产出“家中主母”似的完美的商品?
可所有女性的成长都不应该只是为了成为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媳妇、世人眼中的正常人,而是成为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太渺小了,即使醒悟这些却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事。
想到这里,她看向跳动的进度条。
她很庆幸,林黛玉能从牢笼里挣脱,而她,亲眼见证了这个过程。
虽然不确定为何会是顾淮璟带来这个任务。
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顾淮璟就是为了这个目标才能在几大碗落胎药后还能从她肚子里爬出。
不是她要去靠近林黛玉,而是顾淮璟强迫她靠近林黛玉。
若没有顾淮璟的出现,她虽可能也会在见到时顺手拉一把,却绝对不会这么上赶着要去什么“拯救”。
尤其是上一个她兴致勃勃要拯救的付若柳如今都成了什么了?
觉醒了但没有完全觉醒,不过是从被害人变成施暴者。
人不人鬼不鬼,倒不如被愚化得好。
弯了弯嘴角,不由苦笑出声。
惹得林黛玉不解的看向她。
“我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吃饭的时候要么吃着吃着就哼起歌儿来,要么就吃着吃着突然叹气,爹娘会好笑的看着我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小朋友也有烦恼吗?”
顾青青说着眼睛蒙上了水雾,眼前好似浮现出白炽灯下一家人在简易餐桌上摆着家常菜其乐融融的情景。
林黛玉沉默无言,她应该也想到了幼时娘亲缠绵病榻时的记忆,上前拍了拍顾青青的单薄的肩膀:“那我们得尽快找到传染源,还有许多稚子也想在爹娘注视下随心所欲的喜怒哀乐。”
顾青青吸了吸鼻子点头:“传染源肯定是老鼠和跳蚤。”
“那我去召集人手灭鼠清扫,关闭城门不许进出,防止扩散传染,雨停后将感染的尸体和老鼠搬到野外焚烧处理。”
林黛玉见她稳定下来便也放了心,顾夫人什么都好,就是精神状态令人担忧,末了又道:“尤其是我们不知其他地区是否也有疫病,得想办法将药方等应对措施让其他人知晓。”
顾青青听了连连点头,这就是书香世家养出的完美儿媳。
只要不困于后宅,后勤这方面真的能无师自通,完全不输那些个男人。
便只补充道:“这类传染病很少在我们本土爆发,多半是被动交叉感染,还要查询近期有无西方人登陆渡口,这个事情我来负责。”
话毕,二人便各自分开。
顾青青还是认为由西方恶意携带细菌的可能性更多,现下重症患者也逐渐好转她便想去看看。
不多时,她便走到了一对母女榻前半蹲下。
恢复精神正睁着黑葡萄大眼睛看着她的小姑娘看见她笑得分外可爱,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姑姑,我今天乖乖吃药了,虽然依旧好苦,但都喝光了一滴没剩哦!”
顾青青嘴角不自觉上扬,递上一颗麦芽糖,语气轻柔:“我们小桃真乖,姑姑奖励你一颗糖。
姑姑还想问问小桃,最近有没有看到和我们头发颜色不一样,眼睛是蓝色的人呀?”
那小姑娘接过糖,满是脓包的小脸上笑得更加高兴,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有,因为他们晕倒啦,是爹爹喊叔叔伯伯们一起去扶他们!”
顾青青心头咯噔:“那他们去哪了?”
“嗯好像是要去寒山寺拜菩萨,姑姑?你要去哪里?”小姑娘还未说完,顾青青就飞奔了出门。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糖递给娘亲。
年轻的妇人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千劝万劝小姑娘才肯扒开糖衣小心翼翼舔了几口。
*
及至三更,几声绝望的哀嚎响彻寒山寺的上空。
那几个域外商人在半夜争先吐血伤口流脓,手脚黑紫,因剧烈疼痛在榻上左右翻滚甚至以头撞地,也跟那只死鼠一般口吐鲜血,死状凄惨。
有僧人连忙去看,诵经声超度声还未起便纷纷发热倒地。
连九殿下及其一众官员亦是如此。
有些抵抗力弱的不过一个时辰便死在梦中。
陈安在睡前忽想起那封说鼠疫的信笺,猛地一个激灵便看到周遭同僚无助的哀嚎,他当机立断遣人去寻儿子们来救他。
主持也想起来维持局面,但他也同那些域外商人一般全身起肿包后迅速溃烂,甚至来不及翻身。
哀嚎声响彻整座山间。
惊飞了山上的动物。
顾青青连同黛玉主仆三人还有几个年轻人都背着用油布包着的药材在赶往寒山寺的路上听到这一阵阵的哀嚎,不安感逐渐蔓延。
“记住,这隔离服和口罩一刻也不能摘,我瞧这雨快要停了,到时候组织僧人第一时间将死去的尸体焚烧以免二次传染。”
顾青青急促的声音传来。
林黛玉接着道:“还要及时将寒山寺控制起来,以免人员流动。”
“我们人少,故每个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保护我们的故土。”
“啧,真可笑,一群大男人们竟沦落到让妇孺来保护。”
忽然,一个分外轻挑的男声响起无端破坏了满腔热血的女性们。
“什么人?若未染瘟疫请速速离去。”黛玉蹙眉说着就要拾级而上,没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
片刻后边麻利走来一群带刀侍卫簇拥着位年轻公子上前。
那公子剑眉星目,神色倨傲,虽言语狂傲不拘但也知戴着纱巾:“我看陈安那老东西不止遣我来救他,连他的小情人都收到了要上赶着要去救。”
一句话令所有人恶寒,顾青青将黛玉护在身后,想撸袖子,但撸起外衫便会露出纯白隔离服只能作罢,旋即随手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棍子挥舞着冷笑:“再嘴贱试试?”
第46章 九殿下一行也被感染
林黛玉见顾青青手握成拳气得发抖的模样,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盈盈上前:“既这位公子着急,便让他们先过。”
说着便示意其他姐妹让位。
那位公子闻言挑眉吹了个口哨,眼神上下打量:“还是这位小娘子懂事,如果我家老头子有一日死在榻上,那小娘子到我这里来吧,小爷我会好好疼你,嘿嘿嘿。”
说完,跟着他的乌合之众们皆心照不宣露出我懂的恶心笑声。
顾青青一听,哪里站得住,抄起棍子就要招呼,却仍被林黛玉按了下来。
这群莽夫,里边人间投毒搅拌机也敢大喇喇去,
到时候,只要放任不管,两天内寒山寺的患者必死大半,而她们只需要管控下山路口,患者大多眼冒金星虚软无力,即便她们都是娇弱的女子也能出来一个鲨一个,保准治得服服帖帖。
顾青青此时就是但凡疑似有损害林黛玉利益就龇牙咧嘴的泼妇,喜欢有仇当场报性子直,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
而陈公子见她们都不吭声,以为是服软了,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着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台阶。
那背影直看得满腔怒火的顾青青在心中大骂,果然,男人这种恶心的生物就该全部灭绝!
而林黛玉神色未变,清凌凌的水眸看向众人:“不必担忧,下山的路口方才已派人防守。”
这次来寒山寺,还希望能达成同这些僧人携手抗疫的既定目标。
毕竟官方现下联络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联合各个民间组织,至少不至于单打独斗。
好在虽然九殿下这次总算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瘟疫。
在倒下前勒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未痊愈前不得走动,违令者,杀无赦!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黑鹰依旧沉默的履行着九殿下指令,已然鲨了许多想要趁乱逃跑的官员。
可因没有及时焚烧尸体,加快了细菌的近一步传播。
当陈公子领着一群侍卫冲到寺庙内,看着面前这些人个个口吐鲜血绝望无助的翻滚哀嚎,仿若误入十八层地狱。
没想到会这般严重,才蓦然方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快跑。
就在他转身就想跑时,那门忽被关住了,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人抱剑冷冷看着他们。
仿佛只要再走动一步,手里的刀就会如同砍西瓜似的落到他们脑袋上。
陈公子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再走一步是当即死,退后是慢性自杀。
他因害怕止不住在颤抖,道:“山下…山下有医师!黑鹰将军,我只是想去找山下那些还未上来的医师们来为九殿下治病!”
*
大雨依旧在落,奋力冲刷着黑暗角落。
九殿下所在禅房内灯火通明,林黛玉一行最终被陈公子千求万求请入了寺庙内。
林黛玉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也无意拿其他人的性命惩罚陈公子便先一步去了寺庙。
而顾青青这人睚眦必报,直到消气了才肯上山。
此时林黛玉正皱着眉替九殿下诊脉。
她们已经初步将病人分为重症、普通、轻微三个阶段。
分别对应用药清瘟败毒饮、连花清瘟药剂、药丸。
紫鹃少见林黛玉这般凝重,看向双眼因高烧眼神迷离面色潮红的九殿下。
待林姑娘把完脉便无比自如招呼已婚的婶子们掀开九殿下的衣物去看看腹股沟处有无肿块溃烂。
这是最能直接判断病情的方式。
肿块一般会由腹股沟的淋巴结逐渐蔓延到全身。
但因为腹股沟是极其私密的部位,故这时候未出嫁的姑娘们一般会回避。
见姑娘们起身,几个原地待命的婶子正要去掀九殿下的衣物。
可此时烧得迷迷糊糊的九殿下忽清醒过来,看着这群嬷嬷不由分就要扒拉自己的裤子,下意识忙死死捂住。
这位可是金贵的主,婶子们也不敢用强便退了回去。
林黛玉看向明明烧得迷迷糊糊却还要死命保护自己贞洁的九殿下,不觉有些好笑,上前安抚道:“她们并无恶意,只是需要查看殿下的伤势,还请殿下应允。”
九殿下听到这宛若天籁的声音睁着湿漉漉的桃花眼想去看那人时,
只觉得颈后一疼,旋即如花隔云端的仙女在他眼前支离破碎。
林黛玉看着毫不犹豫一掌劈在九殿下脖颈的顾青青莞尔。
“最看不得矫情。”
顾青青听完林黛玉的诊脉结果后轻哼一声,见她们都退了出去才三下五除二扒了九殿下的裤子。
果然看到腹股沟处已然像烂苹果似的肿块。
“加大剂量的清瘟败毒饮。”
寒山寺的病菌比城外的严重得多,再检查其余官员皆是如此后大家得出这个结论。
此时林黛玉已然将药丸分发给先前的陈公子一行,并请求他们将已然死亡的尸体寻个空旷不会引发山林火灾之地焚烧,后再安排人员灭鼠清扫。
陈公子接过药丸就水吞服,借着摇曳的烛火这才看清了这个仿佛浑身都在泛着柔光,身形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
他先前是觉得她们都是趁着这个机会想上位的小妈们,于是口出恶言,但现在知道只是误会时懊悔不已。
少女如画的眉眼令他略微失神,但不过一会,他便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到那些尸体上,屋檐暖和的烛光将他耳尖染红。
黛玉还以为他是不愿意,也不强求就要走。
身后的陈公子猛然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喊道:“遵命。”
说罢,便没等林黛玉说话就急匆匆召集手下侍卫清扫尸体。
把一旁的紫鹃都看呆了,这个陈公子真的是先前嚣张跋扈的那位?莫不是被夺舍了?
林黛玉却隐隐知道是为什么,据说知府家虽有几十房小妾但唯有主母生下一个儿子,想来是被宠坏了。
也顾不得聊八卦,林黛玉转身便投入了寒山寺的抗疫中。
也不知何时雨停了,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的缝隙,耀眼的光芒像触角一样探寻这个原本混沌地世界。
昏睡一晚的九殿下终于睁开了眼时,房门正好打开了,是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丫头正要进来,见他醒了又飞速将要踏进的脚缩了回来,喊道:“姑娘!九殿下醒了!”
林黛玉听到后,便朝九殿下病房内而去。
她们需要官方出手,而顾青青动不动就要砍人的暴脾气明显不适合谈判,便只能她去了。
清晨争先恐后挤进的阳光洒在榻上少年稍稍恢复血色的脸上,九殿下并没有醒,两眼仍闭着,呼吸还有些微弱。
但好在呼吸平稳,想来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黛玉放了些心,又见阳光过于刺眼,便走至窗畔想将纱窗合上,却忽听身后响起微弱的问话声:“你是谁?我是怎么了?”
黛玉转过身来,隔着透明玻璃护目镜那未施粉黛的脸上浮现着病态般的苍白,逆着秋季的沐光,浓密卷曲的眼睫微微扇了扇,在口罩上投射下一小片显而易见的阴影。
此时她正拉着纱窗,熹微的晨光透过她的指缝,将她的手指柔和化,连带着那如白玉的手掌一瞬恍若透明,仿佛眨眼间,她整个人就会同那院子里的白蔷薇在这片晨光里消散。
问话的九殿下忽一梗,半晌未开口。
“我姓林,殿下,你们皆不慎染了鼠疫,还好昨日及时控制住了。”黛玉见他醒来,关切地走近:“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可饿了?渴了?”
九殿下撇开眼,神色有些慌乱,试着动了动身子,迟来的痛感瞬间席卷全身令他不敢乱动,小声道:“有些渴…”
话音未落,肚子亦十分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煞白的脸当即浮现几分绯红。
黛玉明了忙转身。
“你去哪?”九殿下见她要走忙问。
黛玉亦知病人方醒心中定惴惴不安,忙道:“是我疏忽了,我去唤丫头们拿吃食来。”
听罢,九殿下往被子里缩了缩,闷闷地飞快回了句:“那快些回来…”
黛玉见他虽是说着挽留的话却几乎要将整个人皆埋进被子里,才知九殿下原来是个别扭的性子。
忙出门唤丫鬟们将白米粥和水端来。
九殿下用了白米粥又喝了药。醒了片刻只觉疲乏得紧又昏昏欲睡,但还欲强撑着同黛玉说话。
原本黛玉见他这般虚弱至极的模样还顾虑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目的,但见他也想同自己说话便让他开口。
“多谢你们。”九殿下苍白着一张脸倚在引枕上有些自嘲:“若不是你,想必只能下辈子再见了。”
意识到这话似有些暧昧,九殿下轻声咳了咳继续道:“这病不得出姑苏。”
林黛玉听他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
还好这位殿下不是绣花枕头,之后她们的工作便能更加顺利些。
便将鼠疫的临床症状和药方以及如何处理详细说明,末了才道:“还请殿下斟酌,我认为城门不能开,且城内居民也要灭鼠清扫以免有漏网之鱼。”
“皇爷爷每常谈及林大人皆是惋惜及敬佩,如今见着你我倒明白三分。”九殿下心中暗服连连点头。
“能让太上皇如此挂念,九泉下爹爹也能安息了。”林黛玉接着道:“还要保证江南科举不能出差错,毕竟这件事关乎着国运。”
文化的建设该要与这些事齐头并进。
大灾之下,所有人都需要精神寄托。
第47章 小顾考完啦!
打通了官方渠道后,很快姑苏的警戒线便迅速立了起来。
此时雨也渐渐停了,久违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明媚的太阳光下往好的方向进展。
等顾淮璟总算从考场里出来时,才知在他们科举期间姑苏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虽管控及时,但还是有不少人偷渡到江南各地,这鼠疫也着实霸道,虽有对症的药方但死亡率依旧居高不下。
这场人体免疫系统与细菌的对战令如今的江南一片几乎沦陷。
现下城外焚尸场依旧火光冲天。
顾淮璟听闻这个消息心中焦急,接过分发的口罩戴好便疾步跑出,他身后跟着半死不活愁云惨淡的学子,连连哀叹试卷难做,哀叹时运不济。
因整片江南地区此时都在管控期内,见识过鼠疫的霸道,人们从一开始的怨声载道到如今皆闭门不出居家隔离不愿给政府增添麻烦。
街上除了他们这些考完的学子,便只能看见身着隔离服的志愿者们穿梭在每家每户中。
忽地,他顿住脚步,一眼便见林黛玉朝他这个方向远远而来,而她身侧似跟着高她半个头芝兰玉树的少年,身后还跟着远远落在他们身后一袭劲装抱剑警惕的中年人。
待他们走进,顾淮璟一眼便分辨出黛玉身侧是九殿下的身影。
九殿下是个好学的人,他在龙门书院就有感慨。
如今更是拿着纸笔随时在记录。
*
今日林姑娘分外不正常,以往她都能全神贯注在患者身上,而今日她却早便告了假,若不是有一个变异病株需要她去定夺,估摸着今日会换下这身隔离服。
九殿下自好了后这几日都跟在林姑娘的身边,吃惊的看着像是瘦弱猫儿似的她竟能源源不断迸发出名为“温柔”“坚韧”的光芒,这是女子身上的美好的品质。
方开始林姑娘还在犹豫要不要带着他,后来发现九殿下的身份还真的好使。
比如说有时候会遇到只相信神佛或者道士,说喝一碗符水就能好的人家,她就请出九殿下,说九殿下是龙子也还需要喝药,我们群众更需要喝药缓解。
而更多时候是人们对这药产生怀疑和惧怕,因为好些医者都说这药药性重,吃了会死人。这时候再次搬出痊愈九殿下,让群众的信任感蹭蹭蹭上涨。
较之先前,工作不知顺畅了多少。
“林姑娘这般匆忙,可是有亲戚参与科举?”
九殿下见黛玉从患者家中出来,便往贡院方向而去,目光万分焦急时不时落在学子们身上便轻声问道。
因现下是鼠疫的特殊时期,无论男女老少也顾不得忌讳,皆是组建起来共同抗疫,不止他们,还有许多身着防护服的志愿者也在忐忑的迎接考完后的学子。
林黛玉听到问话,当机立断反驳:“不,只是那边还有一户患者会路过。”
但却在路过一盆锦带花时停住了脚步。
锦带花在阳光下似仙女织出的锦带,枝条细长柔弱,最重要的是这花常用以祝人前程似锦。
九殿下福至心灵上前叩门,出来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到两位年轻人时笑呵呵的想迎他们进来。
“这位奶奶,这门口的锦带花是您栽种的吗?”九殿下眉目带笑。
老奶奶听罢看向那小盆锦带花:“今日天气好又正好科考完,那些娃娃们看到也会高兴我就摆出来了,怎么?可是挡了路?我这就把它搬进来。”
说着就怕给他们这些志愿者添麻烦,佝偻着脊背去搬花。
林黛玉轻咳一声道:“既是老奶奶给学子的祝福便罢了,多有叨扰。”说完有些落寞的离开了。
“老奶奶,我有个朋友也参加了此次科考,我们没想到送什么给他,见到这花就想问问,您别放在心上。”九殿下见林姑娘走了便也追着跑上去。
身后的老者忙出生唤住:“我这里还有好些锦带花!”
最终,林黛玉抱着一小盆锦带花眉眼带笑的同老者福身告辞。
九殿下想接过但见她不吭声便也没再问只道:“现下父皇苦于朝中无人可用,这一批中举的学子想来以后都会成为父皇的肱股之臣,可惜林姑娘是女子不然高低都要入阁拜相。”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场由新帝打响的反击战不知最后胜利会花落谁家。
九殿下说完有些忐忑的看了身旁的林黛玉一眼,他其实十分纠结,一方面觉得可惜是个女儿身另一方面却也很庆幸她是女儿身。
至于为什么会庆幸,他现下分辨不清。
“入仕非我所求,比起这个能医治好病人更为重要些。”说到这个,这几天下来由顾青青手把手带着她只觉医术突飞猛进,之后她会尽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可单是学医救不了百姓。”九殿下不知为何,便想起来顾淮璟的教导:“还需要有人为你保驾护航,我”
“分内之事,便不劳九殿下费心了。”一道清清冷冷的男声自前方传来,只见是虽满脸疲惫但掩不住神采奕奕的顾淮璟。
九殿下看着缓步而来的顾淮璟有片刻惊讶,下意识观察林姑娘的神色,说不出是喜是怒,更多的是嗔怪,这还是第一次见林姑娘这般生动的颜色,美得令人炫目。
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顾小夫子。”九殿下身为顾淮璟教导过的学生,保持基本的尊师重道。
顾淮璟先是大步走近接过黛玉怀里的锦带花后才出于礼节同九殿下见礼:“九殿下许久未见,没想到你会同你师娘一起来,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说完,也不管九殿下是何表情,很快便走到黛玉身边,仔细打量,得出结论:“又瘦了,不好好吃饭?这是专门送花来等我?”
“我没有!路过而已。”黛玉被他打量的不自在,跺了跺脚轻哼一声。
顾淮璟定定看了她许久,将手中的锦带花晃了晃,轻笑:“是吗?我不信,这花定是你特意买来给我的。”
“谁管你信不信,我还有病人要治疗呢,这是给病人的,没工夫陪你。”林黛玉说完转身要走。
顾淮璟忙跟了上去:“林姑娘莫走,我也病了,能不能给我先治治?”
“你这人,考了几天试好赖话都忘了,这病也是能胡乱说的?”林黛玉放缓脚步搅着衣带嗔怪。
顾淮璟抱着花含笑接话:“那姑娘且告诉我,这花可是特意送我的?”
“不是!”林黛玉双颊泛红跺了跺脚,决定再不理这个蛮不讲理的人
目送着打情骂俏小情侣离开的九殿下有几分恍惚,没想到比自己年纪还轻的林姑娘这辈分忽然涨这么高,向来澄澈的桃花眼底闪过几分沉郁。
“很配。”一直跟在九殿下身后的黑鹰忽开口加重暴击。
九殿下脸当即涨得通红反驳道:“哪里配了!不配!不配!”
黑鹰闻言淡淡瞥了他的主子一眼,也不说话,但眼里那浓浓的鄙视仿佛能通过眼神一字一句传达,他就是个被太上皇豢养的宠物就别想着逆袭了。
九殿下有些许挫败,虽然截至目前他是没有办好一件事,
但是他相信,他可以!
第48章 解元
此时正值金秋,既没有盛夏时的炎炎浮躁与慵懒,也没有入秋时风雨萧瑟。
天空澄净,草木黄落。
顾淮璟照例早起在后院练了会剑,还未开始便听到黛玉闺房内有动静。
紧接着就是里间的人儿轻轻叩了叩窗户,示意他过来。
顾淮璟挽起剑花走到镂花窗前,见天边燕雀南迁,只觉今年的冬日恐怕会来得很早。
不一会,镂花窗朝外开,
顾淮璟隔着纱窗见那弱柳扶风的身影似一朵云彩正轻飘飘地落在窗前,似乎是在确认窗前站着的是他。
金秋扬州的清晨带着几分凉意,以黛玉目前地身子不宜在窗口吹风,于是便低声问道:“林姑娘早膳想吃什么?”
“嗯…”里间的人影似乎被这个话题问住了,这些年总是吃药连带着吃什么都没味,也未曾有偏爱的。好在搭配膳食娘亲在世时也曾教导过她:“江米粥配火肉白菜汤。”
“好,那你等我。”顾淮璟说完便转身就走。
黛玉踌躇在窗边就是想邀他一起吃早饭,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如今倒是不必纠结了。
不一会儿,顾淮璟便自厨房端来二人的早膳。
现下疫区人手不足,林家能出力的丫鬟婆子们皆自愿去了,顾淮璟休整了两日,本决定待放榜后便也去疫区,可谁知昨日黛玉竟回来了。
顾淮璟自小独立很会照顾人,屋内温馨舒适,食不言,只能听到汤匙碰撞碗壁发出的清脆声。
今日黛玉难得休假,同顾淮璟用膳后,一时兴起便去院子里弯腰拾起被雨水打落在矮灌木上的桂花,也没说话,身后清风霁月的顾淮璟便将绢袋打开。
二人视线相撞,黛玉耳尖微红避开,垂头继续慢悠悠地捡拾落花。
顾淮璟则将黛玉的裙角提起以免沾染留在地面上的雨水,却忽看见那巴掌大的绣花鞋上隐隐沁出梅花般的点点红色。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神色动容蕴含着说不出的怜惜,不知该不该戳破她善意制造的谎言。
林姑娘天生弱柳扶风,虽还是秋天但已然着夹棉的青色的冬衣,在这金秋无边的落木里更显夺目鲜润,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说不出的空灵轻逸。
黛玉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挑了干净的桂花放入自己手中的小花篮里点缀:“今日放榜,你这人倒一点不紧张。”
“现下疫情严重不允许集会,只等报喜官上门就是了。”说话时,顾淮璟声音有几分哑,他最近的声线分外嘶哑,有时候不仔细听还以为听到了鸭子在叫唤。
且他科举回来后,个子似乎更高了些,喉间原本不大明显的结块,如今也浮出水面随着他说话声上下起伏,显得愈发沉稳内敛了。
对此,黛玉十分忧心,还以为他科考时不慎感染了风寒,轻咳一声,瞅着他的面色道:“手拿过来。”
他的手肤色白皙,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有层薄茧,无名指下腹偏右和拇指的茧更厚些,又提笔又挽剑,也不知这人是不是铁打的。
黛玉将丝帕取出覆在他手腕上才鼓起勇气替他把脉。
感受到柔若无骨的指尖在丝绸上方摸索动脉的那种触感,丝滑到仿佛没有阻隔,一点点仿佛羽毛似的抓挠着他的心神。
他眼神晦暗,嗓子似乎更哑了。
黛玉蹙眉,除了心跳过快,倒没发现别的病症,这才放下心。
可方抬头便见顾淮璟直直盯着自己,脸颊上的红晕恍若天边染霞,将那丝帕甩至他怀里转身就想走:“当真无赖,都说不许看我了。”
“好,一切都听姑娘的。”顾淮璟嘴角不自觉上扬。
就在黛玉诧异他怎么这么听话时,他将修长的手举了起来:“可若保证不看姑娘便只有闭着眼了,还劳姑娘牵着我走。”
“好呀。”
黛玉抿唇一笑,伸手揪住他的衣角,摇摇晃晃地引着他就要往荷花池去。
可脚掌如踩在刀尖上传来的痛感令她心绪不平,以至于未注意看路便被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块绊住。
正当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攥紧顾淮璟衣角整个人都要向前倾时。
猛然被人单手捞了回来。
黛玉被惊出细密的汗珠,拍着心口缓神。
确认无误后,顾淮璟方将手抽了回来,转而半蹲下身子:“上来,我背你回去。”
“才不”林黛玉娇嗔,想走几步但现在不止是脚掌疼连脚腕也隐隐作痛。
顾淮璟轻叹:“我知道这段时间在疫区你那脚定是磨破了,可又挂念今日放榜才要出来同我一齐等。”
林黛玉听了泪盈于睫,这段时间在疫区无时无刻都在同时间赛跑,从阎王手里抢人。
常常脚都走得没了知觉乃至起血泡,却又不能停下来。
如此,原本娇养的白皙小脚不知磨破了多少血泡,晚上换棉袜时连鞋底都浸成了鲜红色,却也只能草草处理后第二日继续复又被鲜血浸染。
昨日,不仅仅是紫鹃哭哭啼啼,连顾青青都看不下去了,说:“你如今倒挺像那因要‘追求不灭灵魂’而选择将鱼尾变成双脚的美人鱼。”
林黛玉歪头表示不解。
顾青青将原版《海的女儿》故事娓娓道来后才叹息:“有自己追求这很重要,但享受馈赠也很重要。”
说完,便推搡着就是要让她回家去休息,她才得了空闲来陪顾淮璟等放榜。
可也不想他知道自己脚受伤之事,毕竟她也就休息这一日,明日这脚也是要再次去疫区的,故今日走动也不过是要习惯,却不想终是被这人知晓了。
他会是什么态度呢?会不赞同?
虽然他的态度并不会影响她会义无反顾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但若他反对,她该还是会难过。
未等她思考,顾淮璟已然起身将她拦腰环抱起来:“失礼了。”
失重感令黛玉惊呼出声,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然下意识环住顾淮璟的脖颈,整个人都不自觉往他怀里依靠寻找安全感。
明明秋日的风尚为料峭,但黛玉埋在顾淮璟怀里却未感到一丝凉意,只能听到被无限放大砰砰砰加速跳动的心跳声,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好在顾淮璟并没有说反驳或者责备之言,只是沉默地俯身一点点卷起黛玉的裙摆,黛玉涨红着脸不敢再看。
可不看的话,五感更为敏感,她能清晰感受着他现在轻柔褪下已然被鲜血染红的棉袜。
随后,带着初雪般微凉寒意的指腹一点点游走在脚踝处试探,黛玉感觉连自己的心尖都在随之颤栗,正想收回脚时,
“这里可疼?”顾淮璟不自觉压低声线。
黛玉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娇贵,哪这么容易就扭到了?”
随后,只听顾淮璟低低叹息一声,转而将裹着脚掌血迹斑斑的细布拆开,
见那药膏同开裂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血混在一起,已然有发炎的症状,忙仔细消毒后抹上药后又将那双小脚用细布包成粽子又掖好锦被这才算松了口气。
抬起头便见黛玉额上已起了层细密的汗珠,但她只抿着唇愣是不发出一丝声响,水凌凌的眸光荡漾着楚楚可怜的神色,像倔强地独舔伤口的小可怜。
顾淮璟将药箱收拾好又洗了手才到居高临下的看着自知理亏搅着衣带子黛玉,食指微弯轻轻敲在她这颗逞强的小脑瓜上:“美人鱼用声音换了尾巴,怎么你何时也去同女巫交换了?你本来就很娇贵,于我不必逞强。”
黛玉捂着头,脸红得像蒸熟的枣糕,热气腾腾可屈于对方武力压制不敢反驳,又听顾淮璟也谈及美人鱼的故事,垂眸沉思着。
而后又听顾淮璟郑重说道:“这两日我已经读完你著的防疫指南了,明日我同你一齐去。”
“那我可要好生考你,不过关可不许跟着。”黛玉知道他这是无条件的站在自己身边了,心底暖洋洋的,但嘴上不肯认输。
正当顾淮璟想要答话时,二丫忽在院子里惊喜地喊出了声:
“老弟!阿弟呀!快出来!有官老爷来报喜了!!”
二丫先前看到原本乖乖巧巧的弟弟忽然拿刀威胁人,本来万分害怕每日胡思乱想。
可自从跟着林姑娘在疫区见识了那么多在底层挣扎在病魔和苦难中的人才知道她被祖母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半点容不下黑暗。
自此之后,心态有了很大的蜕变,性格也坚韧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安排好疫区的后勤。
伴着二丫喜气洋洋的声线,林府花园内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恭维和道贺声在院子里炸响:
是两个满脸喜气的官兵戴着口罩,不由分就要将手中的大红花给顾淮璟佩上。
若是以往,该是万人空巷来贺,热闹非凡,但现下情况特殊便唯有发一朵大红花以示祝贺。
“恭喜顾公子在秋闱中夺得魁首,如今是解元老爷了!”
“恭喜解元老爷!贺喜解元老爷!”
“没想到顾老爷这般年轻,果真英雄出少年,是江南之福!”
第49章 流言
翌日,林黛玉在二丫的帮助下倚着拔步床起身洗漱,每动一下都宛若踩在刀尖上,冷汗津津。
二丫见此欲言又止:“姑娘,我见你这样倒不如好生养着,就算勉强要去中途倒下了可如何是好?疫区本就忙,到时候腾不出手来那些病人还每日都添新的”
林黛玉拘水的动作一愣,搅乱了水面倒映的倩影。
二丫这话直戳心窝,她一个负伤之人不好生养着却还要逞强去给大家添乱倒显得不懂事了。
“姑娘我…”二丫说完立马后悔了,她这话可以说,但前边还得加上一大串铺垫的前缀才能让人舒坦,如今这直白的说了倒像是要始乱终弃、过河拆桥似的,嗫喏开口:“我只是希望姑娘好生养着。”
“我知道,多谢你,二丫。”林黛玉用纱巾擦干净水珠垂眸:“倒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疫区人少若不去帮衬着恐怕大家忙不过来,倒没想会给大家添麻烦的事了。”
虽说着知道,但自内心深处涌出的不知是悲哀还是难过令她苦涩不已。
二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的看林姑娘的神情,确认无碍后便扶着林姑娘用了早膳后叮嘱她好生养着便出去了。
独留林黛玉小心试探脚底的伤能否站起,站立时又估摸着好了多少,走了几步,心中有数后便将昨日编好的桂花篮子找出带上,继续尝试着推开门。
她这伤走不了了,可这个桂花篮子是她答应一个重病的小姑娘要给她带去,她是要失约了,便只能等待会二丫回来后拜托她帮忙。
她此时也不勉强便轻倚门框目光转向远处。
天方大亮,透过来的光似在为扬州掀开层层薄纱。
整座府邸都很静,一眼便看到顾淮璟在院子里,正专心致志地捣鼓着什么。
昨儿后半夜起了大风,今早起来银杏叶已铺满院中,双脚踩在柔软枯叶上缓解了脚尖的疼痛。
察觉到脚步声响起,顾淮璟当即立起身朝黛玉走来。
有风卷起银杏叶纷纷扬扬落满少年的深邃的瞳孔,他们分明离得很近,明明触手可及,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仅仅是朝她走来已然赌上了所有。
好在这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林黛玉抚了抚不安的心口决定等这场灾变过后要同方嬷嬷与顾青青好生聊聊顾淮璟此人。
“起了?到正好。”顾淮璟眸中带笑,鲜衣怒马,好个儿郎。
“来,试试这轮椅。”顾淮璟没等她说话,弯腰将她捞起,几步便抱至方才她专心致志捣鼓的轮椅处。
黛玉瞅了瞅,这四四方方的椅子下有两个轮子可以推动,不免眼前一亮,到怪适合如今的她。
椅子上垫了褥子,扶手上也铺好棉垫,柔软而舒适。
顾淮璟确认黛玉满意后方将她放到轮椅上。
又取了一块毛毯盖在她的腿上:“昨夜吹了大风,今日有些凉还是盖着。”
“嗯…”
黛玉红着脸垂头,只敢应声,任由顾淮璟在身后推着自己前行。
顾淮璟先将她推到二丫处说明情况,二丫本身就不知如何赔罪以至于愧疚到去劈柴火,现下看到弟弟推着个椅子车过来惊得张大了嘴巴。
跑过去左看看右看看,直接朝顾淮璟竖起拇指,不住念叨着:“真好,真好。”
林黛玉也不免莞尔,随后便辞别出了门。
今日的风着实有些急,吹得金黄的银杏叶飘飘洒洒落满黛玉怀里。
放眼望去,无人的街道上仿佛在盘旋着满目的银杏蝴蝶雨。
这场始料未及的疫病让扬州天地间空荡荡,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吠鸡鸣,寂静地恍若只有他们二人。
黛玉将那桂花篮子放好后便仔细捡拾着好看的叶片留着做书签。
幸运的是这些叶片背后都没有肥硕的虫子,就好像…完成任务后那叶片上的虫子也会跟着消失了似的。
亦如那年娘亲的棺椁在她面前带起消逝的风。
直至今日,她所牵挂的,无一不会走向别离。
黛玉眸中忽染上了悲秋之色。
轮椅碾在枯黄的银杏叶上发出细碎声响,顾淮璟敏锐察觉到林姑娘的心情变化。
可这个世间唯有父母之爱无法弥补。
顾淮璟声音低沉:“此景到有几分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林黛玉发散的丧气因他忽然出声被猛然拉了回来,她抬头却只能看到顾淮璟精致的下颌。
顾淮璟旋即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这可是你与志愿者们共同守护的安宁,不多看看吗?”
林黛玉望向寂静的街道,她能清晰说出哪家哪户人口几何,谁家又不幸染病,患者有无得到救助隔离,死者有无及时焚烧。
这都是她力所能及的。
几月前,她不过是个被困与闺阁的姑娘;如今已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林神医。
她的过去满目疮痍,但她的未来光辉灿烂。
林黛玉眸中染上了几分坚定,不再沉溺于伤感,精力十足,反倒催促顾淮璟快些。
彼时,顾青青看着突然跳动到90%的进度条还被唬了一跳,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bug,心中也是无限欢喜。
还蓦然生出了‘果然,光是搞事业人生就足矣圆满’的感慨。
疫区这边,虽有对症药,但死亡率依旧五五开,每天运进多少患者就要拉出去多少尸体。
现下,疫区已然流言四起。
说这疫区治病也分三六九等,有权有势的他们就专门用好药,而如他们这般贫民不过用些边边角角发霉的药材,不然怎么死的都是咱们这些衣不蔽体的穷人?
更有甚者说其实那些运往郊外的尸体不是运去焚烧,而是运去碾成粉熬成汤做成药引去城里售卖,这招以毒攻毒之法已经救了好些人。
还有的说只要喝了病愈之人的血,就肯定能好,因为他们的血有击败瘟疫的效果。
诸如此类言论,喧嚣尘上。
一开始人们嗤之以鼻,但渐渐越来越多人在他们面前倒下。
黑紫色的指尖以及满身的脓包像是地狱而来索命的恶鬼,扼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渐渐地,他们忘记了恩情,转而信起这些流言。
扭曲仇视的心理,与细菌一齐在这个本就压抑的环境里迅速蔓延开来。
顾青青今日去查房时便能看到好些患者眼底里的防备与隐秘的仇视。
她不解却也没管,她只负责医病不负责医脑子,只要不医闹她都可以接受。
她惯例带着助手从第一排查看过去,前边人虽心有顾虑,但好在人老实,一五一十配合治疗。
可当她走到第五个床位时,
病床上的中年男人猛地立起身来推搡顾青青:“你个黑心肝的庸医!你给我滚!专门拿假药害人性命,你们这钱赚的良心不会痛吗?我们要去寒山寺!那里有佛祖庇佑,大师们不会偏袒人!也不会拿假药害人!”
他这话一出,其余几个蛇鼠一窝的也在暗戳戳声援。
霎时,病房里尽是声讨之声。
顾青青这个暴脾气听罢脸顿时黑了,冷笑:“你要是想死我不拦着,不想治就都给我滚,我会惯着你们?你们看看外边排着多少没床位只能席地而睡的病人?你若腾出来我还感激你!何况你们来这里我们是收你们钱了?还是拿你们家大米了?白供你们吃给你们治病,病好了脑子坏了还是良心坏了?寒山寺是吧?你们信这些屁话的时候就没打听打听寒山寺那群人也是我们连夜背着药箱去救的?”
跟着顾青青的两个年轻人听着她输出顿感解气,就差跳起来鼓掌了。
“那你说!为什么死的都是我们这些穷人!你如果没有给我们用假药为什么会这样!你倒是说呀!”中年人老脸被训得通红但仍不肯认输,梗着脖子反驳。
“因为你们劳作辛苦,没时间沐浴洗漱,而这病是通过跳蚤老鼠进行传播的!传染得多死得多,还有什么疑问请尽管道来!”
顾青青见他不吭声旋即环顾四周道:“我知道这病折磨得大家都很痛苦,每日见着有人因这病去世我们的悲痛与诸位一样,但我顾青青敢保证在这疫区所有人用的药都一样,欢迎所有人去制药房监督!”
此番话毕,病房内鸦雀无声,没人敢再跳起来触霉头,顾青青见众人平息下来,才走到那中年人面前继续检查病情。
而她身后两个助手则负责学习和记录。
直至检查到儿童床位,那个小姑娘窝在母亲怀里奶声奶气的说:“姑姑别生气,我很喜欢你的呀。”
顾青青心下微酸,揉了揉她枯黄的小脑袋:“放心,姑姑也很喜欢你。”
小姑娘情况很不好,疫病之下小孩和老人总是先一批倒下的患者。
“姑姑,等我好了要去给妹妹折桂花。”小姑娘轻声念叨着:“我妹妹可爱美了,秋天的时候就喜欢将桂花戴在头上,等我好了,要去给她送桂花!”
她身后的妇人热泪盈眶,将小姑娘抱在怀中如若珍宝:“顾神医,求求你救救我闺女,求求你,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我不想呜呜呜…”
顾青青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所有母亲都很伟大,不免背过身擦泪:“别怕,我会尽全力救治她。”
待仔细检查完,她方出了门。
与助手告别后,转角便撞见九殿下,她刻意忽视沉默如影子似的黑鹰,正巧可以将她的发现告知九殿下。
她可不认为这些流言是一时兴起,定是有心人趁乱煽风点火。
果然,九殿下听完眉头紧皱,承诺这件事他来摆平,便往病房而去。
顾青青与黑鹰擦身而过,带起一阵药香以及那飘散在空中的:“谢谢。”
那年她能从深宫中逃出,身为御前带刀侍卫的黑鹰功不可没。
后者听到了她轻飘飘的谢意,即便刻意压下嘴角弧度,但还是提升了几点,让向来严肃的面庞都生动起来。
待调整好表情,黑鹰忽看到九殿下此时正毫不顾忌形象八爪鱼似的趴在帐篷外边偷听里间情况,待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时,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一会便气得满脸通红:“这些谣言都是谁传的!给我查!”
黑鹰掀了掀眼皮佯装没听到。
九殿下无能狂怒后环视周围发现就一个黑鹰抱剑跟在他身后,嘴角抽了抽:“好吧,我自己去查。”
*
却说黛玉同顾淮璟谈话间便到了疫区。
这时,有位年轻公子急匆匆赶来,正巧撞见将要进门的黛玉,忙道:“林姑娘,还请救我父一命!”
来人正是陈安的独子陈子轩,此时的他眼底乌青面容憔悴,半分没有寒山寺见到时的纨绔风流。
见到他,顾淮璟握着扶手的爪子不可控地攥紧。
陈子轩此时满目疲倦同黛玉说起了他父亲。
他父亲打心底信不过这些女流研制的药方,何况这药真不是药到病除,依旧大批大批的人扛不住而亡。
仗着权势,他伪装病愈得自寒山寺隔离区出来,搬回了陈府。
也不请正经医师,反倒将先前好生供养的道士和尚请出山替他护法请神。
请来的人仗着有神仙护法,大言不惭说着定能起死人肉白骨。
想着现下是时势造英雄之际,借风能瞬时起飞,便在陈府预备大摆祭坛。
因这些人不同出一脉,祭坛摆放禁忌也是各执一词。
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还是躺在病榻上的陈安疼得直接破口大骂,允他们各自去摆祭坛,只要有效统统有赏。
可不出一日,没等到那些仙风道骨的道士们请来神明救助,倒先都被传染了,如今还躺在病榻上哼哼唧唧。
而陈安因没得到及时救治如今全身流脓,原先睁着眼就骂人现下连神明都骂了起来。
才终于醒悟过来那些药方真的是救命良药,哭着求陈子轩去请隔离区的医师救他狗命。
林黛玉听完沉默,这种事只多不少,要不是先前拿九殿下身份压着,怕是已然能组建起好几支跳大神的队伍,整日蛊惑群众喝符水就能治病。
若能医好陈安,也能敲醒还沉溺于祈求天道护佑的人们…
真是瞌睡给枕头,顾淮璟轻轻敲了敲椅背,林黛玉回头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第50章 疫区
虽同意去陈家,但黛玉还是打算先将那篮桂花交给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陈子轩虽焦急但也表示理解,还贴心说道:“毕竟若不是家父,也不必劳烦林姑娘两头跑,倒是我的过错,还请林姑娘能赏脸至府中用个便饭聊表谢意。”
他的言语真挚热烈,带着少年郎特有的朝气。
林黛玉没应也没反驳慌忙给顾淮璟使眼色快溜。
顾淮璟倒没有意见,只是离开前忽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站在银杏树下的陈子轩。
与他口中万分焦急不同,他面上是如释重负的舒畅和要溢出来的阴鸷。
许是没料到他会回头,陈子轩表情有片刻的呆滞,随后重新换上焦急的神色。
“呵。”顾淮璟低声轻笑。
他的轻笑仿若柔软的羽毛挠着黛玉的耳垂,她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一去恐怕会成替罪羊了。”顾淮璟脚步不停,推着车轮碾过枯黄的落叶沙沙作响。
林黛玉略为思索:“你觉得那些道士什么的不是陈大人请的?”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交给虚无缥缈的神明。”顾淮璟垂眸将飘到黛玉发丝上的落叶取下,想了想小心放入荷包里。
林黛玉一下便明白了,陈安一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病人哪有什么能指挥的力气?怕是陈子轩说什么就只能是什么。
何况陈子安这神也请了,医师也请了,即便陈安最后还是死了,葬礼上他只需要假惺惺地掉几滴鳄鱼的眼泪,众人也无不会交口称赞他是孝子。
“无聊。”林黛玉撇了撇嘴,将一片被虫子蚕食的叶片随手扔下:“既是如此,哪有往圈里跳的?不若过会说疫区忙不开,请他将陈大人带来这边。”
“嗯,听你的。”顾淮璟说完,忽看到在不远处忙碌的顾青青,神色有几分复杂。
顾青青也注意到二人相伴而来,跑上前来看着轮椅啧啧称奇:“淮璟阿!没想到你动手能力也不赖!”
“不愧是我的儿子。”
顾青青看着眼前好似在冒着粉红泡泡的小情侣,不知道为何,忽有一阵心悸。
如果,她完成任务离开后,由她衍生出的这条线会如何?
她若是自然死亡也罢了,至少还能留下踪迹,
可,若她是被系统直接抹除,那与她血脉相连的儿子是不是也会消失?
若离开的蝴蝶效应是顾淮璟的消失,她会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她早已有了答案。
她侥幸的想,既然让林妹妹圆满是顾淮璟自娘胎里带给她的任务,那么代价应该也是他该由他来承受。
至于黛玉到时会如何,最不济是他们母子的存在都会世界给被抹除。
既然是抹除,那应该也会失忆吧。
失忆就不会痛苦,就是不知道事业线会不会也在她离开后坍塌。
她隐隐觉得不会。
因为这个目标可是顾淮璟拼尽一切都要达到的。
想到此,她将这个稀奇古怪的念头从脑海里甩走,看向黛玉手中的桂花:“去吧,那个孩子…状况很不好。”
她的表情哀伤,
虽然这个疫区多的是如小姑娘一般每时每刻都会死去的人,
但当分明鲜活的人,分明昨天还在谈天说地,还在千恩万谢的人,眨眼间便会病逝在她手中。
一想到此,她还是会浑身颤栗。
她知道,这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若连这个底线她都丧失了,那她估计也彻底疯了。
而她承诺那孩子的母亲尽力救治。
仅仅只是不忍向一个丧夫丧子的可怜女人下这最后的通牒。
现在也不是难过之时,除她们之外还有许多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
她抬眸看向逐渐升起的阳光眯了眯眼,重新注入活力蹦蹦跳跳去疫区忙碌了。
林黛玉看着如此有动力的顾青青不免汗颜,抿唇笑道:“我在园子里的时候,丫头们都说我这身子骨倒连外祖母都不如。”
“嗯…倒是实话。”顾淮璟认真想了想居然颇为赞同。
连林黛玉悄悄瞪他都没注意到:“你既这么想,定是也嫌我了?”
“没,我是说,嗯,我是说还好现在养回来了以后也要好生养着才是。”顾淮璟后知后觉的求生欲终于爬了上来,慌忙解释但林黛玉已然不打算不理他。
林黛玉偏头:“谁要你养了?”
“是,是我要姑娘养着。”顾淮璟抹了一把虚汗,顺坡下驴。
林黛玉没料到他这般无赖,脸倒先红了,娇嗔:“哼,无赖至极。”
“不丢人。”顾淮璟装傻。
林黛玉揉了揉帕子还是决定不理他,专心指挥他去往小姑娘的病房。
郑重将手中的桂花篮子交给小姑娘后,揉了揉她干枯的发丝,眼眶通红:“是姐姐来晚了。”
“才不是!姐姐是仙女,只不过仙女姐姐也被生病绊住了。”小姑娘抱着桂花拨浪鼓似的摇头,看着只能坐在轮椅上的黛玉语重心长道:“所以即便姐姐是仙女,也要和我一样乖乖吃药,这样姐姐身后的大哥哥才不会担心。”
她小小年纪但却学着八旬老翁似的口气语重心长教导不懂事的晚辈,人小鬼大机灵模样让不少病友都泛起笑容。
林黛玉听完,抬眸看向顾淮璟,后者目光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似清亮柔和的月光,轻咳一声:“姐姐答应你,所以小妹妹你也要乖乖喝药快些好起来,别让你娘亲担心好吗?”
“好!我答应姐姐。”小姑娘高兴地拍了拍手,扬起大大笑脸,扭头就想和娘亲分享喜悦。
可,下一秒,她面色忽变得黑紫,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掐指脖颈似的,眼球突出,紧接着嘴角忽呕出出大口大口的黑血,不一会便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裳。
抱着小姑娘的中年妇女浑身颤抖,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凭本能咿咿呀呀发出悲鸣的求救。不住颤抖着想要将小姑娘口中的血抹去。
小姑娘分明是痛苦不已的,但恐是怕妇人担心,于是她艰难摇头,嘴角扬起大大的笑:“娘…要笑,不哭。”
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支离破碎,
黑色血迹蜿蜒向下浸湿了她仍旧抱护着的那篮子桂花。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她那个爱美的妹妹来接她了。
妹妹就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笑着,身上干干净净半点联想不出她死前满身脓包腐烂溃败的模样,妹妹见她不理她,还招手还撒娇着快些来陪她一起玩。
她想上前,但身后娘亲凄厉的哭喊和不断被灌药泛苦的味蕾让她迟疑。
若她也去了,娘亲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人了?
她不舍得妹妹也不舍得离开母亲。
她回过头,却只能看到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1),再也见不到娘亲慈爱的目光。
“呜呜呜。”中年妇人抱着小姑娘的遗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嗓音响彻整片疫区。
那篮子沾染了黑血的桂花已然散落一地,星星点点终结了不过六岁稚子短暂的生命。
这样的场景在这个疫区无时无刻不再上演。
人们从一开始的共情落泪,到表情逐渐麻木,最后甚至觉得都死了才好,反正吃药能不能活也得看命,多个人死,到天上也有伴不至于孤单。
整个病房为小姑娘难过的竟只有她娘亲、林黛玉及顾淮璟三人。
林黛玉想劝但丧子之痛她该如何抚平?
而顾淮璟则只是沉默地上前想合上小姑娘死后都不肯闭上的眼睛。
可接连三次,那眼都不愿闭上,顾淮璟轻叹:“放心吧,我们会安顿好你娘。”
他此番话说完再去合,这次小姑娘的眼睛才终是闭上,神色安详,就像不过是要睡很长久的觉,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就会醒来。
顾淮璟向来不相信神明,但此时也不免因此而震撼。
这个世界上父母确实不一定爱孩子,但孩子对父母的爱一开始确实是无条件的。
林黛玉也垂下眼用丝帕拭泪。
5号病床的中年男人却掀开被子猛地坐起:“别嚎了!一个赔钱货而已有什么要紧?至于如此?死都死了现在哭给谁看呢?要是难过你也陪她一起去!你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只会哭!
而你哭,你只会吵到其他人休息!就你们家死人了是吗?我们这里哪家哪户没死过人可哪个有你这样号丧的!我们被这病折磨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可以睡会,你就不能闭嘴跟着医师们去焚尸场哪里哭!”
此话一出,虽没人附和,但隐秘流转的眼神都在支持着中年男人,埋怨中年妇人杀猪般的哀嚎搅扰了好梦。
林黛玉眸中微冷,将丝帕递给中年妇人拭泪:“病治好了可良心却也没了,当真可悲。”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婉约和软糯但却格外刺耳。
让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已经是第二次了,顾医师就来说了一次,但是他们被病魔折磨得内心都在逐渐扭曲,有不少人作为人最基本的是什么都渐渐淡忘了。
那5号床位的人心有不甘,但顾及林姑娘在这群人心中的地位也没有再挑刺,被子一盖佯装睡去。
很快,就有负责入殓尸体去焚烧的志愿者们来了,他们一声不吭只是想将尸体处理。
雪雁竟也在列,她看到林黛玉时明显的忧心。
但转而又见顾淮璟以及那奇奇怪怪但又特别适合姑娘的轮椅,眼里的欣喜几乎要迸发出来。
她转而同其余人说明后便朝林黛玉而来,顾淮璟顺势让位。
雪雁眼泪都要掉出来:“姑娘,你的脚?”
林黛玉拍了拍雪雁的手表示无事:“是不是人手又不够了?你原是制药的都来了。”
“哎,毕竟即便是身穿这些我们也还是有成片成片的人倒下。”雪雁轻叹,不只是患者他们医者也多的是扛不住的。
林黛玉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边却发生了争执。
原是志愿者想把小姑娘的遗体带去可那妇人泪糊满脸,死死抱住自己的闺女不肯松手:
“我这闺女自打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可她死后我竟然连她的遗体都保不住,你们如此狠心,要让她化灰化烟,永世不得超生才肯罢休吗?你们怎么这么狠的心?呜呜呜。”
要不是官方强硬要求,没人会让自己的亲人去火葬,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忌讳。
其实在下达这条死令时,黛玉也曾尽力说明是因为即便是尸体也会导致瘟疫的传染,及时埋进深山但只要接触到动物,由动物总会间接传染至人。
为了其他人的安全着想请求群众们将病逝之人的尸体尽数火化。
言词恳切,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担心他人的死活心中也无大义。
与他们而言,只要保得住家人就足够了,其余人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不少瞒报谎报的事件层出不穷,令疫区的工作困难翻倍。
看着又一个鲜活生命在她眼前消逝,林黛玉眼中含泪,劝道:“婶子,此前寺庙里那些高僧坐化时也是以火焚之,如此超脱俗世才能成佛,妹妹也定是如此。”
“正是了,小姑娘这是能了却心愿干干净净地成仙成佛呢!”雪雁也是止不住的点头。
最终,不知道是被劝慰了还是妥协妇人总算答应了,却任旧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强硬地要求自己也跟着去。
林黛玉轻叹打算去送一程,顾淮璟却停住了脚步。
转而叮嘱雪雁轮椅的注意事项后,便说这里还有事要处理,之后与她们汇合。
她们离开后,那5号床位的男人仿佛打了胜仗似的,立马起身神秘兮兮道:“你们不知道,方才那妇人我曾在勾栏见过呢,我常去照顾她的生意,知道她喜欢烧香拜佛,她之前也病了,可现下不好好的?想必是有佛祖保佑,我劝阿喝着药还不如请尊佛来拜拜肯定能好更多!可她们都不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们如果请来神佛那就没人记得她们的功劳了,大家都只会记得神佛保佑,那她们还怎么镀金?怎么嫁个好丈夫?”
还欲再说,却忽有一把匕首抵在喉间,向上望去,只见是那位推轮椅芝兰玉树的少年,正冷漠地看着他:“你也吵到我了。”
匕首下的男人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气焰?此时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哭着求饶。
就在顾淮璟要开口说话时,
忽有道温温柔柔的声线自门外传来:“且慢,请公子刀下留人。”
顾淮璟没理继续道:“我看这大叔中气十足倒像是好了似的,而且外间还有那么多病重患者席地而睡,倒不如你们换换?”
其实疫区一直有让位重症患者的美德,但渐渐的他们发现这美德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就死皮赖脸不愿挪位置了。
而顾淮璟此言一出,无人吱声,毕竟当事人自己还在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他饶他一命。
“不妥,这位大叔还未好全,除非自愿公子无权让他挪位。”那女声继续开口。
顾淮璟目不斜视,刀尖又近了几分,划出血痕:“我觉得你很自愿。”
“呜呜是我是我自愿!”那中年男人已然吓得失禁,一阵难以言喻的味道混杂在病房里几欲令人作呕。
“你!”那女子没料到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怎么如此蛮横:“你这是恃强凌弱!我见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这般野蛮!”
顾淮璟依旧没理出声之人,只是看着不住磕头的男子,桃花眼微眯,低声问道:“是谁指使你的?想浑水摸鱼是吧?陈家?”
那男子磕头的动作一顿,随后哭得愈加起劲似害怕得话都说不清楚,但将藏在袖中的飞刺不着痕迹地握在手心里。
“你够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欺负病人!”那少女被无视地彻底怒了,原本温柔的声线都变得尖锐,上前伸手想要夺过顾淮璟的匕首。
此时那原本痛哭流涕的男子也同时起了身,面上对少女是千恩万谢,可手下却将飞刺对准多管闲事的顾淮璟。
正当少女想去抓顾淮璟的衣袖以免他反抗时,
顾淮璟先一步将那男人割了喉,在鲜血飞溅的瞬间起身离她三尺。
而后那喷涌出的黑血溅了少女洁白隔离服一身。
他的速度极快,那少女也愣住了,才反应过来害怕,有几滴血溅在西洋眼镜上晕红了她的视线,她瘫软在地失声尖叫。
“善良是好事,但不明是非就是作恶。”顾淮璟无意同一位小姑娘争执,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收入刀鞘便出了门,不给她半分眼神。
那小姑娘看着这地狱般的一幕彻底傻眼,她没想到秩序井然的疫区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方才那个恶人!就是方才那个人他居然杀人!她自小金尊玉贵哪受过这种惊吓?
愤怒的冲出门外,可外边没有人,也找不到那人的影子。
她气不过,扭头就要去找负责治安的志愿者,但他们在听到是5号床病人的时候微妙交换了神色。
“我们知道了郡主,待会便将那贼人擒来。”
此女正是南安王的掌上明珠霍思然,封号平阳郡主。
因近来西南沿海番邦因江南疫情隐隐有动乱,太上皇越过新帝直接下旨让南安王出征平乱。
又因林氏遗孤在江南治疗瘟疫一事早便在京中传成美谈,贾府与荣有焉个个都昂首挺胸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贾府的表姑娘。
南安王与王妃合计能让郡主去镀个金便将郡主带去扬州,本意是找个僻静之地带个几周就回。
可谁知,这郡主被娇宠坏了,嚷嚷着她林氏可以,那她皇亲国戚怎么能落后与她?便毅然决然奔赴疫区。
可没等她大展手脚却先感染了瘟疫,好在挺了过来,如今已然在疫区挣了不少好名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