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京城港口停泊着贾府预备送黛玉回扬州的船只。
天还未大亮,往来人少,江水澄澈,面上升起一片朦胧的烟霭,宛若仙境。
贾琏下马上船确认事无巨细后,方遣丫鬟们去通报黛玉同陆家母女。
不多时,马车上便盈盈下来两位气质卓绝的女子,身旁还紧紧跟着个嬷嬷似的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
贾琏目睹黛玉同陆姑娘出现的瞬间,饶是花场老手如他也不免惊艳:
林家表妹便不必说了,素日便听王熙凤论黛玉,总说她是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
但今日黛玉迎风而立,身着杏色织锦长裙,仅用一条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帷帽下乌黑的秀发绾成倭堕髻,只挽一支白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
风吹面纱时好似隐隐约约看到佳人浅笑,目若清泓,虽依旧柔弱却无端给人能应对疾风之感。
而黛玉身旁的陆姑娘虽衣裳简单,但就是朴素至极的棉制裙衫,配之眉宇间不染世俗的淡漠,竟硬生生有种难以言喻的矜贵感,好似落难公主。
可惜,如此佳人竟是林家表妹的友人。
半分碰不得,只能抓心挠肝。
贾琏收回目光,朝黛玉拱手笑道:“此次送妹妹回扬州,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在端午前回京城来过节才好,我们便早去早回,路上一应事宜只管遣丫头们来寻我。”
黛玉闻言微微欠身道:“有劳琏二哥哥。”
说罢,便由紫鹃扶着去了船舱。
船上女眷多,又添了陆家母女,好在已提前说明,不然保不齐会发生几人挤一间的尴尬事故。
不多时,船扬起风帆,掠向江面,一路向南。
顾青青自上船便赖在林黛玉周围不走,顾淮璟安静在旁作陪。
顾青青瞥了自家便宜儿子一眼,
后者嘴角微勾,桃花眼一动不动仿佛黏在黛玉身上。
“咳咳”
顾青青轻咳一声,示意傻儿子收敛点痴汉似的表情。
可她这咳嗽,过于急切,仿佛喘不上气,令黛玉忧心蹙眉:“陆夫人可是病了?可吃了药?还是坐不惯这船?现下虽是夏季但江上夜风甚凉,切记添衣。”
顾青青听着林妹妹软软糯糯的声线,语气里那真挚的关心,梦幻中又万分感动。
感动于她竟真的能同书中的纸片人产生交集,且对方是真实且鲜活的存在着。
黛玉细致说完,忽见陆家母女皆是睁着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炙热的盯着自己,歪了歪小脑袋:“怎么了?可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说完,黛玉慌忙掩口,莞尔:“心急之下竟忘了陆夫人自己便是名医,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不是不是。”顾青青抢先在林妹妹面前露脸,甚至还心机的握住林妹妹的手,深情款款:“只恨此生竟未得个如林丫头这般的贴心小棉袄,是不是我遣你陆姐姐去送药时你也这般体贴他?早知如此,我原该自己去!谁不想听香香软软的小仙女关心自己呢?竟白白让他占了这便宜,当真可恨!”
“咳咳。”
顾淮璟没想到自家母亲竟反倒同他争风吃醋起来,慌忙咳嗽,以提醒顾青青注意自己的身份。
顾青青才不理他:“你若咳嗽便出去,免得过了病气给我家林丫头。”
顾淮璟虽被母亲的话呛得一梗,连退后半步的动作都染上了几分幽怨,但旋即道:“近日,我自娘胎带出的病又犯了,怕是得好生休养半月,不能在妹妹跟前走动。”
顾青青很快明白顾淮璟的心思,
这是因有她在,所以他避嫌呢!
之前顾淮璟不愿去贾府,她便也摆烂不去,后只能是顾淮璟妥协。
如今她在这,儿子确实没了再到林妹妹跟前凑的理。
在追爱厚脸皮程度上他确实没有传承他的父母。
林黛玉忧心忡忡问着顾淮璟的病情,顾淮璟一一答了,末了,还安抚她别担心。
很快便佯装病重转身离开。
考试在即,这是他最后能见黛玉的机会了。
母亲当初选择在扬州落户,而林妹妹此行要回姑苏老宅,正好错开。
如今同乘一条船,虽住的近了,但他没打算过多与黛玉接触,
一则母亲在旁;二则他不愿陆姑娘这个身份过多介入黛玉的生活甚至继续厚着脸皮做登徒子,日后黛玉知晓真相必定反噬。
说实话,他没想好如何同林姑娘请罪此事。
唯能真诚希望母亲少坑儿子。
*
“待我好些,便去看看陆姐姐。”林黛玉望着顾淮璟背影轻叹。
顾青青拍了拍她的手:“不必,你若去看他反倒不自在。”
“陆姐姐生的什么病?我这里有许多药方子,或许可以比对?”林黛玉尤为担忧。
顾青青为难的说了句:“嗯也没什么,就是可能要变个性,怕吓着你。”
“这病莫不是还会移性?”黛玉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顾青青所说的话。
“没事”顾青青挠头,干咳几声,转而道:“是打他生下来便带的病,这些年竟也未好全,有些棘手,不过好在他能自己应对,咱们便也不必关注他。
反倒是我见林丫头很是投缘,愿不愿意跟我学医?”
这话唬得林黛玉真觉得是什么疑难杂症,她个未入门的小白便也不敢在问,至于学医她倒没有意见,毕竟吃药吃了这么些年,无形中倒也成了半个医师,自是答应了下来。
顾青青见林黛玉应了下来,别提多高兴了,忽问道:“林丫头,我问你,与你而言,什么才算圆满呢?
是要事业有成寻到自身价值,还是要喜结良缘儿孙绕膝?”
林黛玉没料到陆夫人会忽然这般问她,她心思敏感能察觉到陆夫人言语里倾向于寻到自身价值。
虽她疑惑何故定要在并不冲突的二者中做出选择,但还是轻声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她言下之意是顺应自然。
顾青青一愣,明白过来,
林妹妹无父无母,这世上于她有羁绊的不过年迈的外祖母。
可她同时是个纯粹的人,
是“情情”
是对所有生命个体都有情。
那么,开个医馆或者能造福一方的店面,能让她感到圆满吗?
林黛玉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她并不贪心。
顾青青看着任务面板上,不过脱离贾府回南边便涨了近乎一半的进度条沉思。
在虚无缥缈的感情和明朗的事业,顾青青还是觉得要拉着林妹妹搞事业。
所以,抱歉了,儿子!
好生考试吧!林妹妹我就带走了!
在顾青青垂眸沉思之际,林黛玉也在暗自打量她。
顾青青总给她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像是被困笼中想挣脱桎梏的飞鸟。
她该是想回让她眼睛明亮的地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如顾青青这般的长辈。
洒脱开朗大方爽利,一双眼仿佛明珠亮得晃人。
这双眼睛,绝不是她们这般困于闺阁的姑娘们所有。
因为那里没有压抑,只有无限迸发的盎然生机。
“夫人的眼睛很好看。”黛玉看向顾青青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顾青青一愣,下意识抚上自己的眼睛。
黛玉不知道,
那是因为这双眼见证了最好的新时代。
那是先祖们用血肉筑起的坚固堡垒。
那是属于全体人民的泱泱大国。
那是没有压迫,没有束缚,女子也能不依附于男子顶天立地的盛世。
她很遗憾这些有灵气的女孩们未能出生在那个时代。
但她既在这里一日,便要尽力将她从这个腐朽朝代的淤泥里拉出来。
顾青青弯了弯眉眼:“林丫头的眼睛也很好看,不对,不止眼睛,我看哪哪都好看,就是口脂颜色不好,有些淡。”
“未曾抹口脂,今日因起得早来不及梳妆便来了。”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往常她在贾府老是病着也没人关注自己好不好看,末了补了一句:
“何况也是要戴帷帽便也省得了。”
黛玉忆起今早赖床起晚了故未来得及上妆,倒有几分羞涩。
谁知,顾青青听后眼睛一亮,撸起袖子:“这莫不是素颜?林丫头且让我为你上妆!咱化妆给自己看!相信我,我可以!”
一旁含笑看着的紫鹃倒是向来希望有个和气长辈开导总是抑郁的姑娘。
可贾府的长辈罢了,不提了。
如今一见顾青青,便知就是她了。
这世上教导道理规矩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可能让林姑娘心情愉悦又能讲述道理的长辈一生怕也遇不着一个。
如今一个陆夫人一个陆姑娘,让姑娘的生活处处充满欢声笑语。
如今林姑娘既已答应学医,那么她同雪雁便也不能闲着,也得在旁学着帮衬。
比起紫鹃对未来的迷茫,一旁的雪雁倒是单纯极了,几步挪到顾青青对面。
试图偷学这一手新颖的梳妆技术。
顾青青见她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笑道:“过来,我教你。”
林黛玉看着铜镜中映出女孩们的身影不觉莞尔。
只觉,若是一直如此,倒是极好的。
第32章 淮璟亦未寝
却说陆姑娘这一病,林黛玉直至快下扬州方得以再见她。
虽期间她也曾遣丫鬟们去问及病情并带话表示想亲自探望,但皆被陆姑娘以病重为由给挡了回来。
三番两次,眼见着明日就要到扬州,不免令黛玉惴惴不安,忧心陆姐姐的病情。
可陆夫人却是半点不忧心,每日都要花大半时间教导她学医,不然就是赏花遛鸟享受生活,活得肆意滋润。
说实话,母女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几度令林黛玉看不懂,陆姑娘这病到底是重还是不重?
“身体倒是还好,更多是心病,固疾陈疴若是不尽早解决怕是不好,小病都要拖成大病。”
顾青青意有所指的说着,便挖了一勺冷饮,入口冰凉舒适,似不经意问道:“林丫头,我且问你,若其实她有事骗你,你会如何?”
黛玉抿唇,这个问题她未曾想过。
她内心也不会愿意相信陆姐姐那般好的人会骗她。
可陆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挑拨是非,这一问明显便是想交个底。
而且,这个骗局关系着陆姑娘躲她的真正原因。
所以…陆姐姐究竟骗了她什么?
林黛玉垂眸,忽记起上次她喝多了酒,好像发生了一系列囧事,据紫鹃说,若不是陆姐姐来得及时怕还会闹大。
她是真的觉得陆姐姐对她是极好的,十分纯粹。
她骗她的事需要清算,但一码归一码,醉酒解围的事她还是得感谢她,打定主意,林黛玉抬起清凌凌的水眸看向顾青青:“陆夫人,还请你带我去见陆姐姐,若丫鬟们去她必定不愿见我。”
“嗯”
顾青青支着下颌权衡利弊。
按任务来说,林黛玉的利益和意愿在她这里排首位,
但…若林妹妹一旦知道儿子是在她的教唆下才男扮女装的,那她的任务怎么办?那可不行!
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儿子的追妻火葬场都能减少些阻力。
所以这层窗户纸无论如何都不能由她去捅破,她可还有任务在身,得给自己留条在林妹妹这能行得通的后路。
至于儿子这追妻火葬场就你只能自己去了!
顾青青当即摇头:“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该你们自行解决,我不便参与。”
林黛玉略为失望,但是也表示理解:“那便等陆姐姐想开了再来谈。”
顾青青松了口气,对于又坑了儿子心里却毫无负担,转而继续教导起黛玉的功课。
夜晚,万籁俱寂,东风送爽,江水顺流,船速更快了些。
林黛玉直至半夜依旧辗转难眠,
陆夫人早晨那句:陆姐姐可能欺骗她什么事,如棉花似的一直堵在她的心头,令她吃不好睡不下,身心俱疲。
“姑娘?怎么了?睡不着?”紫鹃听到动静迷迷糊糊起身,桌上烛火摇曳,散发出的光映出林黛玉熬得通红的眼。
“无事,就是怪闷的,不如出去走走?”林黛玉轻叹,她并不是扭捏之人,这件事一日不问清楚她便一日不得安生。
略微思索,便决定去问问。
因陆夫人念叨让姑娘得常出去活动,晒晒太阳,看看世界万物,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好得快。
虽现下是半夜,但睡不着便是煎熬,出去走走许会缓和。
紫鹃便也无异议,起身换上外出的衣裳。
黛玉垂眸:“待会我们去陆姐姐那,我自己进去,便劳你在外间守着。”
“好,晚风甚凉,姑娘得添衣。”紫鹃应了声,便自箱柜中取出薄披风为黛玉系上。
此时也是三更,今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夜幕上仅挂着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
紫鹃在前方提着灯笼才堪堪让林黛玉看清方向。
好在陆姑娘的船舱离黛玉所在不远,只几步路的功夫。
便隐隐能见自缝隙处溢出的烛光。
在黑暗中无声绽放着,
安抚了她一颗不安的心。
看来陆姑娘亦未寝。
林黛玉松了口气,紫鹃已先一步上前轻扣舱门。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各外突兀。
“谁?”
很快,里间便传来清清冷冷淡漠的少年音。
“陆姑娘,我们姑娘今日浅眠出来走走,正好见姑娘这里烛火未熄,便想来讨杯茶喝。”紫鹃低声回着话。
以往紫鹃来问,他都是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如今姑娘都在这里了,她总不能依旧避而不见?
果不其然,里间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门便开了。
陆姑娘衣着得体,却不似寻常裙裳,反倒更像男子所穿长袍款式。
许是方洗完头,向来一丝不乱的发丝随意散开,断线珠子似的滴落着水珠。
额前细碎的刘海也在滴着水,顺着他精致的眉眼流下,滑入脖颈方没了踪迹。
顾淮璟低头注视着她,那气质分明是淡漠清冷的,但在身后昏黄烛火摇曳里平添了几分邪魅的诱惑,带来穿透灵魂的窒息感。
他们离得太近了,以至于黛玉都能闻到他身上萦绕的琼花香。
“进来吧,外边冷。”顾淮璟注视着在月色里神色莫辨的黛玉,侧开身为她让路。
林黛玉颔首敛裙轻移至船舱内,
舱内空间狭小,却分外整洁,
林黛玉一眼便看到书桌上摞着的厚厚几堆书籍,除了几本医书之外大多是时务策和儒家经义,这可都是宝玉用来垫桌角的正经书。
由此可见陆姑娘的鸿鹄之志。
书虽多但丝毫不乱,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认真、细致。
较为突兀的是桌上居然还放着啃了半个的白面馒头。
想来陆姐姐该是方才还在啃馒头看书只是被她打断了。
顾淮璟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晚上读书总容易饿。”
“紫鹃。”林黛玉唤了一声:“我记得雪雁说要熬乳鸽汤预备着明天,可熬好了?”
“许是熬好了,姑娘,我去看看?”紫鹃应了一声,便往厨房去了。
林黛玉吩咐完,忽见陆姑娘正将凳子放至她身侧,旋即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那双桃花眼含着太多情绪,她有些分不清。
“即便要读书也不能亏着身子去读,不然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你是医者怎么反倒不明白这个意思?”
说着,便自置物架取下擦头发的细葛布,走近几步:“弯腰,我替你绞干头发。”
“林姑娘,我能猜到你为何来找我。”
顾淮璟却没有动,甚至退后几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穿过被烛火映红的光晕,轻声唤着她的称谓。
林黛玉垂下了手,紧紧捏着娘亲留下的玉佩找寻安全感。
顾淮璟心中愧疚、酸楚、苦痛交织,几度张口,方艰难道“…其实我是男子,且与姑娘有婚约。”
“是我不对,竟以这等下三滥的方式接近姑娘,甚至还不止一次,是我狂妄自大,不尊重姑娘,要打要骂全凭姑娘处置,即便是要我这条命我也绝无怨言。”
嗡嗡嗡——
林黛玉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她眼前天旋地转。
太过于震惊,以至于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想走却脚步虚浮,猛地后退了几步,堪堪倚着门框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顾淮璟见她如此,内心亦是万分煎熬,想伸手扶她却又怕她更恼了,只能黯然收回:“林姑娘,我…”
“呵。”林黛玉捂着抽痛的心口抬眼已然蓄满了泪:“你们母子便是这般合起伙来骗我?这样很有趣,是吗?”
“看我被你们耍得团团转,我拿你们当知心人,你们却在背地是这般捉弄我,你们拿我当什么了?竟这般欺负我?”
她的声音破碎而颤抖,因气急,指尖泛白,眼圈更是红透,滚滚落下泪来。
“一切皆是我的错,现在说什么都是借口,我不该欺骗姑娘,我不该不尊重姑娘,我不该欺负姑娘,是我不对,无论姑娘如何处置我都不能弥补我对姑娘所造成的伤害,只是…错皆在我,还请姑娘莫要自累。”
顾淮璟心脏亦是抽痛不已,自发丝滴落在后背凝结的水珠穿透衣裳粘在肌肤上,令他浑身血液凝固,分明是夏季,但他唇失血色,没有半分温度。
黛玉只是哭着,压根没办法正常思考,唇色全无,止不住地咳嗽,似要将心肺咳出来。
顾淮璟见她如此,更是心急如焚,倒了杯温水,想上前,却被她打翻在地。
“林姑娘!我不敢祈求你原谅我。”
顾淮璟撩袍下跪,湿漉漉的发丝滑落在地显得格外决绝。
将早便准备好的长剑双手呈上膝行至黛玉身前:“若你难受只管拿着剑刺我,之后无论你如何安排我都接受。”
黛玉泪止不住的落下,心中有股怒意,
看着眼前的长剑,
她愤然拿起,
但就在要刺向跪在她面前的人时却蓦然停下了动作。
颤抖着手,长剑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不愿再见你。”
林黛玉哽咽着说完,提着一股莫名而来的气强撑着摇摇晃晃回了自己住处。
身后顾淮璟注视着她背影安全回去才返回,看着不知何时已然熄灭的烛火和黑压压的船舱,捂着抽痛的心口,脸上只是苦笑。
紫鹃端着汤水从厨房出来,便见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唬了一大跳,忙上前:“姑娘你怎么了?”
“无事。”林黛玉苍白着唇看向紫鹃手里自己吩咐给那人熬的汤,冷笑:“这汤也不必送了,留着自己喝。”
第33章 婚书?
上回说到顾淮璟回到船舱后,唯有无奈苦笑,后忽想到什么发疯般自书箱中翻出朴素却干净至极的匣子,抬起手几次三番却都开不了那简易的木锁。
他的眸底不自觉凝起一层晦暗不明的深沉。
就在他思考是否要放弃时,
那锁却碎裂开来。
里间安静躺着一张薄薄的洒金红纸。
他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好半天方将那红纸展开。
失魂了一般,垂眸看着红纸上醒目的“婚书”二字。
被埋在昏黄烛火剪影里的顾淮璟根本分辨不出任何表情。
只能看见有水珠顺着那细碎的刘海一滴滴宛若断线珍珠似的滑下,
落在洒金红纸上。
几度晕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内容也不过几行字,
大意是承认他为林家女婿,并表示无论何时,他都能到林家寻求帮助。
言语真挚,是能透过笔迹看出长辈对后辈无尽的关怀。
可就是这真心诚意的字句,让这婚书看起来分外玩笑。
这压根不像要缔结子女婚事,反而更像是林家为顾淮璟留下的退路。
顾淮璟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只是沉默着拿起匣子旁那柄劣质长剑。
这柄长剑是母亲一次出远门前丢给他的。
母亲说他太弱了,若是来个高大个两拳就能被打趴下,到时候怎么保护未来的媳妇?
并要求他每日抽出时间来锻炼身体。
幼时不过三岁的他尚不能懂母亲全部的意思。
但是每当母亲提及那未过门的媳妇,
他就知道,母亲又对他不满意了。
一旦母亲不满意就会起码半月不来看他。
只会等到他按要求完成任务,母亲才会高兴,才会回来。
后来,他隐隐有了母亲口中能配得未来媳妇的雏形。
可母亲却一反常态,忽然在他周围
说她其实对他没有要求;
说他不需要那么“内卷”;
说她能养活几辈子的他。
他不知道母爱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被人爱着会是怎么样的。
但是他知道母亲看向自己又飞速躲开的眼神。
也许,母亲是爱他的罢?
后来,他见到了他未来的媳妇。
林姑娘。
如一束光,毫不讲道理照亮了他深陷囹圄的人生。
他能保护他,她会朝他撒娇,也会打趣他后对他露出笑靥。
她总会将得的好物记得留他一份……
他未来的媳妇真的很好。
可是他不好,他欺骗、侮辱、欺负了她。
她不会原谅自己,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这样的人——也该没有未来了。
顾淮璟想着,不免自嘲,先是朝手腕后又朝腹部静默了片刻,
烛火如豆,在时间的流逝里他几乎要僵成了雕塑。
最终,还是将那长剑放下。
如往常许多个想不开的日日夜夜。
起初,他不愿留母亲一个人,也不愿给母亲添麻烦。
现在,他还是不舍得林姑娘,也不想给林姑娘和母亲添麻烦。
他不明白的真相,要追溯到十四年前。
彼时,顾青青设计诈死,在众多友人的帮助下得以自深宫中逃出。
一路颠沛流离躲到姑苏的观音庙。
总算安顿下来可以为以后打算,方察觉已怀有身孕,
她没有任何犹豫,
决绝的连喝了几大碗堕胎药,
却愣是没将这个孽种打掉。
欲再次加大剂量或者采取乡野土方法打掉时,
正巧撞见来观音庙求子的贾敏。
贾敏未出阁时,顾青青的父亲是贾府常往来的太医,便也知顾青青此人。
她远在江南,只知月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似触犯天颜,被满门抄斩的案件。
却不料那太医竟是她所知晓的来过贾府的太医。
更没想到,皇权之下,这个看起来分外瘦弱的姑娘能活下来,
如今再见,当年还在襁褓的女婴虽已亭亭玉立,整个人却如暴雨后的残花,凄惨之至。
可要不要救助顾青青,贾敏十分犹豫,只去同丈夫商议。
林如海当时而立之年,本是奋斗的年纪,
但许是因至今无子嗣,又无亲戚旁支的缘故,对万事万物看得极开。
只说相逢即是缘,救下了,也算是积福。
贾敏本就怜惜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正巧她同林如海结婚十余年膝下却无子,便提出让顾青青将这个孩子生下,而后交给他们养育的意向。
顾青青起先是不愿意的,这个孽种在她肚子里一日,便只会令她恶心一日,她绝不容许这个孽种诞生!
但不知为何,面对贾敏轻声细语的问话时,她有一瞬犹豫。
许是贾敏当时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她在现代的爱人。
可她却背叛了自己的爱人,
她会不会怪她?
思及爱人,她的面色缓和了下来,表示愿意考虑,却依旧不死心背着贾敏又喝过几次堕胎药,可仍旧落不下红。
她这才死了心,明白是这个孽种求生欲太过强烈,它想借着她的肚子来这个世间一遭。
万念俱灰之下,她同意了贾敏的提议在林府保护下养胎,最后产瘦弱的男婴。
小小婴儿似可怜猫儿,瘦弱的身子骨,浑身青灰,嘴唇泛紫,一双眸子微微闭着,恍若死胎。
若不是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稳婆都要宣告小生命的终结。
看来,那些堕胎药虽未能打下这个婴儿,但药效却不可避免的被吸收了。
如此情形,令在场众人无不揪心,
贾敏甚至被吓得几度晕厥,还是林如海忙唤医师来。
顾青青怀孕时不注重滋补,每天连饭都吃不下几口,若不是贾敏强行让丫头掰开她的嘴喂滋补的汤药,劝导她要顾着自己顾着孩子,用孩子吊着她的命,她怕是早去见她现代的爱人了。
她生产时形销骨立,产后更是大出血。
就在顾青青迷迷糊糊要过去时,
眼前忽落下一束光,
来得突来,好似及时雨,好似雪中炭。
她几乎以为或许穿过这光就能回到现代,
就能回到爱人的身边时。
她接到了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是:让林妹妹此生圆满。
奖励是:送她回现代。
她看到时,忽癫狂的笑了,笑着笑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她回家的希望居然是这个孽种给的!
居然是这个孽种给的!!
女医师当时就在顾青青榻前,本来唉声叹气就要摇头说人不行了时,
顾青青却忽然睁开了眼,又哭又笑疯狂大叫,那声音里满是悲怆和酸楚。
众人还以为她这是疯了,但她却好了。
最后,孩子被救回来了,顾青青也被救回来了。
淮璟这个名字还是林如海取的,林家夫妻十分喜爱这个瘦弱却异常乖巧的男孩。
就在他们夫妻询问顾青青愿不愿由他们收养淮璟时,
顾青青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儿子坚决的摇头,并递给贾敏半截玉佩,表示收为义子不如提前结个亲?
她不确定让林妹妹圆满是指感情还是事业,所以她需要这个孩子为自己保障。
最不济,她也能为林妹妹提供一个傀儡丈夫,让她能够去选择自己想要的圆满。
贾敏很担忧她如今的精神状态能不能带好这个病弱的孩子。
可顾青青表情太过坚决,又是孩子的生母,她也不好多说。
何况她年纪也大了,已经不报任何希望自己与丈夫能有子。
即便是日后顾青青还是选择遗弃孩子,那这孩子也能凭这个信物找到林家。
也算是为了这个养育了将近一年的孩子留的退路。
于是便答应了顾青青,写下这不伦不类的婚书。
*
翌日,黛玉眼底泛红血丝,看着愈加憔悴。
紫鹃见状忧心不已,端上一碗小粥。
那粥分明是长着原本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比之以往色香味俱无,摆盘也不精致。
黛玉本就没有胃口,如今一看,轻轻放下小匙,起身至桌案旁拿起一卷书细读。
雪雁瞅了一眼那倒胃口的粥皱眉,满眼嫌弃:“今日那厨娘回来了?”
“是陆姑娘,听说病了,底下一片怨声载道呢,我们这还算好的了。”紫鹃轻声回道。
林黛玉翻书的指尖微颤,微抬下颌,以便清凌凌的眸子透过书卷上方暗中观察窃窃私语的丫鬟们,冷哼道:“他又病了?怎么病的?莫不又是打娘胎带来的?”
紫鹃和雪雁面面相觑,没想到前些日子还亲亲热热的姐妹俩,如今竟似闹掰了似的?
陆姑娘这是做了什么?竟引得林姑娘听到她病了后还这般刺她?
紫鹃想不出来原因,只道:“听陆夫人说昨日陆姑娘洗完头也不知道擦干了再睡,早上只喊头疼呢。”
“活该。”黛玉轻哼一声,用书盖住脸便不吭声了,好似不在意此事。
紫鹃和雪雁却更看不懂了,大眼瞪小眼。
陆姑娘在她们印象里是极好,知冷热又知轻重。
再没能比过陆姑娘的。
她们原在上船的第一日,便见识了这位因裙带关系留在船上的厨娘手艺。
好好的食材一股脑扔进锅里翻炒装盘就是了,完全不考虑好赖,
简直不能入口!
姑娘有些晕船幸而没吃。
她们当时也商量着,若接下来皆是这等菜色不若使点银子自个开个小灶。
可还没等她们计划实施,午饭过后,晚膳却异常美味,甚至比之贾府重金请的大厨味道还好些。
便是连姑娘都难得吃了小半碗,还特地遣她们去赏了银子。
紫鹃和雪雁都只以为是船老大听到了她们的哀嚎,故而换了厨娘。
本不以为意,
前几日才知换的厨娘竟是陆姑娘!
她们知道时,皆不免担忧她的身体状况。
可陆姑娘只是摇头说自己无碍,并且希望她们不要将此事告知林姑娘。
以免她徒增烦恼。
紫鹃和雪雁虽不知为何此事会让自家姑娘徒增烦恼,但见她面色凝重便也同意了。
第34章 与登徒子分别!
“淮璟?”
顾青青看着榻上缓缓睁眼的顾淮璟有些担忧的唤了声。
“嗯?”顾淮璟无意识应了声,旋即撑起身子借力倚在引枕上。
因在病中,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衣,长发如墨松松软软的散在在肩上,清凉的风自外间争先恐后挤进,吹起他额前细碎的刘海,晕开了他那双茶色的桃花眼,如三月春光,温柔得连时光都慢了几分。
端过洗具看着他洗漱后,顾青青自桌案上端来小米粥:“先吃些垫垫肚子,才好喝药。”
“我怎么了?”顾淮璟方开口,才觉得喉咙仿佛被火烧着嘶哑的厉害。
顾青青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早上没见你做早膳便知生了变故,来找你时门也没锁,你发着高热,好在现下温度降了下来。
以后洗完头记得绞干头发再睡,即便是看书也要记得劳逸结合,每天熬到这么晚又要早起去厨房兼职厨子,你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么造作啊!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懂不懂呦!别到时候有命挣没命花,不好,不好。”
顾淮璟听着顾青青的教导 眨了眨鸦羽般的睫毛,只垂头乖乖喝着难以入口的小米粥,有几缕发丝因他的动作滑过肩头,显得格外脆弱。
“淮璟,马上就要到扬州了,我会先同你下扬州,后立马跟着林丫头去姑苏,你那边自个一人有问题吗?”顾青青伸手替他打理了垂下来发丝忽道。
顾淮璟一愣,倒不是因为母亲要去姑苏的决定,而是母亲这次居然会提前通知他,将口中的粥艰难咽了下去方道:“无碍。”
“我的意思是,有娘在旁边守着,你想来见林丫头就来。”
顾青青扶额,在这个封建时代,顾淮璟是她唯一能信得过的。
待她摸清林妹妹是否有结婚生子的意向,若真有,那么这个姻缘线或许可以继续。
不过,最重要的是,希望姑苏这一行,能给林妹妹即便是选错人也能抽身而退的底气。
感情的事太飘渺了,还是实力能看得见摸得着。
顾淮璟听罢,桃花眼微暗:“我骗了她,她不会再见我了,娘,你既跟着林姑娘我也能放心些。”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还辜负了林姑娘一番心意。
她是那般重视那枚定情信物,重视这段姻缘。
都被他给毁了。
都毁了。
“可紫鹃和雪雁听说你病了还都很关心呀!林丫头这么快就来找你摊牌了?”顾青青支着下颌,确实没料到林妹妹还是个行动派。
顾淮璟心中苦涩,彻底不说话了,专心将小米粥消灭又将药一口闷,将碗筷收拾好,便掀开棉被要拿去清洗。
却被顾青青按回来,夺过那碗筷:“你现在是病号,我来。”
顾淮璟倒也没拒绝,转而自桌案上拿起一本策论。
却被顾青青抽出:“不急这一会,快到扬州了,你好生睡着。”
顾淮璟也没有反驳,他确实很累,便在顾青青注视里缓缓进入了梦想。
不一会便淅淅沥沥落了细雨,天空在新雨的洗礼后显得格外清新,连带着午后阳光都没有往常耀眼。
黛玉自昨夜后便一直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不是在拿着书卷失神就是在搅帕子。
紫鹃以为她是近乡情怯上前道:“我听琏二爷说马上便到了,姑娘久未归家若不先歇着怕是撑不住,就算是靠岸离姑苏还有一段路呢。”
林黛玉颔首,姑苏在她印象里并不深,反而扬州的记忆更为鲜活些。
听嬷嬷们说,生下她后不久,爹爹便迁任巡盐御史,举家搬至扬州。
扬州的记忆里有恩爱的父母也有温馨的家庭。
当然也少不了亲眼见着亲人的离世。
娘亲死后她便被送到了京城。
直至爹爹死后才再次回了扬州。
那次来,林黛玉的目的是为了处理爹爹后事,而贾琏则是奔着林家家产。
家产按比例充公后,贾琏要确保余下皆无遗漏统统打包带回贾府,并活络将所有不动产变卖为银子。
扬州的宅子早已被贾琏处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还将那娘亲瞒着在她出生时便打造的千工拔步床变卖了,更别提女儿红之类寄托爹娘对独女爱意的陪嫁。
贾琏当时并未过多参与葬礼,白天他寻欢作乐,晚上便只顾着要将家产变现。
反倒是让病歪歪的黛玉强撑着得体的办好了爹爹的大葬。
可姑苏的宅子是林如海立下遗嘱,过了官家明路,不能卖要留给黛玉添嫁妆的。
故而贾家即便是想卖也束手无策。
但当时也留了个心眼,让贾琏找时机去探探那宅子里究竟有无猫腻,比如藏着巨额遗产。
贾琏本也觉得姑父这么重视那宅子定是藏了不少宝贝。
于是在林如海头七那天趁人多眼杂就遣几个小厮偷溜到了姑苏。
先表明自己亲戚身份又说宅子里还有姑父舍不得之物要带走才肯闭眼,让仆从们放他进去。
仆人们皆是麻布裹身满脸哀痛,听罢忙将他放了进去。
只是在贾琏进门的一刹那,二人交换了眼神,皆是满脸怒意。
顾青青在林府养胎时,有一段时间许是想开了又或者是觉得都要死了尽量想回报林家的善意。
便不动声色的上了好些贾府的眼药,以‘我有个朋友’为开头将红楼梦的故事编成八卦说给贾敏听,尤其是不遗余力的黑贾宝玉这个弱懦无能公子哥。
贾敏一开始只是当笑话来听,可后来顾青青离开后,娘家那边竟真传来王夫人生下了一个衔玉的公子哥的消息!
还真就唤作宝玉!
同年她竟也检查出喜脉,高兴之余她才醒悟过来顾青青所说的朋友竟是她自己!
更为可怕的是,因生子她身子哪怕精心调养几年依旧亏损的厉害,没几天好活时,林如海竟真的提出让闺女客居贾府的决定。
虽然去娘家确实是唯一的选择,可这和顾青青的八卦太像了!
意味着她的闺女或许真的会凋零在娘家!
贾敏一想到这里,遍体生寒心绞痛,却无力回天,只能同林如海尽量为黛玉留好退路。
并也在黛玉成长过程中灌输好些为人处世,识人用人的道理。
直接将宝黛的感情扼杀在了摇篮里。
也导致了因不再牵挂宝玉,黛玉与其他姑娘们关系更为自然,尤其是薛宝钗。
“姑娘,到扬州了,陆姑娘说是在这里就别过了。”紫鹃轻声呼唤一直盯着书卷失神的林黛玉。
林黛玉抬眸,正好见戴着帷帽的顾淮璟自门前而过。
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陆夫人。
许是大病一场,他看着似乎更为清瘦了,带着病弱的书生气。
林黛玉在看到他时,当即撇过脸,将目光投向茫茫的江面。
是扬州,她这就到扬州了?恍若梦中。
雪雁眨了眨眼,好奇的问道:“姑娘?我们不去送送陆姑娘吗?”
“不去。”林黛玉心中对他有气,才不愿同他说话。
雪雁:“哦~”了一声,主子不愿意去她便也不去,只是朝陆姑娘就要离开的背影礼貌道了别:“陆姑娘!慢走!有机会再见!”
雪雁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怪可惜的,好不容易姑娘有能交心的好友,如今却闹掰了。
林黛玉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哼:“他这是要蟾宫折桂去的,此后再也没有陆姑娘了。”
“姑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紫鹃和雪雁皆是满脸疑惑。
林黛玉也不知怎么和她们说那些荒诞事故。
那人还说与她有婚约!
可见张嘴就是说谎!
她可从未听说过爹爹或者娘亲给她定过亲!
这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登徒子!流氓!地痞!
林黛玉越想越气,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这般令她生气,轻哼吩咐道:“以后见着他,就把他叉出去!”
紫鹃悄悄观察黛玉的脸色,知道她家姑娘这是真的生气了,沉默退至一旁。
“姑娘,我觉得陆姑娘人极好!”雪雁弱弱想为陆姑娘辩解几句。
别的不说,做饭那么好吃的姑娘能坏到哪里去呢?
紫鹃时刻关注着黛玉的脸色,伸手拉了拉雪雁的衣袖。
雪雁这才注意到林黛玉面上的薄怒,微惊,一溜烟出了门:“姑娘,我去问问何时到姑苏!”
“姑娘,是先回老宅吗?”紫鹃端上一杯茶,缓和了凝固的气氛。
林黛玉颔首,想着姑苏老宅不免有些失神。
爹爹曾说过:‘若贾家住不下了,便回老宅吧,那里我们都替你打点好了。
只是这事切莫声张,连你外祖母都不能透露。’
这个世道不是一个孤女能承担的,便是连亲外祖家都想着吃绝户。
要不是贾琏在老宅翻了几天都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宝贝,再三确认林如海留下这个老宅不过是为了供养祖宗灵位。
里头外头只是空架子,
他定不会罢休,贾府也不会让他罢休。
林如海和贾敏在世时已尽力为独女留下后路。
当时黛玉太过悲痛,肝肠寸断身子又弱每日还需操持葬礼,在生死之际挣扎,没有注意到外祖家的狼子野心。
之后黛玉听老宅的忠仆说起这些事,竟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感。
第35章 至扬州、至姑苏
及至亥时,扬州城外偏远的十里村已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只偶尔有蝉鸣蛙叫伴着狗吠声投入夜色,泛起几丝涟漪。
顾淮璟坐着半路搭上的牛车回到了十里村。
犹记得顾青青离开前说既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省会参加考试,不若就近在扬州租个房子备考?
顾淮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顾青青,病弱脸上满满的无奈就差写上两个大字“没钱”
“嗯~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十里村来着?”顾青青捏着下颌仔细思量。
好像单纯就是因为十里村着实偏僻,极其适合她这种逃犯小住一段时间。
不料却有意外之喜。
在林府待了一辈子的老嬷嬷满头银发面容分外和蔼,最喜欢在村口的亭子里同老姐妹说些家长里短。
因是林家老人,即使透过白蒙蒙视线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伪装后的顾青青,以及已然长大了芝兰玉树的顾淮璟。
若不是仔细看他的衣着,还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出游了。
与她同座的老姐妹不住感慨好个年轻后生。
当时方嬷嬷以眼睛有疾为由极力邀请他们去她家住下,并且在此后两年里如翻版的贾敏死死辖制她,对顾淮璟却是极好。
她真的不懂,林家人怎么个个都她这个便宜儿子这么上心?
也是因为有方嬷嬷的帮助,顾淮璟才得以入了十里村的户籍甚至背着她参加了科举!
顾青青知道后儿子已经中了秀才,还是案首!
当道喜的人堵着门拱着手呼喊着案首娘快出来时,顾青青本来还瘫着一下垂死病中惊坐起。
反应过来,无奈极了,黑着脸将道喜的人全部赶走,“砰”得关上门生闷气。
方嬷嬷进来劝她,劝她不要毁了有大好前程的孩子。
顾青青只觉得委屈极了:“我没有,只是你们都不告诉我,难不成你们觉得告诉我了,我会阻止他?”
方嬷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明明白白的反问:“难道不是?”
“…”还真不是,只要不阻碍她的任务,她都是可以接受的。
轻叹一声,不是很明白自己怎么就成恶人了?
方嬷嬷瞪了她一眼。
顾青青缩了缩脖子,只能乖乖替她施以金针拨障术治疗她的白内障。
可能是这里着实太偏又或者是换了新帝的缘故,被迫留在这里的两年竟异常安稳。
便是连顾淮璟眼里都多了几分亮光。
直至后来她看着任务条上进度居然开始呈现负数!觉得不能再拖了,佯装重病且一定要去京城就医才得以逃出来。
顾青青想到此处,伸手拍了拍顾淮璟的肩膀:“儿啊,那你回十里村吧,顺便替我问候方嬷嬷。”
*
顾淮璟借着皎洁无垠的月光低头赶路,夏季的风伴着蝉鸣蛙叫送来乡野特有的气息。
不过再走几百步便能看到沉入黑暗中的村庄唯有一间青砖瓦房点着灯笼。
安静又显眼的指引着远去归来的顾淮璟。
顾淮璟在门前静默了片刻,方抬手扣门。
回应他的先是门后警惕的狗吠声,糟糕的是,一声狗吠后直接惊醒整个村子狗开始嚎起来。
听取狗吠一片。
自是惊动了屋内歇着的人。
“谁呀?”
门后照过来微弱的烛火,而后是怯弱的女声。
“是我,顾淮璟,二丫姐,祖母可歇着了?”
门后的二丫光听声音便知道是顾淮璟回来了,先是开了门,而后连忙去安抚被惊醒的大黄狗:“是弟弟回来了,来的不是坏人,阿黄莫叫了。”
大黄狗盯着背着书箱进门朝它走来的顾淮璟,嗅了嗅气味后立马高兴的冲他摇尾巴。
就是这小子,背地里分了好些肉肉给它吃!
他这一走,它的生活水准都下降好多。
还好又回来了!
高兴之余,阿黄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这么晚才回来,可饿了?今天煮的饺子还剩点我去给你热热。”二丫说着便伸手替他把背着的书箱放下。
那书箱别看着半大可是老重了,饶是二丫从小拿惯了重物面容还是有些扭曲。
不免心疼顾淮璟这小鸡崽子似的身板背着这座山一路来。
“二丫姐别忙活了,我来的时候吃过了,”顾淮璟也知这书箱的重量所以没打算让二丫帮忙搬,自己先把它提去屋内。
二丫听了却当没听到,仍旧去热了那碗饺子,又接了一碗温水递给顾淮璟,疑惑问道:“青姨的病怎么样了?在京城可治好了?她没跟你回来?”
一连串的问题如点燃的鞭炮似的又快又急。
“嗯,病好了,娘没跟我回来,去了姑苏。”顾淮璟直接坐在堂屋前的台阶上,道过谢后将那温水一饮而尽,才仿佛活过来,接着问了二丫家中人健康状况。
二丫也跟着他坐在台阶上看向今晚的月色:“祖母很担心你,她说青姨不靠谱,好好的儿子就会拿来作践。”
“没有的事,倒是我不孝,竟让祖母这般担心我。”顾淮璟桃花眼微暗。
二丫没再说话,转而看向已经冒气热气的小锅,起身去厨房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便将热好的饺子盛满递给顾淮璟。
顾淮璟笑着接过,
碗里是马齿苋猪肉馅的饺子,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若是顾青青在,她能炫两大碗。
马齿觅却不适合林姑娘,若是有荠菜便更好了。
到时候将饺子皮擀得精致些,不知林姑娘会不会喜欢?
“早上新摘的,地里开了好多,还有荠菜,不过前些天吃过了就换了觅菜,你若喜欢那明日我还去摘些,我还见旁边树上的杨梅也成熟了,地上都落了好些,明天都跟招娣和盼娣约好了,一起去摘些回来先拿水泡会,祖母喜欢吃这个。”
二丫见他愿意动筷也高兴,便在他旁边说起农家闲事。
祖母终生未嫁就收养了她这么一个弃婴,祖孙二人这些年相依为命,虽有阿黄和阿狸偶尔也会希望添个亲人陪伴。
祖母有钱,因着是林家得脸的嬷嬷又有靠科举跃龙门的亲戚,不过到十里村归根养老。
后来,顾青青将顾淮璟带来时,祖母眉头就没舒展过,抄起拐杖大骂顾青青是个黑心肝的娘!
正巧遇县衙三年一造户籍,祖母便做主将顾淮璟于自家落了户。
顾淮璟在户籍上可是她的亲弟弟!
如今顾淮璟回来了,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家里有个男孩,还是秀才,村子里背地说闲话的都会少许多。
明儿个知道后,估计就要抱着他们的乖孙乖儿舔着脸上门求淮璟教导学业。
毕竟淮璟可是天纵奇才,十里八村唯一的秀才郎!
这次可不能怎么轻松就放他们进来,定要规规矩矩的喊先生的才准!
正在二丫胡思乱想之际,蜷缩在草垛里睡觉的阿狸猫咪也听到动静伸出两只前爪伸了个懒腰,优雅的朝两位主子走来。
二丫伸手要抱它,但阿狸掠过她毫不犹豫的朝香气四溢的饺子而去。
在顾淮璟脚旁绕圈圈撒娇,十分见效,当即得到了饺子安慰。
“对了,那婚事怎么样了?林家姑娘可答应了?祖母也念叨着呢!”二丫摸了摸阿狸的小脑袋,黑眸亮晶晶的,满是想听八卦的兴奋。
顾淮璟手一顿,垂下眼帘整个人霎时仿佛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颓丧。!?
二丫见势不妙,又见他将饺子吃完了忙夺过碗朝厨房撤去:“你先去洗漱睡觉,小声些别惊动祖母,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
却说林黛玉一行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姑苏。
姑苏夏季的夜晚褪去了春日的冷意,带来的尽是温暖。
此时的姑苏城与黛玉儿时所见并无不同。
眼里是看见的映日荷花,堤岸垂柳,小桥流水,轻嗅着来自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吃食散出的香气,一副来自姑苏记忆的画卷便在她的眼里被缓缓染上了色彩。
车马拐过主街,往记忆深处而去。
可到时,宅子大门紧锁周围无人看守宛若孤岛。
贾琏见状忙下马询问。
才知看守的仆从刚开始每日守着渐渐变成了每月过来清扫修葺一次。
倒不是别的,只是年纪逐渐上来又怕小辈不懂事,只等林姑娘回来再安排一应事宜。
紫鹃传话时也带来贾琏的意思,老宅已经什么东西都没了,不若干脆找间客栈住下然后洒扫祭拜回京城便罢了?
黛玉掀起轿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一眼,那泪珠便滚落下来。
黛玉在哭,雪雁也跟在旁边哭。
主仆二人竟有争夺一块帕子对哭的趋势。
紫鹃在要不自己也拿块帕子来哭,或劝慰姑娘之中选择了后者。
她宽慰道:“姑娘,我们才到呢,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若将时间浪费在抹眼泪上,多不值得?”
林黛玉也知这个道理,但就是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在掉,颔首道:“紫鹃,你且去回链二哥哥,说断然没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还请他多担待,先找个客栈住下,一切等问清钥匙在哪位长者手里拿回来再说。”
紫鹃应了声,便去同贾琏说明。
贾琏也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倒也没多意外,只说让妹妹放心,他会安排好。
遣人去寻客栈又将黛玉好生送去后,便撒丫子去眠花卧柳去了。
姑苏的美人和京城的着实不一样,令人食髓知味早就惦念着。
第36章 十里村
紫鹃见贾琏自送她们到客栈后便消失在了人海,不免皱眉:“姑娘,要我说琏二爷也太不像话了…”
“无碍,我们只等雪雁问钥匙来。”林黛玉倒是没有因此而分神,只是研究爹爹临终前交给自己的小匣子。
这个匣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外头的锁甚至是木制。
林黛玉想不起钥匙交给谁了,看向紫鹃:“紫鹃,这个匣子的钥匙你可还有印象?”
“我看看。”紫鹃上前来,旋即摇头:“好似老爷交给小姐时便未曾给钥匙。”
那是否表明爹爹其实不希望她打开匣子?
林黛玉有些迟疑。
紫鹃却道:“姑娘,即便是没有钥匙这木锁也是极好打开的,就看姑娘愿不愿意打开?”
“打开罢。”黛玉蹙眉轻声下了吩咐。
紫鹃应了声便上前,那木锁已然腐朽的厉害,不过用力一扳就落了。
里间空空荡荡的,就躺着一把铜制钥匙。
紫鹃自怀里拿出手帕将钥匙擦拭干净方交给黛玉。
黛玉伸手接过,那枚古朴的铜质钥匙在夏日暖阳里泛着陈旧的光晕。
她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
幼时她便羸弱,每日不是喝药便是在喝药的路上。
可那一日,药着实太苦,她没忍住尽数吐在了床榻上。
丫鬟婆子皆慌了神,忙不迭更换新的锦被。
她病歪歪的坐在床榻旁,忽看到墙角处似有道锁孔。
她不解的看向王嬷嬷,王嬷嬷只是说是用来保管些贵重之物。
有些贵重之物不能放在库房便会建个密室保存几乎是大家族心照不宣的事实。
黛玉握着那枚钥匙心中有了计较,垂泪于先父先母对自己的无微不至。
“姑娘,雪雁回来了。”紫鹃也能猜到这钥匙意味着什么,也是止不住的叹息。
说完,雪雁便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外头天热,她面上是一层薄汗,进门先平复了呼吸,后给自个到了一杯水饮尽:
“姑娘,我问到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方嬷嬷?现下大门的钥匙在方嬷嬷那儿,方嬷嬷如今在扬州的十里村守着我们避暑庄子,好在那里因为离得远,也没在明账上,所以琏二爷不知道。
姑娘,我去一趟,尽量快些把钥匙拿回来就是了,方嬷嬷可是好久没见了,不知道她见到我会不会认不出我啦?”
雪雁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眉眼都是笑意。
林黛玉垂下眼看着手中钥匙,想起那个一向和蔼的老嬷嬷,握住钥匙道:“我亲自去一趟。”
*
当方曼霜得知顾淮璟回来时,已然是第二天的早晨。
彼时顾淮璟天方亮便已起来做好早膳,用过后便将另外的放入锅中温着。
虽是夏季,但早膳还是吃热食比较舒坦。
待打扫完厨房,漱口后便继续回屋读书。
二丫起床时便看到顾淮璟屋里的窗子开了,玩心大起,小心翼翼挪到旁边想吓一吓自家弟弟。
可计划还未实施便先被祖母轻轻敲了头:“璟哥儿认真读书呢,你别打扰他,他这次去京城是跟着他那不靠谱的娘去的,定吃不饱睡不好,更别提看书了,他既回来了咱们就别搅扰他了。”
二丫点头,往井水处走了几步道:“祖母,我觉得青姨人很好,你对她的误解太深了,她在这里时没收钱也愿意帮人看病。”
“是啊,她对谁都还不错,就是对璟哥儿半分不上心,都说儿女是债,我倒觉得他娘才是璟哥儿的债!”方曼霜也是叹气,好在顾淮璟这孩子没长歪,不然她该怎么去见少爷和夫人?
顾淮璟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忙从书海里抽出身来,走出门外恭恭敬敬的给方曼霜请了安。
方曼霜曾是林如海的大丫鬟如今户籍上又是顾淮璟的祖母,这一礼原本该是能受的。
但方曼霜摆了摆手避开了:“你现在只是暂时同我祖孙相称,何况你同小小姐有婚约,本不用对我行礼,你要记住,你也代表小小姐的脸面,以后便免了。”
顾淮璟沉默的行完礼道了声:“是。”
方曼霜看着顾淮璟,满意的点了点头。
其实之所以选择帮助璟哥儿,除了少爷夫人与他有旧之外更多还是为了小小姐。
尤其是问过顾青青后,她对自家儿子入赘林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举双手赞成。
也算是她这把老骨头能为林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二丫洗了脸,看着院子里笑着谈话的祖孙二人,心中温暖,忽道:“祖母,待会我吃完饭就去庄子打扫。有我呢,你就别请人了,浪费钱,她们也不念着你的好。放心,我干活麻利着呢,你只管好生歇着就是了。”
“你这丫头,让你闲着你倒不乐意?那宅子你一个人去哪里忙得过来?不过几个钱,你只管在家当千金小姐,你祖母我有钱。”方曼霜笑着搂过孙女骂道。
二丫感受着祖母的疼爱,但是心中却有不忿。
因那些请来做活的姨婶明明拿了钱却不知感恩,反倒关起门在背地说祖母身为女子却不嫁人不生子凄凄惨惨云云。
还说,不生子的话这家产不就便宜了外人?
况且,这一个村子里哪家哪户不沾着亲?
倒不如拿出来在村里分了,免得便宜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种。
二丫听着心里难受,便不愿祖母再拿钱便宜了这群长舌妇。
方曼霜拍了拍孙女的头:“任凭她们说她们的,到时候不还是得腆着脸到我们这混口饭吃?”
“可是,她们真讨厌!”二丫跺脚犹不服气,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淮璟:“弟弟你觉得呢?”
顾淮璟桃花眼泛起笑意:“祖母说得对,二丫姐你若不愿,只去其他村子请人便是了,到时候保不齐这价钱还能降一降。”
此话一出,方曼霜倒是诧异的看向顾淮璟。
心中满意程度又上了一层,虽是书生却心有城府不软弱可期,于是她拍了拍二丫的肩解释道:
“二丫阿,你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的报复吗?就是拿捏着对方的命脉,欣赏对方气急败坏又动弹不得最后只能屈服的模样。”
“什么意思?可她们同我们沾着亲,又是一个村的,这样会不会反倒害了祖母?”二丫在方曼霜的怀里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脸上表情同样高深莫测的祖母和弟弟,满头问号。
方曼霜也没有再解释,转头就请了别村的媳妇婆子到庄子去打扫。
依旧是一样的价钱,但邻村的媳妇婆子们速度更快扫得更为干净,全拿她当财神爷似的供着。
背地里无不在笑话十里村傻子们,好好的财神爷不供着倒端起碗骂娘起来。
十里村嘴碎的婆子们一看都傻眼了,没料到这方曼霜竟半分不顾情面。
这可是肥差,是她们只要随便扫扫擦擦就能挣得一月口粮的经济来源!
十里村的婆子们个个不忿,聚着就要去方曼霜家讨个说法。
可还没等她们杀到方家,尝到甜头的邻村婆子们也人墙一般围在方家,她们才不会允许到手的鸭子飞了。
于是乎,便开启了两方骂战。
鸡飞狗跳,遍地哀嚎。
顾淮璟见战况焦灼,看向一旁躺在摇椅上悠闲撸猫的方曼霜:“祖母,约莫可以去了,晚了保不齐反倒被讹医药费。”
“哎,我这老胳膊老腿方才突然又疼了起来,璟哥儿阿,还劳你带着二丫去震震场面。”方曼霜微眯着眼毫不掩饰的把事情推给了二丫。
二丫听了心头一慌,还想来劝祖母出马,但方曼霜直接眼睛一闭装睡。
顾淮璟轻笑,看向二丫:“走吧,莫要辜负祖母一番心意。”
方曼霜年龄大了,也知不能护住二丫一辈子,现在顾淮璟在旁,是小辈历练的时刻了。
二丫抿着唇跟在顾淮璟身后:“弟弟,她们都是亲戚,我是小辈,怎么能管长辈的事呢?”
“二丫姐,你不必想太多,只管拿出雇主的气势来。”顾淮璟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景垂了垂眼帘,只看着怯弱的二丫。
二丫看着顾淮璟单薄却分外可靠的背影咽了咽口水,弱弱朝前方喊了一句:“你们别吵了…”
可她声音着实太细旋即淹没在争吵声中。
“你们别吵了!!”二丫也是生气,声音提高了些。
终于,有一部分婆子看到二丫和顾淮璟。
在男孩和女孩之间果断选择了小丫头片子,上前就要拽二丫,口里还不停叫骂着什么。
却被顾淮璟伸出手挡了,声音清冷:“还想再庄子上做活的就安静听着,若还有吵闹者,方家此生不用。”
一句话,镇住了所有人,原本还互啄的众人皆安静了下来,看向顾淮璟。
有的人认出顾淮璟想上来攀亲戚关系。
可顾淮璟说完后便沉默的守在二丫身侧。
二丫咽了咽口水:“各位婶婶,这件事我祖母说了,你们若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二丫!我可是你亲婶婶阿!你就这么拿她们这群外人来欺负我们?”
“是啊!我还是你亲二妈!你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二丫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蛮横的妇人打断,怨气冲天的控诉二丫。
二丫被她一瞪,也生了气,但对方是长辈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本身怯弱不知怎么回怼,求助的看向顾淮璟。
顾淮璟轻叹,桃花眼环视神色各异的妇人:“我们很感激各位婶婶百忙之中抽空来替我们打扫庄子。
可这雨季快到了,考虑到婶子们也得忙着去地里劳作,于是便请了邻村的婶子们,许是离家远,婶子们干活麻利,祖母见着也甚是欢喜。”
他这一番话委婉的打脸了十里村滥竽充数的妇人们,一部分人皆心虚闭了嘴。
“当然,这活计也不过能在婶子们桌上添几块肉,没什么要紧。”顾淮璟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
果然,妇人们就因他的话抓耳挠腮起来,什么没什么要紧?关乎吃饭的问题,很要紧!!
“所以也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
我看,不若以村为队伍双方竞价一次,你们写出能接受的工钱,我们会比对现发的工钱决定,
这次竞价成功的村子,方家一年一签与你们村签订契约,一年后再次竞价,契约期内你们每月只管派人来,工钱当天交付。
但你们质量上也得保证,之后二丫会监督你们,若是清扫不合格那工钱减半,直接换人,你们有没有意见?”
十里村的人听罢,大多不愿意,因为这本就是她们的怎么就弄成竞价了?
邻村的皆是欣喜,白捡了活计还能保证之后经济来源,何乐不为?但也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双方犹豫的时候,顾淮璟轻笑:“二丫姐,昨天小李村的婶子们是不是也来问过祖母?”
这话一出,众人都反应过来,他们方家有钱,才不会拘泥于她们这两个村,现在也不过看在亲戚情分上。
她们居然还不知感恩?
毕竟,两个村竞价总比过十多个村来抢饭碗。
众人憋红着脸,迅速各自围城一圈商量着能接受又能中标的工钱价格。
顾淮璟见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便让躲在他身后二丫出来担事。
正想转身回去时,忽见院子外有一架低调的马车不知驻足了多久。
而就在他看过去时,马车的窗帘微微晃动,似慌乱藏匿注视了事件全程的人儿。
第37章 他好适合当管家啊!
原来方家院子里驻足着正是林黛玉的车架。
她先前打定主意要拜访方嬷嬷后,便遣雪雁去通知贾琏。
可雪雁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红着脸支支吾吾。
见她欲言又止,黛玉有些懵懂,但紫鹃却是猜出一二。
琏二爷这怕是在秦楼楚馆白日宣吟,那会让雪雁坏他好事?
于是雪雁只告知了贾琏的贴身小厮兴儿。
兴儿一听,拿不准主意想去问主子,可又不敢打扰主子的兴致只能按贾琏的习惯给了个答复:“姑娘们便先去,只是请尽快回来,我待会同二爷说明。”
她们也不过是通知贾琏,并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在京城便罢了,在姑苏我们姑娘还能任你们贾家人随意拿捏?
雪雁因不想在大街上生口舌是非便没有将这句话回了。
只转身赶忙回了客栈,看着屋内摇摇晃晃的窗棂和咚咚咚恍若脚边的走路声就气不打一出来。
委屈了她们姑娘哪里住过这种地方?:
“既让我们住这么一个客栈便罢了,也不安排几个有力的婆子守着,万一出了什么事,琏二爷全然不顾?我看啊,还不若早些去十里村方嬷嬷那儿,那里还有个避暑庄子呢!估计都安全些。”
紫鹃看着雪雁气鼓鼓的脸伸手将帕子递了过去:“看你,去这一趟跟花猫似的。”
“既已通知了,便收拾去十里村罢?”林黛玉含笑着看着这两个丫鬟,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起身换了件素净的衣裳。
雪雁见这衣裳的颜色极称那半截羊脂玉打络子佩在林黛玉腰上。
果真,衬得黛玉身形愈**缈,仿若下凡的仙子。
整理完毕,主仆三人便雇了辆粗壮婆子驾的马车往十里村而去。
正巧撞见了顾淮璟处理那些个婆子事件全过程。
“姑娘,刚刚人群中那个说话的少年,要不是年纪小震不住人,倒挺适合聘来当管家的。”
雪雁侧身趴在窗户旁放下帘子饶有感慨的颔首总结。
紫鹃闻言点了点她的头:“怎么?这就要替姑娘物色管事的了?”
“可不是!府上的老人年纪大了也不好一直劳动,若不寻些好使的人姑娘得多累?”雪雁支着下颌有些忧愁。
紫鹃闻言也是愁眉苦脸:“姑娘现在身子弱,要是来个知冷知热的人来替姑娘操持这些就好了。”
“若姑娘是男子娶个妻子来料理这些多轻松呀,可惜姑娘不是,紫鹃姐姐,你说那些男子是不是也觉得后宅难管或者儿子难管公婆难伺候这才会想娶新媳呀?”雪雁依旧在唉声叹气。
紫鹃上前笑着作势要拧她的嘴,骂道:“好个不害臊的蹄子,你满嘴里说得什么?也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还是说你怕不是想嫁人了?改明儿就让姑娘替你寻个好人家。”
“姐姐饶命,我只是替姑娘着想嘛!”雪雁眨巴眨巴眼睛举手求饶。
林黛玉却笑不出来,看着玩闹的两个丫鬟,手中的帕子早已扭成结,垂了垂眸子柔声道:“雪雁,先去扣门。”
雪雁应了声,忙下马车。
此时聚集的妇人大多已经散了,唯有二丫在清扫妇人们留下的垃圾。
“这位姑娘,方嬷嬷可在家中?我们姑娘来拜见嬷嬷。”
“在的,请问你们姑娘是?”二丫茫然的看着衣着精致的雪雁。
“我们姑娘姓林,你只管去同方嬷嬷说明,她老人家知道的,这里我来替你打扫罢?”
二丫听罢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就去告诉祖母。”紧接着便抱着扫帚跑回了屋。
风风火火、慌慌张张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倒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模样。
雪雁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明白了姑娘和紫鹃看她时为何总会十分宽容。
不多时,方曼霜在门口等到了小小姐的车驾。
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首先出来的是一位身着紫衣的丫鬟,丫鬟站定后向马车内伸出手。
众人只见轿内凝脂般的纤纤玉手搭在上方,露出浅色裙摆的一角,也露出柳腰上佩着的极为相称的半截羊脂玉,是头戴惟帽的黛玉袅袅娉娉踏下马车。
不觉间,空中竟飘飘洒洒地落了雨,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四周皆没入了雨幕,即刻变得烟雾缭绕。
她是来找他的?她其实一直在关注自己?
顾淮璟自窗棂注视着被团团围住的黛玉,抿了抿唇,桃花眼看向黛玉佩着的玉闪过欣喜闪过期待最后逐渐暗淡。
正当他心神皆被黛玉而牵动时,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是二丫,她背着手满脸狭促,微挑的眉毛轻声问:“那就是林姑娘?可是你媳妇呀,保不齐是来找你说婚事的?”
“二丫姐,可今日我见她,只觉我配不上她的心意了。”顾淮璟嘴角泛起苦涩。
二丫不解:“可我觉得你们很般配呀,何况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
之前顾淮璟也是这么想,尤其是当他知道她也那般在意这桩婚事时,他便觉得有勇气克服困难。
可他怎么忘了,一开始他便觉得二人地位悬殊,他其实是抱着退婚的心态去的贾府?
“嗯弟弟啊,咱们条件是不好,但人家林姑娘条件好呀,她若喜欢你你也喜欢她,那你入赘呗。”二丫看着顾淮璟满脸丧气满头问号。
这小子,真不明白,如果有个高门贵女喜欢你,且又没了爹妈也没什么亲戚长辈,这你不赶紧抓住机会?
若有个没了公婆的小公子喜欢自己而自己也喜欢他,她会连夜带着祖母去嫁好伐!
感情和财富兼收,人生还有比这更为乐哉的?
二丫忽地想到一个可能:“也对,你和林姑娘还没见面呢,万一她不喜欢你也是常情。”
顾淮璟听罢更郁闷了,拿着手中的书卷在屋里转着圈圈,入赘没问题,但是得等中榜考取功名后。
而如今林姑娘还在恼自己,他竟想不到如何赔罪,忽然,他弯了弯桃花眼,看向二丫:“二丫姐,前几天摘的荠菜可还有?”
“有的还在厨房小篮子里,对了,忘了来找你的目的了。”二丫搓搓小手,满脸暧昧:“祖母说下雨了,林姑娘回不去了,要咱俩准备晚膳和房间呢,你做饭好吃,那膳食就交给你了?也不知道林姑娘喜欢什么口味。”
*
此时黛玉被方曼霜推着坐了主座。
而方曼霜则侧坐下首,看着已然出落得倾国倾城的小小姐,心中无限感慨。
林黛玉抿了一口茶,眸光似水:“我先前一直在京中,这些年也未曾到嬷嬷和那些个长辈们跟前问安,着实心中有愧。”
“小小姐说这话着实太过看中老奴,令老奴愧对,我们本就是林府的下人生生世世皆要为林府尽忠,如此下九泉才得以去见老爷和夫人,可恨人微言轻竟不能去京城看望小小姐,不知小小姐近况。”
方嬷嬷因黛玉的话几度欲从侧坐起身,但皆被林黛玉示意紫鹃按下了。
林黛玉感受着忠仆的情义也是几度落泪,又问了身体安康家中情形如何。
方曼霜一一答了。
黛玉颔首,放下茶碗忽道:“此次回南我是同链二哥哥来,如今登门拜访,一则为了问询宅子大门钥匙在何处,二则想知道琏二哥哥变卖家产时有无依据可供佐证?三则我如今孑然一身,着实艰难,可否请方嬷嬷同我一齐回姑苏住几天?”
方嬷嬷即刻明白她们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接下来的计较,欣慰的一一应下。
末了看向黛玉道:“这话原不该我说,但如今姑娘也没个能做主的长辈,便斗胆说了,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说着方曼霜便直直跪了下来。
林黛玉忙伸手去拦:“嬷嬷是长辈,有什么不可说的?直说便是,身为小辈万不能怪罪长辈。”
方曼霜却依旧跪在地上:“姑娘,璟哥儿那孩子我看了将近三年,人品性情无不拔尖,虽出生低了些,但那孩子上进打算考取功名,又与小小姐定了亲,他也愿意入赘,如今小小姐若要重振林家少不得家中要有男子,现便只等小小姐一句话。”
一句话令在场众人无不吃惊,无论是方曼霜口中的璟哥儿还是定亲亦或者入赘,黛玉竟全然不知!
她脑中有一瞬的嗡鸣,方嬷嬷的话和假陆姑娘的话逐渐交叠。
无不在印证一件事,她与那位假陆姑娘也就是璟哥儿当真有婚约在身!
可为何她竟全然不知!!
心中忽涌起或是委屈或是愤怒,冷笑:“可这事我竟半点不知情,如今嬷嬷这一问当真在逼我。”
“小小姐是老奴唐突了。”
因夫人同老爷临终前皆是只同小小姐单独说话,她们这些也并不全然知情,没料到小小姐对此事竟还不知情!
可明明小小姐身上那块玉不正是定情信物?若不是重视那块玉,重视这段婚事,缘何要将它随身带着?
方曼霜想不通,只能猜测其实无论是夫人还是老爷都不打算将顾淮璟留作后路。
她也随即便想明白了,顾淮璟当初是死是活老爷夫人并不知情,就算知道,一别数年很难确定顾青青那样的精神状态能不能养好孩子,不若留给黛玉自己选择的权利。
林黛玉倚着桌子盈盈立起来:“此事莫要再提,嬷嬷可知这婚事可立有字据或是信物,待我回去找了来,这婚事便也作罢。”
“回小小姐,是立过字据,且信物——”
方曼霜说着,有些迟疑看向林黛玉配在腰间的那半截羊脂玉。
第38章 对不起!
林黛玉顺着方曼霜的视线落向腰间佩着的母亲遗物。
是那半块羊脂玉佩。
意识到什么,她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轻启樱唇,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自欺欺人似的摇摇头道:“不可能是这个,这个是娘亲留给我的。”
方曼霜没有说话,无声垂着头。
沉默,震耳欲聋。
林黛玉只觉头晕目眩,她如何重视这块玉众人皆知,如今却突然有人告诉她,这是与他人的定亲信物?
那她为这块玉做的所有,都成什么了?
都成什么了?
林黛玉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跌坐回椅子上,又羞又恼,将腰上的玉烫手山芋般取下扔到桌上,眼中的泪泫然欲滴。
“姑娘?这”紫鹃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看着那玉,将手放哪都有些不知所措。
雪雁眨巴眨巴眼睛:“我们又不知道这块玉就是信物,别人肯定也”
说着,她便捂了口,
别人不知道,但贾宝玉却一定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前些时候贾宝玉会这么癫狂一定要砸了这玉。
尤其是,连贾宝玉这个金疙瘩都知道了,代表这件事其实全贾府都传遍了!
只有她们潇湘馆被蒙在鼓里!
“没事…就算大家知道,只要那人不知道就能瞒过去,姑娘你别担心呀!”
雪雁慌忙改了口,虽然姑娘的确十分珍视这玉佩,但只要订婚之人不知此事,而她们都瞒着不说就是了。
这也没什么,姑娘即便是真的要退婚也是很容易。
可雪雁不知道,那人正是知道了甚至还深陷在这个美丽的误会中。
林黛玉思绪纷乱,许多想不通的细节,此事也分外清晰。
她忽然明白了那个少年为何明知是欺骗,明知她会恼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留在她身边。
因为也有她下意识对这婚事正面的反馈。
她在无意间鼓励了少年一系列举动。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在哪里?”林黛玉欲哭无泪,闭了闭眼,再抬起来时眼眸里多了些莫名的情绪。
方曼霜听着小小姐缥缈的声线,感觉好像还有一丝希望,抬起头道:“他估摸着在厨房做晚膳呢,小小姐可要见他?”
*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下,道路泥泞,今日她们是回不去姑苏了。
何况此行也是为了请苏嬷嬷出山。
方曼霜领着黛玉一行去了厨房。
江南的雨和京城截然不同,即便没淋到雨,但总觉得走在雨中似的。
转过爬满蔷薇的游廊,帷帽如云般遮着黛玉此刻的神情。
方曼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她确实很喜欢顾淮璟这孩子。
但若小小姐不喜欢她也无能为力,且这场雨后她会随着小小姐去姑苏。
连自己也要放弃那可怜的孩子吗?
虽是在反问自己,但很快她便得出了答案。
是的,她会毫不犹豫放弃顾淮璟。
方曼霜好像有一瞬间理解了顾青青。
正在方曼霜感叹之际,小小姐忽停下了脚步。
雨忽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飞溅出一圈圈波纹,袅袅娉娉的人儿驻足在长廊里微微侧目。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个半大的菜园子里间种了好些瓜果。
园子旁还有几株山茶花,细雨里的花儿有一种倔强、凄美之感。
但她的视线并不是落在那雨中的花,而是挎着小篮子在雨中摘菜的少年身上。
少年眼睫上沾着水,许是方才不过细雨便没有带伞,现下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令他躲闪不及,全身几乎都湿透了,但仍不肯离去,执着的摘完最后一颗红通通的番柿,分明该是狼狈的,但他那双眼却分外亮。
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仿佛这天落的不是雨,而是在空中挂满了烟火,绚丽却遥不可及。
雪雁已经先一步去送伞了,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将伞放入菜篮中道:“你在做什么呢?下雨啦都不知道躲吗?我们姑娘叮嘱你仔细些莫要染了风寒。”
顾淮璟看着那青竹布面的油纸伞,抬眸慌乱去寻,倾盆大雨,唯能看到雨幕中那道倩影携着江南的云雾般的清愁而去。
二丫拿着伞赶来时,却发现顾淮璟仿佛被谁定住穴位似的呆呆站在雨中,嘴角噙着笑,分明有伞却不撑非要淋雨,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道:“顾!淮!璟!你若还不上来,明天全家的衣服都归你洗了!”
*
“姑娘?先喝些暖暖身子,方嬷嬷已经去催晚膳了。”紫鹃递了杯热茶给犹在垂眸沉思的林黛玉。
“花草茶?”林黛玉颔首接过那碗茶饮了一口,暖流阵阵,令人身心愉悦。
紫鹃见她喜欢弯了弯眉眼:“对,我方才正要去拿茶水,那个叫二丫的姑娘给我的,说是润肺去湿,最适合我们这般方从京城来的用,免得不适应江南的气候。”
“何时竟也对家水土不服起来?”林黛玉捏着茶碗,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苦。
紫鹃没想到这话反倒刺了黛玉的心,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安慰。
还是风风火火进来的雪雁打破了沉默,只见她手里端着不知从哪里薅来的碟子走到黛玉身边:“姑娘,我可算是见识了糕点的真理。”
紫鹃笑道:“你去这一趟竟悟出了什么?”
“那便是不太甜的才是最好的。”雪雁笑着将手中形状各异的时令茶果子捧到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垂眸看去,只见那白底瓷盘上放着四块茶果子,也不过一口的量,有荷花也有蔷薇甚至有荷叶,雕刻的栩栩如生倒像是真的似的。
茶果子她见多了,但这如此小巧的倒是第一回见,仿佛是刻意在照顾某位饭量小的人儿。
雪雁捂唇笑了:“能在这里见着这般手艺,我都不舍得吃了,赶忙给姑娘拿来。”
“难为你费心,可知是谁做的?剩下的你们分了。”
林黛玉本没什么胃口,却知道她若不吃,雪雁这个馋猫也不会吃,便洗了手才拿起茶果子浅尝一口。
确实不大甜,可以入口。
不过本以为是寻常见的,却不想里间的内陷是流沙般的芋泥,软糯可口,倒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雪雁也忙捻起茶果子一口一个,满足的弯了弯眉眼:“是二丫姑娘拿出来说给姑娘垫垫肚子的,可惜没见到那位大厨,真的是那个人吗?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姑娘,要不我再去看看?”
说着便立马起身要走,还将剩余的茶果子给了一旁收拾茶碗的紫鹃:“记得给我留一个!”
“是他。”林黛玉看向撒丫子就要跑出去的雪雁,心中五味杂陈。
不是别人,就是先前在菜园子淋雨的傻子。
要不是见他落水小狗狗似的惨状,她铁定要说明这退婚之事。
林黛玉虽是这般想着,但手中的丝帕不自觉拧成了绳。
紫鹃在旁看得清楚,知道姑娘这是在纠结如何对待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夫”呢。
转了转眼眸道:“姑娘,方嬷嬷既这般肯定那位公子,何不给他个机会呢?何况现下姑娘有这婚约,不若结了这亲?他若肯入赘将林家立起户来,姑娘若之后不愿合离立女户便是了,也好打发了琏二爷。”
林黛玉轻哼一声撇过脸走向窗前不说话,旋即迟疑出声:“紫鹃,连你也这般想?”
窗外有株开得极好的白蔷薇,在雨水的洗刷下有几分凄厉的美感。
她忽然就想到了那晚在船舱里看见的那几叠书,和书上那啃了半个的馒头。
“姑娘?”紫鹃有些错愕,以为是姑娘心善:“姑娘不用太过忧心,方嬷嬷说了他是心甘情愿的,人各有命,这是注定的。”
“注定?究竟是注定,还是你们太过高傲?高傲得随意摆弄一个人的未来?”
林黛玉合上水眸,有雨丝朝她扑来,沾湿衣袖,她的声音轻得宛若天边漂浮的云:“你们都十分轻松说着入赘,可入赘意味着什么你们可知?意味着不能参加科举!可你们分明皆知他是有鸿鹄之志的人。”
“若与林家结亲,科举也不过尔尔,科举是能跃龙门,可不过小官小吏,升迁只能熬着,有何意趣?姑娘,我们都是为你好。”紫鹃轻声反驳着。
林黛玉定定看着紫鹃,忽苦涩笑了:“果真,你们皆都知道,只是如今他势弱,便觉得是随意摆弄的物件吗?”
紫鹃不吭声了,因为潜意识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主人的物件,何况占了大便宜的顾淮璟。
入赘确实不能参与科举,可科举能比过林家潜在的地位?
即便他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后代还是可以的,只好生在家教养儿子科举不也是一样?
何况若姑娘要重振林家离不了人。
既是赘婿,那该陪在姑娘身边。
紫鹃不懂黛玉为何要葬花,也不懂如今黛玉为何这般忧虑。
“没事,琏二哥哥的事我已经想好如何应对了,入赘一事切莫再提,这是我的事,是我们林家的事,无需他人替我负重前行。”
林黛玉是连花落都会惋惜的人,更别提顾淮璟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能分得清利弊,也能看得清局势。
但
要她因自己的利益去葬送无辜之人的未来,她还真做不到。
*
卯时方过,二丫便忐忑的到林姑娘门前踌躇,将打好的腹稿又背了几遍才深吸一口气叩门走了进去。
行了个礼,后抬头在看到林姑娘的绝世容颜瞬间宕机,变得呆头呆脑的。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原本一直守在黛玉身旁的紫鹃如今却在暗处悄悄抹着泪刺绣。
雪雁得了黛玉的令正在一旁逗紫鹃开心。
而林黛玉在书桌前秋水剪瞳转向她,柔柔笑了,那笑就像清泉划出的波纹转瞬即逝。
“怎么了?二丫姑娘?”雪雁扯出一抹笑着打破沉寂。
二丫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声音细弱:“祖母遣我来问小姐,可饿了?可能将晚膳端到屋里?”
“端到屋里罢,有劳姑娘了。”林黛玉见她如此怕她,声音尽量放柔:“雪雁,上茶。”
“多谢小姐抬爱,我我我,不喝了,去给您端菜。”二丫慌忙摆手,在紫鹃开口挽留前飞速离开了。
方出门便捂着通红的脸喃喃道:“真的很配呀!”
顾淮璟不必说了,跟画出来似的,如今见这林姑娘竟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他们以后的崽崽得多好看呀!
就在二丫忽然有了精神一定要撮合这对璧人时,身后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是雪雁,她怀着对厨子的好奇自告奋勇跑了出来:“我陪你一起去,我只不信就他一个人?这般厉害?”
顾淮璟此时已经将最后一道菜装盘,见二丫居然将雪雁喊来也不意外,只是将茶盘递给她们。
雪雁呆愣,这里居然当真只有他一人,观面相又觉亲近,后又觉得所有好看的人都面善便先一步出了门。
顾淮璟将第二个餐盘给二丫的时候,忽道:“这小碟荠菜饺子劳二丫姐呈给林姑娘。”
二丫好奇的看向那饺子有些奇怪:“弟弟,这其他菜都无误,怎么这叠饺子里有一个没对齐?是不是忘啦?我来摆正它!”
“你拿给她,她知道的。”顾淮璟阻止了二丫想摆正的行为,却也没解释,转而催促着她快去,免得林姑娘饿着。
不一会,二丫和雪雁各自端着来那来自江南特有的佳肴并肩走回黛玉屋里。
双方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满生机和希望。
雪雁:“我觉得那位公子还挺配我们小姐。”
二丫不住点头:“我也觉得!”
*
不知是不是错觉,雪雁这一去,眼睛都亮了几分,分外殷勤的替黛玉布菜。
随后,二丫将手中那叠荠菜水晶饺子放在黛玉面前。
有些害怕林姑娘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以为我们不仔细?
而旁边雪雁更多似都在无声问这未婚夫亲手下厨的菜,姑娘你喜不喜欢?
林黛玉垂眸看着桌上那记忆里才会出现的江南佳肴,眼尾不可控制的染上了绯色。
慌忙掩饰泪意又看向手边那玲珑剔透水晶饺子。
白瓷盘上本该整整齐齐放着,却偏偏有一只饺子单出来没有对齐,也不知是丫头们端来时太过心急,又或者——
是某个厨子特意向她说,
对不齐(起)。
第39章 拿捏贾琏
扬州的夏雨似乎落得格外久。
都说夏季多洪涝,饶是黛玉再喜欢雨声,此时也不免担忧天灾。
这场雨不但困住了黛玉要回姑苏的步伐,同时也困住了贾琏回京的路途。
运河在这场暴雨里水势大涨,有江水时不时翻涌堤岸,若要勉强出行恐难以保证安全。
林黛玉一行早便搬到地势较高的避暑庄子里住着,唯有顾淮璟因避嫌便未曾去。
时间慢慢流淌着,转眼便到了端午。
从清晨开始,雨势渐歇,紧接着中午,久违的太阳冒出了头,注视着叶片上缓缓落下水珠。
因天气难得好,二丫早早便去通知婆子们来打扫庭院,挂上艾草、菖蒲驱邪,准备过节的一应事宜。
正当她忙得热火朝天时,顾淮璟拿着油纸包的五毒饼和一摞书来了。
正值节庆,他换了新衣。
是祖母请县城绣娘缝制,还不容推辞,说既是要科考便要穿得精神些。
二丫见他时眼睛一亮,青衫如松,绸缎般的发丝用素色发带挽着,如玉的脸庞在太阳的照耀下稍显病态,带着矜贵的书生气。
“你现在要抓紧时间看书,这些小事我来便好了。”
二丫嘴里埋怨着,想接过他手中的物什。
如今都五月了,离乡试不过三月光景。
众人皆不敢再劳动顾淮璟继续当厨子,便请了村子里做饭干净好吃的婶子来帮工。
顾淮璟也没有反驳:“无碍,劳逸结合。”
科举可不能单凭死读书,还得有个康健的身子,不然也是白搭。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感谢母亲在幼时便要求他强身健体了。
如今,他更是一个人住着,行动不受限,反倒方便每日抽出时间来练剑。
“你拿这摞书做什么?”二丫视线看向他手里的书。
顾淮璟桃花眼弯弯:“林姑娘能用到的,有些沉,我拿到台阶那里。”
说着,便往前走,直至将手中的书和吃食放在台阶上。
二丫看着忙碌着的顾淮璟,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母爱。
这小子,分明比她年纪还小,但行为做事稳如老狗,这是吃了太多苦的缘故。
想了想,看着顾淮璟道:“厨房切了西瓜,昨晚我们还包了粽子,我去给你拿。”
“不麻烦”顾淮璟推辞的话还没说完,二丫便急匆匆的去了。
顾淮璟想了想,便到一旁候着。
可谁知,没先等到二丫反而等到了疾驰而来的贾琏。
*
却说贾琏自温柔乡出来时已是第三天傍晚。
刚出门便见倾盆大雨,当即转身想回去时,被急得抓耳挠腮的兴儿拦住了:“二爷,林姑娘说是去拜访老仆拿钥匙,可至今未归!”
贾琏身子绵软脚下虚浮,指着天上的瓢泼大雨不以为意:“这雨确实不好走动。”
“可,林姑娘到底是”兴儿还想再劝,却淹没在一叠声的娇笑里。
是楼里的姑娘们见贾琏那副食髓知味的模样,卖力留客,调笑声愈发露骨,硬生生将贾琏又勾回去了。
贾琏只说等天气好些便去,这一等便到了端午。
接到贾母的信时,贾琏还枕在美人怀里,不满的骂了一声。
翌日,雨总算停了,便急匆匆的往十里村而去。
到村上见着那些艾叶才猛然想起今日是端午,难怪贾母来催了。
林家那般人物,这么小的村子,很容易便打听到了。
贾琏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庄子,眼底闪过几分计较。
当年他可是将林家的家产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没曾想还有遗漏。
只看了这庄子一眼,贾琏便知这家产怕是还有遗漏。
这下,留在江南的理由便有了,也不怕回去被贾母等人破口大骂了。
有了盼头,贾琏飞快下了车。
正好对上了前方几寸之地,斜倚在一株百年石榴树下目光审视的少年,有斑驳的光阴洒在他的脸上欲显丰神俊朗。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满脸稚气的九殿下。
被自己这个念头唬住的贾琏忙收回心思,再看去,又觉不过眉眼像,其余皆是不像。
莫不是自己想京城了?
贾琏晃了晃脑袋有些郁闷,随手抓了个正在洒扫的婆子笑道:“可有位姓林的姑娘现在此处?劳姐姐们替我去通报一声?就说贾家来人要接她回去了。”
贾琏除了德行不正之外皮囊无可挑剔,典型的富家贵公子,这一笑倒是让不少妇人晃晕了,忙去通知林姑娘。
顾淮璟看着是紫鹃亲自出来请,便知林姑娘这是打算要同贾府撕破脸了。
方嬷嬷此时立在黛玉身侧将厚重的珠帘放下,黛玉端坐主座,手里是顾淮璟拿来的一摞书。
里间分门别类按价值程度排列被典当或者挪走的林家家产,还标明用以佐证的票据票号,而没有票号的则将人证列全。
笔迹苍劲有力,内容谨慎细致。
方曼霜在旁看着,也不免感慨。
这不是最近整理出来的,
而是顾青青到十里村后听她说起那些被贾家带走的林家家产,便用三年的时间打听和收集到的。
不过,顾青青没有耐心,她只负责材料的收集,而归类汇总则扔给了顾淮璟。
她也曾问顾青青对这事为何这么上心?她只说帮林姑娘就是在帮自己。
雪雁在黛玉身侧看向那罗列出的条条款款,虽知道一些,可着实被震撼。
林黛玉看着这苍劲有力的字迹,忽想起在贾府时他也是只要来了便会记录下用药的反应。
心中有难以言喻的雀跃又或许有些羞涩。
嗯…要不是看在他整理账单辛苦,她铁定要说明退婚的事!
她这般想着,便仔细看起了账册。
她对黄白之物向来不放心上,也知世人逐利,可还是因看到这些时寒心。
“姑娘,他们怎么敢说我们白吃白喝白拿的啊?怕不是我们拿银子供养他们才是?”雪雁只是粗略一看,眼睛当即瞪圆了。
林黛玉垂眸,爹娘将她送至贾府除了是要保证她的安全之外还有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她能在国公府的教导下有个好姻缘。
好姻缘吗?黛玉捏着账册。
可爹娘你们已经给了呀!
不对!
她可是要同他说明退婚的!
林黛玉轻咳一声,不敢在胡思乱想静静翻着账册。
可…这人的字迹真如夜晚闪烁的星光,半点不讲道理。
“小小姐,你看。”
方嬷嬷也在旁整理账册,忽然,她翻到一小本账册,兴奋递给了有些神游的黛玉。
黛玉接过那账册眼前一亮,总算是展颜莞尔。
不一会儿,紫鹃便将贾琏请了进来。
贾琏眼前是厚重的珠帘,那左右摇晃珠子令本就虚浮的他更是眼冒金星,
定了定神,拱手道:“林妹妹,老祖宗来信说惦念着妹妹,是吃不好睡不下,前而个还病了,急催我们回呢。何况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趁现今河上能走动不若抓紧时间回京?”
“正是了,琏二哥哥要早做打算。”林黛玉不紧不慢的接着话。
贾琏见她应下,心头狂喜,估摸着调查林家隐形产业所需时间,拍手道:“那便将回程日子定在两周后?妹妹可还便宜?”
“琏二爷怕是误会了。”方嬷嬷出声:“小小姐的意思是琏二爷这一回,我们不能送行,还请二爷见谅。”
贾琏笑容僵在脸上,旋即不可置信的抬头:“林妹妹说得这是哪里话?这里虽是妹妹的故乡,可已无亲戚庇护,妹妹又是闺阁千金不能自立门户,妹妹不愿回去,可是同谁闹了矛盾?亲人之间有什么隔夜仇?说开便都罢了…”
贾琏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方曼霜已然掀开珠帘,拿着那小本账册走了出来,苍老的脸上似笑非笑:“二爷,我们并不是同你商量,不过通知你,当然若你想商量,我们一齐去公堂上也是可以商量的。”
贾琏被她那不尊重的语气激起了上位者被挑衅的怒火。
但顾及她是代表里间黛玉的脸面,只是漫不经心的接过那账册。
一看,倾斜的身姿立马挺直,额上霎时布满细密的汗珠。
不是别的,上方密密麻麻条条款款都是他个人贪墨的林家家产。
光是罗列便也罢了,可居然还写明了依据!!
别说这能直接进卷宗里的证据能压倒性的对簿公堂了,
就说贾家那群人尤其是王熙凤,只要知道这账册的存在定先一步扒了他的皮!
贾琏脸色如打翻了的颜料变幻万千,
最终,他将账册恭恭敬敬的还给方曼霜,笑道:“林妹妹如此孝心想要在姑苏为姑父姑母礼佛一年,那我便替妹妹回了老太太,妹妹只管安心。”
“路上泥泞,二爷慢走,近来小小姐身子不好,恕我们不能送了。”方曼霜在身后冷冷道。
贾琏不敢再停留,脚步飞快,生怕林妹妹下一刻便反悔了。
连那些盘算着要拿下的隐形遗产都抛在了脑后。
此时,二丫已经在厨房拿了一片西瓜,又用油纸包了几个咸粽子。
许是从小吃苦的缘故,比起素菜顾淮璟其实更爱吃肉,只是他不说,或者说了也无用,因为顾青青不在意。
而林姑娘偏爱清淡甜口,所以这粽子还是二丫给自家弟弟开的小灶。
第40章 他不是外表般无害
贾琏灰头土脸自屋内走出时,再次碰见了那位在树下的少年。
少年的身侧有个憨丫头热络的为其递粽子。
这二人的气质样貌天差地别不可能是亲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小情侣。
敢在他面前秀恩爱?刺他的眼?
贾琏的戾气当即压抑不住。
很快,二人便都注意到他的目光。
少年眉眼清冽,仿佛触不可及的高岭之花,自带着疏离的边界感。
而他旁边的姑娘浑身透露着清澈的愚蠢,虽衣饰精致但难掩刻在骨子里的穷酸感。
甚至没问他的身份便乐呵呵问他:“端午安康,要不要吃个粽子?”
贾琏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头。
安康?被人扫地出门,还被迫吃了这两人的狗粮,能安康便有鬼了。
心中有气又无处发泄,而这这丫头还笑得如此刺眼,更加不好了,刺了几句:“你们林家的东西我哪敢要?”
尖酸的话语自这位贵公子的口里出来倒有几分好笑。
“拿的时候倒没这觉悟。”
就在二丫迷茫为何这人突然就生气了,身旁的顾淮璟已然将粽子收好出了声:“毕竟,林家的所有物确实不是谁都能染指的。”
“你!你什么意思?”贾琏没料到一个乡下的泥腿子也敢反驳他,面子被这般踩在脚下,贾琏脸上表情霎时控制不住。
顾淮璟面上依旧冷漠:“不负责启蒙。”
贾琏当即回味过来,眼中燃着怒火,盛怒之下,理智皆被抛在脑后。
冲上前便要先出这口恶气。
他是成年男人,而顾淮璟不过是个单薄的少年,在体型上几乎是压倒性。
只见贾琏走了几步,先是佯装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要离开时,却猛然发力,大脚朝着顾淮璟—身旁的正准备松了口气的二丫踹来,
嘴里大喊道:“都去死!连个泥腿子也敢挑衅爷!”
二丫惊呼一声,下意识闭上眼想防御那凌厉的一脚。
可疼痛感迟迟未来。
二丫心有余悸,好半晌才敢悄悄睁开一只眼打量四周。
只见,贾琏那一脚竟硬生生停在半空中,迟迟踹不动。
往旁边瞧去,原是顾淮璟单手钳住贾琏的脚腕,他眉眼冷峻,面上似覆上了一层薄冰,看向他:“在林家的地界欺负人,究竟是谁在找死?”
贾琏勃然大怒,可无论如何都扯不回腿,他龇牙咧嘴想找回场子。
但因一只脚离地,怎么看都像单脚还坚持要蹦哒的大公鸡,滑稽可笑。
顾淮璟看着贾琏无能狂怒的模样在他蹦哒的最激烈的时刻猛地放手。
贾琏一时不察,失了力,退后几步想尽力稳住身形却不可控的极速后退栽倒在地,就在他要哀嚎出声时,
顾淮璟闪身至贾琏身旁,确认身形背着所有人后手微垂,便自袖中掉落一柄短刃,将利刃对准他将要哀嚎出声的嘴。
不用怀疑,他只要敢嚎出来那么那刀就能掉进他嗓子眼。
贾琏看着那利刃,要喷薄出的哀嚎硬生生被卡在了喉间。
紧接着宛若地狱爬来的恶鬼在耳畔低语:
“今日不过是给个教训,记住了,你若还敢来找林姑娘,来一次我我奉陪一次!”
贾琏看着那泛着森意的匕首,五感当即失了控制涕泗横流,刀在唇上又不敢点头,几近绝望的看着这个小疯子。
顾淮璟冷笑一声,将匕首抬起把玩。
贾琏获得了片刻自由,却仍心有余悸,便只敢小声无助乱喊着爷爷饶命,又哭喊娘来救我之类云云。
顾淮璟不耐,随即用刀拍了拍贾琏的细嫩的脸颊:“说清楚。”
“大爷饶命,我不敢再来,我发誓我若再来,我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爷爷饶命!”贾琏哭得更为卖力鼻涕泪水糊一脸。
估摸着在威胁下去恐洒扫的婆子们要增加工作量,顾淮璟收起了匕首立起身,又恢复了清清冷冷的模样,掠过呆愣的二丫身旁,朝远处喊道:“贾公子喝几口酒就倒了,那边的婶子们,劳烦过来扶贾公子。”
在庭院外洒扫的婶子们除了二丫没人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听到喊话忙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飞快聚了过来。
只见,少年清冷出尘,而一旁的贾琏瘫软在地,看不清神色。
看起来并不像醉酒,
但婶子们皆不敢管主人家的事,之前那群长舌妇不过说了几句便被替换的事还历历在目。
何况这位贵公子,长得真的俊!
这些婶子皆如狼似虎地一窝蜂冲上来要扶贾琏。
最后不知被揩了多少油才扶到马车上。
这一遭令原本就虚的贾琏更虚了几分,看着像干煸豆角。
*
二丫许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面前的顾淮璟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弟弟…”
虽顾淮璟刻意背对着她,但她还是看到了顾淮璟那副如索命恶鬼的模样,
她当时听到到方才那位态度嚣张的公子在威压之下又哭又求饶的声音,
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移步想要去看看顾淮璟是如何威胁的贾琏,
便看到贾琏瘫软在地,呜咽哭着说要给顾淮璟磕头只祈求爷爷能原谅。
而顾淮璟表情狠厉,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反射出的光尖利而又森然,她看着这一幕,忽自脚底生出一阵寒意。
“嗯,在,今日是端午,天气又热,最近枞树菌正新鲜,不知厨房的婶子可有采购?做些清淡的菌汤想来会合林姑娘胃口,只是牢记菌子得熬熟了才能用。”
说起这个,顾淮璟声音清冷,仿佛将要融化的暖雪。
说完,转而拿起石桌上的粽子,如往常一般自如问着。
二丫瞅着他,不明白方才还拿匕首威胁的人,怎么这一刻就能无比温柔的关心起林姑娘的饮食起来。
这…真的是她的那个印象中外冷内热的温柔弟弟吗?
还是恶鬼占了他的身子,他其实不是她印象里的弟弟?
亦或者他本身就是恶鬼,不过伪装得很好?
二丫不敢再想,张了张嘴:“弟弟,哦不…顾…顾公子…你…?”
却不知怎么开口,但眼里的害怕怎么都掩饰不住。
“怎么了?”顾淮璟看着二丫眼里的害怕垂了垂眼帘。
他的语气分明同往常一般清清冷冷,但二丫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子不自觉挺直:“枞树菌是吧?菌子汤是吧?我这就去同婶子说,你先回去罢,这里有我和祖母在,你你你…别担心,只管好科考就行了。”
她发现她压根看不懂顾淮璟!他才不是她需要散发可笑母爱的小可怜!
他不过是外表无害内里随时能致人死地的毒蛇才对!
说完,二丫就一溜烟跑了,在内心里将自己有得罪过顾淮璟的事一一翻出。
不免大惊,很多时候她都会毫不客气地指挥顾淮璟干活,也会问些蠢话。
比如他爹在哪?
他爹为什么会抛弃他们母子?
甚至有时候因为被祖母骂了,她转头便骂他消气。
这虽然是寻常姐弟都会有的日常。
可…谁知,顾淮璟就不正常!
如此想着,二丫脚步愈加快了,生怕慢一步,顾淮璟不高兴也如同对贾琏似的对她。
顾淮璟也没有在意,转身离开,端午的节气已然十分炎热,荷塘的荷花半开欲开。
虫鸣鸟啼乡野的生活分外惬意。
他走在田埂上,望向趁着早晨气候凉爽在田间弯腰劳作的乡亲。
忽想起幼时,他因饥饿,傍晚敲门去同隔壁人家商量,说他愿意帮他们劳作可不可以换口吃的?
邻里是憨厚老实的一家人,穿过橘色的暖阳,只见餐桌坐着个跟他一般年纪却圆润可爱的男孩儿,在里间好奇瞧着他。
顾淮璟当时很瘦小,浑身也脏兮兮的,像个落魄的小乞丐。
面善的夫妻对视一眼,便知是新搬来的那家。
他那个娘…看起来倒是个好的,可谁知,一去便是月余,完全不管这里还有个儿子。
他们大闺女香兰见他可怜,便从自己口里省下吃的,只求夫妻两去接济他。
不就喂条狗?也就是夫妻两顺手的事。
但前几日官家张贴告示今年要上交的税加重了,自顾不暇便渐渐歇了心思。
而现在…这小乞丐是讹上了他们?
就在夫妻两当机立断要关门时,
“爹娘,让他进来吧。”
里间是虚弱却温柔的女声,
正是心善的香兰。
碍于香兰被地主看上却犟着脾气不同意的情况,
夫妻两权衡片刻,便让顾淮璟进去。
原来,这家人不止有个男孩儿,餐桌旁还站着一位妙龄少女和四个小女孩。
顾淮璟忽手足无措起来,道歉要走,他着实不知邻家竟有这么多孩子。
他只是觉得夫妻两心善,他又着实走投无路才大胆想用劳动换点吃的。
可…见着场景他哽住了。
尤其是,几位姑娘都没吃饭,只在旁静静站着等着家中的父母和男孩吃完了才能吃。
香兰注意到了顾淮璟的窘迫,柔声道:“没事,我的那份给你。”
顾淮璟没同意摇头就走,蜷缩在顾青青将他扔下的草棚里,想的却是若是他明日死了,发现他的人会不会害怕?
母亲会不会难过?
因为前几日他看到同村的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昨晚下着雨还跑出去而后失足摔死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害怕的几天吃不下饭。
就在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安静等待命运安排时,有人递过来一个粗粮馒头。
顾淮璟动了动鼻尖,翻身起来。
是香兰她将半个馒头递给他:“吃吧。”
顾淮璟考虑到她家情况摇了摇头。
“没事,我明儿个就要去享福了。”她虽说着要去享福的话,但眼角不住的淌着眼泪。
她这番情景,让年幼的他觉得‘享福’二字大抵是天底下最为难过的事。
最终,在她拿出一大碗饭在顾淮璟面前吃下去,他才迫不及待啃那块硬邦邦的馒头。
翌日,他还分了一大碗有好多肉的饭。
他看着喜笑颜开的夫妻说还得多谢他,他可是大功臣时,
他才看到身着粉色嫁衣的香兰姐被胖乎乎的媒婆牵着进了一顶小轿。
夫妻两大摆筵席,同村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无不笑容满面羡慕以贺,说他们养了个好闺女,做了地主家的十八房小妾,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顾淮璟看着他们吃喝的每一口仿佛都不是菜肴,而是香兰姐血肉。
那碗卖香兰姐得来的饭菜他没动一口,安静放了回去,转而到山里挖野菜吃。
这是香兰姐教他活下去的方法。
此后,夫妻两生活明显滋润起来,男孩愈加圆润讨喜。
四个小姑娘却仍旧骨瘦嶙峋,因香兰的嘱托便还时不时拿吃食接济他。
终于,顾青青想起来他了。
顾青青看着小乞丐似的脏团子时,还没认出来,才猛然想起走的时候忘记给顾淮璟留钱了。
还没等顾青青再说什么,远远便见带刀官兵上门来,她忙不迭拉着顾淮璟跑了。
顾淮璟当时觉得可能那不是来追债的人,而是县里派来强硬收税的。
逃走时,正好路过村里那间大宅子。
他在山腰,一眼便看到了在头发发白老头怀里依偎着满脸笑意的香兰姐。
香兰姐的周围或明或暗闪着或嫉妒或凶狠的来自大宅里十多个女人眼里的恶意。
……
就在他有些失神时,远方忽传来呼喊声。
是雪雁在后边气喘吁吁飞快跑来喊住了他:“顾公子!请留步!留步!!”
顾淮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动作罕见地有些僵硬。
雪雁也算半个娇养小姐,到底没这般疯跑过,停下时还用手支着腰气喘吁吁,好一会才缓过来:“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后边有鬼追吗?”
说完才蓦然想起自己是她在后边追,晒晒笑道:“顾公子,可有空?我们姑娘想见见你。”
雪雁先前便在厨房见过他,如今离了烟火缭绕的他愈发显得君子世无双,外形上确实与姑娘绝配,她也很看好这桩长辈在世时定下的婚约。
可也不能否认,顾公子这出生委实低了些,都说嫁女高嫁,究竟如何是好?她该站在哪边?雪雁万分纠结。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先前没注意,顾公子和陆姑娘好似有几分神似,身形也有几分相似,但细看之下总有差别。
陆姑娘更高些,也更清瘦些。
雪雁眼前一亮,她总算知道为何他觉得顾公子同陆姑娘相似了,因为气质着实太像了。
都有着泰山崩塌怡然不动稳重的安全感。
姑娘听方嬷嬷说那账册是顾公子亲自拿来时,先是饮了口茶,面上看不出情绪浮动,只是手中的丝帕扭成了结,末了才悠悠叹了口气:“过了端午我们便启程回姑苏,此前…还是将这件事了了。”
顾淮璟闻言呆愣在原地,旋即心跳如鼓擂,半晌才低低应了声:“有劳带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