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风月事(一)


    第八十一章:风月事(一)


    迟浸月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翌日,裴清岐果真出现在地牢中,她面前。


    一瞬间, 妧妧有些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因为裴清岐并不是被人抓来的,他是缴械投降, 主动入局的。


    疲惫的目光掠过裴清岐的衣衫, 妧妧重新垂下眼帘, 似笑非笑,“呵,想不到仙君同那黄口小儿别无二异, 皆是……蠢钝如猪。”


    她理智地嘲笑他愚蠢。


    他却任由感性牵着鼻子走, 心甘情愿做那个永远追随在她身后的囚徒。


    未等裴清岐说什么, 迟浸月冷不丁从裴清岐身后冒出一个头来, 洋洋得意姿态尽显赢家风范, “啧,本座还以为, 你们二人久别重逢会是情意绵绵,抱头痛哭的场面呢。”


    迟浸月的语速极慢,慢且傲, 听了叫人生理性的不适。


    所以, 话音落下,二人一言不发。


    反观迟浸月, 他不羞也不恼,继续在一旁说风凉话,“亏本座还希望你们二人能再给本座添个吃食。”


    说着,迟浸月故意在妧妧面前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见此情形, 妧妧立刻低下头,不去看他那条长到近乎诡异的舌头。


    因为一看到那条舌头,她就不受控制的回想起和霖死去的样子。


    见她双眼紧闭,迟浸月这才满意的笑起来,“不过……这话说回来,本座素来只知上古秘术‘同族相食’,生吞魔族男婴可提高法力,”


    “没成想,天界与魔界的结合体竟比纯正血统的魔族男婴灵力更高。”一想到吃下和霖就法力大增,迟浸月的心头就好生舒坦,他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浑身上下血液翻涌,身后紫红色的邪气外露,显得极其妖孽,“美味!实在是太美味了!”


    迟浸月伸出一只手,看着掌心升起的紫黑色焰火,开心极了。


    裴清岐面无表情看着迟浸月疯魔的样子,缄默一瞬,冷静的像个外人,“魔君炫耀够了?”


    “嗯,差不多了,”迟浸月转头看他,笑眯眯的,心情大好,“不过呀,若是你们二人能再给本座生下个男婴来,本座的心情会更好。”


    迟浸月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几十秒后,才继续说,“那本座就不打扰二位培养感情了。”


    说完,迟浸月作势离开,猛然间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对了,本座亲爱的侄女,今早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妧妧不知他话意义为何,拧眉,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迟浸月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语毕,迟浸月离开地牢。


    *


    此处光线极弱,昏暗不已,伴随迟浸月紧锁上门的动作,彻底切断了唯一的光源。


    这对本就夜盲的裴清岐来说,无疑是种责罚。


    现在,他只能靠双耳来分辨人的方向,“妧妧,你在哪?”


    低沉的声音空灵的回荡在牢狱之中。


    妧妧没有回答,她还在琢磨迟浸月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饭菜里下了毒?


    想到这儿,妧妧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过下一秒,她就打消了这个猜测。


    血液不断涌动,剧烈滚上她的大脑,灼烧她的皮肤。


    一瞬间,她感觉到全身燥热,而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咬紧牙关,低咒了句“无耻”。


    定是那卑鄙小人在饭菜中下了合欢散!


    为时已晚,合欢散已经同她的血液融合在一起,共同催促着她,释放真正的自己。


    她只得紧皱着眉,竭力忍耐席卷而来的欲/望。


    好在是夜,裴清岐瞧不见她额头上渗出的颗颗汗珠。


    不,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没由来,迟非妧生出一种吊诡的情绪。


    她不愿意让眼前的男人看见她妩媚的姿态。


    呼吸变得急促,白皙的肌肤上泛起几朵粉色的花,迟非妧咽了咽口水,浑身颤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裴清岐。”


    “怎么了?”裴清岐听出她声音不对,紧张道,“可是哪儿不舒服?”


    他靠近些,终于笨拙的在她面前停下,他焦急的伸出手,想用手背去触她的额头,可惜被她避开,她声音显得更加急促沙哑,在这黑暗中竟还悄然诞出几分欲拒还迎,“你走。”


    “你走!离我远点!”迟非妧大叫。


    尾音落下,悬在半空的手指顿住,裴清岐有些落寞的垂下眼帘,“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躲着我。”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委屈巴巴的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她,可她只道推开他。


    他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真心想要好好爱她护她。


    可是有些事情错过便是错过了,再也回天乏力了。


    他深谙这个道理,但就是没办法不去靠近他心爱的她。


    或许,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她就会重新打开心房;


    或许,只要他足够爱她,她也会学着原谅和接纳。


    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一阵委屈和心酸。


    哪怕,哪怕默默守护,只要她幸福就好。他明明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才来到她身边,为什么她就是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呢?


    裴清岐觉得心下一片空虚惘然,眼圈不自觉红了几分。


    很久之后,迟非妧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裴清岐收起所有负面情绪,像一只小狗一样,无论主人将他踢开多少次,他都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跑回主人身边。


    男人蹲下/身,轻柔的解开拴在她脚腕上的镣铐。


    就在男人的指尖刚刚触摸到她的脚踝时,迟非妧禁不住颤抖了两下。


    她感到一阵酥麻的电波从下往上传遍她的整个身体,脚下一软,她简直要跌坐在地上,好险,好险,最后靠着惊人的意志力猛然向后撤了一步才站稳脚跟。


    身后就是冰凉的墙壁,破天荒,在这冰冷的地牢之中,她竟觉得背靠冰凉的墙体很是舒畅。


    只是她这举动到了裴清岐眼中,倒饱含别的涵义。


    见女人如此想要远离自己,裴清岐眼圈泛红,垂下眼帘。


    他就保持着替她解开锁的姿势,双膝跪在地上,脊背弯曲,颇有些颓废。


    熹微的光打在他身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竟如此狼狈。


    良久,他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有气无力的替她解开手腕上的镣铐。


    他看不见,一点儿都看不见,仿似有人用丝带蒙住了他的眼睛,只能靠想象去猜妧妧的表情。


    他想,解开束缚后,她定是要离他八丈远的。


    因为她讨厌他,或者说,已经到了憎恨的地步。


    谁料,松开手腕的那一秒,女人直直钻进他坚硬的胸膛。


    女人的身体软若无骨,于顷刻间如蛇般紧紧缠绕住他的身体,趴在他的耳边厮磨,“裴清岐……”


    她的身体已经燥热到难耐的地步,依附在他身上时候,温吞的呼吸着,灼热的呼吸打在他耳边,叫他突出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两下。


    “裴清岐。”她咬紧牙关,一边羞愧至极,一边憎恨自己过分诚实的身体。


    天知道她有多想逃,可是她没办法,不受控制的环住裴清岐的脖子,语调中带着哭腔,她用尽理智说,“推开我,然后离开地牢,算我求你。”


    此起彼伏的喘/息很难叫人不多疑,裴清岐一顿,好看的眉毛皱起,“你怎么了?”


    妧妧避而不谈,“别问了,求你走,赶紧走!”


    他的眉毛拧得更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惊人的滚烫。


    结合她的反常和迟浸月的话,裴清岐立刻联想到合欢散。


    是……是迟浸月想要他们二人再生下一个男婴,助他魔君之位永存!


    还没等裴清岐继续想下去,下一秒,女人的唇已经吻了上来。


    她鲜少主动吻他,这一次,却是猛烈带刺,仿佛要吸干他口腔中的所有。


    可惜那光线太暗,暗到他看不见她脸上妖娆的表情,不过,光是耳中闻见她嗓音中发出的软声细语,便足以叫他难自矜。


    一吻结束,一条细长的银丝荡在二人唇齿之间,她按耐不住,将他压在身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迟非妧分裂的说,“阻止我。”


    下身却不偏不倚贴在男人身上,如一条即将蜕皮的乳白色蛇虫一般,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几秒后,来回的摩擦似乎也点燃了男人心中的那团火。


    裴清岐反身将她压在身下。


    四目相对,裴清岐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耳边是迟非妧抗拒的声音,“你干什么!”


    薄薄的嘴唇上还染着她的唾液,裴清岐平复了几秒,淡淡道,“帮你。”


    迟非妧大惊失色,“不。我不需要你帮我!你走!你走!”


    她无法说明自己此刻究竟是何种情绪。


    痛苦?羞耻?抑或是愤怒、难过、苦闷?


    她说不清楚。


    而后,裴清岐没有对她做出她想象中的那件事。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大手轻抚她的后脑勺,似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白兔。


    鬼使神差,她安静了片刻,片刻之后,是更加强烈的合欢散药效。


    “裴清岐。”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绝不允许自己做如此下作之事,绝不许自己沦为生孩子的奴隶。


    “怎么了?”裴清岐低头看她。


    “你爱不爱我?”妧妧问。


    裴清岐嗓子发紧,“爱。”


    “那就锁住我,求你,重新用镣铐禁锢我!”妧妧声嘶力竭。


    这次,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抱着她,两秒后,按照她的话,将她的双手重新锁入铁链。


    而此过程中,她也非常配合,强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尤其是急切的、想要同他人温存的声音。


    就在她以为只要自己忍忍就能结束这场羞耻的闹剧的时候,裴清岐面无表情解开她的衣衫。


    大脑“嗡”的一下炸开,她显得有些慌乱,“你干什么?”


    骨子里的媚态却藏不住一点。


    他知道,她不愿和他行夫妻之事。


    只见,裴清岐缓缓俯下/身,双膝跪地,跪在她身/下。


    而后,一股潮湿的、温热的触感从那处传来。


    旖旎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地牢。


    她不知裴清岐双膝跪地跪了多久。


    朦胧的意识中,她只记得,在药效散去后,裴清岐温柔的解开手铐,将她抱在怀里,柔软的嘴唇轻轻吻上她手腕上的伤痕,“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第82章 第 82 章 风月事(二)


    第八十二章:风月事(二)


    “没用的, 裴清岐,”她靠坐在地,眉眼低垂, 定在一处,气若游丝, 尽显虚无绝望, “若迟浸月真如你想象中那样好对付, 他便不会登上魔君之位了。”


    数不清第几次,他们出逃失败。


    迟浸月在地牢四周布下阵法,这阵法诡异的很, 从地牢里完全破解不了, 甚至可以说是寻不到一丝破绽。


    偏偏, 裴清岐不死心。


    男人闭眼于不远处, 双手合十盘腿坐。


    昏天暗地的地牢中, 无烛无光。


    唯独晌午烈日游走穿过高处窗台裂缝,恰好落在少年发顶。


    似仙似鬼不似人, 冥冥之中,将他周身照射出一股淡淡的神性。


    闻见迟非妧的话,裴清岐长睫毛颤了两下, 而后缓缓睁开眼, 朝她望了过来。


    女人身形消瘦,这一秒, 正双手抱膝,狼狈不堪蜷缩在墙角。


    迟非妧本就生得瘦弱,经过这几日的折腾更是憔悴无比,她侧着脸,脑袋轻飘飘靠着墙壁, 乌黑蓬乱的发丝顺着脸庞垂落下来,遮住她的半张脸。


    突起的肩头宛若被刀刃削过,内里的骨,透过薄薄一层皮高高耸起,活像两具白骨,上面披着裴清岐单薄的衣衫。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视线望向她的眼睛,欲说什么却最终没说什么。


    而她呢?


    她没看过来,取而代之,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铁链,此刻的她在想什么呢?


    裴清岐不知道。


    他从未读懂过她。


    裴清岐徐徐收回视线,余光撇到女人的手指,那双消瘦的、惨白的、苍老嶙峋的、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手,此刻正有气无力垂在她平坦的小腹。


    缄默一瞬,他重新闭眼,双手反扣在双膝之上。


    她几乎不用看他便能猜测到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他太执着了。


    不过,他这般冷静,倒显得她前些日子的歇斯底里有些像疯子了。


    “他现在是将你我二人当作繁殖工具了。”妧妧自嘲般勾了勾唇,“仙君主动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一道流浪?”


    “清岐只是想守在你身边,仅此而已。”他从未如此卑微。


    说着,裴清岐垂下眼帘,本就低沉的声线亦随之更淡几分,“今后,你不必躲我,只要你能过的好,旁的,我决不打搅。”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奢望她的原谅。


    字字都是真心。


    从前他总视她为玩物,他的万物,仅可容他一人把玩的玩物,而今,这样极具占有欲的想法却逐渐淡了,他希望她幸福,希望她过得好,尤其在见到她如此凄惨的境地。


    他想,今后无论是谁陪在她身边,只要她能快乐,那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


    誓言说的极具真诚,妧妧却不敢信。


    毕竟,那可是与她互相折磨一生的徐让欢。


    她怎能轻信?


    视线悄悄扫过裴清岐的脸,不到一秒又迅速收回,迟非妧没说话。


    好几秒后,她才重新将视线看向高处墙壁外透出的那丝光亮,明媚的光线轻轻洒在她的睫毛,透过去,叫她削瘦的颧骨上多了几分明暗和阴影。


    女人冷不丁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孩子死了,你都不难过吗?”


    或许,不是冷不丁,


    或许,从那日和霖死亡后,她的心也早就跟着片片凋零了。


    女人的声音极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的手上,然后“嘭”的一下,将他的整侧身体炸得灰飞烟灭。


    这一次轮到他不说话了。


    他该如何表达自己复杂的情绪呢?


    这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言喻的情绪。


    老实说,他并不觉得自己会难过,因为他不知道如何爱人,更不知道什么是爱。


    对他来说,爱就是迟非妧,迟非妧就是爱。


    其他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可能是无感,可能是恨,但绝不是爱。


    所以,既然他不爱他们的孩子,对于孩子的死亡,他就谈不上难过,道理该是这样的。


    可是,在几天前听到迟浸月将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婴生吞入腹中之时,他的心却隐隐痛不欲生。甚至产生一种要血洗整个魔族的念头。


    他知道,这个念头绝非冲动。


    裴清岐没有说话。


    几十秒后,他听见迟非妧轻轻笑了,“先逃出这儿再说吧。”


    声音太小,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了。


    *


    他本是有方法可以带她逃出去的。


    是啊,裴清岐,堂堂仙君,怎会逃不出他迟浸月圈下的牢笼?


    多亏了这孩子,让我拥有得天独厚的法术。


    “好!”迟浸月半俯着身,看着玻璃罐中泡在褐色液体中的无头男婴,笑眯眯,合不拢嘴,“如此一来,甚好!”


    和霖已经死透了,整个人冰冰凉凉,散发出一股微弱的恶臭。


    将手伸入特质防腐液体中,手背轻轻划过孩子的脸,迟浸月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好!


    “实在是太好了,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魔界的宝物,有了你,还怕灭不了天族那群畜生不成?”这般想着,迟浸月肆意张狂的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刺耳,叫人听了难受的紧。


    他笑了很久,仿佛在同相伴多年的老友说话,“和霖,你且先在这器皿里带着,假以时日,本座定会与你合二为一,不辜负你的期望。”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擦了擦手指,居高临下看着和霖,笑,“现在,就让本座去见见你的父亲母亲吧?看看他们有没有为你怀上弟弟。”


    不过,来到地牢后,眼前光景就叫他没那么开心了。


    “昔日甜蜜到共行夫妻之事的二人,怎得如今变得如此生分?”迟浸月踏入地牢的第一秒,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亏他还以为这二人会给他再造个和霖出来,谁曾想,这二人宛如不曾相识一般,座位离得八丈远。


    迟浸月鼻腔中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而后背着手,走进来,入眸第二眼,他看见的是裴清岐破阵的痕迹,不过显然都失败了,这下,迟浸月面上的表情才缓和一些,轻蔑一笑,睨着裴清岐做无用功,“咱们仙君大人,看来也没少碰壁。想必已经见识到那男婴的威力了吧?”


    “不如……本座给你个更好的选择?”迟浸月挑了下眉。


    可惜,从迟浸月进门的这一秒,裴清岐便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反倒是迟非妧沉不住气,她恶狠狠瞪着迟浸月,恨不得冲上去掐住迟浸月的脖子,叫他把和霖吐出来,无奈身子虚弱,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就重新跌坐了回去。


    迟浸月看着妧妧一系列滑稽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诶呀,想不到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本座有血缘关系的侄女儿,竟是如此憎恨本座?”


    女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肩膀因胸腔中过分的怒火而剧烈抖动,迟非妧瞪大眼睛,死死盯住迟浸月的脖子。


    见不得迟浸月占上风,更见不得妧妧急火攻心,裴清岐这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着仰头看迟浸月,“魔君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哦——”


    “可惜,让魔君失望了。”裴清岐粲然一笑,“没人为魔君造出第二个和霖。”


    此话一出,迟浸月的脸色一沉,而后假装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走到二人中间的位置上坐下,慢条斯理,“不急。”


    迟浸月理了理身前的衣摆,重拾刚才的话题,“对了,仙君还没回答本座的问题,看来仙君靠一己之力是逃不出本座布下的阵法了,需不需要本座为你指条明路?”


    裴清岐保持最后一丝体面,“愿听其详。”


    这一个瞬间,他似乎对妧妧之前的问题有所感悟。


    和霖的死,他难不难过?


    应该是难过的。


    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想杀了迟浸月。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迟浸月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跪下。”


    他看着裴清岐的眼睛,眼底笑意愈发猖狂,“给本座跪下,俯首称臣,像一只狗一样,汪汪叫,本座便放你们二人离开,如何?”


    薄薄的内双一翻,裴清岐没有说话,他全当迟浸月在狗叫,完全没放在心上,继续破阵。


    可迟浸月显然掌握了裴清岐的弱点,直接转向妧妧,“喂,你就对你的亲舅舅这个态度?”


    看着迟非妧充满敌意的眼神,迟浸月嗤之以鼻,一边轻蔑的笑着,一边居高临下靠近窝在墙角的女人。


    “你别动她。”裴清岐盯着迟浸月。


    迟浸月装没听见,这里是魔族地界,他随意一指,便叫裴清岐画地为牢,定在原处。


    解决了裴清岐这个麻烦,迟浸月站在迟非妧面前,俯下/身,粗糙的指腹捻起几缕她的发丝,嘲笑她,讽刺她,“啧,还记得你当初刚来魔界的样子吗?”


    “也是这般讨人嫌的恶臭穷酸,”迟浸月捏了捏鼻子,做出嫌恶的表情,他一把丢掉她的头发,直起身子,“你不会还真以为本座将你视为亲人吧?”


    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迟浸月陡然间笑起来,“你想太多了,像你这种从小就被天界养大的杂种,就不应该回来。”


    “若不是看在你腹中胎儿,本座怎会留你。”他露出吊诡的笑容,“你也太单纯了,本座尽心尽力演好一个好舅舅的角色,你便真的信了,可笑,真是可笑。”


    “像你这种东西,就不配有人爱,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哦不,本座说错了,你还有点用,就是为本座创造肥料。”


    想到什么,迟浸月舔舔嘴唇,又是那条巨长无比的舌,妧妧下意识避开视线,不料,被迟浸月掰了回来,“不过,既然你不想为本座创造养分,便同和霖一道死了罢了。”


    说着,迟浸月伸手欲要掐住迟非妧的脖子。


    下一秒,迟非妧张开嘴,死命咬住迟浸月的手指。


    她很用力,非常用力,用力到使出全身的力气,只为让迟浸月付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很快,口腔中弥漫着鲜血的滋味,紧锁的眉舒展开来,迟非妧睁开眼,露出和迟浸月如出一辙的惊悚表情。


    鲜红的血液顺着女人嘴角下滑,与她惨白的面色形成强烈的色彩冲突。


    迟浸月愣了愣神,随之而来是剧烈的疼痛。


    他低咒一声,奋力甩开面前的疯女人。


    看着血淋淋的食指,迟浸月瞪大眼睛,一把抓起迟非妧的头发,朝墙边狠狠砸去,“杂种就是杂种,胆敢咬本座!”


    “本座见你是不想活了!今日便送你上西天!”迟浸月气急败坏。


    殊不知此刻的迟非妧已经昏迷了,她被他砸在墙上,乌黑的发与脖颈交界处,流出大量深红的血液。


    见迟浸月要动真格,裴清岐急了,他被关在结界里,头一遭,连仙君的面子都不要了,踉跄着咆哮着拍打结界,“住手。”


    “住手!”裴清岐大叫。


    这时,一只手悬在半空,迟浸月诡异的转头,露出吊诡的笑容,“你知道本座想要什么。”


    “卑鄙。”裴清岐看着他,扒在结界上的手指几乎要镶入其中,白皙的指尖泛起浓烈的红,可当他余光扫到妧妧时,最终无奈的垂下眼。


    “论卑鄙,本座可比不上尔等天族小人。”迟浸月冷哼一声。


    还没等迟浸月说出更加恶劣的话语,“扑通”一声,裴清岐缴械投降,双膝跪地。


    看着眼前光景,迟浸月不自觉愣住了。


    有生之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听话的裴清岐,仿佛真如一条狗一般,低着脑袋,“汪汪”“汪汪”叫个不停。


    显然,这一局,迟浸月完胜。


    他忍不住鼓起掌来,“今夕何夕,本座竟能等到高高在上的仙君给本座下跪。”


    裴清岐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失魂落魄叫着“汪”。


    他的尊严,在这一刻,彻底不复存在。


    “好了好了,本座的狗,不必再叫了。”好在,迟浸月遵守诺言,当真放了二人,“既然仙君答应了本座的要求,本座便信守承诺。”


    “放了你们二人。”迟浸月嘴角噙笑。


    接着,结界被打开,阵法也被破,迟浸月洋洋得意的离开地牢。


    裴清岐却再也不站起来,他跪在地上,几近颤抖着抱起奄奄一息的迟非妧,眼圈泛红,将她的脑袋靠近自己的,沙哑的嗓子中发出痛苦的哽咽,


    “妧妧乖,我、我们回家。”


    第83章 第 83 章 风月事(三)


    第八十三章:风月事(三)


    “失忆了?”天族大殿内, 天君气得直挠下巴,他恨铁不成钢望着台阶下跪地求情的男人,数不清是第几次丢了体面, 猛地一下起身,指着裴清岐的鼻子, “胡闹!”


    “你这简直、简直就是胡闹!”天君破口大骂道。


    与情绪激动的天君相比, 裴清岐倒显得冷静许多。


    他面无表情跪在地上, 头也没抬,“启禀天君,妧妧她当真不记得任何事情, 还望父亲看在儿臣的面子上, 将她留在天界。”


    “好好好, ”看着裴清岐决绝的身影, 天君缓缓坐回原位, 霎时间,冷冷笑起来, “你爱她……哪怕要替她再受天雷重刑也甘愿吗?”


    “是。”裴清岐回答。


    ……


    后面的争论,迟非妧不太清楚了。


    因为以上这些都是从丫鬟们口中拼凑出的版本。


    确实,从魔族回来之后, 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连她是从魔族回来这件事她都不记得,她只记得自己是一株灵力低微的仙族。


    然后, 一觉醒来,竟与那高高在上的仙君有了关系。


    有趣,


    实在有趣。


    看着丫鬟们栩栩如生演绎的模样,迟非妧兴致勃勃,“那他们争论的结果是什么呢?”


    丫鬟们动作一顿, “自然是将您留下了呀!否则您还会在凌霄殿呆着吗?”


    她们面面相觑,打从心底里觉得眼前的这位妖女不但失忆了,还摔坏脑子了,如若不然怎会问出这样没水准的问题?


    “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其中一个丫鬟小心翼翼道,“您之前……”


    可惜,话没说完,被裴清岐打断,“你们在干什么?”


    男人声线低沉,不怒自威,他大步流星护在迟非妧身前,面无表情看着大放厥词的丫鬟,“夫人且刚醒来没几天,望尔等休得做不合时宜之事。”


    “是、是!”丫鬟们纷纷退下。


    裴清岐清楚的知道,正是因为她痴痴傻傻,忘却前尘往事,天君这才破格将她留在他身边。


    所以,


    他断然不能叫她想起任何过往。


    他承认,他是罪人,一个贪婪的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的罪人。


    “凌霄殿住的可还习惯?”丫鬟们走后,房内只剩二人,裴清岐居高临下。


    迟非妧抬眼,有些木讷的点头,缄默几秒后,才问,“仙君同我,当真是拜过堂的夫妻?”


    她有些迟疑,因为自打她醒来后,已经问了好几遍同样的问题,虽然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可迟非妧总觉有些不对劲。


    语毕,裴清岐漆深的眸色更深几分,“夫人大可不必怀疑,清岐此生,唯夫人而已。”


    他的回答也一样,每次都滴水不漏。


    “仙君当真?”陡然间,迟非妧似乎想起什么,缓慢的挑了下眉,抬眸,与他四目相对,“仙君的话,可是当真?”


    “自然。”裴清岐回答。


    迟非妧继续说,“碰巧今日于丫鬟们口中得知了一个名字,名唤‘云曦’,夫君可熟悉?”


    今日是她醒来后的第三日,照理说,她理应对面前的男人感到陌生和不自在才是,偏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能用亲密自然的语气和他对话。


    或许,他真是她的夫君?


    这般想着,迟非妧向他投来考究的目光,裴清岐照旧是一副看不穿的面无表情,“夫人多虑了,清岐确实曾与云曦小姐有过婚约,不过早已退婚。”


    然而实际上,迟非妧的这个问题却让裴清岐于顷刻间警铃大作。


    他差点儿忘了,纵使妧妧现在将什么都忘却了,记忆只定格在童年,可整个天族上下都知晓她为魔界圣女的事实,想必过不了多少日子,妧妧就会知道真相,一旦到哪个时候……他甚至不敢去想她会有多痛苦。


    意识到什么,裴清岐拧了下眉,猛然起身,同她道别,“夫人好好休息,清岐便不打扰了。”


    说完,男人便急匆匆离开。


    好在迟非妧并不阻拦,任由她这个“露水夫君”想如何就如何。


    出了门,裴清岐脸色沉得不像话,“来人,立刻吩咐下去,妧妧的身份,任何人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遵命。”


    没成想,这一吩咐下去,竟真没走漏一丁点儿风声。


    她相信了他的话,全情投入在扮演“仙君夫人”这个角色上。


    她会主动了解他的喜恶,为他□□吃的吃食,哪怕做的不好;


    她会料理他的衣食住行,伺候他沐浴更衣,哪怕他每次都拒绝;


    她会大老远跑去讨天君的欢心,哪怕她也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君并不喜欢他的孩子。


    渐渐的,他们越来越像一对真的夫妻。


    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他从未碰过她。


    小暑,女人坐在桃花林溪潭边喂鱼,不知想到什么,发出一声烦闷的叹声,“嗳……”


    迟非妧从不遮掩自己的情绪,所以就连身边的丫鬟都看穿她的心,丫鬟为迟非妧倒了杯茶,毕恭毕敬,“夫人不必忧心,仙君疼爱夫人,应是体恤夫人,怕夫人折腾坏了身子,这才……”


    多余的话听了且叫人面红耳赤,于是迟非妧下意识大声呵斥道,“说什么呢?”


    她脸一红,将手中鱼料悉数漾在池中。


    细细推敲丫鬟的话,免不了又是一声叹息,她缓慢趴在桌边,撑着脑袋,喃喃自语般,“可是这大半年过去了,再怎么担心我的身体也该……”


    她歪了下头,顿生出一种大胆的猜测,“难道他当真是断袖?”


    还是说,他还深爱着那个叫云曦的女人?


    怀疑一旦开始,随之而来便是一次次无休止的佐证。


    漆黑顺滑的青丝如流云泻地,薄如蝉翼的衣衫一扯就碎。


    静夜里,女人灭了最后一根蜡,大胆坐上男人的大腿。


    她素来不善使用这些勾引人的手法,她能做的,只有一遍遍的央求。


    “妧、妧妧想要仙君一直呆在妧妧的身体里。”还好他在夜里眼盲,否则定要看见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庞。


    没等男人回话,下一秒,柔软纤细的手腕搂住男人的后脖,笨拙的想要解开他的衣衫。


    裴清岐嗓子发紧,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往下拉扯,“妧妧,你可是喝醉了?”


    迟非妧摇头,“妧妧没喝酒。”


    一只手还在不死心的去解男人的衣服。


    他分明闻到酒的味道,于是不再拦她,用哄小孩的语气任由她摆弄,“妧妧乖,松开我,好不好?”


    迟非妧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手上动作一停,扑进他怀里,哽咽着撒野起来,“不放!就不放!妧妧就不放!”


    是的,她喝了酒。


    酒壮怂人胆。


    但哪怕她喝了酒都能明确的听出来:他在拒绝她,虽然很委婉,不过还是拒绝了她。


    裴清岐轻柔的摸了摸她的发顶,什么也没说。


    她突然变得有些不懂他了。


    他说他是她的夫君,她便信了他,可他却不同她行夫妻之事,他们当真是夫妻吗?


    迟非妧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小小声抽泣起来。


    见怀中美人落泪,裴清岐心脏抽了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做出抗拒的举动。


    他只知道,妧妧失忆,他不能占她的便宜。


    这一秒,他似乎不再是穷凶极恶的贪婪罪人,竟也有过告诉她真相的冲动。


    可她知道真相后当真会过得好吗?


    他想她好,


    真的,


    只想她好,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二人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夜,事情很快传到另外一个人的耳朵里。


    “什么?”瓷杯狠狠摔碎在地,白皙手指紧握成拳,云曦咬牙切齿坐在木椅上,愤愤然瞪着手下的丫鬟,“那个□□当真勾引了仙君?”


    “仙子息怒!仙子息怒!”丫鬟吓得赶忙跪在地上,似求饶似投名状,“奴婢也是听凌霄殿的丫鬟说的,不、不过仙君拒绝了她,没有同她圆房。”


    听到后面的这句,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几分,云曦捂住心口,平复了一下心情,自言自语道,“这都大半年了,都不曾圆房,我看呐,仙君定是被那妖女迷惑了,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那妖女。”


    “就是,就是。那妖女哪比得上仙子半根手指头?”丫鬟附和道。


    云曦听了喜上眉梢,嘴角这才露出得逞的笑容,她徐徐挥动手中蒲扇,“那是自然,仙君怎会被她那下三滥的伎俩勾了去?”


    语毕,云曦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眸底闪过一丝戏谑,她朝丫鬟伸伸手,耳语道,“你听我的,夜里,你就……”


    丫鬟似乎是听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大惊失色,“仙子,这、这不好吧?”


    “怕什么?”云曦又瞪她一眼,“放心,这天塌下来有本仙子给你顶着。”


    “那妖女本就和裴泠有过婚约,让他们俩行夫妻之事,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吧?况且正如你所说,那妖女耐不住寂寞,你我二人下/药帮她排忧,仙君知道了,怕是还得谢谢咱们呢。”说完,云曦嗓间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丫鬟沉默半晌,点头,“是。”


    第84章 第 84 章 风月事(四)


    第八十四章:风月事(四)


    好热。


    自从喝了丫鬟端来的那碗红豆羹, 体内便热得不像话。


    迟非妧半眯着眼,躺在凌霄殿内,心口燥得慌, 叫她下意识伸手,拽了拽胸前衣襟。


    胸口春光洋洒大半, 白到泛红的肌肤晶莹剔透, 活脱脱似是一颗褪了皮的桃。


    “可有人?”她轻咳几声, 顿觉脑袋晕晕,无奈,今儿个也不知怎了, 屋内屋外愣是连个下人都没有。


    女人双手撑床, 半倚床边, 黑长的发从身侧倾泻而下, 直落腰际。


    她抿了一小口水, 而后又悉数喷落,剧烈呛咳起来。


    莫是突然之间生了什么古怪的病症?


    不, 她缓缓躺上床,双眼无神望着悬梁。


    这感觉太过熟悉,叫她不自觉联想到三个字——合欢散。


    下一秒, “咯吱”一声, 门被打开了。


    “夫人可有事?”进来的是裴清岐。


    与此同时,云曦殿内也出现一个人。


    “没用的东西, 我不是叫你把裴泠弄去迟非妧那儿吗?你弄来我这是要做什么?”云曦看着床上面色微红气息微喘的男人,大惊失色。


    丫鬟赶忙跪地求饶,“仙子恕罪,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她确实不知道为何下药的是迟非妧,裴泠却也中了招。


    来不及细想, 裴泠呼吸变得更加急促难耐,云曦又大叫道,“还愣着干嘛?赶紧找御医啊!”


    “是……是!”丫鬟战战兢兢起身往外跑,没几秒,又折返回来。


    “你又回来干什么?”云曦拧了下眉。


    丫鬟面露难色,“仙、仙子,找了御医,咱们做过的事不就穿帮了吗?而且这药……您当初同奴婢说过,是没有解药的。”


    说完,丫鬟把头埋得更低,生怕云曦再发飙。


    好在云曦也并非什么至纯至善的好人,只见,她事不关己关上门,挺直腰板,佯装不知似的走下台阶,“罢了,一个庶出,索性叫他自生自灭便是。”


    “旁人若是问起来,便说这裴泠觊觎本仙子容貌已久,”云曦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窗户,“故意自导自演便是。”


    云曦殿内,裴泠感觉体内有火在烧,


    凌霄殿内,迟非妧也有同样的感觉。


    大手覆盖上她的手背,裴清岐坐在床边,垂眼望她,“夫人可是中了……”


    她真该看看自己如今这般一把就能掐出水的模样来。


    裴清岐几乎是立刻看出她中了什么药,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到毫无一丝情/欲的解开她的心衣。


    他的动作极轻极柔极软,与她的急不可耐显得格格不入。


    迟非妧没有阻拦他。


    她清楚感知到,男人纤细修长的食指一寸一寸。


    他生来便是寒凉的,就连指尖亦然。


    起初,她不太习惯,甚至打了个寒颤,随后,随着男人手指动作,迟非妧忍不住咬紧下唇。


    无奈,嗔嗲还是从唇齿间倾泻不止,盘缠住他的耳膜,沾染上他的手指。


    像蛇的唾液,黏腻腻的,满得快要溢出来,滴落入被,拉扯出一道银线。


    他低头垂眼,不知过了多久,一下子离开。


    叫她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她看不穿他晦明难辨的神色,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厌恶,只是面无表情。


    低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夫人身体,好点儿了吗?”


    她装没听见,继续闭着眼睛,既不敢看他,又羞于见他。


    消瘦的手指紧握住身下的白床单,如水波般蜒出道道波澜。


    女人面色微红,撇开脸,吞吞吐吐说出两个字,“不够。”


    还不够。


    她声线沙哑,语调中微带着点儿不同于平日的娇态,“妧、妧妧想要仙君……进来。”


    “进哪儿?”他装听不懂。


    她这才回头,有些怒气的瞪着他,眼神却是迷离的紧,“就是、就是……”


    她有些急了,担心真是自己的暗示不够明了。


    可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会不懂这些?


    他们素来是无师自通的。


    在女人如此直白的寻求下,紧绷的那根理智之弦终究是断了。


    那一夜,她终于得尝所愿。


    湿黏如新生的白色蜘蛛丝般缠绕密布,唾液从口唇中互相缠绕交换,她的身上沾满裴清岐的气息。


    一夜春宵,她竟可耻的有些感激那个给她下/药的人,虽然,她不知道裴清岐是从何处得到消息赶来;亦不知这是否仅仅是个美丽的乌龙。


    看起来,爱情彻底冲昏了女人的头脑,她气喘吁吁,小鸟依人般依偎在男人怀中。


    不过,他的眉宇倒显得没她那样满足。


    迟非妧注意到此,伸手,试图抚平那对皱起的眉。生怕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好在,并不是这样。


    “我……”薄唇轻启,又合上,裴清岐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说,而是将话题引向别处,“今日来报,恐过不了几日,边疆便会有战。”


    “魔族素来对我族虎视眈眈,云霖将军望我同他一道出征镇守,”他顿了顿,继续说,“想必我这一走,日子便不会短,不能时刻护在夫人身边了。”


    语毕,他还没叹气,她先叹了口气。


    她先是庆幸不是自己的问题,而后是又羞又恼,恼火他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这些个国家大事,紧接着是担忧,担忧好不容易与她有夫妻之实的男人马上就会战死沙场,败于魔君麾下。


    有时候,她恨他是块木头。但最终,她还是识大体的。


    女人回答道,“仙君近几年来皆为魔族之事操劳,既已做决定,出发边疆,作为您的妻子,妧妧便没有不支持仙君的道理。”


    说完,裴清岐在她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等我回来。”


    她缄默一瞬,“好。”


    裴清岐这一去便是三个月,回族之时,兵力少了大半,云霖和裴清岐不约而同生出几缕白发,身上铠甲锈迹斑斑,布满仇敌鲜血。


    不过,倒也是有好消息的,好消息是他们击退了魔族。


    “仙君您不知道,还有更好的消息呢!”替裴清岐包扎伤口的时候,丫鬟忍不住多嘴,偷瞄了眼迟非妧的表情,窃笑道,“还是叫夫人亲口同您说罢。”


    “就你多嘴。”迟非妧责怪丫鬟的调皮。


    不过,裴清岐对他们的打趣不甚在意,也许是这三个月在边疆见识过太多生死,男人眼底里是藏不住的疲惫,他投过来一个眼神,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眼神,“何事?”


    此刻,他看起来不需要一个更好的消息,而是需要一段良好的睡眠。


    迟非妧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怀孕三个月的消息告诉了裴清岐。


    她没想过裴清岐会这样开心。


    听到消息的那个瞬间,裴清岐陡然间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亦有些颤抖,只见,突起的喉结滚落两下,裴清岐胸腔微喘,双手拢住迟非妧的肩膀,呼吸急促,“真、真的?”


    四目相对,迟非妧笑着点点头。


    他开心极了,一把将她紧抱在怀里,眼圈泛红,低头轻吻她的发丝。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全当他是因为要当爹了兴奋。


    万人眼中,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开心,是因为希望她开心。


    他见过迟非妧丧子的模样,所以,他更加清楚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般想着,男人不自觉将怀中女人抱得更加用力。


    他想,这一次他一定要守护好他们的孩子,绝不能再在她脸上看见痛苦和担惊受怕。


    他确实兑现了对自己许下的誓言。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里,裴清岐悉心照料迟非妧。


    她成了他的天,他的一切。虽然她本就是他的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天知道他多想当一个凡人,一个不用去顾及天族大事的、只用时时刻刻陪伴在妻子身边的凡人就好。


    可是,魔族近年来非常不太平,魔君迟浸月觊觎天族已久,妄图一统三界,成为至高无上之祖,故而,消停了几个月的天族再度战乱,裴清岐不得不再次离开。


    这一次离开,距离孩子出生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妧妧的肚子大了起来,大到已经无法下床与他送别。


    他在外征战杀敌,她在内也并不好受。


    他们都说,迟非妧肚子里怀的是怪种,天界和魔界的怪种,所以她的肚子才大的那样怪异。


    事实还真叫他们说对了。


    生产那日,正值寒冬料峭,古怪的雪夜里,突然天降祥瑞,漫山遍野开满簇簇鲜艳的玫红色的腊梅,一朵一朵,含苞待放。


    生他并不像生和霖,生和霖很痛,太痛了,痛到她甚至想随他一道去了。现如今这个家伙倒是体恤他的母亲,没叫她怎么痛,便出世了。


    “夫人,是个男孩。”丫鬟接过孩子,递到迟非妧脸边。


    女人几近颤抖的将他抱在怀中,垂眼,看向他的眼睛。


    注意到她在看他,孩子也看向她,他张着嘴巴,不哭,反而在笑,他乐呵呵望着生母的脸,不知对面的女人为何看起来这般忧愁。


    女人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好小,好软。


    软到她竟有些不忍心对他做坏事。


    不知想到什么,迟非妧倏忽间泣不成声,她痛苦的看着他,眼中喜悦全无,唯有酸涩苦楚,“求你,求求你……日后别埋怨母亲。”


    说着,女人似乎想对他做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夫人,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呀?”丫鬟将孩子从她怀中抱走,歪了歪脑袋,“您看这孩子,他在对您笑呢!多可爱呀!”


    丫鬟继续说,“仙君出征得早,还没顾得上给孩子取名呢!夫人意下如何?”


    缄默一瞬,迟非妧看向窗外,她看到生机勃勃的腊梅,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望生。”


    “就叫这孩子……望生吧。”


    第85章 第 85 章 诀别书(一)


    第八十五章:诀别书(一)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只是没想过,会来得这样快。


    强撑住疲软无力的身体,草草写完一封信, 迟非妧重新回到床上,无精打采盘算着孩子的未来。


    下一秒, “咯吱”一声, 门再次被推开, 将孩子抱走的丫鬟陡然间粲然一笑,笑得诡谲异样。


    她就这样看着迟非妧,一步步往里走。


    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双眸对上的瞬间, 迟非妧全身僵直。


    而另一头, 迟浸月倒是笑得正欢。


    丫鬟将望生送到迟浸月手中, 迟浸月将孩子抱在怀中, 伸手捏他软嘟嘟的脸颊, 自言自语般,“本座当初的决定还真是对。”


    他笑眯眯的, 丫鬟也随之幻化成了之前在魔族见过的那个、和迟浸月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


    她跟着他一起笑,幸灾乐祸的笑,“迟非妧, 你真是太蠢了。魔君怎会轻易放过你和裴清岐二人?”


    那狐媚女子露出献媚的笑容, “还是魔君英明。”


    迟浸月笑笑,“反正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中, 他们二人就算是为了讨伐本座,也绝不会为本座再生下一个男婴。不如将他们二人送回去,到时候裴清岐贴身照顾,再给本座怀上一个男婴岂不妙哉?”


    “枉我当初还怕男婴在你们手中,魔君会抢不过来, ”女子看了看迟非妧,摇头,得意至极,“没想到尔等天族之辈皆为榆木脑袋、酒囊饭袋。”


    “你们要做什么?”迟非妧双眼无神,有气无力撑起身。


    她实在没办法再承受一次那样惨烈的画面。


    自己的孩子被生吞活剥下肚的画面。


    于是,卑微如她,只能祈求对方的怜悯,“迟浸月,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望生。”


    消瘦的肩头逐渐垂落,摇摇欲坠,不用吹灰之力便能轻易碾碎。


    她好累,真的好累。


    累到想要就此长眠,与天魔两界再无纠缠。


    偏偏,迟浸月以伤害她为乐,“望生?”


    他挑了下眉,居高临下看着虚弱的女子,语气略带轻蔑,“这名字好啊,看来你很希望他能活下去。”


    迟浸月笑笑,再次将目光投到望生脸上,喃喃,“可惜,他活不下去的……”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迟浸月将这句话说完,迟非妧悄然转动了枕下机关,顷刻间,无数天兵天将破屋顶而入,赶来支援。


    华美的宫殿颓变一片废墟。


    以云霖为首的士兵们将迟非妧围在中央。


    巨大的冲击力让房梁尽毁,抖落大片大片的灰烬。


    迟浸月下意识伸手,用衣袖捂住眼睛,见到眼前之景,嘴角噙笑,“好啊,埋伏我?”


    对面,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慌乱的时刻,迟非妧下意识紧闭双眼,不过,逐渐靠近的温度告诉她,有人从天而降,将她护在了怀中。


    “裴清岐?”长睫毛颤了两下,迟非妧睁开眼睛。


    可惜,并不是她心中所想之人。


    云霖微偏头,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迟浸月的脖子,口中的话却是对迟非妧说的,“夫人,抱歉。仙君早料到魔族会来抢孩子,特命我等日夜守在四周埋伏。”


    “那,”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追问,“裴清岐呢?”


    那抹失落淡到不能再淡,淡到她自己也没觉察。


    提到裴清岐,云霖嘴角一顿,避开她的眼神,“仙君、仙君马上便赶回来了!”


    云霖语气笃定,坚信年轻的仙君定能逢凶化吉。


    对面的迟浸月对此嗤之以鼻,“呵。”


    “回来?被我那坐骑给困住了,他裴清岐还想回来?”迟浸月从废墟中起身,抚了抚身上的灰尘,笑,“你们应该也知我那神兽本就威力无穷吧?现如今,喝了汤水,怕是早就叫那裴清岐横尸山林了。”


    “什么意思?”迟非妧拧眉,抬眼看迟浸月。


    迟浸月毫不避讳的迎上,用鼻孔看人,“我将你那宝贝儿子和霖的白骨,炖了盅汤水,喂给那畜生。”


    “那畜生如今法力大增,你的裴清岐,怕是回不来咯。”说完,迟浸月漫不经心将孩子丢在丫鬟手中,而后慢慢从丫鬟手中接过什么,“对了,你的和霖,还剩下一半肉身。”


    男人将那滩脱了骨的软肉捧在眼前,鼻尖轻嗅,露出痴迷的表情,陡然睁眼,瞪大眼睛看向迟非妧,“现在,本座就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那一秒,是迟非妧生命中,过得最慢的一秒。


    那一秒,迟浸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和霖缓缓放入口中,


    那一秒,她咆哮着推开挡在身前的云霖,眼中带泪,挣扎的拖着疲惫身躯,奋力往前,


    可是,终究还是慢了。


    她的和霖,从头到脚,没有一寸肌肤是留存在世的。


    看着迟浸月饱餐一顿的满足之态,迟非妧跌坐在地上,怔怔如失魂,“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可惜,她这话说的太轻太轻,在场没有一人听到。


    吞下整个孩子,迟浸月顿感体内有一股热流涌动而起,他张开双臂,看着自己血脉扩张的双手,大声而又放肆的笑,“成了,成了!”


    源源不断的真气流转整个胸腔,迟浸月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撕裂感,男人的发丝整个竖起来,像索命的恶鬼,再次睁眼时,瞳孔已然变为黑红,他慢慢收回手臂,垂在身侧,“真以为本座会怕你们这些鼠辈?笑话。”


    “我看你们谁敢拦我!”说完,迟浸月腾空而起,朝云霖扑了过来。


    迟浸月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他说的都是实话,以他现在的力量,确实能徒手捏死这批天兵。


    很快,双方厮打在一起。或者说是,迟浸月对天兵的单方面吊打。


    鲜血染红利剑,耳膜中传来声声痛苦的死亡。


    迟非妧脸上的泪水止不住簌簌往下流。


    战火纷飞的乱世,唯独她没有受伤。


    可她好像又受伤了。


    她觉得自己受伤了。


    心里受了伤。


    她不可抑制的认为这场战事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自己,如果她不存在,或许这一切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那便让她去死好了。


    这般想着,迟非妧双手徐徐抚上自己胸口的玉佩。


    她陷入自己的小世界,回神之时,恰逢迟浸月手持长剑欲要刺穿云霖的心脏。


    “不!”迟非妧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一心求死,她双手张开,挡在云霖身前。


    尖锐的刀刃直逼她美丽的脖颈。


    迟浸月杀疯了,好不念及旧情,直接刺穿她的身体。


    刺眼的红喷涌而出。


    云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而迟非妧只是垂下眼,无力地捂住细长的脖,“无所谓了。”


    “如果你能逃出去,帮我告诉裴清岐,我早已原谅他了,”她微弱的呼吸着,从胸口掏出一枚玉佩,重重砸碎。


    “如果一切都是由我而起,那么,就由我独自一人结束这场闹剧吧。”


    说完,她沉沉的,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


    迟非妧知道,她还不会死,也不能死。


    玉佩渣子碎落一地,成米般青色小珠。


    自甘封锁在玉佩中的亡魂也终于在转世之前如愿以偿得到最后一次来到凡世间的机会。


    看着面前杀红眼的男人,苏醒过来的女人缄默一瞬,“哥哥?”


    “是你吗哥哥?”


    这是清汀托梦告诉迟非妧的——玉佩中,迟碧柔的亡魂锁在里面,假以时日,必有大作用。


    只是梦而已,迟非妧本是不信的。


    可梦醒时分,脖子上竟真多了块玉佩。


    此刻,亡魂占据了迟非妧的身体,以迟碧柔的身份,重新出现。


    而迟非妧则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代替迟碧柔,被困在了自己的躯体里。


    面对迟非妧怪异的行为,迟浸月只觉古怪。


    好看的眉毛拧成深重的颜色,迟浸月仰头,将剑对准女人的心脏,“本座当真小看你了,还没死?不亏是我魔族后人。”


    他当然不知道,对面之人的灵魂已完全另一人主宰。


    望着眼前陌生的迟浸月,迟碧柔不死心,哪怕刀剑再次将她的脖子划出惨烈的伤口,她还是一步步靠近他,“哥哥,你忘了我吗?我是碧柔。是你妹妹碧柔!”


    “说什么笑话。”迟浸月不看她,也不信她。


    数不清杀了多少个天兵,无数血液四溅在他脸上,顺着脸庞下滑,流过突出的喉结,滴落在地,叫他看起来恐怖至极,完全不似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郎。


    迟碧柔想起什么,抓住救命稻草般,“哥哥可还记得碧柔脖子上的痣?”


    语毕,迟浸月动作一顿。


    迟碧柔继续说,“那痣又大又丑,是哥哥替我刺了梅花上去。”


    一瞬间,迟浸月整个人似是被点了穴,从脊背往上,一整条都僵硬无比,无法动弹,好几秒后,才回神,他终于与她四目相对,透过迟非妧的躯体,只一眼,只要一眼,他便窥得女人真实的模样,“碧柔?”


    “你是碧柔?”


    可,他的碧柔已经离开太久,他亦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不,”他撇开眼,不敢睁开眼,“你不可能是碧柔。碧柔她已经死了。”


    “你……究竟是谁?”


    第86章 第 86 章 诀别书(二)


    第八十六章:诀别书(二)


    我, 我叫迟碧柔。


    我是迟浸月的亲生妹妹。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我是捡来的,我这凄惨的一生会不会迎来独属于我的、照亮我的一束光。


    可我偷偷拿哥哥的血液做过实验, 我就是他的亲妹妹。


    我心悦于哥哥,是不争的事实, 也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豆蔻之前, 我和哥哥整天腻在一起, 也不会有人管我们,因为我们是小孩子,所以在大人看来, 我们, 是没有情感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 被最亲近的哥哥抱上马匹, 双臂缠绕, 将我护在强壮的臂弯里,少女的胴体随着马匹的动向紧贴哥哥的……他们不知道, 这会使我的脸多红。


    哥哥小时候是会为我洗澡,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可是该死的日子一天天过, 他似乎觉察到我身体的变化, 顾及到魔族的面子,一夜之间, 什么都变了,他突然不为我洗澡,与我有了隔阂。


    我们的距离一瞬间远了,远到我想拉回来却无计可施。


    哥哥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了,他温柔善良, 比父亲母亲都更加疼爱我。


    所以,只要是哥哥,哪怕是罚我面壁,我也没有一句怨言。


    我不知道的是,有朝一日,我对哥哥的喜欢竟会成为托我下泥潭的鬼。


    和肖瑟相遇的那日,是凡间一个名为元宵节的日子,我下凡给哥哥买好吃的,回眼,便与那行为诡谲的男子撞个满怀。


    “小姐可有事?”肖瑟假惺惺道。


    可我分明看见,他是故意撞上来的。


    “无妨。”我本不愿搭理他,一门心思赶快回魔族。


    可他偏偏缠上我,他说,他知道,我的意中人是哥哥,要求我陪他演一出戏。


    我信了,毕竟,我同哥哥一样,不愿叫魔君家丑外扬。


    这出戏的内容是与他扮演恩爱夫妻,以求与那未过门的妻子解除婚约。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登徒子竟当真欺了她,叫她怀上他的骨肉。


    哥哥气坏了,不顾阻挠,想将肖瑟斩首。


    是我太懦弱,我不想哥哥背负任何骂名,希望他一直是那样完美的、没有瑕疵的。


    当然,我也想趁此机会,忘了那个永远无法和我在一起的男人。


    回忆到此结束,迟碧柔终篇未提自己对迟浸月的思念和爱意。


    她只说事实,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不说感情,“即使是这样,哥哥还是不信我吗?”


    四周人群皆被定格,唯独他们两个可以说话。这里,仿佛成了他们二人独处的最后时光。


    女人颔首,微微笑着看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那个瞬间,迟浸月陡然间深觉手腕无力,“啪嗒”一声,横在二人之间的阻隔落在地上。


    她望着地上的剑,失神了几秒,不希望最后的时刻是悲伤的,于是竭力装作开心俏皮的模样,迟碧柔温柔的笑着,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腾”一下,钻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是我呀哥哥!”


    近距离下,她看见他脖颈处的伤痕,和腕上的茧,那是长年累月堆积而成。


    她这才开始打量周遭一切,她出现的每一秒都被定格,只有他们俩可以说话。


    血液,疼痛,恶臭,灰烬……


    望着眼前画面,迟碧柔无法抑制想起当初天族围攻魔族的情形。


    挽上迟浸月胳膊的手指慢慢滑落,垂在身侧,迟碧柔有些落寞的垂下眼帘,“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迟碧柔抬起头,眼尾红得不像话,“哥哥不是答应过碧柔,要忘掉前尘往事,做好魔君之位,率领魔族重启,不再记仇吗?”


    迟浸月没说话,一双猩红的眸紧紧盯着迟碧柔,生怕她再次从他指缝间溜走。


    好一会儿后,他将长剑踢到一边,“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他伸手,想要将她脸边长发别向耳后,可那只手上沾满了血液,他抿了抿嘴,最终想碰她却没有碰她,一遍遍重复自己的错误,“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如果是为了我,哥哥大可不必这样的。”迟碧柔再也没看他,嘴角扯出一抹虚无的笑,“当年之事,哥哥忘了吧。碧柔不希望看见哥哥终日活在仇恨和痛苦中……放手吧。”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迟碧柔说,“收手吧。”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是空灵的、轻飘飘的、下一秒就要飞逝的,叫人难以握紧的。


    他既害怕再度失去她,又怕肮脏的自己接触到她,万般无奈,只得落寞低头,如一条丧家犬,“好。”


    “碧柔的话,哥哥没有一次是不听的。”


    “那便好。”迟碧柔松了口气,而后,于不经意间瞧见藏匿在迟浸月身后的丫鬟,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面上神情复杂,“哥哥如今觅得良人,碧柔定是为哥哥开心的,哥哥不必瞒我欺我。”


    好几秒后,迟浸月才反应过来。


    他连连摆手,肉眼可见的慌乱,“不、不是这样的。”


    全天下的人都能误会他,唯独碧柔,他不想她误会他。


    迟碧柔到底也是女人,她不知道他的情,也听不进他的话,“有她替碧柔爱你,碧柔安心多了。”


    不过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


    只要他好,她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话音落下,她再未说一个字,望着迟浸月笑。


    仿佛岁月静好,一切都停留在少年,未曾改变。


    他们对视了很久,先开口的是迟碧柔,她没出声,口型对迟浸月说了三个字。


    我,


    爱,


    你。


    畸形扭曲的爱恋最终以纯情收场,迟浸月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他将对她的情感压抑太久,真要说出口时,倒真没她那样勇敢了。


    “我爱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迟碧柔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张开双臂,打断他,“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不抱抱我吗?”


    对上她的视线,迟浸月泪如雨下,“可是,你已经不是碧柔了。”


    真正的碧柔,在说完“我爱你”后便永远永远离开了他。


    始料未及,迟非妧缄默一瞬,张开的怀抱跟着一僵。


    不,


    不行,


    无论如何,她定要将这场戏演完。


    “哥哥说什么呢?我就是碧柔。”她使遍浑身解数效仿迟碧柔的神情,一步一步诱惑对面的魔君踏入陷阱。


    意外的是,他再次给她出乎意料的答复。


    几乎没编什么谎言,男人便堂而皇之信了她,他大步流星向前,与之前的小心翼翼不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紧,似乎是想把她融进身体里面的那种紧。


    其实,他知道的。


    拥抱什么的,都是幌子,对吗?


    你早已不是我的碧柔了……


    可是,你不知道,那个拥抱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大到他没办法忽略,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都没办法控制自己走向迟碧柔。


    罢了,一条命而已,能换来碧柔的拥抱,倒也算值了。


    他明明白白走进她布下的陷阱,接着“扑哧”一声,被女人一刀捅穿了心脏。


    与此同时,一切幻境消失,定格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


    女人用尽全身气力,抱住迟浸月,与他同归于尽,双双掉下悬崖。


    *


    喂。


    裴清岐。


    你知道吗?


    死前的那一秒,我想到的人是你。


    圣女献祭自己的生命,换天下太平,不再战乱,这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对吧?


    落下悬崖的瞬间,我又想起你。


    我想,那样厉害的仙君,怎会死于魔君坐骑之下呢?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简直是上天的神迹,如我所想,悬在半空中的时刻,那个脚踩祥云的仙君终于是赶了回来。


    分明自己就奄奄一息,却还趴在悬崖边,非要和我对视。


    罢了,便如你所愿罢了。


    我从未想过,裴清岐会不顾自己的死活,硬要坠下悬崖陪我。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身体被树枝和峭壁撞击得破破烂烂,我像一个伤痕累累的布娃娃,吊着最后一口气,躺在裴清岐怀中。


    那是生命的尽头,他也觉察到我的气息微弱,裴清岐就是不死心,我眼睁睁看着他断了自己的仙根,想要救我,可我不想活了,颤颤巍巍伸手制止他,“裴清岐,你……可不可以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


    “好。”男人声音哽咽。


    “让我死……好不好?”我笑里带泪。


    他愣住了,“不好!”他将我抱在怀中,削瘦的下颌贴紧我的额,“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可是,他也感觉到了,怀中女子的命数已经尽了。


    “小气鬼。”我缓慢的闭上眼睛,没有力气再与他说旁的话,“照顾好望生。”


    “忘了我。”


    “希望你能看到那封信。”


    只留下这样一句谜语,便草草离开了凡世。


    骗你的,这一切不过是我死前的幻想,真正的裴清岐……他没有赶上见我最后一面。


    我们,不曾道别。


    *


    凌霄殿的仙君夫人死了。


    死后的百年中,凌霄殿再未出现其他女子。


    他一意孤行,妄图寻回妻子的元神,奈何无果,整个天下都告诉他,他的夫人已然消失于三界之外,再无轮回转世。


    他悲痛万分,自己骗自己,最终破了天界的规矩,硬要给她守活寡。


    这些年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只知道夜里时常听见他藏不住的痛哭,到了白天,又正常的很。


    他用心尽好做父亲的责任,从婴儿到孩提,耐着性子陪裴望生长大。


    他从未在裴望生面前哭过,除了那一次,他在迟非妧的遗物中找到一封信,泣不成声。


    “裴清岐,我是迟非妧,展信佳。


    从未写过信件,不知礼节,故提前说声抱歉,同时,也抱歉以这样的形式和你说再见。


    你应该很意外吧?


    为什么捡回族的失忆女子竟会突然写信给我呢?


    其实,倒也不算是意外。


    天魔战乱频繁不息已非秘密,我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我想,这屡屡不平的祸事,定是迟浸月为抢夺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打下的铺垫。”


    信且刚读了两行,裴清岐的脊背却陡然间弯了下去,全身发抖,弯得低微。


    像极了卑微求爱,却终不得善终的阴湿男鬼。


    他强忍住压抑已久的痛苦,逼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我不知他是否已于天族布下天罗地网,但眼线是绝对有的。他定会前来争抢孩子,助其成大业。


    就像你一样,他也是个疯子。


    啊……对了,差点儿忘了。


    我得先同你解释一下,为何失去记忆的女子一夜之间恢复了所有记忆。


    否则,你可能会自问,究竟是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呢?


    是什么时候我和她之间再无爱意只剩恨意了呢?你一定很想问吧。


    裴清岐,我到底没有你那样狠心,我熬不住了,对不起,我骗了你,就像你曾无数次对待我那样,我欺骗了你。


    我的演技还算不错吧?”


    日思夜想之人的最后手稿,哪怕什么都没写,他已悄然红了眼眶。


    “为了留在天族,我煞费苦心让所有人相信我失去了记忆,哪怕有人故意向我提及过往,我也充耳不闻,我可真是个坏女人,对吗?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哈哈,还有更坏的呢,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留在天族吗?


    因为我想留在你身边,但却不是因为爱你。


    我想要留在你身边,是因为我想怀上第二个孩子,你和我的第二个孩子。


    可你偏不如我意,你不肯碰我,不愿意碰我,所以,我假借云曦之手,动了点儿手脚。


    她欲为我下药,让我与裴泠发生关系,我便将汤药换到裴泠那儿去,自己不仅什么药都没有喝下,反而叫丫鬟去找你,告诉你我被人下了合欢散。


    可是春宵一刻,我没有哪一刻是受了合欢散的蛊惑,才会与你承欢。”


    男人的眼睛红得不像话,指节粗糙而又温柔的翻阅下一张纸。


    “是,我是太思念和霖了,我想他想的快要真的发疯了,看到这儿,你或许以为我是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取代和霖,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


    和霖就是和霖,他已经被迟浸月那个畜生吃掉了。


    那……我为什么想要再生下一个孩子呢?


    不止是孩子而已。


    而是你我二人的孩子,一定要是你我二人的孩子。


    好吧,事到如今,既我已离世,便不再与你弯弯绕绕,开些没用的玩笑了。


    裴清岐,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和你的孩子,因为,我想杀了迟浸月。


    可是怎么办呢?


    我敌不过他。


    所以我想到一个方法,我也可以吃掉我们的孩子啊?


    这样的话,我的力量便能与迟浸月一教高下了。


    虎毒不食子,这下,你也会觉得我是个恐怖的女人吧。


    直到望生出生以前,我都是这样想的。


    我想要吃了他,为和霖报仇。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呢。”


    读到这儿,裴清岐折断了信,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玩闹的孩童,而后又重新垂眼。


    无论如何,她在他心中都是完美的,完美的女人,完美的母亲。哪怕她不是完美的,他也会将她伪装成完美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好可爱,真的好可爱啊。


    你捏过他的脸蛋吗?牵过他的小手指吗?他是那样柔软。


    那一瞬间,我有点儿讨厌我自己了,既不干脆,也不柔软。既要又要,像极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亏我还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能成什么大事。


    罢了,你定然会说,即使是普通的女子,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


    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似乎有愧于诀别书三字,倒像是解释书。


    好了,回归正题,再见了,裴清岐,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消失在你的世界了,希望你过得好,但不希望你过得太好,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偶尔想起我吧。


    对了,信的最后,我想告诉你,我原谅你了,我也相信,后来的你,是真的爱我。从此以后,我们二人,两不相欠。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


    信的最后,是她弯弯扭扭的字迹,是在感知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为他留下的绝笔。


    第87章 第 87 章 他的妻(一)


    第八十七章:他的妻(一)


    “爹爹, 爹爹,今日那个身形圆润的仙子又过来了,”时光飞逝, 百年过去,裴望生长大不少, 他从说媒的那儿顺来几张画像, “啪”一下, 摆在裴清岐眼前,“喏,这是这次给爹爹带的画像, 一个不如一个, 还不如上一批呢。”


    他这画像, 不偏不倚, 恰好砸在裴清岐手上。


    竖在宣纸上的毛笔一顿, 裴清岐抬眼,面无表情, “裴望生,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看也没看画像,裴望生知道, 这次也没戏。


    裴望生有点儿失望, 垂着脑袋,将画卷卷了回去, “知道了爹爹。”


    “我会帮您将那个胖女人打发走的。”


    “乖。”裴清岐脸上这才缓和几分。


    不过,不仅仅是说媒的希望天君能尽快觅得良人,裴望生也是同样的想法。


    老实说,他从未见过生母,所以, 对她没什么感情,甚至觉得,一同上学堂的大伙儿都有娘亲,偏他没有,他也应该有。


    于是,他壮着胆子,在裴清岐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咳咳,那个……”


    “爹爹。”裴望生蹲在书桌前面,两只手扒在桌边,只露出两颗眼睛看裴清岐。


    “说。”裴清岐眼也没抬。


    裴望生舔舔嘴唇,“那个,他们都说,云曦仙子痴痴等爹爹到现在,爹爹理应给她个名分。”


    语毕,漆黑的墨水在宣纸上晕开,破了个窟窿。


    裴清岐笔尖顿住,薄薄内双紧盯裴望生的嘴唇。


    没等裴清岐说些什么,裴望生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灰溜溜夹起尾巴,将画卷悉数抛开,“知道了,爹爹,望生闭嘴,望生闭嘴。”


    老天君仙逝,如今,裴清岐成了新天君。天族上下,都希望他能尽快再娶,为天族开枝散叶。


    说媒之事自然成了重中之重。


    “不过爹爹,”裴望生还没说完,被裴清岐打断,“还说!”


    他几乎不对顽劣的小望生发火,因为,望生有一双与他母亲相似的眼睛,一双含情脉脉的美人眼。


    可这一次,他是真的恼了。


    裴望生咽了咽口水,对上裴清岐的眼睛,“望、望生不是要说那个,望生是想问,明日是否能下凡参加人间的元宵节?”


    人间,多么遥远的一个词,也不知如今的人间成了何种模样。


    “好。”裴清岐答应了他的请求。


    *


    从古至今,元宵皆热闹,长安城内,灯火通明,花灯谜语,样样不落。


    那夜,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裴望生随天君下凡,只一眼,便被一处高高的、彩色的、芬芳的楼吸引。


    男孩素来顽劣,且早熟,老天君很是头疼,将此归于缺乏母亲管教。所以此次下凡,裴清岐生怕他又捅些什么娄子,索性多带了几个随从,唤他“裴老爷”。


    可惜,还是出事儿了。


    迭代百世的人族,如今已是富贵迷人眼,手下小厮很快被眼前景致迷住,全然忘记看管好小望生的职责。


    而小望生也不负众望,成功甩掉身后的随从,孤身一人闯入那座高楼。


    进去的第一眼,裴望生便愣住了,这是他没见过的地方。


    正对面,一座巨大的舞池中央,一群穿着暴露的歌姬在奏乐舞蹈,两旁是烂醉如泥的宾客及为其灌酒的女子,最可笑的是,这楼内竟竖着高高两尊佛像,裴望生深觉有些可笑,遂被一个酒鬼撞倒在地,


    “呀,谁家孩子这是?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跑醉仙楼来了?”


    裴望生狠摔了个屁股墩儿,龇牙咧嘴跌坐在地,没顾得上回答。


    那男子双颊通红,一手拿着酒瓶,另外一只不忘搂紧怀中娇美,朝着他撒起酒疯,“出去,出去,小小年纪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快出去。”


    “你们人族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吗?”裴望生有些生气,气冲冲朝醉酒男子大骂,小手在身后画了个圈,欲要扒了那男子的裤子,让他出出洋相。


    可是法术还没使出去,裴清岐抢先一步找到了他。


    “望生,为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乱跑。”裴清岐单膝蹲在他身侧,脸色黑的不像话,贴身附耳,“我们在人族,不许用仙术。”


    “知道了。”裴望生撅撅嘴,“对不起爹爹,望生知道了,日后不会了。”


    裴清岐将他扶起来,随后握紧手中扇,看着对面,“这位仁兄,你年岁不小,腰间还挂着李府令牌,看来是李家家主,李家家主已有家世,如今衣衫不整,可对得起家中妻儿?”


    李家家主一愣,随即用衣袖捂住自己的脸,“胡、胡说什么呢你!”


    他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两只眼珠滴溜溜打量起裴清岐的穿着。


    此人玄衣金边,气宇不凡,定然非等闲之辈,李家家主气不过,但也只能“哼”一声,气急败坏离开。


    此事闹出不小的动静,引得楼主前来劝和,不过,她晚来一步,人到的时候,李家家主已愤愤退场,独剩一位新面孔。


    新面孔亦没有逗留的打算。


    乌烟瘴气。


    他沉下脸,牵住望生的手,“此处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来的地方,跟我出去。”


    说完,裴清岐便拉住他,不容置疑往外走。


    事到如今,裴望生也伤了心,“爹爹,人间一点儿也不好玩,人族一点儿都不和善,还不如,”


    没等他说完,楼主也就是老板娘摇着蒲扇出现在二人面前,“哟,这位客官,别急着走呀。”


    裴清岐皱眉看她。


    女人精致华美如花妖,伸手,抚上男人的胸口,而后逐渐下滑,慢慢落在他腰间的美玉上,笑眯眯的,“李家家主可是咱们醉仙楼的常客,您将他赶走了,谁来补偿补偿奴家的损失呢?”


    她那双手实在不安分,裴清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眼相向,“如此低级的手段,还是用在你们低等的人族身上吧。”


    语毕,他将女人的手重重甩在一边。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好在老板娘是个体面人,不羞不恼,漫不经心朝一旁的小厮打了个响指。


    “下面就是本店的头牌花魁,晚香!”小厮爆发出尖锐的叫声。


    一阵悠扬绵长的乐曲钻入耳中,裴清岐回眸,舞池上空从天而降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姣好,体态柔美,素衣白袍,面掩半扇轻纱遮容。


    不知怎的,裴清岐觉得眼前之人有几分眼熟。


    “这李家家主走了,您总得帮奴家补了空子吧?”楼主在裴清岐耳边吹风。


    裴清岐没回话,看着那名名叫晚香的女子出神。


    像,


    实在是像。


    白皙到有些泛粉的脚尖缓缓点地,晚香粲然一笑,与众来宾打招呼。


    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温柔大方,不像是从这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


    笑眼流转于来往众多宾客,最终落在老板娘身上,也看到了老板娘身边的男人。


    四目相对,裴清岐愣在原位。


    是她。


    他不可能认错。


    就是她!


    第88章 第 88 章 他的妻(二)


    第八十八章:他的妻(二)


    裴清岐突然僵在原地。


    这让裴望生感到很是奇怪, 他拽住裴清岐的衣角,言语中颇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爹爹, 怎么不走了?”


    裴清岐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台上女子。


    骨节分明的二指于身后迅速画了一道符咒, 瞄准女子脸上的面纱。


    他自己定下的规矩, 到头来, 反倒是自己破了戒。


    下一秒,轻薄面纱缓缓坠地,女人的真容也终是落入众人眼帘。


    四目相对, 裴清岐瞳孔骤变, 心脏剧烈抽动。


    裴望生有些好奇, 于是顺着裴清岐的眼神望过去, 这不看不知道, 一看也跟着父亲瞪大眼睛,“娘、娘亲!”


    他倒是没裴清岐那样迟疑, 脚比嘴巴动作还快,裴望生一溜烟儿跑上舞台,于众目睽睽之下, 一把抱住那女子的大腿, “娘亲!娘亲!原来您没死!您没死!”


    他这一闹,叫在场宾客无一不唏嘘低语。


    裴清岐觉得, 自己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老板娘却大惊失色,“哎哟,这小孩怎么乱叫人呐!快快快,叫他闭嘴,叫他闭嘴!可别坏了我们晚香的名声!”


    她赶紧抓起身旁两个大汉, 焦急的催促着。


    小归小,但到底是神仙。


    裴望生稍微用力,任凭旁人费力相向,硬是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不过,痛还是痛的。


    被两人用力拉扯,裴望生夹缝中仰起头,看着晚香的眼睛,“望生、望生见过娘亲的画像,你、你就是我娘亲!”


    他说的可谓是情真意切,偏偏,晚香不信他的话,认为他是对家派来扰她名声的小鬼头,索性,她丢了花魁的礼数,跟着拉扯他的小手,“松手。”


    裴望生有些伤心,而后抱的更紧,“不!望生不松手!不松手!娘亲为什么要害爹爹伤心,娘亲为什么不认望生,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们!娘亲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说着说着,他抽泣起来,颜色由浅变深,眼泪浸湿她的一小角裙边。


    晚香有些错愕。


    好在孩子爹前来拉走了裴望生。


    裴清岐将孩子抱在身前,垂眼看晚香的眼睛,声音低沉,“妧妧?是……妧妧吗?”


    他有些迟疑,带着股鲜少的不自信。


    女人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她看向裙摆上的泪渍,“你是孩子爹?”


    “正是。”裴清岐回答。


    他似乎还想追问些什么,不料,被赶来的老板娘打断。


    “这位客官,奴家瞧您锦衣玉袍,乃大户人家,应是知礼节讲礼数之人,没成想竟是来搅合我醉仙楼生意的?”老板娘气喘吁吁叉着腰,“您这样大闹我们怕是不妥吧?来人呐!送客!请这位客官出去!”


    裴清岐无视了老板娘的存在,视线一直停留在晚香身上,“姑娘可认识我……记得我?”


    晚香本不想回答,可转念想起什么,轻叹道,“客官说笑了,醉仙楼每日来往宾客繁杂,奴家不记得您,也是常有之事。”


    这时,前来赶客的几人已经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摁住裴清岐的肩。


    他红了眼,慌乱之中,抓住晚香的胳膊,“看着我的眼睛,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不认识我。”


    晚香觉得,他是疯子,只得抬眼对上他的眸,至少口头上好好教训这登徒子一番。


    没成想,一抬头,那男人竟早已泪眼婆娑。


    晚香一愣,竭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这位客官,奴家确实不认识您。”


    指腹触上男人的手背,她想扯开他的手指。


    身前,是久别重逢爱妻的狠心,


    身后,是几位高壮的男子拉拉扯扯。


    裴清岐不愿意松手,手上力道加重几分,一不小心,扯掉晚香的衣服。


    半个肩头暴/露在空气中,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没有急着去拉回衣衫,反而放任肌肤裸露在外,看着裴清岐,“客官这样做,可是有失礼节?”


    她那语气,淡到不能再淡,恰似那位消失已久的故人。


    “抱歉。”裴清岐寻回几分理智,不过仅仅一秒,便再次陷入情绪的漩涡。


    他冲着那一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色迷迷盯着晚香的男子,“再看!就将尔等眼珠尽数挖出!”


    说罢,他挣脱开旁人,自顾自脱下外衣,披在晚香肩头。


    老板娘急了,“啧,怎么还在拉拉扯扯的?快将他们二人轰出去!轰出去啊!”


    “没用的东西。”老板娘伸手掐手下的胳膊,“这一天到晚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还以为来个金主,没想到是个砸场子的。”


    裴清岐倒也直接,很快,掏出银票,“够吗?”


    “今夜,晚香我包了。”


    第二句话,是说给醉仙楼所有人听的。


    颇有几分宣示主权的意思。


    “额,这……”看着金灿灿的金子银票,老板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天知道她有多想将这些钱财悉数收入囊中,但想起和晚香的约定,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客官,这晚香素来卖艺不卖身……”


    “那便清场,”裴清岐又取出一叠银票,“这醉仙楼,今夜我包了。”


    *


    二楼,包房内,独剩二人。


    烛光摇曳,女人于静夜中默默为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男子斟酒。


    来往之间,裴清岐一瞬不瞬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终于,忍不住破了这安静的局,“你叫妧香?”


    “是,”晚香倒了两杯酒,跟着落座,“奴家名唤晚香。来晚的晚,香会的香。”


    “你为何会出现在青楼?”裴清岐看着她。


    晚香抿一口酒,笑,“客官这话问得奇怪,奴家乃青楼女子,不出现在青楼,还能出现在教书育人的学堂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听出女人言语中的自嘲,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几百年来,他头一遭觉得自己是被感情支配的傀儡。


    端起酒杯,裴清岐把面前清酒一饮而尽,酒杯坠桌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姑娘若是愿意,我替姑娘赎身。”


    “此话当真?”女人眼也没抬,似乎这样的话听过很多。


    她徐徐放下酒杯,笑了,“客官怕是不知,奴家的赎金高得骇人。”


    裴清岐没说话,静观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她甩了下衣袖,徐徐起身,背对着他,“客官不说话,怕是被高昂的赎金吓退了吧?”


    “原来,客官同旁的人都是一样的,”晚香继续说,“这里的每个男人,无论是盆满钵满的纨绔,还是动了真情的书生,”


    “他们每一个都说要替奴家赎身,却没有一个真愿意为奴家花那么多钱财。”她情绪激动的转身,一掌拍在裴清岐面前桌上,距离拉近,他看见她眼中悲痛。


    “也对,”她颇有些落寞的起身,笑得凄厉,“奴家乃青楼女子,出去之后,不管是明媒正娶,还是忍气吞声做妾,都免不了街坊邻居口舌。”


    “像奴家这样的人,怎会有人愿意真心疼爱呢?”晚香自言自语道。


    她这话说的实在哀伤,好似一个真正的青楼女子,只能和陌生人诉说自己的悲惨。


    “我同他们不一样。”裴清岐说。


    他急于自证,因为再次见到那张魂牵梦绕的脸,他似乎有点儿忘记自己是谁。


    “哦?”女人没什么表情,“有何不同?”


    她不合时宜想起那个抱住她小腿的孩童,冷冷开口,“客官若是已有家室,又为何来青楼这乌烟瘴气之地?莫不是寻花问柳,找个漂亮女子游戏人间一番?”


    “呵,”她一笑而过,“分明都是一样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清岐再没耐心陪她演这出戏。


    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欺身将她压在墙上,逼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四目相对,他唤她姓名,企图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一毫异样,“迟非妧。”


    可是,真要将原本准备好的狠话说出口时,他怯懦了,他太害怕失去她,软下声来,“求求你……不要再骗我了。”


    比起他复杂的情绪,对面的女人要简单许多。


    她吃痛的叫了一声,而后大胆对上裴清岐的眼神,斩钉截铁,“客官,奴家没有骗你,奴家真的不认识你。”


    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女人的手腕,宛如铁链将她拴住,悬于头顶。


    男人的双腿横在她的小腿外侧,隔着衣物亦能感觉到他体温滚烫。


    他们保持这诡异的姿势很久,晚香先开口,“楼主也同您说过,奴家卖艺不卖身,愿与奴家共度良宵的大多文人墨客,抑郁不得志故寻奴家喝些小酒,听听小曲,排忧解难,”


    “客官若是有别的癖好,”她抿抿嘴,撇开脸,“奴家恕不接待。”


    裴清岐没说话。


    他就这样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面露难色,奈何一丝破绽都没寻到。


    “或许你真的不是她,”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松开对她的禁锢,眼底藏着几分落寞,“是裴某鲁莽了,扰姑娘清净,还望海涵。”


    “如今夜已深,裴某便不打搅姑娘休息了。”说完,男人失魂落魄离开。


    她揉了揉泛红的手腕,毕恭毕敬,“客官慢走。”


    直到“咯吱”一声,木门被打开又关上,晚香跌坐在凳。


    她还是那样拧巴。


    希望你来,


    又不希望你来。


    希望你找到我,


    又不希望你太快找到我。


    第89章 第 89 章 他的妻(三)


    第八十九章:他的妻(三)


    裴清岐说话算话, 翌日,便带着众多金银财宝来醉仙楼赎人。


    老板娘见钱眼看,一声令下, 便痛痛快快给了卖身契。


    回府的马车上,


    裴清岐坐在她身侧, 余光悄然打量女子的神色, “晚香姑娘看起来, 不太高兴?”


    他语调很慢,隐约透着几分试探。


    此时,晚香还身穿醉仙楼的衣裳, 富贵逼人, 不像丫鬟, 倒确实像他夫人。


    女人推敲几秒裴清岐的话, 实在不相信他是真的关心自己, “回裴老爷的话,没有的事。”


    “奴家只是不解裴老爷颠三倒四的作为。”说着, 她抬起头,看向装不在意的裴清岐,“根据裴老爷昨日大闹醉仙楼的表现来看, 奴家斗胆猜测, 应是因为奴家和您已逝妻子面容相似,可……”


    “可什么?”裴清岐说。


    晚香继续说, “可奴家早就同您说过,奴家不认识您,更不是您的妻,您昨夜也应允了奴家的话,可今早却又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不惜花费重金, 岂不自相矛盾?”


    裴清岐不语。


    逼仄的马车内,霎时间静下来。


    他垂眼,凝视掌中契约,缄默一瞬,“晚香姑娘既已赎得卖身契,日后便不必再以‘奴家’自称。”


    晚香心中“咯噔”一声。


    之后,两人配合默契,都没再说话。


    一路寂静,直到下车,晚香看见年轻的车夫。


    那车夫似乎认识她,四目相对,指着她的鼻子,脱口而出,“妖女,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晚香没理会他的鲁莽,反而伸手握住他的,微笑,表示友好,“裴老爷仁慈心善,我乃老爷赎回的家奴,日后唤我晚香便可。”


    车夫看看她的眼,又垂眸看看她的手,眉宇之间露出古怪的神色。


    “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晚香问。


    “他没有名字。”这时,裴清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反手擦去衣裳灰尘,“他是我少年时曾救下的弃婴,你叫他……段尧便是。”


    裴清岐眯了眯眼。


    还是晚香的戏更好些,脸上笑容不止,“是,裴老爷。”


    而后转身冲着段尧,“对了段尧,你方才为何要唤我妖女?”


    段尧亦不知,刚才那一秒似乎是被鬼附身,莫名其妙就说出“妖女”二字。


    他不习惯女子一直盯着自己,干脆无视晚香的话,“裴老爷,新居修缮,诸多事务,奴才且先告退。”


    留下裴清岐一人解释段尧生性老实,不爱同女子交流。


    二人紧随其后,踏入裴府大门。


    且刚进门不到三秒,眼巴巴等待大人已久的裴望生就从里屋跑了出来,他倒是不认生,利落牵住晚香的手,“娘亲,您回来了!望生饿了!望生想吃好吃的!”


    晚香一愣,看向裴清岐,她没说话,眼神表示疑问。


    裴清岐抱起裴望生,笑,“家宅乃新建,虽面积不小,但里外拢共你我望生,和段尧,四人而已。”


    “听起来不像是府邸,倒像是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晚香回复。


    裴清岐充耳不闻,粲然一笑,“洗衣做饭,照顾望生,便是晚香姑娘日后的分内事。”


    *


    裴府没有女装,于是晚香先穿上裴清岐的衣服,后便带裴望生出去吃饭。


    一路上,裴望生叽叽喳喳,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囚/禁多年,刚才重见天日。


    晚香用裴清岐给的、为自己买衣裳的钱,为裴望生买了块玉佩,小心翼翼戴在他脖上后,领他走进一家面馆。


    难得的独处时光,裴望生坐在她对面,悄咪咪看她,“你当真不是我娘亲吗?”


    他问的直白,毫无铺垫。


    少年那一点儿小心思全部显示在脸上,晚香眼也没抬,“若奴婢当真是小少爷你的娘亲,那初见时,奴婢为何会是醉仙楼的花魁呢?”


    她这一问,倒是将裴望生难住了,确实,他爹爹是仙族天君,娘亲自然也非凡人。可对面的女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人族。


    单凭一张脸就认定她是娘亲,确有不妥。


    可他不死心,像爹又像娘,他追问起她的过往,“那你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醉仙楼吗?”


    “面来咯,客官小心烫啊。”


    这时候,面来了。


    晚香拿两双筷子,递给裴望生一双,漫不经心,“奴婢的过往无聊的很,三言两语便能汇总,小少爷当真想听?”


    裴望生接过筷子,点头如捣蒜,“嗯嗯。”


    “奴婢呢,并非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青楼的,”她看着碗中汤水倒映出的自己,回忆道,“奴婢出生在一户贫苦人家,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就丢弃了我和母亲,”


    “后来,我还没满三个月,母亲就因一场浩劫而丧命,”晚香叹了口气。


    “舅舅认为是我间接害死了母亲,所以屠了奴婢的父亲后,又来追杀我。”晚香说。


    “好在,”晚香说,“最后舅舅死于官兵手下,但我也因此成了孤儿,我在街上乞讨时,被醉仙楼楼主看见,她见我年幼可怜,便好心收留了我。”


    听完她的故事,裴望生倒吸一口冷气。


    他以为自己从小没娘便是很惨的了,没想到苦难之人,各有各的苦难。


    一时间,裴望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费力的挪挪屁/股,俯身向前,摸摸她的脑袋,“好惨。”


    晚香没被坏情绪拖太久,抬头,笑眯眯问,“小少爷呢?小少爷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说到自己,裴望生一屁/股坐了回来,拿起筷子,边扒拉边说,“我……我从小便没有母亲。”


    “明明大家都有父亲和母亲,可我却只有爹爹一人。”裴望生喃喃自语。


    空气凝固几秒。


    “你娘亲……是生你时候难产死的?”晚香迟疑的问。


    “才不是呢!”裴望生瞪大眼睛看她,而后又小小声重复,“才不是。”


    “娘亲不是因为生我死的。他们说,娘亲是因为……”裴望生刚想全盘脱出,倏忽间意识到眼前人并非仙族,料定她不知晓仙魔之间的大义,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改口道,“咳咳。”


    “你可知为何裴府只有你和段尧两个家仆?”他故弄玄虚。


    晚香顺着他的意,摇头,“奴婢不知。”


    裴望生起范,“其实在我出生以前,裴府可谓是人丁兴旺!但是后来啊,听说有歹人想将我掳走!”


    “这不,娘亲为了救我,也为了救整个裴府的家仆,不得已,和坏人同归于尽了。”他手舞足蹈,说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可惜,晚香没被逗笑,她垂眼,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听起来……你娘亲很勇猛。”


    “那是自然!”裴望生脸上一闪而过得意之色,而后又被黯然失色覆盖,“可,我却一天都没感受过有娘亲的日子。”


    她没想过,第一次独处会聊这样沉重的话题,停了几秒,“后来呢?”


    “什么后来?”裴望生问。


    嘴角挂着面条的汤汁,晚香伸手捻去,“后来,裴老爷就没再娶?”


    裴望生摇摇头,边吃面边说,“爹爹他不愿意再娶。”


    “甚至,连旁的女人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她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奴婢怕是和已故的裴夫人长得很像吧?”


    一秒,


    两秒,


    三秒。


    “何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裴望生大喝一声。


    他抓起晚香的手,“你别不信!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


    进入裴清岐书房的这一秒,她在想什么呢?


    几乎是不可抑制的,女人脑中跳出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所宫殿。


    那所她死之后,徐让欢为薛均安打造的宫殿。


    那所完完全全只有她的宫殿。


    这样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从大布局到小细节,周遭一切实在是和百年前太像了。


    可惜,书房中的物件儿都变了,由从前阴森可怖的人偶,变为现如今的四书五经。


    唯一不变的,是一进门,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硕大的、雕刻着她的画像。


    与画中自己四目相对,鬼迷心窍般,晚香伸手去触她的脸。


    嫁衣,盖头,半遮面,大婚之日,新娘笑靥如花。


    四目相对,也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窜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晚香拧了下眉,


    难道说……此处正是百年前的皇宫?她和徐让欢初次相遇的地方?


    瞳孔骤变,晚香的手指往回缩了分毫,与画中女子近在咫尺的距离停下,顿在半空中。


    不,


    像她这样苟延残喘偷得轮回之人,整个三界都不会有人知晓她的身份,更别提裴清岐了。


    他既不知她身份,就绝无可能会突发奇想欲与她共度旧梦。


    解开心结,女人稍微宽心些,暗笑女子天生的多虑。


    “咦,你看见那幅画了呀!”这时,裴望生注意到发呆的晚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世人都说,那是爹爹想象中的画,爹爹与娘亲从未举办过婚礼,爹爹后悔,所以才做此画卷,也算是了却自己一个心愿。”


    哪怕天下世人都要抹除她的痕迹,只有她知道,百年以前,他们当真做过夫妻。


    晚香不动声色,她看着裴望生轻车熟路打开最下面的上了锁的抽屉,小心翼翼将那里面的画像平铺展开在桌,“这些都是爹爹亲手所做,”


    “爹爹说……怕日子久了,自己也忘了娘亲长什么样子了。”裴望生说。


    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没回话。


    晚香拿着裴望生递过来的画像,看见右下角“爱妻迟非妧”五个字,佯装好奇问,“迟非妧,就是这家已故女主人的名字?”


    语毕,裴望生大叫一声,“大胆!谁准你直呼娘亲名讳!”而后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见裴清岐身影,才说,“这名字可不能说给爹爹听,他会哭的。”


    “哦?裴老爷那样冷漠的人,竟也会流泪?”她低头翻阅桌上的画像,一张一张又一张,绵绵不断,仿佛注入灵魂,嘶吼着诉说自己的思念。


    “你不懂啦,”裴望生叹了口气,“爹爹很爱娘亲,很爱很爱。”


    “这些都是爹爹亲手画的。他不肯相信娘亲死了,他觉得娘亲在外面玩累了,总会回家的。”裴望生说。


    气氛安静了几秒,裴望生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擅闯书房之事万万不可向爹爹告状!”他做了个吊死鬼的表情,“否则,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什么事万万不能告诉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


    裴望生前脚刚说完,裴清岐后脚便走进来。


    “爹爹!”裴望生吓得立刻从桌上跳下来,一副乖乖的样子,钻入裴清岐怀中。


    裴清岐面无表情打量四周,视线最终定在晚香脸上,他薄唇轻启,“你们在干什么?”


    “我带新来的家奴四处逛逛。”裴望生反应很快。


    裴清岐缓慢垂下眼睨他,缄默一瞬,“裴望生,你先出去。”


    “好、好。”裴望生松了口气,又对晚香做出自求多福的表情,而后溜的比谁都快。


    他可不想在娘亲面前屁股开花。


    两道视线撞在一起,晚香默默避开,开始收拾摊开的画像。


    裴清岐盯着她,不说话。


    收拾妥善,女人抬头,一字一顿,“裴老爷不必再观察试探奴婢,奴婢问心无愧。”


    “倒是裴老爷,”她话锋一转。


    “在裴老爷眼中,我是谁?是重金赎回的花魁,晚晚,还是你的爱妻,妧妧呢?”


    第90章 第 90 章 家室(一)


    第九十章:家室(一)


    裴清岐没有回答。


    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


    “开门!有人么?快开门呐!”


    “谁啊!”段尧不耐烦拉开木门。


    晚香还在醉仙楼的时候, 有个常客,姓檀。


    说起这檀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进京赶考屡战屡败,机缘巧合之下, 觅得晚香作红颜知己。


    酒过三巡, 檀郎曾立下誓, 有朝一日攒足了银子,定当归来替她赎身。可这偌大长安城多少风流子立过这样的誓,晚香只当他在玩笑。


    “你是何人?”看着眼前陌生面孔, 段尧蹙起眉头。


    檀郎见他也是一愣, 不过不到半秒, 便径自绕开他, 朝里屋叫嚷, “晚香,晚香你可在这儿?”


    语调情真意切, 像极是在呼唤久别未见的情人。


    可惜,没唤得情人,倒是唤得情敌。


    “何人来我裴府喧嚣?”裴清岐冷冷从书房走出来。


    檀郎冷哼一声, 暗讽裴府上下拢共四人, 怎配称得上一个“府”字?


    “你就是裴老爷?”檀郎看着裴清岐。


    裴清岐没说话,表示默认。


    他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裴老爷不必管我叫什么名字,檀某是来寻晚香的。”檀郎四处打量。


    裴清岐淡淡道,“阁下不似来寻人,倒像是来找麻烦。”


    被戳中心思,檀郎方才与裴清岐对视, 有些沉不住气,“你、你一个已有家室之人,凭什么同我抢晚晚?”


    剑拔弩张之际,晚香带着裴望生,从裴清岐身后冒出来,“檀郎,”


    女人看看裴清岐,又看向檀郎,“你误会了。”


    “檀郎”二字一出,裴清岐顿时想起一个故人的名字——檀棠生。


    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上来,裴清岐头一遭打断女人的话,眯眼笑道,“是啊,檀郎怕是误会了。”


    他语气极慢,隐隐带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说着,他伸手,缓慢抚上晚香的肩,往怀中一带,偏头,嘴角挂着胜者微笑,“裴某确实是有家室。和你口中的‘晚香’有家室。”


    “而他,”裴清岐垂眼,看着裴望生,“便是我和夫人的孩子。”


    此话一出,晚香和裴望生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他们知道,裴清岐生气了。


    对面,檀郎如晴天霹雳僵在原处,十几秒又或是几十秒后,才回过神,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这孩子看起来已经四五岁了,晚香五年前分明还在醉仙楼,怎会凭空多出个孩子?”


    头脑倒还算清楚。


    不过,裴清岐不屑与之解释,毕竟,鱼儿已经咬上了饵。


    那只鱼儿蠢得可爱,无需旁人添油加醋,荒唐地开始自我攻略,“不、不是这样的。晚香怎会已做人母?”


    他一边否认裴清岐的话,一边对裴清岐的话深信不疑,“不……不!”


    咆哮着,咆哮着,鱼儿离开。


    没了唯一一个观众,晚香顺势挣脱裴清岐的怀抱,抬眼看他。


    裴清岐在微笑,看得出来,他是真觉得开心。


    她缄默一瞬,“气走檀郎,你便这样开心?”


    “我当然不是因此而乐,”裴清岐低眸,对上她的双眼,“只是夫人作为前任花魁,追求者众多,我有幸赶走一个,自然是开心的。”


    顿了顿,他补充,“方才动手动脚实在抱歉,晚香姑娘若是不喜欢,日后便不会再有。”


    届时,晚香脸色并不好看,她悄然移开视线,“不管老爷将奴婢当作谁的替身,还清了债务……奴婢自会离开。”


    女人的冷漠深刻骨髓,拒人于千里之外。


    听到“离开”二字,裴清岐心脏猛然抽搐两下。


    他想说些什么,偏偏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如鲠在喉,选择用冷嘲热讽掩饰眼底失落,“那晚香姑娘呢?晚香姑娘又将裴某当成什么?”


    “仅仅是……”长睫毛颤动几下,裴清岐抿了抿唇,“仅仅是赶走追求者的工具吗?”


    是。


    晚香承认,自己确实不喜欢檀郎,也确实将裴清岐当作挡箭牌。


    可如今真被人看穿,她还是慌了。


    不知是因坏心思被探而慌,还是因裴清岐失落而慌。


    她没说话,奈何老天有意救她。这时,离开的鱼又折返回来。


    檀郎手中多了把剑,气急败坏瞪着裴清岐,仿佛他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人,拆散了一对两情相悦的有情人。


    “檀某此生,”檀郎看了眼晚香,“檀某此生唯晚香小姐不娶!哪怕她已做人母,也毫无芥蒂!”


    说完,檀郎将手中长剑竖起,直直逼上裴清岐的脖颈。


    暗火骤起,裴清岐支起脖子,拧了下眉。


    他伸出两指,按在剑上,笑,“刀剑无眼,阁下这是何意?”


    “可是要在这太平盛世大开杀戒?”说完,裴清岐冷下脸,嘴角笑意全无,霎时间宛如一只刚从地狱释放的恶鬼。


    裴清岐这副嘴脸,晚香简直太熟悉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或者可以说是,怒火中烧。


    不过,对面的檀郎似乎没料到这一点,他不信眼前宽肩窄腰的男子手无寸铁便能战胜自己手中利刃。


    檀郎势在必得,“不,檀某是要同你比试比试!”


    “你们还未成亲,我不管那孩子究竟从何而来,未成亲便不是结拜夫妻,我便有追求晚香小姐的权力!”


    说着,檀郎情意绵绵看向晚香,定下赌约,“胜者,带走晚香小姐,裴老爷意下如何?”


    尾音落下,府中静得吊诡。


    还是段尧先反应过来,“大胆平民,竟敢对老爷不恭!”


    他拔出剑,斩上檀郎的脖,被裴清岐安抚住,“段尧,休得无礼。”


    裴清岐慢条斯理,待到段尧收剑才继续说,“闻阁下之言,似乎是把家妻当作一件商品……”


    “裴某可不这样认为。”裴清岐看着晚香,女人正捂住裴望生的眼睛,不让他看眼前血雨腥风,裴清岐慢慢收回视线,淡淡的笑了,“不过,阁下若是想比武,在下便成全你。”


    说着,裴清岐两指震碎长剑,闪现于檀郎眼前,肘击夺过断剑,反手持剑,将剑横在檀郎喉结,偏头睨他,“阁下可还要继续?”


    二人面对面,距离近的离奇,檀郎看清局势,束手无策,紧闭双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只要檀某活着,就决不会停止追求晚香姑娘!”


    他冲着空气叫喊。


    “好一个痴情人。”裴清岐面无表情,手中断剑愈来愈深,碾进檀郎的脖,压出几分血丝,“阁下此话当真?”


    一剑封喉可比这温水煮青蛙来得畅快,檀郎忍住喉间剧痛,硬着头皮,“檀某今日之言,天地可鉴!”


    这凡人就是不肯松口,


    反观裴清岐,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檀郎这话彻底惹恼裴清岐,下一秒,脖前利剑挪开,裴清岐好似拥有读心术似的,徐徐后退,声线低哑到了极点,“好好好,既然阁下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你。”


    他在距檀郎三米处停下,竖剑,欲一击刺穿檀郎心脏。


    即使是死到临头,檀郎还在喃喃自语,“能够为晚香姑娘而死,檀某今生别无所求。”


    利刃穿梭,即将触及檀郎。


    晚香大喊一声,“不要!”


    她朝檀郎面前扑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如此突发的行为叫裴清岐瞪大双眼,他迅速控制住持剑的右手,欲要将剑丢向一边,可愤怒叫他杀红了眼,那把剑威力巨大,已然控制不住继续往前。


    “嘶!”


    最终,断剑刺伤女人的脚踝,晚香一下子跌坐在地。


    裴清岐单膝跪地,立即俯身查看伤口。


    此刻,白皙到有些泛粉的脚踝处正鲜血不止,一滴一滴往下流淌。


    裴清岐拧了下眉,“段尧!”


    “快拿药酒来!”


    檀郎睁开眼,看见眼前一幕也跟着慌张,“晚、晚香……你没事吧?血……”


    可一看到血,文弱书生瞬间晕了过去。


    段尧很快将药酒拿来。


    裴清岐不语,一个劲儿低头,为她处理伤口。


    直到女人脚踝往里缩,他才按住她的小腿,“别动。”


    似乎有点儿不满。


    她不再动弹。


    “你对他……当真有情?”他没看她。


    晚香愣了愣,好几秒后意识到裴清岐口中的“他”字指的是檀郎。


    她沉默了几秒,“这个问题,老爷似乎无权过问。”


    裴清岐指尖一顿,头低的更深。


    他为她细心包扎,抱她上床盖好被子,起身离开,“晚香姑娘好生歇息。”


    “裴老爷,”晚香叫住他。


    裴清岐回头。


    晚香提到另一人的名字,“檀郎并非故意上门挑衅,还请裴老爷放过他。”


    裴清岐撇开眼,“好。”


    论弱,晚香敢称第二,檀郎便敢称第一。


    他昏迷了足足半日,醒来之时,正看见裴清岐坐在他床边。


    男人没注意到他醒了,眉头紧锁,似有心事。


    “晚香呢?晚香可有事?”檀郎可不管情敌有无心事,直接打断裴清岐,挣扎起身。


    裴清岐冷冷看过去,“放心。她没事。”


    檀郎松了口气,追问,“她现在在哪儿?”


    “你无权过问。”裴清岐学晚香的语气,向一个外人撒气。


    檀郎没放在心上,视线掠过裴清岐,看向窗外,又重新看向裴清岐的脸,“天色渐晚,裴老爷守在此处,意欲何为?可是有话要同檀某说?”


    “读书人果然聪明。”裴清岐不带一丝真心的夸赞他。


    “请指教。”檀郎说。


    裴清岐看着他的眼睛,“若我没有出现在人族,你或许会是她的归宿,但现在我出现了,这天下,便无人能给她更好的未来。”


    “请阁下相信裴某,裴某定会给晚香姑娘最幸福的人生,故今时今日……还请阁下放手,成全我和晚香姑娘。”


    他也是学聪明了,知道对情敌软硬兼施了。


    可惜,檀郎不听他的屁话。


    不仅不听,甚至假借体虚之由,蓄意赖在裴府。


    这也就成就了接下来几日诡异的画面。


    两男一女一孩童,同住一府,同吃同住,争风吃醋,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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