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娶我可好(三)
妧妧被裴清岐抱上床, 双目紧闭,双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有气无力的呼吸着, 似乎即刻就要香消玉殒。
裴清岐侧坐在床边看她,拧了下眉。
下一秒, 不知那位大名鼎鼎的仙君是从何处弄来灵丹妙药, 强制将指腹伸入女人的薄唇内。
准确来说, 他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嘴唇、贝齿,有些莽撞和突兀的横跨于她整个口腔。
男人的手指很长,几乎要深入她的喉间。
药的苦涩同男人手指上的味道裹挟在一起, 惹得妧妧不自觉呜咽几声。
十几又或者是几十秒后, 妧妧有了意识。
她感觉到裴清岐的手指缓慢离开她的唇, 缠绕着女子唾液的指腹不知下落何处;感觉到身体的痛早已不复存在, 唯独脚下伤口还残存着些许痛感;还感觉到……
感觉到裴清岐此刻正用一种灼灼的目光凝视着她。
她该睁眼吗?
长睫毛微微动了两下, 妧妧躺在裴清岐床上,一动不动。
从未有哪一刻, 让她如此想要逃、却又逃不掉的。
她安静的躺在裴清岐床上,安静的宛若一具尸体,马上就要腐烂发臭。
这让裴清岐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 心下焦躁, 却又不想强迫她正眼、与他对视。
是的,垂仙丸的药效极快。
他知道, 她已经醒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选择很有耐心的守在床边,没有打搅她的伪装。
裴清岐温柔的看着妧妧的脸颊,自嘲似的苦笑。
罢了,
她不想与他说话便罢了,
他只要能够陪在她身边,便也无憾了。
她尽心尽责扮演好一个“昏迷女子”的形象。
与此同时,裴清岐亦是真的想要做好一个保护她、爱护她的温柔丈夫的形象。
他取来纱布、镊子和药,安安静静守护在她身边。
不过,在近距离看见她脚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后,他的心,还是骤停了一瞬。
明明发过誓,要握紧爱妻的手,不让她受一点伤,这话还是被他辜负了。
被玻璃渣划得鲜血淋漓的脚底便是他失职的最好证据。
男人轻柔的将她的脚踝放在自己腿上,而后又颤抖着拿起镊子,一块一块,非常耐心的将玻璃渣取出。
擦拭完血液,他再给她上药。
哪怕他再怎么小心,上药的过程无疑是剧痛无比的。
所以上药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女人的面部表情,生怕弄疼了她。
可不知怎的,妧妧愣是一个眉头都没皱一下。
是他的手法轻柔,叫她感觉不到痛?
裴清岐落寞的低下头。
不可能的。
无非是她在忍,即使忍着剧痛也不愿意睁眼瞧他一下。
想着,裴清岐有些无奈的垂眼,乌黑长发散落下来,叫他显得更加可悲。
他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在知道了对方不爱他,甚至说是恨他的情况下,还是宛如一条丧家犬一般,摇着尾巴,悲怜祈求主人的垂爱。
上完药,包扎好伤,裴清岐看了看妧妧无动于衷的模样,又垂眼看了看女人被裹上的脚。
缄默一瞬,他还是情难自矜,低头,温柔的亲吻了一下她的脚背。
他吻的认真,似是在亲吻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实在太爱、太在乎这件珍宝了,以至于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亲吻她的嘴唇都是不堪。
此刻的他,只配亲吻她的脚背,又或者,他越界了,连脚背他都没有资格去亲吻。
隔着纱布,被亲吻的她也能感觉到,隐隐约约,有一些东西在涌动。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流逝着,途中经历了几段小插曲。
比如,云曦派手下来探仙君是否还在照顾那个女人,被裴清岐怒斥下去;
比如,天帝有要事要与仙君商讨,被裴清岐一口回绝,说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再比如,门外叽叽喳喳的宫女乱了分寸,围绕殿前想一睹仙君抱回床上的女子是何绝世芳容,裴清岐招来侍卫,让他将众多爱慕自己已久的女人全部赶走。
此事过后,几道脚步声离去,关上房门,四野重归于静。
裴清岐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妧妧屏住呼吸,立刻睁开眼,想要逃出生天。
不过,就在她手忙脚乱想从床上下来的那一秒,她无法避免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角的裴清岐。
四目相对,妧妧愣在原位。
男人的眉眼,一如既往,阴柔俊美,哪怕是不含笑的,也足以勾的人心乱如麻。
可偏偏,她对他,从始至终,竟是毫无男女之事的想法,更不会被他的皮囊再骗第二次。
四目相对,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呢?
错愕、惶恐、不敢面对、甚至还有一丝害怕。以至于即将落地的脚尖不自觉又往回缩了缩。
裴清岐注意到她的动作,视线缓慢下滑,最终悬停在那双由他亲自包扎的脚上。
他不稀罕戳穿她,更多的是不想戳穿她,声音低沉的问她,“你醒了?”
妧妧双脚将落未落,双手撑在床边,见状,也迅速低下头,“回禀仙君,奴婢醒了。”
她讨厌这种上下位的称呼,可他又何尝不是?
语毕,裴清岐明显顿了一下。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的脚出神。
良久以后,他才自言自语似的问,“很疼吧?”
鬼使神差,妧妧突然被点燃了某根神经,有些炸毛似的问,“仙君指的是什么?是奴婢的脚,还是奴婢的心?”
裴清岐抬眼看她,“你的心……也会为我而疼吗?”
这一次,换她不说话了。
一鼓作气,妧妧“噌”一下站在地上。
脚底的痛比她想象中还要疼。
不自觉,女人皱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几秒,两只青筋暴起的手一把揽过她的细腰,将她重新拉回床上。
“别乱动。”裴清岐声音低沉沙哑。
妧妧倒在他怀中,眼神却不再看他,“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
“让我的身体支离破碎,痛彻心扉,不正是仙君在人间时最钟爱的乐子之一吗?”她冷笑一声。
他无法反驳。
他知道她还在气他,气他手刃她的父亲,气他想要好好爱却又不会爱人的方式。
事到如今,裴清岐不好解释,“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
话没说完,被妧妧打断,“人间之事,仙君忘记便罢,不必再为此劳神费心。”
说完,妧妧偏开视线,淡到不能再淡道,“你我二人,亦不过是过客而已。”
是啊……原来在她心中,他们两早已成为过客,只有他,一个人苦苦寻觅她,想要爱她。
她或许早就移情别恋爱上其他男人了吧?又或者,更糟糕,她从未爱过自己。
这般想着,裴清岐脑中难以抑制想到她与裴泠成亲的画面。
喉结滚动,他摁住妧妧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他想质问她,质问她究竟对他有没有过一丝真情。
可当真对上女人双眼、对上那双淡如死水的双眸的时候,他又变得无语凝噎,满心怒火不再,只剩自责,他缓慢的低下头,用削瘦的下巴蹭妧妧的头发,楚楚可怜,“对不起。”
“我知是我负了你,妧妧,求你,给我一个……”
“弥补你的机会。”裴清岐说。
拒绝的话语就在嘴边,妧妧薄唇轻启,欲要拒绝,可就在她的嗓子发出声音的前一秒,大脑被雷电击中般,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拒绝裴清岐呢?
论身份,论地位,裴清岐无一在裴泠之下。
你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随意利用,利用完后随意丢弃的有权之人,裴清岐不应该是最绝佳的人选吗?
你当真要舍近求远,去和那个废物裴泠成婚?
可那样的话,你可是要花很长时日才能打入天宫内部,获取你父母的情报了……
酥麻的感觉一路从大脑传下来,传到她的脖子,传遍她全身的每个角落,仿佛雷击。
妧妧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裴清岐以为自己手上力道重了,赶忙松手,关切道,“怎么了?”
下一秒,妧妧重新睁眼,唇角带笑,伸手,用手背轻轻划过裴清岐那张紧张兮兮的脸,歪头,笑,“仙君当真想要弥补我?”
裴清岐点头。
妧妧对上他的眼睛,“那妧妧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不上来,裴清岐感觉眼前之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
实在要说的话,或许是她那双眼睛?
那双毫不遮掩暴露着欲望和野心的眼睛。
裴清岐缄默一瞬,“你想要什么?”
妧妧还是笑,笑得盛大而诡异,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回答他,“当然是……想要仙君了。”
柔软的指腹一路向上,停在男人坚硬的胸膛,慢吞吞的划着圈,她佯装羞涩,“想要仙君娶我。”
“和我永不分离。”
话音落下,裴清岐没有犹豫,一把拉住她在他胸前乱动的小手,纳入掌心,“好。”
“好。”裴清岐应了。
纵使他知道,毁掉和云曦的婚约,同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成婚难于上青天,可他还是应了。
只要你想要,便一切都好。
第72章 第 72 章 我想娶她(一)
第七十二章:我想娶她(一)
裴清岐办事效率很高。
不久, 妧妧就被调到凌霄殿内,而仙君退婚的消息也随之传遍整个天界。
自然,这事儿也传到了云曦耳中。
作为天之娇女, 青帝最宠爱的幺女,云曦自然没受过如此委屈, 听到此番消息, 硬是气得牙痒痒, 连忙喊来青帝为自己做主。
可待到青帝急匆匆赶到之时,似乎为时已晚,正撞上裴清岐向天帝退婚的场景。
四野无人, 偌大的天宫之中, 静谧的不像话, 独独天帝的重斥在空气中回荡。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天帝狠狠拍了下桌子。气力之大, 叫桌面摆放着的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都为之一颤。
“你可知云曦是青帝幺女!”
“你可知退婚意味着什么!”
“知又如何?”裴清岐垂着脑袋, 面无表情跪在天帝脚下,言辞之中绝无退让之意, “我不爱云曦。”
说着,裴清岐抬眼,身居地位, 冷冷睨天帝, “我想娶的,全天下, 只妧妧一人。”
“你……”四目相对,天帝一时间语塞。
下一秒,青帝双手背在身后,言辞冷峻,“我看谁敢对我青帝一族如此放肆?”
语音落下, 天帝和裴清岐同步转脸。
映入眼帘是青帝漫不经心的身影。
青帝绕开裴清岐,登上台阶,非常自然的与天帝平起平坐,居高临下望着裴清岐,笑,“我青帝的掌上明珠,岂容你想退婚就退婚?裴清岐是吧?我看你颇有帝王之相,这才愿将幺女托付于你,你可是沾沾自喜、真拿自己当人物了?”
青帝慢悠悠提起桌上的酒壶,在残缺小半的酒杯中斟上一杯。
表面上,青帝是在看着酒杯,可实际上,却是在看天帝,“你我二人既是儿时旧识,令郎如此鲁莽,竟将你我二人商定几十年的婚约弃之不顾,您就这般不言不语?”
青帝放下酒壶,朝天帝微笑道,“至少给我个交代吧。”
不知怎的,天帝从他的话中嗅到几分威胁的意思。
天帝咳了几声,转头面对裴清岐,直呼其名,“裴清岐,你可知娶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为妻有何后果?”
孰轻孰重,裴清岐还是知道的。可妧妧来了,似乎什么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裴清岐缄默一瞬,抬眼,对上青帝的眼睛,“无论有何后果,我裴清岐都一人承担,决不连累父亲盛名。”
几秒后,裴清岐望向天帝,补充道,“也希望父亲,不要因我的顽劣,难为妧妧。”
好在,天帝还没沦落到要和一个女人较真的地步。
他只觉好不容易驯养好的儿子翅膀硬了,竟敢不听父亲的话了。
天帝看着裴清岐,大喝一声,“好,很好。”
天帝点点头,“那我便成全你。”
“来人!”天帝皱眉,朝天宫外大叫道,“传我令,即日起,若仙君执意取消与青帝一族的婚约,便取消裴清岐仙君一职……”
天帝顿了顿,妄图在裴清岐脸上寻到一丝恐惧。
然而,并没有。
裴清岐此刻,前所未有的坦然。
天帝一捶桌子,“取消仙君一职!经受三十一道天雷后……逐出天界!”
明眼人,包括青帝,都知道,天帝并不想失去裴清岐。
因为他最争气。
他天资聪慧,天赋极高,就连出生之时都有祥瑞紫云缠绕,是天界难得一见的大将。
天帝说出重话,也只是想叫裴清岐知难而退而已。
可令天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裴清岐几乎一秒都没有犹豫,头颅点地,朝天帝重重磕下,“这一拜,拜您培育之恩。”
抬起头,冷白的额间被凿出鲜红的血液。
裴清岐又磕了下去,“这一拜,是拜儿臣不孝,未能完成天帝和母亲生前夙愿。”
血液印在地上,画出绮丽的图案。
裴清岐略显颓废的半跪在地,整个人透着一股无名的颓丧,他声音极小,似自言自语,“丢掉仙职也好,断绝天族关系也好……只要能和妧妧成婚便好。”
语毕,不知想到什么,裴清岐脸上露出虚无又无比幸福的笑容,“这是我欠她的。”
“我想娶她。”
“我要娶她。”裴清岐说。
*
三十一道惊雷的威力,不容小觑。
早些年闻上古时期,曾亦有一位为爱自甘堕落的仙君,经历过此劫。
只不过后来,他没扛住这一劫,巨大的冲击力叫他从内脏开始四分五裂,整个人暴毙身亡,后留下伴侣一人,终身未嫁,等待他的轮回转世。
昔有仙君为爱沉沦,今有裴清岐决绝退婚。
高台之上,俯视众生相的天帝还是不忍心了,望着悬崖边圆台上的裴清岐,以及跪拜在他周遭的信徒们,天帝深深叹了口气,“裴清岐。”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灵力低微的宫女,放弃和青帝一族的联姻吗?”
届时,裴清岐的四肢都被镣铐拴住,宛如一只被全天下抛弃的犬一样,颓废的跪在地上。
他跪在圆坛中心的位置,膝下勾勒无数朵金棕交织的纹路,蜿蜒曲折,一路蔓延到悬崖以外。
多像一尊雕刻华美的容器,盛放着任人宰割的食物。
“食物”淡淡回答天帝的话,“是。”连头也没抬一下。
而至于是不敢面对支持自己的一众信徒,还是不敢面对从辉煌高处重摔下来的自己,不得而知。
见裴清岐铁了心,天帝也不再说什么,撇开眼,挥了挥手,下一秒,一道浅紫色的惊雷从天而降,直直劈在男人削瘦的脊背上。
霎时间,雷电的冲击力顺着脊髓往下,一路贯穿男人整个身体。
被击中的男人于顷刻间感受到难以名状的疼痛,嘴角也随之渗出丝丝鲜红血迹,那血迹与阴柔的白肤糅杂在一起,显得格外黑暗,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在场所有天族生吞入腹。
新鲜的血液裹挟着唾液,被喷释在乌黑长发上,顺着发丝,一点点往下滑。还未等他举起手背擦拭,下一道惊雷已然而下,颜色愈发深沉。
一道,
两道,
三道。
……
他数不清究竟承受了几道惊雷的重笞,只记得,
疼。
好疼。
疼到他没有气力说话,甚至没有气力支撑自己的身子挺起来,整个人任由镣铐捆/绑着,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若是没了线的束缚,或许早已经随风而逝。
耷拉着脑袋,长发顺着脸边垂散着,这叫他全然没了往日仙君的神气,取而代之,更像个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囚犯,周身没有一处不是血淋淋的皮开肉绽。
可他自己看不见身上的伤。
还好。
微弱的呼吸着,裴清岐用力睁开眼睛,视线掠过人群中一个个关切的面容。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他嘴角勾起,露出一抹不知是开心还是苦涩的笑容。
还好,
她没来。
他的妧妧没来。
他庆幸她没来,因为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落魄的模样。
可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也升起一种落寞和心酸。
为什么……她没来呢?
难道她当真没爱过我吗?那又为什么要、要叫我娶她呢?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又经历了多少道雷击。
他只知道,等他从思绪中走出来的时候,悬崖峭壁边,堵满了人,相较于之前,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天帝又问,“裴清岐。”
可被叫名字的男人硬是被摧残的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男人耳朵动了动。
天帝尽收眼底,“裴清岐。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是执意要与那女子成婚?”
听到妧妧的名字,裴清岐颤了几下,速度极慢的抬起脑袋。
四目相对,血液染上白牙,裴清岐露出极其吊诡的笑容,诡异又挑衅。
天帝懂了。
两秒以后,一道黑紫色的惊雷,顺着金色的光,准准落在裴清岐的后脖。这叫本就血肉模糊的男人,筋骨也跟着尽数断在血肉里。
此刻,他整个人不成人样,仿佛被抽去了骨骼,似一滩血水般,倒在地上。
旁人都在唏嘘着,揣测着,思考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是否能挺过这一劫。
也好,
可就在倒下的那一秒,裴清岐却笑了。
也好,
这是最后一关了。
只要历完此劫,他便能与他心爱的妧妧共度余生,永不分离了。
还没娶她过门,
可不能叫她担心……
这般想着,裴清岐的眼皮突然变得很沉,像是鬼迷心窍般,沉沉睡去,迷失在对未来的畅想之中,无法自拔。
*
最后一道惊雷劈下来的时候,那场面极为壮观,照亮整个天界的同时,也照亮了凌霄殿的窗。
绣花的手指一顿,妧妧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红盖头,拧眉望向窗外。
宫女比妧妧先一步朝窗子外边看,余光中扫到妧妧也看过来,不免有些担忧的问,“阿妧小姐,您……当真不去邢台看看仙君吗?”
尾音落下,妧妧的眉尾稍稍动了几下,几秒又或者是十几秒后,才缓缓低下头,重新拾起红盖头,口中喃喃,“这是他欠我的。”
比起她的平淡,宫女倒是显得更为激动几分,“可、可仙君为了您,亲手葬送了……”
“那也是他自愿的,不是吗?”妧妧抬头打断她。
那双如死水般的眸子对上宫女的眼睛,“……我可从未逼迫过他。”
语毕,妧妧又重新低下头。
宫女一时语塞,好几秒后,才佯装自言自语道,“仙君日后本是能继承天帝衣钵的……”
宫女瞪了妧妧一眼。
她是真心觉得眼前女子实乃红颜祸水,希望妧妧红颜薄命,别再耽误仙君。
无奈对面的女子好似没脸没皮,一脸无关紧要。
宫女委实气不过,又小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您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到仙君的爱,根本不配和仙君成婚!”
此番言论一出,妧妧即刻抬眸望她,眼中带着几分蔑视,“谁说我要和仙君成婚了?”
她那眼神叫人不适,婢女一下子愣在原处,“您、您这是何意?”
“自然……是叫你放心的意思,”妧妧冷笑一声,语速变得极慢。
她从座位上起身,缓慢靠近宫女身边,修长手指划过婢女的脸庞,鼻尖靠近她,“我知道你们都爱慕高高在上的仙君。我又怎么会跟你们争抢他呢?”
距离一下子被拉的很近,配上妧妧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不禁叫婢女脸红一瞬,一言不发听着妧妧继续说,“那我岂不是成了坏女人了?”
良久,宫女才如梦初醒,尖叫着后退一步,与妧妧拉开距离,“您、您不嫁给仙君?”
一双好看的杏眼大大的睁着。
空了的手指悬在空中顿了顿,又默默垂落在身侧,妧妧点头,“那是自然。我要嫁的,是裴泠呀。”
妧妧粲然一笑。
是啊,
她要嫁的,自然是拥有纯正天族血液的后裔。
他裴清岐纵使再厉害,没了仙君的名头,也帮不了她什么,还不如那个窝囊废裴泠呢。
既然这样,她为何要嫁给裴清岐呢?
这般想着,妧妧重新捡起放置在木椅上的红布,微笑着,为自己绣盖头。
只可惜,妧妧的这番独白,要待到三日之后,妧妧与裴泠的大喜之日,裴清岐醒过来的时候,那位被蒙在鼓里的仙君才能知晓了。
第73章 第 73 章 我想娶她(二)
第七十三章:我想娶她(二)
窈窕女子站在高楼之上, 手拿绣球,往下抛,凑巧, 被他接到。抬头,恍然间四野起火, 大火中, 女子一点一点转身, 任由嚣张的火焰灼烧她的肌肤,她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话。可至于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他始终不愿听清。
从和妧妧相识到经历后面的种种苦难, 裴清岐做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梦。
那梦境太长, 以至于待到他醒过来的那一秒, 甚至无法分辨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被一阵剧痛疼醒。
且刚睁眼, 映入眼帘是凌霄殿内熟悉的环境。
长睫毛轻轻颤抖, 眼睛睁了又闭,好看的眉毛拧成深重的颜色, 男人反应了好几秒,这才终于有了实感,意识逐渐清晰, 第一件事就是哑着嗓子问身边照料的婢女, “我睡了几天?”
不料,悉心照料他的并非婢女, 而是云曦。
听到裴清岐虚弱的声音,云曦立即抬起头,关切问道,“仙君,您终于醒了!”
可床上的人听到她的声音, 只是皱眉。他面无表情,似乎是在问责,为什么云曦会在他身边?
他的妧妧呢?
看出裴清岐心中所想,云曦顿时气不过,索性耍起小脾气,口无遮拦道,“呵,仙君还不知道吧?”
她双手抱胸,冷笑一声,“今日啊……是裴泠和阿妧姑娘的婚期。”
“婚期”二字被云曦咬得很重,似乎是想叫裴清岐知难而退。
“只可惜……”云曦继续说,“仙君刚遭受三十一道惊雷,如今这副鬼样子,怕是赶不上了婚礼了。”
说完,云曦缓慢的坐在裴清岐床边,双手温柔抚摸他的脸庞,笑眯眯道,“仙君就别再执着那个低贱的女子了,她和裴泠许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否则,亦不会承受住如此三番五次的挫折,还携手共进,您说对吗?仙君?”
女人的嗓子被掐得极细,叫人听了没由来的心烦。
裴清岐拧了下眉,重复,“妧妧呢?”
下一秒,云曦即刻换了副嘴脸,“仙君,您就放心吧。”
她站起身,整张脸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留微微勾起的嘴角,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话,“今日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仙君出这凌霄殿半步!”
*
最毒妇人心。
裴清岐两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一次,是妧妧抛弃他,要与旁的男子成婚;
另一次,就是现在,此时此刻,他苟延残喘、拖着伤痕累累的病躯,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向门外爬动。
这一秒,他觉得自己活得好像一个废物,一个手脚残废不能动,连自己想去的地方都无法站立行走到的废物。
好在,凌霄殿的门就敞开在那里,敞开在眼前,让他觉得伸手即可触及。事实也确实如此,男人一点一点缓慢爬动,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可就在指腹即将摸到门边的那一秒,一个身影突然横在了他和门之间。
“仙君这是往哪儿逃呀?”云曦笑眯眯的,于他眼前,缓缓蹲下。
云曦笑得瘆人极了,裴清岐不理会,只是一言不发,继续艰难的朝屋外爬。
显然,云曦没有放走她的意思。见男人执意要走,她不可避免想到母亲抛弃她的画面,于是乎,阴森的站在男人身侧,一脚踩在裴清岐手背上。
她下脚极狠,既包含恨亦包含爱。
碾,磨,压,待到裴清岐削瘦的手背被踩得血肉模糊,额角渗出虚汗,她才抬起脚,“仙君何必一次次挑战我的耐心呢?”
她冷笑一声,“当真要我同父亲说……砍断您的双腿,您才愿意安分的待在我身边吗?”
*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就是要嫁给裴泠的。
红衣红袍红盖头,手持红花携君手。
望着脚上的绣花鞋,妧妧不可抑制想起她与徐让欢的婚礼,只是一瞬就被她扼杀在摇篮之中,再无重见天日之可能。
妧妧的脑袋埋得更深,她缄默着想,嫁给谁不是嫁……也罢,也算是了了她在人间的心愿。
于是,她顺从的和裴泠拜堂,在众多陌生面孔的注视下,与对面喜笑颜开、抱得美人归的男子齐头共拜。
头一遭,她竟觉察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明眼前就有裴泠这般的如意郎君,心中却又莫名期盼着裴清岐会出现在门外,会大声叫嚣着,制止她的婚礼。
到底哪边更胜一筹呢?
是嫁作裴泠、将他当作跳板;还是同暂未出现的裴清岐私奔?
她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了。
因为,后者并没有出现。
“两次。你为了别的男人抛弃我两次?”裴清岐略显粗暴的抓住她的手腕,眼尾猩红,而她只是偏头,沉默不语。
旁的下人还在帮衬,“你可知仙君为了娶你都做了什么?”
她这厢才抬头反驳,“哦?做了什么?不就是为我遭受了三十一道惊雷的酷刑?”
她望向裴清岐好看的眼眸,对着他布满伤痕的躯体,说出最残忍的话,“仙君的地位没了,我还和你成婚作甚?麻烦让一让。”
这是她想象中激烈的冲突矛盾。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婚礼顺利进行。
或许是她将他过度神化了,默认他不会被三十一道惊雷所伤及一分一毫。
一刻钟过去,门外毫无裴清岐的消息,妧妧心里堵得慌,一边焦急万分的等待,一边在指令下恭敬的完成婚事。
身边,裴泠偷偷牵住她的手,小小声说,“我终于娶到你了。”
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妧妧一下子顿住。
是啊,裴泠太爱她了。
她何时还能寻到一条如此忠心的狗?嫁了吧。
只有嫁给他,她才能利用天族权力,找到父母的踪迹,不是吗?
哪怕是为了素未谋面的父亲母亲,她也应该嫁给裴泠。
这般想着,妧妧回应着抓紧裴泠的手,隐隐之中,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可就在妧妧下定决心的那一秒,婚礼进行到最后一步之时,变动再度出现。
“你们不能成婚!”
那声音洪亮,底气极足,带着决绝和毋庸置疑的肯定。
那是……妧妧还未掀开红盖头,耳朵比眼睛先一步认出来者。
那是——清汀道长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妧妧掀开盖头,拧眉看着清汀,眉眼还在搜寻,期待着能在人群中寻到裴清岐的身影。
真的有人出面来阻止这场婚事了,可惜,不是她期望看见的那张脸。
清汀手持一壶酒,步履蹒跚,满脸潮红,看起来喝醉了。整个人像是踏在云梯之上,摇摇欲坠。这可不像他,他自来是以“千杯不醉”而闻名的。
四目相对,清汀一摇一摆走到妧妧面前,眼神坚毅,盯着妧妧的眸子,重复道,“你们不能成婚。”
还未等妧妧给出回应,裴泠抢先一步挡在妧妧面前,眸含敌意。
对于阻挠他和妧妧婚事的人,他全部都呈警觉状态。
“清汀道长此话何意?”裴泠眉头紧锁。
语毕,清汀的目光这才缓慢从妧妧脸上转移到裴泠脸上,嘴唇颤抖,良久后才说出一句,“老夫这都是为你好啊!”
“哦?是吗?”裴泠冷下脸来。
十几秒后,双方争执不下。
见他不信,道长只得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你可知……你可知你要成婚之人,是何身份?”
清汀指着妧妧。
裴泠没有说话。
“妧妧不过是灵力低微的天族,道长何必将她说的与外族人无异?”裴泠问。
“糊涂啊!你糊涂啊!”清汀重重摇头,“她是、是……是魔族后人!”
说完,清汀伸手,轻抚过妧妧眉心。
下一秒,女子额间便露出魔族印记。一个外型与莲花无异的黑色印记。
这一动作完毕后,妧妧听见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听见裴泠后退半步的声音,甚至听见旁人拔剑的声音。
突然之间,她仿佛变成了众矢之的。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她看不见自己额头上的印记,只能感觉到周遭的恶意。
这一瞬间,往日的师生情谊似乎不再,妧妧看着清汀,声音发颤,“道长若是想阻拦我成婚,何必编织出这样一个拙略的谎言?”
愣了不到一秒,裴泠重新挡在妧妧身前,“清汀道长,作为妧妧的师傅,您这般诋毁侮辱自己的徒弟不觉得有失分寸吗?”
清汀继续说,“仙君若是不信,大可让此妖女滴血,魔族圣女之血乃是至纯至净的黑色。”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境,裴泠拒绝了清汀的要求,“倘若我不乐意呢?”
或许在心底里,裴泠已经相信了清汀的话。
清汀看他一眼,“那就莫怪老夫手下不留情了。”
说完,清汀伸手,掌内真气直击妧妧心口。
他这一掌可以说是毫不念及旧情,痛击妧妧心口的位置。
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妧妧闷哼了声,拧眉,捂住胸口。
嘴角有血液溢出,她下意识用手背去擦。
看清手背上的液体时,不禁愣在原处。
黑……
真的是黑色的血。
血液越来越多,妧妧不死心,颤颤巍巍,不停用手背去擦流出的血液。
黑色,黑色,还是黑色。
漆深的黑与雪白的肌肤交相对比,异常诡异。
传闻,魔族圣女血液至纯至黑,具有腐蚀死物的力量;只可惜最后一代圣女因大火早逝,魔族圣女的血脉亦就此断送。
“啪嗒啪嗒。”
黑色的血液滴落在绣花鞋上,又滴落在地,冒着幽幽绿意,妧妧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逐渐吞噬掉流经的所有地方……
第74章 第 74 章 肠断歌(一)
第七十四章:肠断歌(一)
“您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吗?”清汀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妧妧, 转头,语速极慢地对裴泠说道,“你我都知晓, 天族和魔族本就势不两立,其中渊源不必摆在明面上……但老夫相信您心里也摸得清楚……”
清汀又看了一眼妧妧, 斩钉截铁道, “您不能与她成婚。”
啊……
她想起来了。
在清汀的一长串信息轰炸中, 妧妧想起来了。
她想起很久以前,天族曾有过一个传闻。
传闻天族和魔族曾有过一次打破界限的先例,天族同魔族成婚的先例, 可其中内涵无人知晓, 只晓那结局惨烈, 叫人不寒而栗。
八面玲珑的圣女成功被某个天族凡夫拉下神坛, 腹中孕育小生命, 可二人甜蜜恩爱未曾久度,就见那负心汉抱得其他美人, 叫圣女哭声凄厉,与己出幼婴共葬火海中。
是啊。
倘若她是魔族圣女,绝无与天族成婚的可能。
裴泠缄默一瞬。
可, 看着失落的妧妧, 裴泠想为自己活一次。
白皙到有点泛红的手指垂在红衣袖下,缓缓握紧成拳, 裴泠暗下决心。
这一次,哪怕就这一次,我愿为她与世界为敌。
“清汀道长,我知您是好意提醒,但妧妧的情况再无人比我更清楚的了, ”裴泠屏住呼吸,对上清汀的眼睛,“她绝非魔族后裔。”
“今日这婚,裴某我非成不可。”裴泠说。
可时机恰逢是那么巧,他们好似是命定该错过的人,就在这番表忠心的言语之前,妧妧因遭受打击太大,重重昏倒在地。
绝美凤冠于高处坠落,顺着红衣,零落成碎。
头颅坠地的前一秒,她依稀记得裴泠力排万难,护住她的脑袋,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抚,“妧妧,你怎么了?”
可她无精打采,无力回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笑得酸涩。
下一秒,眼皮突然间变得好重好重,她不堪重负,闭上双眼。
耳边只剩裴泠的呼唤,“妧妧!别睡!妧妧!”
……
清汀说的话,她一点也不相信。
她才不相信呢。
她怎么可能是魔族后人呢?
她可是被选中,下凡助仙君剔除邪魂邪魄之人。
她怎么可能是魔族的后裔呢?
哈哈好笑,真是荒谬,想不到清汀道长为了阻止婚礼,竟编织出如此无稽之谈。
梦里,妧妧坐在巨大的岩石边,不屑的想。
海浪喧嚣,涌过她的脚踝,一双细长白皙的小腿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此处,甚好,没有尘世喧嚣,只有隔岸观火。
不远处的峭壁上,灰黑色浓烟密布,伴随着愈烧愈旺的火势,将整个海水映成鲜艳的橙红色。
很快,两个,哦不,三个人影出现在妧妧眼前,出现在峭壁之上。
妧妧边看边想。
我才不相信清汀的鬼话呢,待我嫁与天族皇室,查明父母身份,倒要看看清汀届时怎么圆谎。
对面,熊熊大火之中,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倒在地上,白衣染上鲜血和泥泞,那女子跪在男人脚边,一手拽住男人的裤脚,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声嘶力竭叫着,“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救妧妧,救救我的孩子……”
妧妧也不知为何,今日之梦做的格外真实,她仿佛就站在女人身边,切身感受着她的痛苦。
疲惫的神色依旧是遮不住女子的绝世容颜,她生得美艳,是那种夺人心神、摄人心魄的美艳,见过一面便再也无法忘却的美艳。
削瘦的身躯侧卧在地,两根白皙的手指楚楚可怜拉着男人的裤脚。
她宛如一朵无力招架的娇花,却又浑然天成带着一股神秘与高傲。
许是真的走投无路,她才会向天族低头。
女人扯住男人的裤脚,不肯撒手。
也正是这个时候,妧妧才对那男子的相貌产生好奇。
到底是何方俊美的男子,才会叫这般的绝世美人为之恳求呢?
而就在男子缓缓回头之时,妧妧霎时间愣住。
那相貌太过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梦里看见他。
那个与她朝夕相处,教育她长大成人的人。
年轻时的清汀并无现在这般老成,见女人拦他,他瞬间于心不忍,转过头来,蹲在她眼前,“你的孩子,叫妧妧?”
那一年,清汀且刚上任,成为年纪最轻的道长。
“是,”女人低头,眉眼温柔,轻抚幼婴的脑袋,“她叫妧妧。”
要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能将她托付给他了。
她看着清汀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眼神中向他传达魅意,“这孩子亦是天族的子嗣,道长您行行好,可否将她带回天族抚养长大呢?”
唯一一次,
这是她唯一一次运用自己的法力,魅术,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只为了让她唯一的孩子平安长大。
没成想过,一句话,就叫一个陌生人,默默爱了她一辈子。
语毕,她将孩子托付在清汀怀中,清汀看着她,“你……”
女人重重的咳嗽,纵使咳出了鲜血,脸上依旧在笑,“我已经快不行了。”
“请你照顾好她。”
说完,大火瞬间涌来,席卷女人的整个身子,就在清汀眼前,将女子烧的一干二净。
“不要……不要!”这一切好似真实发生过一般,妧妧冒着冷汗惊醒。
睁眼,身边依旧是裴泠那张忧愁满面的脸,四目相对,裴泠关切道,“妧妧,你终于醒了?你可有事?”
妧妧失魂落魄,好一会儿,才看着他的眼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清汀现在在何处?”
裴泠被问的发懵,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妧妧像变了一个人,陡然间急不可耐,瞪大双眼,“我问你清汀现在在什么地方!”
*
清汀因擅自带魔族之人在天宫潜伏二十余年被关进水域。
闻讯,妧妧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赶来水域询问的时候,清汀肉身被摧残的不成人样,整个人被悬吊在水面上,奄奄一息。
见此情状,妧妧的脚步不由得放慢,她光着脚,缓慢靠近清汀身前,仰头看他。
“清汀,你于我大婚之日那番话,究竟是为何意?”妧妧问。
“滴答滴答。”
四面八方传来的水滴声让妧妧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清汀整张脸被掩在蓬乱的长发下面,听见妧妧的声音,几秒又或者是十几秒后,才动了动脑袋。
他头顶对着妧妧,垂头笑道,“你是魔族后裔的事情,想必你自己也相信了吧?否则也不会如此着急来问我。”
“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句就轻信。”妧妧看着清汀。
清汀了然她的言外之意,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多年以前,你的母亲,也就是魔族圣女,和我天族一顽劣小官私定终身。”
他陷入回忆,徐徐说,“众神贪恋而不得的圣女自降尊卑,愿与天族一蝼蚁成婚,此事传入老魔君耳中后,老魔君顿时怒不可遏,不惜以驱逐圣女出境为借,妄图斩断二人间的联系。”
说到这儿,清汀顿了顿,好久之后才继续说,“老魔王的这一招确有其效,那嫌贫爱富的男子即刻逃回天界,应下母亲讨来的婚约,阶级一朝飞升,成为不小的天官。”
“可这消息最终还是被老魔君知道了,老魔君爱女心切,不忍圣女伤心,是故未曾在圣女面前提过此事。可圣女一心夫婿,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终于累垮了身子。”清汀说。
“也正是因为这次忧愁过度病倒,圣女被查出怀有身孕。”
“也就是你。”清汀抬眼,看了眼妧妧的表情。
妧妧面无表情,藏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早已暴露她内心的惶恐。
见她无所回应,清汀重新低下头,“老魔君不计前嫌,希望那男子能够休了现在的结发妻子,重新迎娶圣女为妻,并许诺荣华富贵一生。”
“男子答应了。”清汀说。
陡然间,清汀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魔君兴高采烈回魔族,意欲为圣女筹备一场盛大婚事,可那男子竟在转头之间将此消息传到天君耳中,以表忠心。”
“至此,那一年,天君才会在整个魔界最轻敌之时率众军攻得魔君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一把真火点燃了整个魔界,”清汀看着妧妧,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不由得柔了几分,“而你的母亲,也就是圣女,也正是在大火燃尽整个魔族的最后一秒,将你托付给了我。”
“因为她知道,自古位高权重者都阴狠狡诈,天君作为最高统帅,更不可能让魔界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故事到这里,结束大半。
气氛就此安静下来。
妧妧没有说话。
清汀自嘲的笑了笑,“说来惭愧,我为何对此事如此熟悉呢?”
“因为当年那个负心汉,是我的哥哥。”他垂下眼,“现在你可相信我的话了?”
妧妧红着眼睛瞪他,一字一顿,“不、信。”
“还是不信?”清汀叹了口气,“无妨。那你便去魔族看看吧。”
“你是魔族圣女。多少年来,魔族一直在找的皇室血脉。那里的人是绝不会欺你的。”
说完,妧妧真的转身,朝水域外走去,而至于她是否真的顺从前往魔族,这点清汀不得而知。
望着妧妧的背影,清汀自言自语般嗫嚅道,“走吧,走吧,快些走吧。再晚些,怕是连裴清岐也护不住你了……”
在他的注视下,女子缓慢向前。
明明是一条不远的路途,不知怎的,竟这样难走。
妧妧脑中一遍遍回忆着清汀所说的细节,一边回忆一边向外走。
整个人处于明暗交界处之时,她好似突然被点了穴,一瞬间血流上涌,头颅被安插/进零零碎碎的尘封回忆。
长发竖起,被忽起的妖风吹散,显得阴森可怖。
血脉觉醒的这一秒,妧妧突然知道为何这段时日以来,身体里总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同她说话。
原来,那才是她的魔魂。在叫嚣,在呐喊,在撕裂她的躯壳。
多亏了清汀的提醒,现在,她全都想起来了。
妧妧笑着回头,看向清汀,“谢清汀道长。”
现在,她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合二为一了。
第75章 第 75 章 肠断歌(二)
第七十五章:肠断歌(二)
体内魔魂觉醒, 进入魔界领域就不再是难事。
不费吹灰之力,妧妧腾云驾雾,打破结界, 只身一人闯入当今魔王的地盘。
不过,和她想象中乌烟瘴气的泥泞之地不同, 这里金碧辉煌。
且刚闯入结界, 最夺目要数直冲云霄的那座参天楼, 肉眼数不清楼层,殿外错落绵延不绝的壁画,刻画着各路妖鬼蛇神。
各种细节来看, 此处似乎将荒诞和美丽推崇到了极致。
人也因此被分为上中下若干等。
其中, 相貌丑恶或连人形都不存在的, 属最下等人;
具人形行低等劳动且面目可憎者, 属下等;
形似布衣凡人者为中等人;
魔君的忠实信徒、穿着华丽且面容姣好者属上等;
而只有魔君亲信、外貌极其美艳者, 才属是最上等。
也难怪,这就解释了为何精美绝伦的参天楼门外, 镇守的是两个长相怪异丑陋者。因为他们还不够格进入参天楼内。
只见那两个怪物,人脸羊身,四只眼睛, 其中两只长在手背, 两边额头上各长着一对长犄角,身后尾巴巨长无比, 尾端似能喷火,此刻他们正拿着三叉戟,佝偻着背,镇守在结界处来回踱步。
许是心理作用,妧妧闯入结界后, 顿感此处气息与自己相投,于是上前,点名道姓要见魔王。两妖鬼面面相觑,问其缘由,妧妧自报家门为当今圣女。
不料话音落下,看守的两个怪物相视一秒,忽而捧腹大笑,“圣女?”
难听的嗓音连同污言秽语一齐从嘴巴里冒了出来,“我看是妓/女还差不多?”
另外一个帮着附和道,“莫非魔君看我俩兄弟日夜操劳,特意找来滋润我俩的?”
说罢,两人视线不约而同,上下打量起妧妧。
女人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白衣白袍,周身无任何多余装饰。可还是轻易牵动异性的心。
“陪我们两兄弟春宵一刻便罢,还圣女?”两个妖怪笑着说。
这已是今年第六个敢来假意冒充圣女,行招摇撞骗之事的了。加之妧妧生得美艳,不免联想到一些龌龊事。
这话却激怒了她,女人面无表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衣袖中取出两根毒针,瞬间从衣袖中飞出,刺入二人眉心。
毒针上沾着黑色的血液,威力巨大,很快便逐渐蔓延,蚕食掉人的整颗头颅。
妧妧淡漠的看着他们灰飞烟灭在眼前,只是低语,“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所以……现在可能告诉我,魔君身在何处了?”
*
这一边,魔君的地理位置刚刚暴露,那一头,消息就已然传到了魔君的耳朵里。
参天楼第21层内,灯光幽暗,迟浸月此刻正漫不经心躺在魔君之位上。
这人亦是古怪,左腿屈起,另一只大剌剌垂在上,姿势桀骜不驯,可偏偏手中把玩着一件精美的紫水晶,眼眸中虔诚不已,似是在睹物思人。
只见他薄唇微张,唤着某位女子的小名。
未叫人听清那女子名讳,“不好了魔君!大事不好了!”
下一秒,手下踉踉跄跄闯入诫心殿内。
迟浸月淡淡回眸,映入眼帘是被剜去一只眼珠,鲜血不止的奴仆。
半红半黑的血液在迟浸月眼中看来,肮脏不已,顺着华美的衣袍落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玷污。
“啧,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迟浸月慢条斯理把玩着手中水晶,仅一秒便不再去看那人的惨状,“好歹穿着华丽,属上等人,怎的鲜血淋漓、落魄成这般模样?”
他语速极慢,语调中充斥着不屑和鄙夷,却独独没有体恤,仿似奴仆对他来说,就是毫无感情的工具,是死是活抑或是伤,都无伤大雅。
闻言,掌管参天楼门禁的保灿一惊,赶忙做出一副下跪求饶的姿态,“魔、魔君您有所不知,今日有一魔女私自闯入参天楼内,那女子妖术极怪,不光是凭一己之力将楼外的弟兄打了个半残,楼内的也是一样……”
说着说着,保灿的脑袋埋得更低。
作为掌管此处门禁的统领,他是发自内心惧怕迟浸月找他问责。
然迟浸月好似并不在意,“又是冒充圣女的?”
保灿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这下,迟浸月才收起那块来历不明的水晶,双腿落地,双肘撑在膝盖骨上,笑,“本座养了你们这么久,你们竟连一个小女子都打不过?”
他那语气委实阴森可怖,叫保灿听了不禁冒出好几层冷汗,“是属下失职。”
“真是废物。”迟浸月面无表情,并不打算去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妖女”,“区区凡人,还用不着本座亲自动手。”
此话一出,保灿倒是急了,他猛地抬头,对上迟浸月的眼睛,“魔君可还记得上次那个凡人单枪匹马闯入大殿,今日之事一如那日,属下怕……”
“怕什么?”迟浸月反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到徐让欢。
迟浸月整个人身子一僵,缓慢偏头看他,“依你的意思,整个魔界只有我能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是?”
“属、属下不敢!”保灿吓得连连低头,“属下这便派手下去将那妖女生擒。”
迟浸月眯了眯眼,就这么看着保灿,看了几秒抑或是十几秒后,这才缓慢起身。
罢了,徐让欢那日的惨状,他迟浸月还不想这么快再经历一遍。
*
迟浸月手下的这群喽啰还不至于毫无用处,至少,他们耗费了妧妧不少精力。
迟浸月到的时候,女人一袭白衣白袍,脏兮兮单膝跪地,她手中持一长剑,插/入脚下泥土之中。
散落的长发随风飘荡,宛如一位战损的公主。
起初,迟浸月只觉面前女子远抵不上那日忽闯入魔界的男子来得杀气腾腾。
只见那女子气息微喘,半跪在地,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白花。
就在那朵白花抬眼,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
迟浸月早前准备好的狠话,一字都未能从唇中吐出。
胸口猛然剧烈跳动起来,迟浸月瞪大眼睛,左手不自觉抚上胸口。
“扑通扑通。”
不仅仅是他的心脏,怀揣在胸膛的那块紫水晶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逐渐发热、发烫。
“你……”迟浸月一时间语塞。
像,
实在是太像了。
她死之后,他头一次遇见与她这般相像的女子。
每一个表情,一个皱眉……一举一动都好似故人重归。
“什么人?”妧妧看着眼前陌生人,语气不善。
就连顶撞他的语气都如出一辙,迟浸月嘴角抽动,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彻底愣在原地。
是她……
是她!
是他那个不听话的妹妹回来了。
那个与天界相恋不得善终的妹妹……回来了!
第76章 第 76 章 肠断歌(三)
第七十六章:肠断歌(三)
“你……”望着妧妧那张似曾相识的旧人脸, 迟浸月全身不自觉颤抖起来,“你、你是我的……”
他们现在身处参天楼三楼,此处原本充斥着各类“上层人”的叫嚣声, 他们尽情挥洒腰包中的钱币,给二楼那些苦不堪言自相残杀的“兽类们”打赏。
是的,
这里就是为满足“上层人”□□而打造的斗兽场, 不过他们斗的不是兽, 而是下层人。
他们冷眼看着下层人互相屠杀,只为博得他们一笑,极大程度满足了他们身为“高位者”的自尊心。
原本喧嚣不已的楼台上, 在迟浸月现身的这一秒, 瞬间静的不像话。
众目睽睽盯着那位鲜少现身的魔君和一位美丽女子, 不自觉屏住呼吸, 开始猜疑二者的关系非同一般。
顺着无数道目光看去, 只见迟浸月低头垂眼,以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之态与妧妧对视。
四目相对, 男人的双瞳不自觉颤动。
只可惜还未等迟浸月顶着那张不善言辞的嘴唇说些煽情的话语,就被妧妧抢先一步,打断施法, “……我?”
她微弓着背, 缓慢的从地上站起,将手中断剑横起, 对着迟浸月的脖颈,“我什么我?”
女人眉目淡淡,淡到几乎蔑视这里的一切,包括迟浸月。
看到女人如此无礼的行为,守在一边的侍卫们纷纷拔刀相向, 作势要将她生擒,千钧一发之际,被迟浸月呵斥,“滚下去!”
闻言,手下们动作一顿。
奈何一个刚来不久的毛头小子不识时务,硬朝着妧妧扑了过去。
随即,一道刀光划破,女人直接挑出那人的眼珠。
鲜红的血液溅在妧妧白皙的脸上,叫她看起来像一尊十恶不赦的恶鬼,女人冷笑着抹去嘴角鲜血,“一群有眼无珠的废物。”
“既不相信我是你们魔族的圣女,就别怪我血洗你们整个魔界!”妧妧勾唇。
而就在她准备大打出手的前一秒,迟浸月毫不反驳,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信。”
“什么?”妧妧皱眉。
迟浸月重复道,“我信。”
就凭她这张与家妹十分相似的脸,她说什么,他都信。
*
生性多疑的迟浸月一反常态,竟毫不怀疑的将一个外来女子带回大殿,这事传出去,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好在二人血脉相通,都毫不顾忌旁人的目光。
大殿内,妧妧淡漠的坐在迟浸月身边的位置上,面无表情任由其手下们的肆意又怯懦的打量。
直到迟浸月发话,“都下去吧。”他们才倏忽低下头,做出一副不敢看观音的模样。
这其中,只有与迟浸月来往密切的保灿敢提出疑问。
保灿跪在迟浸月脚下,磕头在地,俯首称臣道,“魔君,您与这外来者独处一室,属下恐您安危有……”
未等保灿说完,迟浸月冷下脸,“怎么?如今本座说的话……可是不管用了?”
“自、自然不是……”保灿连连将头埋得更低,“属、属下只是……”
迟浸月盯着保灿的头颅,皮笑肉不笑。
吓得保灿不再说话,“属下遵命。”
说完,便率领手下们迅速离开大殿。
一阵喧嚣过后,大殿瞬间只剩二人,缄默一瞬,迟浸月率先打破僵局,“像,实在是像。”
他看向妧妧的神情,仿佛在端详一件艺术品。
“真是……真是太像我家碧柔了。”迟浸月眉眼温柔,抬手欲用手背轻抚妧妧的脸庞,不料被妧妧躲过,妧妧看着迟浸月,皱了下眉,“你口中那‘碧柔’……”
她抿抿唇,“可是我生母的名字?”
迟浸月不假思索的点头,“是。”
“迟碧柔。”迟浸月缓慢垂下手腕,朝她笑笑,“她既是你的生母,亦是我的亲妹妹。”
说到心中柔软之处,迟浸月脸上不自觉闪过一丝落寞。
妧妧沉默半晌,“当年的事情。”可否详细说明?
迟浸月看着她的眼睛,而后又收回目光,看向远处,陷入回忆,“……也好。”
“家妹碧柔……是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子……”
诚然,作为魔界圣女,迟碧柔纯洁善良,只是善良过头,不像魔女,倒像是仙女。
她从不靠魅术俘获人心,只凭那副绝佳的骨相和皮囊便已然引得推崇者无数。
偏偏,她在这群人中挑选了最烂的那一个。
那人与众不同的气质很快叫年岁尚浅的迟碧柔陷入爱河,她开始对魔族之事不管不顾,终日同那男子外出郊游。
他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与这魔族内所有男子都截然不同的。因为他本就不是魔族,而是仙族。因在天界犯了些事儿,不得已逃到此处,他亦未曾想到,自己竟能与圣女染上关系。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她觉得她遇到了那个懂她、爱她、可以护她一世周全的男人。
她平坦的小腹微微隆起,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她开心极了,迫不及待告诉父亲,欲要与那外来男子成婚。
也不知父亲是怎么了,闻此消息,暴跳如雷,要他们滚出魔族。
风头躲过去了,那负心汉见没有好处可捞,便抛妻弃子,拍拍屁/股回到天族去了。
那一年,迟碧柔第一次尝到爱情的甜和苦,这种极致的对冲叫她有种从高空坠入悬崖的感觉,一度叫她精神失常,苦不堪言。
被抛弃的她最终被自己的亲哥哥——迟浸月捡了回去。
瞒着父亲,迟浸月悄悄将她藏在自己殿内。
不久后,迟非妧降生。
只可惜,终日呆在清冷殿内的她的母亲迟碧柔早已变成一个神情木讷、不愿说话的疯子。
疯,
她确实疯,
疯到不肯死心,非要执着于那个天界男人。
即使她心里也清楚,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抛弃她了。
女人清醒的望着自己一步步沉沦,却无力自救。
孩子出世后的两个月,迟浸月殿内总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
迟浸月知道,此事定是瞒不住了。
很快,魔君洞悉这一切。
迟碧柔原以为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看不惯天族作风的父亲会再次大发雷霆,扬言要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出魔界。
没成想,一贯爱惜自己颜面的魔君竟亲自去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领了回来。而至于魔君使了什么手段,是威逼还是利诱,这点不得而知。
看到心爱之人,迟碧柔开心极了,迫不及待与他大婚。
可,这如梦般的美妙当真能持续一世吗?莫非是黄粱一梦,空欢喜?
是的,
就是大梦一场。
连一天也无法持续。
大婚当日,那可恶的天族男子丢下新娘子,与天族将士们里应外合,在魔界放了一把熊熊大火。
……
后面的事情,妧妧都知道了。
魔族损失惨重,迟碧柔无奈将未曾疼爱过一天的孩子送予他人。
清汀没有骗人,迟浸月所说的一切,都和清汀所说一模一样。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迟浸月说。
妧妧没有看他的眼睛。
因为这人实在奇怪的厉害,看她的眼神过于炙热,仿似重获珍宝。
作为舅舅,迟浸月确实对她很好,在她重回魔界后立刻为她加冕,为她打造了一座极为华丽的宫殿,作为休息之用。
“太好了,这世上,我也有亲人了。”迟浸月痛哭流涕,与他高大的形象形成了极致反差。
他领她来高台,向所有魔族人说明她是新一任的圣女,任何人不得对她无礼,甚至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言语戏弄妧妧的那两个看守人。
迟浸月对她好,不求回报的好。
与此同时,他亦会给她亲人角度的建议。
比如——
“妧妧,你来魔族也有些时日了。”迟浸月踏入她的房间,于梳妆镜前的女子身后站定,缓缓铺垫道。
“本座听闻一些风声,说你曾与仙君有染……可有此事?”
不怒自威,迟浸月天生的气质。
妧妧眼也没抬,不置可否,“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
迟浸月继续说,“既然如此,何不斩断情丝,消除和天族的记忆,潜心留在魔界与本座共同打理事务,可好?”
提及那段旧情,提及裴清岐这个人,迟非妧心中难免“咯噔”一声。
她缄默一瞬,抬头看他,抿抿嘴,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
第77章 第 77 章 新生(一)
第七十七章:新生(一)
听了这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之人的话, 迟非妧于夜里独自前往幽兰谷,没人知道她望着那一弯皎洁的明月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世人只知回到迟浸月眼前时, 女人眼中的戾气全无,想来是将天族那群无情无义之人全部忘了个干净。
大殿之上, 迟浸月半撑着头, 微眯着眼看她。
看她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朝他行礼,“参见魔君。”
迟浸月这才懒洋洋抬了下手,示意依偎在他怀中服侍之人退下, 待到那妓子离开, 迟浸月才正襟危坐唤妧妧起身。
他温柔的看着她, “妧妧既已消除了那些不好的记忆, 本座以为, 娶亲之事,也该提上日程。”
毫无铺垫的平铺直叙。
着实没想到迟浸月开口竟是这个话题, 话音落下,妧妧先是一顿,而后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
她仰起头, 对上迟浸月眼神之时, 煞白的面上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四目相对,迟浸月看见妧妧的薄唇微张了张, 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又碍于情面,只好又生吞回腹中,将视线落在身边的臣子身上。
迟浸月看穿了她的心思,身子后仰, 双手拢于身前,大拇指互相缠绕划圈,眼神也随之落在拇指的那枚做工精美的玉扳指上,“本座知你想问什么。”
他看着她,手中动作一停,“妧妧可是想问,且刚回族没多久,本座为何如此着急将你嫁出去?”
“魔界战事颇多,每年伤员激增,可拥有魔族纯正血统的人却少之又少,大敌当前,舅舅恐是怕后继无人,叫旁的部下夺了位子。”妧妧回答。
“聪明。”迟浸月笑,“不愧是我魔族后人。”
“可这生儿育女的担子为何落在你一个女儿郎身上呢?”迟浸月自问自答,“其实本是不用的。”
忆起一些往事,迟浸月脸上难掩失落,“只可惜本座早已心有所属,恐不能为魔界繁衍后代了……”
点到为止,妧妧没再细问,恭敬的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大殿,“能为舅舅排忧解难,乃妧妧之幸。”
一直到出了大殿的门,门口候着的丫鬟才小步跟在妧妧后面,一边琢磨着主子的心思,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圣女可是……不想嫁人?”
“怎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
迟浸月的速度很快,翌日,大殿门内门外便招揽了一众青年才俊,只怕是当今圣上选妃也没这架势。
妧妧姗姗来迟,急匆匆抵达大殿的时候,恰逢各家少爷公子争奇斗艳。
为首的少年一袭玄衣,腰间佩一抹碧色,正双手抱拳,朝台上的迟浸月自我介绍,“魔君,在下乃宋氏一族长子,宋莫闲,家父宋迟与魔君出生入死,曾立下战功屡屡。”
“切,谁人不知那宋迟久病卧床,还在这炫耀昔日光辉呢。魔君!在下乃西陈家次子陈卿,自长兄镇守魔族边界以来,鲜有外族侵扰。”
“早闻圣女花容月貌,魔君又对其爱护有加,现谁人不想攀亲?”
……
台下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令人闻风丧胆的迟浸月如今也不禁有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之势。
男人颇有些无奈的扶了扶额,正愁如何叫台下之人闭嘴,打眼扫过去,恰好在茫茫人海中瞧见妧妧。
女子身着一身淡雅素衣,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气质。
迟浸月看见她,仿佛瞧见救世主般,连忙起身招手,叫她同坐,“妧妧,你终于来了!”
仿似这婚事是她央求着推进的似的。
听了魔君的话,众少年纷纷顺着迟浸月的眼神看去,而后不由分说,自动为妧妧让出一条道。
妧妧点头道谢,直上大殿,径直走到迟浸月身旁,还没待她坐稳,迟浸月就火急火燎递来一叠画像,好像择婿一事方才开始,他就已经想结束了。
“妧妧,你瞧瞧,这些都是我魔族仪表堂堂的公子哥,你看看是否有眼缘的?”迟浸月问。
妧妧垂眼,只看一眼画像上的人,便将画像束起,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妧妧从不以外表为衡量夫婿的唯一准绳。”
“好!”正愁着如何叫台下之人闭嘴,迟浸月当即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各家公子请安静些,今日择婿与昔日不同。”
迟浸月看了眼妧妧,又重新看向台下,“共分三场比试。”
语毕,台下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被迟浸月的手下打断。
迟浸月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第一局,狩猎。”
“我魔族密林妖气恒生,三柱香的时间,谁猎到的猎物最上乘,谁便能夺得圣女芳心。”
“众才子可有异议?”迟浸月问。
台下顿时森然一片。
众所周知,魔界密林乃无人管辖之地,曾有传言不少生灵在此处丧命,乃穷凶极恶之地。
异议不敢提,不过此话一出倒是赶走不少胆小鬼。
三柱香的时间过后,各家公子开始汇报自己的战果。
其中,数宋家战果最为丰厚,“回禀魔君,臣子猎到一头野熊,三只鹿及两条毒蟒。”
迟浸月点点头,“陈家呢?”
“回魔君的话,臣子猎到野猪两只,猎豹一头,兔子无数。”陈卿说。
“也不错。”迟浸月回答,说罢,朝台下大呵道,“可还有哪家公子战果更佳?”
“我。”
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娓娓动听,又漠然傲骨,妧妧不自觉抬头,想看看那人的脸。
只见,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直直上前,从下往上看去,男人步履急促,衣角染上几缕鲜红的血迹,腰间佩戴的玉器似曾相识。
她缓慢的眨眼,徐徐往上看去,掠过男子宽厚的胸膛,突出的喉结,薄薄的嘴唇,最终,落在他冷漠的眉眼。
那是一个极为古怪的男子,就在妧妧看向他眉眼的瞬间,他也一瞬不瞬盯住妧妧的脸,眼中野心丝毫不掩,好像在说着,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是他的人,永远也逃不掉。
可她,分明从未见过此人。
四目相对,心口隐隐作痛,纤纤玉手捂住心口,妧妧抢先一步,撇开视线。
不仅迟非妧没见过他,就算是统率全军的迟浸月亦没见过眼前的男子。
迟浸月睨他一眼,漫不经心,“你是何人?”
裴清岐俯首称臣,“回魔君,我乃徐家三少,徐让。”
徐家?没听说过。
迟浸月挑了挑眉,又扫了扫他的装束。
怕是小门小户前来攀权附贵的庶子。
迟浸月嗤笑徐让的自视清高,毫不在意的问,“你猎到什么?”
“臣子猎到三只老虎,两头棕熊,五只猎豹。”裴清岐说。
“只用了三柱香的时间?”迟浸月一愣。
“不到三柱香的时间。”裴清岐回答。
气氛就这样寂了寂,迟浸月清咳了声,“徐家可谓人才辈出,一骑绝尘,取得首局胜利。”
“谢魔君。”裴清岐说。
第二局是对联。
妧妧心有余悸,没心思听下去,而迟浸月也心事重重的观察着局势。
那名叫徐让的男子又是出类拔萃,若是他再赢得这第二局……
事到如今,迟浸月有些急了,他可不想叫自己千辛万苦找回的侄女叫一个不入流的野小子娶了去。
这般想着,迟浸月朝手下招了招手,俯身,在其耳边秘密说了什么,不到两三秒,手下便离开了。
迟浸月也作势换上一副笑脸,“这时候也不早了,本座吩咐手下为各位公子准备了一些茶食,不如稍作休整,再进行第二局和第三局的比武,如何?”
*
“徐公子,这是圣女亲自做的龙井茶糕,您不妨吃些,也好垫垫肚子。”
他叫保灿,迟浸月的亲信之一,此刻正一脸谄笑望着裴清岐。
“多谢。”裴清岐看了眼瓷盘,心下了然。
他知道,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即将进入最后一轮,怕是要乱了迟浸月的计划,迟浸月定是要从中作梗,为妧妧觅得如意郎君。
也罢,裴清岐拿起一块龙井糕,嗅了嗅。
里面只是放了迷魂散,叫人昏迷却不足以致命。
反正此次易容前来,目的也并非是夺得榜首。
望着高台之上女人姣好的面庞,裴清岐眯了眯眼,将龙井糕丢入口中。
*
裴清岐假装昏迷,被人抬到了后院。迟浸月的手下见他睡得死,便忘了主子的命令,偷溜到前面去看比试。
几人前脚刚走,裴清岐立刻睁了眼,偷偷潜入迟非妧的闺房。
外面热闹非凡,屋内却是冷清一片。
他就坐在里边,安安静静等着她回到他身边。
直到夜已渐深,迟非妧才从大殿归来。
“想不到那宋公子还真是有几把刷子,后面两局都是他赢了。”丫鬟小梅如一只欢脱的雀,“圣女嫁她,日后定不会受人欺负。”
似是忽而想到什么,小梅问,“不过,第一局赢的那个徐公子,怎的后头突然消失了?若是他在,三局都拿下也说不定。”
妧妧没说话。
小梅继续叽叽喳喳,“不过话说回来,见过急的,但也没见过魔君这么急的,哪有今日刚择完婿,三日后就要嫁过去的?”
妧妧说,“魔界尚无子嗣,舅舅如此着急,恐有祸事将近,怕自己无力保护亲人。”
“圣女的话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深奥。”丫鬟喃喃自语。
妧妧只是笑,“冥冥之中,或许早就自有天意。”
消瘦的手指推上门,半开一条缝,妧妧忽觉手腕一紧,被里面的人一把拉了进去。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不忍闭上眼睛,倒在那人怀中,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跟我回家。”
是刚才那个徐让。
下一秒,被关在门外的丫鬟连忙大叫起来,“圣女!圣女你可有事?可是遇见了歹人?”
妧妧如梦初醒,顿了顿,转眼朝着屋外,“小梅,我没事。你先下去。”
屋外这才消停下来,“是。”
四野安静,静到只剩下心跳,妧妧推开裴清岐,故意不去看他的脸,“徐公子还请自重,您并未拔得头筹,非我良人。”
“你闹够了没有?”裴清岐缄默一瞬,红着眼睛看她,一字一顿重复,“跟我回家。”
迟非妧费力挣脱他的手,后退一步,“妧妧不知公子何意,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如今已与宋家有婚约,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徐公子如今在此委实不妥。”说完,迟非妧朝屋外道,“来人。送这位……”
“送徐公子出……去。”妧妧打开门,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她摇摇头,努力挣大眼睛,最终无济于事,重重倒在一个怀里。
*
迟浸月赶到的时候,裴清岐和前来把脉的郎中正一同守在妧妧床边。
见了裴清岐,迟浸月立刻甩开裴清岐握着妧妧的手,出言不逊,“徐公子三更半夜出现在女子闺房,这是何意?”
显然,迟浸月一腔怒火,红了眼睛,像是要大开杀戒。
一旁的小梅连忙解围道,“回禀魔君,是这位徐公子发现的圣女昏迷。”
迟浸月轻扫小梅一眼,“呵”了声,“哦?这么说,本座还应该谢谢徐家三公子了?”
裴清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妧妧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紧抿嘴唇。
见状,迟浸月大怒,“马上给本座滚下去!”
“听到没有!我家妧妧已有婚约,你马上给我滚!”迟浸月说。
这时,裴清岐敏锐的观察到妧妧的眉毛动了两下,他这才如释重负,朝迟浸月行礼,“是。”
裴清岐走后,迟浸月坐上裴清岐的位置,关切的问,“大夫,我侄女这是怎么了?”
“回禀魔君,圣女她……”可对面却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迟浸月有些不耐烦,“有话快说。”
郎中沉默几秒,深吸一口气,“圣女她……已有身孕。”
第78章 第 78 章 新生(二)
第七十八章:新生(二)
“圣女腹中胎儿已足六月有余, 不想竟毫无觉察?”郎中问。
这是妧妧昏迷醒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同时,也是最后一句。
因为此话一出, 她再无心将旁的话语听进耳中。
……什么?
她竟已有身孕?
若真如郎中所言,
半年前,
那这腹中胎儿岂不正是她当初一头扎进幽兰谷欲要忘却的男子所种下的祸根?
如此想着, 妧妧盯着天花板出神的双眼猛然间闪过一丝惊恐。
不……
既是如此, 这孩子定不能留。
削瘦的手指攥紧盖在腹上的被褥,她缓慢张开那双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中略带着几分颤抖, “舅舅。”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狼狈, 尽可能维护自己作为圣女的最后一丝体面。
“我在。”迟浸月快步略过郎中, 坐在她身边, 粗糙的大手覆盖住她瘦瘪惨白的手背。
妧妧深吸一口气,与他对视, “舅舅您也知,六月前恰逢我与那负心汉恩爱有加的日子,这孩子恐怕亦是我与那男子苟且之时怀上的骨肉。”
说着, 她看了一眼微微隆起的小腹。
“况且我与宋家的婚事迫在眉睫, ”她徐徐抬眼,空洞的看向迟浸月的眼睛, 言辞中却多了几分斩钉截铁,“故而,这孩子,绝不能留!”
届时,窗外一道惊雷乍现, “轰隆”一声,照亮屋内四人的脸。
四人齐刷刷望向屋外,唯独妧妧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她忍着眩晕,将目光投向替她把脉的郎中,“大夫,还请您为我滑胎。”
都说这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现如今,这娘亲倒是不念半分儿女之情,反倒是血缘关系全无的郎中犹豫了。
只见他捋捋白须,皱眉望向迟浸月,吞吞吐吐道,“魔君,圣女腹中胎儿早已成型,若是执意要滑,恐对圣女的身子损伤巨大……一尸两命也是常有之事。”
越说到后面,他声音越小,似是怕迟浸月问责。
事实证明,郎中并非多虑。
迟浸月果然急了,“废物!”
迟浸月从床上站起,怒目圆瞪似要将其生吞活剥,“本座养你多年何用之有?竟胆敢拿圣女的身子开玩笑!就不怕本座直接剜去你的狼心狗肺?”
“魔、魔君饶命。”年迈的郎中急忙跪地求饶,五体投地的背影透着惊悚和惧怕,“小、小的只是实话实说,小的也是怕伤了圣女的身子啊!”
“哦?你的意思是,本座误解你了?”迟浸月这般怒气冲冲,已经怒气冲冲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
这倒显得妧妧冷静极了,仿佛这具躯体不是她的,所以一点儿也不爱惜,“舅舅,无妨。”
她伸手拽住迟浸月的衣袖,阻止迟浸月欲劈在郎中背上的那只手。
迟浸月回头,妧妧还冲他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容,“算了,大夫也是如实禀告。”
“妧妧,”迟浸月缄默一瞬,又重新坐下,软下声来,“兹事体大,你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但若是叫你同这孩子共赴黄泉,舅舅我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你我二人失散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团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将你我二人至亲分离。”
血浓于水,这词妧妧时至今日才切身体悟到。
她觉得自己真是苦得太久太深了,以至于三言两语裹了蜜枣的话,就叫她心中一片柔软,神情也随之动容几分。
迟浸月默默看着她脸色的变化,转而又看向她的小腹,叹了口气,“既然是条生命……便留下吧。我魔族从不是冷血无情之辈。”
“这偌大魔界,凄凄冷冷,添了子嗣,也不失为一桩幸事。”迟浸月说。
尾音落下,屋内霎时间安静的不像话,耳畔只闻屋外雷鼓声渐弱。
一直安静待在一边的小梅鼓起勇气,插嘴问,“魔君,那圣女的婚期是否应加紧些……否则这肚子大了,岂不落得旁人见笑话。”
迟浸月想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摇摇头,看着迟非妧,“也罢,若是宋家来问,就说是本座定的,婚事取消。”
“舅舅此话当真?”妧妧有些惊奇的望着迟浸月。
迟浸月点点头,“本座知妧妧不心悦于那宋家长子,也罢,是我这个做舅舅的太急着为妧妧找个能为你遮风挡雨的庇护了,”
“妧妧若是不想嫁,便在此安心养胎,其他事情,皆由本座出面替你摆平罢了。”迟浸月说。
*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魔君信守诺言,当真将前来胡搅蛮缠的宋家遣了回去。
这一桩桩的烦心事也再未传入妧妧耳中,她只需负责吃好喝好便是。
得知妧妧怀有身孕后,迟浸月又唤了几个丫鬟来妧妧身边贴身伺候着,生怕照顾不周。
于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妧妧原本纤细瘦弱的身子骨也禁不住每日滋补,圆润了不少,如那饱满剔透的晴水珠子,剔透的叫人移不开眼。
春去秋来,还有三个月,妧妧就要生了。
无奈,一丫鬟不慎将瓶瓶罐罐打碎,扎破了妧妧的手指。
这下可好,那喜怒无常的魔君怕是又要来跟前痛斥一遭。
妧妧房内,郎中把脉,“圣女脉象平稳,无大碍,只需静候新生到来即可。”
迟浸月如释重负,嘴上不饶人,对着那不小心的丫鬟便是一通责骂,“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办事的?瞧不见圣女怀着身孕吗?小心本座将你们的眼珠都剜了去!”
“魔君恕罪。”丫鬟们纷纷跪下。
这般凶神恶煞的神情,妧妧在他脸上见过的少之又少。
“可有事?”迟浸月转过头来,关切的问。
取而代之,她在他脸上总能瞧见这般紧张的神色。
妧妧笑了笑,“不打紧,只是希望舅舅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恐怖的言语才好。”
“是是是,是本座思虑不周。”迟浸月说,转而又想起什么,迟浸月问,“这大夫也说了,小魔君也快出世了,妧妧可有为其取名?”
“小魔君?”妧妧重复。
迟浸月哈哈大笑,“虽不是本座的骨肉,但既是本座亲侄女所诞下的子嗣,日后定是要坐上魔君之位的。妧妧若是觉得这称呼不妥,本座不再说便是。”
妧妧摇摇头,“舅舅对我和孩子爱护有加,妧妧并非此意,只是好奇舅舅为何认为我腹中一定会是男孩呢?”
“莫非魔君重男轻女?”妧妧问。
“只是希望罢了。”迟浸月说。
“好吧。”妧妧摸了摸自己逐渐大起来的肚子,“若我所生是女孩,便唤她南枝,若我所生是男孩,便唤他和霖,舅舅意下如何?”
“嗯……”迟浸月缓慢的点头,“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政通人和,沛雨甘霖。”迟浸月微笑道,“如此一来,甚好,甚好。”
*
犯了事的丫鬟被迟浸月罚去思过了,所有贴身伺候妧妧的也都被叫了去,说是杀鸡儆猴。
陡然间,似是有人蓄意为之,虽算不上热闹的房内突然变得冷冷清清。
妧妧一个人靠在床上,久违的,这成了她和孩子唯一独处的时间。
盯着隆起的肚皮出神,妧妧慢慢伸手,轻抚起里面的小生命,微微笑,小小声,“小南枝,能听到娘的声音吗?”
对面自然是没有应答的。
可即使是一人的自言自语,也让妧妧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爱意。
她又抚摸起来,可这次,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金秋晌午,逆光顺着门缝倾斜而下,恍惚间,她瞧见一个人影,“圣女腹中胎儿名唤南枝?”
那声音纵使是不看脸,也能想起是谁。
妧妧脸上笑意顿无,“又是你。”
她预感到什么,言语中满是敌意,“我的丫鬟们也都是你使诈唤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迟非妧瞪着他。
“圣女当真不记得我?”踏着逆光,裴清岐一步步逼近她眼前。
妧妧不自觉靠紧了墙壁,“记得。”
她对上他的眼睛,“徐家公子,徐让。”
四目相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见到他眼中浮出一抹靛蓝,下一秒,推翻她的谎,“你撒谎!”
“你的眼睛分明在告诉我,你在撒谎。”说着,裴清岐又靠近些。
他整个人坐在床边,双手横在女人身侧,将她笼在自己身下,一双锋锐的眼死死盯住她的眸。
竟……没能逃过他的法眼。
妧妧想起那日在幽兰谷的情形。
她跳了,
确实是一跃而下,跳入那山谷之内。
只是临到谷内之前,被山崖之上腾空悬起的一只粗树干拉了回去。
她想,或许是福是祸,皆为命数,于是她反悔了,愿此生与他一道,在痛苦中度过。
既然裴清岐已将她里里外外瞧了个仔细,妧妧便也不装了。
她将那副楚楚可怜的小白兔模样悉数收起,漠然对上裴清岐的眼睛,“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仙君的眼睛。”
“为何要骗我!”裴清岐问,“就因为不想同我回去?”
妧妧就这样看着裴清岐的眼睛,好几秒后才深吸一口气,“裴清岐,我们回不去了。”
“无论是哪,我们都回不去了。”妧妧说。
“不。怎么会回不去呢?”裴清岐否认道。
男人眼尾猩红,眼眶中似有泪珠欲坠,我见犹怜,随即又大笑不止,胸腔剧烈起伏。
他这副样子不禁让她想到徐让欢那个疯子。
她决不会,也决不能再踏上那条路。
“你我立场不同,既然我知道本族过往,就无法将天界所作所为弃之不顾,我们是敌人,所以我们,回不去。”妧妧一字一顿盯着他的眼睛。
“那你腹中的胎儿呢?若是你与敌人所……”裴清岐的语调近乎癫狂。
只是未等话说完,妧妧便微愠看他,“谁说这是仙君的孩子?”
“我魔界翩翩少年郎不比你们天族那群人面兽心之人差!为何你偏偏认为我腹中怀的是你的胎儿!”妧妧反问。
依照裴清岐的性子,是要发火的,可对面之人是心上人,他又不舍得凶她,只能红着眼眶看她,颇有几分委屈巴巴的味道在,“圣女说不是,自然就不是。”
在名为“爱”的这一局里,她占尽上风。
“还有,我知仙君一直处心积虑留在魔界,”妧妧撇开脸,不再看他,“不过,仙君不必多此一举,魔界是我的家,这里有的是人爱我敬我,不需要你一个外族人来插手。”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黏腻腻的花胶粥后清清爽爽的蔬果;摇摇欲坠险些跌下台阶时,不知从何而来的援手;多少个燥热的夜里,有人替她盖上被子……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可她没理由点破,现如今他倒给了她点破的由头,索性一股脑儿悉数抖出。
混入魔界成为奴仆,日日守在妧妧身边,护她周全,想不到在她眼中,竟是惺惺作态。
如此一想,裴清岐嘴角苦笑。
妧妧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她定定看着裴清岐逐渐垂下去的脑袋,“我不想见到仙君,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想见到你。”
妧妧淡淡道,“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请仙君自重。”
原来她竟是如此厌恶他。
裴清岐僵硬的肩头微微颤了几下,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是。谨遵圣女教诲。”
他失魂落魄的离开。
这时候,被遣去不知何处的丫鬟们才回来,看着圣女望着远处出神,不禁问道,“圣女,您没事吧?”
妧妧看着远处逐渐消失的背影,良久,才缓缓开口,“无妨。”
第79章 第 79 章 新生(三)
第七十九章:新生(三)
那日之后, 裴清岐再未出现过。
只是,那双无形的大手还在,她的补品中依旧会多出自己喜爱的食物, 她不小心摔倒时依旧会被神秘人救下……
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表明,他还守在她身边, 以自己的方式护她周全。
无奈产期将至, 她便也懒得追究了。
很快, 生产那日便真的到了。
产期比那郎中预测足足提前了半月有余。
子时,房内,焦头烂额。
女人惨白的脸颊在那幽幽烛光之中显得更外狰狞。
妧妧眉头紧缩, 痛苦的闭着眼睛, 白皙的额头上浸满咸涩的汗液。
“用力啊圣女!用力!”
在产婆的声声大叫下, 女人的双腿被无情扯得更开, 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的双手也随之愈发卖力。
简直是叫那床平铺到没有一丝纹理的床单在顷刻间漾上密密麻麻的波涛。
同时, 亦在女人心里激起一道道涟漪。
房外,随之而来是一道道惨绝人寰的叫声, 不禁叫人内心也随之一颤。
迟浸月率领一众手下守在屋外,生怕出一丁点儿的岔子。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魔君这般心急如焚的模样。
只见那男人背着手,好像干这也不是干那也不是, 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在门外踟蹰, 满脸大写的忧心忡忡。
这盛夏时节本就潮湿粘热,又撞上着急上火, 叫迟浸月更是急出了一头汗。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手下,壮着胆子上前安慰,“魔君不必担忧,圣女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顺利诞下男婴。”
尾音落下, 众人便替他捏了把汗。
要知道,迟浸月这人喜怒无常,在如此迫在眉睫的时刻说这样的话,想来也是要被狠狠训一顿的。
果然,话音刚落,迟浸月如刀刃般的视线便投了过来。
可这一次,迟浸月破天荒没有责骂任何人,只是潜心祷告,希望屋内二人母子平安。
好在,还真如那手下所言,几个时辰之后,屋内依稀传来孩童啼哭的声音。
哇哇坠地的那一秒,迟浸月像是被点了什么穴位。
他再也等不了一秒,一脚踹开房门,破门而入。
那一脚来的又快又狠,产婆转头,惊愕的看过去。
还没看清迟浸月的脸,他已经从产婆手中接过婴儿。
迟浸月喉结滚动,垂眼看着新生儿粉扑扑的小脸蛋。
产婆连忙跪地恭贺,“恭喜魔君,圣女生了个男丁,母子平安。”
男丁……
还,还真是男丁。
天助我也。
真乃天助我也!
不知是想到什么,迟浸月开心极了。
他将孩子抱在手中,胸膛激烈起伏着,好似开心到极致,连气息都变得焦灼。
妧妧奄奄一息望向欣喜若狂的男人,小小声说,“舅舅,给我也……看看孩子。”
迟浸月这才注意到他的侄女。
他那位像极了家妹的侄女,此刻正有气无力躺在床榻上。
被血染红的白床单格外触目惊心,仿佛床上躺着的并非一位且刚孕育新生命的母亲,而是一个触发族规,受尽鞭笞折磨的死刑犯。
迟浸月看了看她,又看看手中的孩童,十几秒抑或是几十秒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吩咐下人们悉数退下,并嘱咐,无论屋内有什么动静,都不准进来,定要做到只留他和妧妧共处一间房。
而后,他缓慢坐在她身边,笑眯眯看着她,“那是自然,妧妧的孩子,自然是要让妧妧第一个看的。”
“是本座这个做舅舅的……太心急了,”他徐徐将怀中的孩子靠近妧妧脸边,“喏,妧妧要看,就看个清楚。”
话是这样说,可迟浸月心中却全无让妧妧看孩子的念头。
女人吃力的转动脑袋,想要看清孩子的容颜,可就在看清孩子的脸之前,迟浸月又反了悔。
他飞速将孩子重新抱到自己身前,瞪大眼睛,诡异的笑起来,“要看孩子?做梦!”
“本座告诉你,”迟浸月面上的纹理开始变得高耸扭曲,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愈发尖锐,“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的孩子了。”
对视的那一秒,妧妧不明所以。
她全然不知迟浸月的话是什么意思,更是对舅舅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摸不着头脑。
没等她开口问些什么,迟浸月重新垂下眼帘。
他慢条斯理举起左手食指,轻轻触上男婴的鼻尖,又顺着鼻尖的弧度慢慢下滑,最终落在和霖娇滴滴的唇瓣上。
出于婴儿的本能,和霖双手握住迟浸月的拇指,贪婪的将其吮入口中。
静静瞧着和霖的动作,迟浸月缓缓挑了下眉,偏了下头,“啧,如此可爱的小魔君,也不知道尝起来,是何种别样的滋味。”
说罢,迟浸月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因兴奋而干燥的嘴唇。
以前从没发现,他的舌头是那样那样的长,长到仿佛可以将和霖的身体全部卷起来,缠绕几圈都不尽兴。
妧妧怔怔的看着二人,身体比大脑先一步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于是,她强撑着撑起身体,可这个举动不仅无济于事,还让她将接下来发生的情形看得更加真切了几分。
映入眼帘,是迟浸月双手掐住和霖的脖子的场面。
男人青面獠牙,长长的血红的舌头直直朝和霖的脸颊伸过去。
他慢慢舔/舐掉男孩脸上那层温热的蒸汽和盐分,紧接着,才露出獠牙,狠狠咬住和霖的脸,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不……不要!”妧妧被眼前一幕吓坏了。
她全身发抖,用尽全力想从床上站起来,阻止迟浸月。
可她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纵使万般挣扎,最终也都是无果的努力。
且刚出世的男婴还闭着眼,就撞上一股巨大的疼痛于顷刻间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
“哇!”和霖松手,张嘴,哭得撕心裂肺。
这叫方才享用了一口美食的迟浸月感到厌烦,干脆托住和霖的躯干,伸出舌头在和霖脖子上缠绕了好几圈,接着用力,再用力,活活将和霖缠绕致死,没了气息。
可这又怎能满足迟浸月变/态的内心呢?
他既是真心享受新生儿的美味,同时,又是真的享受妧妧丧子的痛楚。
两相结合,简直叫他的愉悦几近到达顶峰。
仿似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多年前迟非妧父亲欠下的债,而今,他迟浸月终于在迟非妧身上得到了偿还。
想着想着,男人啃食的动作不禁加快了些,他无意识将和霖的脖子啃掉了一个大洞,接着啃食再啃食,直至将孩子的整颗脑袋吞入腹中,才停下了嘴。
再抬头,那个亲眼看着骨肉离世的女人,早已流干了泪,惊吓过度,挣扎着昏迷在了床榻与地面之间。
*
迟非妧因惊吓过度晕倒,醒来的时候,人被关在地牢里。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更不知道被迟浸月派人用水泼脸了多少次。
最终,她在一个意识不清的日子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杀害,哦不,是生吞她腹中胎儿的舅舅。
长睫毛颤了几下,迟非妧一秒都没犹豫,几乎是立刻就想上前,亲手解决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可正要往前之时,她惊奇的发现,迟浸月比那裴清岐还不懂得怜香惜玉,竟要对一个刚刚生产过的产妇行刑,用无数道铁链拴紧她的双手双脚,颇有严刑拷打之势。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坐在对面的迟浸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妧妧啊,”
妧妧一震。
她抬头看他,看他如何落下鳄鱼的眼泪。
“本座如此宠爱你,更是视你的孩子为己出,你为何在孩子刚降生之时,就狠心杀了和霖呢?”迟浸月苦笑着摇头。
手下们也纷纷附和,“虎毒尚且不食子。圣女真是心狠手辣。”
呵。
她几乎是一眼看穿迟浸月的把戏。
而今也没了陪他在手下面前演戏的力气,索性顺着迟浸月的话说,“是,”
她缓慢的抬起头。
凌乱的发丝散在脸上,遮盖住她的一只眼睛和美艳的皮囊,妧妧缓慢的勾起一抹阴湿的笑意,“是我杀了和霖。魔君对奴婢的这个回答可还算得上满意?”
迟浸月无非是想隐藏和霖死亡的真相,叫他的伟岸形象在那群对自己俯首称臣的狗奴才面前依旧壮丽。
好啊。
那她便如了他的意。
果然,听到女人口中说出令人满意的答案,迟浸月便也免去了为她准备的皮肉之刑,反手朝保灿叩了两下,“圣女的话,可都听到了?给她画押,然后你们都下去吧。”
“就算她犯了错,也毕竟是本座的侄女,本座要单独和她谈谈。”迟浸月说。
“是。”保灿回答。
接着,保灿生硬的掰开女人的手指,强行摁了指印后匆匆离去。
终于,阴冷潮湿的逼仄空间中只剩二人。
非常默契的,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先开这个口。
难以置信,迟浸月的演技真是太好了。
好到让妧妧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家人,真的可以被爱了。
她以为……他是真的爱她如亲骨肉。
到头来,也仅仅是她以为而已。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复杂情绪中,久久无法回过神。
直到想起那日和霖惨死的模样,才淡淡开口,语气已然冷漠到了极致,“魔君为何要这样?”
迟浸月没说话,一双无情眸死死盯着她,盯着她脸上时而失落,时而愤怒,时而自嘲的表情,他觉得很是有趣。
他不回话,这叫女人的情绪一时间触底,抬起头,激动地破口,“和霖!我地和霖呢?刚……刚刚那些都是梦对吗?舅舅,你快别和妧妧开玩笑了,我的和霖呢?你把我的和霖放到哪儿去了?”
她的情绪俨然失控。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丝毫不觉自己有错,笑眯眯的,笑得人心里发毛,“你的和霖,他就在这儿啊。”
说着,他从座椅下的暗盒中拿出一个无头男婴,又揉了揉自己的小腹,笑意依旧,“多亏了和霖,本座现在法力大增,确有和那裴清岐决一死战的能力。”
白皙的脖颈处还有血液在往下流淌,妧妧听不进迟浸月的话,只是看着和霖的尸体发呆,口中喃喃自语,一遍遍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会怎样?
好不容易,她逃离了天族,可没成想过,自己伸脚踏入另一个炼狱。
难道她,
难道她注定,这辈子都不配拥有幸福吗?
“迟非妧。”下一秒,迟浸月好似人格分裂,往日温柔皮囊全无,终于在成功捕捉到猎物之后,露出嗜血的诡谲笑容,他缓慢起身,靠近女人身边,笑眯眯的,“你为和霖取了这个名字,那你猜猜,是谁给你取的名?”
妧妧没说话。
原本好看的透着果子般亮晶晶诱人光芒的眸再度跌入黑暗,此时变得茫茫的,没有一丝精气,仿佛被人抽掉了所有生命力。
迟浸月自言自语,近乎疯魔般看着她,“是我。”
他瞪大双眼,胸腔剧烈起伏,指着自己的鼻梁,“是本座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见妧妧心不在焉,迟浸月强行掰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你可知本座为何给你取名迟非妧?”
妧妧逼迫看着他,四目相对,仿佛一具木偶,将死未死,任人鱼肉。
或许是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恶心到了他,又许是迟浸月本就喜怒无常,对视不到一秒,男人重重甩开她,背手离去,“就由本座来告诉你,为何给你取名‘迟非妧’。”
“迟非妧,”迟浸月在距她不到半米的地方转过身来,似是想起某些陈年往事,他的视线落在一处空地,神情竟鬼使神差变得温柔起来,“迟非妧,迟非妧,本座是希望,非晚,非晚,我和她……永远不会晚。”
故事发生在千年之前,那时间太过久远,久远到迟浸月自己也想不起究竟是哪年了。
他只记得,记忆中,迟碧柔的笑容很甜,甜到他愿意为她屠了天上人间所有城。
第80章 第 80 章 新生(四)
第八十章:新生(四)
迟非妧的生母, 名唤迟碧柔,同时,也是迟浸月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她小他四岁。
起初, 母亲刚怀上的时候,心里是不想留她的。
因为母亲只想要一个孩子, 并给予那唯一的孩子她全部的爱。
所以, 迟氏一直认为迟碧柔的存在是个错误。
只是后来, 在迟浸月的苦苦哀求下,才总算是让母亲留下了迟碧柔。
那个时候,迟浸月心地善良, 不忍心看到任何生命的消亡, 所以祈求母亲留下腹中胎儿;
可后来仔细想想, 他那时的心软, 仿佛冥冥之中, 是多年后自己对他的提示——
他迟浸月,生来就是为迟碧柔所铸造的最坚硬的后盾。
迟碧柔出生的那一年, 魔族上下都欢喜这个可爱的小女婴。
她太可爱了,白到透粉的肌肤吹弹可破,又软又柔, 正被母亲抱在怀中, 乖巧的吮吸母乳。
第一眼,迟浸月就喜欢上这个妹妹。
后来, 母亲和父亲为魔族之事操劳过度,照顾迟碧柔的工作便顺理成章落到了迟浸月的头上。
四五岁的时候,迟碧柔最喜骑在迟浸月肩上,软软唤他“哥哥”“哥哥”。
她是唯一一个能够使唤得动小魔君的人,就连跟了父亲多年的老仆也说, “想不到小魔君平日里身子孱弱,如今竟为了能让小圣女骑马,潜心修炼,果真还是妹妹治哥哥。”
是的,十岁之前,迟浸月都是一副病怏怏的姿态,不喜动,极喜静。
直到迟碧柔的诞生,他才变了一副模样,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骑马射箭,样样不在话下。
他肩负着长兄如父的责任,尽心尽力照顾好碧柔的一切,包括她的饮食起居,吃喝玩乐,以及,洗澡。
碧柔很懒,所以一直是哥哥替她洗。
金钗之年,他才终于觉察到不妥。
少女胴体开始发育,软软的身体逐渐有了曼妙之姿、男女之分。
也正是那个时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迟浸月喉结发紧,此后再也没为她洗过澡。
少女心思本就比男子更加敏感些,迟碧柔几乎是立刻感受到迟浸月的改变。
他在刻意避开她。
她不解,于是硬生生凑到领军万千的兄长跟前,张开嘴巴,问道,“哥哥,你看碧柔嘴巴里可是生了什么疮?”
她想知道,她的哥哥是否还疼她,还是因为平日里的琐碎小事早已将她这个妹妹抛诸脑后。
近在咫尺的呼吸,叫迟浸月不禁皱了皱眉,他眯眼去瞧碧柔指的位置,没成想,她竟直接拉住他的手,伸进她口中。
粗糙的指腹触及唇中软肉,不到半秒,立刻反弹缩了回来。
迟浸月心跳的厉害,喉结发紧,怒斥道,“成何体统!”
他看了看手下万千,又看了看碧柔惊讶的表情,厉声,“回去面壁思过!”
碧柔哭着跑开了。
看着碧柔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沾染上唾液的食指。
他知道,他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正值青壮年,血气方刚,每个深夜,他都会在梦里和她相遇。
风情万种也好,小家碧玉也好,只要是她,他的身体便会不自觉产生冲动。
这种冲动叫他快要发疯,天知道他有多想粗暴的扯开她的衣衫,舔/舐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娇/嫩的肌肤。
又三年,碧柔及笄,父亲着急,欲要为她觅得如意郎君,厮守一生。
众人拍手叫好,独独迟浸月提出异议,“男女之情,岂可儿戏?”
一贯温文尔雅的少年郎拍案叫停,“依浸月看,若是碧柔迟迟寻不得良配,不如留在我这个当哥哥的身边,至少能保她不受人欺侮。”
他言之凿凿,字字情真意切,表面上是为了碧柔的终身幸福,可更重要的是为了他自己。
他才是那个能和碧柔厮守终生的男人。
他才是。
他庆幸自己是她的哥哥,可以以哥哥的身份爱她护她,可与此同时,他又恨透了他是她的哥哥,因为他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能爱她的男人。
他知道,他对她的爱,绝非哥哥对妹妹的爱。
那是一种极端的,畸形的,非常诡异的爱恋。
他贪婪的阻止任何同龄男性接近他的妹妹,像一个手持镣铐的君主,用尽全力想要将他的金丝雀锁在牢笼。
而那只终日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只能透过牢笼,眼巴巴睁着眼睛看向外面的花花世界,可远观,不可触摸。
又一年后,金丝雀进入叛逆期,张开翅膀,一股脑儿逃离了牢笼。
那是迟碧柔第一次离开魔族,她幻化为凡人形态,来到人间。
对于她的出逃,父亲不甚在意。
左右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又能在这偌大的凡间掀起什么风浪呢?
届时,恰逢迟浸月闭关,所以对于迟碧柔的离开他全然不知,待他出来之后,已经晚了。
听手下们说,碧柔此次私自下凡,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现正在大殿内,请求魔君成全。
那一秒,迟浸月的后槽牙都要被咬碎了,马不停蹄赶往大殿。
原来,碧柔心悦之人并非凡夫俗子,而是天族小官办案恰好下凡办案。
迟碧柔涉世未深,面对这男女之事更是懵懂无知,于是在那混蛋的花言巧语之下,二人迅速坠入爱河,并已行夫妻之实……
听到这儿,迟浸月的双手紧握成拳,一拳砸在墙上。
怪他。
都怪他。
怪他将碧柔保护的太好了,这才叫那个混蛋得手得如此容易。
他不甘心……
不甘心!
“我同肖郎已行夫妻之实,还请父亲成全!”迟碧柔跪在地上。
这时,迟浸月再也听不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跳动,从前与碧柔的小幸福全都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
迟浸月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他转过身,大步流星离开大殿,神情中满是痛苦和忧伤。
为什么?
为什么迟碧柔不能是他的女人……只能是,他的妹妹。
这般想着,男人眼尾泛红,竟不自觉落下一滴泪。
那是迟浸月第一次哭。
他一共哭过两次,一次,是听闻迟碧柔有心上人,另外一次,是迟碧柔死去。
*
父亲拒绝了碧柔的请求。
因为那肖瑟是情场上有名的浪荡子,最擅用甜言蜜语勾取女子芳心。
迟浸月听到消息后,设法让碧柔看到那男人的本来面目。
可偏偏,碧柔就是不信。
她说,她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她是真心爱他,他便会为她改变。
迟浸月还能怎么办?他无计可施。
迟浸月只能眼睁睁看着迟碧柔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嫉妒到发狂。
可纸包不住火,迟浸月的欲/火终有掩藏不住的那一天。
无数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梦里,他又惊醒了。
这一次似乎与往日不同,迟浸月看着床单上的渍,暗下决心。
他不要与她做兄妹,
他要她做他的女人。
于是乎,半夜三更,迟浸月火急火燎跑到碧柔门前。
真要敲门的时候,迟浸月又犹豫了,踟蹰再三,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男男女女的声音。
“肖郎……”那是碧柔的声音。
而与她对话的男子,听起来,似乎做出了起身的动作,“怎么了碧柔?可是我弄疼你了?”
屋外,迟浸月瞬间明白什么,顿时僵在原处。
迟浸月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闻见他们的风月之事。
他想要走,可那肖瑟却好死不死在此时提起迟浸月的名字,“碧柔,我有件事一直觉得古怪。”
“肖郎你说。”碧柔说。
肖瑟缄默一瞬,“碧柔,你哥他对你可是有什么不该有的情感?”
话音落下,迟碧柔突然一把推开他,神情也变得激动,“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同哥哥只是兄妹之情,绝无越界之举。”
回忆到这儿,且刚过半。
这时,迟浸月猛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发了疯似的,他看着妧妧,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刻意远离他们二人,可每每瞧见那二人说说笑笑的场景,本座便好生心烦。”
粗糙的指腹嵌入女人惨白的脖颈,冒出缕缕鲜血般的红印,迟浸月冷笑看她,肩膀因耸动而变得愈发瘆人,“都、怪、你。”
此刻,妧妧的脸似乎和记忆中那个勾引妹妹的男人交织重合在了一起。
迟浸月下了死手,力道之大似乎是想将妧妧掐死,口中不停念叨着,“这一切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喉间的巨大蛮力叫妧妧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呼吸不畅,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厥。
迟浸月适时松手,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继续回忆起来。
“后来,那混蛋将碧柔的肚子搞大了,”迟浸月的目光横斜过来,如刀如刃,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想必妧妧已被千刀万剐。
“而你,正是碧柔腹中的孩子。”迟浸月眯了眯眼,“看着碧柔幸福的脸,我犹豫了,或许只要我放手,她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幸福。”
说着,他朝半空中伸出一只手,停顿了几秒,又落下,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和落寞,“所以我选择放手,可是……”
“可是你那个混蛋父亲,他简直该死!”迟浸月瞬间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阴冷道,“那混蛋早有婚约,”
迟浸月面无表情,“而且,还在听到碧柔怀孕的消息后,连滚带爬逃回天界。”
“他说,他这样一身清骨之人,怎会与魔界妖女有染?”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迟浸月笑起来。
可碧柔过的就没那么好了。
被抛弃的她伤心极了,终日茶不思放不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郁郁寡欢。
起初,她也闹过,闹着要去天族问个究竟。
父亲看破了局面,扬言她若是胆敢离开魔族半步,便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她怕了,于是只好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迟非妧出生了。几乎是立刻,迟碧柔抱着迟非妧来到天族。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她心心念念的肖郎,此刻正与别的女人拜堂。
他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幸福,无形间否认了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切。
生产后的虚弱在霎那间侵袭全身,迟碧柔心力憔悴,昏在了天族。
好在,迟浸月一直偷偷跟着她,瞒着父亲,将她重新带回魔界。
此后,迟碧柔彻底死心,乖乖做回圣女。
她似乎是真的再也不愿去碰男女之情,父亲给她说的好几门亲都被拒绝。
这样也好,迟浸月想,这样,他就能和她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和他的碧柔在一起,如此想着,迟浸月不禁露出痴迷的表情,永远和她在一起,他都不敢想,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诚然,那是迟浸月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他和碧柔共同抚养迟非妧,其乐融融,简直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可惜,好景不长,还没等妧妧学会说话走路,那个混蛋又回来了。
“碧柔,我求你,我求你原谅我吧。”肖瑟抱着碧柔的小腿,言语之中尽显惺惺作态之势。
迟浸月恨透了他。
可是碧柔却从未忘了他。
是的,她再次相信了他的话,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同他成婚。
谁也没想到,就在肖瑟和碧柔举行婚礼的那日,天族攻过来了。
大殿内陡然间燃起一把火,将目光所及万物烧了个干净。
而直到父母离世,迟浸月才知那场火正是肖瑟那个混蛋放的,才知肖瑟之所以回到魔族,是要找到魔族最薄弱的时机让天族攻打魔族。
那混蛋成功了,那一场地狱炼火,烧掉了整个魔族。
“也烧死了本座所有亲人。”迟浸月看着妧妧,“若不是念在你身上流着碧柔的血,本座早已在初见之时就将你活剥,”
“可不杀你的话,一想到你身上流着那混蛋的血液,本座就很是不爽呢,”迟浸月一字一顿,“要不你来说说,本座应对你如何呢?”
尾音落下,妧妧冷呵一声,“可笑。”
“一世英名的魔君竟爱慕自己的亲妹妹,且爱而不得?”
“真是可笑至极,”迟非妧冷冷说。
反倒是迟浸月,他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想到什么好玩的东西,粲然一笑,“对了,裴清岐那厮在我魔族暗暗护你,可是真当作本座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你们二人如此情真意切,本座就成全你们。”迟浸月说。
“相信本座,过不了几日,他自然会来这地牢陪你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