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沈家的路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满总觉得路旁的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
许是心事过重,小满心道, 看来得好生放松一番。
回到沈家后,小满与陈道生道了别,在自个儿屋内草草用了些膳食, 准备出门去找沈亿谈谈心。
沈亿不在自己屋里,小满扑了个空。问了服侍他的下人们, 也没人知晓他的具体去向。
院中扫地的下人道:“傍晚时分看见三少爷与人出了沈家,似乎是与二老爷。”
沈二折?
城中对于这沈家二老爷、沈千二舅父的风评可谓是褒贬不一。小满曾打听过他,原本这沈二折不是沈家人, 是十多年前沈家大夫人沈亓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遗失多年”的弟弟。传闻当年沈家大夫人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将沈二折接回了沈家。回到沈家后的沈二折醉心佛门, 可旁人道他“心神不宁、六根不净”,所以这么多年来悟不得菩提经, 世人笑话他是个装模作样的“假慈悲”。
小满问:“他们出去多久了?”
那下人抬头看了看天, “有个把时辰了, 兴许就快回来了。”
小满微微颔首:“那我在院里等他。”
——等他回来,定要好好盘问一番。
她说着, 边朝着院中的石凳走去。
时方六月,绿树浓荫, 水面风起,蝉鸣聒耳。小满坐在院中那株花已开繁的刺槐树下,抬头呆呆地望着一串串雪白飘香的花穗出神。
沈亿……沈二折……
——这沈二折倒也是奇怪,分明是已故大夫人的弟弟,沈千和沈万的亲舅舅,却反倒对春三娘的儿子关怀备至。明里暗里偏袒沈亿就算了, 他居然还光明正大带沈亿单独出门?他们到底去了何处?又所为何事?
耳边响起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小满猛然回神,听得两个在院子里打扫的下人压低声音讨论这什么。
个子高些的下人道:“又来一个找三少爷的,可真是热闹。”
另一个胖些的下人附和:“可不是嘛。你别说这三少爷挺有本事,平日里不受待见,今个儿又是二老爷又是二小姐的,现在连大小姐都赶着往这儿跑。”
高个子下人捂着嘴偷笑:“不过三姨娘一向与大小姐不合,若是被她撞见,想必又有好戏看了……”
“……”
小满眼波流转,不禁有些生疑。
沈万……居然也来寻过沈亿么?她行事向来古怪,这次又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正沉思间,忽然一道沉闷的雷声响动,打破了小满的思绪。
小满抬头看了一眼暗下来的天色,一旁的下人见状提醒道:“大小姐,看样子雨要来了,还请大小姐快些回屋去吧。”
小满无奈叹气:“等沈亿回来,记得跟他说一声我来过。”
两个下人双双垂首应道:“是。”
白忙活一场,小满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起身朝着院门外走去-
入夜,树影婆娑,无数盏薄纱灯笼高挂于脊头戗角之上。山雨欲来,狂风渐起,将灯笼高高捧起又摔下。
小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行色匆匆的蒲月。小丫头低垂着头,拘谨的双手死死扣着指甲。
小满发觉不对,立马将她喊住:“蒲月!慌里慌张的这是做什么?”
蒲月陡然一惊,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身来,见来人是小满,暗自松了一口气:“大小姐,您有所不知……”
蒲月话说一半立马闭了嘴。她小心翼翼地敛了神色朝身后看去,小满抬头朝着她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小径的尽头处若隐若现有一扇折规拱门。
是沈家的后花园。
小满压低声音,附耳问她:“发生了什么?”
“二老爷私自带三少爷去庙里,半道被三姨娘截胡……三姨娘和二老爷一向不合,二人从街上一路吵回沈家,现在还在后花园争执不休……”
小满有些狐疑:“……是吗?”
“是……三姨娘遣走了所有下人,蒲月方才经过后花园不小心撞见,亲眼看到的……”
蒲月神色慌乱,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小满心下了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我去看看。”
蒲月闻言猛地抬头阻止:“大小姐!这天色突变,恐怕要落雨了……”
小满一指放在唇前,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声音极其轻缓:“快回去吧,我很快便会回来。”
蒲月身躯微微一滞,垂首应道:“是……”
打发走蒲月,小满放轻了脚步朝着后花园走去,借着半圆形的园门隐住身形。
后花园里窸窸窣窣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小满躲在折规门后悄然探头,只见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纠缠不休,果然是春三娘和沈二折。
她心神微动,敛了动作委身藏在门后,侧耳听着里边的动静。
距离有些远,她听得不太真切,只是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眼,好像是在说“当初”“消失”“孩子”……
小满心下一惊,凝神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春三娘声音很轻,语气却满是不耐:“让我走!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沈二折的声音蓦地传来,似乎百般无奈:“……三娘,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想知道我们的孩子……”
春三娘轻笑一声:“孩子?什么孩子?如今你我身份有别,二老爷莫要失了分寸。”
“三娘,你别这样……吾之真心,天地可鉴……”
春三娘嗤笑一声,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下戳在他的心口处:“沈二老爷,我请您大发慈悲,别再恶心我了。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毫不在乎,如今假惺惺地做样子给谁看?”
沈二折哑口无言,他几度欲启唇,最后犹疑半晌,只是长叹一声:“三娘,你莫要再取闹,当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取闹?周折,你说我取闹?!”
三姨娘语气激动,似乎有无数情绪在此刻决堤:“当初你让我等你,可结果呢?我等来了沈家家主,等来了姨娘的身份,等来了你一句嫂嫂!若不是你凭空消失,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怎么会……”
“啪!”极其清脆的一声响。
春三娘气不过,一巴掌扇在了沈二折的脸上,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躲在门后的小满瞠目结舌。
信息要素有些过多,如一团乱麻猛地揉进小满脑子里。她微微定神,冷静分析起来。
——春三娘唤他周折……周折,莫不是沈二折被大夫人认回沈家前的名字?
——听二人的谈话,他们之间定是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加之沈二折一口一个孩子,二舅父平日里又如此偏爱小少爷,该不会……
想到这儿小满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
——难不成沈亿,是沈二折和春三娘苟且生下的孩子?
这个猜想一浮现在脑海中,小满顿时醍醐灌顶。如若真是这般,那先前的一切奇怪之处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
“轰隆——”登时一道雷声轰鸣,闪电在漆黑的夜幕里劈开一道缝隙。
闪电照亮
小满躲在门后的身影,沈二折警铃大作,朝着园门口的方向斥道:“什么人!”
小满心道不好,转身正欲逃离,却被大步流星飞快上前的沈二折当场捉包。
手腕被沈二折一把抓住,他动作干脆,握住纤细的手腕猛地反向一拧,疼得小满闷哼一声。
彼时春三娘也匆匆赶了过来,一眼认出了小满,顿时愣在原地:“沈……沈千?”
沈二折闻言一惊,猛地松开手来。小满一手扶着胳膊,强忍着痛意道:“二舅父连我都认不得了么,当真是叫人寒心。”
沈二折:“……我有些夜盲。”
小满嗤笑:“是么,若是换做沈亿,二舅父怕是化成灰都认得他吧?”
春三娘闻言顿时暴跳如雷:“沈千!你他妈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他妈?我的母亲是已故的沈家大夫人,是沈家二舅父的亲姐姐,岂是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房能亵渎的?”
春三娘怒极气急,“你!你! ”
相比较于春三娘的暴跳如雷,小满则是出奇的冷静。她看着沈二折,问道:“沈亿是你们的孩子?”
此言一出,沈二折和春三娘皆是一怔。后者后知后觉地开始否定:“沈千!你不要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难道不是吗?可我方才亲耳听见了,沈家二舅父和三姨娘,有一个孩子。”
小满兀自说道:“若是让父亲知晓,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儿子竟然是旁人的,三姨娘觉得会如何?”
“你!”春三娘一噎,随即面色突变,转而轻笑出声:“你不会以为家主真的不知道此事吧?”
“……什么?”
“是,沈亿不是家主的儿子,那又如何?他早就知晓此事,轮得到你这个小贱人说三道四?”
小满眸色一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想起之前沈家主对她和沈亿的种种差别对待,小满不禁开始怀疑,难道真如春三娘所说,沈家主早就知道沈亿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她摇了摇头,春三娘这人谎话连篇,着实是不可信。还是去找沈家主亲口证实比较好。
小满转身准备离去,下一瞬头皮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感。无比熟悉的痛感,和脑海中某些久远生锈的记忆跌跌撞撞地重合在一起。
她下意识反手捂住头皮,一转头,赫然发现气急败坏的春三娘死死抓住她的头发往回拽,嘴里一如既往的不干净:“贱人!你想去哪儿?”
小满眸色一沉,反手毫不留余力地抓了一把春三娘的发髻,往后狠狠一拽。
“啊!你这个小贱人!你敢动手——”
小满紧抿着唇,强忍着另一只手脱臼的剧痛,抬起手朝着她的连就是一耳光。
“你敢打我的脸?”春三娘一手捂着脸,满是难以置信:“你居然敢打我的脸?沈千!我跟你拼了!”
夜色迷离之下,小满和春三娘在人迹罕至的后花园扭打在一起,眼见动静越来越大,沈二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几次三番想要劝架,却又不知到底该帮谁,亦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在一旁强压着声音干喊:“别打了,别打了!待会儿闹得人尽皆知了——”
小满一声不吭,手上动作却丝毫不马虎,拳拳到肉。春三娘发觉自己敌不过小满,声嘶力竭地伸手用指甲去挠她脖颈和脸颊的皮肉。纤长的指甲走过,赫然留下几串鲜红显眼的抓痕。
春三娘还觉得不解气,反手撕烂了小满的衣领。她抬手对着小满的裸|露的肩膀袭去,却在目光落到小满后颈的一瞬猛地愣住。
趁此机会,小满使劲一转身,握住春三娘的肩膀狠狠一个过肩摔砸在地上。
沈二折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来将二人拉开。春三娘像是失神一般呆愣在原地,她低垂着目光,浑身竟轻微地发着抖。
沈二折只身拦在二人中间,语气无奈:“阿千,莫要再闹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小满看向沈二折,这是沈千的亲舅舅,是她母亲力排众议从城外领回来的弟弟,冷不丁嗤笑一声。
即便小满自认为自己并不是沈千,但在沈家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沈千,甚至代替了沈千。即使她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二舅父好气量,是我沈千小肚鸡肠了。”
小满抬手揉着挂满抓痕的脖颈,毅然转身踉跄着离去。
身后传来三姨娘的声音:“你以为你就是沈大脾的亲生骨肉吗!”
小满脚下的步子猛然停下,她缓缓回头,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彼时的春三娘已经被沈二折扶了起来。此刻的她看起来狼狈至极,在沈二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一双眼睛凝视着小满,被胭脂晕染的朱唇缓缓吐出一句话:“我说,你根本就不是家主和大夫人的血脉。”
小满瞳孔骤缩,看着春三娘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可春三娘坚定的目光让她愈发心慌,仿佛无数只蚂蚁啃噬心脏,整个人置身浸入冰冷的湖水里。
僵硬而麻木。
小满跌跌撞撞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彼时正值夜半,暗夜中暴雨倾泻,天光暗淡,整个天地间朦胧一片。
穿过密集的雨幕,小满径直朝着家主住院的方向跑去。
沈二折和春三娘到底是什么关系,沈亿到底是是谁的孩子,为什么春三娘信誓旦旦地说沈千不是沈家主的亲生骨肉……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到底什么是真相?
找沈家主……对,去找沈家主,她要亲自从他口里得到答案。
沈家主的院子外有一潭莲池,暴雨之下的荷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池水污浊不堪。
一道人影倏地一闪而过,小满警觉地转头去看,除却漫天大雨瓢泼,四下无人。
莲池边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听见似乎是有人在低语。小满回头,掂着脚步缓缓靠近莲池边,探头朝着湖面上远远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歪着头站在莲池边上,瘦削的身形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欲坠。
——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人在水边徘徊?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在脑海中,下一秒,那身着红衣的女子左右晃荡两下,身影一个不稳扑腾落入水中。
小满猛地一惊,快步朝着池塘边跑去。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落,模糊了小满的视野。屋檐下起落的灯笼早已被狂暴的雨点打得零落不堪,微弱的灯光透过糊透的桑皮纸照出粼粼波光,飞舞的雨点砸下点点涟漪。
奇怪的是,分明是六月天,天气闷热至极,可一靠近这莲池边就感受到一股阴森寒气,锥入骨髓。
小满伫立在池边往下看,水底下浮现出一抹暗沉的红,是一块漂浮的红布绸,似乎被人揉乱了塞进水底,又随着浮力渐渐升起。
——方才那个掉入水中的人去了何处?
胸前的紫薇讳花钱骤然脱落,掉进水里“噗通”一声响,砸开一阵水波荡漾。
“!”
小满心下一惊,毫不犹豫地躬身伸手去捞。
手腕没入冰冷的池水,刺骨的寒意霎时间贯穿整条手臂,如入冰窟。一只湿漉漉的手搭上小满的手腕,白得发青的手往后猛地一发力。
小满来不及做反抗,骤然被那只苍白的手拽入池中。冰凉的池水瞬间包裹整个身躯,她扑腾着挣扎几下,冻僵的四肢渐渐失去知觉。
河水灌入口鼻,无数水泡在她面前浮起,在暗夜的灯光下显得浪漫又萎靡。记忆中不过一米高的莲池此时却像是个无底洞,小满僵硬的身躯缓缓沉下去,沉下去……
眼睛被池水刺痛,睁不开眼。小满缓缓闭上眸子,意识逐渐被剥离,只觉得整个人腾空而起,像是被托在一团软绵绵的云上,轻轻飘荡着……
飘荡着……神志不清,魂灵无处安放……
突然一道嘶喊划破静夜:“清醒过来!”
……是谁?
“快醒过来!不能睡!”
眉头紧紧蹙起,到底是谁在叫她……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莫
名的力量自背后传来。那股巨大的力量骤然向上一推,将不断下沉的小满一把举上了岸。
脑袋探出水面的瞬间小满如获新生。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呛入鼻腔里的水使得她不住咳嗽。
“咳、咳咳……”
小满浑身失去了力气,颓然趴在岸上,抚着心口不断往外吐着积水。
是谁将她推上了岸……回过神来的小满忙抬起头四处张望,头顶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四下漆黑一片,并无旁人。
她双手撑在松软泥土地里,小手指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小满低下头近身一看,赫然是她方才落入水中的那枚紫薇讳花钱。
此刻的花钱安静地躺在草丛中,湿漉漉的。填充在刻字凹槽中朱砂晕染开来,血一般妖艳的红色。
又是它,是这枚花钱救了她一命……这枚紫薇讳花钱……
小满不住咳嗽着,将花钱捡起来在衣角擦了擦,刻着紫薇讳的花钱在暗夜里黯淡无光。
“……”
她将花钱紧紧攥在手心,努力平复着呼吸。
突然一道惊雷划破天际,闪电劈开阴沉的夜幕,借着白刃般的闪电小满终于看清——
——混浊不堪的水面上,赫然漂浮着一个浸湿的纸人!
小满失力地跌坐在地上,惊恐万状地望着水面上的纸人,纤细的手肘强撑着身子没有倒下去。她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头上传来微弱的触感,有什么东西扫过小满头顶,又酥又痒。
小满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缠绕上丝丝缕缕解不开的东西。
这触觉,像是……
突然想到什么,心一瞬间凉到谷底。小满猛然一抖,只觉浑身都起了一层毛栗子。
小满僵硬抬首,一抹血红飘过眼帘,瞪大的双眼怼上一张模糊的面孔。
一个低垂着头的红衣女子,如瀑般的长发密布遮住了整张脸。她僵直地站在小满身后,垂落的乌黑长发随着夜风轻轻飘扬,扫过小满写满惊愕的脸庞。
小满浑身湿透,一股寒意自脚底向上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果然。
红衣女子骤然低头,整个身子压向小满,只觉一袭冰冷的黑发扫过双眼——
小满瞬间失去意识-
悬阳城盛产流言,特别是关于城内最受人瞩目的几个家族的流言。比如沈家,五百年来一直都是坊间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诶,你们可曾听闻,那沈家又出乱子了!”
“听说了听说了,是不是那沈家二小姐突发恶疾,沈家家主四处寻医,想尽办法吊着她一口气的事情?”
“不止不止,我听说那沈万自打醒来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躲在屋里谁也不见,数着日子过活一般,还让人找来了好多白纸,成天没完没了地捣鼓什么纸扎,不会是在给自己准备那边的东西吧?”
“那沈家二小姐不过是个短命鬼,呵呵,沈家糟蹋了那么多孩子的性命,这下报应全都在他家二女儿身上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们的消息还是不够深入,据我打听到的啊,沈家那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沈千,就前几天那场暴雨,知道吧?噗通一下啊,就失足掉进沈家的池塘里了。呵,说是失足落水,谁知道是不是遇见什么水鬼了呢?”
“啊?我怎么听说是沈家大小姐夜半三更遭雷劈了呢?”
“……”-
沈家,内院。
刚醒来的时候,小满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窗外发呆。好几次蒲月进来她都毫无察觉。
沈千醒过来的消息一传出去,不过一炷香的时辰,蒲月便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大小姐,三少爷前来拜访。”
小满挺直了背脊望向窗外,她始终背对着门口,头也不回,话也不说。
蒲月不敢吱声,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满缓缓扭过头,目光黯淡:“人走了吗?”
才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沈亿进来的脚步很轻,蒲月识相地退下,为二人轻轻掩上房门。
小满转头看向门口的沈亿,朝他扯起一个淡淡的笑:“你来了。”
沈亿神色有些紧张,进门便问:“小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满不答反问:“为什么对我撒谎?”
沈亿上前的动作一顿:“什么?”
“我说,”小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为什么要扯谎来骗我?”
沈亿抬眼看向她,眸中满是不解。
小满沉默半晌,不紧不慢道:“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枚刻着紫薇讳的花钱吗?”
“自然是记得。”
“花钱起源于七百年前,最早可追溯于大胥古国。这枚紫薇讳花钱,是南胥景和年间的产物。”
小满抬眼,朝沈亿淡然一瞥:“五百年前的花钱,你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
沈亿抿唇不语。
小满继续道:“史书记载,南胥朝规,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沈亿闭眸叹道:“那是大胥朝规。”
“有何不同?”
“无一处相同。”
沈亿脸色有些惨白,他眼睫扑朔,娓娓道来:“大胥是金碧辉煌的空前盛世,南胥是繁华尽后的零落颓败。”
“天上地下,无可比拟。”
小满轻笑一声:“所以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这枚紫薇讳花钱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还有那些有关道家的法术咒语……你又不是道士,是从何处学会的这些?”
“……”沈亿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小满长叹一声:“罢了,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逼你了。倘若有朝一日你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再告诉我也不迟。”
沈亿依旧低着头,闷声不说话。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小满原本想说些什么,想告诉他有关那晚看见的一切,有关那个红衣女子和水面上漂浮的纸人……
可面对沈亿这般态度,小满最终只是缓缓闭上眼,叹道:“谢谢你来看我,那晚是我不小心脚滑落水,我现在很好。”
“小满……”
“请回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沈亿在榻前伫立良久,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
听见他鞋底和地面轻微的摩擦声,小满突然叫住他:“大雪!”
沈亿身形一顿,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见他这般反应,小满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再次试探着开口:
“大雪?”
“……哥哥,是你吗?”
沈亿回头看向她,一双眸子写满了不解:“……什么?”
心中死灰复燃的情绪骤然凉下去半截。小满嘴唇微动,倔强地牵起一抹笑:“没事,想起了一位故人。”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着沈亿和门口的方向,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次意外落水后,小满休养了整整两个多礼拜。沈家主一气之下派人抽干了莲池里的水,又命人严加看守,将小满困在院子里,不许她踏出自家院子半步。
直到婚期前夕-
六月二十九,婚期的前夜。
沈家上下的房梁门柱都挂满了红绸,锣鼓声天,一派喜气洋洋。
屋外,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屋内,小满半靠在床榻边,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们,黯然神伤。
鲜艳的红,亮得刺眼。
这是她的婚事,是她的婚礼。
沈家的老管家见她闷闷不乐,上前提醒道:“大小姐,喜日将至,还请笑一笑,图个喜庆,吉利。”
都在六月三十成婚了,还图什么喜庆。小满心想。
老管家指着桌上的一个个精致的木箱,道:“
大小姐,这是老爷为您准备的嫁妆,以及成婚需用到的物件,还请大小姐一一验收。”
虽然是陈道生入赘,但沈家主依旧毫不吝啬地送给她价值连城的宝贝,给足了小满排面,可谓是下了血本。
小满上次在绣灵阁已经当场验看过婚服,加之她并没有什么喜悦的心情去再捣鼓自己,这次直接越过秀禾服径直走向一旁的首饰盒。
她打开一旁的笼屉验看婚服配套的物品,琳琅满目的饰品映入眼帘。
沈家主为她准备的,果真是顶好的配置。
可惜谁也不清楚,他对她这个女儿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轻叹一声,默默垂下眼帘,站在她身后蒲月上前道:“大小姐,蒲月伺候您梳洗更衣。”
小满挥了挥手:“让旁的人都下去吧。”-
梳洗过后,屋内一阵雾气氤氲。蒲月为小满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为她换上那件绣有金凤的秀禾服,随后低头去寻什么东西。
蒲月在梳妆台中翻来找去,疑惑道:“咦,为何不见那装首饰的妆屉?白日里我分明放在这里面的……”
小满低垂着眉眼,从镜中注意到她的动作:“许是白日里来装扮喜房的下人们收起来了,要不去问问老管家?”
蒲月闻言压低了声音,附在小满耳边道:“烦请大小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嗯。”
房门启合,微弱的夜风被关门的动作带进屋内,掀起淡淡尘埃。
小满端坐在半人高的圆镜前,抬眼看向镜中人。
一身庄重华美的秀禾服,半干的头发泼墨般垂落在肩头和前胸。沈千本就生得秀气,眉眼清朗,一双眸子如碧波幽潭,深邃而澄澈。
小满不自觉抬手,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出神。
突然想起什么,小满伸手探进梳妆台下的抽屉,从里边缓缓取出一个精致的红漆木盒。
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上盒面的花纹,小满动作轻缓地打开木盒,里边躺着的赫然是那枚紫薇讳的山鬼花钱。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钱,良久,长叹一声,关上盒子重新放回抽屉中。
目光注意到抽屉里的另一个木盒子。小满动作一顿,缓缓将旁边那个精致华美的木盒取出来。
——这不是,方才蒲月在找的装有金银首饰的妆屉吗?
打开盒子一看,果真不出她所料:盒子里装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精美饰品,同心结、合欢扇、红盖头……
她随手翻了翻盒内的物品,验看着里边的物件,无一差错。
掀起红盖头的瞬间发觉有些不对劲。小满停下手中动作,目光落到盖头下的一抹红白上。
那是一个苍白的纸人,却身着红衣,空洞的两只眼睛中点着两点红痕。
脑海中蓦地闪过那晚看见的水面漂浮的纸人,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合在了一起。
纸人……是那个纸人……
纸人……点睛?
小满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最近心事重重出现了幻觉。她越看那纸人越觉得诡异,手一抖啪嗒一声,盒中饰品落了满地。
小满俯身准备去捡,却不见那纸人的影子。她将所有饰品重新纳入木盒中,正准备起身,余光瞥见镜中的自己身后掠过一道身影。
起身的动作顿在半空中,小满缓缓转动眼珠,重新看向镜中。
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一切平常如初,并没有任何异样。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闭眼凝神。
“最近精神这根弦,着实是太紧崩了。”
耳边似乎有细密而嘈杂的说话声在嗡嗡作响,小满听不真切。
……方才是眼花,难道又出现耳鸣了?
她强自镇定着,眼看蒲月还没有回来,便随手取过梳妆台上的木梳准备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耳边再次听到如蚊蝇般轻微的嗡嗡声。小满惘若未闻,她低垂着眼睫,神情木然地抬手梳理着自己的如瀑墨发。
镜面渐渐有些模糊,从清晰的成像变得明黄。小满抬头,愕然对上一面复古铜镜。
可分明,方才这镜子还是正常的。
来不及多想,因为手脚开始不听使唤,仿佛是提线的木偶,握着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手里的木梳不知何时变成了昂贵的角梳,铜镜中的倒影开始扭曲,小满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透过铜镜隐约看见上面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小满原本将将到后背的头发开始愈发地长,每梳一下都仿佛在生长,直到没过腰际。
“嗬……嗬……”
小嘴唇微张,艰难地吐息着。
她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面扭曲的铜镜,右手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不可自制地僵硬地梳着自己的长发,一下,又一下,愈梳愈长,直至流泻一地。
“呃……!”
小满瞳孔皱缩,乌黑浓密的长发仿佛有生命的触手一般,扭动着漂浮在空中,发丝缠绕上她的脖颈和脸颊。
黑发在脸上蔓延开来,小满梳头的动作戛然而止,整张脸已然被长发层层包裹,强烈的窒息感使她喘不上气。
“啪”一声响,一双苍白枯瘦的手猛地搭上镜框。
透过发丝包裹的缝隙,小满看见铜镜里映出自己的模样——
铜镜中的女子一袭秀禾婚服,金丝银坠,龙飞凤舞,俨然一派将要成婚的模样。她面容苍白如纸,两团不自然的红霞晕在双颊,空洞的双眼中眼珠缓缓转动,唇角机械地扯起一抹诡异的笑。
她笑看着她,看着小满无助挣扎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讥讽。
下一瞬,铜镜中的“小满”双手扶着镜框,佝偻着身子缓缓向外蠕动着探出半截身子。她抬手,径直朝着小满的脖颈伸过来,猛地扼住了小满的喉咙。
冰冷而有力的手指紧紧箍在脖颈的皮肉上,后背传来阵阵阴凉,小满呼吸不上来,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意识开始有些恍惚。
小满仅剩的理智让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右手猛地扫过梳妆台,刚被她捡起的妆屉再次被扫落在地,一个熟悉的东西落了出来。
是纸人,是那个纸人!
小满想到什么,想要弯腰下去捡那个纸人。毁了它……毁了这个纸人,是否就可以破局……
“呃——!”脖子被人掐着往后一推。
直到眼前的景象彻底被长发遮住,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小满端坐于梳妆台前,浑身爬满了浓密的长发,有如蚕茧般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底升起,小满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活活勒死。
生命仿佛正在一点点流逝,仿佛被面前这扼住自己喉咙的另一个自己吸走。
花钱……挡灾,她的紫薇讳花钱已经遇水报废,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小满心神动荡,今日她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紫薇讳……花钱……沈亿……
她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声若蚊呐地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哥……哥……”
她还没有找到大雪,还没有弄清楚长生石和沈家覆灭的真相,还没有……
哥哥……哥哥……
“铛——!”
一阵寒光掠过,眼前的束缚被人一举破开,登时有如天光大亮。
忽闪的视线中,一道身影豁然出现。
无比熟悉的身影,和记忆中那次酒醉祠堂后昏迷前看见的那个黑色的身影一模一样。
是沈亿,是沈亿!
难道那晚在沈家祠堂将她从怨灵手下保下来的,不是陈道生,是沈亿?
……至始至终,都是……他……
小满想起什么,竭力呐喊,声音却已嘶哑得不行:“沈亿!它是纸人所化!妆屉里有它的本体!”
沈亿闻言会意,寻到散落在地上的妆屉一看,正红短绒的锦布上赫然躺着一具纸扎的小人。
纸人脸颊上抹上两团突兀的红霞,身着红衣的纸人被人用朱砂笔点了双睛,炯炯有神的双目看起来诡异至极。
“是纸扎人。”
他回头看向小满,澄澈的眼睛写满了坚定。
“别怕。”
只一句话,不过两个字,却让小满瞬间感觉无比安心。
“待我为你破局。”
沈亿一手握着纸人,抬起一手将食指放在唇边,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
他抬手,一点血红落在纸人眉心,和他额间朱砂一般的红。
第32章 红嫁衣不兴白喜事① “莫回头”……
“别怕。”
只一句话, 不过两个字,却让小满瞬间感觉无比安心。
“待我为你破局。”
沈亿一手握着纸人,抬起一手将食指放在唇边, 毫不犹豫地咬破。
他抬手,一点血红落在纸人眉心,和他额间朱砂一般的红。
沈亿喃喃自语:“还差点什么……”
他两直并于唇前, 阖上眼睛轻声念咒,随即骤然睁眼, 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
“破!”
“咿呀————”
袭向小满的头发被从中斩断,断掉的发丝散落一地,不断地蠕动着。
镜中女子嘶声怒喝, 探出身子,上半身有如扭动的蚯蚓一点点伸长……她无限延长的上半身落到地上, 枯瘦如柴的双手撑在地面,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朝着二人的方向爬来。
小满陡然一惊, 缓过神来的她猛地抓起掉落在地的一件首饰, 朝着梳妆台的铜镜精准地砸过去。
“砰——!”破碎声清脆, 碎掉的镜面中映照出她扭曲的面容,小满心头一颤。
一双手猛地挡在她眼前, 沈亿侧身站在她身前,轻声道:“别看镜子。”
小满一颗心跳得飞快, 强自镇定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要害你,还不够明显吗?”
沈亿微微侧过脸问她:“你觉得是谁这么卑鄙,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整你?”
“你要是这么问,那人选可就多了……”自小满穿越以来,她得罪的人可谓是一抓一大把。
沈亿闻言住了嘴,只见铜镜破碎后, 那红衣女子整个身躯被拦腰斩断,只剩一个上半身重重坠于地面上,皮肉断裂处收缩蠕动着,没有一滴鲜血。
“咿呀———!”
她歇斯底里地嘶吼一声,如长腿螳螂般挥动着双手,朝着二人的方向飞快爬来。
沈亿将小满微微护在身后,眸色深沉。
他抬手,露出皓白手腕上的那串闪着光泽的佛珠。小满记得,这是沈二折赠予他的。
脑海中再次浮现起那日听见的话语,沈亿……到底是不是春三娘和沈二折的孩子?还是说这其中,当真另有隐情?
不过她思索片刻的时间,沈亿口中梵语轻响,他抬眸瞪向朝着他们袭来的红衣女子,眸中微不可查地一闪。
霎那间,小满看见他的右手小臂似乎泛着淡淡的金光。
沈亿猛然抬手,在红衣女子冲上前扑向小满的瞬间,精准而迅速地扼住红衣女子的喉咙,将她生生拦下。
他凝视着红衣女子的面容,鸦睫下的一双星目写满了厌恶和嫌弃。
手上动作骤然收紧,沈亿嘴唇微动,语气不屑:“你也配顶着她的脸?”
红衣女子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两下,嘴角冒出一缕如烟似雾的黑色气体。它目光落到沈亿身后,像是看见了什么,嘴角突然裂开,“嗬嗬”地低笑出声。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下一霎那,一阵微风吹过额前碎发,黑雾般的气体掠过沈亿脸颊。
“嗬呃!沈……亿!”
沈亿闻言骤然回首,只见小满身后弥漫着一团黑雾,一股无形的力量附着于黑雾之上,控制着小满将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颤抖的手紧紧箍在她脖颈的皮肉上,勒得她无法呼吸。
耳边再次传来那道“嗬嗬”的笑声,似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挑衅。
沈亿面色阴翳,低声咬出两个字:“找死。”
手上动作刚一加重,又听得小满发出窒息般的嘶声呻|吟:“呃……”
沈亿动作一顿,他紧抿着薄唇,死死瞪着这近在咫尺的罪魁祸首,缓缓松开了紧扼着那镜中女子脖颈的手指。
小满如获大赦,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抚着心口不住地喘息。
沈亿一把甩开它,转身快步上前来到小满身侧,语气急切:“你怎么样?”
目光落到小满脖颈处几道有些泛黑的指印,他眸色骤然一沉:“……抱歉。”
“没事,我没事……”小满攀着沈亿的手臂缓缓站起身,二人双双转头看向那镜子里的女子不断扭动着身躯,断掉的头发缓缓吐出新的发丝,无穷无尽地生长一般。
小满眉头紧皱:“杀不死,斩不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看向沈亿:“不如用火将纸扎人烧毁?”
“不可!”
沈亿面色凝重,一字字道:“这纸扎人,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你的模样来做的。”
小满闻言垂首深思。她方才就注意到了,身着红色嫁衣、被人用朱砂点睛的纸人……
整个沈家乃至整个悬阳城,在今日身着红色嫁衣的也只有她了。若是轻举妄动,将纸扎人轻易烧毁,指不定会小满有什么反噬落到她身上。
双方僵持不下,眼看着那红衣女子朝他们的方向爬过来,蠕动着伸出手,尖锐的指甲就要戳到二人的眼前……
沈亿略一沉吟,突然道:“将你房中的墨汁泼到这纸人身上!”
小满闻言一怔:“你要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快,要来不及了!”
“不行!”
小满隐约猜到他想要做什么,可潜意识告诉她决不能照他说的那样做。
沈亿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猛地将她一把推开,耳边掠过那镜中女子尖锐凄厉的嘶喊,沈亿迅速做出反应,飞快转身扑倒在地,堪堪躲过一击。
他在地上滚了几遭,目光四扫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窗边的书桌,上面赫然摆放着笔墨纸砚。
他迅速爬起身来,一手抓起纸扎人,径直朝着书桌前奔去。
黝黑的墨汁浸染了整个纸人的身子,纸人眉心那一点血红在此刻显得更加耀眼。
黑衣朱砂痣,沈亿的模样。
小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沈亿说的破局,竟然是以身破局。
红衣女子挣扎着扭动身躯,红色褪尽,长发翩然。小满抬眼看向那人——一袭黑衣,赫然是长发版的沈亿!
黑发疯狂生长,乌黑浓密的长发扭动着、漂浮着,形成一个巨大的伞形。它猛然冲向书桌旁的沈亿,将他整个人一下吞了进去!
小满大惊失色:“沈亿!”
沈亿整个人已然被长发层层包裹,有如黑色的蚕茧,小满想要上前,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猛地弹开。
身后仿佛是一个无尽深渊,眼看着离沈亿越来越远,沈亿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往前走——”
“莫要回头。”-
六月三十,天晴。沈家上下热闹非凡。
沈家主一面迎接着城中四方来的宾客,一面应着道喜的话,一派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纷纷转头看向主院门口的方向,只见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赫然是蒲月。
不过一个丫头,众人并未在意,继续你推我盏劝着酒。沈家主亦转回头去,一手搭在身着婚服的陈道生的肩膀上,笑语吟吟。
蒲月一手扶着门框,抬头断断续续地说:
“新娘、新娘不见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热闹嘈杂的场子瞬间安静下来。
沈家主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蒲月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气啜泣:“……大小姐,大小姐她,凭空消失了……”-
小满睁开眼时,惊觉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悬空一瞬,还不等小满反应过来,一股强烈的失重感席卷全身——
眼前闪过斑驳的光影,剧烈的光线刺激得她泪腺急剧分泌。大脑里一阵翻江倒海,颠得小满的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
待那阵混乱的颠簸感渐渐消弭,眼前的事物终于重归天明。小满感觉脑子里脑浆还没有摇匀,抬手揉了揉突突狂跳的太阳穴。
耳边响起一阵嘈杂,吵得她头痛欲裂。
一睁眼,赫然对上几张放大的脸。
小满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才发现面前之人是沈万和沈家主。
沈万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成婚太激动了晕倒了?”
沈家主怪道:“说什么呢,口无遮拦的。阿千,你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
不知为何,小满潜意识里觉得面
前的沈家主和沈万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奇怪。
小满摇了摇头,问道“沈亿呢?”
沈家主闻言一愣,和沈万对视一眼:“什么沈亿?你该不会是高兴傻了吧?”
小满不解:“就是沈亿啊,父亲您的……小儿子,我和沈万的三弟。”
沈家主闻言大笑:“阿千果真是糊涂了!我们沈家从未有过沈亿这号人,我也从未有过什么儿子!”
他说着摆摆手:“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时候不早,赶紧些梳洗,别误了时辰——阿万!”
沈万会意应道:“诶!马上就去!”
小满:“什、什么?诶——”
不等小满说完,以沈万为首的一群人簇拥推搡着将她带进了屋内。
小满被人摁着肩膀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是那面半人高的圆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等等!”
身侧的蒲月不解问道:“怎么了大小姐?”
小满抬手遮住眼睛,不去看它:“镜、镜子……”
“镜子?这镜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有什么问题么?”
小满闻言一愣,她试探着缓缓转动眼珠,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如蒲月所言一般,镜面中映照出小满防备的动作,还有一旁面露忧色的蒲月。
小满猛地回头,看向身后那群不明所以的下人们。
蒲月轻笑着安抚她:“大小姐定是喜事将至,过于紧张了。大小姐莫要多想,放轻松的好,蒲月一直在您身后。”
第33章 红嫁衣不兴白喜事② “一拜天地——……
镜中映照出小满防备的动作, 还有一旁面露忧色的蒲月。小满猛地回头,看向身后那群不明所以的下人们。
蒲月安抚的声音传来:“大小姐定是喜事将至,过于紧张了。大小姐莫要多想, 放轻松的好,蒲月一直在您身后。”
小满眸色一深,随即垂下眼帘, 掩去眸中神色,淡淡应道:“嗯。”
即便是如此, 小满依旧左顾右盼,一颗心惶惶不安。屋内的下人各自忙碌着为小满梳洗着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 小满的妆面终于大功告成。蒲月为她盘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饰以金钗玉簪, 好不华贵。
小满抬眼望向镜子,只见镜中人一袭红衣秀禾, 丹唇皓齿, 螓首蛾眉, 一双明澈的眸子犹如碧水秋波,顾盼生姿。
“烦请大小姐起身, 蒲月为你盖上盖头。”
小满缓缓起身行步,昂贵的秀禾服犹如身披晚霞, 步步生姿。她双手平持着一柄金丝蝴蝶合欢扇,下意识回头再次看了一眼镜子。
这一眼,却让她身躯猛地一顿,双眼蓦地睁大了。
她几乎有些站不住,踉跄着后退几步,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镜子里:“婚服的扣子……为何是四颗?”
在小满的认知中,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便是“四六不成扣”。传统文化中对奇偶数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其中奇数代表阳性,偶数则代表阴性。
这四颗扣子的衣服,分明是给逝世之人穿的!
而她身上这件婚服,说到底就是一件华丽的寿衣!
蒲月笑着解释:“大小姐,是这样的。三枚扣子呢代表的是天地人三元素,五枚扣子则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您的婚服择二者之中,则代表着包纳兼容,一举两得。”
小满满脸不相信:“你这还不如不解释呢。”
“大小姐,我就说您是太紧张了,总是疑神疑鬼的。”
蒲月绕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附耳安抚道:“不信您看,这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屋内屋外的下人们,都是这么穿的。”
小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连屋内忙碌的下人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四颗扣子。
她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蒲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莫要担心,蒲月一直,一直,在大小姐身后。”
小满削瘦的肩膀骤然一抖。
金丝绸缎的大红盖头落下,掩住了小满有些慌乱的神情-
沈家自古女尊男卑,虽说是陈道生入赘沈家做大姑爷,沈千上轿之前也就没了所谓“脚不能沾地”的规矩,可该有的排面还是半分少不得。
沈千成婚,按照沈家一直以来的规矩,沈千要踩着红色地毯一路走上喜轿,在送亲队伍的簇拥下围着悬阳城绕一整圈,随后回到沈家,于祠堂中拜高堂。
“大小姐,紧着些路。”
小满在蒲月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间,晃动的盖头下是铺在石板路上的红色长毯,于她脚上那双绣着飞凤的正红绫罗绸缎鞋交相辉映。
盖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堪堪遮住她姣好艳丽的面容,犹抱琵琶半遮面。
“大小姐,当心些门槛。”
小满抬起腿,迈过沈家大门的门槛。她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蒲月:“若是绕城游行的话,新郎不应该在仪仗队伍前吗?”
蒲月略一停顿,轻声道:“大小姐这是迫不及待了?别急,等游行结束之后就能见到新郎了。”
虽说心中疑惑,但小满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她将手搭在蒲月的手上,踩着红绸垫脚踏上轿子。
刚一坐稳,便听得轿外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起轿——”
轿身蓦地一晃,车轱辘缓缓转动,似乎是朝着某一个方向开始行进。马儿的脖颈下的金铃声掉落一地碎响。
小满掀开盖头,入目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封闭空间。两边侧面分别有两道精美的雕窗,内部挂有柔软昂贵的绸幔。
可——这满车的绸幔锦帛,竟然全都是白色的。
这哪里是喜轿,分明和棺材的装扮无甚差别!
喜轿便被嘈杂的丝弦管乐声包围。小满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又是一阵唢呐冲天响。
小满心下疑惑,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掀开绸缎车幔的一角,探头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这一看,却让小满瞬间愣在原地。
这、这几个抬轿子的车夫,居然也是披麻戴孝般,身着白色丧服,惨白泛青的脸上抹了两朵红霞,嘴角僵硬地勾起一个弧度,诡异至极。
小满从头到脚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心脏冷得彻底。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这八个抬着喜轿的车夫,分明就是几个死人!
而那一群吹着丝竹唢呐的送亲乐队,分明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
阴人抬轿,百鬼送亲……
小满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丝毫不受控制,仿佛不属于自己。
她闭目凝神,用尽全力朝着轿子猛地一撞——随即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响起一阵惊呼,轿子似乎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滚了一遭又一遭。
“啊!”
小满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轿子内。外边依旧萦绕着丝竹管弦声,还掺杂着无数悬阳城百姓的贺喜。
额头泌出细密的汗,小满猛地扯下盖头,刚要掀开车幔往外看,下一秒就有一只手抢先掀开了帘子,是蒲月。
什么情况?方才看到的那些,经历的一切,难道都是梦吗?
蒲月就站在轿子旁,低声道:“大小姐,回到沈家了。”-
沈家祠堂。
小满在蒲月的搀扶下下了轿子,一路缓缓行进来到祠堂。盖头之下,小满看不清周围的情景,可下意识里却觉得气氛很是诡异。
身旁的蒲月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大小姐,您不是一直想要见一见您的新郎吗?别急,就要见着了。”
此言一出,小满猛地心惊。
她忍无可忍,当即甩开蒲月的手,抬手一把拽下
大红盖头。
可当她看清面前的场景时,却蓦地怔住了。
只见满堂红白绸缎高高挂起,众宾客整整齐齐坐在祠堂两边,脸上笑意淡淡。而就在小满旁边,祠堂大堂的中央——赫然摆着一副棺材!
小满朱唇轻颤,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面前这个和她拜堂成亲之人,竟然是一个死人!
耳边倏地炸开一阵哄堂笑声,小满整个人讷讷地杵在原地,随即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睁大了眼睛望向四周。
周围几十号人,包括沈家家主、沈万、沈二折……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都是死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小满旋即抬手,一把捞过身旁的蒲月,用手肘死死箍住她的脖子。
她反手从发髻中抽出一根锋利无比的簪子,随即将簪子逼近蒲月的脖颈,声音冷淡:“放我走。”
蒲月一脸无辜:“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你还要跟我装到何时?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蒲月歪歪头:“大小姐,您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影子。”
小满深吸一口气:“你和我一样不是这儿的人,这是什么?幻境么?不管是什么,我要你立刻马上,放我走!”
“大小姐……”
小满语气淡然:“从照镜子那一刻,我就已经发觉不对了……凭什么镜子里只能照出你我二人的影子?因为只有你我是真实的,其他全都是幻境吧!”
蒲月突然低低笑起来:“大小姐,您果真聪慧。”
“大小姐,您瞧仔细了,那副棺材里躺着的,可是您的爱人呐……”
“胡说八道,放我出去!”
“您忘记了吗?您不记得了吗?啧啧,果真是负心人呢……”
乍时间阴风四起,小满抬手猛地挡在面前,耳边想起衣袂摩擦的簌簌声。
再一睁眼,身后的蒲月早已不见,只听得她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
“大小姐……大小姐……”
之前害还让小满觉得安心的话语,此刻却显得惊悚无比:“大小姐,蒲月一直在您身后……”
可蒲月根本不在她身后,不知何时,蒲月已然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
“呼……”
深深呼吸一口气,小满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紧握的十指深深嵌入掌心,钻心的疼。
周围想起一道道毫不掩饰的讥笑,面色惨白表情木讷的沈家人齐刷刷扯起嘴角,注视着小满露出诡异至极的笑。
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得祠堂之上的屏障之后传来一声重物碰撞掉落的声响。
单薄的屏障将里间光景遮得尚不严实,烛光透过屏面映照出那人的身姿,影影绰绰,缥缈虚无。
不像人,不是人。
低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从屏障后缓缓传来,赫然是一道女声:
“吉时已到——”
话音刚落,站在祠堂两边都沈家人开始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他们将下人抬上来的箱子一个个打开来,原本装着嫁妆的箱子里此刻却堆满了纸扎和纸钱。
小满眼睁睁看着他们讲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沈家主缓缓走到她面前,抽出火柴点燃一根。
手指松落,燃烧的火柴骤然落入箱子里,其他人见状接二连三地点燃火柴,焚烧着一箱箱纸钱和纸扎的嫁妆。
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烟雾缭绕中,似乎可以看到鬼魅般的影子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佛吞噬人心的幻妖。
小满垂眸,目光落在被她扯下来丢在地上的红盖头上。
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没有人能帮得了自己,她该如何破局?
逃吗?逃吧!
脑海中刚一闪过这个念头,小满的身体就先一步有了动作。她猛地转身迈开步子,朝着门外的方向跑去。
结果可想而知,一群面色苍白的死人僵硬地抬起手,将径直冲向门口的小满硬生生拦下。
小满被强硬地拖回了祠堂中央,面前的几盏烛灯晦暗不明,乍亮乍阴,映出小满面上的阴影。
她目光落在祠堂的地板上,除了她自己,这祠堂几十号人中赫然没有一个影子!
屏障后的司仪重新开始仪式,扯着嗓子拉长了尾音:“吉时已到——”
“呜——!”
三五七八个人,不,是死人,白得发青的十几只手径直朝小满伸来,将她死死摁着跪在堂前。
想要挣脱开来,却怎么也逃不掉。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传来剧烈的痛感,四肢被束缚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分毫。
眼前的事物渐渐有些恍惚……小满扑朔着眼睫,心脏剧烈跳动。
“砰砰砰——砰砰砰——”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
“爱人呐,爱人呐……”
耳边想起一道低沉的女声,是那个屏障后的司仪:
“爱人呐,莫流连,
泪鬓斑白,红烛到天明
前世缘来今生续,唢呐连天喜轿起
青丝缠颈,血衣作聘
阴人抬轿,百鬼送亲”
“——一拜天地——”
第34章 红嫁衣不兴白喜事③ “蒲月,还是说,……
初春下的十里长廊, 小亭临水,和风轻缓。
小满只觉脑子里一阵晕眩,恍惚间耳边传来宫人细碎的议论声, 她听得有些不真切:
“……皇帝丹青,公主文墨,才子佳人, 天造地设。”
身后突然有什么动了动,小满这才发觉自己身后居然靠着一个人。二人背对背靠着坐在攀满藤蔓的朱栏上, 点点碎阳透过繁茂的叶缝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到人身上暖洋洋的。
身后之人懒懒开口,声音低沉又熟悉:“不过是近日宫中盛行的流言, 不必太放在心上。”
小满想要回头看看身后的人是谁,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当然是流言,就你那鬼画符的画技, 还妄称与豫**青相媲美……”
身后那人立马就不乐意了, 回损道:“你还说我?就你那怀里揣着两句平仄不调的诗, 还真当自己能比肩李杜?”
小满这副身体的主人猛地转过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目光落到那人镶着金丝的黑色衣襟上,眼前骤然泛起一阵朦胧, 视物渐渐模糊……
画面再次亮起,场景赫然从宫中长廊换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余光瞥到四周的建筑,梁柱斗拱,飞檐阁角,一派庄重大气的磅礴景象。
不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小满反应过来, 这里是寺庙。
庙前那株古菩提树上挂满了祈愿牌。她双手合十,虔诚地阖上眼帘。
耳边再次响起那个人熟悉的声音,“诶,矮豆子,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矮豆子!”
“那你一口一个病秧子,朕还没有治你的大不敬之罪呢!”
“……”小满撇撇嘴:“哟,还会用皇帝的身份压我了?”
“诶,不敢不敢……”
庙中住持手持佛珠伫立堂前,口中梵语轻响,小满垂下眼睫,在阵阵经文念诵声中缓缓启唇,声音轻缓缥缈:
“我向菩萨许了愿,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岁岁,常伴君身,不负初见。”
……
眼前再次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白。
四下是苍茫的雪,膝盖处传来锥心刺骨的冷。小满低头一看,自己赫然跪在雪地里,衣裙已然被全部浸湿,寒气直入骨髓。
恍惚间抬首,目光瞥见那庄重威严的大殿之上,一人身着锦衣龙袍,长身玉立于宫殿门口。
明明隔得那样近,但她却清晰
的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就好像明明不是他们之间任何人的过错,他们却不得不心照不宣地相互远离。
眼前阵阵发黑,她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意识消散之前,听见耳边响起那人急切的呼喊:“快传御医!”
……
眼前情景如电影片段般呈现,画面一转,再次稳住心神时,又换了一个场景。
四周是宫殿内的陈设,窗外日影昏沉,黯淡的光线流转于殿内屏障上,动荡不定,晦明倏忽。
小满低着头,不曾抬头看向高座上的那人。
“这是朕亲自为你挑选的嫁衣,朕觉着很衬你。”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这是朕能给你的最好的了。”
“……前些日子朕酿了些青梅酒,就埋在御花园的梅子树下,你最喜欢的。”
那人无言地坐在大殿之上,语中的汹涌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滩平静的死水。
最终他只是长叹一声:“殿外的雪下的很大,陪朕出去看看吧。”
她跪在庄严的大殿之上,步摇微动,眼波流转。她躬身磕头,额心堪堪触碰到金丝楠木的地板。
“谢陛下隆恩。”
……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细碎的记忆。
“下雪了!病秧子,你快些走!”
“矮豆子,你等等我——”
……
繁杂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堵在心口处。
上不去下不来,剪不断理还乱。
“我向菩萨许了愿:
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
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
三愿年年岁岁,与君诀别,不复相见。”
“——一拜天地——”
“嗬————!”
小满猛地收回思绪,这才发现自己依旧身处沈家祠堂之中。十几只白得发青的手束缚着她的四肢,将她死死摁着跪在堂前。
想要挣脱开来,却怎么也逃不掉。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传来剧烈的痛感,小满倒吸一口凉气。
盖头重新落下,遮住了眼前的事物。耳边响起沉重的木板磕碰声,以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一抹红色的衣角在眼底浮过,小满猛地反应过来——他们把那棺材里的尸体捞了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小满几近崩溃。
被强行控制着跪在地上,几只手摁着她的头和脖子,硬生生往下一摁。
小满的额头重重地砸到地上。
“——二拜高堂——”
“砰!”又是沉闷的一撞。
“——夫妻对拜——”
额头的痛感蔓延至整个大脑。小满失神间被猛地拽起来,转身面对着身旁那“新郎”的方向。
不等她缓过神来,便被人摁着脖子猛地一拜——
“——礼成——送入洞房——”
盖头下瞥见那新郎的手,苍白而又枯瘦,微微泛着青紫。
小满挣扎着,踉跄中她的膝盖撞到棺材的一角,疼得她闷哼一声。
下一秒,失去重心的小满被十几双强有力的手压制着,径直摁进大敞着的棺材。
挣扎间盖头骤然脱落,飘飘然落到棺材中那人的胸膛之上。小满的目光顺势落到那人衣襟,猛然一顿。
棺木之中的男人身着绣着金丝的大红婚服,面色苍白如纸,散落的长发泼墨般铺在棺内,眉心洇染开来一点嫣红朱砂。
她望着那人削瘦的脸庞,眉眼清冷,一点朱砂痣映在苍白的面容上,犹如雪中的一朵红梅。
这张脸……分明和沈亿,和她的哥哥一模一样!
正当小满失神间,身后的桎梏骤然消失。她因为惯性跌进棺材里,在就要倒在那具尸体上时被人猛地停住了。
小满腰上一紧,一直手揽过她的腰肢,将她生生从棺内捞了出来。
脸颊落入一个温热的胸膛,带着淡淡的沉水香。小满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沈亿一手揽过小满的腰,扶着她堪堪站定,一手捏着法决,往棺材里猛地袭去。
可当他看见棺内的那具尸体,却蓦地顿住了动作,掐诀的右手停在半空中。
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沈亿毫不犹豫地甩出手中法决,棺内的尸体骤然爆裂,化作点点黑雾,消散而去。
小满在他的搀扶下踉跄着站起身,一松开放在他身上的手,却发觉掌心一阵湿润,带着淡淡的腥味。
小满心头一颤,是血。
她抬眼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少年,嗫嗫着开口:“哥哥……你受伤了……”
她感受到身侧之人身躯猛地一颤,“……我是沈亿。”
小满微微一滞,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
小满堪堪站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看去,目光直直地望向屏障后的那个身影。
烛光透过屏面映照出那人模糊的身姿,影影绰绰,似人似妖。
小满兀自定了定心神,朝着屏障后抬了抬下巴:“司仪大人,还不准备露面吗?”
屏面后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笑得更加放肆。它扭动着身影缓缓走出屏障,二人也终于看清所谓司仪的模样——
——赫然是蒲月!
蒲月朝着小满微微躬身:“新婚快乐,大小姐。”
“蒲月。”
小满眸光深沉,一双清冷的眸子凝视着她。
“还是说,应当叫你幻妖。”
空气沉寂两秒,“蒲月”转了转眼珠,朝她耸耸肩,笑道:
“我还是更喜欢,蒲月这个名字。”
小满面色沉重,她看着面前这个几乎与自己形影不离的丫头,一时间百感交集。
传闻中的幻妖吃人心,剥人皮,是可以随意改变自身容貌的冷血怪物。
她看着面前这个披着蒲月脸皮的幻妖,冷声问道:“你把蒲月藏到哪里去了?”
“大小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蒲月啊……”
幻妖眉眼弯弯,扯起一个淡淡的笑:“至始至终,沈家的这十年,一直都是我啊。”
小满闻言一愣,紧抿着唇和沈亿对视一眼,一言不发。
幻妖幽幽道:“还记得十年前的五月,我在乞丐群中受尽欺辱,是您善心大发将我带回了沈家。”
“您为我取名,叫作蒲月,就是……五月的意思。”
小满冷道:“所以,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小姐,我可从未想过要害你。”
小满不想跟她废话,只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知道你会救我的。你总是这样,平日里嚣张跋扈,其实心地良善,我知道你不忍心看着我死。”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因为你是沈千。”
小满神色严肃:“我不是沈千。”
幻妖笑意淡淡:“不,你就是沈千。”
小满嗤笑道:“就算我真的是沈千,倘若当初我知道你的真身是妖,是决计不会带你回沈家的。”
“你可就嘴硬吧,大小姐。”幻妖盈盈几步走到祠堂的祭台边,微微倾身靠上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一点没变。”
她轻叹一声:“可惜,如今的我,已经今非昔比了。”
小满冷冷打断她:“我和你没什么情分,别在这儿跟我叙旧。”
“我与你无冤无仇,到底是为什么让你潜入沈家十年,你又为什么要为我编织这么一个幻境?”
幻妖故作玄虚,嘻嘻笑道:“我是在帮你啊,我的大小姐。你本来就应该嫁给他。”
“前世的你们分明定下了今生的姻缘,你怎么可以背信弃义,嫁作他人妻?”
她的声音飘渺虚无,像是会蛊惑人心:“他的肉身在那场大火里化作齑粉。”
小满不明所以:“……什么?”
幻妖抬手指向沈亿,故作惊愕地笑道:“不过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你都已经灰飞烟灭了,怎么还能转世为人的?”
她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他?”
沈亿对上她的眸子,倏忽一笑:“你猜?”
幻妖猛地一愣,意识到有些不妙,突然听得“砰”一声巨响,众人皆是一惊,纷纷抬头朝着头顶看去。
只见幻境上方——祠堂的房顶处被人生生劈开一条裂缝,一道耀眼金光照进来,整个祠堂上空瞬间布满裂痕。下一瞬,整个幻境骤然崩塌,场景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碎片渐
渐消弭。
一人身着道袍,手持黄符法器踏入境中,赫然是陈道生。
他捏着黄符手中施法,径直袭向幻妖,毫不留情——
“大胆幻妖!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第35章 红嫁衣不兴白喜事④ “纸扎人的背后另……
“砰”一声巨响,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抬头朝着头顶看去。
只见幻境上方——祠堂的房顶处被人生生劈开一条裂缝。下一瞬,整个幻境骤然崩塌, 场景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碎片渐渐消弭。
只见陈道生一身道袍,手持黄符法器踏入境中。
他径直将手中的青铜法器对准幻妖,语气轻缓:“五百年的幻妖, 最擅以幻境蛊惑人心。”
幻妖转头看去,见来人是陈道生, 蓦地一愣,似乎有些惊愕。
小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祠堂, 而是身处自个儿的屋内。
陈道生在门口站定,牵唇冷笑:“老妖, 你好大的本事!”
“道长大人,话说得这么难听做什么?”
幻妖扯了扯嘴角, 笑得牵强:“世间万物, 有灵此间。我本无根无形, 靠吸纳这天地灵气幻化成人,可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野妖怪。”
小满冷言问道:“是么?那你潜伏在沈家这十年是为何?”
幻妖道:“当然是为了您啊, 我的大小姐。”
小满冷笑:“别告诉我你这十年只是为了让我和一具尸体成婚。或者说,至始至终, 你都是为了阻止我和陈道生成亲?”
幻妖微微眯起眼,扭头看向小满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陈道生冷冷打断:
“一个走火入魔的恶妖,和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幻妖面色一沉,随即忽地笑出声来:“怎么,道长大人还想跟我动手不成……”
话音未落, 只见一道金光闪过,陈道生手持青铜法印,口中念念有词,朝着幻妖的方向就是一击。
幻妖闪身躲过,陈道生不慌不忙,凝神掐诀:“天罡五雷咒!”
“天火雷神,五方降雷;
地火雷神,降妖除精;
邪精速去,禀吾帝命;
急急如律令!”
又是几道雷光掠过。
幻妖飞身堪堪躲过几劫,后至雷光乍现,避无可避,几束电柱重重打在幻妖的肩膀和胸膛,将她的身体生生穿透。
“呃——!”
幻妖四下躲闪,却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小满心中生疑,一抬眼却撞见了沈亿眼底那抹尚未褪去的狠戾。
陈道生旁若无人,兀自对幻妖大打出手,几道法雷逼得她避无可避。幻妖脱身不得,旋身朝着小满和沈亿的方向冲去。
沈亿下意识侧身将小满挡在身后,陈道生见势不对,忙向着二人大喊:“小心幻妖——”
说着又是一道法雷甩出。
谁料那幻妖虚晃一枪,就要到二人面前之时猛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窜去。陈道生的法雷却径直朝着小满和沈亿袭去。陈道生脸色骤然一变:“小心我的法术——”
沈亿眉头一皱,抓着小满往侧边一扑,二人双双在地上滚了几遭,这才堪堪躲过一击。
幻妖见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道长大人,看来你道行也不怎么样嘛,再练个几十上百年再来跟我斗吧!”
陈道生气急:“卑鄙老妖!有本事站住——”
幻妖却粲然一笑:“来追我啊,道长大人~”
此时,一旁灰头土脸的两人连滚打爬地站起身,小满咬牙切齿:“陈、道、生!”
——这个不靠谱的蠢道士!
此时的陈道生却早已管不得那么多,转身径直朝着幻妖离去的方向追随而去:“老妖!往哪儿跑!”
“陈道生!”
眨眼间的功夫,幻妖和陈道生便双双没了踪影。
小满觉察不对劲,刚想要追上去看看,身旁突然一沉——小满转头看去,竟是沈亿脚下一软,有些踉跄。
小满忙扶住他的手肘:“沈亿?你怎么了?”
沈亿摆了摆手:“无碍……”话音刚落一抬头,却蓦地怔住了。
二人相互搀扶着,转头看向废墟外茫然无措的人群。
“……”
沈家上下百来口人、以及今日前来贺喜的宾客,不知何时全都围在这战损的院子外,一时无言。
小满看向沈家主,对他扯起一个笑:“父亲,我早就跟您说过,这亲结不成的。”
毕竟,新婚当夜闹了这么大的事儿,新郎还当场追着幻妖跑了,还怎么结亲?结哪门子亲?
沈家主面色沉重,平日里柔和的目光此刻竟也变得有些阴翳。他毫不掩饰地瞪了沈亿一眼,随即气呼呼地甩袖离去。
众人见他直接扭头就走,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全都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场面一度尴尬。
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和无人收拾的烂摊子,小满不禁长叹一声。
人群里有人影攒动,是一袭大红旗袍的春三娘。小满扶着沈亿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并无太多想法。
谁知下一秒一双纤纤玉手伸到自己面前,春三娘握住小满的手腕,有些局促,又有些关切:
“沈……阿千,你没事吧?可曾有哪里受伤?”
春三娘此举无疑让小满错愕不已,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过,让春三娘双手扑了个空。
来不及顾得上春三娘尴尬不尴尬,因为身旁的沈亿身躯一颤,“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月光下的血渍泛着些黑。
一片哗然。
小满瞳孔骤缩,连忙双手去捞身体软下去的沈亿,却没有扶住。
“沈亿——”-
七月初,地门开。
悬阳城的上空烟雾缭绕,风却依旧闷热如初,带着些南方惯有点湿气弥漫在空气中。
自前两日大婚被那幻妖一闹,整个沈家从欢天喜地、喜气洋洋,转眼间变成了气氛凝重的模样。
沈千的院子在陈道生和幻妖过手时被毁成一片废墟,沈家主气得两眼一黑,兀自派人去收拾那烂摊子,另外给小满换了个院子。
新院子虽说偏远不少,但也好在僻静,小满甚为清闲。
小满正坐在自个儿的院里煮水烹茶,袅袅茶烟升起,飘渺虚无。
小满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沈万,神色淡然。
“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沈万不安分地扣着手指,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向来看看姐姐,顺便安慰一下姐姐……毕竟,成婚当晚的事情,都不是我们大家想看到的……”
小满长长地“噢”了一声,转而问道:“听闻妹妹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沈万道:“我没事,多谢姐姐关心。”
她说着,话锋一转:“只是……真是没有想到,蒲月竟然就是那臭名昭著的幻妖。好在姐姐没什么事……幸好幸好……”
她抄起煮沸的开水倒入茶壶,不禁失笑:“怎么,看见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很失望?”
沈万动作一顿,面色有些难看:“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小满敛了神色,话音一转:“没事,只是我听说……当时我失踪后,跑去跟父亲报信的人,是蒲月?”
沈万抬眼看向她,抿唇不语。
小满为她沏了一饼新茶,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尝尝,新到的龙井。”
沈万颤颤巍巍地双手握杯:“谢过姐姐……”
二人品着茗,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终究是小满先开口:“那个我的模样的纸扎人,是你的手笔吧。”
沈万手中动作一颤,杯中茶水尽数洒出,“什、什么?那不是幻妖……”
“幻妖是之后的事,我现在说的,是在幻妖出手之前,那个被人点睛的红衣纸人的事情。”
“沈万 ,我成婚前的那段日子,只是被禁了足,不是眼瞎了耳聋了。你那段时间做了些什么事情可是人尽皆知,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小满眸光坚毅,凝视着她的眼睛明亮至极:“说什么卧病在床,埋头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纸扎,其实是打着给自己做纸扎的幌子,在弄些见不得人的污秽之物吧。”
“不……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害姐姐……”
沈万颤抖着双手抱着头,连话都说不利索:“我只是、不想让你和陈道长成婚……我以为这样只是会吓吓你,我只是想毁了你们的婚约……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小满原本只是怀疑,这才出言刺激想要试试她,不曾想三言两语就使得沈万缴械投降,这般干脆地认了罪。
“你喜欢陈道生。”
沈万咬着下唇没有说话,默认了。
小满有些不解。真不知道这陈道生到底哪里好,居然惹得沈万对他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甚至因为他被人利用,差点害死自己的亲生姐姐沈千。
小满略一思索,又缓缓摇了摇头:“不对……”
“你常年深居闺中,连门都出不了几次,怎么可能有机会学会这等巫蛊害人之术?”
沈万闻言一顿,低垂着眼睫避而不答。
小满步步紧逼:“沈万,你实话告诉我,背后指点利用你的人,到底是谁?”
“不,不能说……”
小满凝视着她的眸子,沈万却不停闪躲着,甚至看都不敢看小满一眼。
小满仰头望天,长舒一口气。她嘴唇启合,语气轻飘飘的,却格外沉重:
“沈万,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真正聪明的人想要做一件坏事,是断不会亲自动手的。”
“借刀杀人的道理想必都懂,但当你我身处局中,你还能理性地做出判断吗?”
“……”
沈万紧抿着唇,依旧垂头不语。
没问出话的小满也不恼,她三指握盏,浅酌一口清茶,笑意淡淡,道:“这样吧,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比如说,那个让你今日前来我这儿打打探消息的那个人,就很是聪明。”
沈万身形晃了晃,脸色一白。
小满抿唇,勾起一个柔和的笑:“指点你用这纸人来害我的,也是他吧?”
沈万猛地抬起头,对上小满审视的目光,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万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沈万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小满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究竟是谁……能够打着幻妖的幌子,利用沈万来对自己下手的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何费尽心思要置她于死地?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逐渐开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
第36章 尾声:怎辨真假是非 “佛即是道,道即……
小满虚靠在窗台上, 眼前升起袅袅茶烟,似云似雾,湿热氤氲。
究竟是谁……能够打着幻妖的幌子, 利用沈万来对自己下手的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何费尽心思要置她于死地?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逐渐开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
回想自己来沈家这段时日, 到底的罪过哪些人……
春三娘……小满兀自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她没那个头脑。
沈二折也没理由, 虽说她撞破了二人的私情,但他毕竟是沈千的舅舅,就他平日里阿弥陀佛的样子, 也不像是会做出这些事的人。
沈家主……不可能。虽然小满揭穿了沈家五百年来十三祭的真相,并将之公之于众, 但沈家主一向对她宠爱有加,断不会加害于她, 除非……
小满眼睫一颤。除非, 他听说了有关沈千身世的事情。
若依照春三娘所言, 沈千和沈亿都不是沈家主的亲生骨肉,那沈万是不是也……
“叩叩叩——”清脆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小满猛地回过神来, 清了清嗓子朝门外喊道:“请进。”
屋外的人略一迟疑,随即缓缓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小满抬眼朝门口看了一眼, 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清茶,垂下眸子强压着情绪问:“你来做什么。”
来人正是春三娘。
春三娘双手缠在身前,似乎格外局促:“……姨娘来看看你,顺便给你捎个消息……”
小满闻言一愣。这已经不是春三娘第一次对她献殷勤了。自从上次雨夜小满意外撞破了她和沈二折的丑事之后,春三娘似乎对她格外客气,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 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惹得小满生气一般。
可即便是如此,小满依旧给不了她好脸色。她牵起一个假笑,皮笑肉不笑:“三姨娘请讲。”
“你大婚当日撞了邪,又解了婚约,难免心情低落。我找人去南禅寺给你求了一串手串,你带着,也好去去晦气……”
“三姨娘,”小满含笑,冷冷打断:“三姨娘若是没有旁的事,就请回吧。”
“阿千……”
春三娘犹疑片刻,这才道:“沈亿他醒过来了。”-
夏季多雷雨,七月气候炎热,酷暑难耐,说来就来的暴雨像是给整个悬阳城盖上了一个厚重的炉盖,空气中充斥着闷热的湿气,黏糊糊的。
彼时沈亿正靠在窗边,望着雷雨交加的庭院发着呆。
门外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沈亿循声抬头,便看见站在门口的小满缓缓收了手中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
沈亿垂下眼睫,看见小满濡湿的鞋尖,心下一动,忙道:“怎么淋湿了?快些进来吧!”
小满将伞立在门外,伸手带上门框:“窗边湿气重,别离那么近。你刚醒过来,怎么也没人管着你。”
沈亿缓缓走到桌前,伸手示意小满也坐。
小满坐在他对面,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质匣子。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里边赫然躺着之前沈亿送给她的那枚花钱。
“你送我的那枚紫薇讳的山鬼花钱,报废了。”
沈亿瞥了一眼那花钱,淡淡道:“没报废,继续戴着吧。”
小满不解:“不是说这花钱不能碰水?上次我……失足落水,不小心将它打湿,上面的朱砂都脱落了些。”
“无碍,还灵着。”
“还……灵着?”小满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为什么上次被纸人的长发缠身时,这花钱没有像以往一样出手相助?
沈亿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垂下眼睑微微勾了勾唇角;“你真的以为是这花钱几次三番救了你?”
小满:“什么……?”
沈亿敛了神色,轻咳一声:“无事。”
“不过,我突然想起你左手手腕上那串佛珠——”
小满略一停顿,继而一笑:“你这人也倒是奇怪,似乎佛道两教都沾点儿边。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沈亿垂眸,淡然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小满娓娓道来:“佛道两教区别大着呢。道教重生恶死,追求长生久视、得道成仙,重今生;而佛教则追求涅槃,脱离生死轮回,重来世。”
“可我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我不过是个……业余闲散人员罢了。”
“大道如一,万法归灵。天下门派,同根同源。所谓,佛即是道,道即是佛。”
沈亿坐直了身子,缓缓抬起左手,卷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这佛珠来历不小,二舅父肯把它赠与我,实属是我意料之外的。”
小满借题发挥,试探着问道:“这佛珠大有来头?说来听听?”
沈亿抬眼看她一眼,似乎早已识破她的技俩,依旧说道:“这串佛珠,原本是沈家大夫人,也就是你和沈万的亲生母亲当年为了庆祝二舅父归家而赠予他的。传闻此珠乃沈家传家至宝,只有每一任沈家家主才有资格得到。”
说到这儿他略一停顿,伸出两指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可是沈家自古女尊男卑,大夫人为何要将这佛珠留给二舅父?”
沈亿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母亲一直以来对我严格要求,就是因为她是真的想把我培养成下一任沈家家主……”
小满不可置信:“沈家家主?你?”
沈亿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小满挑眉:“……三姨娘为何觉得,
父亲会让你来做下一任沈家家主?分明我们沈家一直以来的规矩……“都是女子为尊。
沈亿略一沉吟,突然道:“难道小满你真的不知道吗?”
小满:“什么?”
沈亿抬眼注视着她,一字字道:“我不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件事,小满你真的不知道吗?”
小满心下一惊。
“……你……你居然知道?”
“我自然知道。或者说,我的母亲,你的三姨娘,从来都没有对我隐瞒过这件事。”
“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就明确地告诉过我,我不是她和沈家主的孩子。我不过是在大雪天被人扔到沈家门口等死的一个孤儿。”
“沈家主有意废除沈家五百年来的女尊男卑制,将家产据为己有,所以,他需要找一个男性继承人。春三娘跟我说,若不是她生不出孩子,是断不会收养我的。我也是托了额间那一点朱砂痣的福,被沈家主看上了,否则我根本进不了沈家门。”
“春三娘生不出孩子?那你……你不是春三娘……”
沈亿居然不是春三娘和沈二折的孩子?那他们当时为何一直争辩所谓的“孩子”?
“是,我不是沈大脾的孩子,也不是春三娘的孩子。”沈亿语气坚定又淡然:“我和沈家,没有半点关系。”
小满瞠目结舌。
联想到一直以来沈家主对春三娘的各种不耐烦的态度,小满不禁有个大胆的想法:“也许……春三娘她不是生不出孩子,而是没法生孩子呢?”
此言一出,一时无言。
“没法……生孩子?”
沈亿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次我不小心闯入了家主的房间,我发现他的屋内保留着许多大夫人生前的用品,很多东西……还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
话音刚落,小满直觉一阵头皮发麻。
变态啊变态,这沈家主对沈家大夫人的爱真的是够畸形的。
小满不由得耸了耸肩,“沈大脾一向如此,是个极其矛盾的个体。你要是说他爱沈亓吧,他又在沈亓逝世不满一个月便从烟花之地带回了春三娘;你说他不爱沈亓吧,娶回春三娘这么多年来他居然连碰也不愿意碰她一下,连孩子都要从外边儿捡。”
对此,小满已经无法做出评价了。沈大脾简直颠覆了她的认知。
沈亿垂头沉思,突然想到什么,缓缓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呢?”
小满抬眼看他。
“你还知道什么……?”
沈亿有些心虚地躲开她的目光,一五一十道:“还记得前段时间,因为十三祭而死掉的那群人吗?里面有一个死后被抛尸护城河的,是个城外来的教书先生。”
小满眼睫一颤,她当然记得。
小满强忍着心中的紧张,佯装镇定地问道:“他的死,有什么问题吗?”
“有。”
沈亿凝视着她的眸子,字字清晰:“袁正清的尸体,我看过的。”
“他是自杀。”-
走出沈亿的院子时,小满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
袁正清是自杀。
小满回忆起当晚的场景,袁正清躺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她恍惚间回神,发觉自己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匕首……
这样的情况,换成谁来都会以为是自己杀了人。可若真如沈亿说的那般,袁正清是自杀,再联系起祭天游上袁正清对沈千和十三祭的态度……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袁正清深夜潜入沈家,与神志不清的沈千发生了争执,自杀以死陷害沈千,就是为了将沈千推上风口浪尖。
这样,即便是沈家主千保万保,也护不住沈千,城中百姓的舆论会迫使他交出沈千去献祭,倘若沈家主不愿意,那么沈家五百年来的十三祭就会不攻自破……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自己死后尸体被凭空消失,被不知名力量抛入悬阳城的护城河中,与沈家无半点干系。
小满捏紧了掌心里的那枚紫薇讳花钱,仰天长叹一声。
“我渐渐发觉,事情似乎愈发复杂了。”
最初的最初,小满以为这只是一座古城和一个家族的故事。可后来她才发现,有关沈家和长生石的种种线索,一丝一缕都在指向那五百年前的神秘古国。
——南胥。
五百年前的南胥,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他的覆灭也和长生石息息相关吗?
沈亿和大雪,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还有袁正清的死,春三娘和沈二折口里的那个孩子,沈千和沈亿的身世……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个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没有谁真的可信,没有人真的可靠。
——包括沈亿。
——也包括小满自己。
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真相渐行渐远。
“呼……”
小满长舒一口气,豆大的雨珠一串串沿着伞骨滑落,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
她抬眼望向天边。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仿佛要洗涤这座城市,仿佛要埋葬某些肮脏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第二卷《血嫁娘》完——
——第三卷《罗生门》敬请期待——
第37章 纲常有伦难成体统① 他竟对他名义上的……
罗生门下, 竹林丛中;
他们理直气壮,强取豪夺;
他们为了私欲,编制谎言。
披着生存的外衣, 他们肆无忌惮。
——芥川龙之介《竹林中》
——第三卷《罗生门》启——
瓜月初时,暑气熏蒸。
一连好几日的暴雨瓢泼不停,天色阴沉沉的, 头顶乌云密布,透不过一丝光亮。压抑、沉闷, 像是在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小满把屋里屯着的茶饼全都摆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了晒。
“吱嘎——”小院的竹门被轻轻推开, 小满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她有些许不耐,但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兀自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儿。
不请自来的春三娘在门口有些局促,等她看清小满手里的动作时, 不由得开口:“阿千这是做什么?茶受潮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小满心道, 敷衍地点了点头。
“正好我给你带了新茶, 快别捣鼓那些了,坐下来和姨娘喝喝茶、唠唠嗑。”
小满没有反驳, 停下动作依言坐在摇椅上,烧火煮了一壶开水。春三娘轻车熟路地坐在她对面, 时不时动手帮小满摆弄两下茶具。
小满抬眼瞥她一眼。
这段时间以来,春三娘几乎每天都要往她这儿跑一趟。求了手串来要亲自跑一趟,送点心来要亲自跑一趟,如今送个茶叶都要亲自跑一趟了。即便小满这暂居的院子离春三娘的院子有些远,也丝毫挡不住她的脚步。
小满早已见怪不怪,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一直盘旋在心中的某些问题, 也逐渐明了了……
沸水汩汩,小满倒水沏茶,拿了个方帕垫在茶壶盖上,轻轻阖上盖。
“如今,这城中有关咱们沈家的流言,可谓是甚嚣尘上。这城中人也是,说闲话也不背着点人,流言蜚语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自从蒲月幻妖身份暴露之后,沈家主便撤了小满的贴身侍女,只交代了几个下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新来的几个下人从不跟小满搭话,更多的是监视她,以免再闹出什么乱子。
被监视的小满可谓是每天数着日子过活。眼看着距离七月半越来越近,可沈家主竟是没有再来看过她,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虽说小满对春三娘一向没有好脸色,但事到如今还得从她那儿得到外界的消息,于是不得不低头。
她假借沏茶的功夫微微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什么流言?我倒是不曾听说……”
“传来传去,无非就是两点。”春三娘皱了皱眉头,似乎在
思索着什么:“好像是……有关那个叫长生石的东西。”
长生石!
小满眼前一亮,猛地抬眼看向她,连喝茶的动作都停下了:“有长生石的消息传出?”
“他们都在传,说那长生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拼凑残魂……什么什么的。还说那长生石若是失效,需要种在人的身体里,以活人血肉滋养,被寄生者活不过二十岁。”
春三娘撇撇嘴:“五百年前的话传到现在,居然还有人信。反正我是不屑于听信这些的。”
小满却是眉头紧皱:“长生石还有失效这一说法?”之前怎么从未听说过?连史书上都没有过相关记载!
“谁知道呢?也不知道谁走漏的风声,现在整个悬阳都已经传开了。”春三娘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啧啧称道:“不过要我说,这事儿一闹大,沈万可就要遭老罪咯。”
小满略一沉思,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试探着开口问:“外边儿是不是都在传言,说长生石就寄生在沈万的身体里?”
春三娘一愣:“你怎么猜到的?”
小满微微一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众人皆道沈家二小姐沈万足不出户,是因为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而如今的沈万恰好年方十九,正好符合了传言中那句“被寄生者活不过二十岁”。
再者,这沈万自小就像是被沈家主藏起来了一般,一开始旁人都以为沈家主是因为大夫人难产之事对沈万心存芥蒂,加之体弱多病,所以不待见她。可如今看来,怕是沈家猪为了隐藏什么东西,有意而为之……
“沈家自古供奉长生仙,五百年来觊觎沈家长生石的人也不少,不过都是有来无回,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可如今这情况,只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小满微微眯起眼,抿唇深思。
难道,沈家后来的覆灭,也和长生石的争夺有关?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气氛一度降至零点。春三娘尴尬笑笑,尝试着转移话题:“……其实今日前来,是想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小满看出她的犹豫,含笑道:“有什么话,三姨娘不妨直说。”
春三娘微微倾身,靠得近了些,声音也压的低:“听我一句劝,离沈亿远些。他不是个好东西。”
“哦?”
小满挑眉,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清茶。
茶水微涩,如鲠在喉。
“听我的!他这个人不安好心!他对你……”
春三娘似乎想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犹疑片刻也说不出口,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这种话我不好跟你说,你有机会自己去沈亿书房的那个小隔间一看便知。”
小满来了兴趣:“现在就有机会。”
“……什么?”
小满举盏朝她敬茶,含笑道:“还要劳烦三姨娘,为我打造一个机会咯。”-
出乎人意料的,春三娘是个行动派。
她以“有要事商议”为由,将沈亿引了去。沈亿前脚刚走,小满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他的院子。
她朝着一个眼熟的下人招招手:“我找沈亿。”
那小厮恭恭敬敬道:“大小姐,三少爷方才出去了。”
小满眨眨眼,说起谎来:“我知道,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了,他让我先进屋等他。”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见小满进了屋,忙给她端了茶水点心上来。小满挥挥手吩咐他撤了,又道:“去门外帮我时刻看着,三少爷若是回来了,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待到那小厮点头退下,小满缓缓来到门前,将耳朵贴上房门往外仔细听了听。
确定屋外无人之后,她迅速转头来到屋内书房,只见书房墙壁上挂着的尽是些山水墨画,还有未完成的画作摆放在桌面上,连毛笔都没来得及收起。
小满左右寻了寻,目光落在书桌后的一席蒲屏上。她回头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发现后缓缓绕至蒲屏之后,果真是一个小隔间。
屏障之后日影沉沉,昏暗的环境使得蒲屏后的空间显得格外狭小。小满抬头一看,只见林立的架子上密密麻麻堆满了染有墨渍的纸张,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地铺在地面上。
而就在她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水墨人像画。
画像上的人一袭天青色的旗袍,姿态张扬,正坐在那高高的院墙之上,一手攀着古树的粗壮树干,一手撑着墙上黛瓦,朝着画外的方向一回首。
只一眼,小满便看出这副画功底极为深厚。可美中不足的是,这画上女子居然没有五官。
小满微微眯起眼睛,越看越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她走近了些,借着蒲屏缝隙透过来的光线细细端详。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小满瞳孔皱缩,猛然惊觉了什么似的后退了几步。
背后抵上林立的书架。小满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画像。
她连忙翻看了书架上堆积的其他画像,再有散落一地的、挂在书架侧边的……
最终,她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画像上的人,虽说无一描摹了五官面容,但身形背影却和她无一二致!
——不,准确的说,这诸多画像上的人,应当是沈千!
短暂的茫然之后,小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望向一旁书架上的各类纸张卷轴,依稀还能看见一些泛黄的书籍……
她下意识连连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质书架。小满反手稳住书架,却被书架角落里安置着的一个精致木盒吸引了注意力。
她抬手将其取下,缓缓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泛黄却平整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迹,竟组成了一首诗——《咏犬》!
小满眼皮猛地一跳,硬着头皮读下去。
“犬犬犬
白瞎两只眼
给它点颜色
蹬鼻子上脸”
脑海里浮现起刚来沈家时爬墙撞见沈亿的画面。
小满:“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沈亿:“难道我不该躲着大姐么?”
……
小满深吸一口气,兀自压制住内心的错愕,凝神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原是这般……难怪她刚穿越过来时,沈亿会因为小满对他的靠近感到警觉,甚至怀疑她不是真的沈千,原来是这般……
想必当时的沈千已经知晓了沈亿对她的心思,但她却不知道沈亿的真实身世,所以才会对沈亿的感情避之不及,这也导致了沈亿不得不对沈千疏远些。
这个沈亿,原来早就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喜欢上了沈千。他竟然,一直对他名义上的大姐抱着这样的心思!
小满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他这段时间里对小满所做的一切,也是因为他喜欢沈千,把她当作了沈千?
正愣神间,听得“吱嘎”一声响,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小满身躯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在蒲屏之后。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沈亿朝着书房走来,随即又在书桌面前停下。
一阵良久的沉寂,久到小满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面前的蒲屏被人一把拉开,沈亿那张白皙的面孔猛地放大在眼前。
近在咫尺,呼吸交织。
沈亿蓦然一笑:“好久不见,小满。”
第38章 纲常有伦难成体统② 流水的沈千,铁打……
一阵良久的沉寂。
久到小满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 面前的蒲屏被人一把拉开,沈亿那张白皙的面孔猛地放大在眼前。
近在咫尺,呼吸交织。
沈亿蓦然一笑:“好久不见, 小满。”
小满有些笑不出来,板着脸应道:“左右不过一个礼拜,也不曾见你
去偏院看看我, 现在倒是跟我客气上了?”
沈亿笑容淡然,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小满身后的那一排排书架, 毫不避讳地问:“你都看见了?”
小满:“我不瞎。”
沈亿沉吟片刻,似乎挣扎许久,才试探着开口:“作何感想?”
小满:“……什么?”
沈亿声音轻缓, 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我是说,看到这些画, 你作何感想?”
“……”小满下意识往后一瞥,竟一时间有些口不择言:“画技不错, 就是字丑了些。”
沈亿突然轻笑出声, 小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 按理说你绘画功底这般好,书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才对……除非你是有意而为之, 故意写成这样的。”
“这都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年幼时不喜诗词书法, 贪玩了些罢。如今若是让我再提笔,怕也是写不出当年风韵。”
小满:“……这也称得上风韵?”你真的是饿了。
“言归正传,上次看见这些东西后你可是对我避之不及……如今物是人非,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目光一改往常的清冷,变得异常灼热,盯得小满无地自容。
小满佯装镇定, 毫不避讳地对视上他的眸子,语气冷漠:“你这是大逆不道,有违纲常。”
沈亿语气淡淡,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可你并非我的亲姐姐。”
小满猛地垂下眼睫,掩住眸中微不可查的颤动,嗤笑一声。
“可惜,我早已心有所属。”
“……是那个所谓的哥哥吗?”
小满动作一顿,随即释然一笑:“是。”
沈亿眉头微蹙:“这些年不曾听闻你和谁家公子来往甚密,更不曾有哪位哥哥与你有所交集。”
“如果我说我不是沈千呢?”
沈亿嘴唇微颤。
他缓缓垂下眼睑,目光流转在小满的面容之上,字字清晰:“你就是沈千。”
小满气笑,大步从他身旁走过,肩膀狠狠撞上他的。
一回到自个儿的偏院,远远便看见有人围在院外,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小满走上前去,是沈家主新安排的那几个下人。
下人们一见到小满,忙不迭呼天喊地:“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还是小满第一次听见这几个下人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不由得有些奇怪:“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什么事慢慢讲。”
下人们急得团团转,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是大小姐您之前的院子——出大事了!”-
沈家大小姐沈千和青河山道士陈道生的婚礼搅黄之后,沈千原本的院子也在陈道生和幻妖交手过程中被夷为废墟。
前些天雨下个不停,施工修缮的计划也就不得不暂时搁置。今日天一放晴,下人们便来到沈千的院子,开始修理那些残垣断壁。
结果一铁锹下去,在后院的泥土里挖出一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头颅。
正是小满刚穿越来之时,沈家那位被幻妖所杀的下人的头颅。
小满站在院中,目光落在那颗无比熟悉的头颅之上,只觉有些恍惚。
“啊呀!哥哥!你死的好惨呐——”
一个沈家下人模样的女子猛地冲上前来,二话不说就要扑上去,被其他人堪堪拦住:“做什么!冷静些!”
被拦下来的女子名叫阿水,是沈家伺候沈二小姐的下人。而她口中的哥哥便是沈千之前的下人之一,也就是那个被幻妖人首分离的受害者。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当初的场景,寂静的夜晚,圆滚滚的头颅……
身旁的沈家主猛地一拍她的肩膀:“阿千,此事可与你有关?”
小满身躯一抖,几乎是下意识摇摇头:“我不曾知晓。”
“许是,那幻妖……对!定是那幻妖作的孽!”沈家主愤愤不平道:“当时就没能找到这下人的头颅,不曾想——竟是被那妖孽藏了起来!”
小满闷声不语。沈二折闻讯赶来,站在不远处,一手置于面前,一手不断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嘴里不住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沈千院子里挖出一颗人头的事情如鱼遇水般不胫而走,闹得人尽皆知。
沈家被堵得水泄不通,听到消息的人们蜂拥而至,将包括小满和沈家主在内的一行人团团围住。
沈家主连忙出言驱赶,但成效甚微。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看见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阿水,霎时间群情激奋,无一不出言指责沈家的做派。
“那幻妖是沈大小姐的身边人,潜伏在沈家整整十年,难道沈大小姐就真的无半点察觉?”
“我看不然。说不定这沈千早就被邪祟附体了,否则又为何会在上元节当日大闹祭天游?这个仆人的死怕是与她脱不了干系呢!”
“沈千是杀人犯!是帮凶!交出沈千!还我们城中百姓一个公道!”
“交出沈千!还悬阳百姓一个公道!”
“……”
众人义愤填膺,平日里因为会缺斤少两大打出手的人们此刻竟然形成了统一战线,纷纷站出来痛骂沈千。
耳边是众人的污言秽语和无尽谩骂。小满眼睫微颤,强自镇定地开口:“人不是我杀的。”
聊胜于无的一句辩驳,就这样轻飘飘地被各种指责谩骂声掩盖过去。小满一时有些迷茫,转头环顾四周,蓦地撞上沈亿的目光。
他站在人群前,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沈家主陡然一吼,不怒自威:“都安静!若是再有人闹事、故意引导节奏,触怒长生仙——后果不堪设想!”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沸腾的人群几乎是两秒钟就安静了下来。
小满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条理清晰地替自己辩解:
“人不是我杀的,在成婚当晚之前,我也并不知道蒲月就是幻妖这件事。”
众人一片哗然。
“诸位,且听我说几句。”沈家主见状亲自出面,道:“误扰祭天游一事,的确是阿千有错在先。但——就如大家所言,阿千极大可能是受了那幻妖的迷障,才会神志不清、做了错事。”
“但是,成婚当夜幻妖意欲对阿千图谋不轨。再者,也是阿千亲自识破了那幻妖的真身,若说她们俩是一伙的,她们又怎会自相残杀?”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无言。有人站出来说话:“那沈千若是真的受幻妖迷障,沈家主应当如何处置?”
沈家主面色沉重,一字一顿道:“有妖捉妖,有邪驱邪。诸位放心,我定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给悬阳城一个交代。”
“……”
在沈家主的不断安抚下,城中百姓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在沈家其他下人们的引导下离开。
小满阖上眸子,站在院子里静默良久。她几近疲软地蹲下身来,抱膝低头埋进双臂之间。
不知为何,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一旁的沈亿身上。他还站在那里,没有随着众人离去。
小满犹疑片刻,缓缓起身走到沈亿面前,抬眼凝视着他。
后者毫不闪躲地对上她的目光。小满压低音量,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问:
“连你也不信我吗?”
沈亿垂眸看着她,面色冷淡疏离:“我认识的沈千不会杀人。”
小满:“我说过我不是沈千。”
沈亿声音轻飘飘的:“你就是沈千。”
小满自嘲一笑:“我以为,就我们这种已经出生入死的关系,你是不会怀疑我的。”
她长舒一口气,拉长了尾音:“看来,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关系?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沈亿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含笑:“大姐说笑了,你我之间,不是铁打的姐弟关系么?”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一时间降至零点-
小满终究还是被沈家主禁了足。
眼看七月半将近,小满也不闲着,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梳理目前所知的线索。
正当她凝神思索之际,房门被人从外边一把推开,一人风尘仆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小满抬头:“陈道生?你怎么又回来了?”
陈道生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诶,沈大小姐大可放心,我可不是回来跟你成亲的。”
他朝着小满一挑眉:“我是来驱逐邪祟、捉拿幻妖的。”
“……”小满无语地别开脸。
陈道生娴熟地在小满对面的椅子坐下,两指敲了敲桌面,道:“大小姐不必怨沈家主,他把你关起来,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依贫道看来,沈家主对大小姐可谓是用心良苦。”
小满沉吟片刻,突然抬眼注视着他:“我都跟你解除婚约了,父亲还要想方设法让你留在我们沈家,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陈道生微微眯起眼,笑而不语。
“当然,你明知其中有诈却还是不惜以身犯险,甚至连自身的清誉都不要了。”小满眼波流转,轻笑道:“陈大道长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陈道生“啧”了一声,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无他,要怪就怪家住大人报酬给的太多了。”
小满一时无语。
“唉,别说那些无用的,现在外边儿的人都说你和幻妖相处十年,说你被邪祟附体了。我这次可是收了沈家主的委托,今晚要在你院中布阵驱邪,还要烦请大小姐多多配合。”
小满嗤笑道:“陈道长道行深厚,还需要我等凡人帮你弄虚作假?”
陈道生压低声音,道:“我当然知晓大小姐您身上并无邪祟一说,但是外人他们不相信,那我就只能做做样子,让他们相信所谓的邪祟已经被铲除了。”
“所以,沈大小姐——”
他伸手塞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咒在小满手心,笑道:“合作愉快。”-
七月初十。
月黑风高,乌云密布,整个沈家被一层诡异的寂静所笼罩。院中竹林无风自动,一股不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沈千的偏院中。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来人正是一身道袍的陈道生。
他左右徘徊,随即选中一个合适的位置停下脚步,立刻就地坐下开始布置法阵。他从袖中取出桃木剑,点燃摆在地上的香炉,启唇开始念诵驱邪的咒语。
随着咒语的念诵,院中的阴风渐渐平息,四下竹林也停止了摇晃。他又取出一张黄纸,迅速画上符咒,将其贴在院子里的四个角落。
下一瞬,只见院中黑雾弥漫,本在屋内的小满突然一把推开房门,披头散发的她面目狰狞,有如人间恶鬼。
陈道生找准时机,迅速从袖口掏出一张明黄色的符纸,快步近身朝着小满额头一贴——
他两指并于唇前,凝神念咒:“净心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固,魄无丧倾,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啊——”
小满仰天长啸,周身弥漫的黑雾邪气被彻底驱散,一切恢复了平静。
陈道生收起术法,抬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小满。后者狠狠抬眼瞪他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么损的招,没有第二次。”
陈道生尴尬笑笑,压低了声音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嘛。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小满双腿发软,却依旧嘴硬:“滚。”
沈家主见状连连拜谢:“谢过陈道长替小女解除邪祟,在下感激涕零……”
陈道生只是微微一笑,对沈家主道:“家主大人客气了。只要心存善念,多行善事,自然邪不侵正……”
话音未落,陈道生突然身躯一滞,似乎觉察到什么异常,猛地转头环顾着四周。
“……是幻妖!有幻妖的气息——”
陈道生骤然凝神,转身朝着他身后围观人群的方向甩出一道术法。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现身!”
“啊呀——”
人群中逃的逃,跌倒的跌倒,场面一度混乱。沈家主忙安抚人们的情绪:“莫要惊慌、莫要惊慌——陈道长,停手——”
陈道生枉若未闻,兀自凝神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天罡五雷咒!”
沈家主:“住手——”
“砰——”
小满眼睁睁看着陈道生又一次在沈家内大肆破坏,不由得出言制止:“陈道生!停下——”
陈道生兀自掐着法诀,“老妖别跑!”说罢又朝着一道黑雾掠过的方向追去。
不过转瞬间的功夫,小满的新院子又变成了满地狼藉。
陈道生一溜烟消失不见,只留下小满和气急败坏的沈家主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39章 七月半魑魅闹中元① “傍晚酉时,祠堂……
“今日的雪下得很大。”
源源不断的热浪喷薄在脸上, 小满睁开眼,惊觉自己身处一个奢华的殿中。
四周燃起熊熊大火,巨大的火舌吞吐着整个大殿, 点点火星扑面而来。
雪?哪里有雪……
小满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手脚却如同被灌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一转身, 身后的台阶一路向上,最高处矗立着一个宝座, 镶嵌在扶手上的宝石折射出跳跃的火光。小满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动作,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跌跌撞撞地倒在大殿中央的高台之上。
她深吸一口气, 整个人都撑在台阶上,吃力地转过身, 面朝整个大殿。
明亮的烈焰火簇冉冉升起,火光照亮了暗夜中半边天。
小满茫然无措, 眼睁睁望着眼前的场景, 在房屋坍塌和烈火焚烧的嘈杂声中听见了阵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哀嚎。她缓缓扫视着面前死尸,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跳烁的火舌攀入眸中,小满瞪大了眼, 只见那高座之上居然坐着一个人!
……呼吸越来越困难,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流到嘴角边,味道有些苦涩。
浑身不自觉地一抖,是泪。
小满心下一惊,正疑惑自己为何流泪时,内心又突然一阵阵抽离地痛。
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他的肉身在那场大火里化作齑粉。”
小满失力瘫倒在台阶上,眼睁睁看着漫天火龙席卷到那高座之上的人。小满无助地伸出手, 想要扑上去将那火海中的人拖出来……
可那些都是痴心妄想。
熊熊大火犹如一只饥饿巨兽,贪婪地张开大口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事物……
剧烈的苦痛填满失格的大脑,小满粗重地喘息着,十指蜷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中。
痛,好痛。
“沈千……沈千……”
……谁在叫她?
头好痛,心口好痛。大脑无法思考。
“沈千!”
“啊——!”
小满猛地惊坐而起,发现自己倒在一个庄严的大堂中。
视野上方探出一张花容失色的美艳面孔,不等她看清便一掠而过。
春……三娘?
“她醒了,沈……阿千醒了!”
小满大脑一片空白,机械性地坐起身打量周遭的情况。
满目的红漆木架起整个明亮的大堂,小满对此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沈家祠堂。
除小满外这里还有五个人,分别是沈二折、春三娘、沈万、沈亿和陈道生。
小满觉得有些奇怪,春三娘主动伸手搀扶着她站起。小满稳了稳心神,目光扫视着大堂内另外的几个人。
众人也陆陆续续站起身,脸上神情似乎有些忐忑不安。
小满微微眯起眼,语气轻缓:“你们……我……怎么会在这里?”
祠堂门窗紧闭,连一束光都照不进来。烛光熹微,本应庄严肃穆的祠堂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压抑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是沈二折。他转头面对众人,眉头紧锁:“祠堂门窗都被锁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
陈道生率先开口:“别的先不说,就说我们刚才……为何都倒在地上?”
春三娘瞪他一眼:“不是陈道长您一脚把门踹开的吗?空有蛮力不带脑子的蠢货。”
陈道生丝毫不给春三娘面子:“那也总比您这个光说不做、只会在一旁瞎起哄的好一点。”
春三娘:“你!”
一旁的沈万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失神:“别吵了……都不要再吵了……”
小满只觉脑袋又是阵阵眩晕,不由得伸手去扶:“等等别吵吵了!我头有点乱……”
不曾想陈道生嗤笑一声:“大小姐莫不是昏倒的时候把头摔傻了。”
小满:“……”
春三娘又变回了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模样,
指着陈道生骂到:“陈道生,你别以为你是个道长我就得怕你!这里是沈家,我们都是沈家的人,你一个外人居然敢对我们沈家的人指指点点?”
说罢扭头看见缩在墙角里一言不发的沈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没用的东西!平日里也就算了,这时候还摆出这副窝囊样给谁看!我要你来有什么用!”
沈亿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整个脸埋进膝盖里。
“够了!都别吵了!”
小满来回踱步,语气有些焦灼,却条理清晰:“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我们为什么会陷入昏迷、又为什么会躺在祠堂里!”
说罢摇了摇头,扶额。
脑子不知为何有些混乱,记忆十分模糊……方才的梦境太过骇人,即使醒过来还是心有余悸。
熹微的烛光照在众人的脸上,映出人们藏在眸底的一丝恐惧……小满感觉后脑勺一阵剧痛,似乎有一些记忆涌上脑海……
脑袋还有些不太清醒,只能依稀记起昏迷之前的一些事情。小满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如一盆冷水泼下,从头顶凉到脚底……-
今日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今日午饭,沈家六口人齐聚一堂。沈家主突然提起最近几日城中有关二小姐和长生石的传言,他很是愤怒,神情严肃道:
“今天在这里最后说一遍,往后在沈家不许再提起有关长生石的任何消息,更不许妄议万万!只要我们不传谣,谣言自然会不攻自破……”
小满低头夹菜,心下了然。
她早已委托陈道生替她调查这流言的出处,想必此事已经有了眉目,待陈道生传来消息,便可揭开那背后之人的真面目。
用完午饭后小满径直走向春三娘的住处。她之前的两个院子都被陈道生破坏得不成样子,无奈之下沈家主让她去别人的住处暂住一段时间。
彼时春三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小满本不想与她共处一室,奈何沈家主不许她去沈万的屋子,说是怕她沾染了病气。几番交涉之下,小满也不得不妥协。
走到沈家后花园的小路上,头顶突然扑朔过一只信鸽,堪堪落到小满肩头。
小满取下信鸽脚上系着的纸条揣进袖口,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捏着袖子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她背靠在门上,掏出袖中的纸张,展开来赫然是一张白纸。
小满微微皱眉,翻过纸面去,依然一个字都没有。
烈日炎炎,几束金黄的阳光游走在窗棂上。小满望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扑到窗前。
她将白纸摊开来,对准阳光的方向仔细查看,果然发现隐隐约约的字迹。
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小满眉头愈发紧皱。
“若想知晓长生石的真相,今日傍晚酉时前来祠堂会面——陈道生”
小满凝神思索片刻,长舒一口气,快速将纸折叠起来。
纸张落入书柜上的香炉中,白烟袅袅,如云似雾,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傍晚时分,小满准时来到祠堂门口,却发现祠堂外边站着另外五个人——分别是沈二折、春三娘、沈万、沈亿和陈道生。
一行人面面相觑,显然大家都因为其他人的到来感到无比惊愕。
小满不由得有些惊愕:“你们怎么在这儿?”
春三娘闻言一愣:“不是阿千你叫我来的吗?至于其他人……谁知道他们怎么在这儿。”
小满闻言登时愣在原地:“我不曾叫你来此地……我也是被旁人叫来的。”
陈道生也附和道:“得了吧大小姐,我也是收到你的消息来的这儿,有什么话就直说呗,何必东掩西藏的。”
小满满脸问号:“不是,难道不是你捎信儿给我让我下午酉时来祠堂会面吗?”
陈道生也是一顿:“……什、什么?”
此时,一旁默默无言的沈万终于开口:“……我也是收到陈道长的邀约才来的……”
沈二折:“春三娘说有要事要与我商议,让我酉时来祠堂一叙……”
沈亿:“……我也是因为母亲来的这儿。”
小满整理了一下思绪,总结道:“所以说,是有人冒充我们之中的人,给其他人发出了邀约,将我们六人聚集在祠堂。”
“可是,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
众人皆是无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祠堂外大眼瞪小眼。
小满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众人,突然觉察到不对劲:“父亲呢?”
在场的六人中有几乎都是沈家的人,连陈道生都在这儿,却偏偏不见沈家主的踪迹。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向祠堂大门,沈二折率先开口:“大门从里儿锁住了。”
小满闻言一怔:“有人在里面?”
——难道是沈家主?
不等小满回过神来,只见陈道生几步上前重重拍打着祠堂大门,一边拍还一边喊:“家主大人!家主大人您在里边儿吗?您上次欠我的驱邪费还没给呢!”
“……”其余众人无语望天。
过了一会儿,陈道生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回首对众人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回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众人愈发浮躁,最终决定暴力破门。破门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身强力壮的……陈道生身上。
只见陈道生助跑两步,飞起一脚将大门踹开。随着“砰——”一声响,祠堂大门被蛮力破开。
众人一拥而入,可还不等他们看清祠堂里面的情况,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小满觉察不对,忙捂住口鼻大喊:“别呼吸——”
可还是没能来得及。其余众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小满心中警铃大作,刚准备转身往祠堂外走,下一瞬双腿一软,而后陷入了无尽的昏迷和梦魇之中……
第40章 七月半魑魅闹中元② 皮肉向外翻,血丝……
小满结束回忆, 祠堂内再次陷入沉默。
“嗬……嗬……我受不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万喉口发涩,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她抬手捂着那张连萼般的苍白小脸, 几乎快要哭出来。
沈二折看出她的恐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万万别怕, 二舅父在呢。”
陈道生四下张望一番,眉头紧皱:“所有门窗和通道都被封锁了, 我们被困在里面了。”
春三娘忍不住骂骂咧咧:“这又是整什么幺蛾子,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七月十五!中元鬼节!是能乱开玩笑的吗?”
她当即暴躁起来,急得就要跳脚:“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货色要害我们?沈家这祠堂有多邪门儿……唔!唔唔唔!”
春三娘双唇紧闭, 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的陈道生。
“吵吵嚷嚷的,烦死了。”
“唔唔唔!”
小满感觉她骂的很脏, 只淡淡看她一眼,对陈道生道:“毕竟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别闹得太僵。”
“放心, 不过一个低阶的禁言咒, 过几分钟自然就解除了。”
春三娘气急败坏,气得直跺脚:“唔唔唔!呜呜……”
陈道生偏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反手从袖口掏出一个铜黄色的铃铛。
“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
“既然出不去, 那就强行破门。”
在众人的目光中,陈道生开始施法,闭上眼睛凝神掐诀。
“破!”
……
只见一阵符风吹过,祠堂大门竟毫无反应!
陈道生愣神一瞬,眉头紧锁:“我的法术居然对这祠堂的封锁无效。”
小满:“怎会这般?”
陈道生沉默着转过头,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 夸张地四处嗅了嗅:“你们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小满不明所以:“……什么味道?”
陈道生闭上眼睛凝神沉思,猛然睁眼道:“是妖气!好浓的妖气!我们之所以会被困在这祠堂里,定是那幻妖在作祟!”
听见“幻妖”两个字,沈
万几乎是立马附和:“又是这个该死的妖孽!平日里作恶多端也就罢了,我与她无冤无仇……”
沈万浑身细密地颤抖,口齿都有些不伶俐:“幻妖……定是那幻妖害死了父亲!是那幻妖……!咳咳咳……”
情绪过于激动,沈万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沈二折见状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着她:“没事,没事,冷静些……”
小满:“……所以我们方才莫名其妙地昏迷过去,加上醒来后被锁在了祠堂,都是那幻妖一手造成的?”
陈道生略一思索,沉声道:“想必是那幻妖布下的迷障!”
一旁的沈二折问道:“哦?这迷障又是什么东西?”
“所谓迷障,便是那幻妖的术法之一。迷障通常是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形成,中了迷障的人会立即陷入昏迷,使人记忆混乱,思绪不清,陷入梦魇之中。”
听到“梦魇”二字,小满眼皮猛地一跳,抬眼看向陈道生:“所以,你的意思是……在我们破门而入之前,祠堂里的那人,是幻妖。”
“现下我才清醒不久,法力受到迷障影响,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不能确定幻妖是谁,但根据这浓烈的妖气判断,她现在还在这祠堂之中。”
陈道生目光扫过沈家众人,“说不定,就在诸位之中。”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安静而诡异。
小满下意识扭头看向沈亿,后者却只是低垂着头,眉头紧蹙着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陈道生注意到她的目光,顺势问沈亿:“诶,一直躲着做什么?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没怎么说过话。”
沈亿微微眯起眼,抬头环顾四周:“除了所谓妖气,陈道长可有闻到其他的味道?”
陈道生:“什么味道?”
“……血腥味。”
沈亿解释道:“许是那幻妖刻意用妖气覆盖了血的味道,可我向来对血腥气十分敏感,所以才觉察到一丝不对。”
血腥味,沈家的祠堂里怎么会有血腥味?
小满环顾众人,和昏迷前见到的几人并无二致。如果真的有人在祠堂遇害,那又是谁?
陈道生闻言抿唇不语,兀自取过墙上燃烧着的蜡烛,举着烛灯在祠堂摸索,寻找着其他出路。众人纷纷动身跟在他的身后。春三娘见状,即便心中千万个不甘心,也还是忙不迭跟了上去。
众人一路无言,跟随着陈道生在熹微的烛光下摸索着来到了祠堂的大堂中央。他们穿过大堂,径直越过祠堂的祭台前——
脚下突然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湿黏黏的液体。
陈道生脚步一顿,缓缓举着手里的蜡烛朝地上照过去。众人见状都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啊——”
众人惊叫着一哄而散,顷刻间,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几人分散到祠堂的各个角落。
事发突然,小满没能看清那底下的东西,于是下意识低头望去——待她瞧见那祭台旁边的场景时,只觉一股刺骨寒意攀上心头,背脊一阵发凉。
——祠堂的祭台边,赫然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
小满眼皮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那人的尸体太过恐怖,躯体被人拦腰折断,四肢扭曲得不成人样;心脏处被掏出一个窟窿,洞口处血流汩汩,面容尽毁,如破布团般被人扭成一条揉进血泊中……
小满捂着心口,胸中一阵犯恶心。
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那人定是活不成了。
陈道生手中的蜡烛掉落在地,连同最后那一点光亮也被夜色吞没。众人先后退到墙边,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查看。
陈道生大喘着气问:“那是……沈家主吗?”
沈二折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十有八九,是他。”
解开禁言的春三娘有些颤抖:“不是……你可别吓我啊,今天可是中元节……”
沈万突然大喊:“不可能!你们不要在这儿危言耸听,咳咳咳……”
沈万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双手都在不停地颤抖:“我看就是有人刻意搞鬼……咳咳……说不定那个人,就在我们其中!”
小满薄唇紧抿着,沉吟片刻,道:“够了,现在还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幻妖是否在我们之中还未可知。说不定——那幻妖就藏身在这祠堂之中,此刻正在我们看不见的暗处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气氛凝重一瞬,沈万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让人怀疑她下一刻就要背气晕过去。
黑暗中传来沈亿弱弱的声音:“要不……我们先点了蜡烛,面对面说明话?”
“……”
须臾间,祠堂墙壁和桌台上的蜡烛全部被点燃,明亮的火光照得大堂内的情景瞬间清晰。陈道生掐灭指尖法术,紧锁着眉头望向那具死尸:“我去瞧瞧看。”
小满微微颔首,跟在他身后一齐走到祭台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那具如一滩烂泥的尸体。
陈道生就蹲在她旁边,一手举着蜡烛一本正经地查看着死尸,喃喃道:
“眼珠被剜,脸皮被扒,完全看不出相貌……”
“身体被刻意破坏,浑身赤裸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征……”
“骨头碎裂,心脏被掏空,嗯……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满忍无可忍:“那你捣鼓半天看出了什么?”
陈道生沉思片刻,突然道:“当然!这是一具男尸。”
“……”小满无语望天。
刹那间,眼前似乎飘过一抹惨白。
她顺势抬头,只见宽敞的大堂中央,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脚底悬浮,飘在半空中!
小满陡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后背抵上一人的胸膛,身后传来淡淡的沉水香。小满微微一怔,没有回头。
“那里方才飘过一个人影……”
沈亿站在她身后,低头描摹着她低垂的眉眼。良久,他才轻轻掀起眼皮,朝着祭台上方的墙壁看了一眼。
他沉吟片刻,在小满耳旁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就是一幅古画,你曾经见过的。”
“古画?”
小满不可置信地抬眼再次看去,只见明亮的大堂中——祭台上摆放着各种新鲜的水果和点心,祭台之上的墙壁中央,不歪不斜地挂着那幅所谓“长生仙”栖身的古画。
小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无论她再怎么看,那幅画都纹丝未动,更别提什么白衣人影,简直是无稽之谈。
难道是太过紧张了吗?小满深吸一口气,不断在内心宽慰自己。
彼时陈道生展期申请,扯过祭台上的桌布揩了揩手:“应当是沈家主,没错了。”
脸皮被扒,心脏被掏,这作案手法和传闻中的幻妖如出一辙。
她凝神思索一阵,细细分析道:“若这死者确定是父亲……沈大脾,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释清楚了。比如将我们聚集在一起的人是谁、以及,傍晚酉时祠堂大门为何紧缩。”
“依我看来,祠堂会面是沈家主布下的一个局,为的就是将我们所有人聚在祠堂——当然,目前我还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何;不过很明显,沈家主自己也被人做了局。当我们所有人都等在门外时,很有可能祠堂内的沈家主就已经遇害了,而当时的祠堂里,除了沈家主,还有幻妖。”
“幻妖提前在祠堂设下迷障,所以我们才会在陈道生破开大门的瞬间陷入昏迷——而后,幻妖将我们拖入祠堂,施法将祠堂封锁起来。等我们一睁开眼,就是方才看见的那些了。”
陈道生道:“可是幻妖为何要对沈家主动手,又为
何要在杀了沈家主之后将我们困在这里?”
“只有一个原因——”小满目光深邃而坚定:“幻妖和沈家主一样,他们将我们骗来这里定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那个能让沈家主和幻妖都为之痴狂的东西,只能是——长生石。”
“……”
众人闻言,呼吸皆是一滞。
得到这个结论,小满心里骤然落空一瞬,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其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的情况下,我们想要破局,只能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幻妖。”
事已至此,众人无可奈何又相互猜疑,只得分开来在祠堂中进行搜查,抱希望于能找到些许有关幻妖的线索。
“呃……呜呜……”
众人猛地一顿,纷纷停下动作扭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祠堂的祭台下传出奇怪的声响,沉闷而又嘶哑,甚至带着些许凄厉。
陈道生身先士卒,手持烛台缓缓靠近祭台。小满将上边的物品一把掀开,俯身将耳朵贴在祭台上,伸出手指敲了敲。
两秒后,她难以置信地抬头,一字字道:“这个祭台下,是空的,但又不完全是空的。”
陈道生不解:“什么意思?”
“换个说法,这个祭台下面是中空的,但是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听起来声音有些奇怪。”
陈道生会意,与众人商议着齐力搬开祭台。只听一道细微的摩擦磕碰声,祠堂的祭台居然被他们推开一条缝!
众人屏住呼吸,齐心协力将祭台朝着一个方向奋力一推——
下一秒——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窜了出来,众人连忙分散开来。只见那家伙人不人鬼不鬼,浑身皮肉外翻,伤口不断往外冒着血珠。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夏衫,挂在单薄的身躯上,此刻已然破碎不堪,浸满了鲜血。她张开嘴咿咿呀呀,血丝粘连着肉沫挂在脸上身上,喉口一直发出沙哑难听的“嗬嗬”声……
可怖至极,恶心至极。
而她一起身,竟带起一股略有些滑腻的液体,竟然是柴油!
沈家祠堂的镂空祭台之下,居然藏着满满当当的柴油!
“嗬呃!咿呀——”
只听一声声惨叫,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众人的方向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