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所化的魂灵, 承载着无尽的怨念与诅咒。他们是人口中的禁忌,是世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小满眉头为蹙:“你……”
陈道生半信半疑:“你能听得懂他们说话?”
“小满可还记得,城中人给我起的外号?”
小满紧抿着唇。她当然记得, 在后世记载中,沈家末代小少爷沈亿性情温和,懦弱无能, 悬阳城中人笑话他为“胆小怕事窝囊废”。
“……可是,那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沈亿摇了摇头, 淡淡道:“我性子弱,不是因为我怕人,或者说, 我怕的根本就不是人。”
“我自幼就和旁人不一样——我的耳边常常响起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小满哑然。
“还有上次,你于祠堂醉倒后我给你送醒酒汤时, 你看见我手腕上戴着的佛串。”
小满记起来了:“当时你说,那是来的路上二舅父塞给你的。”
“是二舅父塞给我的没错。可是小满觉得, 二舅父为何偏偏要给我这种东西?”
小满不言。沈亿道:“因为辟凶邪, 保平安。”
小满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却被陈道生打断:“沈小少爷的意思,你能够和鬼魂通灵?”
“不算通灵, 只是……能够和他们交流罢了。”
见陈道生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沈亿垂眸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 自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能听见他们在我耳边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它们常常嘈杂不堪吵得我无法入睡。后来我试着和它们谈判,这才意外发现自己居然能够和他们交流。”
“……所以现在,它们并不能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我反而算是……因祸得福了?”
沈亿说罢,缓缓走到被束缚的孩魂们面前, 闭目沉默。
陈道生目瞪口呆,手肘猛地一撞小满:“你家小少爷还有这能力?”
小满白他一眼:“撞我做什么?我也是才知道。”
不等二人回神,只见沈亿猛地睁开眼,神色晦暗几分。
他转头看向陈道生,语气有些生硬:“陈道长,可否为它们解开禁锢?”
陈道生闻言皱眉:“这群孩魂怨气深重,轻易解开束缚的话,若是它们突然发起狂来,我不能保证你百分百安全。”
“无妨。”沈亿道:“解开吧,陈道长。”
小满连忙阻止:“沈亿!莫要以身犯险!”
沈亿看向小满,眸光微微闪烁:“放心,我自有分寸。它们不会伤害我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满也不好再出言相劝,只得随他去了。
陈道生两指置于唇前,口中念念有词:“破!”
符咒禁锢随之解除,沈亿走进混乱飞舞的雾气,抬手虚放在聚散的黑雾前,似乎在安抚着受惊的孩魂。
他突然动作一顿,随即缓缓蹲下身子,“找到了。”
“怨气最深之人。”
小满和陈道生面面相觑,小满率先开口:“且问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沈家所谓献祭的真相。”
沈亿颔首示意收到,旋即闭上眸子,指尖汇聚的黑雾缓缓化作模糊的人形。
小满一眼辨认出,沈亿口中那个“怨气最深之人”,就是屡次纠缠她的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孩魂!
“她叫阿竹,困在沈家祠堂整整五百年,是第二个因为十三祭而死的孩子。”
小满问道:“那第一个是……?”
沈亿沉吟片刻,随即轻声开口:“她妹妹,阿兰。”
“当初南胥国灭,她们家破人亡,无处可去,不得不混入难民乞讨要饭……”
“……”-
五百年前,旧都元京。
大雪纷飞,堆银砌玉。年仅九岁的阿竹带着的六岁的妹妹阿兰混入南胥难民中。
岁晏天寒,单薄的衣物抵御不了寒冷,落下的雪花使她们如坠冰窟。她们蜷缩在路边相拥着取暖,耳边传来难民们连天的哀嚎和乞求声。
“骨碌碌……骨碌碌……”
车轱辘缓缓转动,富丽堂皇的马车轻轻晃动,马儿脖颈下的金铃轻轻摇摆,摇落一地碎响。
“这铃声!是沈家的马车……是沈家的马车!”
“沈家女心地良善……快求求她!求她救救我们!”
马车经过时路边被嘈杂的人声包围。阿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便见得身边难民一拥而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争先恐后地乞求车上之人施舍食物。
阿竹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自己怀中高烧不退的妹妹,立马将最后一团蒲草盖到阿兰身上,转身就朝着人群里边扎去。
可惜难民太多,瘦瘦小小的阿竹哪里挤得进去。她好几次都被拥挤的人群推出来,无可奈何之下她突然灵机一动,一路小跑着转到马车后边。
彼时马车上的人已然下车为难民们分发食物,阿竹悄悄溜到马车后边,趁着无人注意时踩着车辕一鼓作气翻进了车内。
车内一派华贵,阿竹翻找片刻,于车内暗格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她心神一动,飞快打开匣子,镶着金丝的红色布料上躺着一支鎏金梅花点翠簪。在簪子底下压着一张明黄色的宣纸,极其隽秀的字迹写下一句:
“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阿竹愣神一瞬,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阿竹瞬间回过神来,取出簪子将其塞进怀中,随即攀上车窗准备原路返回,不曾想差点在马车转角处被人撞见。
情急之下,阿竹匍匐下身子钻入了马车车底。好在这马车车轮较大,底部空间很足,她才得以攀在车底不被人发觉。
悦耳的铃铛声猛地响起,随即天旋地转,马车启动时阿竹一个不留神猛地从车底下坠落,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好几遭。
耳边传来一阵阵难民的惊叫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冷柔和的女声:“停车。”
金铃的响声停下,华贵的马车停在面前。阿竹惊愕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皓白的手腕,在朱褐色锦绣车帘的衬托下白的耀眼。
目光缓缓上移,阿竹终于得以窥见面前之人的面容——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螓首低垂,
墨发似瀑,丹唇皓齿,眉眼如画。
此刻她正半倚在车窗上,抬手盈盈掀起车帘一角。她开口,声音也是似水般温柔:“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阿竹一时间被迷得移不开眼,回过神时竟依然脱口而出:“姐姐,我叫阿竹……”
女子逆着光,朝她微微牵起一个笑:“既然都叫我姐姐了,不如把姐姐的东西还我可好?”
阿竹身躯一顿,下一秒飞快转身就跑。
可她怎么着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再加上天寒地冻,她的手脚早已被冻的不太伶俐,跑出去没几步便被人捉着脖子提到马车钱:“请问小姐要如何处置这丫头?”
谁知那女子不怒反笑,坐在车内朝阿竹伸出手:“嗯?”
阿竹挣扎无果,只得悻悻地从怀里掏出簪子,递还在少女手上。
女子接过簪子,取出匣子内的红布细细擦拭着,眸深似水。
阿竹觉察到她对这簪子的不一般,试探着开口:
“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女子动作一滞,有些惊愕地抬头:“不曾想,你还识字。”
阿竹顺势答道:“我和妹妹阿兰本来大字不识二个,但先前深受昌宁公主的思想启发,所以自学了些诗书。”
女子闻言,忽地笑出声来,对着空中虚无一点道:“当初我进沈家,也是因为这支簪子。你说,是不是你冥冥之中在庇佑我?”
阿竹一时有些怔愣,女子轻叹一声,垂眼看向阿竹:“罢了,也是个可怜的。你过来。”
阿竹下意识照做。女子抬手,用水红色罗袖轻轻擦拭阿竹脸上的污垢,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
“既如此,你不若跟着我,我保你们姐妹俩衣食无忧。”
阿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女子一挥手,朗声对身旁下人吩咐道:“此女欲行偷窃,将她和那个病秧子妹妹给我带回去,好好惩治一番!”
“是!”
阿竹一惊,不成想她会突然改变主意,忙道:“小姐饶命!阿竹的妹妹高烧不退,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阿竹实在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才……”
见阿竹如此慌张,女子嘴角绽开一个笑,凑近了道:“此处人多,有些话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小妹妹莫要害怕。”-
就这样,女子带着阿竹和阿兰回到了沈家。少女心很善良,不仅在沈家给她们安排了住处和事务,还找大夫治好了阿兰的风寒高烧。
后来阿竹才知道,那个将她和阿兰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女子,是城中新起之秀沈家家主沈昭的养女,沈宁。
“沈宁将她和阿兰从乞丐堆里救出,带着她们回了沈家。沈宁性情温和,待她们极好,只是偶尔醉酒,她们才会发现沈宁抑郁悲观的一面。沈宁的温柔善良让心灰意冷的她们重新感受到人情的温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她和阿兰将沈宁当做她们姐妹俩生命中最后的寄托,直到第二年的七月十五那天……”-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今日甚是怪异,阿竹发现四处都寻不到沈宁,便叫了妹妹阿兰帮她一同寻找。
从傍晚寻到天黑也不曾见到沈宁的影子。阿竹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无措之下决定将沈宁失踪之事告知沈家家主——沈昭。
可还不等她和阿兰去寻,“砰!”一声房门被猛地踹开,浑身浴血的沈昭站在门口,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
阿竹阿兰吓了一跳,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只见沈昭高高举起手里的铁铲,狠狠朝着她的脑袋砸下来。
“砰——!”
“啊——!”
耳边传来阿兰的惊叫,脑子里一阵震荡,剧烈的疼痛感从太阳穴蔓延开来。
阿竹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阿竹发现自己身处沈家的祠堂里,四肢被死死绑在祠堂的柱子上,不能动弹分毫。
头痛欲裂……她努力晃了晃头,终于想起了些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她挣扎着环顾四周,却看见令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沈昭立于祭台前,手里操持着一柄锋利小刀,血流了一地。
而那躺在祭台上的人,赫然是阿兰!
“阿兰!阿兰!”
“家主!家主!家主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放过我妹妹,我求求您……”
阿竹死死挣扎依旧动弹不得分毫,她情绪濒临崩溃,只得大喊:“家主大人,我愿意替阿兰去死,我愿意去献祭的我愿意!求求您放过阿兰,她才七岁……”
“你凭什么替她死?”
阿竹闻言愣住。 :
“沈家从不养闲人。”沈昭面色森寒:“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允许沈宁留你们俩在府中?”
“知道为什么进沈家之时,我要你们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沈昭笑道:“你连替她死的资格都没有。”
阿竹连连摇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还有,你不会真以为,你们能来到沈家,是机缘巧合吧?”
阿竹猛地抬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沈昭:“你都要死了,我今日便让你做个明白鬼。”
“收留你们,是假。”
“用你妹妹去献祭,才是真!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你骗我!你骗我!宁姐姐……”
“还叫沈宁姐姐呢?我若是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沈宁一手策划的,你又当如何?”
沈昭冷笑一声,悠悠道:“沈宁办事深得我心,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突然俯首,凑到阿竹耳边轻声说:“她果真将你们调养得极好。”
阿竹声音已然嘶哑,只得木讷地摇头:
“你骗我……你骗我……”
黑夜中闪烁起奇异的光亮,阿竹四肢被缚,只得眼睁睁望着阿兰的血液随着光亮流逝,融进一枚发着金光的珠子里。
沈昭突然发狂似的大笑:“哈哈哈哈,夺舍失败又如何!我有的是办法!”
阿竹哭喊:“阿兰!阿兰!”
沈昭状若癫狂,竟挥舞着衣袖裙摆翩翩起舞:“哈哈哈,贼老天,你难不倒我……只要长生石还在,就有希望……”
“阿兰!阿兰——”
阿竹撕心裂肺:“不——”
“噗嗤——”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阿竹兀自大张着的嘴被一把捂住,只得大睁着眼睛瞪着面前之人。
沈昭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嘘,聒噪。”
沈昭死死捂着她的嘴,右手取出插在她胸口的匕首,朝着她心口的位置又是一刀、两刀、三刀……
不知道插了多少刀,直到血肉模糊,直到阿竹最后一丝呼吸都不复存在。
含恨而终,含怨而死。
恨意与不甘汇聚成执念的河流,久积成怨,怨气化魂,怨魂不散。
第23章 十三祭真相终大白② “七十一孩魂做局……
阿竹和阿兰, 含恨而死,含怨而终。
恨意与不甘汇聚成执念的河流,久积成怨, 怨气化魂,怨魂不散。
“阿兰死后,沈家便开始了所谓‘十三祭’的传统。第一任沈家家主沈昭为了防止事情败露, 杀掉了知晓真相的阿竹。自此阿竹和阿兰的魂灵久久困于这一方祠堂之中,怨念深重。”
“所谓十三祭, 其实不过是每隔十三年便寻一个最合适的童子,用活人血肉滋养长生石,以葆长生石法力永驻……”
“而往往被沈家选中的孩子, 都无一例外地会被送上祠堂的祭台,由历任沈家家主亲手割断他们的血管放血, 前一秒还生龙活虎的孩子们此刻只得苦苦挣扎,直至血枯而亡。”
话音落, 小满和陈道生皆是无言。
气氛有一阵的沉寂, 安静得连呼吸声听起来都异常沉重。
小满迟疑地开口:“为什么偏偏选择阿兰?”
“因为阿兰八字纯阴, 长生石需要八字纯阴的童子血,来滋养献祭。”
原来
如此……所以无论是五百年前的沈家主沈昭, 还是如今的沈家主沈大脾,都是因为八字纯阴而“收留”了阿兰和鸟鸟, 只为用她们的血肉来滋养长生石……
小满记得自己今晚来此地的目的,于是直截了当对沈亿道:“问问它们,那群孩子去了哪里。”
陈道生猛地看向她:“孩子?还有什么孩子?”
“鸟鸟失踪前曾告诉过我,原先在城北和城西乞讨的那两群孩子,被父亲关在了祠堂。”
一旁的陈道生道:“那个先天阴童子之身的女孩?这么说起来,确实有好一段时日没在沈家看见她了。”
陈道生微微皱眉, 摸了摸下巴:“可是,自我们入祠堂起,除了这七十一个怨气深重的孩魂,根本就没有见过其他活人啊。”
“所以我才让沈亿问它们,被藏在祠堂里的那群孩子到哪里去了。”
沈亿蹙眉道:“没有。”
“什么?”
“这个祠堂中,压根儿就没有过其他孩子——或者说,入了这个祠堂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可鸟鸟明明说,他们被关在祠堂……”
难道,难道说——鸟鸟骗了她?
一阵沉默后,小满深吸一口气:“那你问问它们,跳皮筋,是什么意思。”
沈亿闻言一愣,随即转过头,朝阿竹低语着什么。半晌后,他缓缓抬头,面色有些难看:
“是鸟鸟。”
“……什么?”
“跳皮筋,是鸟鸟教他们的。鸟鸟能和它们交流,阿兰说,它们和鸟鸟是朋友,没有人愿意和鸟鸟玩,只有它们愿意,所以鸟鸟教他们唱歌,和它们玩跳皮筋。”
小满微微皱眉:“鸟鸟?”
小满沉吟片刻:“我方才被孩魂们卷入幻境时,看见鸟鸟在祠堂中央,一边唱着童谣,一遍动作僵硬地跳皮筋。但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她的踪影了。”
她说着抬眼看向阿竹:“鸟鸟的失踪,可否与你们有关?”
沈亿闭目片刻,睁开眼对小满摇了摇头:“与它们无关。你方才看见的鸟鸟,不过是孩魂化作的幻影,用来迷惑你心智的罢了。”
“迷惑心智?”
小满微抬下巴,眉眼微弯:“这么说来,是你们告知了鸟鸟她先天阴童子之事,也是你们编造出那群孩子被关在在祠堂的谎言,然后故意引诱她告诉我错误信息。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来祠堂,对吧?”
她注视着阿竹,一字一字道:“你们的目标很明确,你们想要我死。”
“七十一孩魂做局,只为杀我一人。”
阿竹咧开嘴,低低地呜咽着什么,竟是在低笑。
“嗬嗬……呵……”
无需多言,它默认了。
小满看向沈亿:“为什么?”
沈亿会意,闭目片刻后,抬头看向面色沉重的小满:“你和沈宁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它们认定你是沈宁的转世。”
小满看向七十一孩魂,冷笑一声:“所以之前也是你们利用鸟鸟,让她夜半之时将我引到你们事先挖好的坑里;也是你们附身鸟鸟,用铁铲拍晕我,意图将我活埋?”
“我早该想到的,那么深的一个坑,仅凭鸟鸟一己之力,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挖出来。”
此言一出,阿竹的魂灵瞬间暴怒,它扯着嗓子咿呀咿呀地嘶吼,刺耳的尖叫几乎要撕碎人的耳膜。
沈亿神色凝重,朝着孩魂们的方向呵斥:“住嘴!”
“沈亿。”
沈亿不解扭头,看向叫住自己的小满。
小满深吸一口气,“她说了什么,你尽管原话转告我。”
“……此女怨念颇深,且情绪状态极其不稳定,说的话也不大可信……”
“沈亿,”小满淡淡打断他:“你只管说,我自有定夺。”
“……”
沈亿沉默片刻,犹疑着缓缓开口:
“是我们做的,那又如何?谁让你是沈宁,你是沈宁的转世!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是因你们沈家而起!我本以为你是一片好心,不曾想……至始至终,你不过是想让我妹妹为你们沈家献祭罢了!五百年了,这都是你欠我们的!”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逃得掉吗?何止是五百年,就算一千年一万年,就算你化作灰烬,我也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我要你不得好死!”
话音落,众人皆是无言。
略一沉寂后,沈亿突然开口,却不是对小满,而是对着阿竹的魂灵道:“可惜你一直恨错了人。”
阿竹的魂灵有一瞬的凝固,随即愈发暴乱,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沈亿眼睫微颤,一字一句道:“因为沈昭的养女沈宁,在你妹妹献祭之前便死了。”
此言一出,不只是阿兰,连同小满和陈道生都为之一惊。
沈亿继续道:“当年沈宁带你们姐妹俩回沈家,本是出于好心。你们说她心肠歹毒,是披着羊皮的狼,可你不知道的是,早在你妹妹被迫献祭的当晚,沈宁就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你口口声声说是沈宁骗了你们,可你却愿意相信并不相熟的家主沈昭,听信她的一面之词,也不愿意相信亲手将你们拉出泥潭的恩人。”
阿竹扭曲着躯体,魂魄几度聚散:“不……呃呃……不可……能……”
“而且,你口口声声说沈千就是沈宁。”沈亿略一停顿,扭头看向一旁的小满:“可除了这张相似的脸,哪一点让你确定她一定就是沈宁的转世?”
“我……不会认错……嗬,咿呀……”
“你……你就是……”
阿竹的魂灵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挣脱束缚猛地凑到小满眼前。
“嗬……你就是……沈……宁……!”
“我不是沈宁。”
面对眼前的怨灵,小满斩钉截铁道:“我不是任何人的转世,也不是任何人的替死鬼。我不信什么前世今生,我就是我自己。”
沈亿眸光一暗,神情有一瞬的颤抖。陈道生手持黄符定住阿竹的身形,抬手施咒重新禁锢住暴乱的怨灵。
小满眉眼低垂,她缓缓蹲下身,抬手虚抚着眼前阿竹的魂体,淡淡道:
“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阿竹突然笑起来,沈亿传话道:“公道?这世间哪里有所谓公道!”
“即便不是沈宁,你们沈家人也都该死!生于沈家,你们出生就注定是背债的恶鬼!我要你们全部偿命!”
在阿竹的带动之下,七十一孩魂的怨气愈发凝重,霎时间,整个祠堂天昏地暗,仿佛坠入无底漩涡,使人头晕目眩,只觉斗转星移。
刺耳的尖叫再次响起,小满下意识抬起双手。
她捂紧耳朵对陈道生道:“听闻青河山……有一法术,名曰往生咒,可净化怨念,超度魂灵!”
陈道生双手抱头,剑眉微挑:“大小姐意欲何为?”
小满语气不耐:“都什么时候了还搁这儿跟我装傻充愣!”
陈道生微微颔首,随即艰难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化着红咒的黄符。
他两指夹着符纸,凑到唇边低声念着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困,由汝自召;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砰——!”
“咿呀———!”
乍然间金光四起,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凄厉的嘶吼尖叫。下一瞬,陈道生被猛地弹飞出去,重重地跌坐在祠堂的地板上。
他“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小满忙问:“陈道生!你如何了?”
“啧!”
陈道生抬手一把抹过嘴角血渍,神色凝重:“怨念太重,不可超度!”
小满大惊:“怎么会!”
“怨魂恶灵已然暴走……惟灭不破!”
“可是它们……”
话说到一半,小满猛地垂下头,紧紧咬着下唇。
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她长叹一口气 :“……那便劳烦陈道长,出手镇邪!”
得到小满的肯定,陈道生立即施法换咒,刚掐指准备动手,却听闻一道响亮的声音:“住手!”
祠堂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祠堂内昏暗而空旷,月光透过大开的门缝,斑驳地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诡异的光影。
祠堂内三人齐刷刷转过头去。
逆着月光,三人终于看清来者的面目——
赫然是鸟鸟!
鸟鸟突然伸手拦在孩魂身前:“大小姐,请不要伤害他们!”
第24章 往生咒难渡恶魂灵① “魂飞魄散,不可……
祠堂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来人竟然是鸟鸟!
鸟鸟突然冲上前伸手拦在孩魂身前:“大小姐,请不要伤害它们!”
小满不解看她。鸟鸟咬了咬下唇,“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可怜人……”
小满面色沉重:“鸟鸟,你看清楚了, 他们可是害人命的恶鬼!”
鸟鸟:“不……不是的,他们……”
眼看陈道生再次抬手准备掐诀, 鸟鸟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陈道长!不可以!”
陈道生捏住手中符纸,朝着鸟鸟大喊:“小丫头,快让开!”
“不!没有人愿意和鸟鸟玩, 连大小姐也在躲着鸟鸟!它们是我唯一的朋友!”
小满略一犹疑,扭头问陈道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陈道生面色凝重:“怨魂已成恶灵, 若是不速速铲除,定会酿成大祸!”
小满看向沈亿, 后者目光一沉, 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沈亿压低声音道:“已经没有办法和它们正常交流了。”
小满果断开口:“陈道生, 动手!”
鸟鸟却一把抓住陈道生的手腕:“等一下!不可以!”
陈道生右手被缚,抬手甩不开鸟鸟:“放手!丫头片子做什么!”
“嗬嗬……咿呀——!”
“嗬!杀……杀了她……”
暴走的恶灵猛地朝他们冲过来, 众人躲避不及,被怨气深重的雾气猛地撞开。
小满被撞飞出去, 后背撞上祠堂前的祭台,落下来重重摔倒在地。
胸口一阵刺痛,小满闷哼一声,唇角泌出一丝鲜血。
四肢剧痛难忍,不等她爬起身来,黑色的雾气凝聚成一柄利剑, 不由分说地朝着小满径直刺过来。
“去……死!”
“偿命来——!”
陈道生制止不及:“快躲开!”
“小满!”
一道纤瘦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朝着小满的方向猛地扑过去。
“大小姐小心!”
“噗嗤——”
温热湿润的鲜血溅射到脸上,烫得小满眼睫一颤。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被恶灵洞穿身体的鸟鸟,一时间喉口哽咽。
“鸟鸟!”
趁此机会,陈道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铜黄色的铃铛,一边摇着三清铃,一边连滚带爬重新掐诀: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北斗昂昂,斗转魁罡。冲山山裂,冲水水光。
灾咎豁除,殃惩殄灭。凶神恶鬼,莫敢前当。
顺罡者生,逆罡者亡。天符到处,永断不祥。
上帝有敕,敕斩邪妖,火铃一震,魔魅魂消!”
“斩邪,灭!”
霎那间,整个祠堂荡开一阵无形的气浪,七十一恶灵扭曲挣扎,伴随着一道道刺耳的尖叫,最终化作点点尘埃,消弭不见。
“鸟鸟!”
鸟鸟面朝着小满,软软地栽进她怀里。
血肉模糊,大股大股滚烫的鲜血泛着些许黑色雾气,喷涌而出。小满颤抖着伸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住。
鸟鸟静静地倒在小满怀里,血水淌了小满一身,宛如一只暗红色的血手禁锢住小满的灵魂。
“鸟鸟……你这是做什么!”
鸟鸟的神情无悲无喜,一双眸子微微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
她望着小满,释然一笑:“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我是……先天阴童子之身,会给人带来不幸,命中注定早夭……”
“但是,鸟鸟还是好开心……我从来没有过亲人,可梁爷爷对我好,他就是我的爷爷……”
“抱歉,大小姐,鸟鸟真的不知道它们……想要害人,我只是,想要保护我的朋友……”
“咳咳!嗬……”
小满颤抖着手去擦拭她脸上的鲜血:“鸟鸟!鸟鸟你别说了……”
“不,您听我说……其实,城西那群和我一起来悬阳城的孤儿,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他们打我、骂我、肆意欺凌我……”
“可是,阿竹告诉我,他们被家主抓起来了,困在祠堂不见天日……阿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是阴童子,才会害的和我一起的孤儿全部都要丧命……”
“大小姐,我真的不知道,阿竹是骗我的。我把它们当做朋友了……”
小满握住她的手,下一瞬,她感觉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小满低头一看,赫然是几颗快要化掉的糖果。
“这些糖果,是梁爷爷给我的……鸟鸟,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味道,但梁爷爷给我了,只是鸟鸟舍不得吃……鸟鸟一直贴身藏着,却化掉了……”
小满脑袋放空一瞬,突然反应过来鸟鸟口中的“梁爷爷”就是那个姓梁的老疯子。
“大小姐,鸟鸟从未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能……替我把这个交给梁爷爷。你替我告诉他,鸟鸟没法子唱歌给他听了……如果真的有来世,鸟鸟一定做他的孙女……”
“如果可以,请大小姐帮我救出那些孤儿吧,他们也是可怜人。鸟鸟真的不想再背负几十条人命,黄泉路上,鸟鸟想一身轻……”
“下辈子,不要再做阴童子……”
“鸟鸟……”
小满抬手就准备剥开糖纸,却被鸟鸟吃力地捉住手腕:“不……鸟鸟不吃糖……”
鸟鸟眼中泛起点点泪光,声音都哽咽了:“我想,糖果在我身上会化,一定是那糖果在流泪吧。你看,连糖果都不喜欢我……”
“不是的鸟鸟,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小满用手去捂鸟鸟的伤口,可一切都只是徒劳。她眼睁睁看着鸟鸟一张小脸越来越苍白,眼看着她唇上血色尽失……
“鸟鸟,在坚持一会儿……我给你找大夫,找正规悬阳城最好的大夫。你坚持住,大小姐每天都给你好多好多糖果吃,好不好?”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好幸福……”
“好多好多糖果……”
“有爱我的爸爸妈妈陪着……”
“还有梁爷爷,鸟鸟唱歌给他听……”
“跳皮筋,我第一,马兰花开二十一……”
“……”
声音逐渐消弭,最终彻底安静。
“……”
小满晃了晃她的身子,试探着唤她:“鸟鸟?”
“鸟鸟……”
小满轻轻抬手,温柔地为鸟鸟擦拭脸上的血迹。
陈道生立在一旁,手里捏着的法诀渐渐消散;沈亿缓缓蹲下身来,褪去黑色外衫轻柔地盖在鸟鸟身上。
小满低垂着眸子,眼睫轻颤:“陈道长,送她去往生吧。”
陈道生略一沉吟:“……她的魂魄被恶灵冲散了。”
小满微微愣神,抬眼看他。
陈道生沉默片刻,声音低沉:“魂飞魄散,不可超生。”
“……”
一反常态的,小满没有再多怪罪于他,只是沉默不语。
昏暗的祠堂中,沈亿和陈道生站在小满身旁,小满抱着鸟鸟的尸首,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爬进来,朝阳黯淡的光线流转于屏面上,动荡不定,晦明倏忽。
迎着朝阳的光,小满缓缓抬起头。
天亮了。
悬阳的暮色,到来了-
趁着
蒙蒙亮的天色,三人走出祠堂。
鸟鸟的身子很轻,轻到小满可以轻松将她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出祠堂的台阶。
陈道生收起法器,长叹一声:“终于结束了。”
沈亿沉吟片刻,突然道:“真的结束了吗?”
小满闻言微愣,转过头看向沈亿。
一反常态的,沈亿没有对上她的目光。他抬起头,望着攀上屋檐的朝阳,薄唇微抿。
“如阿竹所言,这世间本来就没有所谓公道。”
陈道生突然凑上来插嘴:“对了,方才就想问你们,你为何唤沈大小姐为小满?”
小满冷道:“管好你自己。”
陈道生耸耸肩,立马双手抱着后脑哼着小曲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小满沉声问:“那个叫沈宁的,你怎么会知道有关她的事情?”
“之前被母亲罚抄书的时候,在沈家史籍上看到过。书的第二页上便是她的名字。”
“沈宁,原名不详,沈家第一任家主沈昭的养女,是沈家五百年族谱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非沈家正统血脉的名字。”
小满微微眯眼:“史籍上有关这位沈宁的记载,有多少?”
“……史籍上说她红颜薄命,英年早逝。不过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罢了。”
小满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肤白如雪的少年。
她开口,语气竟带着些许自己都想不到的审问意味:
“沈亿,你到底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沈亿忽的一笑,与她目光相接。
“那你呢?”
“什么?”
“那小满你,又有多少是不为人知的?”
“……你休想转移话题。”
“……”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陈道生撇撇嘴,突然扭头往一个方向望去。
他朝那个方向招招手:“哟!这不是家主大人吗?”
小满和沈亿皆是一惊。小满缓缓顺着陈道生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祠堂外的院门口,站着一群人,沈家主、春三娘、沈二折……都在其中。
看见小满怀中抱着的浑身浴血的鸟鸟,春三娘惊恐万状地尖叫一声,随即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二折扶着春三娘,将她带了下去。沈家主沉着一张脸,面色凝重地看着小满。
“阿千,你们在做什么?”
小满身上沾满了发黑的鲜血,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沉沉睡去的鸟鸟,眼底浮现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
她抬头对上沈家主目光,瞬间笑开来,笑意却蔓延不到眼底:
“父亲,我在等您。”
第25章 往生咒难渡恶魂灵② 真相大白之日,只……
房门被“砰”一声关上。
小满屏住呼吸, 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心目中向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一时竟觉得无比陌生。
沈家主转过身看她,目光中压抑着隐隐若现的怒意。
他率先开口:“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为何不听劝阻夜闯祠堂?还是解释鸟鸟的死因?”
小满略一停顿, 继续道:“这些问题,父亲应当比我更清楚其中缘由吧。”
“沈千!”
沈家主强压怒气,却还是忍不住青筋暴起:“你能不能不要再刁蛮任性!难道你要我像对沈亿那般对你——”
“说起他, 对了——”
小满面色平静,冷冷打断道:“父亲这次准备如何处置沈亿, 罚跪?淋雨?还是家法伺候?”
“父亲若觉得这些法子能够阻止我,那便尽管来试。女儿绝不反抗,也绝不埋怨您。”
沈家主被怼得哑口无言, 气得在房间里不住地来回徘徊:“是!我之所以不让你们去祠堂,是因为里边儿藏有邪祟!我三番五次阻止你, 可你偏要剑走偏锋,还带着陈道生……”
沈家主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他扶着桌角喘息好一阵, 才继续道:“鸟鸟的死就是个教训!阿千, 要及时止损!”
“邪祟?”小满冷笑一声:“父亲口中的邪祟,该不会是那七十一个因十三祭而死的孩子吧?”
沈家主微微一愣:“那是……”
“五百年来, 沈家以十三祭的名义,四处搜寻八字纯阴的孩子, 用他们的鲜血来供养长生石。”
小满义愤填膺:“所谓神祭,所谓仙人庇佑,都不过是你们作恶的幌子!”
长生石,传闻中长生石遗落在悬阳城的宝物,可活死人,肉白骨, 重塑肉身,拼凑残魂。活人使用,方可长生不死。
五百年前,长生石的降世引发了一阵阵血雨腥风,不曾想五百年后,依旧是如此。
小满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不过是为了长生石!”
沈家主歇斯底里:“长生石就是长生仙!没有了长生石,就没有悬阳城如今的安宁!”
“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小满缓缓摇头:“你一直都在骗我们……城中百姓这般信服你、膜拜你,可你吸着他们的血,做出背刺他们的事!”
“你骗了我,你骗了城中所有人……你的良心难道不会不安吗?”
“什么幻妖猖狂,什么沈家式微,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是你,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借口罢了!”
“阿千!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我说错了吗!”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话音刚落,空气有一瞬的凝固。小满抬眼看向他,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沈家主紧抿着唇:“阿千,你笑什么……”
“为了我们?”
小满笑得更加肆意:“父亲,您还是这么冠冕堂皇。”
她微微抬起下巴,对上沈家主审视的目光,毫不避讳。
“您总是口口声声说为了悬阳,为了沈家,现在又说是为了我们!我很好奇,是什么理由能让沈家历任家主对七十一个孩子下毒手!我更想知道,父亲您到底为何要抓那三十多个孤儿,难道此时此刻,父亲还要骗我说是因为十三祭、是为了悬阳城吗?”
“……阿千,你冷静点。”
沈家主兀自压下怒气,语气沉重:“如你所说,所谓的十三祭,就是为了供养长生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延续长生仙的庇佑。五百年来,悬阳城之所以能够独善其身,屹立不倒,都是拜长生石的福……”
“那七十一个孩魂,的确是因为献祭而死的。但被我绑来的,那群城北和城西新来的孤儿——他们确是因为我的一己私欲,才遭此横祸。”
小满冷然一笑:“一己私欲?我很想知道,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能让一向仁心宽厚的父亲下此毒手!”
“以及所谓安神药里的血和婴僳——你连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都忍心下手,这个,父亲又要作何解释?”
“什么?你……”
沈家主略一怔愣,随即叹息一声:“阿千,你很聪明。你发现了汤药的不对劲。是,我的确在里边儿加了童男童女的血。可我那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救你和万万的命啊!”
小满明显不相信:“哦……?”
沈家主突然转身,张开双臂抬头望天:
“我们沈家,五百年来,从未出过一个男性家主……而我,一个沈家外人,违背祖训,长生仙降灾于我沈家!要我爱女早夭啊!我年年祭天游行,请示长生仙,每一次都是大凶之兆……是神灵震怒!是天道无情!”
“你可知,城中人都是如何编排你和万万的?万万先天不足,自幼体弱,而你自成年以来,也是愈发癫狂,父亲是害怕,怕你精神错乱,有朝一日成了失心疯啊!”
“我是为了救你们!所以才以童男童女的鲜血为引,父亲只是想要救你们啊……”
沈家主缓缓靠近小满,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杀人偿命,我沾染了这么多无辜的鲜血,死后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阿千,我不怕……为了你
们,我可以以死谢罪,去洗涤我曾经犯下的过错,抚慰孩子们的在天之灵……”
“……”
“阿千,你说说话啊,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吗?万万……还等着我们想办法去救她呢……”
“阿千……”
“……”
最终,小满只是长叹一声,似有万千思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她闭上眼,不愿接受现实:“那三十多个孩子在哪里?”
小满感觉到沈家主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死了。”
小满不可置信:“……什么?”
“……阿千,你以为我真的会等到十五日才会对他们动手吗?”
沈家主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却又无比悲怆:“阿千,你长大了,你很聪明父亲管不了你了。所以我只能骗你,我别无他法。”
小满突然想通了什么,极其惊愕地缓缓摇头:
“所以,你在汤药里加入婴僳,是想以此让我神志不清,让我染上毒/瘾,然后控制我?”
“不是的,阿千,父亲都是为你好……我只是想让你听话……”
“够了!”
“我以为,至少您对我的宠爱是真的。”
可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从五百年前就开始下的一局棋。悬阳城、沈家……所有的一切皆是局中棋子。
她抱着对沈家主的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地开口问道:“所以长生石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当真是为了庇护整个悬阳,还是说你们另有所图?”
沈家主紧抿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小满失望之极,最后问道:“那长生石,如今在哪里?”
“……”
“等你成为沈家家主,我会将一切原委都一一告诉你。”
小满凝视着沈家主的眼睛,缓缓向后退步。
“我等不到。”
她等不到。
历史上的沈家覆灭于1924年的七月,虽说具体时间不详,但传闻一夜之间,整个悬阳都下起了大雪。
七月飞雪,血染悬阳。
而且,后世记载中的沈家末代家主,就是沈大脾。
“给我一点时间,阿千,算父亲求你。”
沈家主长叹一声,似有万般无奈:“我会将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众,但是那三十多个孩子,的确也回不来了。”
“等你当上了沈家的一家之主,你就会懂得,什么是身不由己。”
小满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情,沉默良久。
最后她毅然转身离去,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好自为之。”-
三月中旬的傍晚,连风都极其轻缓。
沈家偏院里的阁楼上,小满独自凭栏,愁绪万千。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沈亿:“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满有些惊愕:“父亲居然没罚你?”
“他么……他最近可能没什么闲心管我,自己都忙得抽不开身吧。”
小满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只是站在这高处俯瞰整个悬阳,竟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错觉。”
“不过是身在局中,看不清局势罢了。对了,你和父亲……说了什么?”
不知是出于对沈亿,还是对他这张脸的信任,小满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自己从沈家主那儿得到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沈亿听后沉吟片刻,问她:“小满当真相信父亲的话?”
“不信了,不敢信了。”
如此牵强的理由,确是毫无半点说服力。
沈亿沉默半晌,他直直地注视着小满的侧颜,突然道:
“或许小满是真的认为,你和二姐的汤药是同一副?”
小满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瞎说的。”
可他随口瞎说一句,小满却当了真。
或许,至始至终,她的汤药里都没有人血,而沈万的汤药里也没有婴僳……
小满突然感觉后背一凉。
沈亿问道:“事到如今,还要继续查吗?”
小满垂首:“查,当然得查。”
“真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
面对这个问题,小满却沉默了。
她缓缓转过身,背靠在朱漆的栏杆上,眉眼低垂。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做不到在悬阳城中翻云覆雨,我能做到的只是无愧于心。”
“我沈千,问心无愧。”
略一停顿后,她再次开口:
“我小满,问心无愧。”
“天理昭昭,苍天在上。我定会给所有怨灵一个说法,撕开第一任沈家主丑恶的嘴脸;我会将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众,为所有冤死在十三祭中的孩子讨回公道!”
沈亿闻言微怔,良久,他唇角微扬,牵起一个淡淡的笑。
他凝视着小满,开口道:“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这才是你本该有的模样。”
小满没有否认,一笑而过。她转身下楼,沈亿在身后喊她:“小满要去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心情不好,去街上散散心。”
经过楼梯间时,小满伸手拽住躲在里边的人的衣摆,硬生生将他拉出来。
“偷听墙角的感觉如何?”
小满假笑:“陈大道长。”
被抓包的陈道生倒也不恼,他抬手指了指门口,示意小满出去说-
二人来到街上,街市依旧热闹非凡,好似沈家祠堂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陈道生:“你告诉沈亿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小满低声道:“嗯。”
陈道生幽幽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堂堂沈家大小姐居然会这般相信一个人——这可不像您一贯的作风。”
小满面色凝重:“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可信的。”
看出小满面色不善,陈道生忙转移话题:“大小姐嘱托我的事情,我办妥了。”
“如何?”
他耸耸肩:“可惜,让大小姐失望了。沈亿并不是八字纯阴,更不是先天阴童子之身。”
小满眉心微皱:“既如此,他为何能与鬼魂交流?”
“这个,恐怕就只有小少爷自己知道了。”
小满冷笑一声,似是自嘲:“我早就发觉沈亿他不简单,没想到他竟这般不简单。”
陈道生仰头大笑:“大小姐说笑了,你们沈家六口人哪一个是简单的角色?”
小满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货色了?”
陈道生依旧嬉皮笑脸,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小满却笑不出来。
沈家,乃至整个悬阳城,人们或多或少地在隐藏着什么,肮脏、神秘、不可告人的过去……
小满无声长叹,一转身,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姓梁的老疯子!
小满回过神来,立马迈腿追上前去:“梁老头!”
老疯子年纪大了,似乎听不见她的呼唤,小满无计可施,只得追上前去一把拍上他的肩膀:“等一下!”
老疯子这才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他面容的一刻小满猛然一惊。
——他的脸上身上,赫然新添了许多伤痕!
转过身来的一瞬间老疯子十分警惕,可等他认出来是小满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鸟鸟呢?”
小满登时愣住,随即缓缓抬手,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果。
“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老疯子身形晃了晃,他蹙起潦草的眉头,混沌深陷的眸子黯然神伤。
他没有说话,良久,他踉跄着走近几步,接过糖果的手不住颤抖。
长满胡须的干裂嘴唇嗫嗫着张开,可启合半晌,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满轻叹一声:“抱歉。”
陈道生突然不合时宜地憋出一句:“或许,鸟鸟只是去找你老伴儿了。”
听见自己老伴儿的名字,老疯子陡然一惊,一双深陷进眼窝里的眸子饱泪水地望着他们。
小满瞪陈道生一眼,随即垂下眸子:“节哀。”
谁料老疯子却只是极其缓慢、又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嘴唇艰难地启合,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小满看懂了他的意思。
——没死,美景没有死。她在光明处,等我带她回家。
无声的冲击似江水决堤,小满眼睫微颤,一时无言。
她垂下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像是被塞进了滚烫的烙铁,哽得生疼。
至始至终,老疯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满目送他离开,陈道生突然靠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老疯子腿折了。”
小满语气淡淡:“我不瞎,看见了。”
“你猜猜他这浑身上下的伤哪儿来的?”
“上次在河边见到他,他说是摔伤的。”
小满停顿片刻,继续道:“……但我知道他在撒谎。他身上的伤,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定定地注视着老疯子踉跄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老疯子捏着糖果摇摇晃晃地朝城口方向走去,单薄的身子风一吹就倒,好似飘零浮萍,无亲无故,无根无依。
自那以后,老疯子才是真的疯了。
“我以为一切都真相大白。”
小满眼睫微微颤抖,忽的笑起来,笑意却半分融不进眼底。
“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现在的我,方才真正入局。”
第26章 尾声:怎奈良辰美景 “兵荒马乱里的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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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沈家实力大不如前, 现在连供奉长生仙的沈家祠堂都被邪祟入侵了!”
“当真?”
“还能骗你不成?今儿个一早整个悬阳都传遍啦!沈家家主沈大脾对外宣称,承认了沈家式微、十三祭仪式遭到破坏的事实!据说现在十三年一次根本不够了,得每隔一段时日就献祭!”
“啧, 我看这悬阳城也迟早要待不下去了!”
一旁的人忙打断他的话:“诶诶,这话可不兴在外面儿说……”
“……”
悬阳四月天的早晨,晨光熹微。
旭日的光亮淡淡地浮现在天际, 街道两旁的桃花已经开过,只剩些零落的花瓣, 稀稀疏疏地点缀在枝头。
小满兜兜转转在城中晃悠了好一阵,除了沈家丑事外没能打探到任何有用信息,倒是闷出了一身的薄汗。
正准备打道回府, 恰巧路遇陈道生又在街边招摇撞骗,美名其曰替人“卜卦解忧”。
小满兴致寥寥地观望着。身侧人来人往, 她呆呆站在街边兀自整理着思绪,突然被一位身身形佝偻的老人撞了下。
余光瞥见那人苍老的面孔, 竟与记忆中曾经出现过的一些东西, 迷迷糊糊地重叠在一起。
正愣神间,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沈大小姐,看什么呢?”
小满猛地回神, 脱口而出:“你看那个老人,像不像一个人?”
陈道生又变回了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谁?”
小满微微眯起眼, 没有答话。
她忙跑上前去拦下老人,摸出包里叠好的画像一看——果真是画上那人!
小满有些惊愕,更多的却是却定她还活着的欣喜。她扶住老人的肩膀问她:“婆婆,您是盛美景吗?”
老人目光混浊不堪,迟钝地抬起头,神情木讷:“啊……?什么水井?”
“不是水井, 是美景!”
小满俯下身,害怕盛美景听不见,又拉大嗓门喊:“婆婆,您的名字是叫盛美景嘛?”
老人依旧一脸茫然。
“您丈夫是不是姓梁?他一直在找您。”
她似乎是听懂了一些,抬起手来胡乱舞了舞:“不知道、记不得……”
小满还想伸手去拉她,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是陈道生。
“她已经痴傻了,说什么都没用的。”
小满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状若疯癫的老妇人。
良久,她抬头:“婆婆,我带您去看您丈夫吧。”
“您看了他,肯定会记起来的。”-
街道依旧热闹,今儿个天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碧日当空,风和日丽。扎着小髻的孩童在街边肆意追逐打闹,整个悬阳一片欢声笑语。
小满和陈道生领着盛美景,在老疯子常出没的地方寻找着。
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再也没有见到老疯子的影子。
布料店的老板娘半倚在柜台上,不住地磕着手里的瓜子,盛开的瓜子壳落了一地。
小满笑着打招呼:“老板娘。”
布料店老板娘明显一愣,随即假笑起来:
“诶!这不是沈大小姐嘛——今日怎么的有时间大驾光临啊?”
“没什么。”小满知道她许是听说了那些沈家丑事,于是假借选布料的名义,再次走到店门前。
她故技重施,虚靠在柜台前,手里不断翻找着布匹:“就是这几日……怎的没看见那老疯子了?”
老板娘沉思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说梁老头啊?早死了。”
小满动作一顿:“死了?”
她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来梁老头的老伴儿还在旁边。她转头看了一眼安抚着盛美景的陈道生,后者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小满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段时日了吧,好像是上个礼拜,又好像就是前几天,我记不得了——唉,谁去记那些。”
布料店老板娘磕着瓜子,摇头晃脑地感慨:“还不是街边那群整日晃悠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的,没事找事。他们抢了梁老头的钱,哄骗引诱他去偷,骗他说:有钱就能找回他老伴儿了。”
小满急道:“然后他真去了?”
“害,梁老头本来就疯,自然真的信了。结果偷城东周家的钱,被周家管家乱棍打死了。”老板娘呸了一口瓜子壳,继续道:
“不过听说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几次三番翻人常家的墙,次次都偷一口袋糖走,人常家家主心善不与他计较,换成周家……就没那么好运咯。”
小满有些愣神:“……然后呢?”
“然后就被人一张破布一裹,扔去乱葬岗喂狼了呗。”
“……”
小满觉得心口有些堵,堵得难受。
那老板娘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本罪不致死的,只是那老头子疯了、癫了,愣是抓着偷来的东西不放手,听说人凉透了都没放!”
她说着连连摇头:“啧啧,死也做个贪财鬼喽。”
小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贪财鬼,贪财鬼……
原来,他竟是这般的贪财鬼-
老疯子死得突然,尸首都找不到。
小满和陈道生商量片刻,随后二人在郊外的林子里挖了一个小土坑,将老疯子生前画的盛美景的画像埋在里边,最后将土坑填平。
他们找来一块木板立在土坑前,一个简陋至极的“衣冠冢”就做好了。
三人站在土坑前,明媚的日光攀上高枝。
小满的声音轻飘飘的:“听闻城北常家曾为他卜卦,说他们此生没有重逢的命。”
陈道生扭头看她。
小满道:“我以为,是盛美景去世了。”
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老疯子的爱人没有死,可他依旧应了验,至死都没能再见盛美景一眼。
“陈道长,你道行颇深,可知人含恨而死之后将何去何从?”
“固执的魂灵……将久久盘旋于此地,不愿散去。”
小满闻言垂首。怪不得,怪不得。
老疯子的执念是有多深,才能成就百年过后依旧不忘初心拦路讨钱的贪财鬼。
她轻叹一声,抿唇摇了摇头。
盛美景怔愣地站在衣冠冢前,像是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一般 ,兀自低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她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木碑,歪了歪头。
荒芜的一抔土,掩埋了这世上唯一牵挂她的人。
老人突然醍醐灌顶般:“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跌跌撞撞在木碑前蹲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那块木头,随即抬起手,用自己的指甲在木碑上刻着什么,抠到十指都浸满了鲜血。
小满忙想上上前阻止,却被陈道生一把拦住。他看着小满,抿唇摇了摇头。
盛美景用指甲在木碑上一笔一划刻下几个字,鲜血为老疯子的名字描红。
——梁辰之墓。
小满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疯子,名叫梁辰。
梁辰美景,良辰美景。
多么美好的寓意。
盛美景忽然趴在木碑上,神情木然,泪水却洇满了眼眶:“梁辰……梁辰……”
她目光呆滞,不知是问他们还是问自己:“……梁辰是谁?”
“梁辰……梁辰……”
二人目睹着这般凄凉场景,一时无言。
这世上最悲情的故事从来不是天人永隔,而是生前相爱难相守,死后碧落黄泉,我却忘了你。
这段兵荒马乱里的爱恋,就此成了一个死局。
自那以后,悬阳城中又出了一个新的老疯子。逢人便问:“你见过梁辰吗?梁辰是谁?梁辰在哪里?”
可没过多久,城中便没有了她的踪影,悬阳城再次恢复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那老疯子去了哪里,没人关心她是死是活。
和梁老头一般,无人在意。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回到沈家时,天色正亮。
一推开院门便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转过身来,是沈家主。
距离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半个多月以来二人第一次正面接触。
小满迟疑地:“……父亲?您怎么来了?”
见她吃惊的模样,沈家主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往屋内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这次是来跟你说说你和陈道生的婚事。”
小满跟上前的脚步愣住一瞬:“婚事?”
她不由得疑惑:“如今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正派人士的陈道生还能接受入赘?”
“这你不用担心,陈道生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七月十五,他便会入赘沈家,成为我的女婿,你的如意郎君。”
小满瞠目结舌。
也不知沈家主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惹得陈道生对沈家死心塌地,连名声都不要了么?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小满意识到不能再半推半就拖下去,当即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嫁。”
“没让你嫁。”
“……娶也不行!”
小满咽了口唾沫,解释道:“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阴气极重。”
她沉吟片刻后咬了咬唇:“……若女儿不情愿,父亲又当如何?”
凭小满之前来对沈家主的了解,溺爱沈千的他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强点鸳鸯。可事到如今,她保不准沈家主会为了达到目的做出什么事情来。
沈家主沉默不语。半晌,他终于转过头来,落入门口的朝阳照出他冰冷狠戾的目光。
小满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即便是沈家十三祭一事败露,名声大败,沈家主也从未像现在这般阴骘。
他嘴唇翕动,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情愿,也得嫁。”
一股寒意自脚底蓦地升起,小满下意识想要逃离,却听得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她不嫁,我嫁。”
——第一卷《十三祭》完结——
——第二卷《血嫁娘》敬请期待——
第27章 当年事只道不寻常 “鬼压床”“他不是……
“爱人呐, 莫流连
泪鬓斑白,红烛到天明
前世缘来今生续,唢呐连天喜轿起
青丝缠颈, 血衣作聘
阴人抬轿,百鬼送亲”
——第二卷《血嫁娘》启——
“轰隆——”一道闪电划破寂静的黑夜,雷声惊人。
暗夜, 大雨倾盆。孟夏的暴雨没有一丝前兆,猛烈地袭击着这座夜幕里的古城。
风雨纷乱, 悬梁灯笼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豆大的雨点砸得窗户哐哐作响,似一记记重锤砸入榻上之人的梦乡。
倏地一道闪电划过夜幕,冰冷的白光透过窗户的缝隙, 投射出斑驳的阴影,如鬼魅的手指在墙上扭曲舞动。
阵阵雷响在耳边清晰地放大。小满睡意昏沉, 眼皮似有千斤重,沉甸甸的说什么都掀不开。
身体变得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胸口, 半分动弹不得。
“嗬……呃……”
肢体仿佛不受控制, 巨大的压力使得小满喘不过气。喉口堵得发疼, 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股冰冷的气息附在她耳边, 似是在窃窃低语。小满吃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恍惚间发觉床边竟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小满瞬间清醒。
鬼压床。
那身影扭曲着, 变化着,小满看不真切。狰狞的鬼魅没有五官,长长的手臂蜿蜒曲折,竟如同蛇一般,缠绕上小满的面颊……
一阵寒意自脚底袭遍全身,肌肤似乎扎了无数根细密的刺, 密密麻麻而又细微的痛感。半醒半寐间,她极力扯着嘶哑的嗓子低喊:“蒲月……蒲月!”
无人应答。
小满颤抖着伸长手,抓住床头柜上压着的桌布,毫不犹豫奋力一扯。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蒲月裹挟着满身寒气快步上前来:“大小姐!”
“大小姐,您怎么了!”
房门打开一瞬,原本浑身紧绷如弦的小满骤然失去了桎梏,四肢软绵绵地趴在榻上。脖颈间的束缚莫名消失,她低低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蒲月扶着她坐起身来。小满抚着心口良久不能平复。
她揉了揉眉心:“方才做了个噩梦。”
蒲月闻言,迟疑道:“……难不成,是因为没有服用安神汤药吗?”
小满不可置否。
“许是戒断反应,但那汤药,我是不可能再服用了。”
窗外雷声大作,小满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注视着雨色朦胧中的夜晚,思绪蓦地回到几日前-
沈家主神情阴翳,他嘴唇翕动,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情愿,也得嫁。”
一股寒意自脚底蓦地升起,小满下意识想要逃离,却听得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她不嫁,我嫁。”
小满和沈家主俱是一惊,二人转过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身形削瘦,面色苍白如纸,神色恹恹,赫然是沈万。
沈家主脸色大变:“万万!谁放你出来的?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乱跑么!”
“……父亲,大姐不愿嫁与陈道长,还请父亲莫要强点鸳鸯。我倾慕陈道长已久,不若让我代替姐姐……”
“你……你说什么?”
“父亲,沈万不孝,我心悦陈道长……”
“胡言乱语!万万,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陈道生是你大姐的未婚夫,你的准姐夫!这成何体统!”
“父亲!强扭的瓜不甜,您又何必……”
“够了!简直是胡闹!”沈家主神色愠怒,猛地一甩袖子:“今日这些话,我权当没听过。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亦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此事。”
“这婚事,就这么定了!”
小满终究是忍不住开口:“父亲,女儿不愿与陈道生结亲!我自会找到陈道生与他说清楚前因后果,将这门亲事推掉!”
“你!你!你们……”
沈家主颤抖着手指了指沈千,转而又指向沈万,终不过长叹一声:“你们俩……简直是气煞我也! ”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各退一步,这事才算是勉强过去。
……
小满回过神来,窗外风雨渐歇,雨声淅淅沥沥,她也方才稳了稳心神。
即便她百般推辞,沈家主依然不肯退掉她和陈道生的亲事。不过多亏了沈万的介入,让沈家主无可奈何,将二人婚事提早了半个月,定在农历的六月三十日举行。
只要不是在七月,那便是好的。
小满眼睫低垂,无声地轻叹一声。
——据她了解,后世有关沈家末代一家的记载中并没有“陈道生”此人,且对于沈家大小姐沈千的描述,也是“无夫无后,红颜薄命”。
所以,即便是她现在应下了这门亲事,她也能够保证——自己和陈道生绝对不会真的结为夫妻。
她倒要看看,沈家主费尽心思撮合她和陈道生,到底有何目的?沈家最后的覆灭,是否和这门奇怪的亲事有所关联?
——陈道生明明身为正派人士,为何不惜与她结亲,以身入局?
——还有沈亿,还有所谓长生石……还有诸多谜团,等着她去一一破解。
小满阖上眼帘,闭目沉思。
肩上蓦地一暖,有人为她搭上外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蒲月。
她突然低低开口:“蒲月,依你来看,沈万是个什么样的人?”
蒲月有些茫然,虽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咱们沈家之中,要说最难能见着面的,就数这二小姐沈万和二老爷沈二折了。一个身娇体弱避人不见,一个满心神佛鲜少归家。蒲月与二小姐未曾往来,只见过几面,觉着……她是位性子弱的主儿。”
“是么。”小满缓缓转身,背靠在窗框上:“沈万喜欢陈道生。”
此言一出,吓得蒲月倒吸一口冷气。
“奇怪,甚是奇怪。”小满摸着下巴沉思:“这沈万和陈道生分明面都没见过几次,我记得上次他们初见时,沈万可是连看都不敢看陈道生一眼,对他避之不及。”
蒲月迟疑片刻,应道:“……兴许,二小姐是在害羞?”
小满抿唇不语。
——若真是这样,似乎还说得过去。
她转头看向蒲月,蒲月立马会意表忠心:“大小姐放心!蒲月绝对会将这些话烂在肚子里的!”
“不过,大小姐最近还是小心些三姨娘才是。上次因为您立的那个门牌,三姨娘很是不甘心。再加上之前你们的那些恩怨……新仇旧恨,她正愁没机会报复您呢!”
小满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既然原来的沈千和春三娘关系如此之恶劣,那为何沈千和沈亿却相交甚好?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小满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问蒲月:“之前的事我大都记不清了,你可知我和沈亿,是如何交好的?”
“您说三少爷?”
蒲月侃侃而谈:“三少爷自幼身体不勤,爹不疼妈不爱的。三姨娘对他很是严苛,稍有一点不顺她心意,对着三少爷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平日里更是肆无忌惮,三天两头对他恶语相向拳打脚踢……”
“那是大小姐您将蒲月带回沈家的第一年。蒲月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您和三少爷本无过多交集……”-
十一岁那年,沈千无意间经过春三娘的院子,恰巧撞上春三娘惩罚沈亿的情景。
年仅八岁的沈亿被罚跪在沈家庭院的鹅卵石小道上,膝盖膈得生疼,却不敢违背春三娘的命令。
而春三娘就站在他面前,扯着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肆意辱骂:
“不学无术,胆小如鼠,你这种废物将来能有何作为!”
沈亿垂首默默听着,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似是早已习惯这样的辱骂。春寒料峭,沈亿衣衫单薄,又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实属有些可怜。
沈千见不得春三娘这幅咄咄逼人的模样,脑子一热,风风火火走上前去,语气揶揄:“哟,三姨娘好大的威风。”
此时的春三娘还未和她撕破脸皮,皮笑肉不笑,道:“这小崽子整日游手好闲,胸无点墨,连先生教的书都记不得。我正教训着呢,好给他长点记性。”
沈千拉长尾音“哦~”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是三弟背不得礼义诗经。三姨娘这阵仗,我还以为三弟犯了多大的过错呢!”
春三娘的假笑僵在脸上:“我也是为了他将来有所作为。”
“有所作为?”
沈千像是听得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走上前一把将沈亿从地上拽起来,当即回怼道:
“难道三姨娘是什么很有作为的人吗?嗯……别说,还真是。从一介伎子摇身一变成了沈家姨娘,想来其中……学问不浅吧?”
春三娘脸色骤变,眼神冷然。
沈千却丝毫不怕,她视若无睹,悠然笑道:“说来惭愧,我自幼勤学,自诩研读诗书古文多年,倒是不曾悟得其中要领。三姨娘目不识丁竟有如此心计谋略,这一点我倒是该向三姨娘好好学习呢。”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挑衅下来,三姨娘竟噎得还不了口。她脸色被气得发青,又不能对沈千动手,只得愤然转身离去。
看着春三娘吃瘪,沈千只觉心中畅快无比。一低头,却发现沈亿恰巧在偷看自己。
沈亿生得白净,额间一点朱砂显得格外醒目,如坠入雪中的一朵红梅,让人一时无法挪得开眼。
瞧见他愣愣看着自己的模样,倒是让沈千莫名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她抬手轻轻揉了揉沈亿的脑袋,竟真像一个大姐姐般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别造就一身窝囊气,给我拿出沈家人的骨气来。”
“不就是读书作诗么?简单得很,姐姐教你。”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沈千时不时会找机会躲过春三娘,偷偷教沈亿认字作诗。
直到有一天,沈亿终于出师,他拿着一张纸找到沈千,他说那是他的第一首原创诗。
沈千好奇接过一看,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最上面赫然写着两个醒目大字:
《咏犬》。
沈千:?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着沈亿接下来鬼画符般的字迹:
“犬犬犬
白瞎两只眼
给它点颜色
蹬鼻子上脸”
小满忍不住打断:“不是我请问呢?”这作诗方式简直能和传闻中那位南胥古国的昌宁公主一决高下了!
蒲月咳嗽清嗓:“自那以后,大小姐很识趣地不再教他作诗了。”
小满扯了扯嘴角:“毕竟天赋使然,不得不服。”
话锋一转,蒲月又道:“不过,因为大小姐您的出现,三少爷那本枯燥乏味的童年才有了些盼头。所以这么说来,您也算是三少爷黑暗时刻中的一道救赎吧?”
“救赎?”
小满内心咯噔一下,沈亿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和记忆中某些模糊的东西层层重叠在一起。
“救赎么……”
哥哥他,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救赎吧。
——虽然他不是人。
第28章 阴间魂不胜人间鬼① “在母亲的头七,……
小满第一次见到大雪时, 就知道他不是人。
她生在大山深处的一座村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村子很是落后, 重男轻女的封建恶臭思想荼毒着村里的每一个女性。
十三岁那年,小满自学考到当地镇上最有名的一所中学。那时的她,名字叫做厌女。
村子距离镇上很远, 要翻过好几个山头、再走一段蜿蜒曲折的水泥路才能抵达。出发上学前,母亲亲自为她梳着头, 苦口婆心道:“贱名好养活,厌女这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
小满看着镜子里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贱女这名字也不错。”
母亲梳头的动作顿住, 下一瞬,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握着木梳, 朝着小满的头狠狠地砸下来。
后脑传来一
阵剧烈的痛感。小满的额头重重砸到桌沿上,母亲尖锐的嘶吼在她耳边炸开。
——贱女是她的名字-
在小满记忆中, 母亲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是被人贩子从外边儿拐进山来的大学生, 被迫嫁给年过四十的单身汉——也就是小满的父亲做媳妇。
父亲花一千块将母亲买了来, 他将她的身份销毁,给她取名为贱女。顾名思义, 是低贱卑微,人人路过都能踩一脚的女人。
在生下女儿之后, 父亲的态度不但没有缓和,反而变本加厉愈发猖狂。
自小满有记忆起,母亲想方设法翻墙出逃,三天两头遭骂挨打。脸上和身上总是点缀着淤青红痕,那也都只是些家常便饭。
母亲的性子阴晴不定,她有时候待小满极好, 视若珍宝;有时候却又突然反目,仿佛小满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想要置她于死地般。
母亲会偷偷教小满认字读书,也会毫无理由地对小满拳打脚踢,只为派遣心中的不满和委屈-
又是一次出逃失败,母亲挂着一身新添的伤痕,失神地靠在脱皮落灰的墙角。
她转过身面向着墙壁,捡起地上掉落的石灰在石板地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她写得太过入神,即便七岁的小满悄然靠近,她也不曾发觉。
直到小满将捣碎的草药敷在她手臂的伤口上,她也陡然回神。
见是小满,母亲褪去惊恐之色,漾开一抹笑来:“乖女儿,快些来,妈妈教你背诗。”
小满不作反抗,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在地面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小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写下的字迹,她还太小了,还不能完全领会其中含义。
可母亲却不管这些。她嘀咕着,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诗人作的诗,她最喜欢的诗人叫作海子。她兀自认真地继续写着,写下一句又一句诗。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一笔落下,母亲突然拽过小满的手,将她整个人抵在墙角,避无可避。
她发了疯似的一把扼住小满的脖子,试图将她掐死,嘴里还不住念叨:“都是你!我的前途,我的幸福,我的人生……一塌糊涂!”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去死!”
小满被扼住喉咙,呼吸不上来:“……母亲……”
“……妈、妈妈……”
下一瞬,母亲却又突然松开掐住小满脖子的手,转而一把将小满揽入怀里,力度之大好似要将小满嵌入她的血肉里。
“女儿,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小满将下巴埋在母亲不住颤抖着的肩膀,缓缓阖上空洞的双眸。
她早已习以为常。
她的母亲,曾以死相逼换来了她上学读书的机会,却又在她上学之时为她取名为“厌女”。
从受害者到加害者,不过一念之间。
——她恨她,却也爱她。
这样畸形的母女关系,一直维持了整整十三年。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小满发现母亲开始学会了顺从,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无神,目光呆滞麻木。
像是被这个恶臭的世界裹挟着,一步步走向无尽深渊。
——挣不脱,也逃不掉-
一切都在小满十三岁那年结束。
一次放学回家,小满无意撞见自己父亲与镇上一个有夫之妇在床上纠缠不清。她亲眼目睹二人肉|体间严丝合缝的接触,耳边回荡起他们放浪的呻|吟。
天旋地转。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觉得恶心。
小满没有犹豫,当即将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父亲出轨人妻的遮羞布被她亲手撕碎。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
这是时隔不知道多少年,母亲破天荒地和父亲吵架。累积已久的恩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隔着一面墙,小满在昏黄的灯光下写着日记。耳边传来父母破碎的只言片语,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只写着相似的语句。
——
2016年3月6日,小雨。
下雨了,有些冷。
我想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今天放学回来母亲主动跟我说话了,她劝我要好好听父亲的话。
我没有理她,她扇了我一巴掌。
……
2016年7月2日,天气晴。
心情比雨天还要糟糕,我要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地方。
今晚父亲又喝多了酒,我看见他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进了房间里。
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又没了,明日打猪草时再寻一些。
……
2016年12月26日,天气阴。
父亲和镇上那个长舌妇好上了。
好恶心。他们吵个不停,锅碗瓢盆和砸东西的声音层出不穷,既恶心,又痛快。
我一定要逃出这座深山……
——
“砰——!”沉闷的一声巨响。
小满笔尖一颤,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寂静,仿佛死一般的沉寂。小满僵直了身子,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身后的房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小满缓缓转过头,刚好房门打开,父亲站在门口,狰狞的面容上溅满了鲜红的血-
母亲在小满十三岁那年,失足跌落山崖,摔死了。她的尸首被父亲抬回来时,早已面目全非。
所有人都知道母亲真正的死因,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嘴。
为了避免落人口舌,父亲还是极不情愿地为母亲举办了一场朴素至极的葬礼。
几张白色的塑料布,一座临时搭的棚子。棚内点着昏黄的油灯,映照着小满苍白的面孔。
大棚中央躺着一副棺木,这几天下了暴雨,棺材底部的木板早已被雨水浸湿,发霉的木头长出斑驳的青苔。
多亏这幅没人要的破棺材,才让她母亲不至于草席一裹便草草下葬。
母亲没有遗像,棺材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一个牌位。灵牌前放着一盘水果和糕点,左右各立着一对燃烧的红烛。
红色的烛光扑朔忽闪,扭曲的光影映照在灵牌上。小满盯着上面“陈贱女”三个字,目不转睛。
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扩散融入四肢百骸。
——她的母亲被吃掉了。
小满仰头,头顶绽开着一朵白色纸花-
母亲死后的一个礼拜,小满辍学回了家。父亲找来村里最爱说闲话的老婆子,与她商议着,要将小满嫁给村里那个肥头大耳的弱智儿。
老婆子嫌小满年纪太小,只愿意拿出父亲提出的一半彩礼。父亲站在门口,和老婆子讨价还价,商量着彩礼钱。
父亲不耐烦:“两千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当年的本钱都要不回。”
老婆子摆摆手:“你这丫头子才多大,要过去还不得养个几年?吃穿住行不要钱呐?只能出一千!”
父亲“啧”一声,“一千八!我养她这么多年,不能再少了!”
“这样,你我各退一步,顶破天一千五!”
父亲不满道:“诶你这老婆子……”
小满端着板凳坐在门槛前,恍若未闻地低着头一个劲儿择菜,一言不发。
似有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小满缩了缩肩膀,抬手用手背揩了下额头。
下一瞬,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落在额头上,小满掀起眼帘,望向广阔苍白的天空。
有点点冰凉的东西扑簌而下,是雪。
下雪了。
书里说,雪代表着纯白与高洁。雪花纷纷扬扬,是生命的坚韧,是新的开始。
脑海里再次浮现起母亲生前常挂在嘴边的那几句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小满知道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要逃离这个吃人的地方-
趁着夜色出逃
的当晚,是母亲的头七。
一路迎着狂风,暴雪,大雾。她看不清,她看不清出路究竟在哪里。
正当她迷失方向手足无措之时,不知从迷雾何处走出一个举着灯笼的长袍道士。他探着一颗乌蓬蓬毛茸茸的脑袋,笑意淡淡。
看见一副生面孔,小满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拽住道士的衣角:“道长!请问怎样才能最快时间离开这个地方?”
道士虚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小满,话中有话:“哪里来的小姑娘,你妈妈没告诉你该如何出山么?”
小满一噎,避开他的话道:“我要去镇上!我要坐车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那道士闻言,豁然大笑:“小姑娘,你以为你到了镇上就逃的掉吗?你母亲花了十三年都没能逃出去,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这么走运?”
小满身躯一顿。
她猛地松开抓着道袍的手,警惕地看着面前之人,连连后退。
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道士,可是他为什么对她家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道士似乎看出她心中疑虑,笑道:“放心,贫道没有恶意。”
“此地紫气东来,必有异变。你看这山中雾气久聚不散,鬼气横秋,诡异见的,此等天然养尸地不知是何种大物。”
道士举起手中的灯盏,缓缓指向一个方向。
“不过,此物虽是怪了些,倒也不是坏。”
小满顺着那老道士手指的方向看去,陡然一惊。
竟然正好是母亲下葬的那座山!
见她这般,那道士转过灯柄,轻轻敲了敲小满头顶。
“想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你自己能否把握住机会了。”
他将灯笼塞进小满手里,随即塞了一把纸钱给她,蹲下身就着微弱的灯光指向那座山:
“小姑娘,看见那座山了吗?跟着这灯笼里的光走,一路走进去,不要回头。”
小满有些疑惑,下意识拒绝:“这灯不能要……”
深更半夜,一点点光亮都极为显眼,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
“你放心,灯在你手里,旁的人看不见的。这纸钱,你好生留着,自有用处。”
小满不明所以,那道士继续道:“你一个人,出不去的。”
小满有些恍惚。
“但是两个,就说不定了。”
小满醍醐灌顶,霍然握紧手里的灯笼柄。
一阵冷风吹过,等小满再次转头,却发现那道士早已不知所踪。
她不敢回头去看,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毅然迈开步子朝着埋葬母亲的那座山走去-
灯笼里的光很是微弱,却一路指引着小满走进了埋葬母亲的那座山。
漆黑的树林,杂草丛生。举目荒芜的深山中,有一个新盖的小土坡。土坡前立着一块木碑,上面赫然刻着“陈贱女之墓”。
她在坟前杵立良久,突然弯下腰,一把将木碑从土里拔了出来。
她一脚将刻着“陈贱女”三个字的木板踩断,却还觉得不够,于是又添一脚、再踩一脚……
加之方才走了太久山路,筋疲力尽的小满双腿一软瘫坐在坟前。
“母亲……母亲……”
可惜她至始至终都不知道,母亲原来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或许连母亲自己都早已记不得了。
“母亲,我带你走……”
她躬下身子,双手颤抖着捧起坟前的一抔泥土,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兜起。
“我带你一起逃出去……”
泪水不自觉夺眶而出,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小满举起袖子擦泪,一抬头,却看见母亲坟边伫立着一个浑身沐浴着银白月光的男人。
那人身形削瘦,眉心处洇染开来一点朱砂,夺目至极。一袭素色玄衣,在漫天飞雪中格外醒目。
小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她口中嗫嗫:“闯鬼了……”
那人闻言一怔,有些机械地扭动着脖颈朝她转过来,目光相接的一瞬,小满呼吸一滞。
二人在纷飞大雪中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他嘴唇启合,声音飘渺虚无似从远方传来:
“你看得见我?”
第29章 阴间魂不胜人见鬼② “要不……纸钱分……
最开始的时候, 大雪没有名字。
他在人间游荡了一百年,似鬼非鬼。
没有人能看见他,就连其他魂灵也对他嗤之以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活于世, 亦不知将何去何从。他只是麻木地引渡怨气深重、不愿超生的魂灵,一边固执地寻找着什么,游走在人间各个角落。
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可无论他如何冥思苦想也回忆不起来。
想不起, 记不起……-
那日大雪。
浮雪漫天,天空落下一地清白。
他一如既往地在夜里游荡, 来到一座新盖的坟前例行公事,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呼:“闯鬼了……”
他猛然一怔,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对上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
那是他一百年来,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他的人类。
年方十三的少女脸上脏兮兮的, 头发乱蓬蓬的。她一双眸子在夜里清明得发亮,朝他挤出一个牵强的笑。
少女缓缓抬手, 在他的注视下从兜里反手掏出一叠……纸钱。
她举起纸钱往前一递:“哥, 我无意叨扰, 要不……纸钱分你两张?”
“……”
他有些无措,但更多是无语:“谢谢……我用不上。”
小满:“用不上?难道是因为没有点燃吗?可我也没有火柴……要不哥你用鬼火烧去?”
“……呵。”
“哥, 你……笑了?”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哪家好姑娘半夜跑人墓地里哭坟的?
哭就算了, 她居然还把他当成了一只被她吵醒的孤魂野鬼,还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他。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倔强地牵起一个笑。
他闻言一愣。他没有名字。
无语凝噎,抬头望天。有一两点零星的雪花坠入眼中,自他眸中穿透而过。
他略一凝神,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鬼使神差地道:“我叫大雪。”
少女道:“这么晚了,哥你拿了纸钱要不就……回家去吧,顺带帮我替我母亲问个好。”
“你母亲?”
“嗯。”她垂眼望向那个小土堆:“这是我母亲的坟。”
“……”大雪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没有家,日日夜夜游荡人间,天地为家。”
“好巧不巧,我也没有。”
她扯了扯嘴角,笑中带泪:“母亲死了,我没有家了。”
话刚出口,她突然想起,方才路上遇见的那个怪道士跟她说过的话:
“此地紫气东来,必有异变。你看这山中雾气久聚不散,鬼气横秋,诡异见的,此等天然养尸地不知是何种大物。”
“不过,此物虽是怪了些,倒也不是坏。能不能逃出去,就要看你能否把握机会了。”
少女敛了神色,决定大胆一次,放手一搏。
她猛地抬头,对上大雪那双平静入一汪死水的眼睛,字字清晰:
“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哥哥。”
大雪似乎一愣:“……哥哥?”
“哥哥。”
“你不怕我?”
“不怕。”
小满眼睫一颤,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早已见过人间最可怖的恶鬼。”
在经历过悲伤与崩溃过后,无论所来何物,都无所畏惧-
大雪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两张纸钱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赖上。
他带着她离开这座深山,离开了偏僻的小镇,去到了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他一边赶路一边安抚怀里的少女:“闭上眼睛,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过去,之前的一切都忘掉吧。”
疲惫至极的小满窝在他怀里,小声嗫嗫:“我还没有名字,哥哥为我取一个吧。”
大雪闻言一
愣,揽着她的手收紧了些。
“天道忌满,人道忌全。”
“就叫你小满吧。”
“好。”她噙着笑,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小满,小满……”
从此她有了名字,不再是那个难以启齿的“厌女”。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便从黑灯瞎火的深山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街市。
耳边蓦地响起爆竹炸开的声音。小满抬眼一看,灿烂的烟火浮在天边缱绻地绽开。
小满突然记起,今天不只是母亲的头七,也是新一年的第一天。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的一年,是新的希望-
人们说,撞鬼会使人霉运缠身,祸事连连。
可认鬼做兄的这些年来,小满却觉得自己反倒过得更开心了。
她心血来潮逮着大雪问:“哥哥,你到底是个什么鬼?”
大雪低垂着眼睑,似乎是在沉思:“按照一般的说法,我当是……不人不鬼。”
“换个说法?”
“换个说法的话……应该叫做不伦不类?”
小满觉得无趣,干脆换了个话题:“哥哥,你游荡人间这么多年,有过爱人吗?”
大雪闻言竟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沉吟道:“或许曾经有。”
“那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小满问。
大雪凝视着少女的眼睛,良久,才缓缓说:“或许曾经在一起过,我不记得了,我好像把她弄丢了。”
小满心情更不好了。
她趴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我本来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莫名其妙的感情,所有的付出不过是另有所图。”
大雪失笑:“小小年纪,心思怎么就这般深呢。”
“那你说,当初你为什么答应带我走?”
大雪垂眸,声音轻缓:“或许是因为两张纸钱。”-
十七岁那年,小满如愿考上了某大学的考古专业,自此开始钻研有关悬阳城和南胥国的历史,一发不可收拾。
一日,小满正翻阅着有关南胥古国的史书,大雪无意凑近瞥了两眼,道:“这南胥古国,倒真是神秘至极……”
小满纠正他:“……应该叫做大胥古国。”
大雪略一怔愣,抬头问道:“为什么?”
小满娓娓道来:“古国南胥原名为大胥,皇室姓楼,本为中原之主,占据天下大势四百多年。直到建平帝错杀重臣,任用奸佞,导致天下大乱,人心嗟怨。最终大胥一分为二,北方国土被小国乌占领,乌邙王自立为王,改国名为北邙。大胥迁都南下,改国名为南胥。”
“历史上的南胥政权存在的时间不长,二世而亡。极度的繁华过后便是空前的乱世,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因为妖孽横肆,南胥旧都——元京城受幻妖所扰,北邙军队屡次驻扎损伤惨重,便也丢弃了这座城池。南胥难民为了得到庇佑求得平安,以沈家为首的人们开始供奉长生仙。随后便是五百年的相互制衡,相安无事,元京城也在南胥国灭后改名为悬阳城。”
庙堂高坐四十帝,疆域绵绵千万里。
“从大胥到南胥,这个存在了四百年的历史古国,仅用了短短三十年,便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大雪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奇怪,心口处隐隐作痛。
——可他分明就没有心,又怎么会心痛?
小满沉醉于解说这段跌宕起伏的历史,丝毫没有注意到大雪神情的异样。她翻阅着这本记载着南胥历史的古籍书卷,啧啧称叹。
“都说乱世出英雄,南胥末年倒也真是人才辈出。不败武神霍少将、江湖神医无名氏;丹青妙手景和帝、龙章凤姿长公主。”
“要说我最感兴趣的,要数这南胥末代君王景和帝和长公主二人。”-
传闻那六百年前的南胥古国,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公主,名为昌宁。
昌宁公主饱读经书,才华横溢。史书记载她本非皇室血脉,而是南胥太后的养女。
直到南胥濒临国破,国师一语道破其中玄机,竟是这昌宁公主汲取了南胥最后的气运。而后这位的公主的下落,也真如同她的身世一般,扑朔迷离,不了了之。
“关于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女,史书上曾记载过她的一篇诗文,名为……《咏猪》?”
猪猪猪
喜欢吃面糊
一个冲天鼻
两瓣大屁股
“……”
小满猛地将书合上,转头对大雪道:“破案了,这昌宁公主徒有虚名。”
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不过据史书记载,南胥最后一任皇帝楼徽和心思缜密,勤政爱民,只可惜……生不逢时。若是早出生个一百年,说不定能做个中兴之主。这个应当是真的。”
“那又如何呢?”
小满一愣:“什么?”
大雪低垂着眉眼,声音轻缓飘渺:“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即使景和皇帝深谋远虑又如何?就算霍少将军骁勇善战又怎样?”
大厦将倾,朝堂已经从根部被啃噬殆尽。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都是南胥落日黄昏前,最后回光返照的一缕余晖罢了-
上大学的这几年,小满和大雪渐渐少了联系。
旁人看不见大雪。小满闲暇时也会想起,若是没有她的陪伴,他会不会也觉得孤单?
每每这时,她都会从领口里掏出戴在脖子上的那枚古铜色的花钱。
一枚山鬼花钱,正面镌刻着紫薇讳,背面画着道家八卦图,刻字的凹槽填充正红的朱砂,格外明艳耀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起大雪送她花钱的情景。
“山鬼花钱,厌胜钱的一种,你五行缺火,可贴身佩戴着。”
“还有紫薇讳的口诀,你一定要记得,我给你写下来。”
“云字头上披金甲
中间一剑镇乾坤
左边三点将军箭
车字斩邪精
斤字斩邪鬼
耳字包万象
紫薇銮甲驾镇中宫”
小满深吸一口气,将脖颈上的花钱取了下来放入抽屉内的首饰盒里,随即躺下沉沉睡去-
夜色阑珊,晚风轻缓。大雪悄然出现在小满的床前。
大雪望着面前睡梦中落泪的小满,抬手轻轻为她擦拭着眼角的泪。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大雪耳中:“时间到了,你该回来了。”
大雪动作一顿,随即垂下眼睑。
夜色深沉,月光洒在她安睡的面容上,洒落一身斑驳。
他望着她,目光描摹她的轮廓,像是在凝视着世间难得的珍宝。
他都记起来了。
所以他该走了。
“阿宁,沈千,小满。”
“好久不见。”
——可惜久别重逢,就又要说再见了。
“记得忘了我。”
如一阵微风拂过,不留痕迹。
一切都归于沉寂-
“我的哥哥不见了。”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我曾经试图证明他的存在,于是拉开抽屉去寻他送我的那枚花钱。”
——可打开精致的匣子,里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没有人看得见他,即便有关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但小满还是确信大雪来过。
“你想找回你的哥哥吗?”
“我该怎么做?”
“那便去悬阳城,寻长生石吧。”
第30章 六合封闭天吏往亡 火月晦日,不求财、……
转眼到了六月初, 旭日当空,绚烂的阳光普照在层叠起落的白墙黛瓦之间。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街头处人头攒动, 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城南正午,绣灵阁。
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老裁缝铺坐落在城南街尾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店铺的门面久经风霜, 木漆已然有些脱落。小满抬头望向头顶的那块褪色的牌匾,抬腿进门。
她前脚刚迈进大门, 身后便传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哟,好巧!”
小满停下脚步,陈道生两步绕到她身前, 语气欠欠的:“沈大小姐也来看婚服?”
小满看也不看他一眼:“少来,难不成你不是被父亲强拉来的?”
“说的也对, ”陈道生啧啧称道:“突然想起来 ,沈大小姐和我的婚礼好像是同一场。”
“……”小满无语凝噎。
陈道生双手环在胸前, 感慨道:“知其不可奈何, 而安之若命。正所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小姐, 有些事还是看开些的好。”
小满语气散漫:“不好意思,我这人坚信人定胜天。”
陈道生耸耸肩:“大小姐当真无趣得很。”
“……”
二人相伴走进绣灵阁, 分明是六月微热的天气,反观屋内光线暗淡,空气中甚至渗透着丝丝刺骨寒意。
缝纫机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二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屋内中央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坐在锈迹斑斑的缝纫机前,低着头凝神忙着手里的活儿。
小满抬头一看, 对上一面破碎的镜子,镜面扭曲了她的面容,狰狞可怖。
她陡然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后背撞上陈道生的胸膛。
陈道生的声音低低传来:“对着大门的方向挂镜子,可真是稀奇。”
小满心有余悸,压低声音道:“怎么说?”
“从风水的角度来讲,大门,也就是入户门是吸纳财气和能量的重要通道。一般在墙上挂镜子是为了反射不好的东西,可这镜子若是对着大门口,则会将财气反射出去,对财势和运势产生不利,同时还有可能将煞气引进屋内。”
陈道生面不改色,语气轻缓:“这碎掉的镜子阴气极重,容易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小满沉吟片刻,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便被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打断:“二位贵客有何需求,我将为你们量身定做。”
小满猛地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你就是冯老裁缝?”
“是我。二位是……?”
小满闻言皱眉,心中难免生疑。听说这冯老裁缝在城南做了几十年衣服,怎么会连沈家人都认不出来?
正疑惑间,彼时冯老裁缝恰巧抬头,白发苍苍的面容之上,挂着一双浑浊失焦的眼睛。
——这冯老裁缝,居然是个瞎子。
小满愕然一惊,转头和陈道生对视一眼。
二人面面相觑,陈道生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冯老先生,我们是沈家人,来看您为我们定做的婚服。”
“噢,原来是沈家大小姐和准姑爷……两位这边请。”-
木质衣桁上挂着一件庄重华美的秀禾服,采用红、金、蓝的配色,复古而又重工。裙身整体以金凤为主要图案,裙摆处添加了拖尾设计,大气而又华贵。刺绣图案也主要使用了凤凰,肩部加入了流苏披肩,整体造型比较古典。新郎则是配套的喜服,寓意“龙凤呈祥”。
冯老裁缝道:“烦请沈大小姐看看,这婚服的大小长短是否有待修改。”
小满上身一试,巧的是这件秀禾服在她身上竟无一处不妥帖,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她又打开一旁的笼屉验看婚服配套的物品,琳琅满目的饰品映入眼帘——金线刺绣的合欢扇、正红重工的同心结,以及以莲花为绣、饰以金色流苏的红盖头……
小满抬起眼帘,笑道:“并无任何不妥,劳烦冯老先生替我们包起来,送到沈家去。”
可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的陈道生开口:“等一下!冯老先生,我这身婚服……貌似不太合身。”
小满闻言转头,只见陈道生此刻已经将衣服褪下掂在手腕上:“这衣服有些紧了,我怕崩坏,便不敢蛮力上身。”
他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对小满道:“毕竟我赔不起。”
小满轻嗤道:“说得好像是你给钱一样。”说完转头看向冯老裁缝:“老先生,帮他把衣服尺寸改大一些吧。”
谁知冯老裁缝愣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即转身进到里屋。
小满和陈道生双双不解,不一会儿冯老裁缝再次从里边出来,手里却多了一件正红色的男式秀禾服。
冯老裁缝道:“改不了,我方才拿错了,这件才是你的。”
陈道生就这他手里的婚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件衣服配色为金色和红色,上边绣着鸳鸯,不禁疑惑:“这也不是一套的呀?”
冯老裁缝一口咬定:“就是这样配对的,错不了。”
陈道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看向小满,后者捏住他的袖子轻轻拽了拽,朝他摇了摇头。
小满语气带笑,客气道:“那劳烦冯老先生帮我们包好送到沈家了。”
冯老裁缝皮笑肉不笑:“沈大小姐客气了。”
小满勾唇一笑,拉着陈道生就往屋外走,转身一霎脸色瞬变。
走出绣灵阁,二人双双松了一口气。小满回望那块褪色的朽木牌匾,脑海里再次浮现起那面碎镜中映照出的自己扭曲的面孔,只觉一阵心悸。
天色有些暗淡,昏黄的余晖洒在二人身上,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小满猛然回神,一抬头却发现天色竟已近黄昏。
她有些迟疑:“我们方才进去的时候也才正午时分,不过就一炷香的功夫,怎么就日落了?”
陈道生剑眉微凝,他抬眸注视着头顶的天色,神色狐疑:“大小姐不觉得那冯老头不正常么?”
“何止是他,当我踏入这个所谓的绣灵阁第一步起,就发觉不对劲了。”
……就好像,踏入了一个不属于现世的空间……
小满深吸一口气,说道:“……此间有古怪,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倒要看看这件婚事到底要闹出怎样一个乌龙。”-
天色不早,二人加快步伐往沈家的方向走去,见小满一直愁眉不展,陈道生主动搭腔道:“听闻你我的婚期变更,是大小姐您的主意?”
小满不知他想说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为什么会选到这个日子?”
“不是我选的,只是我坚决要求父亲更改七月的婚期,父亲拗不过我,这才罢休,将婚期提前半月,改成了六月三十。”
小满注视着陈道生的眸子:“七月为民俗“鬼月”,按理来说不兴喜事,我绝不会将婚期安排在这阴间日子。”
陈道生长叹一声:“道理虽是这般,但大小姐可知,六月三十乃为晦日?老黄历中的规矩,六月三十六合封闭,三事不做。”
小满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何为晦日?”
“在老黄历中,当月亮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中间的时候就为“朔日”,即每月“初一”;当地球运行到太阳和月亮中间的时候就为“望日”,即每月“十五”。而晦日,就是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六月三十日乃未月的晦日,即火月晦日,是晦气聚集之地,新旧交替之时。”
陈道生侃侃而谈:“六月以戌日起青龙,亥日就为明堂,午日就是天牢。虽然六月三十日是六合之日,但这种合日却合成了未库,是天牢也是闭日,也就是适合埋葬的日子。同时六月的午日也叫‘天吏’之日,极为难缠,不宜临官。”
小满听得似懂非懂,微微眯起眼问道:“你就不能一句话解释清楚?”
“总结来说就是两句话——火月晦日,鬼月交节,六合封闭,天吏往亡;不求财、不远行、不嫁娶。”
眼看小满眉头越皱越深,陈道生忙解释道:“无碍,我可是青河山玄真法师的亲传弟子,跟我成婚,您就安心把跳到嗓子眼儿的心吞回肚子里吧。”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瞥过小满的心口处,突然话音一转:“你……”
小满:“你什么?”
“你脖子上挂的这枚花钱,上边刻的是紫薇讳?”
小满有
些莫名其妙:“是啊,怎么?”
陈道生情绪有些按捺不住:“沈大小姐好大的本事,你这枚紫薇讳的花钱可不太一般,难怪你不愿意买我的山鬼花钱,原来有了这等好东西?”
小满发觉有些不对劲,试探着开口:“这枚花钱……不是沈亿从你那儿买来的吗?”
“从我这儿买的?实不相瞒,若是我有这枚花钱,即便是旁人出价千金我也断不会拱手让人的。”
陈道生啧啧称奇:“看这枚花钱的成色,少说也有阁四五百年的时间了。算起来应当也是个老古董了。”
小满闻言微怔,她垂眼看向胸前的紫薇讳花钱,突然回想起那日沈家主看见这花钱时,也是一副惊愕的神情。
“五百年前的花钱?陈道生送你的?”
……
悬阳城的五百年前,可是要追溯到那个神秘的南胥古国……
小满轻轻摩挲着这枚曾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紫薇讳花钱,不由自主地再次将沈亿和大雪联想在一起。
同样的面容,同一枚花钱,连同告诉小满的紫薇讳口诀都一模一样。
“哥哥……”
——所以哥哥,至始至终都是你一直在暗中庇护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