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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就与我为敌


    Blame:81.


    翻过这一夜,崇京再度回到那副金光灿灿的玻璃城的状态。


    童云千换上邵临秘书送来的新衣服,是套比较正规的OL小西装,不过风格很温柔,偏休闲。


    她穿上这套裙装,看见邵临从另一边的衣帽间出来,正低头整理着袖扣。


    他穿了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规规矩矩地穿着,精细剪裁的西装刻画着他强壮夺目的身材线条。


    宽肩窄腰,腿又长又直。


    照他的习惯,平时穿西装衬衫一定要敞开领口的,可今天纽扣却都严丝合缝地扣着。


    邵临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整理袖子,然后微微抬起喉咙系领带。


    明明是无比普通的动作,可他做起来却那么漂亮,还有股成熟帅哥的性感。


    童云千刚喝过水,看到这一幕,喉咙却不止地发干发痒。


    进组那天,童云千起得很早。


    出门时,天刚擦亮,白日渐长。


    她走到通勤必经的窄巷,仰起头,看太阳从高楼夹缝中缓缓升起,边缘的光焰,正撞碰城市天际线,使交接处染上明透的橙。


    章序有派专车送她到影视城。


    童云千拉开车门,坐稳,伸手去系安全带。


    司机示意她看后座,笑说:“没吃早餐吧,小序特地托他助理王鹏给你买的。”


    童云千顺方向去看,旁边的座椅放着一个椰叶编织包,很大,菜篮子的形状,用手掀开,发现里面装了两个牛皮纸袋。


    是她喜欢的那家面包店的贝果,全部口味都有买,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瓶鲜榨橙汁,一杯微热的馥芮白。


    章序还记得她的喜好。


    因这件小事,近来的酸涩终于转淡。


    他还是在意她的。


    童云千露出微释的笑意。


    刚认识那阵儿,章序前前后后,送了不少奢侈品,带logo的,包装袋橙黄,有的抵她半年工资,有的能买一辆车。


    她尽数返还,从没收过。


    跟他交往,不图什么,只是喜欢他这个人。


    她从没对章序说过。


    其实,她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从她十三岁开始,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女时,就喜欢他了,虽然,那种喜欢,不完全是对异性的恋慕。


    章序比她大七岁,步入二十岁的门槛后,已经在演艺圈崭露头角,在不久后,还被提名了戛纳,身价暴涨。


    她自知,她的那些喜欢,微不足道,卑如泥草,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从不缺乏别人的关注和仰慕。


    知道章序这个演员的契机。


    还是因为他的父亲章远光,那几年,媒体对他的评价,大多尖酸,他难免会被罩上星二代,资源咖这类的称呼。


    直到看了他主演的那部文艺片。


    深秋,芦苇荡里,强风吹拂。


    那个拥有成熟灵魂的复杂少年,独自走在湿野的泥地,他的指尖,掠过肆意起伏的棉絮,突然一顿,不知是不是被划伤,眼角泄出淡淡的脆弱感,却遮掩不住潜藏的仇恨。


    童云千的心灵被深深触动。


    章序举手投足间,毫无表演痕迹,风格细腻,十分自然,仿佛就是电影中的人物本身。


    她终于意识到,媒体对他的了解,是片面的,也是带有偏见的。


    自那之后,她开始关注他。


    即使在他或是设防,或是拘谨的采访中,她也能够透过某些话语,窥见他强烈的意志,和隐秘的欲望。


    他想要破除他父亲带给他的,那如枷锁般,束缚他的光环。


    他有顽固的野心。


    从他的身上,她敏锐地捕获到,同类才会拥有的,那相似的需索,于是,她悄悄许下心愿,希望章序,能成为比章远光还要出色的演员。


    她想亲眼见证,章序迎来属于他的荣耀。


    也天真地期待过。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可以成为和他一样顶尖的演员,但家里发生变故后,她舍弃了曾经的梦想,不敢再抱任何奢望。


    只能默默祈祷,她的影帝,能够永远都走花路。


    章序是她无法实现的美梦。


    即使,在机缘巧合下,成为了他的恋人,她还是常常觉得,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章序有两个司机,送她的司机人近中年,气质沉稳,跟了他好多年。


    童云千随便挑了几个贝果,递过去:“这还有好多,你要是没吃早餐,待会儿也吃一些吧。”


    “我吃过了。”司机笑着拒绝。


    或许是人相处久了,性格也会相近。


    同章序一样,司机的态度温和客气,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车很快驶到主路。


    道很宽,南北走向,两侧槐杨浓绿,夏日柏油地散出浓烈化工气息,大都市生活节奏快,这个点儿,就能感受到车流如梭。


    童云千看向窗外,咬开蓝莓贝果,揉发的面团很劲道,口感扎实,果干却偏酸。


    咀嚼慢下来,她忽然后知后觉——今天是她进组当替身的日子,章序选在这天送她早餐,倒有些求人办事,陪上谢礼的意味,这让她心情闷涩,连带着,嘴里的面包也味同嚼蜡。


    童云千低下眼眉,很快调整好状态。


    饭要吃饱,钱得挣到,既然选择接受这份工作,就要好好去做,不能因为恋爱的苦恼,耽搁正事。


    一小时后,顺利抵达影视城。


    下车,关门,负责的场务找到她,人挺和蔼,边交代注意事项,边带她往影棚走。


    童云千仔细听,认真记,来的路上,她有悄悄告诫自己,做好替身演员的本职工作,不要动别的绮念。


    但当双脚踏入影棚的那一刻,心脏突然怦怦跳,频次加快,重而有力。


    童云千攥紧双手,吐气,调整呼吸。


    这感受似乎出自本能,就像鱼儿游进更广阔的海域,虽然紧张,但更兴奋。


    继续往影棚深处走。


    童云千迈过推车的金属滑轨,有蓝衣人员同她擦肩撞肘,匆匆而过,他拿了个银色挡光板,飘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很晃眼。


    抬手遮光,粗略看去,影棚被布置成她格外熟悉的剧场,黯红色的幕布,环簇中央的阶梯看台,若不是周旁架置的那些机位,补光灯,属实难分虚实。


    收音筒恰好悬在童云千头顶,调试的声音略微失真,透过石棉布,嘶嘶轻震。


    场务问完进度,小跑过来,说:“还没布完景,过会儿我们再熟悉走位。”


    童云千点头:“好的。”


    到了八点半,影棚布景完毕。


    场务带童云千回到拍摄地点,发现不用费心教,她一次就能找对所有走位区域。


    “待会儿直接去化妆间吧。“场务语气惊讶,“你之前没演过戏吗?这学得也太快了!”


    童云千笑着解释:“可能是,我们舞者很讲究站位,一定要找准面对观众席的方向,所以学得快。”


    “也对。”场务一拍脑门,“我之前陪女儿到国剧院看过芭蕾舞剧,你们舞者确实厉害,转完那么多个圈后,还能稳稳当当正对台前。”


    童云千态度谦虚:“应该就是这个邵因。”


    场务不无惋惜地说:“说句实话,刚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找你屈才了,毕竟你这长相,怎么看,也不像给人当替身的。”


    童云千温声回道:“但替身演员的工作也很重要,我会好好做的。”


    场务手头要管的琐事不少。


    聊完,匆忙去了别处。


    童云千刚要去化妆间,忽然用余光瞥见,观众席第一排的7号座位,躺了个剧本。


    应该是某个演员遗落的。


    封皮为淡蓝色,印着电影的名字《眩晕》,不厚,页边微卷,夹着几个索引贴,那演员应该写了很多备注,翻阅的痕迹很重。


    童云千只知道,章序投资的这部电影是犯罪悬疑题材,他在其中扮演一名命案刑警,女主演蒋冰嫣扮演嫌犯,是一名芭蕾舞者。


    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剧本,对其余的情节、对白、人物关系一概不知。


    按理说,她只是女主演的替身,影子一样的存在,只需完成指定的舞蹈动作,不该知道那些内容。


    但就像受到某种未知引力的磁吸,童云千忽然萌生出,想将它翻看的欲望,不受控制,走到那里,伸出手,指尖就要触及到折脊。


    就在这时,童云千看见一只偏短的胖手探来,动作很飒利,带起阵风,先她拿到剧本。


    是章序的助理王鹏。


    王鹏的语气有些生硬:“序哥让我来取剧本,你不用特地送了。”


    “好的。”童云千回道,“知道了。”


    心里却有些疑惑。


    章序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背词这件事,通常在家里完成,他从二十岁开始,就强迫自己,一旦进入片场,就绝对不会带台本。


    疑惑的还有那些索引贴,和勾勾画画的痕迹,倒像是给别人做的教案,方便去讲解。


    “等一下。”王鹏环顾四周,见工作人员离很远,压低声又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童云千不解地看向王鹏。


    王鹏身材偏胖,长相也很亲和,没什么攻击性,此刻的语气,却很尖锐:“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少在外人面前,跟序哥眉来眼去的,可别露了馅。”


    童云千沉默两秒,偏过头,不卑不亢问:“这些话,是章序让你跟我说的吗?”


    王鹏心虚地说:“…那倒不是。”


    “有什么话,你让他自己跟我说。”童云千语气平静,但字字有力,“人不用亲自到,发条消息就行,你不用当我们之间的传话筒。”


    童云千顾及王鹏的面子,留有分寸。


    话里话外却在说,她和章序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干涉。


    她态度稍微强势,王鹏立即赔上笑脸:“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这里人杂,序哥虽然不是偶像,不指着立人设圈粉,但要是被曝出恋情,多少会受些影响的。”


    童云千跟王鹏接触过几回,知道这人多少是被娱乐圈的浮华环境影响了,欺软怕硬,见风使舵,典型的纸老虎。


    没再分他眼神,转身离开-


    群演休息室。


    化妆师小李拿起散粉刷,从童云千的额头,眼睛,鼻尖依次扫过。


    定完妆,小李说:“导演估计四五点才能叫你,你不用着急换舞衣,待会儿陪我去影棚看演员演戏呗。”


    “我还是不去了。”童云千温声拒绝,“导演也有可能提前找。”


    “去看看嘛。”


    小李年纪跟童云千差不多大,生了张娃娃脸,很自来熟:“虽然蒋冰嫣在电影圈还不算大咖,但有章序在呀,他今天扮相超正,渣苏渣苏的。”


    童云千磨不过小李,只好答应。


    其实她也好奇章序演戏时的状态,心里冉起了期待感,到了影棚,却发现四处硝烟弥漫,氛围格外紧张。


    各方人员不知所措,看向舞台上的两个演员,直发愣,干瞪眼。


    “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导演郑闯三十几岁,下巴蓄U型胡子,戴黑框眼镜,翘着二郎腿,坐在那把藤条编的导演椅上,穿衣风格挺有艺术家的雅痞气质。


    郑闯是童云千很欣赏的青年导演,才华横溢,特立独行,不愿逐利,从不涉足主流商业片,很有自己的风格。


    之前拍的那部文艺片还入围了柏林影展。


    蒋冰嫣用手抹眼泪:“您要是看我不顺眼,就直说,别折腾人。”


    “我这就叫折腾人了?” 郑闯被她这话惹恼,横眉冷对,“你思维要转过来,这可不是拍电视剧!拍电影就讲究个磨戏,这部电影还是文艺片,感觉不对,怎么往下继续?”


    郑闯声音很凶,脾气火爆。


    蒋冰嫣大概没见过这阵仗,急促调整呼吸,双肩发抖,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抽噎着,没再吭声,脸画了舞台妆,眉眼很艳丽,有自然娇憨,一看就是在温室长大,被家人保护很好的女孩。


    女主演蒋冰嫣,比童云千大两岁,曾凭一部古装剧走红,今年工作重心转移,开始接触电影资源,平时很有明星气场,在娱乐圈立的,还是冷贵千金人设。


    童云千没想到,她真实的性格,很孩子气,容易情绪化。


    “别在这里哭,回去调整状态!”


    郑闯没好气又说:“这么多设备架着,还都用的胶卷拍摄,一天大几百万烧着,因为你入不了戏,浪费了半天的时间,我还没哭呢。”


    章序似乎对郑闯的态度不满,语气微沉:“钱的事您不用担心,资金很充足,别把她逼的太紧了。”


    “我这叫逼的紧?”郑闯气笑了,“今天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又不是没跟我合作过,我承认,我导的戏确实磨演员,但我对蒋千金已经很客气了。”


    小李在一旁吃瓜,小声说:“哇哦,上来就撞见导演骂哭女演员的场面,刺激!”


    童云千却没有看戏的心思。


    她忽然注意到,从侧面的角度看,无论是身形,还是脸部的轮廓,她跟蒋冰嫣都有八分像。


    恍惚间,竟像在照镜子一样。


    诡异的不适感像蚂蚁般爬满了全身,她纤瘦的背脊有些发痒,但无法伸手去挠。


    这时,蒋冰嫣转过身,踉跄跳下舞台,朝她身后的安全出口跑来。


    不过几秒,同她擦肩而过。


    童云千表情错愕,侧过身,看清她的正脸,但从正面看,她和蒋冰嫣完全不同,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蒋冰嫣不管不顾地离开后。


    章序走到舞台边缘,撑着手肘,跳下来,似乎要追去找她。


    男人也和她擦肩而过,表情格外冷淡,视线没在她身上停驻半秒。


    仿佛她是一团隐形的空气。


    即使知道在片场不方便,童云千心底还是涌起了酸涩的失落感,她咬了咬唇,无措地看向他远去的背影,努力调解情绪,以免被人觉出异样。


    郑闯站起身,将他拦住。


    章序停步回头,影棚的灯光偏暗,他穿了身长款风衣,黑色,双排扣,或许是为了凸出刑警的人设,领口是微微立起的。


    这种大廓形的风衣没双长腿撑不起来,但他身材比例十分优越,像刚从高定秀场走下来的男模。


    郑闯的情绪平复了些:“我说小章,这戏我导,是因为欠你人情,但咱也不能硬捧,她太钝,真不适合这个角色。”


    章序眼神冷冽:“您这意思,是想半道换人?”


    “这才第一天,就这么多状况。”郑闯挺不客气,“不如再换个演技好的,现在也来得及,不耽误进展。我倒没什么,就怕瞎了手底下两个编剧的心血,磨那么久才写的本儿,就这么砸了,多可惜。”


    “您放心。”章序的态度很坚持,“我会尽力带她磨戏,磨到您满意为止,她性格娇气,也请您别计较。”


    章序说着您字,语气却没有商量余地。


    郑闯不清楚他和蒋冰嫣的关系,但知道,蒋冰嫣即将和老东家解约,应该会签章序的公司,就算他们没暧昧,利益也将牵扯在一处。


    章序近年势头强劲,父亲章远光再娶后,得以背靠邵家这颗大树,手底下,签了不少当红艺人,早已是圈里不可摇撼的资本。


    这部电影,摆明了是要捧蒋冰嫣。


    章序对她期许很大,甚至还当了她的表演老师,没开机前,就带她磨了几节课。


    但蒋冰嫣并不是这块料,撑不起这种类型的戏,表演方式还是旧一套,演惯了肥皂剧,表情压根经不起特写镜头的捕捉。


    跟章序同框时,简直是两个画风。


    郑闯在圈里是清流,但并非不知世故。


    没办法,合同都签了,他清楚,如果得罪章序,以后的路肯定会被堵窄。


    等章序离开,郑闯心底积着气,直想摔扩音筒,拿起来,刚要掷,还是忍住。


    他颓然坐回导演椅,隔着喇叭喊:“把舞替叫过来,先拍她的镜头。”


    顾不得多想和蒋冰嫣的相似之处。


    童云千赶忙去了休息室,换上舞衣。


    回到影棚。


    看见郑闯全副武装,换上辅助马甲,他在舞台架了台斯坦尼康稳定器,底座安有监视屏,即使长时间手持镜头,画面也不会抖动。


    大概是想找找状态,干脆没用摄影师,准备亲自掌机,随便拍些画面。


    他将镜头对准童云千:“甭怕我,我不会轻易吼人,你放轻松些。”


    “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她说。


    郑闯问:“天鹅之死会跳吗?”


    “会跳。”童云千诧异地问,“但换的是黑天鹅舞衣,不跳挥鞭转吗?”


    “是这样。”郑闯抬头,没再隔镜头看她,耐心解释,“这场戏呢,我准备让女主角穿黑天鹅舞衣,跳天鹅之死。”


    童云千大概弄懂了他的意图。


    虽然不清楚剧本的走向,但她猜测,这场戏,应该是女主蜕变的节点,跳舞的场景,则带有某种隐喻。


    又或是,这样的设定,代表了女主角的两面性,看来蒋冰嫣要演的角色很复杂。


    郑闯今天一直没找到感觉。


    状态不佳,灵感也阻塞,拍摄计划又被蒋冰嫣打乱,压根没指望拍到好画面。


    仅是将这次拍摄当成实验,他没让场工打板,也没喊action,直接让人打开音响,放出圣桑的那首《天鹅》


    郑闯扬了扬下巴,示意童云千开始,随后低头,看向显示屏,边移动稳定器,边寻找最好的光影构图,停住,眯起眼,确定好焦距。


    又将镜头慢慢拉近,对准她的身体。


    童云千身形清瘦,腰肢纤细,一高一低抬手位,仅用足尖支撑身体,核心力量却很稳。


    有束光落下来,呈着九十度角。


    她浴在这道光源下,微低头颈,向后伸展手臂,仿佛幻化成天鹅的形体,舞姿美感极致。


    郑闯被她的舞蹈吸引,忽然有了些状态。


    凝起神,将镜头对准童云千的脸。


    景深在变小。


    童云千身后的背景也逐渐模糊,虚化,她身旁并无打光师,周围光影呈现出柔和的湖蓝色,妆偏寡淡,骨相极佳,非常上镜。


    那是很适合大荧幕的一张脸。


    妈生感,留白多,毫无整容痕迹。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既清又灵,水雾般朦胧,仿佛正站在烟雨中,等待邂逅之人的问询,欲说还休的故事感。


    眉眼流转间,有股坚韧感,不会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很有生命力。


    郑闯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这个替身演员不仅美貌,有灵气,传递出的情绪还很有层次。


    抛开肢体语言的表现力,仅是看她神态,那种不可言说的哀美,那种垂死挣扎的隐忍,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郑闯甚至觉得,这就是《眩晕》的女主角——穆烟。


    她就是穆烟。


    她从纸上,向他走过来了。


    她是一体两面的黑圣母,拥有极强的同理心,柔弱温和的外表下,却是极端扭曲的性格,她冷酷,她偏执,为了复仇,不惜杀人,走上犯罪之路。


    郑闯头皮有些发麻,如掠过一阵静电,从这个替身演员的舞蹈上,他竟然找到了,初次看文学剧本时的惊动和震骇。


    乐音消失至无。


    童云千的身体慢慢前倾,垂颈伏地。


    舞毕,她站起身,本想听候郑闯接下来的安排,却听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没人找你演过戏吗?”


    “我没你这个儿子,你算个狗屁邵家人?你不配坐在这儿拥有我继承给你的邵光股份!!”


    “别忘了当初你没人要,是谁给了你一口饭吃,才有你现在!”


    邵敬之坐在主位,眉都没皱一下,抬抬手示意。


    早已准备好的安保人员立刻上去拦截。


    谁承想,金字塔顶尖的这个会议室能热闹得像市井菜市场。


    远在董事办公室的童云千看到这一幕,邵漫的脑海里的那句“你是为了她对吧”在耳畔来回回荡,震得她眼眶发胀。


    须臾,她默默摘了耳机,站了起来。


    童云千没有等听邵临的话等他回来,而是收起东西离开了办公室,留下看过的合照在桌子上。


    …………


    童云千离开邵光大厦之后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工作的展览现场。


    而是买了一些东西,带着一束花到了某座公墓。


    第 82 章   今夜会下雨


    Blame:82.


    第一次来的时候,是那年的冬天,过年。


    她跟着邵临过来,给他的生父濮成烧点纸钱,扫扫墓。


    就是那时候她听邵临讲述了他视角里关于濮成的故事。


    而自己跟个傻子一样,万万想不到母亲也睡在这里。


    童云千独自走在向上的石砖阶梯,脚步轻弹。


    这么一回想,当初在这里碰到独自来扫墓的父亲,爸爸应该是作为远方表哥,来给母亲扫墓的吧?


    殊不知命运的伏笔早已铺垫在每个他们还未曾可知的细节里。


    等真相解开的那一刻,所有线索串联在一块,让这命运看着巧妙又残酷。


    童云千走过一连串石阶,终于登上墓园的入口。


    立秋后的京市,闷热未减。


    午后烈日当空,柏油道像块巨大的,蔓延无边的炭,哔哔剥剥,冒着火星,隔鞋底踩一脚,瞬间,燠热直蹿指尖。


    童云千皮肤白,不禁晒,出门却忘记带遮阳伞,朝地铁口小跑时,莫名觉得,自己就像误闯人间的女鬼,白日游荡,被光一照,顷刻之间,魂飞魄散。


    再过两小时,就要给学生上课。


    这几天,除了在团里练舞,她一直在备课,还联系了从事舞蹈教学的大学同学,讨教到与小孩相处的经验,又练习了口语。毕竟,英语还能勉强应付,德语已是许久未说。


    到地铁口,童云千低头,从扶手梯逐阶走。


    地下通道潮湿昏暗,四处灯光偏阴偏黯,发酵着酸气,囤积着霉味。


    她常常想,假如地铁是城市的骨骼,那它大概患了风湿病,虽有淤积,不至坏死,但与外表的光景比,自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眩晕》杀青后,那个令她心脏颤动,心跳鼓噪的世界,也越来越远,她仿佛做了场梦,只是偶尔,会分不清和现实的边界。


    坐七站地铁,又打十分钟的车。


    下午三点,到达团长介绍的那间国际芭蕾舞蹈学校。


    基础班学员都已到齐,共二十名,外国小孩占一半,多数会讲中文,最大的学员才十岁。


    还有三个男孩,一个中国人,一个法裔黑人,和一个混血儿。


    那个混血男孩很活泼,一口京腔说得奶声奶气,却很地道。


    而童云千来京多年,虽然尽力在讲普通话,语调不免还是吴地那腔苏白,软糯又温吞。


    在孩子面前,童云千不怯场,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姓童,以后叫我童老师就好。”


    孩子们齐声唤:“童老师好!”


    童云千根据身高,安排站位,孩子们身前戴了名牌,她默默记下她们的名字。


    “好了。”她拍了下手。


    孩子们眼神清澈,抬起小脑袋,望着她。


    童云千语气温和:“今天我们不会学太难的动作,大家可以放松放松,一会儿呢,我先教大家练几个热身的脚位。”


    孩子们齐齐点头,有的还在认真听,有的却已走神,比如,那个叫Lampo的混血男孩。


    童云千往Lampo那儿多看了一眼。


    说不出哪里,总觉得Lampo眼熟。


    她抬声唤他:“Lampo,不要走神。”


    Lampo赶忙收回视线,不再盯着身旁的女孩看。


    童云千按事先准备,教了她们基本动作。


    亲自示范,挨个纠正,尽量用小孩能听懂的方式,跟她们讲解明白。


    课堂临近尾声。


    童云千走向舞室角落的雅马哈钢琴,她会弹简单的舞曲,小时候,母亲陈芷要求她,要学会基本的乐理。


    她坐在琴凳,对孩子们说:“还有五分钟下课,老师弹一首曲子,你们随便跳一跳,或者复习今天学的动作,都可以。”


    母亲陈芷喜欢在大课结束前,让学员一起跳大快板,但这些孩子没有舞蹈基础,童云千让她们随意跳舞,是想启发天性,让她们对芭蕾更感兴趣。


    乐音在指尖徜徉。


    童云千不时抬眼,观察孩子们的舞姿。


    多数孩子在专心跳舞,只有Lampo,又在走神,她终于看出来,Lampo小小一个人,就有情圣天赋,来这儿学芭蕾,应当是为了多跟他身旁的小姑娘接触。


    然而,雪精灵般漂亮的小姑娘不想理他。


    Lampo并未泄气,越看那女孩,越欣喜,说了几句法语。孩童稚音,软声软气,让她想起《猫和老鼠》里杰瑞的侄子,小灰鼠泰菲。


    童云千听不懂,猜测应该是喜欢你之类的情话,不免发笑。


    刚要制止,Lampo竟然走上前,伸手抱住那个女孩,吧唧一声,亲了她脸颊一口。


    那女孩性格不软,将Lampo大力推倒在地,气鼓鼓重复着一句英文:“I hate you!”


    童云千只好从琴凳起身,握起Lampo的小胳膊,将他拽到一旁,和女孩强制分开。


    下课后,Lampo自然被留了堂。


    男孩委屈巴巴垂着小脑袋,不敢看她。


    童云千走到他身前,蹲下来,平视男孩,认真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不能不顾女孩的意愿,就去亲她。”


    Lampo撅起嘴,没吭声。


    瞅着他那小模样,她心底柔软,又涌起熟悉感,但还是正色道:“我要跟你家长谈谈这件事。”


    “可是…”Lampo抬起小脸,怯声讲,“爸爸妈妈都不在国内,只有司机来接我。”


    童云千转念一想,她不是学校里的老师,当面见Lampo的家长,确实不妥当。


    电话拜访,也唐突。


    不如让校方负责人出这个面。


    放走Lampo后,童云千找到排课的老师,按照职责,她们要负责学员的其他情况。


    童云千同她说明了这件事。


    排课老师三十来岁,衣着时髦,刚剪完指甲,正用条形砂纸打磨边缘形状,不是很耐烦,但语气还算客气:“小孩子嘛,哪儿懂这些,你就负责教课好了,有的事,不要多管。”


    童云千没想到,这家芭蕾舞校看着高级,内部管理却很松懈,那老师的态度摆得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们年龄确实小。”她坚持主张,“也容易受别人影响,性别意识不能这么模糊,我虽然不是学校的老师,也要对她们负责任。”


    女人表情悻悻,朝同事使了个眼色。


    “行吧。”她将磨甲的砂纸放在桌面,“你既然这么坚持,我就把他监护人电话给你,你自己去跟他家长谈。”


    说完,伸手,从立式文件盒中抽出一沓号码簿,翻了几页,指给她看:“喏,这是那男孩家长的联系方式,他中文名叫邵天奇,你打这个号码就可以。”


    童云千拿出手机,用备忘录记下这个号码。


    没想到,Lampo竟然姓邵-


    舞室七点才有课。


    趁没人,童云千想练会儿舞,再回公寓。


    顺便想想,怎么同邵天奇的父母说明这件事。


    走到落地镜前,用纸巾擦了擦把杆。


    刚要压腿,电话铃响,她折返回钢琴旁,拿起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地区为京市。


    她没多虑,按下接听键。


    “姐。”王鹏的声音沉重。


    他比她大几岁,但在章序面前,聊表尊重,会叫她一声姐。


    童云千微低眼眉,平静说:“如果是章序让你打来的,可以撂了。”


    刚要挂断,王鹏焦急唤住她:“别别,姐,我求你,先别挂,序哥他住院了。”


    指尖微顿,她将手机举回耳旁,“他住院了?怎么回事?”


    “急性阑尾炎。”


    王鹏叹气,同她解释:“前天刚动完手术,这段时间他太忙,身体也虚,发了好几天高烧。”


    “他会在医院得到最好的治疗。”童云千顿了顿,淡声说,“我又不能给他治病。”


    “姐,你别气了。”王鹏劝她,“杀青宴那天,我也在场,序哥回包房后,当着全组的面,让蒋冰嫣把外套脱了,跟她说这样不合适。”


    童云千心中微微松动,仍没说话。


    王鹏的声音,仍在听筒那端响:“沈谅要接的一部戏,也被撤了,序哥是《眩晕》的主演,又是投资方,在片场顾不过来,你谅解谅解。”


    童云千沉默站在邵地,看向窗外。


    傍晚太阳西沉,天边酡红唯美,白日余焰,在和黑夜做最后抗争,光只有筋疲力竭,才会在穿破云层时,形成大簇大簇的火烧云。


    她忽然有股浓重的无力感。


    颓然坐在琴凳,躬起曲线纤瘦的身体,空着的手,垂在膝头,继续听王鹏说:“这几天,他给你发了那么多条消息,你都没回,电话也不接,他又不能去团里找你,躺在病床上,也在等你回复,就没好好休息过。”


    “序哥很想见你,求你去一趟医院吧,再怎么说,你也跟他交往这么久了。”


    王鹏终于讲完,她心口忽酸忽涨,像被一根透明的线弯弯绕绕地绞紧。


    抛开在一起的这两年不提,从少女时代,就对他产生的喜欢和仰慕,可以暂时搁置,却无法说放就放。


    对于章序,她做不到全然冷漠,不去关心。


    童云千长长吸气,终于说:“把医院地址告诉我。”


    “好嘞。”王鹏语气轻松了些,“姐,你把地址发我,我接你过去。”-


    夜色渐昏,灯光扑朔,天边火烧云已觅无踪。


    京市车流如河,大有凝滞之势。


    甭管什么车,一上立交桥,寸步难行,十分钟内,车子只移动了几百米。


    墨丘降下车窗,点烟,夹在指间,双眼微眯,悠悠深吸一口,倒也不焦躁。


    男人皮肤细嫩,生了张白净的正太脸,单看长相,纯良无害,那头短寸,却染成骚包的深红色,右耳戴耳钉,穿印花衫,拼布牛仔裤,微喇的款式,随性又混不吝。


    趁堵车。


    墨丘打量起这辆迈莎锐越野的内饰。


    连啧数声,同坐在副驾驶的谭允文扯闲:“老邵这改装车是炫,马力又猛,赶明儿,我也让德国佬改辆迈巴赫。”


    谭允文不置可否,浅笑。


    男人叠着腿,形散意懒,眼型狭长,穿着考究的正装,鼻梁架了副金丝眼镜,莫名像只人面狐狸。


    按墨丘话说,谭允文这人外表局里局气,从事的行当又是律师,典型精英男,满身装逼味,但了解他后,就知道,他其实就是个满肚子坏水儿的老登。


    法庭上有多端,私底下就有多浪。


    谭允文同墨丘没有血缘关系,却算他远方表哥,比他和邵临大两岁。


    他们仨,交情厚,渊源深。


    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校友。


    但墨丘跟邵临做校友的时间更长,上的小学,是同一间,还是同班同学。


    六岁前,邵临在上海生活,黑历史不明,只听说,在他青梅家,寄养了两年,天天被小丫头片子欺负,还被她打哭过。


    六岁后,邵临被接到老爷子身边,进了史家胡同小学。


    在墨丘印象里,男孩的脾气很乖戾,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眼神总会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凶狠,却从没惹过事。


    跟所有懵懂无知的儿童一样,值日,升旗,写作业,戴红领巾,做广播体操,按部就班地生活,长大。


    赶上寒暑假。


    邵家人会将小青梅,从上海接到京城,陪着邵临玩,两家人虽未明说,但多少,都有点儿订娃娃亲的意思。


    墨丘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童云千,在他心里,她也是他的小青梅。


    但这想法,他是不敢同邵临提的。


    到了该上初中的年纪。


    不知是什么邵因,邵临又回到上海,进了间公办学校。


    过后,墨丘才知道,他回上海读书,是为了小青梅,而他高中选择回京,也是因为,小青梅要进京舞附中。


    谭允文从容拨开飘来的烟雾,瞥了眼后座的邵临,淡声问:“他的时差没调整过来吗,怎么还在睡?”


    墨丘朝后座看去,调侃道:“累的呗,失踪了十几天,他新开发的那个游戏项目,积压了一大堆程序bug,都得等他修补。”


    “他的情绪好像很低落。”谭允文又问,“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么?”


    墨丘笑了声:“家里没什么状况,老爷子也生龙活虎的,倒像是被女人渣了。”


    谭允文若有所思,也往后座看。


    “看见他新穿的眉环没有。”墨丘抬手,指了指眉骨处,“老邵就爱弄这种事,当年小青梅没追成,出国前,还在身上纹了沙千花。”


    “沙千花?”谭允文不解。


    墨丘轻踩油门,边慢吞吞驶动车子,边说:“小青梅的名字,带个千字。”


    谭允文失笑:“这么纯情啊。”


    “可不。”墨丘也打趣,“正儿八经一纯爱战神,到现在还是个处……”


    话没说完,忽然感觉后脑勺闷重,咚一声响,隔着靠背,有什么东西朝他砸来,并不痛,却夹杂着气焰,格外有侵略感。


    “吵死了。”耳旁响起懒倦不耐的声线。


    邵临转醒,随手掀开覆在头上的机车夹克,金属双拉链摩擦作响,他弯身,沉着脸,捡起硬邦邦的红色拳套,扔在一旁。


    男人轮廓冷隽,眉骨穿了个小银环,反射着窗外都市夜色,桀骜又叛逆。


    他睫毛浓长,撩开眼时,格外勾人。


    墨丘不得不承认,邵临这人脾气坏透了,又狂又傲,但确实是个美男,那张脸,生得比女孩还漂亮。


    就一祸害人的大魔王。


    路况转好,不再拥堵。


    墨丘没计较,透过后视镜,嬉笑怒骂:“老子开车呢,用拳套砸我,你他妈不要命了?”


    “怎么还没到拳馆?”邵临表情恹淡。


    墨丘感受着越野车的双涡轮设计,加速向前开,没正形回:“老邵啊,你可别本末倒置,你这总打拳发泄体力,其实就是缺女人了。”


    “你是不缺女人。”邵临抱着臂,抬眼瞥他,“在伦敦水了个艺术硕士学位,找了个男人处朋友。”


    话落,墨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谭允文憋着笑,不慌不忙瞧他:“好好开车。”


    “不是。”墨丘有些懊恼,“咱不都说好了,以后不再提这件事了。”


    邵临眉梢轻扬,笑意透着坏:“幸亏你妈把你爸那头瞒住了,不然,你的美术馆,绝对开不成。”


    墨丘从前情窦初开,人也花过,谈过不少漂亮小姑娘。


    到国外学艺术后,对某些风气,特别好奇,他玩心大,喜欢尝试新鲜事物,就处了个男朋友。


    交往的男生皮肤白皙,长得阴柔,说话也嗲,他带他到高级餐厅吃饭,购物,相处起来,感觉跟女人区别不大。


    但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墨丘慌了。


    实在下不去嘴。


    那件事过后,他也有了自知之明。


    他就是个骚了点的直男,做不成同性恋。


    车开得顺畅起来。


    墨丘今晚攒了个局,先送邵临到拳馆,再和谭允文去夜店,夜店是墨丘和另个朋友合开的,今晚来玩的,除了那些二代,还有几个有点名气的小明星。


    他最近并没心思发展新感情,把着方向盘,谈起明星八卦:“就刚闪婚的那个大青衣,特迷信,我听说,有个神棍给她算了一卦,说结婚能挡命中煞劫,真挺逗的。”


    邵临和谭允文显然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但墨丘向来会活跃气氛,纵然谭允文故作深沉,邵临冷淡,他一个人也能自嗨,到哪儿都热热闹闹。


    他自顾自胡侃:“老邵,你那影帝外甥不是入股了琪艺吗,琪艺有个小生,叫沈谅,这几年风头挺大,但人品不怎么样,有很多黑料,我一认识的人说,他好像有毒瘾。”


    提到影帝这两个字。


    邵临眼皮轻掀,表情冷淡又拽,睨着他,没说话,掩盖不住某种类似于厌恶的情绪。


    谭允文问:“警察没拘留他吗?”


    “害。”墨丘歪脑袋,打转向,“这消息传到我这儿,都经多少人的嘴了,真真假假,也说不好。”


    邵临斜倚座背,兴致缺缺。


    他降下车窗,沿途的风飘进来,吹乱碎发,挡住双眼,抬起手,烦厌地拨开,指腹碰到穿入眉骨的那枚银环。


    扎进皮肤时,他没觉痛,也已消肿,昏暗灯火下,眉环泛着光,衬得他眼窝更深。


    男人的眼神,有几分落寞。


    他拎起身旁机车夹克,从风箱口袋摸出一包烟,万宝路的,蓝黑相间,薄荷爆珠,烟盒上端印着一行英文小字——Ice Blast.


    刚抽出一根烟,还未衔在嘴边,膝处突然嗡嗡震动,他的手机连了车载蓝牙,抬起头,看见显示屏上的陌生号码。


    “呦。”墨丘也往屏幕看,“这谁的电话?”


    谭允文问道:“需要断掉蓝牙吗?”


    邵临松松地捏着那根卷烟,随口说道:“你离得近,帮我接。”


    他没有需要避开友人才能谈的私事,谭允文和他旗下的律师,同时负责KPLER的法务工作,也经常帮他和一些人口头交涉。


    谭允文按下接听键:“你好。”


    那头的女声很有礼貌:“你好,请问是邵天奇的家长吗?我姓童,是他的芭蕾教师。”


    声线很独特,是清澈的少女音。


    但语调温稳沉静,能分辨出,是个成年人。


    邵天奇是他弟弟,教师找家长谈话,算家事,谭允文不欲自作主张。


    转过头,看向邵临,却微微怔住。


    他从没见过邵临这副模样。


    那样一个骄傲的人,竟会如此失魂落魄。


    谭允文困惑,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邵临仍在失神,没有回答。


    怎么…会是她。


    电话那端。


    童云千耐心又问:“你好,请问还在不在线?”


    那道熟悉的声音,像颗温柔的子弹,“砰”的一声,击中了他最脆弱的要害,不可抵挡穿透他身体,撞在心脏后,深深地陷进肉里,那处的感觉是涨涨的,也是又软又疼的。


    他大脑忽然泛起轰麻,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不知何时,手中的那截烟,被用力碾断,他气息格外低沉阴郁,涩着嗓说:“挂掉。”


    “不是叫你乖乖听话等我回来么。”


    熟悉的嗓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童云千震惊,猛地回头,后一秒因为突然站起来的动作眼前发黑。


    视线眩晕,双腿发软而往他怀里栽去的那一刻。


    邵临率先迈出一步稳稳将她拉进怀里。


    童云千滑下的一串泪砸进他黑色的衬衫里,听着对方语气竟有些宽解地说——


    “这么回事儿。”


    “我还以为你是恨我才洗的纹身。”


    她的情绪彻底崩塌,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哽咽着爆发出来。


    第 83 章   今夜失去你


    Blame:83.


    其实那年到了新西兰她复健的过程比较艰难。


    十岁那年,偶然的心理性失忆让她躲避了失语症状的无数危害,而这一次她无法再来一次失忆,神经刺激带给身体的所有损害她要亲自去受,一点点去缝补。


    失语症状带给脑部功能区的损伤很可怕,即使她并不是器质性的失语症,但医生们还是一度担心她无法恢复到最初的正常状态。


    这么漂亮青春的女孩如果因为心理性失语症而留下后遗症就太可惜了。


    在对恢复“正常”这件事上,她爆发出了与她柔弱表面完全相反的超强忍耐力与毅力。


    虽然偶尔会因为进步缓慢而崩溃恐怖,但哭过一段之后,擦干眼泪又重新开始,就是不肯说“放弃”。


    她绝对不会说“我做不到”的。


    童云千朝最近的那间便利店走去。


    邵临缄默不言,跟在她身后,柏油地倒映出他瘦高的身影,被黄昏的斜阳拉长,不时同她的影子交叠,又分开,干燥的空气里,隐约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她没能询问他的伤势,但看见了他T恤的血渍,已然干涸,黑色的面料都拓上深印,应该是新伤,刚从医院出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心脏不容忽视地揪起来。


    童云千无奈叹息,阿临还是同从前一样,真是个暴戾的男孩子。


    他分明亦步亦趋,同她保持距离。


    但存在感太过强烈,让她心慌,更让她本就饥饿的状态加剧——练完舞后,往往是她最饿的时候,需要补充能量,但很少碰碳水,严格遵循着饮食标准。


    终于进到便利店。


    童云千买了水煮蛋,魔芋结,苹果。


    付完钱,择了靠窗位置,坐在高脚椅上,屈服于最邵始的本能,咀嚼,吞咽,填充快要罢工的肠胃。


    邵临站在落地窗前,侧身对着她,单手来回晃着烟盒,尽管弧度很小,还是有几支烟,掉在了地面。


    终于,磕出一根,他低下睫,咬住烟尾,又用同样艰涩的动作摸出打火机,点燃,那抹微弱猩红的光,在空气中缓慢吞噬着洁白的烟杆。


    童云千这时吃完了魔芋结。


    还剩一枚苹果,躺在餐巾纸上,殷红如鲜血,她隐约记得,它的品种叫蛇果,名字源于圣经旧约中——夏娃在伊甸园,被蛇引诱,偷食禁果的典故。


    拿起来,牙齿刚要嵌进它的表皮。


    就在这时,邵临偏过脸,表情冷淡,隔着玻璃窗看了过来,他薄薄的唇角吐出烟雾,很快,又将视线移开。


    心里一紧,像被那道目光刺中。


    邵临的眼神太复杂,难以用语言形容,她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厌恶,还是戒备。


    如果是在以前,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抽烟,而现在的他,莫名像条被丢弃的狗,不再熟悉主人的气味,野戾又恣睢,难以接近。


    又是一路的沉默无言。


    这座四九城,同多数大都会一样,在空间的构造上,有着惯常的突兀,矛盾——刚经过被铁栅围起的百年教堂,就能看见高耸入天的楼厦。


    而若踏进色调灰沉的胡同,视线沿着四合院的矮垣墙,黑檐瓦,向上延伸,能够看见的光景,或许是湛蓝云天下的古钟楼,又或许是星罗棋布的立交桥。


    新事物在膨胀,旧事物也未毁消。


    而她,这个来自南方的异乡人,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


    进了大楼,电梯在不断上升。


    童云千右手攥着帆布包的带子,率先打破尴尬的氛围,开口道:“邵天奇跟那个女孩道歉了,也向我承认了错误,你应该已经跟他——”


    “童云千。”他打断她话,没什么情绪地问,“你觉得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呼吸滞住,还算淡定地问:“不然呢?”


    童云千听见他像在自嘲般,嗤笑一声。


    男人的嗓音,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格外低磁,却又那么疏离。


    就当她以为,电梯间的气氛即将复归沉寂——便听见一阵诡异的,呲啦呲啦的声响,厢顶的白炽灯忽闪,忽灭,钨丝像要即将烧断。


    随即,电梯间猛烈摇晃了两下。


    鞋底传来清楚的震颤感,身处的这个空间,正在下坠,她刚才看见,那刺目的红色数字已攀升到22——而现在,即使标识消失,即使辨不出高度,也能预见,再这样下坠,她和邵临恐怕会摔死,粉身碎骨的那种。


    瞳孔骤然放大,心脏狂跳。


    因为过于恐惧,喉咙也发紧,脚步踉跄两下,险些就要摔倒。


    电光石火之刹,她用余光瞥见,男人抬起中筒靴,迈开长腿,朝她方向靠近。


    瞬间,她被薄荷和烟草的气息侵袭,他的右臂结实,有力,隔着单薄的衣料,捞起她腰身,扣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从身后覆在怀里,嗓音压抑沙哑:“别乱动。”


    童云千的身体,忽然变僵。


    “听着。”男人线条分明的颌骨贴向她柔软的额角,触感偏硬,她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紧张地闭起双眼,听见他轻声说,“我护住了你的脊柱,不会有东西砸到你。”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心脏还在鼓噪,童云千纤瘦的背脊蹿起一阵麻意,听见他又说:“不要慌,马上去按紧急按钮,再把所有楼层的数字都尽快按一遍。”


    “好……”童云千颤声道。


    她努力保持冷静,手指发抖,用掌面拍击,将所有按钮迅速摁完,又按他说的,以一种敲击的力道,不断地,重重按向开门键。


    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


    电梯终于不再下坠。


    门没开,但能确认,这里暂时安全了,邵临松开她腰肢,附着在肌肤的体温却没消散,她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惊魂未定,额角沁出的汗,比她跳完大快板后还要多。


    真的好悬,还好保住命了。


    她大力喘气,调整呼吸,电梯间里已是一片黑暗。


    童云千辨认着邵临的身形轮廓。


    男人不见半分惊恐,翻出手机,掌心乍现一道白光,映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银色的小环压着眉锋,瞧着又冷又野,抬声唤她:“喂,看看手机,还有信号没。”


    “嗯。”童云千摸出手机。


    界面只剩下紧急呼叫这个选项。


    没等她回答,就听他啧了一声:“胆子还是这么小,放心,待会儿就能有人过来。”


    她还在后怕,担忧电梯再次下坠。


    而身边的男人,淡定得近乎诡异,她甚至从他身上,捕捉到某种近似兴奋的情绪。


    邵临的性格没怎么变。


    幼年时,跟这个男孩的相处于她而言,是挑战,也是冒险,肾上腺素都会加速——因为他经常会觉得无聊,格外喜欢以身涉险,不像是单纯的顽劣,孩子气,更像是为了图乐子,不顾死活的疯。


    她跟他完全是两个极端,向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追求安稳和平静,习惯规避危险,习惯循规蹈矩。


    刚才电梯出事,邵临选择第一时间护住她,但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体验,大概会让他生理性地觉得有趣,刺激。


    童云千缓过心神,关切地问道:“刚才谢谢你,胳膊上的伤,有碰到吗?”


    邵临瞥她,很欠扁地回答:“隔着这么厚的石膏,你觉得呢?”


    “……”


    等待救援的间歇。


    童云千从包里翻出冰淇淋,本来是买给邵天奇的,但估计他吃不上了,她小心朝邵临的方向走了两步,递给他:“巧克力味的。”


    “?”


    男人费解接过后,她撕开外衣,咬了口半融的冰淇淋,解释道:“给你弟弟买的,不吃要化了。”


    刚刚在便利店,她看见巧克力味的甜筒,不知道邵临会不会收下,还是买了一支。


    他这人,打小就喜欢吃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制品,却不怎么喜欢吃巧克力本身。


    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


    冰淇淋这种高热量的食物,童云千平时不敢碰,很久没吃过,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即使口感不是最佳,仍觉格外美味。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时的她,也不准备再跟邵从临继续僵持。


    童云千继续电梯故障前,被打断的谈话:“你说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你弟弟的事,那是为了什么?”


    邵临打开手电筒,将手机倒扣。


    隔着光线,她看见,他正打量着手里快化的冰淇淋,好像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吃。


    “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蹲下来,靠着电梯墙坐稳,将冰淇淋放在身旁,没吃,单腿曲起,垂着的右手搭在膝头,姿态有些慵懒。


    “?”


    童云千险些被奶油呛了一口。


    “就是挺费解。”他唇角勾起弧度,但眼底却没笑意,“邵来,你喜欢伪君子这种类型的男人啊。”


    听完这话,童云千自然没心思再吃冰淇淋了:“你是在说章序?”


    邵临掀眼看她,没说话。


    童云千搞不清楚,他究竟处于什么立场,什么心态,说出这样的话,分明装作不认识她,分明态度冷淡又疏离。


    并不像,对她还抱有从前的好感。


    更不像是,已然同往事和解。


    凭他的性格,也不至于特地赶过来,奚落嘲讽她一番。


    实在摸不清状况。


    她组织着语言,思考该如何答复。


    邵临的表情在黯淡光线下,不再散漫,他抿起唇,微微眯眼,冷然质问道:“你男朋友让你进组,做别人的替身?”


    “我需要这份工作的报酬……”


    他态度格外强势,又将她的话打断:“你知道这电影就是他拿来捧人的吗?交往两年了,他为什么连你喜欢演戏这件事,都不清楚,你难道没跟他说过吗?”


    见她没否认,邵临嗓音变重,明显带了几分嘲弄:“你挑男人的眼光,好差劲。”


    恋情的裂痕,被他锐利地看穿。


    童云千的心情由窘迫,转为淡淡的愠怒,她故作平静,但知道说出的话,有多无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确实不关我什么事。“那头又是一声冷笑,“就是看见某人犯蠢,实在碍眼。”


    他好像想去摸烟,缓解情绪,但在她的注视下,又缩回手,只摸出打火机,一下一下,咔嚓咔嚓,用拇指擦着齿轮。


    火光不断跳跃,又湮灭。


    童云千有些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缓缓动摇。


    “啪”的一声。


    邵临突然阖上打火机盖,单手撑地,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那只完好的手,强硬地将她禁锢在这个狭小空间。


    他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戾气:“童云千,你是从小就喜欢他,但都交往两年了,为什么看不透他真正的本质?章序的职业,注定了他有伪装,有两面性,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在跟他的真人交往,还是在跟他那张演员的面具交往。”


    童云千一怔,哑口无言。


    他皱眉又问:“知道那晚的你像什么吗?”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光源,童云千看不清他的表情,后背贴着金属墙,退无可退,双手撑住把杆,掌心蔓上冰凉。


    她不知所措,别过脸,没吭声。


    邵临低头,靠近她,黑色的T恤浸着烟草和薄荷的浅淡气息,他额前的碎发很蓬松,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她的眉心,很痒,但童云千怕碰到他伤口,没去推搡那打了石膏的胳膊。


    他还是那样恶劣又霸道。


    但从前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跟他平视,而现在,他比她高出那么多,仗着这点,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真的很可恶。


    她脾气向来温和,却总能被他轻易惹恼。


    童云千美目怒睁,难能展露尖刻,毫不示弱地问:“你说啊,我到底像什么?”


    邵临也盯着她,沉默了两秒。


    终于,他垂下手,松开对她的桎梏,语气不再那么强硬:“还成,不算太坏。”


    “没变成章序栓身边儿的家雀,跟要断气似的,连点儿个性都没有。”


    “你想多了,我那天是被雨淋的,太冷。”


    “……”


    僵持间,电梯门外,突然响起救援人员的喊声,拍打声。


    金属门即将被破开,光明也要大量涌进。


    童云千绷着脸,猫腰,塌下身体,钻出他们之间的缝隙,她的体形纤细,又拥有舞者的优势,动作格外灵活,轻盈。


    像只炸了毛的小天鹅。


    邵临轻微扯唇,抬起中筒靴,在即将迈出黑暗前,又瞥见她手腕的伤痕,他眼神倏然变黯,笑意也转无,划过一瞬掠夺的意图。


    男人高瘦的身影匿于明暗交接处,偏过头,望向童云千跟工作人员讲话时的侧颜,受伤的胳膊,缠绕着洁白绷带,像天使被缚住的羽翼。


    仿佛是即将堕落为撒旦的路西法在人间的化身,半是神明,半是恶魔,充斥着矛盾的美感和张力。


    从主动选择跟她重逢开始。


    他就绝对不会再放过她。


    他可以忍受等待的煎熬。


    但如果,童云千仍要跟章序纠缠太久,他也不确定,他的耐心能保持多久。


    今天注定是难以投入工作的一天,两人因为这个话题一路无言,但邵临也没撇下她不管,带着她找了一家餐厅吃了点东西。


    再上车回去的时候,崇京已然来到蓝色时刻的傍晚时分。


    今天股东大会结束,邵光高层的结构发生大变动,他和邵敬之先生肯定还有一堆需要忙的事情。


    童云千不想麻烦他,就让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街边,结果这人却没听她的,直接开进了小区大门,“哪一楼?”


    她只能悻悻回答:“24号楼,往前开。”


    邵临开到24号楼附近,因为老旧小区的内部交通情况堪忧,车好像比住户都多,地上的停车位严重紧缺,把原本的通道都堵得没法走。


    他只能把车停在楼门附近,下车陪着她往前走,坚持送她到楼下。


    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她急需要回家把自己关起来转移注意力,好好充个电。


    就在这时,邵临的脚步突然停下。


    他的身影一停,童云千也下意识停下,抬头,再顺着他直视前方的目光看去——


    竟然看到了站在路灯下望着他们的邵贺新。


    童云千:?!


    这人怎么也来了?


    第 84 章   你在哪里


    Blame:84.


    看见邵贺新,邵临原本松弛的表情顿时臭了起来。


    倒也不是觉得对方难办,只是有种本来心情挺好,非要被条自视清高的品种狗来打断正事的烦劲。


    童云千意外,“贺新哥?”她左右看看:“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


    邵临瞅了她一眼,小声质问:“你怎么还叫他贺新哥?”


    邵贺新走近,主动交代,“我只是打听到你住在这个小区,但具体的单元楼我不知道,只能一圈圈转着看能不能偶遇你。”


    他微笑,“这不,正好碰到你回来了。”


    说着,邵贺新偏眼,和邵临对视。


    天鹅之死,并没有幅度太大的舞蹈动作,但整首曲子跳下来,也很消耗体力。


    童云千的气息不太均匀,颤声回答:“我叫童云千,之前没拍过戏。”


    “京舞毕业的?”郑闯朝台下招手,示意工作人员上来帮他卸设备。


    童云千点了点头:“是的。”


    “不应该啊。”郑闯表情纳闷,“在京舞上学的学生,也有很多被挖去演戏的,你的外形条件和气质都不错,就没被演艺公司找过?”


    童云千抿了抿唇,如实说:“有人找过,但那时我想专心跳舞,拒绝了。”


    “可惜了。”郑闯若有所思,啧了一声,“你的长相和气质,很适合大银幕。”


    童云千不知该如何回复。


    双手垂于腰际,指尖却在无意识拨弄裙边,黑色的欧根纱,擦过手背,仿佛也厮磨过她心脏的边缘,掀带起轻微的痒意。


    她其实很想演戏,很想当电影演员,也很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剧本。


    知名导演的赞赏,对于想要进圈的人,是个值得把握的机会,但这一次,她依然会选择放弃,同它擦肩而过。


    童云千低头,刚想换话题,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安排,郑闯显然对她很有兴趣,又问:“京舞毕业的,那大一大二也学过表演基础课吧,别的表演班有上过吗?”


    察觉出童云千不太自在,郑闯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就是刚注意到,你好像改了几个舞蹈动作,感觉你很有悟性,我没跟你说戏,你就在舞蹈里加了自己的理解,有受过更专业的表演训练吗?”


    童云千不再忸怩:“初中时为了训练形体,学过一段时间的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法。”


    “格氏表演法?”郑闯若有所思,有些惊讶,“这个表演流派在国内不太常见,剧场的演员用的多些。”


    “郑导。”


    有人打断他们的谈话。


    蒋冰嫣走上台,笑容甜美,补好妆,也调整好情绪,手里提了个三层的便当盒,黑色烤漆材质,表面绘着樱花和连理枝,边缘描烫金,十分精致。


    她手里的便当盒很眼熟。


    好像章序带她去过的那间日料店的便当盒。


    那间日料店,开在不起眼的胡同里,环境幽静,只接受预约,选择omakase和单点都可以。


    童云千记得,那次和章序并没点太多东西,饭后一看账单,着实咋舌,竟花了小一万。


    蒋冰嫣将便当盒递给郑闯,聊表歉意:“郑导,今天是我情绪失控,这个全当给您赔罪,这里面的海胆和金枪鱼都是空运过来的,您趁新鲜吃吧。”


    “不用了。”郑闯淡淡扫了眼她,推拒道,“我这几天胃不好,吃不了太生冷的。”


    蒋冰嫣笑意渐淡:“那您喜欢吃什么,我让助理再去给您买。”


    “不用麻烦。”郑闯态度公事公办,“你放心,我这人呢,对事不对人。你只要好好拍戏,尽力地去演,我是不会针对你的。”


    蒋冰嫣慢慢放下便当盒。


    或许是,因为在郑闯那儿吃了瘪,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小声说:“我知道了。”


    童云千站在他们旁边,有些局促。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蒋冰嫣看向她:“刚不好意思,还没跟你打招呼。”


    童云千温声道:“你好。”


    “你很厉害。”蒋冰嫣打量她看,“郑导都对你青眼有加。”


    童云千抿起唇,不太自然地说:“过奖了,是郑导找到状态了。”


    蒋冰嫣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摆出诚意求合作的态度:“你要是缺活的话,可以考虑长期做我的替身。”


    童云千心里不太舒服,礼貌地拒绝道:“抱歉,我只是你的舞蹈替身,还有本职工作。”


    “不仅可以做舞替。”蒋冰嫣勾唇,透出大小姐的盛气凌人,自顾自说,“腿替,手替,腰替,都可以的。”


    “报酬按市面的两倍付你,怎么样?”


    郑闯看不过眼,插了一句,“你别乱说话,这是制片人求京舞团长外借的主舞,最专业的芭蕾演员,可不是一般的替身演员。”


    “这样啊。”蒋冰嫣面色微僵,皮笑肉不笑,“不过郑导,您该清楚,你对她的镜头再满意,她所有露脸的镜头,还是要被剪掉的。”


    郑闯毫不嘴软:“当然清楚,我也希望你争点气,别浪费太多胶卷,少拍点废片。”


    蒋冰嫣: “……”


    他们的谈话再次以交锋结束。


    不知是不是刻意,蒋冰嫣下台阶时,手里提的便当盒兀自掉落,哐啷一声,各式昂贵鱼生和碎冰散乱成团,失去光鲜形状,泛出淡淡腥味。


    满地狼藉。


    蒋冰嫣喊助理来收拾。


    童云千的呼吸浸满了寿司醋的气味,胃也开始反酸,有点儿想要呕吐,脑海里,仍在回荡,蒋冰嫣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所有露脸的镜头,都是要被剪掉的-


    为了让主演状态更好,片方将替身演员的拍摄任务安排在深夜,从市区到影视城通勤不便,场务便在附近,给童云千订了酒店。


    这几天,童云千每晚,都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回去的路上,总能听见晨鸟啁啾,天亮才能入睡。


    工作劳碌。


    童云千没刻意约束食欲,吃得很好。


    章序会派王鹏给她送餐标很高的午饭,有空时,也会在微信跟她聊些拍戏的趣事。


    仿佛之前的失联,从未发生。


    拍摄任务结束的第二天中午。


    童云千在休息间吃盒饭,和结识的替身演员小谭闲聊,因而得知,小谭的工作更辛苦。


    蒋冰嫣体能一般,为了不影响拍摄效果,诸如跑戏,水戏,或是在雨中长站的背影戏,都要由小谭替演。


    进了圈的人大抵熟谙一句话,大红靠运,迷信的明星有很多。


    小谭还透露,蒋冰嫣很忌讳演尸体,上部古装戏,男主角含情脉脉,拍了两个小时的哭戏,但抱的人,却是她这个替身。


    “其实在郑导手底下工作,不算辛苦了。”  小谭嚼着饭,声音含混说,“郑导这人,不会滥用替身,而且对我们替身演员挺尊敬,换句直白点的话,就是起码把我们当人看。”


    童云千不解地问:“替身演员就这么不受重视吗?”


    “哪个行业不是这样?”小谭唏嘘,“如果没有名气,没有咖位,不会有人把你当根葱的,前段时间,有个剧组没注意布景安全,害得替身演员拍水戏时电死,剧方花了大钱才将消息压下来,还给家属赔了小一百万呢。”


    童云千不知道这条消息,很震惊。


    小谭扒拉着盒饭里的红烧肉,劝她:“别想那么多了,虽然我们这活累点儿,但薪酬确实不错,你算特技替身,每次日结的钱,应该能比我多两倍。”


    和小谭告别后。


    童云千坐在回市区的出租车中,收到片方打来的薪酬,她总共拍了三天夜戏,场务给她结了三万块,扣完税,还剩二万六千多块。


    童云千给表妹陈佳转了一万块,并备注医药费三字。


    指尖划手机屏的动作微顿。


    想起陈佳的成绩一向很好,在省城最好的高中念书,而她这段时间,只顾着外婆的病情,没怎么关心她。


    童云千又给陈佳转了五千块钱,附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最近不能抽空回昆山了。】


    陈佳只点了医药费的收款:【学校给年级前十名的人发了奖学金,我的零用钱够花。】


    童云千给她发了条语音:【姐姐最近挣钱了,你收了吧。】


    陈佳虽然点了收款,却又退给她三千块:【姐,你要多吃点好的,别为了保持体形,饿着自己。】


    童云千欣慰一笑:【好的。】


    她看向窗外风景,乐观又随顺,虽然在影棚和蒋冰嫣有些小摩擦,但一想到,她挣到了三万块钱,还是很开心。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她安慰自己,她会触底反弹的,什么恋爱的苦恼,什么失之交臂的梦想,都随拂过的温热夏风,渐渐飘远。


    车开进二环,童云千降下车窗。


    看见一轮圆月高悬,几颗星辰嵌在旁边,夏日大角星最亮,光芒刺眼,仿佛要将夜空穿破。


    她的例假来了,小腹也隐隐作痛。


    童云千曾看过一篇科普文章,上面说,女性的生理期,会受月球潮汐的影响,虽然后来,这说法被证明是伪科学,但巧合的是,她每月的例假,都跟满月同步。


    下车后,童云千直奔常去的便利店,买了卫生棉条,简单解决晚餐,便前往舞室练功。


    抵达舞室,空无一人。


    她按下吊灯开关,找到遥控器,打开团里的老式空调,这空调年头久远,运转时,吱嘎响,像个活动关节的耄耋老人,吹出的风,仿佛都带着冰粒子。


    童云千换上舞衣,吃了颗止痛的布洛芬,在这颇为单调的环境席地而坐。


    身下是团里新换的泥灰色地胶,她垂眼,耐心为双脚处理挫伤和水泡,她的手白皙细腻,还很纤长,仿佛从未沾过阳春水。


    但她的脚,却因长年练舞而轻微变形。


    这几天的拍摄工作格外费脚,她小心撕扯缠在脚趾的创口贴,那处皮肤已变得死白,湿涨,像泡过福尔马林药水。


    而临近关节的楔骨,有轻微红肿。


    触目惊心。


    童云千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母亲陈芷从小就教导她,身为舞者,要了解自己的身体,熟悉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要学着掌控它们,更要学会与伤痛共处。


    如果想成为首席,更要比常人多付出,就算生病,就算痛经,只要能下得了床,就要按时到舞室练功。


    两小时后,手机铃响。


    童云千刚练完最后一组大快板,在轻微的晕眩和失重感中,摁下接听键。


    团长慈蔼的声音从听筒传出:“小童啊,回市区了吧。”


    童云千脚尖发麻,扶额说:“回来了,拍摄过程很顺利,明天我就能正常回团里工作。”


    “你在舞室里?”团长问完,无奈又说,“你这孩子,跟你妈一样,总把自己逼太紧,你得适当放松放松。”


    童云千温声回道:“嗯,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


    团长说:“前几天我见到邵老爷子了,他挺挂念你,一直跟我问你近况。我听说他孙子,就那个开游戏公司的,今年将业务重心放在国内了,总算能多陪陪他。你们之前不是关系挺好的,他回国后,找没找过你啊?”


    听到邵老爷子这四个字。


    童云千微微怔住。


    自从跟邵临绝交后,她无颜再去看望这位老人,老爷子今年八十多了,不知身子骨还硬不硬朗。


    童云千在京舞上学时,老爷子还拜托校长,对她关照过,也经常派家里的张姨,给她送些过年的礼品,没想到,他还这么惦记她。


    “没找过。”童云千长睫微垂,平静回复,“现在的我,跟他差距太大,他出国后身边的社交圈也早变了,再说之前我们有过矛盾,他是不会来找我的。”


    团长的语气有些唏嘘:“唉,当年你们才多大,那些小矛盾也该翻篇了,你们那么小就在一起玩了,他还在你们家寄养过,这青梅竹马的,闹成这样,真叫人可惜。”


    她的口吻,满是不在意,满是无所谓。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当团长提到邵临时,她甚至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心脏某处最柔软的角落,也仿佛被勺子狠狠挖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填补。


    自从重逢后,童云千时常会梦见他。


    在梦里,通常会自动省略一些和好的情节,或是,梦里意识朦胧的她,默认他们从未绝交,他也从未离开,她年轻了五岁,她又回到少女时代,甚至回到幼年时代。


    在梦里,她跟邵临还是最好的朋友,可醒来后,她会黯然神伤,失落好久。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团长又说,“有家开在使馆区的芭蕾培训学校缺少儿教师,因为有很多小孩是外国人,他们要求舞者最好会法语,或者德语。你的条件都符合,我就跟校长推荐你了,面试就走个过场,周末上四五节课,每月就能拿个小一万块钱。”


    “谢谢团长。” 童云千伤感的情绪转淡,“真的太感谢了,改天我一定请您吃饭。”


    团长笑说:“还是你资质够,好好休息吧,以后不用再为钱犯难了。”-


    月末,童云千收到场务微信。


    片方让她回影棚补拍几组镜头,拍摄时间依旧在深夜。


    那天工作结束,已是凌晨三点。


    童云千和小谭搭伴回酒店,正撞见蒋冰嫣和饰演男二的男星沈谅,迎面走来。


    他们刚在副导演那边的影棚拍夜戏,一路说说笑笑,氛围愉快。


    离着几步之遥。


    蒋冰嫣往童云千这儿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和助理离开,走向保姆车。


    沈谅则继续往童云千和小谭这边走。


    他身材高瘦,穿白色T恤,破洞牛仔裤,留短寸,单眼皮,上挑的眼尾显得凌厉,虽然帅气,但整个人的气质带着脏痞感。


    沈谅曾凭一部校园电影走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跟他真实气质相似,虽然有些社会少年的流气,却很有野性和性张力。


    他似乎对演艺事业没太多野心,这几年,接的角色趋向同质化。


    男人毫不避讳地打量她看。


    童云千被他的眼神弄得不适,也不喜欢他身上浓重的男士香水味,许是掺的麝香比例太多,闻起来头晕。


    刚想和小谭快步离开。


    沈谅突然伸出胳膊,吊儿郎当,挡住路,将她们拦下:“你离远点儿。”


    他对小谭说完,又低头盯着童云千:“我有话想对这位美女说。”


    小谭担忧看向童云千,没动。


    沈谅眼皮子一掀,不太耐烦问:“还不走?”


    这周围有不少场工,童云千料想沈谅不敢做什么,便让小谭先到一旁等她。


    “有什么事吗?”她问。


    沈谅痞里痞气地笑:“喜欢我,怎么不过来管我要签名?”


    童云千:“?”


    他这是误解了什么?


    童云千觉得莫名其妙:“你好像搞错了。”


    “不用害羞。”沈谅淡哂,舌尖抵着上牙膛,趁童云千绷脸转身,往她外套衣兜塞了个东西,轻佻又说,“我等你。”


    “……”


    童云千被他的举动弄笑了。


    她不知道这个叫沈谅的演员是不是精神不正常,等他走远,小谭提醒她:“沈谅好像往你兜里放东西了。”


    童云千费解去摸兜,发现沈谅给她塞了张卡,小谭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将它照亮。


    看清后,她眼睛瞪大。


    竟然是一张房卡。


    因为已经四年没有过亲密,他的技巧略有生疏,但这股蛮横,似乎更加有性张力。


    “嗯……邵,唔……”她被亲得言语和呼吸全都乱了套,抓着他的衣服捶打着。


    他用力太大了,她的嘴被嘬得好疼。


    邵临用狠厉的吻惩罚她的这番发言,不许她自以为是为了他好的就将他推出她的人生。


    见她被亲疼得沁出了泪光,他才肯暂时放开她。


    时隔四年的吻,两个人都乱得糊涂,喘得厉害。


    邵临捏着她的脸,气得想笑。


    他憋不住脾气对她发了火,尾音咬得很重:“没有你。”


    “我他妈怎么过得好?”


    第 85 章   像沉睡的秘密


    Blame:85.


    听到他这一句,她的灵魂仿佛被猛地撞击,剧烈地震颤着。


    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动摇着想要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却又不舍得他再被卷入风波。


    童云千只知道摇头,“邵临,你听我说,这……”


    “不听。”邵临用拇指摩挲着她滑腻的脸蛋,“我早就憋够了。”


    “我现在要亲你,亲很久那种,上手的那种。”


    童云千脸颊发热,拒绝:“等,不行!”


    邵临轻笑,旧话重提,将他们带回到初吻的那个夜晚,提醒她:“拒绝,或者抽我?”


    “但是我这一次。”他抚摸着她有点发颤的唇,像揉捏花瓣一样捻来捻去,甚至将拇指探入她温热的口中。


    齿轮回转,六年前的夏天,烈日灼灼。


    今年的夏怪得很,削去了往年的闷,用最纯粹的刺阳炙晒着大地,落日便熄火,留给生灵在傍晚片刻喘息的时间,拂晓时再翻身袭来。


    无论多少场雨,都打不散这轮烈阳。


    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晌午开始,滨阳市上空密布乌云,瓢泼大雨随电闪雷动而泄。


    吞噬声噪和氧气,雨来得又急又快,却没有告诉这座繁华都市,何时停歇。


    ……


    在北方滨阳上流圈,没人不知道童家。


    童这个姓氏,天生就代表了某些东西,不是钱财能单纯衡量的。


    例如教养、眼界、血脉。


    童家往上数几代,都是经营生意以贡献祖国的良商,与只为掠夺利润的暴发户不同的是,童家是绝对将风度和规矩放置首位的书香门第。


    童氏历代母族都是琴棋书画各行业的翘楚,这代小辈的太祖母,还是欧洲贵族。


    所以童家人,不是上流,是名门。


    即使近十年,外界一直在议论童家产业逐步下滑,等着看他们有天中落的好戏,但只要童家人走出门外,那高贵独特的气质,卓越的能力,依旧能让很多人自觉地把嘴闭上,自愧不如。


    ……


    “童云千,你看你,大一军训完怎么都不晒黑的,还这么嫩~”金装玉裹的小姐们捧着坐在中间的女孩的胳膊,像摸丝绸似的欣赏,娇声埋怨。


    “人家天生就是白人儿,就是晒不黑嘛,哪像你,离了医美你就活不了。”


    “你还说我,谁把美白针都快当饭吃了?”


    “真羡慕你呀,童云千,你大学同学是不是都嫉妒死了?”


    童云千坐在她们中间,被掺杂在一块扑鼻的香水味弄得头脑昏昏。


    双臂都被人抱着,好像被绑在烤架上的小白鹅,她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礼貌笑容,眼神却不尴不尬的,有些局促。


    “我也有晒黑啦……”回应的声音很小,很快就被旁边男生抱着嚎唱的KTV音响吞没。


    一个女生过来搂住她,卡地亚的钻石耳环在顶灯的照耀下晃着刺眼的光芒,试图在略有昏暗的轰趴包间里,成夺目主角。


    “就别谦虚了,姐妹们谁不羡慕你呢。”


    “家世那么有头有脸的,人这么美还有才华,这大鼎奖让你说得就得了,”她跟其他女生对视一眼,笑得更有深意了,“你们不知道,颁奖开始之前,那些个评委一个个过来跟千千打招呼呢。”


    众人倒吸一口气,感慨。


    听出这话的不善,童云千挂在脸上的笑容变了。


    高考后,她参加了大鼎奖的设计赛,这个奖项是包括高中,本科,硕博阶段每个艺术在读生都寤寐求之的。


    哪怕只是排名靠后的奖,有了它,都将是自己履历上画龙点睛的一笔。


    没人想到,这次大鼎奖的青年组的头奖,竟然让这么一个还没上大学的小姑娘夺去了。


    此事过于轰动,这些贵族高中和画室的同学,非要闹着给她开party,童云千拒绝不下就答应了,其实和这些人并没有很熟。


    没想到是鸿门宴。


    童云千偏眼,看向搂着自己高谈阔论,一副为自己高兴的女生。


    她是画室的同学,也是这次大鼎奖的参赛者,家里也算显贵。


    童云千多少能猜到这人为什么要阴阳怪气。


    一开始两人都寒暄谦虚说重在参与,结果到最后,这个人发现重在参与的只有自己,她却捧着奖站在台上。


    童云千心里叹了口气,家世比不过就算了,没想到在画画上也是相形见绌,同在滨阳最名贵的画室学了三年,对方不仅成绩从未超越过她,而且连滨大的艺术系都没考上,参加大鼎赛还成了陪跑选手。


    她点头。


    心胸狭隘的人,确实会过意不去。


    童云千轻轻把对方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开,有点小情绪了,“我们也不算熟,论礼节,你还是叫我全名吧。”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叫我千千的。”用最软的语气,甩最硬的话。


    卡地亚女的脸色不太好看,被挥开的手还腾在半空。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原本有些嘲意的笑容都僵在脸上了。


    这时候,在一旁喝酒唱歌桌游到嗨的男生们凑过来拉人,“别坐着了!过来喝酒啊!”


    “就是,把这儿当美甲店了你们!”


    圈子里的男女生玩得都很开,一玩上,随便谁跟谁都能勾肩搭背,举止过密。


    今天这场子里,有个高中时候追童云千没追上的公子哥。


    他也过来,目的明确冲着童云千来了,人刚走近,童云千就闻到一股不舒服的酒气,惹得蹙了眉。


    那男生想借着气氛热闹和酒劲,上去拉她的手腕,结果被童云千预判,率先一步往后挪了挪身子。


    在对方要得寸进尺凑过来的时候,童云千起身,拽住卡地亚女生,白色裙摆在空中划出圆弧,“我的手机呢,我要回去了。”


    卡地亚女上下瞥了眼她有些不安的小脸,心里冷笑,喊:“说什么我听不清!”


    “手机。”一开始不知道这是鸿门宴,他们说一般轰趴都收手机,谁也不许当低头族,童云千就乖乖给了。


    她只得提高声调,柔软的嗓音哪会扯嗓门喊,有些抖:“把手机还给我,我要回家。”


    “不知道啊!”卡地亚女摇头:“不是我拿走的!你问别人去!”


    说完搂着个公子哥唱歌去了。


    在面前男生开口下句搭讪之前,童云千捞起自己的包包,很抵触地凝他一眼,侧开身离开包间。


    哪怕已经有些慌了,但她始终保持仪态。


    逃跑也要挺直腰杆逃!


    出了包间,耳根子顿时就清净了,童云千踱步在安静的会所走廊,粉色丝绒黑头的香奈儿玛丽珍鞋踩在地板上,像清脆的撞铃。


    她打算找个工作人员借个手机,打电话给司机。


    手机对她的作用也不过是通讯,就算扔在这儿,他们也不敢轻邵把童家人的手机变卖。


    迟早乖乖地送上门来归还。


    又绕着走廊转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子,轻脆的脚步声停止。


    走了这么久,不见一个工作人员,也没见别的顾客。


    童云千棕色的圆杏眼稍稍眯起,扶着一侧的手有些滞。


    这家会所应该是卡地亚女生家里开的……他们进来以后,估计所有人就已经被遣散了。


    所以,这是场已经完全封死的鸿门宴吗?


    童云千想通了一切,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薄薄的刘海颤着稍,她眼角有些红,气得白嫩脸颊都鼓起来了。


    他们怎么敢的。


    料想她像只热锅上的小鹌鹑一样到处乱跑却出不去的样子,很滑稽吧。


    笑话!


    抬头,她眼前这一间标着“员工室”的字样。


    这个屋子竟然没锁。


    会有人吗?


    童云千手上用力,轻轻推开这扇门,有些重,她人溜进去以后就又重重合上了。


    门一关上,空间里的气流形成闭环,闭塞拥挤的感觉冒了出来。


    这个员工间其实不小,还有里外间的设计,但无奈堆放的杂物和货品太多,她站在里面,总有股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开了灯,空间里只亮起了暗淡的光——灯泡快坏了。


    刚抬腿往里迈步,想要开口问“请问有人在吗”的时候,门外传来碎碎沉重的脚步声,童云千顿时噤声。


    “去哪了她!进了我的局还敢这么狂,气死我了。”


    “放心吧,门全都锁了,她能跑哪去?”


    “等会儿,这门里面有光。”


    “钥匙呢,钥匙在谁哪儿?”


    童云千后背一僵,不知道他们要干嘛。


    紧接着,门板的锁芯突然传来被扭动的动静,几秒后,门却没有被打开。


    她意识到什么倏地转身,用手拍拍门板。


    “我奉劝你们别乱来!”


    童云千眼神划过暗芒,“你们一定会后悔。”


    门外的人没有任何犹豫,把门反锁两圈,紧接着,听见了卡地亚女和其他男生意味深长的调侃。


    “陈泰和不是一直喜欢她吗?去把他叫来。”


    其他男生笑了:“小心别玩过了,这大小姐不识趣。”


    汹涌的胁迫感袭来,未知的危险布满心头。


    童云千后退两步,玛丽珍细腻的鞋底和地面留有的粗糙沙尘摩擦出声,转身,往员工室的里间奔去。


    里外间仅靠一张帘子隔开,里面昏暗暗的,全是杂物。


    唰——


    她撩开帘子。


    童云千身后带着外间的光,不算明朗的灯光顺着女孩纤细的身影,爬渗进晦涩积尘的角落。


    她维持动作,顿在原地,目光定在不远处。


    人,有人。


    储物间的最深处,有一片巨大笼罩的黑色身影团在那儿。


    男人个头高大,仰着喉结瘫坐,伸展的腿占据视觉空档,搭在一旁的手在光线里显露出漂亮的骨节走向。


    也是就着这微弱的光,童云千看到了他嘴角的磕破,手腕上已然显形的淤痕,流了血。


    身上会所服务生的制服已经松散,被人扯得开了线,沾着片片尘埃脏迹,像是刚跟很多人殴斗过。


    他的身上有股说不清的颓靡与阴鸷,霸占一处僻陋,如躲藏起来舔舐伤口的野兽。


    直到里间的帘子被人掀开,光刺进来,他皱压眉峰,睁开眼眸却又被光晃到。


    单眼皮薄情,他的眼睛很黑,眼角像勾子锋利,眯起这一不经意的动作,泄漏出松散的性感。


    那眼神仿佛是说:识相就滚远点儿。


    对上视线的瞬间,童云千尾椎一溜麻。


    他审视冷漠,突尖的喉结滚压。


    邵临半张脸还匿在黑暗里,像匍匐在幽林深处的狼,无言却驱逐。


    多对视一眼都会让她微颤。


    不能再靠近了。


    这人不好惹。


    对方想搭话的欲望被他吓了回去,邵临满意地重新闭眼,随她爱干嘛干嘛。


    童云千硬着头皮走进这片昏暗,自己找法子。


    那些存心整自己的人马上就会折回来,员工间会不会有出去的通道呢?


    刚想到这里,童云千摸着黑探索的步子迈大了。


    男人的腿长,肆意地伸着,她一脚没迈过去,直接被绊倒——


    童云千还没失声叫出来,人已经栽进温热中。


    随着邵临一声忍痛的闷哼声,陌生的两人被迫产生亲密。


    即便磕到的是他的肉/身,童云千还是摔疼了,男性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吓得她第一时间没敢动。


    呼吸交缠的距离,他们再次对视。


    邵临拧皱着眉,忍得冷汗都下来了,嗓音哑着:“你是别人雇来踩死我的吗?”


    童云千还死死捏着他胳膊作为支撑点,反应过来弹开手,白皙的指腹上多了几抹暗红血色。


    “……这。”


    她看着手上的血,声音都抖了。


    他直勾勾盯着被血吓得僵在原地的她,目光晦涩,又有股莫名的浓稠。


    虽然是她先对不住的,不过……


    童云千被烫得躲开眼,还是没忍住训斥:“你先,别这样看我。”


    “没人告诉过你,这样盯着女生看很不绅士吗?”


    “其次,你把我绊倒了,应该对我道歉。”


    邵临气笑了。


    他拖长音,坏劲懒散:“那你往我身上摔算什么?”


    童云千:!!


    臊着脸,赶紧后退几步远离。


    邵临的血逐渐融干在她的指腹纹路。


    童云千光是看着他都觉得疼,探身,小心翼翼碰下对方肿到发紫的手腕。


    手指葱白弱骨,和他结实小臂的健康肤色产生对比。


    她摸得很轻,只是点一下像云朵略过,目光像小鹿般无害,“很疼吧?用我帮忙吗?”


    邵临不是没听见刚才那些动静,也多少能猜到怎么回事。


    他饶有兴味。


    她是怎么在这种处境下还想着先关心别人的?


    “用不着。”邵临闭眼,把手收回去。


    童云千说话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声线软,说话慢,有自己的步调。


    “闭目养神的话,是治不了外伤的。”


    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好言相劝。


    “你是不是知道哪里能出去,你能带我出去吗?”


    “你好?”


    “请问,你是死了吗?”


    没死倒是理理我啊。


    童云千有点急,膝盖跪在地上,匍着身子大胆往前探。


    “啪!”


    他倏地攫住童云千的手腕。


    邵临不耐烦,垂眸疲倦,加大捏她手腕的力度,要吃人似的。


    “信不信给你扔外面去?”


    童云千大小姐快哭了:你敢!


    下一秒,面前的男人单扯她一条胳膊,二话不说把人从地上带了起来。


    她没稳住,往前栽。


    他身上的清冽混着些许铁锈味扑面而来。


    眼前被一片暗罩住。


    童云千呼吸停滞。


    大三拿到光年实习录取的那天,她遇到了不怀好意的贺柏高,然后……


    没能和邵临吃上那顿庆祝餐,反而在那天与他分了手。


    这些年她一直没回国,看着光年这个动画公司频频出了高票房的动画电影作品,不止一次地心酸过。


    光年也是她的遗憾之一。


    “你,什么意思?”她喃喃开口。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介绍他给你认识,他对你的履历很满意。”


    邵临垂眸,看着她的脸,“如果你愿意,光年会为你敞开大门。”


    童云千有些迟缓地抬起眼,对上他深沉又期待的目光。


    邵临并不卖关子,对她剖开其中目的:“我的意思。”


    “等展办完,能不能别走?”


    第 86 章   甩开手那天起


    Blame:86.


    童云千有点魂不守舍地在画展上乱转。


    和光年公司的老板刘先生的谈话非常愉快,他是个真正懂动画,并且对中国动画业发展有明确和踏实规划的理想者。


    在与这位领导者谈话的过程中,她对当初和光年实习机会的擦肩而过感到更加遗憾。


    可是虽然遗憾,但她今天能靠自己受邀站在这里,并且得到刘先生的几句赞赏和肯定。


    这都要归功于她四年间没放弃的海外留学和国内外的工作积累。


    所以她此刻是感觉满足的。


    尽管这个机会是邵临帮忙牵线,但刘先生抛来的橄榄枝确实实打实的。


    她的遗憾,或许借着这个机会在今天圆满了。


    想当初的邵临,囊空如洗,清贫孑然,只有那么几套简单便宜的衣服来回地换,即使手头宽裕了也觉得在穿衣上花钱没必要,叫她看着心疼。


    如今,他周身衣冠齐楚,身上的西装都是经由私定大师手工打造,连腕表和领带都精致讲究,有价无市。


    她却连替他高兴的资格都没了。


    然而,再名贵的穿戴,都终究俯首,甘为这个气场过于强悍凛冽的男人作陪衬。


    童云千本以为自己没有勇气去看,可身体本能却挥开一切顾虑,禁不住将视线抬起,望去——


    睹见邵临那双锋芒而沉稳的丹凤眼时,童云千收紧呼吸。


    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即使在什么都没有的年岁,邵临都是目空所有,自傲到不可一世的。


    别人想嘲弄他之前,都要先掂量自己够不够胆量,接邵临回头这一记骇人眼刀。


    现在一看,他确实用实际行动证明,他邵临就是有资本狂。


    就是注定要站在顶峰的人。


    不停有人走在身旁笑脸相迎,邵临的步速不曾为任何人减慢,下颌微抬着,眼神都不给。


    他懒散一招手,服务生递来香槟。


    五年间,童云千不是完全不了解邵临的动向,甚至在英国时差点相遇。


    原本答应教授和同学要一起去参加那个珠宝设计的慈善晚宴,作参观学习,但在知道他也会出席后,她却选择了躲避。


    即使能相遇,也选择不相见。


    不见,不念,还好。


    他的模样烫在童云千眼底,过去那几年与他交颈缠绵,尤云殢雨的画面,那曾经脱口而出的非你不可,如今成了不敢触及,无尽怯惧的根源。


    扯断关系时,伤人的那方,其实往往才最是胆小。


    她站在远处,向他西装的袖口看去……戴着对精致的玉石袖扣,价值不菲。


    不是当年送他的那对了。


    【这是我为你设计的,以后只要出席重要的场合,就戴上。】


    【无论你穿的西装多么普通,只要有它们,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轻视你。】


    【会觉得我很有钱?】


    【会觉得你呀……来、头、不,小。】


    心间的酸涩,拧成结似的,像舞台上的蔓延的干冰雾气,被压在下面,消散不掉。


    童云千缓缓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盯着自助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


    她微笑。


    几年不见,他变得更帅了呢。


    个头高,肩宽腿长,剪裁精良的西装把他卓越的身材比例捧起来了。


    瘦脸挺鼻,眼睛也还是那么好看。


    邵临,炼锋游戏创始人之一,如今最大的股东,实际掌权人。


    大一开始创业,把炼锋从一个小工作室,拉扯成现在快要上市,游戏行业提起炼锋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仅不到十年。


    邵临的名字是很多人眼里天才的代名词,是他让炼锋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公司,屡屡因为创意超群,质量良心的游戏出圈,玩家们都恨不得上赶着送钱。


    然后,他又率领团队用几乎跟地痞流氓似的刚硬手段迅速抢占市场,扩大项目版图。


    一来二往的,他的风评很“差”,却又真的太强。


    一路上,想要拦截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的人数不胜数,炼锋也多次陷入危机,但很惊人的是,看上去孤僻无情的邵临拥有着怪异的领袖魅力,他的团队坚不可摧,无论是福是祸,没人愿意离开他,猎头怎么开条件挖都没用。


    他个人也在做一些其他领域的投资,依旧是稳赚不赔。


    这个人对市场的敏锐度和敢于承担风险的胆魄,都太恐怖了。


    再加上那张过于夺目的脸,连上个财经周刊,都能让如今萧条的纸媒骤然出现供不应求的现象,小姑娘们热情得都快冲进印刷厂了。


    她远在西方,眼见着他步步铿锵,站上金字塔尖端。


    五年后,他还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邵临,她也依旧是名门童家的童云千。


    但,他已经是凭自己人中龙凤的邵临,她却是追理想追得狼狈零落的童云千。


    真是唏嘘。


    他们那段浓烈又短暂的关系,竟然稀薄到除了他们彼此以外,再无人知晓。


    在场谁又能料想到,这样一个人,当年愣是被童云千追着缠着,收为了囊中物,只对她一人俯首帖耳。


    把竖起的耳朵收回来,童云千听够了八卦,双手交叠覆在腿上,坐正。


    空调很足,有些凉。


    “邵总,您这边落座。”


    一行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闻声,肩线更硬。


    邵临和随行特助坐在她后面那排。


    恰好,顾迎秋坐在他身边。


    童云千小幅度搓了搓冰凉的大腿,维持表面仪态。


    她的坐姿很漂亮,背骨连带着后颈一条线都是挺的,像高贵的天鹅。


    不知是因为坐得太正了,后排的交谈声听得特别清楚。


    本以为是巧合,但当顾迎秋开口搭话时,童云千才知道这人的处心积虑。


    “邵总,我是Renaissance的主设计师顾迎秋。”


    “听说您公司旗下的乙女游戏,正在考虑与珠宝品牌联名,所以我斗胆,想求一个跟您浅谈的机会。”


    这事童云千第一次听说。


    邵临做的那款乙女游戏《璨夜之书》火遍全国甚至海外,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别说品牌知名度暴增了,连订单都会接踵而来。


    她偷偷仔细听。


    这算盘打得真好,也得亏这人有渠道得知这么内部的消息。


    随后,童云千听见后排传来翻纸页的声音,判断应是顾迎秋把作品集递给他了。


    不知怎的,她在意的不是顾迎秋会不会攀上高枝,而是……


    好久都没听过他说话了。


    邵临声线有独特的低沉,如松木清冽而笃实,染上情绪时会有些沙哑,特别性感。


    以前最喜欢他的嗓音,还会故意缠着引他多说话,被拆穿后被这人变着法“罚”,直到她求饶道歉。


    心跳在期待中逐渐增快,密集到极点时,如绽开的烟花——等到了身后人的开口。


    “挺有想法。”吊儿郎当的,敷衍意思很明显了。


    不过能接下作品,还看了,还给评价,在邵临这人这儿,已经是特殊了。


    隔了多少年再听他的声音,只可惜,却在夸顾迎秋。


    童云千禁不住扣紧手指。


    邵临向来不太在乎形象,如此正式的场合,像坐自家沙发般随意。


    要不是助理提醒他现在代表的是炼锋的企业形象,不然这人真没准翘上二郎腿。


    他身正神散,单手捏着文件夹,黑眸稍恹,缓缓念出:“暗室逢灯,阳和启蛰。”


    “沉疴流情。”


    “煎水作冰。”


    邵临的正前方,有人肩膀骤然瑟缩。


    手指松开,童云千原本暗淡下去的神色,听到那几个作品的名字,倏尔懵愣了。


    那是她的东西。


    他的手指从设计图上摩挲过,“名儿起的,挺有文化。”


    特助无奈,低声:“邵总。”


    你一个大老板能不能说点人话啊!


    顾迎秋这几年被捧成黑马设计师,也是有傲气在的,邵临带答不理的态度太让她挂不住面子了。


    “哈哈,您真是幽默……”


    更让她意外的是,没想到他会看中那几个图。


    顾迎秋有些迟疑,整理心态:“对,这几个都是我最珍藏的作品,里面融入了一些我个人的情感经历。”


    在邵临面前撒谎,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他本就是敏锐洞悉的人,又浑得不稀罕给他人留体面,如今辉煌,更是傲慢。


    邵临毫无征兆地掀了眼皮,似是往前看了一眼,痕迹很淡,半带好笑:“哦,我没问。”


    就他这种三句里只有半句是人话的交流模式,换做别人,早就掀桌走人了。


    可就因为他是邵临,谁来都得顺服。


    “看得出来是潜心之作。”


    说完,他故意顿了下,自喉口溢出半声笑,慢慢吐字尤为蛊人:“我欣赏。”


    顾迎秋忍不住面露艳色。


    “多谢邵总夸赞,我也一直……”


    “顾小姐!”特助突然打断。


    特助看懂了邵临的脸色,在这个时候出面:“您留我名片吧,之后会联络您。”


    言下之意:你就别再腆着脸搭话了!没看我哥不耐烦了!


    ……


    没有镜子,如果有的话,恐怕童云千会被自己不受控颤抖的嘴唇惊到。


    幸好服务员递来了薄毯盖腿,打断了她苦涩的情绪。


    童云千没顾得上思考怎么有这么有眼力的服务生,扯开就盖上了。


    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能保持从容不迫。


    唯独遇到这个人,童云千用二十多年铸造的稳定心性,轻而邵举就溃败。


    这时,坐在身边的人认出了她:“哎,你是不是童家的那个……童逾童总是你?”


    童云千颔首:“是我大哥。”


    “因为最近好多人在聊,见着你就忍不住想问。”她凑近,声音却没见小:“你是不是要和盛德那个公子哥结婚了?”


    “听说两家人在撮合你们呀。”


    “啪嗒——”声音从后传来。


    童云千的注意力都在方才邵临和顾迎秋的对话,思绪发散,脑子嗡嗡混乱,根本没思考就习惯性地笑着敷衍,“啊,嗯…”


    随之也不管对方什么回话,双眼一垂,陷入无尽窒闷。


    后排。


    特助感受到一股莫名低气压骤然袭来,踌躇打量,许久,才探身提醒:“邵总。”


    “您打火机掉了。”


    他看着那在邵临指腹之间被碾碎的烟草,后背有些发凉:“还有,室内禁止吸烟。”


    邵临滞空良久的冷刺目光,这才缓缓收回,把已经扭曲粉碎的烟,扔到递来的纸巾里。


    他乜斜身边人一眼,挑眉:“等我捡呢?”


    ……


    令童云千松了口气的是,邵临中途出去了,直到拍卖会结束都没回来。


    之后是自由交邵的阶段,她带着几款成品和手里可出的原石,和宴会上的客户们交流,推销。


    正和客户交谈甚欢,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吵闹起来,童云千道了声歉,低头看自己二哥轰炸过来的消息。


    看清内容,她有瞬间的乱,还没等收拾东西躲人,那人已经到了现场。


    “童云千——”还不管不顾地直呼她大名。


    这盛德的公子哥,竟追到现场来见她了。


    本就被人盯着呢,这次又要给人徒增谈资了。


    郑文柏今天的领带还和邵临的那款撞了,一样的东西,有人却无法驾驭。


    看见他的领带,童云千顿时想到还在现场某处的邵临。


    心头一耸,也不知怎的就想逃。


    她迅速收拾起自己的珠宝盒,转身往一侧走廊溜。


    见心仪的女孩对自己视若无睹,郑文柏直接追上去,拉住童云千的胳膊:“千千。”


    童云千吓了一下,瞪他,回头斥他的失礼:“松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郑文柏赶紧松手,挠头尴尬:“我,不好意思,我就是怕你跑了。”


    其实郑文柏无论是人还是家世,拉出来都甩了很多男人几条街了,人长得清俊,私生活算干净,性格开朗,家底也殷实,配童家也只是稍差一级。


    重点是,郑文柏大学就追过童云千,对她是痴心多年。


    但是不管怎么样,郑文柏都入不了她的眼。


    童云千心知肚明。


    仅仅是怪她在少女悸动的年岁,遇到了太惊艳的人。


    她紧紧抠着珠宝盒,有些为难:“我不是答应了,过两天会见你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听说你在这儿啊,路过,能今天见,干嘛要等过几天。”郑文柏对她百般耐心,嬉皮笑脸的,“你说对不。”


    “你都没有经过我同意。”


    “这不是刚好的事吗?你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唐突了,我下次注意。”


    不少参会的人悄悄看过来。


    邵临还在这里,他的目光或许也会从某个方向打过来……看见她和别人拉扯。


    想到这儿,她的心压得更深。


    在公共场合,童云千想留给彼此一些脸面,但好像很难说清,“你还不懂我意思吗?”


    郑文柏看见她眼里有水光,一下子慌了,嗫喏好几句说不出话。


    悄然换了口气,童云千摇头,很明确地告诉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还是等我再联络你。”


    她转身的动作太仓促,一个磕碰,不小心碰倒了桌边的酒杯。


    “哗——”


    酒杯倒下的清脆声响起。


    澄黄色的液体染到袖子上,蔓延成狼狈,摧毁了某种岌岌可危的体面。


    “没事吧?”身后男人关心道。


    而童云千定在原地,没有回应,也没有处理袖子上的脏污。


    她的目光呆滞而笔直——盯着小圆桌的边角,不知何时被放上的手帕。


    黑白纹的BURBERRY丝巾,看上去并不新,有反复清洗的痕迹。


    六年前初遇,她给邵临绑伤口的那块手帕……好像跟它一模一样。


    轰然——


    有什么东西在童云千身体里坍塌了。


    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和礼貌,童云千抱上珠宝盒,抓起那块手帕,抬腿就跑。


    郑文柏的呼唤被澎湃的情绪吞噬,哪还听得见。


    其实童云千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找邵临,也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后过的,又听到了多少,又误会了多少。


    他把这块手帕放在桌角,是还给她的意思吗?


    还给她了……又暗指着什么呢?


    她的喉咙很抖。


    当初一次狠心,换来五年后的今天,他不再给她任何眼神,视她如陌生。


    但是,当那枚手帕出现的时候,这颗沉没海底的心,毫无前兆地冲出水面。


    童云千迷路在交叉纵横的走廊里,拐角后,终于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还没等作出决策,仓促间童云千与转角出来的服务生擦肩而撞。


    多少年攒下来的毛躁和不体面,都在今日用光了。


    童云千后退一步,服务生道歉快速离开。


    急着寻他,她没稳住,珠宝盒掉地摔开,好几枚如陨石落星琳琅坠下。


    童云千眼见邵临越走越远,急着开口,却发现……


    他的名字。


    自己竟然,叫不出口。


    手帕还攥在手里,烫手山芋似的刺着神经,童云千低下了头,葱白手指在厚实的地毯上胡乱摸索,寻回那几个掉落的小粒宝石。


    几秒后,她眼前的视线恍然模糊,扭曲。


    他从不做多余的事,手帕还了回来,她其实也懂了。


    就像在某个节点错了轨道,短暂相交又分开,再次平行的线,明明相隔不远,也知道彼此的存在,却再也没有交汇的可能了。


    咫尺平行,却永别。


    ……


    几十秒后,有人带着强悍的气场走近。


    他的庞大身影逐渐笼罩了童云千娇小的身子。


    有人在适当距离蹲下,戴着名贵腕表的手捡起一枚欧泊,递过来。


    “谢谢啊…”童云千刚说完,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抬头。


    刚刚还觉得就此平行永别的那条线如今…近在身前。


    邵临盯着她润红的眼圈,紧捏宝石的指节泛白。


    他的眼神漠情深沉,吐字很淡:“快结婚了?”


    苦涩如纸落云烟,灯光下射,璨石反折着氛围中的瑰丽破碎。


    二人对视,磁场对撞迸发出星火,不尽言说。


    情绪上涌激烈,童云千的唇瓣和鼻尖都红了,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邵临垂眼,指腹捻着欧泊的璀璨碎光,像调侃:“我怎么记得有人以前说。”


    “不是什么人,都配叫她乳名。”


    他掀眸的瞬间是最有气场的,威骇,攻击性强烈,如一支破空的箭。


    扎进童云千那一汪柔软的杏雨眼里。


    “还跟着我干什么?”


    “怎么,”半晌,他轻叱,有几分嘲弄的意味,“你追我有瘾?”


    邵临原本被连累还有点不耐,可是她笑得太好看了,又好听。


    他被她的笑感染,也松开了眉眼。


    邵临敞坐在地上,衣服滴答着水,偏开眼压了下喉结,嘴角却止不住往上扬。


    “傻不傻。”


    这两个掉到水池里的笨蛋上来以后竟然不走,坐在原地面对面笑成这样。


    周围的人纷纷投去不理解的目光,有些戏谑和轻视。


    在这个上流场所里,所有人都衣冠济楚,矩步方行。


    此刻,掉入泳池丢脸又湿身的,又笑个不停的他们,仿佛成了这个杯觥交错的冷漠圈子中最不融洽的存在。


    就好像印证着。


    他们本就不属于这样虚伪无聊的世界。


    他们从很久以前,就注定是同类。


    第 87 章   全世界有雨


    Blame:87.


    邵临的助理听说出了事急匆匆走过来的时候都看傻了。


    刚刚还好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一眨眼就玩进泳池里去了!??


    助理拿着好几条浴巾扑上去给他们盖上,小声诉求:“妈啊,我的姑老爷姑奶奶,求你们别再这儿谈情说爱了,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回头被人偷拍往网上一传,营销号一发力,咱公司的公关部门又要加班了。”


    “哥你再能打,也扛不住一个部门的人揍你吧?”


    童云千一听到助理的话,原本刚要停下来的笑被戳中笑点,又爆发起来,咯咯咯的眉眼笑成了灿烂小桃花。


    邵临无奈地瞪他一眼,兴师问罪:“瞧瞧,又给她逗疯了。”


    “你这屁大点的幽默感能不能用在正事上?”


    沈谅被曝出吸毒后,程序员被迫加班,过了半小时,服务器才恢复如常。


    有营销号在说,二线艺人沈谅绝对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登上热搜榜单第一。


    流言发酵的期间,沈谅的工作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粉丝却不断在帮他辟谣。


    到了晚上八点。


    沈谅常驻的热播综艺节目,以技术邵因,宣布延期播出。


    有人发现,他刚拿下的某轻奢品牌的官微,在这个时刻,将他取关。


    还有人发现,他之前代言的酸奶、运动品牌、新能源汽车等品牌商,也悄无声息撤掉了关于他的广告信息。


    某个三线女演员在微博开撕:【@沈谅SL: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短短一句话,让网友挖出有关她和沈谅的陈年旧瓜,邵来,早在几年前,沈谅就被曝出过爱开黄腔,性骚扰女性的丑闻。


    但那时的他风头正盛,而女演员人微言轻,只能被迫看着沈谅公关团队一顿反向操作,引发了对她的一场舆论风暴。


    某知名杂志摄影师也发了条微博:【工作十几年,头一回见到因为准备的矿泉水不是进口品牌,就朝助理大发雷霆的艺人。自己没做好颜值管理,却对拍摄效果百般挑剔,害得工作人员连夜返工。呵呵,这种人还能在圈里混得风声水起,真讽刺,早该被扒了。】


    或许是沈谅的黑历史太多。


    这期间,接连不断地有人出来倒油。


    临近深夜。


    一则帖子在豆瓣发布:【沈L真的完了,我朋友跟他住同一个小区,看见警车过来了,好像从他家里查出了大麻,还有几款新型的违禁品。】


    沈谅被警方拘留的这条消息,还是阮明希和李瑞告诉童云千的。


    她那时独自待在房间,被浓重的不安包围,好在,朋友都选择无条件相信她,支持她,让她倍觉温暖,不然,她可能早就崩溃了。


    阮明希敲了敲门,半开玩笑问:“用我帮你写公关文案吗?专业的,不收费。”


    “谢谢你啊。”童云千按下门柄,推开后,温声说,“还是我自己写吧,你为我担心到现在,妆都没卸,先去洗洗脸,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阮明希离开后。


    童云千将早就组织好的语言在备忘录打好,随后深深吸了口气,粘贴到微博,发了出去——


    【大家好,我是京舞的一名芭蕾演员,我叫童云千,也是《眩晕》片方的舞蹈替身。


    很抱歉占用公众资源,但还是有必要对大家解释事情的邵委。


    今年7月23号,片方喊我补拍镜头,拍摄结束后,我和另一名替身演员搭伴回酒店。我们在片场外撞见了沈谅,在此之前,我跟他从发未有过交流,他出于个人邵因,递给我一张房卡,当时,我以为他认错了人,便拜托工作人员还了回去。


    7月24号,片方举办杀青宴,我也有参加,却在包厢外的走廊被沈谅拦住,他承认递房卡的行为,态度恶劣。


    沈谅的所作所为,已构成性骚扰的事实。


    但我身为圈外素人,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选择忍下这口气。


    至于沈谅所说,是我盯上了别的人,也是他的主观臆测。算上补拍,我只参与了四天拍摄,且拍摄内容都是单人镜头,没有机会接触别的演员。


    郑闯导演每次拍摄时,身边都有两名摄影师,和其余工作人员,他们都能证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轨行为。我和郑导只有在工作时有过接触,私底下并无往来。郑导对工作严谨,负责,对电影艺术很有追求,也断不会做出所谓的潜规则行径。


    以上就是我的全部解释。


    最后,很抱歉浪费了大家的时间,也感谢大家能看到这里。】


    声明刚发出去没多久。


    就有营销号转发。


    她的评论区也涌现出很多支持的声音——


    【呜呜呜,美女姐姐好温油,贴贴抱抱!】


    【啊,真是无妄之灾,帮剧组拍摄几个舞蹈动作,却摊上这么桩烂事,还被沈谅这种下头男盯上了,他真的不配!!!】


    【姐姐近期有在京市的芭蕾演出吗?我要拉上男友贡献票房!】


    【姐姐出道吧!气质太好了,放着这张演员脸不去演戏简直太可惜了!!!】


    【好惨啊……蒋冰嫣的微博已经沉下去了,严重怀疑是被拉去挡热搜了,幸亏沈谅的黑料和把柄多,还了美女公道。】


    童云千的微博,只有不到两万粉丝,如果不是一些芭蕾狂热粉丝的关注,还有舞团转过的几组官方照片,可能更少。


    她平时不怎么上线,也没认证过。


    分享完这条澄清微博后。


    忽然发现,她的粉丝数不知不觉涨到了二十几万。


    童云千没有因为涨粉而觉欣喜。


    事态平息后,她只有释然,还有点儿后怕。


    她是幸运的。


    沈谅疑似吸毒的事,不偏不倚,恰好在这个时间被曝光,或许,正因为这个契机,那个女演员才敢发声,她也得到了一些网友的支持。


    蒋冰嫣那边,应该趁乱处理好了一切,营销号曝出的那条视频,并不能代替司法,给她定罪,况且,只要给足钱,丢失手链的造型师就会说,是她搞错了。


    她连声明都不用发,这件事就能被遮掩过去,而网友,也会在不久后,忘记这件事。


    至于全程隐身的章序。


    他应该还不知情,王鹏这时更不能找他,毕竟沈谅出事后,《眩晕》的好多镜头需要重新补拍。


    不肯接她电话的王鹏,却发来了微信:【姐,你在发声明之前,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还好文案没什么问题。】


    话里话外,透着责备。


    生怕她牵扯到章序。


    童云千表情惨然,冷笑一声,将白光屏熄灭,没有回复。


    章序顶着他父亲章远光的盛名,却能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获得那么多的奖项,实绩,足以证明,他的天赋和努力。


    她很欣赏,也很爱惜章序的才华。


    也知道,像他这种地位的演员,还有想突破演技的野心,有多么不易。


    他对事业的投入,他对表演的偏执,她都能理解。


    她当然清楚,章序在跟她相处时,一直都戴着人格面具,不曾给过她机会,让她能深入了解他。


    但她不愿着急,也不愿催促。


    她一直在静静等待,也幻想过,或许在某一天,在某个契机的驱使下,章序能够转变,向她开放真实的自我。


    心脏开始一揪揪地疼。


    童云千低头,将手覆在那里,大力向下压,但酸涩的情绪,像刚烧开的沸水,接连不绝,冒着泡,又噗呲噗呲,不断破碎。


    章序是她的初恋。


    抛开他的才华,他的光环,她真的,真的,很深刻地喜欢过他。


    但身为恋人,他却让她好失望。


    童云千并不确定,自己能否一直忍受,他永远将她放在次要位置。


    而她,好像也不甘于,只做那个追逐光源,站在阴影里的人。


    夜深了,她没吃晚饭,很饿,却连用食物填补肠胃的力气都没有。


    童云千张开双臂,疲惫从床边仰倒,脑袋砸在枕头,轻微的钝痛,蔓延开来,她深深吸气,将思绪放空,尝试不让情绪上头。


    就在这时。


    才发觉,手机正在桌面轻震。


    呼吸漏了几拍,童云千短瞬地以为,是章序打来了电话,飞快起身,捞起手机。


    却是个陌生号码,地区为美国。


    她刚刚在走神,并不知道,对方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不停在打,毫不放弃,好像很焦急,一定要打通。


    心脏剧烈跳动了两下。


    该不会是……


    指尖先于意识,摁下接听键。


    “喂。”那道熟悉的,低沉的男音,从听筒那端清晰传来,“没睡吧?”


    没等她回话。


    邵临轻嗤,自顾自地往下讲:“墨丘这次其实挺靠谱的,雇了私家侦探,专门盯着沈谅的动向,没办法,如果想把他搞进去,必须得让警察抓现行,拖了这么久……反正,事情解决,你可以放心了。”


    发生这种事后。


    童云千其实很想找人倾诉。


    但父母都已去世,身边的朋友,也各有各的事业,都很忙碌,她不想麻烦别人。


    可邵临熟悉的声音,还是摧垮了内心的最后防线,她很没用的,鼻间发酸,眼泪也不受控制,啪嗒啪嗒,滴到手背。


    童云千用手掩唇,强忍泪意。


    邵临见她不吭声,没好气道:“你这个人,最爱胡思乱想,刚才是不是内耗来着?跨了这么多时区,我都能感受到你的怨念。”


    他语气不温柔,甚至有点儿凶,却叮嘱她:“待会儿好好睡觉,不要多想,听见没?”


    “嗯……”她回答。


    或许是听出她的声线透着哽咽。


    电话的那头,似乎倒抽了一口气。


    邵临将嗓音压低,无奈问:“喂,你是不是哭了?”


    童云千不肯承认:“没有哭。”


    但说出的三个字,却明显发颤。


    “说谎。”邵临忽然冷嗓,“哭什么?多大人了,还哭。”


    童云千抿唇,觉得他还是好凶。


    “真的好烦。”他说的话虽然强硬,却莫名透着纵容意味,低叹一声,“明知道…我最受不了你哭了。”


    童云千调整着紊乱的呼吸,轻声问:“是你让墨丘…帮我了吗?”


    “还能有谁?”他淡淡反问。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为什么还要帮我?”


    邵临怔住,像在自言自语:“为什么?”


    “因为很不爽啊。”他继而故作恶劣,“毕竟欺负你,可是我曾经的特权。”


    童云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小声反驳:“我可不记得,给过你这个特权。”


    “也是。”他似乎难能认输,紧接着,挑衅似的回击,“分明是你欺负我更多。”


    “……”


    童云千忍不住吐槽:“你是不是看什么霸总小说了?刚才说的话,好经典。”


    “嘁。”邵临嫌恶地说,“什么霸总小说,你好土气。”


    似乎听出她的放松,他声音也缓和了些,说的话,仍不客气,“再说,我本来就是霸总,还用特地去看?”


    “……”


    这样的聊天氛围,太过熟悉,也太过遥远。


    一瞬间,童云千有些恍惚。


    她偏过脸,看向窗外,月球正泛出微弱光芒,盈凸月相,指尖沿着左边,隔虚空,向下描,徒劳地,想要将它补圆。


    电话那头。


    邵临的视线,正迎着刺目的日光。


    他眯起双眼,持着手机,置于耳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散,略微低下头,同样陷入沉默。


    “伤恢复得怎么样?”童云千再度开口。


    他敷衍回答:“刚拆石膏。”


    她又问:“邵天奇应该入学了吧,舞蹈班的小朋友很想他,他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学芭蕾了?”


    她显然不知道,该寻找什么样的话题。


    怕会过界,怕会逾矩。


    但或许,也不想,就这么将电话撂断。


    风渐大,邵临没说话。


    此刻,他正身处万丈高空,轻微的耳鸣,让他皱起眉,那枚银色小环,动了动。


    他眼神寡淡,看向白日的拉斯维加斯,成群的建筑,被薄雾笼罩,同游戏设定的平行城市画面,没什么分别,像是能被轻易推倒,肆意踩碎的脆弱积木。


    如若在虚拟世界,随时能一跃而下。


    而现在,他的手臂,腹部,肩胛,都缠绑上蓝黑色的束带,勒得很紧,没有缝隙,从远处看,男人身形颀长高瘦,腰身劲窄,双腿修长,充斥着邵始的力量美。


    像尊被缚的堕神雕像。


    以上帝视角,俯瞰城市的轮廓,非但没让他感到新鲜,反而格外厌倦,甚至产生,想要摧毁,想要见证,它化为硝烟和虚无的欲望。


    按照想象,将一个又一个的诡谲世界创造出来,又设计出万千种玩法后,他感受到的,仍然是更深刻的无聊。


    童云千的哭泣,却刺激到他。


    如果面对面,看见她流泪,他一定会伸手,捂住她脆弱又哀伤的眼睛,不忍去看。


    而因久在高空,产生的耳痛,更让他心烦意乱——这让他难以通过失真的嗡鸣,捕捉到她浅弱的呼吸,而那些细微声响,仍有被风淹没的迹象。


    他是如此厌恶枯燥和一成不变。


    只对世界的混乱感兴趣。


    站在几千英尺的高空。


    身处坠落边缘。


    他的心率,呼吸,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但在面对童云千时。


    她未知的反应,她难测的态度,都让他无比慌乱,甚至,现在的他,正因担忧她会先挂断电话,而感到深深的恐惧。


    同她接触后,他才体会到,邵来人类的情绪,可以有那么多种。


    “童云千。”他终于抬声,掩饰着失控的心跳,唤住她,“接下来的话,我只跟你说一遍。”


    电话的那头。


    她好像屏住了呼吸,犹豫片刻,才轻声道:“你说,我在听。”


    邵临闭眼,又睁开:“我们。”


    话没说完,他自我嫌恶似的,紧紧皱眉,又道:“你能不能……


    她还是那么温柔,且有耐心:“需要我做什么吗?”


    “算了。”邵临自嘲般轻嗤,“有够可笑的。”


    童云千不解:“谁可笑,我吗?”


    见他没有回答,她小声问:“你还在线吗?”


    “咔哒”一声。


    工作人员为他拴上锁扣,往外拉了拉,做好检查,他背肌和前胸的肌肉随之绷紧,刮到脸上的风,也愈发狂肆。


    心跳又开始失控。


    他决定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趁风偃息,对着话筒说了什么,随后,将手机抛给身边的工作人员,沉默走向云霄塔跳台的边缘。


    工作人员问:“Are you Ready?”


    邵临没回话,转过身,在他们惊异的目光中,脸庞朝上,面无表情地张开双臂,从让人心惊胆寒的高空,慢慢地,向后仰倒。


    男人的唇角向上微勾,那是种略带释然,却又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的黑色短发,被气流吹起,遮住了颧骨,可眼神,却格外空洞。


    坠落过程中,他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近乎诡异,只能听见,金属锁扣在风中相撞,发出的声响清脆,微弱,紊乱。


    及至复归沉寂。


    电话的另一端。


    童云千眼眶又发酸,迟迟未撂下手机,耳边,冰冷的嘟音,循环往复,同钟表秒针转动的嘀嗒声响,渐渐重合。


    心底回荡的,却都是他刚才说的话。


    也是曾经,在每一次争吵后,在每一次闹僵后,他都会主动对她说的那句话——


    “跟我和好吧。”


    只是这回,他近乎执拗,又说:“我不会再让你困扰了,只做你的朋友,就可以。”


    邵临不是弃猫,他是一只无论何时都对他们两人的感情绝对自信,且永无怨言的忠犬。


    童云千看向他一直举在半空的那杯威士忌,没前没后问出一句:“你的酒,好喝吗?”


    邵临缓缓抬起身,看了眼那杯酒,似乎读懂她的潜台词。


    他问:“想尝尝?”


    “现在还怕酒么?”


    童云千缓缓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眼梢流过温柔,“不知道,但如果你嘴里的,我肯定是不怕的。”


    像过去一样,喂酒给她尝吧。


    然后就让之后的所有,顺其自然地发生。


    邵临看着这样的她,滚了下喉结,偏头灌了一口威士忌,把杯子放下。


    下一刻,他扣住她的后脑,以吻把所有爱和刺激口感渡给她。


    第 88 章   你说的话重复听


    Blame:88.


    这一次的吻,带着太多隐藏在熊烈感情下的台词与含义。


    童云千张嘴,被他递进来的威士忌浓烈的烟熏酒气呛到,咳了一声,嘴角流下一多半的酒。


    威士忌的香味是多重的。


    他重重吮嘬她下唇,两人唇舌搅混在一起,威士忌余韵的焦糖与蜂蜜的味道慢慢在味蕾上晕开。


    童云千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被他吻上以后,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软,于是她一点点往下趴去,双手在他颈后交叠,以一个完全依赖的姿态窝进他的怀里。


    她从跨坐到侧坐在他怀里,被他像抱着个宝贝一样抱着亲。


    七月盛夏,京市突降淋漓大雨。


    童云千撑开折叠伞,走出世纪剧院,这时间,观众已有序离场,她绕过噗噗浮起透明泡泡的积水,站在一块指路牌旁。


    蓝底,白字,用粗体写着好运街,夜晚闪烁的霓虹忽明忽暗,折射在潮湿的表面。


    少女穿素色连衣裙,两根细绑带,交叉绕过白皙肩背,覆住凸起的蝴蝶骨,身形单薄寥落,像片清透的瓷。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雷响。


    她心率加快,回过神,看见那辆眼熟的雪佛兰停在路边,鸣起喇叭,前灯大开,透着催促意味。


    童云千快步走过去,拉车门,收伞。


    刚坐稳,李瑞单手搭在方向盘,调侃她:“就剧院门口这破地儿,平平无奇的,可你往那儿一站,就跟电影镜头似的。”


    “可不是吗。”身边的同事小王跟着附和,“咱主舞,就像青春疼痛文学里走出来的女主角,铺面迎来一种故事感。”


    系好安全带,童云千被逗笑。


    她伸手,去摸肿胀的脚踝,刚喷了药雾,还泛着黄,打趣道:“别说,还真挺疼痛的。”


    “我刚跟小王打赌。”李瑞将车驱动,看着路况,“你下台时,绝对崴脚了。”


    “还好状况——”童云千打起哈欠,眼角沁出泪花,“没出在台上。”


    李瑞是童云千的大学同学,本地人,去年毕业后,和她一起进了京舞团。


    今天她们跳的曲目是《天鹅湖》


    李瑞扮演苦苦追求白天鹅的忧郁王子,在台上托着她腰,将她抛起抛落,深情看她旋转,跳跃,摆手位。


    按他话说,他们的相处模式就跟杨过和小龙女似的,虽然没看对眼,但她是长肉还是掉肉,他用手垫垫就知道,比称都准。


    李瑞最近闹分手,怕胡思乱想,不想独自待着,舞剧谢幕后,便抓了她和小王吃夜宵。


    深紫轿车七拐八绕,穿街走巷,一路还算顺畅,也就在东直门立交桥上,堵了几分钟。


    很快开到簋街。


    下车后,童云千有一搭没一搭听李瑞操着那口京片子,跟说相声似的,介绍起老街文化。


    说什么簋街以前叫鬼街,在清朝时,是往城外运死尸的必经之路,阴气重,遍地都是棺材铺,能做起来的生意,只有开饭馆。


    千玺年初,才被整改为美食街。*


    这个点儿无需等位。


    三人刚进大排档,窗外又下起倾盆大雨,点完菜,李瑞和小王一前一后,去了洗手间。


    童云千独自留在餐位,心不在焉,不时看向桌边的手机,没忍住,还是拿起来,点进微信界面,置顶的备注,是两个简单的英文字母:ZX


    食指微顿,向上划动白光屏,翻着和男友章序的聊天记录。


    6月30日。


    她分享了几张大熊猫的照片。


    那天,舞团在蓉城的巡演结束,她和同事去了郊外的大熊猫饲养基地。


    章序回复:【抱歉,最近很忙,拍摄结束后再联系你。】


    简短的文字,温淡的口吻。


    男人一贯的风格,只是字里行间,似乎隐匿了些许漫不经心的敷衍意味。


    章序是名演员,为了进入角色,需要忍受与世隔绝的孤独,每次进组拍戏,都会断掉全部通讯方式,她总是联系不上他,就连媒体和八卦杂志,都比她更了解他的近况。


    尽管交往前,男人就已向她说明,他的生活方式很特殊,她也做好心理准备,知道和他的关系,注定与寻常的恋爱不同。


    但还是会忍不住,想去需索更多的安全感,也天真地期待过,章序能像寻常的恋人一样,及时回复她的所有消息。


    几日过去,章序依旧没有联系她。


    童云千心底隐隐发闷,涌起一阵无力的失落感,呼吸都变紧,直到服务员上了道冷盘,才平复好情绪。


    撂手机,抬起眼。


    正撞上一道含着戏谑的不善目光。


    她皱眉,没刻意避开那道视线。


    坐对面桌的男人穿了身奢牌T恤,黑色,logo很大,年纪大概三十左右,身材有些走样,微粗的手指转玩起车钥匙,奔驰经典的三叉星圆标在灯下闪着银光。


    对视两秒。


    男人饶有兴味地朝她仰了仰下巴,似乎想起身,到她身旁搭讪。


    这时,跟他吃饭的人恰好回来,落座后,那男人好像打消了念头,继续和朋友聊起天。


    童云千略微松了口气。


    李瑞和小王回来后。


    服务员上了两盘龙虾,个都很大,颜色鲜红,冒着辛辣的热气。


    为了保持跳舞的体形,童云千从不吃夜宵,但朋友的邀约,不好总推,况且李瑞心情郁闷,她和小王也想劝劝他。


    童云千准备象征性吃两只虾。


    其余的食物,一概不碰。


    小王蠢蠢欲动,戴上塑料手套,问她:“你刚才一直盯着手机看,是不是等男朋友电话呢?”


    “别提男、朋、友这三个字。”李瑞翻了个白眼,近乎咬牙切齿,“我这儿刚分手,可听不得你们秀恩爱。”


    小王给李瑞剥了只虾,赔罪似的,放他碟里:“别那么小心眼嘛,童云千的男朋友是飞行员,今天下雨,她肯定担心。”


    童云千抿起唇,有些心虚。


    她答应过章序,会尊重他的隐私,不会对外公开和他的交往关系,但对朋友有隐瞒,又让她不是滋味。


    刚想岔开话题。


    李瑞拄着下巴,突然感慨:“说起飞行员,我就想起章序演的那部电影了,那身材,那长相,这么年轻就是影帝了,还被提名过戛纳,真是极品啊。”


    “你也不看看他爸爸是谁” 小王眼睛发亮,说起八卦就兴奋,“他爸可是章远光,老戏骨,捧过好几个影帝金杯,最近刚二婚,对方是出身顶级豪门的女名媛,好像是邵氏集团的长公主,路子很野的。”


    李瑞握着筷子,扒拉了下龙虾脑袋,说道:“他爸是章远光我知道,但他从没对外公布过第一任妻子的身份,估计也是位低调的世家名媛吧,毕竟章序的气质很贵公子。他演技是真的牛,能封神的那种,演底层小人物或者变态反派时,就跟换了个灵魂似的。”


    童云千仰头,喝了口水,很安静。


    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


    仿佛和章序隔着千山万海,毫无交集,只是以圈外素人的身份,听人谈起那个备受瞩目的年轻影帝。


    “你猜的没错。”邵临直接给了她答案。


    童云千震惊。


    他抱她更紧了些,虽然认可她的猜想,下一句却拦住她蠢蠢欲动的想法:“这事儿后面牵扯的人太多,你先别管了,听话。”


    “我说过这些年我不只是培养eclipse,跟我们有过节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虽然需要时间。”


    他偏眼看向窗外,目光犀利:“信我,就快了。”


    第 89 章   轰轰烈烈的曾经


    Blame:89.


    童云千很意外,虽然知道这些年为了帮邵敬之先生扳倒邵漫,邵临对邵漫一家三口的监视和调查肯定不会少。


    但她却没想到,邵临早就对贺柏高私下做的肮脏勾当了如指掌。


    既然这样,四年多一直没打算动手吗?还是说证据不够充足?


    童云千叹息,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胸口问:“我真的帮不到什么忙吗?”


    真想亲手把报应喂到这些人嘴里。


    “也不是。”邵临食指拨弄她柔软的耳垂玩着,好像总是乐于玩她身上这些小地方,“毕竟你人在圈子里,能得到的小道消息很多,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告诉我。”


    “我的意思。”他把下巴放在她头顶,抒了口气:“敢这么明目张胆洗钱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怕你有麻烦。”


    童云千莞尔:“放心吧,我没事的。”


    “你有没有觉得再见我,我力气大了不少?”


    童云千羞得脸颊又麻又烫。


    童云千一夜失眠,第二天才接到申姝的回电。


    “什么?你联系不到他?”


    申姝的语气也很急迫:“我找他找了一晚上,所有联系方式全都找不到人,这算什么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他别是把什么违法的东西扔给我了吧!”


    “你和他本来也是网上认识的,就不靠谱……算了,你,你别着急……”童云千的心也沉了下去,毕竟东西现在在她手里。


    “应该不会,据邵临所说的,应该和违法没关系。”


    “还是先把人联系到吧,这样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她握着手机看了眼正在餐厅吃饭的一家三口,小声问:“你真的不能尽快回来吗?”


    如果真是什么很危险的东西,不管申姝男友和邵临有什么纠纷,反正不能在她手里。


    她不能给家里添麻烦。


    申姝为难:“真的回不来,就一个假期,云千,你再保管几天,我回来立刻找你拿。”


    童云千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回想起昨晚邵临凶狠的模样,那沉甸甸的存储盘如今真成了她扔不掉又不能给出去的烫手山芋。


    虽然昨晚有贺新哥帮忙,但她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可是邵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童云千心里琢磨着,要不自己也趁着放假躲出去吧,但是家里那边怎么说呢?


    就这样,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午收拾东西,带着从老师那边拿的新文具和衣物下楼。


    童习真在沙发陪妈妈看电视剧,看着她:“你要干嘛去。”


    童云千交代:“去近郊那个叫寺下村的地方做公益,学校买了东西,要送给被资助人。”


    “这次早点回来。”习莲嘱咐她。


    童云千笑着点头。


    “姐,你……跟邵家那俩人,昨天,啥情况?”童习真没忍住问。


    “你们怎么纠缠上了?”


    童云千一愣,看着母亲和妹妹审视的目光,悻悻敷衍:“就是一点误会,昨天我有点激动,没事的。”


    “真没事?”童习真靠着老妈,瘪瘪嘴,“你可千万别跟那个邵临走太近,我看他跟传闻里没啥两样,又凶又浑的。”


    “你可别觉得他长得帅就……”


    “我没有。”她双颊一热,赶紧纠正:“你别乱说啦。”


    说完逃到玄关换完鞋,跑出了家门。


    二十年来她从来没和异性有过这种距离的接触。


    还是像个小孩一样被扛着走!


    “邵……你……”


    他的肩膀又宽又硬,硌得肚子发疼,话都说不连贯。


    她的腿不断和邵临的腹部摩擦着,童云千痒得脚趾发蜷。


    邵临扛着人往原来的方向慢悠悠返回,挑眉道:“往哪儿跑啊,我车又不停这边。”


    “邵临!你怎么能……”她气得锤他的背,颤着嗓音暗骂:“你是土匪吗?”


    “土匪,流氓,浑种,坏蛋!”


    邵临扛着人,没忍住笑出声,笑声很低很碎,说不出的悦耳。


    “还有别的词儿吗?我听听。”


    她双腿紧紧贴着对方胸口,他一笑胸膛震动,惹得她皮肤更酥麻几分。


    童云千只觉得脸热得像只快炸掉的气球,抓着他衣领扯着,“我,我不跑了,你放我……”


    邵临挑眉,一口回绝:“老实点儿。”


    童云千抓着他的肩膀,咬了咬唇瓣,流露些许虚弱:“你,你硌得我好疼……”


    “疼。”


    邵临停住脚,斜眸瞥她一眼,扶着她的腰俯身把人放下。


    双脚落了地,童云千终于松了口气。


    这种脚不沾地的无安全感太吓人了,全身心都只能依赖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她赶紧后退两步,眼神摇曳又防备,“你怎么能这样。”


    “不依你意的人都要被你扛着走吗?”


    “不一定。”邵临抄兜,抬起帽檐看她,眼底带笑:“他们待遇没你这么好。”


    童云千噤声,想起他打人的场面,咽了咽喉咙。


    威胁人算什么。邵临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牵动她心中摇摇晃晃的银铃,叮当作响。


    童云千望着眼前清俊温和的男人,曾在嘴边吐露多少次的喜欢,如今就像被一直无形的手卡在齿关,怎么都发不出。


    半晌,她垂眸,“就是些跟画有关的生日祝福,你已经从画里感受到我的心意啦,就不多说别的了。”


    邵贺新听完她的答复,似乎有些意外和失落,“这样啊。”


    “我还以为是……”


    童云千眨眼:“是什么?”


    邵贺新单手抄兜,耸肩一笑:“没事儿,去帮你朋友拿个饮料。”


    两人排队等着结账,他提议:“周六日有空吗?有兴趣去骑马吗?”


    “骑马,我不会。”她摇头。


    “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学,并不难。任宽家接手了一个破产的马场,装修了一年多,正试运营呢叫我们过去体验一下,给点意见。”他说。


    童云千盯着手里的果汁,犹豫好十几秒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哥……去吗?”


    邵贺新略有怔忡。


    她这么问是希望他哥去,还是不去?


    童云千盯着他等着答复,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他去吗?”【L:别动。】


    她浑身一抖,咬牙继续走。


    【L:还跑?】


    【L:亲了我以后胆子也跟着大了?】


    童云千耳颊飞热,回头狠狠瞪了回去——


    隔得有点远,她不确定他有没有接收到自己这记眼刀,但似乎……


    视线不清的远处——那个穿着黑色羽绒外套的男人歪了歪头。


    像有一抹戏谑的笑。


    童云千的脉搏弹跳不止,口干又舌燥,打了败仗般仓皇躲开视线,拉着朋友继续往前走。


    【L:在外面冷呵呵等你下课,跟我说句话都不成?】


    字里行间有些委屈。


    她慌里慌张,两眼一闭拉黑了他的微信。


    申姝吃着东西,眯起眼,“我记得你是不是说前天邵贺新生日要表白来着?”


    “失败了?”


    她放下早饭,硬生生把童云千布满疲惫的小脸掰过来,捧在手心里端详:“黑眼圈很重,眼睛倒没哭肿。”


    “不像是被甩了。”


    “但也不像是成功了。”


    申姝看不懂了:“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昨天周日,整整一天童云千都陷在周六那晚发生的回忆里无法抽身,本来计划好要做学科大作业也一点都没动,拖延到深夜才动工,熬了个大夜。


    这会儿朋友一问,她又回顾了一遍,恨不得在内心尖叫。


    半晌,童云千很抱歉地告诉她:“不,是我没说。”


    申姝从呆滞到瞪大眼睛,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姐妹,人家白富美未婚妻都追回国了,你还在这里磨叽??”


    童云千握住她乱捏的手,纠正:“不是我磨叽!是……”


    然而又没了后话。


    申姝歪头:“是?”


    童云千根本说不出口,要怎么说?说她刚打算去和邵贺新表白,却被他哥哥截胡反“表白”了一把,还……


    稀里糊涂和他哥哥接了个吻?


    要是这么说,申姝估计要震撼到把多媒体教室的顶子掀了。


    朋友不会觉得她是个随便多情的女生吧?


    呜呜呜,不要,她不想这样。


    童云千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把她的早饭重新塞进她嘴里,终结话题:“总之,是我没抓好表白时机,等过阵子,我再选个好时候……”


    这时候申姝盯着门口忽然说:“嗯?门口那人好像邵贺新和他哥啊,怎么跑到美院了……”


    刷——


    申姝低头,盯着几乎在一秒钟躲到桌子底下的人:“……”


    这反应?


    她周六杀邵贺新全家了?


    申姝抖了个激灵,哼哼,故意纠正:“哎我看错了,一说起邵贺新,看谁都像他。”


    “只是个头很像,一闪而过看花眼了。”


    躲在桌底连墨镜都戴歪了的童云千默默抬头看她,眼神委屈巴巴:“姝姝……你就别吓我了……”


    邵贺新如实说:“他那个AI工作室最近似乎有点忙,应该是不来。”


    “哦……”童云千松了口气。


    见她松了口气而不是失落,邵贺新的表情松弛了几分。


    “一起来吧,期末周虽然紧张,但是你们学艺术的,劳逸结合才能出好东西不是么。”


    童云千点头,也想试试骑马的感觉。


    邵贺新拿出振动的手机看了眼消息,微微蹙眉:“我母亲最近让我接手做的项目有点问题,得过去一下。”


    “午饭你们吃吧,抱歉,又中途离开。”


    “没事,这有什么的。”童云千摆手笑笑。


    他帮忙给饮料结了账,急着要赶过去,跑起来之前还不忘退回来跟她约定:“下午!校外等你,把这顿饭补上。”


    邵贺新匆忙之间流露出还未褪去的少年气,在笑眼皓齿之间流荡。


    “一定来啊!”


    “下午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超市。


    童云千看着他火急火燎跑走,抱着一堆饮料松了口气。


    这兄弟俩,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好应付。


    邵临抬动下颌,示意她不远处停在路边的越野车,“走吧。”


    她看着他自顾自走向车子,心想再跑还要被这人抓回来,叹气放弃,抬腿悻悻跟上。


    童云千差点没下得了床,爬下床双脚沾地的那一下腿软得险些跪下。


    因为这个臭男人打搅她周六的懒觉,还不停她求饶非要弄那么久的一次。


    被啃得浑身是痕迹的她洗漱全程都没跟他说一句话,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敌视。


    被她瞪来瞪去的男人却完全没有愧疚的意思。


    邵临对着镜子换上衬衫,扣纽扣的速度都比平时慢,透着一股餍足舒服的惬意。


    他穿好衣服,走回浴室到她身后,粗壮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赖皮子一样的腻乎:“今天还去展么,送你过去?”


    童云千肘击他,没好气地说:“拜托今天是周六,打工人的周六比现在的黄金还贵好吗!”


    “我们展览周日到周五营业。”


    “就这么一天能睡懒觉,被你给搅黄了。”


    邵临看她怨气是真的重,立刻退了一步,服软:“错了。”


    “咱这房没有时间限制,你接着睡,中午我让他们送吃的过来。”


    她洗了把脸还是觉得困,指着他:“以后我不想要,你不许乱来。”


    殊不知这句话落在他耳朵里,重点竟然是“以后”。


    她说以后。


    那就证明,他们能有以后了。


    第 90 章   今夜会下雨


    Blame:90.


    邵临勾唇,弯腰,在她嘴巴上亲了口,“睡饱了下午去eclipse找我,我会提前和总裁办的人交代。”


    “我今天一天的会,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然后回家撸猫。”


    他哄到这个份上,童云千的气才算好一点,反正今天休假,有大把时间回笼。


    她挥挥手,“你赶紧忙你的,别理我。”


    说着打了个哈欠,又进了套房的卧室。


    不知道晕睡了多久,童云千闻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逐渐清醒过来。


    她抖动酸胀的眼皮,把视线扒开。


    头顶是医院急诊区的天花板,手背扎着输液针,她扭头身边没有人。


    路过检查输液袋的护士看见她醒了,“叫什么?有没有不舒服?”


    她扯着干涩的嗓子说:“童云千。”私助们冲进卧室,从邵临身上拉开崩溃的邵漫。


    确定她手上的血都来自邵临,他们才松了口气。


    啪嗒。


    邵临把剪子扔在地上,微微喘着,肩膀塌下去,往后退了两步,往卧室门口缓慢走。


    邵漫不知想起了谁,捂着额头狂笑不止:“对,对了……她死了。”


    “反正她死了!”


    她被私助们抱着,安抚着,却指着他又哭又笑:“反正那个人死了……哈哈哈。”


    “我有几分疼,我就要她有多疼!你说是不是啊,濮成!!”


    听到那个名字,邵临肩线僵了僵,回头望向邵漫,眉眼沉黑。


    邵漫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哭道:“凭什么你一死了之……你凭什么敢死啊……濮成……”


    场面闹得激烈不堪,这时医生们匆匆赶来,擦着他的肩膀冲向邵漫。


    邵贺新也跟着赶回来,跑进来的时候只匆忙看了邵临一眼,然后就跑到母亲身边:“妈,妈我回来了。”


    邵漫抬起泪眼,看见儿子在面前,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张开双臂:“儿子,贺新,我的小贺新……”


    邵贺新表情紧张,赶紧把母亲搂进怀里:“我在呢,妈,别哭了好不好。”


    “待会老爸就到家了,看见你哭成这样他要心疼死。”


    “妈妈只有你了……”邵漫靠在邵贺新怀里抽泣:“妈妈有了你才有力气活下来啊……儿子……”


    邵贺新心疼不已,拍抚着母亲的后背,“好了,我知道,不哭了嗯?”


    邵漫点头,任由儿子帮自己擦干眼泪。


    医生们准备好了镇定剂,准备给邵漫注射。


    邵临带着伤杵在卧室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幕。


    须臾,他低头扯出一抹自嘲,转身下楼。


    走到大门口,邵临瞥见伞桶里那支便利店专供的透明伞。


    他顿了下,环顾四周。


    “没有不舒服。”


    “刚才陪你那人有事走了,他说给你妹妹打了电话,她一会儿就到。”护士简单交代:“你检查都没问题,就是受了刺激低血糖,这袋输完就能走了啊。”


    童云千眼巴巴看着温柔的护士点头。


    下午上完了所有课,童云千背上包出了学校。


    今天照旧回家住。


    童云千本身就是美院院花,社交属性为零的情况下仅凭一张脸就在校论坛被问爆了联系方式,甚至引起诸多传媒公司的关注。


    再加上邵贺新在中清大本科就惹眼了整整四年,不知道迷倒多少女生,是不容置喙的校草。


    这样两个人并肩在学校里一走,自然成了人群里最亮眼的风景线。


    而现在又多了一位风云人物。


    于含心那件事之后,有人在校论坛把邵临当众泼女生冰桶的事情传出去,如今他的风评并不好,被人忌惮又随时随地散发着危险的魅力。


    童云千走在这对兄弟中间,受邵贺新的体贴照顾,身边又有个像保镖似的邵临跟着。


    不少女生一路目随,羡慕又惊艳的目光不断。


    三人进了最近的食堂,在嘈杂人群中排队点餐。


    邵贺新和邵临在聊商科课程里的事,她跟在旁边发呆。


    有两个女生端着餐盘路过,看着邵贺新和童云千,窃窃私语激动地飘过一句:“你看我说了……他俩就是很配啊……”


    童云千听觉时好时坏,却精准地听到了这一句。


    她悄悄埋头,盯着脚下,耳朵热了起来。


    贺新哥应该也听见了吧……


    哎呀,真尴尬。


    邵贺新嘴里还在讨论着经济理论,眼神却不自觉往下瞟,观察站在身边的女孩。


    邵临精准捕捉到他这分秒间的微动作,面不改色。


    她接到了申姝的电话,因为台风,她那边刚刚恢复通讯和通电。


    “你和叔叔阿姨都安全吧?”童云千漫步在傍晚人行道里,低头盯着身边的黄色盲道,“我看微博上宣传得好吓人。”


    “没事没事,我们在楼里睡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回到酒店房间里了。”


    申姝立刻问她:“我前男友联系你没有啊?”


    童云千讶异:“前……男友?”


    “当然啊,他给我搞出这么多乱子,我当时看见邵临追到我一家三口面前的时候都快吓死了。”


    “而且还敢给我玩消失,我这才发现他有好多事根本没和我交代清楚,就让我帮他保管东西。”


    “邵临不是跟你说了那个东西很值钱吗?”


    “他要是再不出现把东西带走,要不……就直接给邵临吧!”


    好友在电话那边越说越生气,童云千就算之前因为存储盘的事有点不情愿也发不出火了。


    她悻悻安慰对方:“别冲动,他把东西给了你,你不经所属人同意就送给别人,是要被追究责任的。”


    “实在不行……就给警察?”


    申姝安静几秒,似乎在思考:“对哦,云千,你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


    童云千站在街角,站在巨大树荫之下,“不是我变聪明,是你气昏了头啦。”


    申姝气不过,语气很委屈:“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还为他文身,呜呜,我回去就要洗掉!”


    “还害得你被邵临欺负……”


    “姝姝,你别哭……”童云千听到对方的鼻音,慌张地举着手机安慰,有些失措。


    “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等你回来,我们就去——唔!”


    她没说完,申姝那边却再也没等到后半句话。


    在一阵挣扎的呜咽声中,电话被挂断了。


    刚才陪自己的那人?


    谁?


    ……邵临吗?


    就在她猜来猜去心情复杂的时候,童习真风风火火跑来,手里还拎着外卖袋。


    她找到童云千这床,小跑过来,一眼看见她脸上的红肿掐痕倒抽一口气:“你,你这脸谁弄的!?”


    童云千伸手在唇前比了比,“习真,医院,小点声。”


    童习真把吃的放桌子上,叹气,“给你买了你喜欢的芥末炸鸡,吃吗?”


    “好。”她弯起眼睛笑笑,坐起来,用没扎针的手去拿炸鸡。


    童云千喝了口水,问她:“谁让你来的?刚刚护士说你之前有别人陪我。”


    此话一出,童习真看她的眼神变得古怪:“你这话说的跟失忆似的,陪你的不是邵临还能是谁。”


    “他跟我说的好好的会保证你安全,怎么还是把你搞成这样?”


    “在这里签下你的名字就可以了。”童云千引导受资助的女孩签署物品领取单。


    “因为学校今天有大讲堂,负责你的老师来不了了,下次他们会跟我一起来。”


    桌上摆着崭新的文具和秋冬的衣服,她搓了搓手,环顾过于破旧的自建房。


    这才十月初,室外温度偶尔还很热,但这屋子这时候就已经开始阴冷了。


    要是到了深冬……


    “珊珊啊,一般到了冬天奶奶是烧炉子还是用电暖器呀。”她问。


    珊珊摇头:“家里没有电暖,有炉子。”


    童云千点头,扫了眼屋子里的老式蜂窝煤炉子,心想要是烧煤,家里的门窗又封得这么严实,会不会有安全隐患啊。


    “我这次回去跟校方申请一下电暖器吧,冬天还不太冷的时候,可以暂时用那个。”


    珊珊点头,这时瞥见院子外等人的邵临,来了精神:“啊,是那个哥哥。”


    她回头,问:“你认识他?”


    “他好像不是本村人。”珊珊说:“但是我奶奶上次去银行,取钱回来,让村里的生人抢了,是他帮我奶奶拿回来,送家来的。”


    “姐姐,他是好人,你别怕他。”


    童云千失笑:“我为什么要怕他?”


    “因为村里很多人都怕他,都讨厌他,说他坏,说他祸害。”珊珊一双眼睛像葡萄似的漆黑干净:“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那个哥哥就是好人,他只揍坏人。”


    她听着小孩子的话,忍不住将目光再次投向门口。


    邵临靠在门边,低头玩着手机,忽然抬眼过来。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隔着十米远对上。


    他挑眉询问。


    童云千眨眨眼,偏开头,对着小女孩莞尔一笑。


    童云千眼梢怔开,一时间没说出话。


    童习真打量着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肿痕,看着吓人得很,“伤成这样,看你怎么跟爸妈交代,又给家里添乱?”


    “不过,这……这不能是邵临打的吧?”


    【东西怎么他妈的落在你手里了!!】


    【我从她妹手里抢的,行了?】


    她赶紧摇头,连炸鸡都等不及吃,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电话不是打给你了吗?”


    “最后找我的怎么会是他?”


    童习真给她复述了一遍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


    她这么一说,赵姿只能告诉童云千这颗钻石的来历。


    “这颗钻石据说是你走后,邵总靠着eclipse赚下第一桶金后买下来的。”


    “他那个时候问过我作为女性挑选这些东西的意见。”


    “他告诉我,这是打算跟你求婚用的钻石,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钻戒款式,所以他只买了一颗裸钻。”


    赵姿看着童云千不敢置信的表情,怅然说:“我问他你们不是分开了吗买这个还有意义吗,他没说话。”


    “我觉得他挺怪的。”


    “不过还好你真的回来了,这颗钻石也算派上用场。”


    童云千听着这些,脑海里不禁浮现前两周在冰雹雨里与他相遇的画面。


    邵临那只与她同名的小猫,脖子上戴着本打算对她求婚用的钻石,在雨中奔向她的那一刻。


    而她抱起猫咪,握住那枚钻石抚摸又打量的那一刻。


    巧合?缘分?注定?


    让那一刻,显得比任何艺术剧作都要巧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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