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测吉结束, 楼泊舟不再出现。
云心月出入圣子殿多次,都没看过他的一片衣角。
那日的短暂一瞥,被她反复回味, 几乎要变成脑海里的一方石刻。
圣子殿书室内杉木与白茶混合的香料,在越窗的日照下散出淡淡的香气。
可少了他的体温烘暖,这股香气总是少了些什么,只能在头一次闻到时, 勾得她片刻动容。
闻多了,便与其他香料没什么不同。
“公主。”旁边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手中端着的书籍拿走, “这竹简厚重, 看不进去,我可以找人念给你听,你不必勉强自己看下去。”
她已经捧着竹简一动不动, 站了小半个时辰。
不说手腕, 脚腕也得累。
云心月回神,看向来人, 扯出一个笑容:“不知圣子打算找谁来念?”
圣子殿在南陵跟神殿似的, 每日只有侍女定时进入洒扫,进来时还得焚香净手,小心翼翼。
谁敢进来读古竹简。
怕是碰一下此等“圣子之物”,都得激动老半天。
楼策安将竹简放回原位,端来搁置一边的茶, 递到她面前:“或许,我可以效劳?”
免得兄长看了心疼。
云心月接过温热的茶水, 低头啜饮一口,没有说话。
她并不希望他念。
兄弟两人连声音都十分相似, 可语速、语调却大相径庭,他越是说话,她越是想阿舟。
见她不回应,楼策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
“不知,公主可否告知,公主明明说过只喜欢巫蛊圣子,为何测吉当日,却选了我?”
他想不通。
云心月用指腹摩挲杯盏上的花鸟蝴蝶纹,失神一瞬:“可能是……我只能选你?”
楼策安蹙眉,更疑惑了。
什么叫只能选他?有人逼迫她选巫医圣子?
谁?
圣女?南陵王?还是祭司?
云心月捧着茶盏,浅笑不语,转眸看向光里浮游的微尘。
——微尘扬起来时,有些像阿舟飘起的发尾。
过了一阵,她饮上两口茶,将茶盏递回楼策安:“圣子帮我放好杯盏吧,我继续翻书。”
这一次,她不再走神,专心翻阅。
系统飘在她头顶看了一眼:“你一直在找南陵双生子的记载?为什么?”
“不为什么。”云心月手指在竹简上滑动,“好奇。”
系统:“……”
它是遵循程序运行,不是傻。
这一听就知道是敷衍。
肯定和男主哥哥有关系。
她的好奇在大寒前后足足维系了半月,整个圣子殿的存书基本都被草草翻阅过,没有几本幸存。
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她终于整理出南陵双生子的所有记载。
南陵立国八百年,与中原大国分分合合,一直都称王,还不曾称过帝。八百年里,双生圣子一共出过八对,基本百年一遇。八对双生圣子里,只有立国初年那一对没有处死其中一个。
“既然有例外,南陵人为什么会觉得其他人双生是祥瑞,圣子双生就是不祥,一定要弄死一个才能天运加身?”云心月小声嘀咕。
“大概是因为,南陵立国两百多年时,第二对双生子中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几乎将王室屠灭,令南陵险些丧国。”楼策安从高大的木架后现身,穿过书架缝隙投落的日光,将一卷书交到她手里,“给。”
云心月道了一声谢,挪到光斑下翻开。
楼策安抬眸看书房尽头的暗影,半晌才收回目光,温声笑道:“公主不必客气。”
他只是区区送书人而已。
书中记载不过一小段,她很快看完,抬头看他:“这本书,你是怎么找来的?”
圣子殿的书不外借,她是听说过的。
“我最近在看,拿走了。”
“哦?”云心月用指腹摸过竹简上的薄尘,实在很想开口拆穿他,“那不知圣子是不是也把一些其他书,刚好拿走想看,放在别处了?”
要不然,她最想找的书籍,为何会找不到。
楼策安眼眸微动。
云心月看他飘忽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有关他们两个人的一些记载,譬如《圣子起居注》之类的书册,都被藏了起来。
她差点儿气笑,无奈撑手起身,想要争取一下那批书,却因蹲太久头晕眼花,险些以头抢地。
“公主。”
楼策安慌张捞住她双臂,虚虚把人环着扶稳。
晕眩之中,云心月听到楼策安身上之外,室内一角还传来银饰碰撞的丁零。
急促、紊乱。
她揉着发胀的额角,循声看去,似在朦胧中瞥见光斑里的一抹紫。
“阿舟……”
飘起的紫色衣摆落下,收回黑暗中。
“公主?”楼策安赶紧把她扶去坐榻坐下,细细把脉,长眉险些拧成一股绳。
他松开手指,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公主,急食伤胃,少眠伤气。”
她的脉象,不如之前那么和缓有力了。
云心月喝了一口暖水,只笑,不说这些事情:“我急,是想要多了解了解圣子,若是圣子愿意将自己历年的起居注交给我,我就不用急了。”
楼策安:“……”
公主这是在为难他。
他还是打了一句机锋挣扎:“公主说笑了,《圣子起居注》由起居舍人记录,王与圣女、圣子生前不得见。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就奇怪了。”云心月放下杯子,笑吟吟托腮看他,“我去过政事堂掌《起居注》的书吏那里问过,想要他们帮忙翻阅查找一下,圣子小时候对吃穿用度的偏好,却被告知,十二年前所有的《起居注》都不见了。
“书吏和起居舍人都说,政事堂不曾走水、遇灾、搬迁,那在一年完结封册束阁后,这些《起居注》怎么就自己长脚,跑了呢?”
楼策安:“……”
大概是他兄长给《起居注》安的脚罢。
“算……不要紧。”云心月将竹简卷起,拿去誊抄,“你不说,我不勉强你。”
楼策安松了一口气。
她起身,挪两步,用手掌挡住嘴巴,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和你哥哥的小时候,就不能找个没办法偷听的开阔处,偷偷告诉我吗?”
怕系统电她,她字字句句都捞上他打掩护。
楼策安:“!!”
他震惊侧眸。
“他不想我知道。”云心月弯眉一笑,“你不要说出去,就当作是我们的秘密。”
系统:“……”
果然是狡猾的人类。
可惜,说动了楼策安的狡猾人类也没能高兴多久。
小年刚过,新春未至,祭司就提出,让他们在年前赶紧完婚。
“圣子命盘有变数。”他合着眼睛,掐指对南陵王道,“若在开春后成亲,则会错过一生佳侣。”
此时离除夕也没几日了,即便嫁妆聘礼已定好,也颇有些手忙脚乱。
云心月房门都不好意思迈出去,就怕碍了她们奔走的路。
祭司的定日结束,她就一心修订册子,直到暮色四合。
昏暗的光,让她困顿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迷蒙中,她听到窗门和房门合上的动静,但不知为何,怎么也睁不开眼看一看。
等再醒来,耳边全是系统炸毛的尖叫。
“宿主,你终于醒了!”它电流嗡嗡,交错出一片红光,“快跑,男主他哥疯了!!”
谁?
云心月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四周都换上了红枫双蝶纱帐,平日的玉钩也换成垂挂铃铛的银钩。
她撑手起身,撞到纱帐,便丁零作响。
寝室也大变样。
西随间色的绣额也成了红绸,到处张贴喜字与红烛,还有蝴蝶灯笼在热气中扑扇翅膀,好不热闹。
一片通红里,还站了个红衣的楼泊舟,双眸盛载满室火光,潋滟如秋水般凝注她:“阿月,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他踏步走近,拉她走到桌前坐下。
就好似——
他们不曾许久不见。
“这桌菜,都是我寻做喜席的老手所学,但……”他垂下眼眸,有些害羞似的,“不知做得好不好。你尝尝?”
他抬起的眼眸,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阿舟……”云心月有些眼冒金星,赶紧定了定神,“你这是做什么?”
楼泊舟笑意不变,拉着她的手放到脸颊上:“不是说好了,要将成亲的事情提前。我都置办好了,你不喜欢么?”
云心月再次扫过四周。
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曾说过要在成亲时看见的物什。
就是因为想象与现实重叠得厉害,她才恍惚。
他弄这些……到底暗自准备了多久。
听不到她的回应,楼泊舟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左脸又险些失控。
“阿月。”他握着她的手单膝跪下,仰头看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漆雕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银指环,“你愿不愿意与我成亲?”
她垂眸看着那枚指环。
指环精巧,细细一圈,竟也镌刻了繁复的图案。
再细看,全是舟月纹样。
——是她说过,想要的戒指样式。
“阿舟……”
云心月伸出手,想要接过银指环。
【滴——滴滴——】
【警告!警告!】
脑中机械声狂起,指尖亦有电流蹿过,令她骤然收手,甚至挣开了他紧握的掌心。
楼泊舟瞳孔一缩,羽扇一样浓密的眼睫毛轻轻颤动,黑得惊人的眸子有光浮动不定。
不过一瞬,他就收敛好,垂下眼眸,若无其事般拉过她的手,自顾把银指环套进她的无名指,低头亲了一口。
做完这一切,他又掏出个一模一样的漆雕木匣子,将属于他的指环放进云心月手中:“阿月也给我戴罢,好不好?”
他的嗓音,已有几分沙哑,几分轻颤。
犹如置于拨动琴弦上的素净瓷器,只要稍用力弹奏,就会摔到地上,“嘭”一声,炸个粉碎。
可云心月无法回应他:“阿舟……我……”
“你不愿意。”他像是认清了现实一样,低头笑着叹了一声,眼尾瞬间猩红潮湿,像是被人狠狠揉弄过一样,几乎要透血。
他喃喃:“为什么?”
她无法解释,看他伤心的样子,脑子也一下转不过来,不知该怎么躲开系统告诉他:“阿舟,你……”
“阿月。”楼泊舟像是格外吃力一样仰起头,神色是温润的笑意,眼角却淌下眼泪来。
他漆黑瞳孔倒映着她的脸,眼底深处似有痛苦,似有迷恋,也似有癫狂,“不要叫我冷静,我无法冷静。”
从怀里拿出新近收复的相思蛊,他按在蛊盒边沿的指尖,白得像雪山山顶,一点儿血色不见。
“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人,不会离开我的。”
指尖一弹,“嗒”一声,蛊盒打开。
云心月看着那蠕动的半透明血红虫子,下意识往后避退,不想靠近。
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阿舟,这是什么……”
她看着他几近癫狂的神色,心跳一下比一下高,犹如鼓鸣。
他听出她的害怕,手指收紧:“这是相思蛊的母蛊,子蛊沉眠,不会咬你的。别怕。”
楼泊舟仰头把外形可怖的母蛊吞下,拿出小糖豆一样的子蛊。
“乖,吃下去。我和弟弟都是圣子,你与谁联姻,并无区别。”
云心月退到窗边,已无处可退。
楼泊舟将子蛊放在舌尖,抬手托住她后脑勺,渡入她嘴里。
苍白月色从纱窗斜斜穿透,冷而锋锐,将他映照得阴森可怖。
云心月呛咳一声,吞下子蛊。
楼泊舟松开紧堵她唇瓣的艳丽红唇,俯身亲吻她的唇角,一下又一下轻啄,仿佛上瘾一般。
他哑着嗓音蛊惑:“小月亮,不要教其他人,继续教我好不好?”
在系统绝望的呼喊中,云心月双眸逐渐失去焦距。
她说:“好。”
第92章 怕她清醒就离开
楼泊舟咽喉滚动, 将腥甜吞入腹中。
他捧着她的脸,眉眼一弯,笑得比百花齐放还要纷华靡丽, 能迷乱人眼。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只喜欢我一人吗?”
“只喜欢你一人。”
“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对……”
“那你愿意与我成亲,布告天下吗?”
“我愿意。”
楼泊舟心满意足,温柔浅笑着, 用脸颊蹭她的手指,合上双眸。
他承认他卑劣、无耻又贪得无厌。
可是——
十万大山之中荒芜又漫长的年岁,只有厮杀与抢夺, 他好不容易翻越那些大山, 见到人世间;又好不容易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被光眷念,如同正常人一样触摸温热冷暖,知晓爱抚与疼痛。
这要他如何放手。
哪怕是让他万箭穿心死在她面前, 令她永远记住他, 也比她毫不眷念,转身离开, 不要他的好。
他伸手揽住她腰肢, 将脑袋埋在她略有薄肌的腹部上。
渐渐,有凉意浸透衣衫。
云心月抖了抖,睁着空茫的眼睛,抬手去摸他湿漉漉的脸庞:“你……哭了?”
“没有。”他否认,收紧怀抱, “我只是……太高兴了,是喜极而泣。”
“阿舟。”她柔声唤他, 用指腹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勺,“别哭。”
“我在。”
楼泊舟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在她腰上蹭了蹭:“嗯,我知道。”
相思蛊只要母蛊在一天,子蛊就会永远跟随。
他知道她会在。
要不是云心月肚子打鼓,楼泊舟还真想一直半跪着抱紧她,被她那么爱重地、轻轻抚摸脑袋。
他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很重要,不可或缺的错觉。
“饿了?”
在沉迷却让她饿肚子与抽身先喂饱她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云心月点头:“饿了。”
她的乖巧听话,让系统蔫了,直叨叨要完。
楼泊舟拉她到饭桌边坐下:“来,先吃点儿东西。”他扫过桌上失去热气的饭菜,蹙眉,“好像已经凉了。”
“我去给你热热。”
云心月拉住他的手,仰头看他:“一起去吧。”
楼泊舟有些意外,又有些窃喜。
相思蛊果然不同傀儡蛊,不会毁伤中蛊人的身体,也不会让中蛊人感到痛苦,只会让中蛊人错认为自己深爱拥有母蛊的人。
移情,而非绝情,便能让她本性不改。
这样的话,她就不会觉得痛苦了罢……
他反手握住她主动伸来的手,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指缝,紧紧扣着:“好。”
“春莺和秋蝉呢?”她浅笑问道,“怎么我们大喜的日子,也不见她们的踪影?”
楼泊舟心里一紧,眼睫毛垂下,双眸锁定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
“你忘了,我们当初说过的,私下的成亲,只要你我二人就好。待到两国大婚,她们才会和天下人一起来为我们庆贺。”
云心月抬手给他擦掉快干的泪痕,指腹扫过他青黑眼底,把他散乱的发丝理好。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麻烦她们,将她们叫来了,我们找几个饭盒,自己把菜弄去厨房。”
楼泊舟“嗯”了一声,却不愿意松开手,只单手挑出她最爱吃的菜,用一个食盒装好,提在手上,先拿去厨房弄热。
剩下的,等她吃饱再尝尝味道就好。
摆满一桌只是为了凑个喜头,并不是想要她都尝尝。
厨房也无人。
云心月看他一只手忙活,怪累的,主动提出:“我就坐在那里,替你生火好不好?”
“不用。”楼泊舟侧身,抬脚把柴踢进灶膛,又站正,手中锅铲翻炒不断,身上银铃“叮”一声也无,“我来便好,你只需要站我身后看着。”
云心月:“……”
那他还挺能干的。
八盘菜上桌,能干的人把手一擦,拿起筷子就开始喂她:“阿月,尝尝。”
他也是第一次做那么多菜,不知道咸淡有没有把握好。
云心月想接过筷子。
楼泊舟移开手,就想亲自喂她:“张嘴。”
云心月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张开嘴巴,等肉落下来。
怕肉烫,楼泊舟吹了一小会儿,才小心翼翼放下去,紧张看她慢慢嚼。
“怎么样?”
云心月细细嚼过,吞下去,才点头:“好吃。”
楼泊舟这才觉得高兴,又夹了别的菜,一口一口喂她,不厌其烦问她味道如何,喜不喜欢。
云心月也是好脾气,同样不厌其烦回应着“不错”、“好吃”、“这个好,舌头都想跳舞了”、“还可以”、“喜欢”……
绝无半句敷衍。
“你怎么不吃?”云心月将菜都尝过,便把筷子推向他,“你也吃。”
楼泊舟摇头:“我不饿。你饿,多吃点儿。”
他又将肉送到她嘴边。
云心月眨眼:“你不陪我吃吗?”
“陪”这个字说动了楼泊舟。
他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在她费解的眼神里,提出要求:“你也喂我,好不好?”
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看着她,像一只收起爪子待投喂的可怜大家伙。
云心月接过筷子:“好啊。”
她也把每样菜都喂他一口,问他喜不喜欢吃。
他盯着她,说:“喜欢。”
很喜欢。
楼泊舟共做了三十二道菜,吃到最后几道菜,一顿能扒拉两大碗饭的云心月也饱得遭不住了。
她打了个嗝。
怕她撑坏,楼泊舟放下筷子:“不吃了。”
云心月拍了拍胸口,伸手摸摸他还平坦的肚子,想知道他饱了没有,却被抓住手腕。
“阿月。”他眼尾泛起一点红,“这里不行。”
起码——
要回屋里头才行。
云心月有些懵地抬头,没能对上他脑回路,如实解释:“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让我尝尝剩下的菜是什么味道。”
楼泊舟挪开她的手,抓在掌心里。
掌心里的手并无反抗,软软搭着,他没忍住,轻轻捏了* 捏,嘴上问:“什么办法?”
云心月想要收回手时,被他下意识拉住。
她解释:“我只是想斟一杯温水给你,让你漱漱口。”
楼泊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把手松开,接过她递来的杯子。
温水吐出去,一块裹着肉的菜便送到他嘴边。
他张口咬进嘴里。
“多嚼几下再吞进去。”云心月伸手捏住他嘴巴,没让他囫囵吞下去。
楼泊舟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她所言,将食物嚼烂才吞进去。
食物滑过咽喉,一个吻也由下而上堵住他的唇。
这种柔软而温热的触感,还有扑面而来的山茶花气息,他都很熟悉。
他下意识追逐去,云心月却退开了。
“唔……”她眸中分明带些逗弄和促狭的意思,“还行,没有刚才的酸鱼好吃,太甜了。”
十指相扣的手收紧,楼泊舟双眼几乎要黏在她润红的唇瓣上。
“那……”他夹起一根吸饱了肉汁的豆角,放进嘴里嚼了嚼,“你再试试别的?”
云心月忍住笑,将温水递给他:“要先漱口,不然会串味,吃不出食物本来的味道。”
串味对楼泊舟来说,也是不曾真切体会过的事情,他也想试试。
不过她让先漱口,他便乖乖漱口。
漱完口再吃一口豆角,细细嚼烂了才吞下去,然后——
盯着她。
双唇微微启开,满眼都是迫不及待。
他的眼睛似乎在催促,怎么还不来亲亲他。
云心月故意耽搁了一阵,他嘴唇张合好几次,想要凑近又挪开,眼睛不住瞟她双眸。
“阿月……”
“嗯?”她拿过筷子,又给他夹了一根豆角,“这个好吃吗?”
楼泊舟盯着她的唇:“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云心月点头赞同:“也对。”她夹了一根豆角送进嘴里,嚼了嚼,一本正经点评,“唔,果然很香,比刚才的蜜汁糖芋好吃多了。”
楼泊舟看她直接吃,有些傻眼。
云心月忍住笑意,等他不防,侧头亲上去。
一触即离,若无其事回看他。
楼泊舟:“……”
他咬了咬牙,伸手拿过温水漱口,夹了一口菜塞嘴里,把盘子挪得远远的。
云心月:“……”
幼稚。
不过她也不逗他了,在他满怀期待的注视下,扬起头颅亲上去。
这一次,楼泊舟扣紧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碰一碰就离开。
双唇胶着,死死黏在一起。
柔软与温热,将他的触感唤醒,他在深吻中品到了一股刺激的菜肴酸味。
迟钝的唾液疯狂分泌,让亲吻变得越发粘腻。
他像个饿了很久的饥民,疯狂从她嘴里掠夺一切气息、唾液,急促吞进咽喉。
等他恋恋不舍松开嘴,云心月已经有些缺氧,头脑发昏。
她对上他意犹未尽的眼,有些后悔自己挑起这个头。
可手还被牢牢牵制,她无处可逃,只能一次次濒临缺氧,又一次次大口喘息。
月色点缀完东窗,又点缀西窗,乃至爬上卧榻一角,次次洒落两人身上,柔柔笼罩半身。
亲到最后,楼泊舟自己意识也有些模糊,沉沉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天光已大亮。
他手上抱着狐裘卷成的一长条,却不见少女踪影。
微微泛着粉潮的脸,“唰”一下就白了。
“阿月!”
他顾不上穿鞋着衣,甚至顾不上仔细听一听四周动静,便拉开门往外跑去。
赤足踏上游廊,他就看见了日光下的云心月。
少女换上一身浅绿骑服,扎着一根斜辫的油亮麻花辫,辫子里缠入淡青的毛绒绒小球,还有天青色缎带。
她明亮、生动,像长在春风里的一株杨柳,枝叶活泼招摇,看着柔韧,却从不迎风而倒。
急促的脚步停下,楼泊舟愣愣看着她。
云心月正好旋身一踢,将蹴鞠甩给沙曦,带着明媚绚烂的笑意朝他招手:“你醒了。”
她小跑过去,拉他入门,低声嘀咕。
“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万一吹冷风生病了怎么办?”
楼泊舟看她额角生汗,抬手用衣袖擦过那些细密的汗珠:“你怎么那么早就起来了,我醒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
解了相思蛊,跑了。
不要他了。
“还早呢?”云心月扯来桁架上挂着的红袍革带,“弯腰,伸手。”等他把手递来,她才继续说,“都快中午了。你最近都干什么去了,怎么累成那样,喊都喊不醒,就会一个劲儿拉着我的手。
“说什么‘阿月,别走’,‘阿月,别离开我’……”
她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在你心里面,是这种始乱终弃的无耻之徒?”
她用力收紧革带,伸手去拿梳妆台上丁零当啷的银饰,给他挂到革带的玉钩上。
楼泊舟眼皮子低垂,一副乖乖听教训的样子。
实则,双眸紧紧盯着她忙活的手,双耳尽收她咕哝的每一句话,就连鼻子都追逐她身上的味道,深深吸进肺腑之中。
他发现——
原来,幸福是能勾勒出模样的。
第93章 成亲
冬日暖阳入室。
桁架脚下的地板一片润泽, 像是刷过蜜一样,铺开大片浅金色。
云心月给他理了理领子,来不及拾掇好, 就让他坐下自己穿鞋,她给他梳发。
“说来,你都给我梳过好多次头发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替你梳呢。”
圆润的牛角梳滑过头皮, 十分舒服,感觉筋脉都像被疏通了一样。
楼泊舟不语,但是眼角微微眯起。
纵然如此, 他双眸还是盯着铜镜里的人, 一眨不眨。
云心月抬头时看了一眼,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脸也泛红:“做什么,圣子对我有哪里不满吗?”
本来没有。
可她喊“圣子”时, 楼泊舟心里咯噔一落, 陷了下去。
“阿月,在你眼里, 我是谁?”他搁在膝盖上的手, 缓缓收紧。
云心月慢慢顺着他的发丝:“南陵国尊贵的圣子,我西随要联姻的对象……”
叮铃——
腰链被他拉扯,晃荡出杂响。
“还有……”云心月将他低垂的脑袋抬起来,脑袋与他并在一起,对看铜镜。
带着身上热气的麻花辫, 从她肩膀滑落,掉到他胸前, 轻轻搔动翻领的胸口上,挂着的银项圈。
叮铃铃——
她继续未完的话:“……我的心上人, 楼泊舟,阿舟,小船儿。”
楼泊舟紧抿的唇瓣松开:“阿月……”
“好了,别动。”云心月直起腰,给他会遮挡视线的发丝编起来,辫子尾部坠蝴蝶锥铃,再全部束起来,用银冠红发带绑好。
她手指缠了缠红发带,满是新奇和惊艳看着少年。
“你这是……真的国色天香,雌雄莫辨啊。”
简直好看得不像话。
紫衣显神秘贵气,红衣高马尾则多了几分少年气。
“好看吗?”楼泊舟对着镜子照了照,回眸看她,“你喜欢这模样?”
云心月连连点头,笑意里甚至带了两分垂涎。
她何止喜欢。
只是——
亲事定在三日后。
沙曦路过踢了两脚蹴鞠,就得继续忙去,无法陪她的公主殿下玩儿,前来告退。
苟无伤抱着蹴鞠,安安静静站在廊下。
他的小狗也蹲坐在他脚下,跟主人一起抬头,目含期盼看着她。
小狗休养过后,毛发鲜亮不少,腿上的毛病也好利落了,只有半边脸实在没办法修复。
可那湿漉漉的眼神,对她来说,一样很有杀伤力。
云心月当即心软得不行,拉上楼泊舟,和苟无伤一起踢蹴鞠。
小孩力气小,用上吃奶的劲儿也打不疼人,但是楼泊舟只需要轻轻一踢,竹编的蹴鞠都能踢出石头的效果,给宫墙没有狗洞的遗憾彻底弥补上。
她手动合上自己惊讶的嘴巴,抱走瞪大眼睛的苟无伤,重新开启教大小两个孩子什么叫适度用力的幼师生涯。
楼泊舟有些懊恼:“我只是第一次踢,不知道它到底怎么玩。”
他不是不会控制力度,只是以为从竹架上穿过去的意思,是要连同墙壁一起穿过。
毕竟——
宫墙上那些蹴鞠印子,实在不少,可见踢的人力气不轻。
“你以前没玩过蹴鞠?”云心月歪过脑袋看他,“我看南陵街巷,常有小儿蹴鞠,还以为这是你们的国**动呢。”
楼泊舟摇头:“我小时候……不曾玩。”
幼时,他看过一场蹴鞠,被旁人发现踪影,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玩,就被蹴鞠砸在身上。弹回去的蹴鞠,又被人嬉笑着踢到他身上,如此来回。
他便一直以为,这东西是什么打人的武器。
原来不是。
云心月拿着蹴鞠抛了抛,看向一大一小一汪汪,想到了别的玩法:“那我们就不要组队了,互相传球就好。阿舟传给我,我传给无伤,无伤再传给阿舟。怎么样?”
对上她明亮的眼眸,两个人都无法拒绝。
蹴鞠要传给云心月,楼泊舟可就小心多了,生怕用力碰疼了蹴鞠一样,力气甚至小得没能让它滚到她脚边,中途便停下安眠。
“……”
小狗也歪着头,疑惑地“嗷呜”了一声。
云心月只好临时加了个抢球的规则,要是谁的球被抢最多次,谁就被扣分,分数变成零的人,得背手绕着宫墙青蛙跳。
为了让他兴致燃起来,她拾掇着苟无伤小跑去截球,一个劲儿催促“快快快”,乃至发展成他们两个去抢楼泊舟的球,四处乱跑,完全没了章法。
日光和暖,她笑着闹着,牵着苟无伤的手把他拦住,抬脚反别滚圆的、裹了绸缎和银铃的蹴鞠,在丁零声里一个后踢脚,仰头看蹴鞠越过少年头顶,落在他身后。
小狗眼力见儿比人还好,马上跑过去叼走蹴鞠。
“无伤,跑跑跑,把哥哥的球抢走,姐姐替你拦住他!”
她蹦到楼泊舟面前,伸手挡住他的去路。
风吹起她零散滑落的碎发,露出光洁、灿烂笑着的脸庞。
那一瞬间,少年觉得自己被什么蛊惑了一样,竟不由自主露出与她一样的灿烂笑意。
*
隔壁宫殿。
楼策安与祭司站在高楼上,透过开了一缝的窗扇,微笑看着这一幕。
他们亦像被什么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跟着笑。
*
正要前往圣子殿递交婚仪文书的夏老,也被笑声绊住脚,立在宫门前笑看。
最终,他没有打扰两人,将文书交给秋蝉便含笑离开。
*
三日之后,大婚如约而至。
因改期之故,东陆十一国交好的别国,只有大周、安国和北丹三国的使者到贺。
南陵圣子的婚事讲究同乐,并不在宫内举办,须得找一寨子接亲,绕城一圈,再到祭台赐福,最后才能回宫城圣子殿。
云心月戴上西随的金冠,脖子又开始酸软了,但还得安静坐在寨子的竹楼上等着楼泊舟来接。
两国联姻的婚仪有所变动,盛大又繁杂,光是从山脚铺到寨子前的红毯,便设了三场拦亲关。
但她基本都看不见,只能从窗缝瞥到少年一身红衣立在拦路的竹竿前。
见她探头看,春莺特别知趣地解释:“属下本来以为,按照圣子之尊,要把竹竿拦路这一段给省掉,没想到圣子说不用。
“圣子说呀,公主是金枝玉叶,是天上的月亮,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
“等等。”云心月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别乱编,阿舟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
夸张了。
春莺:“……反正,圣子说了,跟公主成亲之事,不管多少阻碍,他都甘愿。”
这倒还像他说的话。
云心月笑了笑:“不过,这么多竹竿拦着,他要怎么过?跳竹竿?”
“当然不是。”一旁随时准备堵门的秋蝉,都没忍住笑了,“是唱我们南陵娶亲的歌,一竹竿一曲。”
云心月吃惊。
唱歌……
她还没听阿舟唱过呢。
楼泊舟亦是近两日才练,唱得不算流畅,但并不难听,反而因为他清亮的少年音,有种很独特的韵味。
她觉得好听。
过了竹竿阵还不算完,他还得在一堆竹楼里找到她。
云心月满心以为难不倒他,可没想到他竟然不用蛊蛇,而是靠双脚一座座竹楼翻找,找出一头薄汗。
堵门的人反而难不倒他。
他一个个提后领子丢身后去,连春莺和秋蝉都没得到丝毫怜悯。
身后“哎哟”声一片。
云心月笑得差点儿没握住手上的金丝羽扇。
“阿月。我来了。”
他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杉木气息蹲下,仰头看着她,呼吸急喘。
少年体魄强,除了那事儿,她都不曾听过他做什么会大喘气,一时之间还有些新鲜。
不过——
看着他额角的汗水,她心疼更多。
云心月掏出帕子,给他擦掉额角的汗:“大冬天的,怎么那么多汗,是跑得很急吗?”
“嗯。”楼泊舟握住她持扇的手腕,双眸像是要穿透金丝羽扇,落在她脸上,“急。”
很急。
成亲前一日不能见她,他躲在高楼上看九善宫,从书房敞开的窗看进去,不见她有什么激动,只如常锻炼、看书和陪苟无伤玩儿。
这场亲事,是他强求而来,他自是不敢再求她欣喜若狂,甚至怕她突然醒来,中断一切。
他是卑劣的贼人,偷来珍宝,便日日惶恐,害怕失去珍宝。
如今能真切感受到她的触碰、温度、气息,他才稍有些安心。
“急什么。”云心月将帕子收起来,用指腹点着他眉心推了推,“我又不会跑。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楼泊舟抓住她捏着帕子的手,收紧。
云心月挠了挠他的掌心:“怎么发呆了?”
“没什么。”楼泊舟将她的手抬起来,放到脸颊边,“总觉得像一场梦。”
醒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云心月笑:“说什么傻话。”她捏了捏他的脸,“先松手,我有东西给你。”
楼泊舟不舍松开。
云心月从腰带掏出两颗用油纸包裹的糖,塞进他手里,摸了摸自己的腰肢,小声嘟囔:“硌死我了。”
“很疼吗?”楼泊舟伸手就要给她把腰带解下来,好好看看。
云心月赶紧拦住他,压低嗓音:“你干嘛,这只是夸张的说法,你怎么又当真了。”她有些好笑地把他的手覆上糖块,“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给你留的,你快吃。”
他们至少得到日落才能吃上一口饭。
楼泊舟捧着糖,又愣了:“给我留的?”
“嗯。”云心月催促,“快吃,待会儿你还得费力背我下山呢。”
想想都累。
见他愣着不动,她用手指把油纸搓开,捻了送到他唇边,用力推进去。
指腹轻轻敲在他牙齿上。
他尝到了一丝甜。
“怎么样,好不好吃,甜不甜?”
“甜。”楼泊舟垂头拆开另一颗糖,塞她嘴里,“一起吃罢。”
他什么都想与她一起试试。
“咳咳。”门口喜娘提醒,“圣子莫要误了赐福的时辰。”
与民同泽,可不兴耽误的。
云心月抽回自己又被握住的手,张开怀抱:“快,背我。”
楼泊舟“嗯”了一声,稳稳当当背她下山,在一浪盖一浪的喧哗叫喊声里,一步步走过竹编的筐,把她送进车驾。
一路上,他还得在马上受着两侧路人泼到身上的细碎彩带,直到踏上祭台。
祭司也换上一身红衣,在祭台上等着。
“赐福之前,老朽须得问圣子与公主两个问题,再向天地盟誓。”
云心月应声:“好。”
祭司扫了满眼只有公主的圣子一眼,收回目光,展开红色文书:“敢问圣子和公主,是否确定,愿意与身边并肩的人缔结姻缘,不离不弃?”
楼泊舟早知道有这一段,可心跳还是无法抑制地加速。
他掐紧手心,臂上青筋突现,随肌肉狰狞滚动。
“我愿意。”
两叠声在祭台响起。
楼泊舟侧眸盯着她的脸,嘴唇微张,漆黑眼瞳缩了缩,似是有些不敢信。
她的眉眼舒展,眼周肌肉松弛,微微提起,是由衷感到愉悦时才会显露的容色。
他顿时生出一种她在真心说愿意的错觉。
可是——
怎么可能呢。
她最是讨厌旁人用蛊操纵一个人,若她清醒知晓此事,怕早已拂袖而去。
哪里会愿意和他成亲。
“敢问圣子和公主,此后余生,是否愿意与对方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富贵同享。”
“我愿意。”
云心月说这话时,语气如笑颜明媚。
哪怕是假的,也令楼泊舟情不自禁一阵眼热。
祭司合上红皮文书,四平八稳道:“那就请圣子和公主对天地盟誓,言,愿与君携手今生,同心同德,不离不弃。”
“我云心月,愿与楼泊舟携手今生,同心同德,不离不弃。”
祭台半晌无声。
须发皆白的祭司看向楼泊舟。
少年眼尾灼红,漆色眸子如同一粒浸泡在深水之中的黑曜石,粼粼冷光浮沉。
清亮嗓音似也沾惹地底寒气,带着几分偏执的沉郁,将人紧紧缠住。
他说——
“我楼泊舟,生生世世,都不会松开云心月的手,碧落黄泉,也定要留在你身边。”
第94章 捣年糕
冬阳灼灼和暖。
楼泊舟的话却像南陵四月的天, 带着阴暗潮湿,能让人冷到骨子里。
祭司不由转眸看他,心中升起担忧。
“圣子……”
“祭司不必多说。”楼泊舟盯着他手中权杖上银块捏造的飞鸟, “就算是执迷不悟、冥顽不灵、不可理喻,我也得来这么一遭。”
关于她,他绝不能放手。
就像他们将飞鸟禁锢在权杖之上。
云心月唇角一弯,遮挡面容的羽扇往下拉了拉, 露出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睛。
她伸手将少年的手背覆盖:“好,我愿意。”
楼泊舟的手不受控制地乱颤一息,被他捏住拳头生硬止住, 而手背覆盖处, 宛若被开水烫过般逐渐发热发烫。
他的呼吸也像手一样不受控制,有些许紊乱。急促的温热气息,在低温中生成一片薄雾。
“你说什么……”
漆黑眼眸中的水如雨天的深潭, 不复平静。
“我说——”云心月眉眼弯弯, 重复了一遍,“我愿意和阿舟生生世世, 携手共进, 不离不弃。”
铃铃——铃——
祭台上,锥铃被风吹动,轻薄的银蝶振动翅膀,绕在他们身侧翩飞。
银光点点,斑驳映在他们眼底, 璀璨得像一场华丽的梦。
他在盛大喧闹中,听到了这辈子最好听的话。
激荡在赐福结束后, 送入洞房时,还没完全平复下来。
楼泊舟将她放在床榻边上坐着, 替她将裙摆散开,抚平。
西随的婚服与南陵不同,她满身色泽靡丽华贵,即便身处烛火团团的光里,也依旧那么亮眼。
比一身华泽还亮的,是那双带笑的眼睛。
发觉他偷看,云心月把金丝羽扇往上挪了挪,稳稳立着,阻隔在两人之间。
他念着却扇诗,伸手按下金丝羽扇,不错眼盯着扇后的她,将一脸红妆的少女纳入眼底。
她今日少见地用上脂粉涂抹,妆很浓,很艳,却不见丝毫俗气,别有一番不同素日灵动模样的端庄大气。
就像那日立在殿堂之上的她。
“怎么呆住了?”云心月用金丝羽扇点了点他的脸颊,笑道,“有那么好看吗?”
一副不舍得眨眼的模样。
她在玩笑,楼泊舟却认真点头:“嗯,好看。”
三个字,说得云心月脸一下就热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羽扇,扇了扇自己燥热的脸,努力压住翘起的唇角,提醒他:“别傻愣着,要喝合卺酒了。”
见他还盯着看,不去拿酒,她只好上手推他:“快去,我又不会跑。”
楼泊舟缓缓起身,倒退着往后,脸上挂上罕有的痴笑,跟第一次得偿所愿的孩子一般,流露出几分稚气的不舍模样。
合卺酒是葫芦瓢一分为二,用红绳捆绑所盛,酒液澄清,入喉甘甜。
不像酒,倒像是果汁。
南陵圣子的婚宴不需要他敬酒,入洞房之后便一片清净,只有宫人在殿外候着。
他有些紧张地放下葫芦瓢,用力擦了擦掌心,仿佛第一次单独相处般无措。
也不对。
云心月想起,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他可是睁眼就把她死死压住,亲了上来。
毫无羞涩扭捏可言。
“你还愣着干什么。”她主动点了点自己头上的金冠,打破寂静,“这东西快要把我脖子压断了,快帮我摘下来。”
楼泊舟赶紧给她拆掉,伸手替她揉捏脖颈:“这样可以吗?”
“嗯,舒服。”云心月享受了一阵,便低头解衣带。
婚服比礼服还要厚重,她肩膀也快受不住了。
楼泊舟眼珠子乱转一阵,也伸手过去替她拆腰封,脱外衣。
他呼吸逐渐急促,俯身凑过去:“阿月……”
“你干什么……”云心月伸手捂住他凑上来的嘴巴。
楼泊舟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捂在脸颊上蹭:“今日大婚,洞房花烛夜,我们……不能圆房吗?”
云心月:“……”
“圆你个头。”她红着脸敲他脑袋,“你肚子都在唱空城计了。先吃饭,再洗漱,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提起裙摆往饭桌走去,“唔唔,再说。”
她含糊跳过。
楼泊舟下意识跟上,站在她背后。
云心月拿起筷子,回头看他,一脸莫名:“你这是干什么?”
“看你吃饭。”楼泊舟垂头说。
他安静看人时,眼神只要空茫些许,便会有一种格外乖巧的感觉,若是湿漉漉的眼眸配上微蹙的眉头,便会多上几分委屈可怜。
两厢配合,则杀伤力巨大。
云心月暗自嘀咕,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数,真是要了人命。
“你坐下,一起吃。”她嗔了他一眼,“哪有一个人吃一个人看的道理。”
楼泊舟点头:“好,一起吃。”
他捧着碗,扒拉米饭,一双漆黑眼眸还是盯着她看。
“……”
云心月无奈,给他夹肉和菜到碗里,让他一起吃。
看他吃得囫囵,匆匆吞咽,她抬手捏住他下巴:“你慢慢嚼。”
吃那么快,容易伤胃。
这句话唤醒了他某些记忆。
他吞下嘴里的饭菜,找温水漱口,无比认真地问她:“阿月想吃什么?”
云心月:“……”
不管这饭怎么吃,最后总归填饱了肚子。
“唔……要、要先洗漱。”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
楼泊舟将她单手抱起,推开门往温泉室走。
温泉室也换上红色屏风与垂幔,内里一片喜气,烛火煌煌。
他抬手关上门扇,把人放下,压在门上继续亲吻,稍稍撤身脱掉衣物。
云心月侧开脑袋喘口气。
黏人的吻落在下颌,轻咬一口,她腿一软,差点儿滑坐下去。
楼泊舟手臂横过她的腰肢,将她抱起,一同浸入池子里。
大红里衣霎时如花盛开,将两人包裹其间,漂浮于水面。
他抬手将她发上金钗摘下,匆匆搁在池子边上。滚圆的金钗,浑身湿漉漉翻滚,与池石碰撞出丁零脆响。
吸满水的中衣被抛掷在池面,渐渐飘远,没入雾气里。
“阿舟……”云心月仰头,看着满目红绸布,急促喘上两口气,“你、你让我缓缓。”
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你可以的。”楼泊舟用手臂横过她肩膀,压在池石边上,免得将她皮肤印红,“阿月,不要离我那么远。”
他语带示弱的祈求,又俯身靠上来,握住她的膝盖,往前贴去,亲上她唇角。
“唔……”云心月嘴巴被堵住,声音在咽喉多滚了一圈,又被吞走,只有腰肢随着水波颤了颤。
她抬起手指,插入少年的发丝中。
叮铃铃——
楼泊舟发辫上的小铃铛不住作响。
小铃铛之下,发尾浸透温水,凝出一粒粒小水珠,主人往前顶撞,它便摇摇欲坠。
滴答。
水珠落在窗台紧紧扣着木棱的手背上,顺着光滑的肌理缓缓滚落,把木头打出一片深色。
那白皙的手抬起,落在紧窄的肩膀处,用力推了推:“阿舟……木头好硬。”
楼泊舟便将她抱下来。
云心月翻了个身,软软趴在窗台上,吐出一口气,把脸枕于手臂,闭上双眸。
楼泊舟紧贴上来,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
他额发上的水珠,一粒粒翻滚掉落她锁骨窝里,蓄起一汪小小的温水,又被泼洒出去。
“阿月……”楼泊舟贴在她耳边,用额头蹭着她额头,“你转头亲亲我。”
云心月恨自己心软。
她才转头,少年就逮住空袭,把另一只从她颈侧绕过,托住她下巴,牢牢控制着,像颗糯米丸子似的黏了上来。
唇齿交缠。
他握紧她的腿,食指指腹扫过被他挂上去的锥铃。
——这本是他腰间的一条流苏蝴蝶锥铃。
叮铃铃——铃——
锥铃响个没完。
床头银钩上坠挂的银铃也一直跳动,将煌煌烛火发散的光搅碎,四处散射。
“阿舟……”
云心月抬手拽住红色帷帐,指尖轻轻打颤,小腿无力垂下脚踏,想要穿上坠了明珠的绣鞋离开。
楼泊舟伸手撑在榻边,拦了她的去路,抬手捏住她腰肢,往后拖:“阿月,不许走。”
云心月腰肢塌下去,欲哭无泪,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喊累了,想喝点儿水。”
楼泊舟拿了床头放着的水杯,仰头喝尽,在嘴里捂了一会儿,才渡给她喝。
吞咽之中,有水顺着脖颈,将床单洇湿,没入大团的深色里,融为一体。
她低低咳了一声。
楼泊舟轻轻将她唇角的水迹亲干净:“水凉了,你不能直接喝。”
云心月撑手远离水痕,小声嘀咕:“这还被茶水打湿了呢。”
“那就换个地儿。”他抱她挪到床尾,跪在脚踏上,捏着她脚踝,侧头亲了亲。
云心月:“!!”
“你干什么?”
楼泊舟大拇指扫过她脚踝上的锥铃,顺手搁在肩膀上,俯身撑在她上方,抬手拂开她汗湿的发:“你说呢?”
云心月张口就咬住他滑下来的手指。
带着凉意的舟月链子垂下来,紧紧贴着她脸颊。
楼泊舟不仅不躲,甚至有些兴奋:“阿月,不用痛惜我,再用力些。”
“……”
火光湮灭他未停。
第二日午时,两人都没能起身。
午后日光渐弱,楼泊舟担心她饿得厉害,才依依不舍起床,给她穿衣梳发。
春莺和秋蝉赶紧送上吃的喝的。
苟无伤蹲在凳子上,扒拉着桌边看他们,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云心月给他喂了块年糕:“无伤,喊姐姐。”
“啊啊……呜。”苟无伤叼着年糕,沮丧垂下小脑袋。
云心月揉了揉他的脑袋:“慢慢来,不着急。我们无伤现在都不怕哥哥了,已经超级厉害了呢。”
苟无伤眼睛又“唰”一下亮起来,扬起小脸蛋,略有些僵硬地弯唇笑。
笑容是最难调动的神色,他还不是很熟练。
一旁的楼泊舟见他们说得高兴,完全没有自己的事情,也摆出委屈可怜的模样,轻轻扯了扯云心月的衣袖:“阿月……”
她回眸看大孩子。
“我也想吃年糕。”
云心月眼皮子一跳,没好气夹了一块塞他嘴里:“你吃什么年糕,这么有力气,怎么不去捣年糕。”
就他那反反复复捣一个地方的劲儿,肯定能把年糕捶得软烂,生出筋骨,特别有嚼劲。
用过饭,她就把人推出门,关起门来教苟无伤握笔。
小孩在旁边一遍遍练习,她就趁机把先前买的拨浪鼓和风车画上月亮小舟,涂一些活泼点儿的色彩。
西随的胭脂和颜料与黄金一样有名,经得起风霜,不容易掉色,且色泽格外亮丽,各国都愿重金求购。
特别是像南陵这种神庙四立的国度。
着完色,她才隐隐听到门外有捣弄声。
推门一看,楼泊舟竟真在向厨娘认真学捣年糕,挽起衣袖的小臂,青筋与肌肉共舞。
他听到开门声,回眸看她,欲言又止。
云心月:“……你在做什么。”
“捣年糕。”楼泊舟老实回答,有些踟蹰地瞥她一眼,“吵着你了?”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捣年糕?”
楼泊舟眼睫毛往上一翻,神色更无辜委屈:“你让我捣的,不是吗……”
“……”
“…………”
她好气又好笑:“你不用捣了,把东西送回厨房,别浪费粮食。”
“哦。”
楼泊舟垂头跑了一趟。
云心月看他捧着石臼的背影,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人还真是……
她摇摇头,将拨浪鼓和风车拿出来晾晒。
楼泊舟回来时,偷偷瞄了一眼在西斜日光下转得欢快的风车。
“喜欢?”
楼泊舟迟疑点头。
他看得出来,风车上掺杂了金粉的颜料属于西随贡品,而书房笔架上搁着的毛笔,颜料都未曾干透。
由此可见,这风车就算不是阿月做的,颜料也是她亲手涂抹。
他垂眸看她右手和袖子,果然看见几点金粉。
云心月把拨浪鼓和风车递给他:“送你。本来还怕你觉得幼稚,不喜欢来着。”
楼泊舟伸手接过:“不会不喜欢。”
她送的,就算是根草,他也会夹在书页里好好藏着。
眼看他要抱进怀里,云心月伸手将他手腕抓住:“颜料还没干呢。”
她掌心贴上手腕那一刻,久违的机械系统发出指令。
【滴!】
【能量值输送完毕,宿主体内蛊虫消灭中……】
【请稍后。】
第95章 骗子与哭包
蛊虫感觉到危险, 不安地四处乱撞。
云心月脏腑发出抗议,一阵巨疼,她脸色白了白, 不由捂着勒骨蹲下。
“阿舟……”
她伸手握住他的掌心,缓缓倒向他怀里。
子蛊有危险,母蛊也会有反应,楼泊舟很快便察觉了异样。
不过他不知道疼, 哪怕母蛊愤怒地在他体内乱撞,他也只是跟着白了脸,却并不觉得痛苦。
他只是有几分茫然。
其一, 因她痛苦的神色而怀疑自我;其二, 相思蛊不是普通的蛊,阿月竟然能挣脱灭蛊……
他垂下眼眸,自嘲一般哂笑。
他抱起云心月入内, 将她轻轻放在更换过被褥等物的床榻上。
苟无伤看她神色痛苦, 也白了一张脸,无措地捏着笔杆, 小跑跟随在楼泊舟屁股后面。
“啊啊……”
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 没事。”云心月摸了摸他的脑袋, “无伤自己去画画好不好?”
苟无伤摇头,含着一包眼泪蹲在床边看她。
云心月没什么心力劝他,只能让他小心些,看清路,不要嗑着。
小家伙把自己缩成一团, 与狗狗并排蹲在床尾,不停点头。
他不乱跑。
楼泊舟握着云心月的手, 将额头抵上去,喃喃自语:“阿月果然与其他人不同, 连蛊虫都不能困住你。”
那还有什么能留下她呢?
他心里的空茫弥漫,像开了一道豁口,不断有风灌入,冰凉一片。
【蛊虫清除20%……】
“阿舟?”云心月担忧看他,在他放空的迷茫眼神前挥手。
他将另一只手也抓住,紧紧圈在一起。
不行。
阿月不能离开他。
哪怕只有一日,只得一日,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他松开少女的手,涣散的瞳孔逐渐凝聚。
“阿舟?”
楼泊舟用掌心托住云心月的脸,在她额角上眷念地亲了一口。
【蛊虫清除36%……】
“你歇一阵,我很快就回来了。”
少年转身往外跑,几乎是撞入药房中。
楼策安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把研磨的药粉泼在自己身上。
看清楼泊舟的慌张苍白,他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没见到云心月,心中生出不安。
“长兄,你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公主嫂嫂出了什么事情。
楼泊舟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一心找催发母蛊生子蛊的药,找到后仰头就倒,几乎吞进大半瓶。
“长兄!你疯了!”楼策安赶紧伸手去夺药,“此药伤身,你是不要命了吗?!吃那么多催化粉,是要什么蛊虫在你体内生一窝子蛊不成!”
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子蛊化出,要是与母蛊呆在一起,便会异常活跃,啃食人体脏器,唯有分开在两具人体内,才会安静发挥效用。
且,子蛊脱离人体,三日便会消亡。
他催化那么多作甚用处!
“还我!”楼泊舟化指成爪,扭转他的手腕,待他吃痛送力,药瓶往下坠落,他抬脚勾住弹起,便把药重新夺走。
楼策安打不过,只能从背后钳制他的动作。
“长兄!你冷静点儿。”
楼泊舟冷静不了。
此时,有漂浮的脚步声在廊外响起,虚弱的叫喊传来。
“阿舟……”
“公主在找你。”楼策安马上转变规劝的思路,“长兄,别让嫂嫂担心。我听她声音飘浮,要是晕倒在外……”
阿月。
楼泊舟将瓶子捏紧,收进怀里,挣开弟弟双手,抬脚往外奔走。
云心月扶着墙面慢慢行走,迈出每一步都像被什么扎一下似的,痛得不行。
她走上一阵,腿脚一软,差点儿摔倒在地。
【蛊虫清除68%……】
苟无伤想要用自己撑住她,张开手要接人,但是没能接到。
楼泊舟将她一把抱起来,放到药房的榻上安置。
“你怎么出来了?”
他半蹲在坐榻边,仰头看她苍白的脸,悔意又漫上心头,如蚁附啮咬,散出点点密集又绵长的痛。
云心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用手背揩他唇角的粉末,温声回应:“我看你脸色不好,担心你。你这是吃什么了,怎么弄得嘴边和身上全是粉末。”
他爱干净,收拾沿路歹徒都会旋身避开扬起来的灰尘,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没事。”楼泊舟才想起自己的狼狈,赶紧抬起袖袍遮盖,“你别看,我去收拾收拾。”
云心月拉住他的手,从腰间掏出锦帕,给他擦拭:“苦吗?”
“什么?”
“药,苦不苦?”
楼泊舟下意识否认:“不苦。”
云心月轻笑一声,俯身靠过去,贴着他唇边,亲了一口,嗔了他一眼:“骗人,苦死了。”
【蛊虫清除78%……】
楼泊舟眼睫毛颤了颤,慌忙起身。
“我去漱口,吃颗糖。”
云心月拉住他手腕,摇了摇头:“别去,我想抱抱你。你别走,好不好?”
楼泊舟愣了一下,慌忙把身上药粉拍干净,又用手背把唇角擦了又擦,揩到随身携带的棉帕上,才侧身坐到榻上,将她抱进怀里。
苟无伤趴在榻边,可怜巴巴看着。
云心月向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到楼泊舟怀里。
两个人都浮出一丝不情愿,但等云心月张手抱上来,收紧怀抱,他们便闭上了想要抗议的嘴巴。
【蛊虫清除88%……】
“咳咳——”
催化粉生效,母蛊诞出的子蛊破卵而出,在他体内狂欢。
躲在屏风背后的楼策安听到动静,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险些抢步迈出去。
兄长!
“咳咳咳——”
这一次的咳嗽,带出一口浓血,被楼泊舟用棉帕堵住。
“阿舟?”云心月惊恐瞪大眼睛,摸向他脸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你怎么了?怎么吐血了。”
【蛊虫清除95%……】
楼泊舟正要张口说没事,喉头又是一股浓重血腥,直冲鼻腔去。
他歪头,朝地面呕出一口血,血里带着许多白色的蛊虫。
云心月看了一眼,便觉得头皮发麻。
是……蛊虫。
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蛊虫清除98%……】
“别看。”楼泊舟伸手挡住她眼睛,“很脏。”
地上这滩污血,就像他腐朽的内心,太脏了。
她不该看。
会脏了她的眼。
云心月握住他的手掌,缓缓挪开:“不脏,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而已。”
【蛊虫清除99%……】
她也学他的样子,在他掌心亲了亲,拉他的手指蹭自己的脸颊。
趁他怔愣,她仰头堵住他的唇,将他舌尖残留的子蛊卷入嘴里。
咽喉滚动吞咽。
【蛊虫清除100%……】
【滴!】
【检测到宿主体内有新蛊虫。】
云心月松开嘴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阿月!”楼泊舟伸手掰她嘴唇,脸色比刚才更白,“张嘴,吐出来。”
云心月张了嘴,任由他的手指在口腔壁与舌面刮蹭摸索,企图找到子蛊。
半晌,牙齿闭合,舌尖轻轻推开指腹。
“吞下去了。”她用锦帕擦拭他的手指,无比平静地说,“吐不出来了。”
楼泊舟喃喃道:“可是你会疼……”他抬手捂住自己视线模糊的眼睛,重复道,“我让你觉得痛苦了,是不是……”
啪嗒。
有温热水滴落在云心月手背。
她手指动了动,垂眸看着水滴顺着肌理散开。
“没有。”她揉了揉仰头看他们的苟无伤,轻松地笑了笑,“已经不疼了。”
下蛊不疼,拔蛊疼而已。
楼泊舟揽上她肩膀,把脸埋进她肩膀里:“骗子。又骗我。”
“我是骗子,那你是什么?”云心月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小哭包?”
都为她哭两回了啊……
不等少年反驳,她便继续说:“听闻南陵夜市甚美,我来那么久,还没试过晚上出行呢。不如,你陪我走走?”
现在准备,还能赶一场日落。
楼泊舟说好,让她闭上眼睛不许看,他去换一身衣物,洗把脸。
云心月点头,也说:“好,我等你。”
少年去换衣时,她便跟苟无伤说话,让他在宫里早些歇息:“我给你带好玩的回来,好不好?”
苟无伤乖巧点头。
姐姐气色不好,要是带上他,就很费神了。
他知道好赖,不会为了黏着姐姐就不管不顾。
将孩子交给秋蝉带,云心月便与楼泊舟牵手汇入夜市的人潮里。
他们都没穿象征身份的服饰,只穿上最普通不过的南陵服,挂一身丁零的薄铜片。
铜片互相敲响,折射夕照,映出斑斑暖色。
沙曦她们隔着人潮,在身后跟随,并不靠近打扰。
“还没天黑,不如我们先买些好吃的东西,找个高的地方看落日?”云心月转脸看向楼泊舟。
楼泊舟说“好”,手上用力,就要拉他到宁城最大的楼里,订一间厢房。
“说好的一起走走。”云心月拉住他,“就不要到包厢里了,我们买点儿小吃,找个开阔些的地方,边看边吃。”
南陵多山道,有时候在路旁往远处看,都能看到山坳吞吐日轮。
“好。”
“那我挑,你提着。”
“好。”
云心月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堆纸包的小食,什么糯米饭、绵菜粑粑……全部勾进楼泊舟的手指里。
最终物色好一条山涧边的小道,她闻到旁边人家在煮酸汤鱼,想起他每次都爱多喝两口,便舔着脸敲门,讨了两碗。
她说要给点儿钱,阿嫲却嗔他们一眼,说不打紧不打紧。
“趁热喝才打紧。”
云心月嘴甜道谢,说得阿嫲觉得两碗太少,让他们喝完再来盛。
“家里煮了一大锅,根本喝不完,不用客气。”
“嗯嗯。”她笑眯眯应了。
楼泊舟全程不发一言,只看着她,唯有在阿嫲递来热汤时,才伸手说交给他。
“年轻人会疼人,是个好的。”阿嫲打趣。
云心月看了他一眼,依旧笑眯眯回应:“嗯,他一直都很好。”
当是时,山风袭来,日晖渐浓,迸射出最灿烂的一道金光。
金光就落在少女侧脸上。
特别好看。
他们捧着酸鱼汤,喝一口便嚼一口小食,若无人行过,云心月还会勾动手指,让少年低头。
相濡的唇齿,透着人间烟火烧出来的酸鱼汤味道。
忽然之间,楼泊舟便明白了,为什么生活总要和“滋味”配在一起谈论。
路上偶有担心旱灾的言论,说是灾星现世,南陵将要迎来大祸。
“怎么了?”见她停下脚步,楼泊舟低头看她脚腕,“累了?”
云心月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最近担忧旱灾的声音,好像更多了。”
明明春耕都还没开始。
楼泊舟拉紧她的手:“不用愁心,旱灾的事情,自有农官会处理。”
“好。”
云心月点头,刚迈开脚步,便瞧见赵昭明与古三郎从巷口并肩行来。
赵昭明就要行礼,被她打断:“我们私自出行,不要声张。”
“是。”
眼看他们两拨人就要擦肩而过,古三郎忽地停下脚步,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开口便如刀锋锐利。
“圣子,古某想问你一句。”他下颌蹦紧,似是对他先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万分戒备,“公主是真心与你成亲吗?”
楼泊舟僵住。
云心月回头看他,笑意疏离许多:“古郎君,我们的事情,应当轮不到你来管。我和阿舟,两情相悦,请你不要挑拨离间。”
她说话前所未有的强硬。
赵昭明懵了。
三郎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古某不相信公主心意。”古三郎挑破先前的事情,“而是圣子……”
“不管他是怎样的人,风光也好,狼狈也罢,温和仁善也好,偏执癫狂也罢。”云心月凝注他别有用心的双眸,笑出声来。
她说,“对我来说,阿舟就是阿舟,是与我同行,伴我冒险,懂我一切的知心人。他是朋友,是知己,也是我夫君。
“不是别的可有可无的人。明白吗?”
【任务判定失败,原路遣返倒计时23:59:59,正式启动。】
【请宿主做好准备。】
第9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冬风迎面吹拂。
路旁店铺的竹骨绢灯沙沙作响, 高低明灭,将暗影虚化投在行人脚下。
云心月拉紧楼泊舟的手腕,疾步离开, 在一个小摊前停下脚步。
摊贩衣着单薄,抱紧自己双臂缩在墙角,左右迈开小碎步跺脚。
见有人停下,他赶忙问:“郎君和娘子要买什么, 可有看上的?”
云心月提裙蹲下,看那些手艺不错的木雕,抬眸问他:“虽说今岁少雪, 可冬夜还是寒凉入骨, 怎么不多穿件衣物?”
摊贩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幼儿出生,没钱买衣, 我年轻体壮, 少穿一件无妨。”
上有老下有小,媳妇儿又刚伤了元气, 都不能冷着呐。
“听闻今岁收成不差, 也买不起一件棉衣吗?”云心月翻找到一只小狗木雕,给楼泊舟看了看,小声问,“阿舟,你看, 这个买回去给无伤怎么样?”
楼泊舟低声开口:“好。”
他眼帘垂下,只扫了一眼木雕。
“这位娘子是外地来的商人吧?”小摊贩乐呵呵说道, “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小民,但逢家中添丁, 口粮都得紧缩减少,匀给小的吃喝。”
大人还能饿一饿,孩子哪里饿得。
云心月又挑了一只大老虎,两只一起给小摊贩:“帮我包起来,多少钱?”
小摊贩窘迫:“这……”
他们小本生意,没有东西可以装。
云心月便伸手拿了回来,塞进楼泊舟怀里:“不用包装了,直接算钱吧。”
“一共二十文。”
“好。”云心月数了铜钱给他,继续刚才的闲话,“这么说来,家里盈余也并不富足?”
小摊贩乐了:“小户人家,哪有富足一说,能有盈余,便已经是老天爷赏脸。”
“可要是老天爷不赏脸呢?”
“那就生死有命,活到哪里算哪里。”小摊贩挠挠头,“我们贱命一条,哪里能想那么多。”
再多想一些,也就担忧开春会不会真的不下雨,要熬过旱灾、饥荒,可就算知道,他们又能怎么办?
富人还能趁机囤粮,他们哪里有多余的钱可以囤呢。
云心月伸手拉住沉默不言的楼泊舟手腕,将手指滑入他的指缝里,牢牢握紧:“可要是真有老天爷,这世间就没有贵命、贱命一说。”
指缝里的手指,轻轻弹动一下,又安静垂着。
小摊贩:“啊?”
这位娘子说什么呢,他怎么听不懂。
云心月没解释,只是冲他点头,当作打了招呼,便拉上楼泊舟离开。
少年沉默着,被她牵入喧闹人流里。
街道两侧,灯影浮动,将他们背影消融。
店侧大红绢纱灯笼被人用扇子挑开,露出一只饶有趣味的长眼,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他捏了一块银子,丢给小摊贩:“你这木雕,我都要了。”
*
昏暗小巷里。
云心月和楼泊舟离开后,赵昭明不解看向古三郎:“三郎,你为什么要对公主说那些话?”
这不是他们的身份可以管的事情。
再者,公主与圣子联姻,结的可是两国的友好关系,怎能破坏!
他的学识、礼仪都是三郎所授,按理说,他应当比他还要明白才是。
“你不是好奇,我当初为什么会一声不吭离开山城,前来宁城么?”古三郎将当初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到他自荐枕席,赵昭明就像被人用力打了一巴掌似的,脑子嗡嗡。
他甚至顾不得失礼,直接打断对方的话。
“三郎,你疯了?”他眼中满是被知己捅刀一样的不可置信,“你这样的学识,为什么要做这等事情?”
只有不入流的人,才会企图自荐枕席,交换权势机会!
他们要被人赏识的话,大可去当门客、幕僚,或者参加科举。
“你的风骨,都去哪里了?”赵昭明看着眼前这个亦师亦友的人,只觉得他有些陌生。
古三郎低低笑了一声,挂起温和假面,看向那双清澈的眼眸。
“昭明,我们这样生来就与权势毫无关系,没有坦途可往的人,徒有风骨,只能活活饿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逮住什么机会就死死攀附。”
赵昭明摇头,倒退几步,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今日为何如此陌生。
就好像——
他们之前的相识、相知都是假的一样。
古三郎没宽慰他半句,继续往下说楼泊舟当时的不对劲。
“是故,我怀疑,圣子极有可能给公主下了蛊毒,令公主钟情于他。”
赵昭明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心头的紊乱:“圣子与公主两情相悦,谁都看得出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于他被掐脖子……
他都去自荐枕席了,圣子还能淡定么。
“倘若——”古三郎伸手扶了扶门侧摇晃的绢纱灯,“圣子不是圣子呢?”
赵昭明拧眉:“什么意思?”
“坊间最近一直传言,说当年的双生子并没有死。要是现在的圣子,并不是当年存活下来,一直仁心仁德的圣子,而是另外一位带来灾祸的圣子呢?”古三郎含笑看向他,“那他会不会给公主下蛊毒?”
赵昭明:“!!”
*
云心月买了很多玩具,又牵着楼泊舟去买糖葫芦等吃食。
挑选稻草扎上的糖葫芦时,她听旁边茶楼隐隐传来一些“巫蛊圣子乃天降灾星”之类的话。
说话的人,嗓门压低,语调却连绵起伏,甚至带着几分夸张,过路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年那位双生子,绝对没死!”
“听说他当初被抛入九黎城的雾林鬼蜮,没想到竟活了下来。”
“嚯!难怪老一辈都说他是怪物,居然能在十万山野的雾林活下来……”
“是啊,听说那鬼蜮之地,鲜有活物,连附近的猛兽都不敢进去。”
“我还听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徒手掰断一只猛犬的脖子,用牙齿咬掉它们的脖子。”
“哎哟哟……”
……
不等她细听更多,一双沁凉的手便捂上她耳朵,带她离开喧闹茶楼。
沙曦跟在两人身后,眉头紧锁,看向扶风:“你们圣子,居然还有这样的传闻?”
她听出了有心人闹事的痕迹,直觉不妙。
扶风抱着木雕苦笑。
他知道,但他也不能说呐。
不过——
他横眸扫过高谈阔论的那桌人,心里有些惴惴。
行到僻静处,楼泊舟才缓缓松开手,捏紧她的衣袖,沉默跟着她走。
云心月暗暗叹息一声,干脆坐马车回宫。
苟无伤已入睡,她将买来的东西,轻轻放在床头,回到寝室。
“阿月。”
听到她转身关门,楼泊舟腾地站起来。
云心月“嗯”一声应他,俯身将蜡烛灭掉,拉着他的手躺下。
楼泊舟侧首,看着她闭上的眼:“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有。”云心月侧身对着他,将被子拉高,“你答应我的聘礼——那些要送去西随的盐呢?明天能不能给我看看?”
楼泊舟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扯这种话。
“那就这么定了。”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蠕动着缩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小声嘀咕,“快睡吧。累死了。”
楼泊舟垂眸。
浓密的漆黑睫毛遮盖眸光,看不出他的思绪。
许久,胸口传来绵长、安稳的呼吸。
他伸出垂在背后的手臂,横过少女腰侧,把人揽进怀抱里。
阿月总是在他迟疑是否该放手时,坚定他自私的念头。
她可真是笨。
明明可以趁机摆脱他,却还自投罗网。
楼泊舟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贴着:“阿月,别怕。明日,我们就回大山里,不出来了。
“这几年,我也学了些东西,可以打造一座你喜欢的宫殿。
“我会在里面摆满你喜欢的东西,只要你说,我就给你找来。没有的,就画给我看,我来做。
“在那里,没有人能打扰我们,没有危险能越过我伤害你。”
他将她的手放到唇边,落下轻轻一吻,便团进胸口。
“睡吧,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
*
次日。
有关“灾星未死,重现人世,祸害生灵”的言论,如雨后竹笋冒头,渐渐甚嚣尘上。
不过一夜,街头巷尾的人心里好似都已经门儿清一般,断定灾星现世。
惶惶不安的老百姓,甚至闹到宫门前,请见圣女和圣子,要个说法。
一大早便吵闹成市,宫墙内外不得安生。
禁卫军能拦住老百姓的脚步,却不能堵住那一张张嘴巴,只好如实上报圣女。
楼靖宁只得出面压制此事,可她并没有正面回应,只说让大家安心,她誓死守卫南陵。
“我们相信圣女!”
“相信圣女!”
楼靖宁回到圣女殿,却只觉得头疼。
在南陵百姓和儿子之间,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她都必定无悔选择牺牲儿子。
她素来心冷,除了南陵,没有任何东西不可牺牲,包括弟弟(先帝)、侄儿(南陵王),甚至是她那便宜夫君。
可——
如今的楼泊舟已经不是那时的小童,能乖乖让她拧着领子丢进山野中,完全不抵抗。
“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正想着,一身竹纹墨绿长袍的中年男子,也就是她那便宜夫婿——高阳王子阿鲁那,便端着一碗热汤出现。
哪怕已人到中年,他的黑发也依旧油亮,瞧着倒像个文雅的青年,只是深目高鼻卷发,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南陵人。
阿鲁那吹了吹汤上热雾,用汤匙舀起一口,送到她嘴边:“暖暖身。”
楼靖宁心里烦躁,有些不耐地推开。
“哐当——”
汤匙落入碗里,溅起滚烫的汤水,浇了两人满手。
“阿宁!”阿鲁那赶紧放下汤碗,掏出手帕,擦拭她的手背,“红了,我去找药膏。”
他急忙就要去拿药。
“阿鲁那。”楼靖宁喊住他,“我说过,我们缔结不了两国友好,这头亲事便不必当真。你不用讨好我,我不会感激你的。”
走到门前的楼策安:“……”
他还真是,来得很不凑巧。
阿鲁那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扫了楼策安一眼,道:“儿子来找你了,我去拿膏药。”
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不想听她再拒绝。
不管几次看见这种古怪的场面,楼策安都不太自在。
毕竟,亲生爹娘之间的爱恨缠绵,他也不好说什么。
楼靖宁将目光落在门外的人身上:“圣子来我这里,有什么要紧事情?”
楼策安知道他娘的本性,也不多说废话,客套行过礼,便开门见山——
“我有办法平民怨,安民心。”
“但有一事,还请圣女出手相助。”
第97章 “把她还给我。”
次日醒来, 天幕依旧晴好。
楼泊舟兑现诺言,带云心月去仓库看盐。
大袋大袋未处理过的盐粒,堆在干燥的仓库里, 像一座座小山。
云心月问:“这都是盈余的盐粒吗?南陵竟然有这么多盐?”
“南陵流入市面的盐,都是朝堂开采的盐,这里的盐,是圣女和圣子名下私产所有, 以及各官员进贡的盐。”楼泊舟指了指角落那几石精盐,“进贡的盐有所不同。”
那都是御用的精细东西,更有送往各国王室做人情所用。而圣女和圣子私产, 大都都是盐矿所采, 比较粗陋一些,还需要再处理过才能食用。
云心月吃惊,愣了一下。
一时之间, 她也不知道应该感叹南陵的朝堂架构特殊, 还是——
“圣女也同意将这么多盐给西随吗?”
楼泊舟“嗯”了一声,将冬风吹乱的发丝从她唇角拉开:“她有利所图, 自然愿意。”
云心月眼眸眨了眨, 拉住他的手,迟疑问:“你和圣女的关系……不好吗?”
“不好。”楼泊舟干脆回答,“圣女一心为公,只和忠直之臣交好,但有私心者, 都与她关系不好。”
连阿弟那般和善的人,与她相处都费劲。
云心月握紧他的手:“不好就不好吧, 正巧,我也不太会和婆婆相处, 你们分开两座宫殿,也挺好的。”
楼泊舟眼眸闪了闪。
“不过,我好像还没见过圣女的夫婿,听闻他是高阳的王子?”
“他不重要。”楼泊舟盯着她眼眸,“你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来南陵那么久,她从未问过。
为何独独留到这时问。
云心月瞪大眼睛:“我想多了解关于你的事情,不行吗?”
楼泊舟抬手,指腹扫过她眼角肌肉:“可矣。不过他们和我关系不大,了解,或者不了解,都不打紧。”
特别是他爹的事情。
云心月:“……我只是还没见过高阳人,有些好奇。”
“他是个疯子。”楼泊舟语气有些淡漠,指腹一转,落在她脸侧,“眼里只有我娘,为了讨她喜欢,什么都能做。”
他想。
真是不巧,他也是这样的疯子。
为了让阿月喜欢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这么看来,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对他的嫌弃,倒是无理了。
“阿舟?”云心月看他眼神越来越幽深,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楼泊舟回神,看见了她担忧眼眸中,一脸漠然的自己。
他熟练扯起温柔笑容,粉饰太平:“没什么,只是想起他们,有些不太高兴。”
“那不说他们了。”云心月牵稳他的手,“我们……”
不等她把话说完,沙曦便匆匆来报。
“公主——”她眸中带着几丝古怪,扫过楼泊舟,才低头行礼,“圣女有诏,令所有人天黑之前赶往大祭山。”
大祭山。
南陵相当于宗庙与社稷一体的存在。
那里不仅有历代圣女、圣子和南陵王的牌位,还是向一切天神祭祀的庄严之地。
他们不仅要去,还要穿上祭服前往。
按理,两人已经成亲,云心月该要换上南陵的祭服才是,可她却说:“将西随的祭服拿来。”
礼秋欲言又止。
“礼官。”她抬手虚虚压住她的手背,用温和平静的语气重复一遍,“拿西随祭服。”
她们在对视中沉默。
“公主,我知你爱重圣子,可是……”
云心月笑着打断她说的话,从书桌上抽出一封信,交给她:“明天,去找巫医圣子,他能帮你解开疑惑。”
礼秋捏紧信封:“公主……”
“放心。”云心月垂眸一笑,目光转到门上侍卫们挺拔的影子上,“我不会将西随,也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境的。”
礼秋叹息一声,为她换上红裳玄衣,大带加身,戴金冠,涂严妆。
苟无伤看着格外端庄的云心月,有些不安地抱着小狗蹭到她身旁。
“啊啊……”
金冠重,低头不容易。
云心月垂眸,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要到处乱跑了,记得跟紧哥哥,我才能找到你。”
苟无伤瞪大眼睛,伸手拉她的手指,不愿意松开。
秋蝉赶紧将他抱走,让云心月上车驾,赶往大祭山。
*
大祭山,祭祀坛上。
手握飞鸟权杖的祭司,一双白眉底下的眼眸沉沉。
楼靖宁换上深蓝的祭服,在暮色之下,犹如一汪静置许久的死水,毫无波动。唯有见到云心月时,才勉强颔首一笑。
不久,宗室与朝臣到齐,连老百姓也在最外围团成一圈,仰头看向高高的祭坛。
南陵王匆匆步上高阶,问楼靖宁:“姑姑,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这么大动干戈。”
素来祭祀都得筹备许久,哪有这般匆匆空手前来的道理。
祭司身后,缓缓走出一人。
“抱歉,是我让圣女将大家召来,祭祀雨神,祈祷开春风调雨顺。”
云心月正四处寻找楼泊舟的踪影,冷不丁看见楼策安从祭司背后转出,眉头拧了一下,又松开。
他果然还是走了原著剧情。
不过想到接下来显得可笑又愚昧的原书剧情,她心里的情绪又有几分复杂。
系统飘在她身旁:“宿主,你还有机会反悔。”
“不用。”云心月叹息归叹息,可心中打定的主意并没有丝毫动摇,“按计划进行就好。”
南陵王一脸不赞同:“圣子,祭祀是社稷大事,岂可儿戏。”
楼策安温和一笑:“王放心,祭祀该有的牲畜和礼,一样不缺。”
他抬起绣有一圈小太阳纹的金线雪白袍袖,即刻便有人将坛开了,摆上六畜,点燃环绕祭坛一周的火盆。
以及——
送上一柄绑着红绸的剑,与巫神面具。
楼策安戴上巫神面具,在缭绕烟火与芦笙、铃鼓等乐器奏起的雅乐中,赤足跳了一段祭祀的舞。
红绳绑着银铃,挂在他脚腕上,一跳一回响。
云心月看不懂这舞的意思,但见四周人肃然而拜,垂首敛目,亦随礼而行。
她垂眸静候剧情到来。
忽地,平和肃穆的雅乐拔高。
尖锐破空声响起。
她下意识抬眸,正见一块石头砸在楼策安横起的剑上,把剑锋砸歪。
随后,一道紫黑影子落下,仅用两指就把剑身钳制,动弹不得。
那影子正是她遍寻不着的楼泊舟。
两位圣子一出现,朝臣还没炸锅,底下的老百姓先炸了。
有人喊着“灾星滚出南陵”,有人喊着“灾星去死”,有人喊着“用灾星血祭”……
矛头整整齐齐对准一人。
楼策安对上楼泊舟带着怒气的眼,朗声喊道:“对不住了诸位,是我——”
剩下的话,被楼泊舟掐断在他嘴巴里。
“这就是你让我频频在白日出没,把自己锁在药房的缘故?”楼泊舟嗓音有些颤抖,“那先前一年,让我仿你所言所行,也是为了今日?”
楼策安不语。
百年风俗,想要更易太难。
如今仍是盛世,太平日子居多,无法大破大立,便只能偷梁换柱。
他在光里生活了十九年,兄长却在暗里苟活十九年。
“倘若我死了,南陵没有别的圣子,他们就不会杀长兄。长兄就能和公主……”
相比圣子有可能是灾星,没有圣子向天神传递民声,才是他们更害怕的事情。
崇尚神灵的人,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被他们心中的神灵遗忘抛弃。
可明明,当初造神的便是他们……
“楼、策、安!我才是兄长。”楼泊舟掷开他手中的剑,“听我的。我不要你的命来换我。”
这里所有的人,都不配拿捏他的性命。
他把目光转向楼靖宁:“你不是很满意阿弟当圣子么,怎么见他自祭,却不拦着。”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情。
楼靖宁一脸平静:“冬日不雪,乃大旱之兆,总得有人来平定民心。”她还说,“他既然是圣子,这一生便都该将南陵存亡放在性命之前。为南陵而死,又有何妨?”
楼泊舟气笑了。
他活了十九个年头,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这等凉薄性情,也能被人气笑。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直言:“我会回十万大山,再也不出。”
“你现在说这话,已经没用了。”楼靖宁扫过底下激动冲撞禁卫军的老百姓,“他们不会再信。”
他有过一次复生,老百姓不亲眼看见他咽气,是不会罢休的。
除非如楼策安所出计* 策那样,以身祭天,只留下一个圣子,再无旁人可沟通天意。
“如此。”楼泊舟抓住楼策安的手臂,“便让阿弟也随我入山好了。”
楼靖宁眼神一凛,伸手抓住楼策安另一条臂膀:“不行,南陵不可一日无圣子。”
南陵王可以没有,但是圣女和圣子绝不能缺。
楼泊舟冷笑,抬脚毫不留情踹过去。
纵然不让又如何,他倒是要看看,这里有谁能拦住他的去路。
楼靖宁的确不是楼泊舟的对手,她眉目肃然,正准备应对,一只脚便横插进来,接过他的招数。
楼泊舟拉开楼策安,把人拨到自己身后,转眼便和横插一脚的人过了七八招。
楼靖宁有些怔愣:“阿鲁那?”
他竟然会功夫?功力还如此深厚!!
变故突然,打的还是圣子和圣女……的夫君,禁卫军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南陵王躲在禁卫军身后,也犹豫不决。
夏老着急:“王,圣子绝对不是灾星,还请明鉴!”见南陵王眼神闪烁不语,他又转向楼靖宁,“请圣女明鉴。”
圣女也不语。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将祭坛上的十二根云纹立柱打得稀巴烂,砸了一地碎屑。
沙曦护着云心月退后:“公主小心。”
两人对碰一掌,内力激荡出一圈半透明的气,将六畜也掀翻。
这时,倒是没谁跳出来说什么大不敬了。
楼泊舟倒退几步,唇边溢出一丝血色,阿鲁那却险些站不稳,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四周静下,只有长矛寒光对准中间几人。
“阿舟……”
云心月从沙曦手臂钻过,往前跑去。
“公主!危险!”沙曦听到动静,回头拉人,却没能拉住。
反倒是禁卫军里,忽然冒出一个人,用剑架到云心月脖子上,把人挟持了。
“阿月。”
一直不敢回头看她的楼泊舟,听到沙曦呼喊,再见她被人挟持,血液“唰”一下凉了个彻底。
连眼睫毛都像结了冰霜,僵硬抖动。
云心月看着泛寒光的剑身,眼睫微微一颤。
“别乱动。”她头顶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圣子,你别乱动。”
楼泊舟停下往前迈开的脚步,眼眸一下便充血,变得通红。
少年脸上笑意彻底散去,只剩可怕的寒意。
呼呼——
山风骤然猛烈起来。
楼靖宁抬手,招呼禁卫军:“将他拿下。”
禁卫军迟疑着,将寒芒对准他。
楼泊舟冷笑,不管身后戈矛刀剑,只一心向前,踏碎地上石块,朝前伸手:“把她还给我。”
他伸手盖住抽动的脸颊,黑眸浸在红光中,仿若鬼眼。
阴森,可怖。
第98章 她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他
寒风从甲衣的缝隙钻入, 尖锐刺骨。
围困楼泊舟的禁卫军身躯一颤,像被冬风扎入皮囊内里,将筋脉冷冻。手脚接连发麻, 犹如蚁附。
云心月听出头顶的声音是谁了。
她喊了一句:“古三郎?”
古三郎似很意外,轻笑:“公主好耳力。”
“你真是古三郎?”云心月忍不住揭穿他,“或许,我应该叫你谷引秋?谷楼主?”
谷引秋眼眸略有惊讶, 扣拉她的肩膀,往阿鲁那的方向靠近:“公主还真是……出乎谷某意料之外的聪慧。”
那倒是不敢当。
她之前只是猜测,既然这个时空有武功和蛊毒, 会不会有易容术这种东西, 又觉得两人行事都隐隐牵涉南陵的巫蛊,不知有没有可能是一拨人。
加上幻天楼楼主出逃在外,一直没有落网的消息传来。
合理猜测一下而已。
但猜测总归只是虚浮的猜测。
证实这件事情的关键, 是系统出现, 让她完整看过原书剧情。
原书剧情里,没有她的出现。
反而有个高阳派遣的公主, 欲往大周联姻。
自然, 说是派遣,其实是高阳王看出西随和南陵要跟大周联合搞商路,怕自己被三面围困,便在宗室找了个不受宠的女儿,强迫她和亲。
这样受封的高阳公主, 想当然要乔装逃跑,也因而结识了西随公主, 一同经历匪盗之祸。
西随公主替高阳公主挡了一刀,临危托她一定要帮忙和亲, 将西随意愿转达南陵王和圣女。
高阳公主是穿越者,也是这本书的女主,对高阳没什么感情,一时也弄不清楚各国博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于是,便开启了温雅君子与甜妹在路上相知相爱的故事。
当然,他们的爱情故事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也经历过幻天楼、无风镇、双生圣子的事情。
云心月便觉得古怪。
照理说,没有系统将她推到剧情点上,他们一切随心,怎么经历会如此相似。
甚至连匪盗之祸都有所重叠。
推倒所有的不可能之后,答案只有一个——安排所有剧情点的人,不是系统,而是这个时空的某位幕后黑手。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看。
果不其然。
在宁城有关双生圣子的舆论发酵到沸点之后,原男主楼策安不忍兄长赴死,于是写下放妻书,设了刚才那一幕。
女主不忍他赴死,带着放妻书找圣女,但是圣女毫无所动,冷眼看着她失魂落魄离开。
这时,楼泊舟知道此事,赶赴大祭山。
他跳进了自己父亲阿鲁那亲手设计的陷阱里,因心无所挂,万念俱灰,漠然赴死,自祭上苍求雨。
以此彻底解决弟弟的后顾之忧。
当初看到这一段,云心月愣神很久,手中用作掩饰的书页,半天也不曾翻阅。
可南陵开春还是无雨,旱灾降临宁城与附近十二州,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死者十有二三。
高阳趁机出兵,连占南陵十八城,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宁城,险些将这个国度彻底消灭。
兵临宁城时,圣女与圣子领兵死守三年,其后在某次大战中,圣女更是以一己之躯堵在将要关闭的城门前,才换来喘息的机会,把城门关上,并向大周请兵成功,逼退高阳军。
原书还说,城门推开时,圣女的头颅已经被斩下,只剩下躯体插满刀兵,屹立门前。
而当时领兵攻打南陵的人,正是阿鲁那。
他籍此一跃成为高阳呼声最高的王子,在老高阳王去世之后,接过王位。
后来,南陵安定,圣子培养好下一任继承人,便与女主游历天下去了。
番外有提及,两人也去了高阳,并在因病早逝的阿鲁那墓葬处发现,那是合葬墓,其妻之名,赫然有一血红的“宁”字。
云心月侧眸扫过地上的一口浓血,顺着往阿鲁那脸上看去:“高阳四王子,你做这些事情,圣女知道吗?”
阿鲁那转眸看向眼神里对他已有防备的楼靖宁,道:“不知。”
阿宁要是知道,就该动手杀掉他了。
南陵的安危存亡,是她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存在。
原书没有提及的事情,云心月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原书和系统盖棺定论的大反派,镇定问道:“这么说,煽动市井言论,逼出两位圣子,都是你一人的手笔?”
阿鲁那抬手,揩掉唇角的血迹,神色是温和的,态度却极其漫不经心:“自然。”
阿宁想要的东西,她一定帮她得到。
只要——
她能永远跟他在一起。
云心月嘴角抽了抽,没有点破更多的事情,免得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分叉线。
她时间不多了,经不起动荡。
“圣女,不知可否让殿头官替我传话几声?”
谷引秋又笑:“公主真是自在得不像被谷某挟持的模样。”
云心月没理会他。
她能冒险,肯定是胸有成足。
楼靖宁将目光从楼泊舟身上移开,看向她:“公主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和诸臣以及老百姓说几句话。如果我说得不对,圣女随时可以让殿头官停下。”
楼靖宁斟酌了一下,没有马上答应。
系统在云心月耳边提醒:“压缩三个小时的能量之后,你现在只剩下半小时了。”
“够了。”她笃定道,“她不会阻挠的。”
能让南陵解困,且是她自愿所行之事,不会对南陵造成任何损失,不管是什么,圣女肯定都愿意试一试。
“好。”楼靖宁果然没阻挠,看向南陵王旁边的殿头官,“那就替公主传话。”
殿头官看了一眼南陵王,得到对方颔首,赶紧行礼应“是”。
“宿主。”系统严肃告知,“你确定要这么做,绝不后悔?你想做的事情,非人体能承受。”
云心月转身,看向四周一圈熟人脸庞,包括混在老百姓里面的赵昭明和牛伯他们。
“你不是不想亏损你付出的能量么,我可以帮你提高楼策安对我的好感度,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你怎么还不愿意?”
爱之一字,命题太浩大了。
并非男女之情才叫爱,想要提高楼策安好感度,让他对自己产生所谓的“爱”,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位,并不需要走这一条路。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而君子所爱甚广,悲悯万物。
要他捧心不容易,但让他对她生出几分敬佩,还是可以的。
“可你是要以身引雷。”系统都觉得她胆子真是够大的,“这和自。虐有什么区别?你的任务还是失败了,拿不到寿命。”
“光影穿梭也是穿梭,雷电穿梭也是穿梭,你保证让你捏的这具肉身不坏,可以熬到我离开的点就行。”云心月看着自己洁白的掌心,在心里与它对话,“这才是最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任务已经失败,她注定无法改命。可一分钟的痛苦,可以让雷电将系统偷偷存在空间的盐粒炸开,实现降雨,挽救宁城与十二州不知多少人命。
而且——
她还可以借此假装神女,为挚爱破除世间成见,不必一生躲躲藏藏。
云心月笑了:“我没有任何亏损。”
来此间走一遭,不仅碰到阿舟,也算给她延续上一年多的寿命。
她赚了的。
云心月扫过捂住半边脸庞的楼泊舟,冲他笑了笑,看向底下的老百姓:“各位,我乃西随山月公主,亦是……西随神女。”
沙曦眉头一蹙。
公主在说什么胡话。
没听说过这件事情的殿头官,也下意识看向楼靖宇,得到应允才将她的话转述。
云心月就着西随的神话故事,捏造了一位司掌雷雨的神灵,说自己可以将祂请来降雨。
说到最后一句,殿头官紧急闭嘴。
这可不兴信口开河的。
楼靖宁面上容色,也有些变化:“公主,若是求雨不成,你要如何担这后果?”
云心月含笑看她,半真半假道:“以命相抵,何如?”
“阿月!”
楼泊舟脸色煞白,身上的气息控制不住扩散,内力犹如一座倾轧的大山,让不少人感觉前胸后背都被一双大手紧紧压住,用力挤动,好似要将他们压扁。
有些人企图用内力去抵抗,却“哇”地吐出一口浓血。
谷引秋的手也抖了抖,险些把利刃戳进云心月脖子里。
看见这一幕,楼泊舟的眼神更阴郁,压在人身上的内力便越发重。
连他身旁的楼策安都忍不住闷哼一声,撑手半跪在地上。
“长兄……”
他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阿舟!停下!”
云心月紧急把他的神魂唤回来。
她没办法冲过去抱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楼泊舟血红的眼睛闪了闪,肩颈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祭坛之上的人,也莫名跟着软下来,刀兵掉了一地。
系统看着倒计时,着急提醒:“还有十六分钟了。”
云心月咬牙:“准备引雷。”
她抬手敲了敲脖子上架着的刀,看向阿鲁那。
阿鲁那抬手擦掉唇角血沫,示意谷引秋松开手上的刀。
刀刃刚松,楼泊舟就冲过来,将她抱进怀里,给了谷引秋一掌。
谷引秋眼神一变,伸手举起刀锋相撞。
嘭——
他被掌风直接掀下祭坛。
赵昭明捡起地上的刀冲过去,将刀锋搁在他脖子上:“别动。”
谷引秋抬眸看他,半晌,竟笑着躺下,并无丝毫反抗的意思。
赵昭明吐出嘴里涌上的淤血,咳上好几声,他拉松衣领,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
脖子上挂着的粗糙怪玉,从衣领内掉出来,随冬风摇晃,映着一圈青白冷光。
牛伯抓住药郎的小臂,骤然收紧。
祭台上。
楼泊舟将云心月的脑袋紧紧压在自己胸口上,不住抽搐的半张脸警惕盯着阿鲁那与楼靖宁,朝楼策安伸出手。
“阿弟,一起走。”
云心月和楼策安同时道:“不行,不能就这样走。”
这摊子太烂了,就这样走,对谁都是伤害。
楼泊舟身上的气息瞬间又沉下来,嗓音晦涩干哑。
“你们都不想和我走?”
“不是!”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系统提醒:“宿主,还有六分钟了!”
云心月折腰往后,避开楼泊舟的胸膛,仰头看他。
楼泊舟一时慌乱,不知应该遮盖自己的眼睛,还是遮挡少女的视线。
他扭头,横手遮挡,忙单手撕下一片衣角,绑在自己眼睛上,将血红黝黑的眼眸遮挡住,又用手掌覆盖抽搐的脸颊。
许是紧张,他修长手指的皮肉紧紧伏在骨节上,几线青筋缠绕绷起。
怕她觉得害怕离开,手指刚从布条上落下来,便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你在怕什么。”云心月伸手抓住他遮盖脸颊的手腕,轻轻拉开,“你忘了?我说过的,不论你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布条之下,他直勾勾盯着她,像是要看清她眼底深处的主意。
云心月抬手摸到他脑后,手指卷绕,用力一拉。
歪歪扭扭的布条滑落,楼泊舟赶紧伸手捂住,让布头从指缝与手腕滑落,随晚风飘拂。
云心月隔着布条摸到他滚烫潮湿的眼睛,仰起头,闭上眼睛,拉开他的手,在上面亲了亲。
楼泊舟僵住。
她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他。
“小哭包。”她睁开眼睛,对上那双闪烁着,却不舍得移开的充血眼眸,禁不住说了句肉麻话,“你是我的,得好好保管,不许有所毁伤。知道吗?”
等她回来,可是要验收检查的。
云心月深呼吸一口气,默念口诀,冲他一笑。
趁他怔愣,她抬手点了他的穴道,将错愕的他推给楼策安:“照顾好阿舟,我在宫殿给你留了信,记得去拿。”她提声喊道,“西随将士听令!护佑两位圣子安全!”
沙曦衡量一息,咬牙出列:“末将听令!誓死护佑圣子安危!”
诸将随之抽出刀兵:“誓死护佑圣子安危!”
云心月红着眼笑了一声,对沙曦做了个嘴型:多谢。
楼策安愣愣接住一双眼要烧起来的兄长,抬眸看她,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公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心月如释重负般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上了祭坛,掐出自己和系统排练过许多遍的唬人手势,指向苍天:“雨师来——”
轰隆!!
乌云自天际翻涌,团团滚向祭坛的方向。
一众人呆滞,满目不可置信,连沙曦也像第一日认识她一样,瞳孔收缩又放大,一脸凌乱。
楼泊舟见状,立即运起内力,冲撞穴道。
鲜红的一线血痕,自他唇角漫下,滴答落在楼策安雪白长袍上,洇开一团湿漉漉血花。
“殿头官,传话。”看着一秒秒流逝的时间,云心月越发冷静,“雨师翳,受西随山月神女所召,携雨霖降下人间,与之同愿人间和平安宁,丰收饱足,不起战乱。”
系统:“还有两分钟。”
“二位圣子命格不凡,乃福星之相也。”她垂眸看向面容相似的两人,弯眸笑了,“百世罕得。”
楼泊舟艰难开口:“阿月……你想做什么。”
云心月怕自己舍不得,不敢看他,闭上了眼睛,对系统道:“来吧。”
轰轰——
乌云之后,雷电时隐时现,乍亮时如撕破天穹,照得昏黑天地犹如白昼。
大祭山百木伏腰,人相搀扶才险险站稳。
狂风中,云心月手腕上的月牙银饰不住拍打挠骨。
咔——嘣!!
惊雷撕开厚重云层,如网落下,将她笼罩。
“阿月!”
“公主!”
“姐姐——”
……
【原路遣返倒计时00:01:00】
【00:00:59】
……
【滴!时空隧道开启。】
第99章 挖坟
雷击退去, 时空隧道旋转倒腾。
云心月身体已麻木,连意志都稍有迟钝,对四周一切毫无反应。
迷糊之中, 她似乎听到“抢救”两个字,还有许多嘈杂的脚步声。
没多久,她便陷入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不省人事。
等再醒来, 她睁眼看见的便是雪白天花板,以及一只缓缓滴水的吊瓶。
“小月?”
一道带着轻颤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她侧眸看去,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是她哥, 云曜阳。
他正一脸后怕看着她。
“哥……”她动了动, 想要起身。
身体沉重,挪动都十分费力,丝毫没有在另一个时空的轻盈。
她显出几分不熟悉身体的迟滞。
仿佛老旧的玩具再活动, 总有些卡顿。
云曜阳赶紧扶她起来:“爸妈刚回去休息, 今天我和你嫂子休息,就由我们来陪你。你嫂子先送芙芙他们去上课, 待会儿也过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让她顺道买。”
云心月窝在重叠的枕头上,抬起枯瘦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在自家哥哥的担忧下,笑了:“我想吃柿子酱了。”
柿子寒气重, 云曜阳掏出手机后,迟疑了一下。
“说笑的。”她收回自己的手, 塞进被窝里,“让嫂嫂买粥就行了。随便什么粥, 都可以。”
是粥就行。
云曜阳欲言又止,在手机上发了条信息,便收起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去接点开水,你有事等哥哥回来再吩咐,不准逞能,知不知道?”
云心月淡淡笑着,点头:“嗯,放心去吧。”
她转头看窗外。
隔壁床的老太太起床开窗,一股微风推着淡淡杉木香入室,还带来了一片嫩绿的叶子。
叶子却非杉木树所有。
她捏起叶子,问舒展筋骨的老太太:“阿姨,您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节气了?”
“嚯,你们小年轻也讲究节气?”老人家慢慢扭腰,“应该到了立春吧,我都看见有人在栽树了。”
立春呐。
那还真是个好日子。
她转着手中的嫩绿叶子,垂眸浅笑。
云曜阳从窗扇看见她的笑容,脚步停住,心里莫名浮出一丝酸涩。
他总觉得,妹妹似乎整个人都变薄了,像是失去了身体很重要的一部分,如同窗外见春的枝头霜,会一点点把自己摊开、消散。
云心月也从窗扇看见他身影。
她嘴唇一弯,笑容取代仿佛透过叶子看什么的虚无眼神:“哥,我想看书,你等会儿帮我去图书馆借几本回来可以吗?”
云曜阳将开水放在床头,先给她倒一杯晾凉,再打开省图书馆的小程序,让她选书。
她选好确定,将手机还给她哥。
云曜阳看了一眼,全是有关苗疆风俗人情、古代科技和农业发展之类的书,甚至还有一本宇宙空间学的专业书。
她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
“对了,我的手机呢?”
云曜阳找出来,递给她:“少玩,多休息。”
“知道了。”云心月小声嘀咕,“啰嗦。”
这一声嘀咕,总算让他有了几分真切感,不再觉得自己妹妹像忽然之间又成长了一大茬。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十几年前。
小时候,爸妈带他到省会打拼,把妹妹留在乡下读书,直到妹妹高考考上省会top1的大学,他们的事业也有了起色,才将人接到身边一起生活。
十几年间,他们一年才见两次,印象中喜欢黏人的小糖豆还是一样爱笑,可却给人一种疏离有礼,对一切都无所谓、不留恋的错觉。
甚至,连他给她买一杯热奶茶,她还要恰到好处地说一句:“谢谢哥。”
“哥?”云心月抬起手机,在他面前挥了挥,“嫂子说她到停车场了,好像买了很多东西,你去接一下。”
云曜阳离开后不久,手机“嗡”地震动。
她打开,点击绿色APP,备注“赵先生”的对话框弹出,发来一句这样的话——
“小月,我今天临时有点儿事情,就不过去了,你好好休息。”
云心月一下没能想起,这“赵先生”到底是哪位。
她只想到,要是阿舟知道她看见“赵”字就想起赵昭明,恐怕得喝一壶醋才够他身上的酸气重。
等滑动聊天框,她才想起来,这是叔伯公爷们交口称赞的、事业有成、不吃烟不赌博又顾家的绝世好男人。
某一次生日宴,两人恰好一桌吃饭,这人见过她一次,就说喜欢得不行,辗转拿到她微信,追了她一年。
亲戚们被他的真情感动,一直劝她赶紧嫁了,不要错过。
她确诊晚期,生命进入倒计时,这人还一直各种找借口来探望她,亲戚们更是感动坏了。
要是以前,她可能也就笑笑,当自己没看见,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火“噌”一下就起来了。
她按住语音键:“怎么,知道今天是我哥在,怕你的咸猪手要被剁掉,不敢来吗?
“不过赵先生也不用怕我哥,我会帮你架好摄像头,录好证据,看看到底是他无缘无故抓人,还是有人犯了罪。”
哐。
门口传来什么撞击门框的声音。
她抬头一看,是脸色铁青的云曜阳:“你说的赵先生,是四公介绍你认识那个吗?他一直骚扰你,你怎么不跟我们说!”
“哥,我自己会处理的。”云心月放下手机,情绪又平静下来,“他戏好,所有人都夸他,不拿确切证据,谁会相信我?
“你和爸都在事业上升期,职业敏感,更应该谨言慎行,不是吗?”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这么跟她说。
爸妈在外打拼不容易,要懂事,要体谅,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她早就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
云曜阳转身。
“站住,不许冲动行事!”
云曜阳脚步一顿,连窗边耍太极的老太太都停下,惊讶看着这个平日里脾气好到离谱的小姑娘。
云心月自己都愣了一下。
当了一段日子的公主,还真是险些习惯发号施令,或许,她连说话的语调、惯用词都改了,只是自己意识不到。
“哥,我已经从他嘴里套了一些话,知道他在哪些会所有不法交易,你们可以按图索骥。”她拿起手机,截图发过去,做好备注。
云曜阳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再看她的眼神更复杂,沉默了许久才说话:“小月,我们是不是太忽视你了?”
“没有。”云心月说,“你们都对我很好。”
只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好,也过了她最需要亲情的时机。
他们之间的气氛一时寂静,直到她嫂子提着热粥,一脸笑容进来:“小月,饿了吧?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病房的光越过老人家头顶,在室内铺开。
气温骤然回暖。
温热糯软的粥落在胃里,像一只炽热的手,将皱巴拧紧的筋脉揉开。
云心月喝完粥,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便熬不住躺下,昏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南陵还没到立春。
大祭山的祭坛上,楼泊舟抱着与她少女时代一模一样的躯体,沐着雨夹雪,一步步往台阶下走。
雪花堆积在他头顶,沾上长睫发梢,一片苍白。
他的神色平静得可怕,犹如凝固的潭水,不见半点儿波动,只有一只眼睛淌出红色的泪,泪痕像刀疤干涸在他的脸上。
漆静天地,只剩风雪回响。
他将尸体带回圣子殿,握着尸体的手掌,蹲在床头边上,一言不发过了三日三夜。
所有想要靠近她尸体的人,都被他赶走,苟无伤也不例外。
云心月听到小狗在门外打转低叫。
她无法触摸他,便蹲在他旁边,用眼神描摹他。
楼策安送来饭菜,他会捧到床前,靠着床榻慢慢咀嚼吞咽。
没有触觉,又心不在焉,饭菜嚼得稀烂他也不知道,锋利牙齿将舌侧都咬破了,淌出血。
云心月落在他眼前,忘记了他看不见自己,着急喊他:“阿舟,别咬了。”
血腥散开,他才闻到血腥,望一眼镜子。
乍然看见脸上突兀血痕,他险些将手上饭菜掀翻,着急忙慌捂住,忽地又像想起什么,缓缓放下手掌,自嘲般笑了一声。
近晚,楼策安送来温水,他先给床上的尸体擦拭干净,才打理自己,一点点擦走脸上血痕。
后来,大家想要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让她入土为安,也因无法将她送入棺材而一拖再拖。
直到——
尸体开始散发出臭味。
楼策安劝他:“长兄,让公主安歇罢。你这样,她会很担心的。”
“担心?”楼泊舟将擦拭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闻着那股越来越淡的山茶香,喃喃道,“她要是担心我的话,是不是就不舍得离开了。”
楼策安失语。
公主留下的信,看来得尽快破解才是。
尸臭初时只是淡淡,后来越发浓郁,宫墙都遮挡不住,差点儿顺风扬到朝堂。
楼策安没办法,只能给他下药,让他昏睡过去。
云心月不想离开楼泊舟,但是与她磁场牵连的似乎是那具系统用她DNA重组的躯体。
她不得不全程参与自己的葬礼。
坐在坟头时,她还在想,不知梦境什么时候结束,梦境结束之前,她又能不能再见阿舟一面。
下一刻,少年已跌撞找来,失魂般扑倒在墓碑前。
“阿舟。”她飘下坟头,落在墓碑上,伸出的手与他抚摸墓碑的手对穿。
滴答。
一滴坠在枝头的水,打在他手背上。
修长的手指骤然收紧,绷出一片起伏的挠骨与青筋。
楼泊舟像是清醒过来般,断裂基石,将墓碑拔了,放在一旁。
他跪在湿润泥泞的新土上,用手刨走覆盖棺木的沙石泥土。
楼策安追来时,他在用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掰棺木盖子,掰得棺木“吱吱呀呀”。
云心月伸手圈过他的腰,虚虚抱上他。
“长兄!”楼策安拉住他肩膀往后拖,在细雨中嘶喊,“公主已经死了!”
“她没有死!”楼泊舟将他撞开,怒目回视,渐渐又弱下,像是告诉自己一样,喃喃重复多遍,“她说过,她会回来的。”
楼策安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楼泊舟踉跄跌回棺盖上,身体从云心月伸出的手臂上穿过。
他扣紧棺木,一次次用力。
有风自林间起,叉叉响。
灰霾被枝叶搅乱,随风散满天际,午后暗沉似夜幕初升。
不久,楼策安回来。
楼泊舟看他:“你回来作甚?”
“长兄不是想带公主出来吗?”他提起手中起棺的工具,“我帮你。”
楼泊舟要了工具,但是没让楼策安动手,反而将他穴道点了。
吱呀——
棺盖被掀开,斜靠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楼泊舟脱下沾满泥土的外衣和中衣,将自己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才翻进棺木里。
他躺倒在棺木里,抓过已经腐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在云心月自己也嫌弃的糜烂腕侧,轻轻落下一吻。
他说——
“我从前骗了你。”
“一个人的日子,其实很孤单的。”
“阿月,你疼疼我罢。”
“快些回来。”
“好不好?”
第100章 “抓住你了。”
云曜阳觉得妹妹醒来之后, 又有了些变化。
要说之前是变得更稳重与淡然,那现在则是在稳重与淡然背后,隐藏了一丝压抑的急迫。
他不知道她在急迫什么。
云心月也没对任何人说关于楼泊舟的事情, 只是每日都在病床上翻阅书籍,看四维空间、相对论、量子力学……甚至连中科院在线上发布过的相关专业篇章,也都被她保存下来,一次次翻阅理解。
医生见了都得叹一声, 让她好好养病,不要多想。
云心月只说“谢谢”、“我会注意休息的”之类的话,并不解释自己的动机。
或许, 医生认为她已经被病魔折腾疯了, 开始不相信医学,将希望寄托在回溯过去,再来一次的渺茫希望上。
但是——
大量读完相关著作后, 云心月也不得不承认, 时空穿梭在这个年代的作品不少,但是显然还不存在科学穿越的办法。
也不知道, 系统是诞生在未来的什么契机之下, 并且还回到过去,成为维系一个时空的“小神灵”。
莫非,未来真的研究出一套成熟的穿越系统,但是人却无法回到真正的过去,只能开辟另一条平行时空。
为了防止滥用, 对开辟而未成型的时空造成紊乱,便创造了一套东西, 让不考虑情感,只执行指令的系统进行每个开辟平行时空的**?
如此, 也就能解释“穿越”与“历史不可改变”为何能同时存在了。
这么说的话,她能穿越回到古代的充分必要条件,就是她与阿舟不在一根时空主线上,他们的历史没有交叠。
难怪是架空呢。
想到这里,云心月失笑。
真是研究疯了,她得出这些结论又有什么用处……
她将手上打印出来的资料放在旁边,捏了捏山根,又拿过一本有关苗疆习俗的书籍观看。
只是,平行时空的苗疆,与她在书籍上看的苗疆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苗疆以女子为主,没有什么圣子的存在,只有圣女;也不存在什么圣子的崇拜,遍地神庙的迹象,甚至是轻功点穴之类的功夫。
不过,他们的婚礼里的确有拦竹竿、跳竹筐、唱山歌一系列习俗,特色美食里还有他们阿舟最喜欢的酸鱼汤。
她手指轻轻划过书上的图案。
也不知道,阿舟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她不在,他尝不到世界的味道,也摸不到世界的一切,只有一双眼、一双耳和一只鼻子感受世界。
整个人就像跟世界割裂又“藕断丝连”地存在一样。
他一定很不好受。
她这么想。
希望楼* 策安能够尽快破解她留下的信件,跟系统博弈,换来让她穿回去的机会。
如果他将数字破解成文字,还是无法理解其中真意,那就得想办法让阿舟理智起来。
阿舟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云心月将书本合上,闭上眼睛小憩。
一个月过去,体内的癌细胞扩散一如既往稳定,她觉得用算法都能算出她还能活多久。
可不管是医生还是家里人,都只会跟她说,挺好的,放轻松,没有加剧恶化。
癌细胞扩散速度跟标准公式演化似的,可不是没有加剧么。
她迷迷糊糊想着,又做了一个梦。
这次的梦很黑,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偶尔会见一点银白闪过。
她顺着那点迥异的色泽飘去。
近了便可以看清楚,银白不过是一枚月牙银饰,它的光滑过一双比黑暗更漆静的眼。
那双眼一动不动,凝望着吊挂的银饰,仿佛已经是化石。
她一下认出来,这是阿舟的眸子。
云心月不知他怎么了,只能担心看着他,看了一整夜。
曙色初露时,有光入内,照亮室内。
她看清楚四周一切。
这是一个简陋的山洞,除了一口眼熟的棺木斜靠角落,便什么也没有。
楼泊舟怀里搂着她腐坏的尸体,抓住她已经有黏稠水液的手腕,眼也不眨地盯着上面的月牙银饰。
哪怕四周铺满防腐的香料药草,尸体的肉也已经腐坏,唯有银饰还干干净净。
握着尸体的袖子滑落,露出的腕骨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红,大概是感染上尸毒。
这一幕,本该何其可怕。
云心月却怕不起来,只觉得眼热心酸。
明知碰不到,她仍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彼时,天光自云层跳跃,穿透枝丫,山洞骤然明亮。
楼泊舟像是被光刺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将尸体的手放在胸口,抬手触摸天光,嘴唇蠕动:“阿月……”
他没发出声音,但是她看懂了。
透明的手截断本来的轨迹,往下挪动,假装与他贴上般张开,轻轻颤动着,慢慢对准。
指腹对指节,掌心贴掌心。
少年沉寂的眼神动了动,聚焦在她脸上。
那一刻,她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心脏似乎也打破平静,砰砰乱跳。
她甚至错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两人眼眸在虚空对上,打破时空的阻隔、肉眼的局限,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共鸣令云心月眼中热泪滑落。
“滴答——”
有水液坠落。
“护士,麻烦换一下吊瓶。”
云心月迷蒙睁开眼,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还有换药的小姐姐。
小姐姐看她满眼是泪,温柔问她:“怎么突然醒了?哪里疼吗?”
云心月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境太真切,醒来心里还有些空茫,缺了一块似的漏风,有些冬日铁器贴上皮肤的刺痛寒凉。
“擦擦。”云曜阳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她,“是做噩梦了吗?”
云心月闻着窗外清风送来的杉木香,眉眼弯了弯:“不是。”
她得偿所愿见了思念的人。
算不上噩梦。
梦醒来后,她跟家里人说,想要办出院手续,去苗寨旅游一趟。
爸妈和哥哥第一反应都是反对,只有嫂嫂沉默了很久,问她是不是认真的,想好了没有。
云心月说想好了。
她嫂嫂摸摸她的头发,轻轻抱着她说:“那我帮你说动你哥和咱妈。”
云心月愣了一下,伸手回抱她:“好,谢谢嫂子。”
两方拉扯一个星期,云心月已经拜托朋友帮忙将车子改装,东西也准备好。
爸妈和哥哥妥协时,她已经换好衣物,涂上鲜亮的口红提了提气色,拿着出院手续提上包了。
云曜阳黯然:“你早就决定好了。”
这句话没有疑问。
“嗯。”
云心月点头,微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跳进室外天光里,背影都透着自由明媚的气息。
没有半分病重的样子。
恍惚间,他们都以为她是痊愈出院,而非放弃治疗。
朋友不放心她,想要请假跟她一起去苗寨。
“怎么?”云心月坐上驾驶座,将手机外放,搁在旁边,“怕我被苗疆小少年蛊惑,囚。禁起来强。制。爱?”
朋友沉默了一阵,故作轻松般开玩笑:“……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云心月被她逗笑了:“行了,属于我的苗疆少年,说不定不在苗寨里。”
他在另一个时空,等着她。
“那在哪里?”朋友听她语气轻松,松了一口气,“总不能还在娘胎里吧?”
云心月似真似假道:“说不定,是穿越时空之苗疆少年爱上我呢?”
……
跟朋友闲扯几句,她已经把车开出车库,跟着导航走。
她身体不行,需要休息,走走停停,第五日才到苗寨的山脚下。
旅游淡季,苗寨没什么人。
她找民宿租了一个月房,先将自己安顿好,休息够了才扛上画板相机,找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停下画画。
有背着书包的年轻大学生路过,在背后感叹:“哇——好好看的人物,姐姐,这是你的OC吗?”
“不是。”云心月轻轻摇头,转眸看她们年轻活泼又略带腼腆的脸庞,弯眸一笑,“这是我的爱人。谢谢你们对他美貌的肯定。”
爱人?
这么年轻的姐姐,怎么会用这么古老的称呼。
大学生愣了一下,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们好像欸。”
这下,愣神的成了云心月。
“是吗?”她掏出手机,打开相机,递给对方,“你能帮我拍张照片看看吗?”
大学生接过,一边拍一边尖叫:“哇——姐姐你好美,好有古韵!”
她咔咔拍了好几张供挑选。
云心月接回手机,低头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放大对比,不管是眸中的光,还是眼眉唇角翘起来的弧度,果然都和旁边画作里的他一模一样。
没有假温柔,也没有不在意。
她眼眸微微一动:“能麻烦你们等几分钟,再给我拍几张照片吗?我可以付费,不白耽搁你们的时间。”
热心大学生群体当即表示不用。
云心月拿起画笔,对着手机里的自己,在楼泊舟眼里添了几笔。
清澈大学生看得嗷嗷叫:“太绝了太绝了!照片出来肯定美死了!”
一群人甚至还分工合作,将指导姿势、打光、场务的事情全包了。
用一台手机拍出大片的感觉。
——情绪价值还拉满。
为了感谢她们,云心月请她们去吃了顿饭。
饮料足饭也饱之后,有位女生略有些羞涩地表示:“我下个月就要出国留学了,很久不能回国,能不能留姐姐那张看不到脸的背影照?”
云心月回看照片,指尖悬停在她说的那张背影照片上。
照片里,她背对摄像头迎风站立,眺望远山,而画板侧着,阿舟的眼眸紧紧追随她。
下一张,她回眸一看,画板与现实的人便对上眼。
就像在梦境里那样。
手指继续滑动,下一张便是眼部特写。
她们的技术也不知道哪里练出来的,将她眼里的楼泊舟拍得很清楚,连眼珠子都成了艺术品,而他漆黑眸子里,光圈勾勒的人影仔细辨别也可以看出来。
“好啊。”云心月加了她微信,将照片发给她。
女生捧着手机吱哇乱叫,不复羞涩:“谢谢姐姐!”她捧着脸一脸羡慕,“你一定很爱你老公吧。”
“是呀。”云心月伸手,指尖泛起落日和暖的光,落在画板的楼泊舟脸上,“我很爱他,就像他爱我一样,不可或缺,无可取代。”
大学生们心满意足,带着糖从农家乐离开。
她将画板收起,回民宿休息。
在苗寨半个月时间,她已经在寨子里混了个脸熟,当地人看见她都会塞一把自家青菜。
提着青菜回到院子,云心月先把快递拆了,将打印出来的照片装相框里,放置在桌面上。
照片打印了很多,大都装相册,只有背影照和眼睛特写照装相框。
两张照片被她排在一起,放在花瓶下。
她的大拇指在照片上扫过,先去做饭吃过,又好好洗了个澡,早早躺在床上。
这一晚,梦境来袭。
她落在战场上,血色铜花遍地开,日暖天却寒,风吹铁锈重。
云心月感觉自己的魂体都凉了。
南陵几近灭国的大战,还是没能避免吗……
仔细一看,她却发现战场不在南陵的山野林地里,而是更为开阔的高原,打的也不是步兵战,而是骑兵突袭战。
她拔高视野看,不见战火遍地,才又降落巍峨宫殿,寻找楼泊舟。
她正奇怪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见阿鲁那居然用草席裹了一具白骨,用来威胁高坐马上的主将。
“将阿宁给我,我就把公主的骸骨还给你。”
沙曦气得发抖,在诸将隔壁挽了个枪花,直指阿鲁那满是血污的脸庞:“高阳四王子,你会下地狱的。”
“哈哈哈哈——”阿鲁那眼神癫狂,仰天长笑,“你觉得我在意吗?”
他当初不要王位,后又不择手段登上王位,挑起南陵内乱,可都是为了让阿宁顺利“成神”,永远留在他身边。
“而且——”他看向被甲衣和恶鬼面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主将位,“南陵圣子掘了你们西随神女的墓,他难道就不要下地狱吗!”
掘墓?
是阿舟。
云心月落地,想要飘向他,却好像被什么扯住一样,倒回尸体附近。
她好像只能无限上下,却有方圆的拘禁。
“怎么。”阿鲁那看向楼泊舟,“几年不见,是被公主身上的尸毒毁了脸,连露面的勇气都没有了,还要自欺欺人戴上假面么。”
几年?
她不是才回到现代两个月左右,怎么会有几年。
还有——
云心月直勾勾盯着那张面具。
阿舟为什么要戴假面,他不是在意别人眼光的人,难道脸上沾惹的尸毒很厉害吗?
几年过去,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握着缰绳的手松开,缓缓放到自己面具旁边的搭扣上,用力一按——
恶面被他绑着粘满血的布条揭开。
少年面容露出来的瞬间,云心月浑身发寒,似有寒冰泡脚,钻入脚底,一路往上攀爬,冻结了她的血液,在脖颈上结出一片片薄冰。
头皮也被战栗揪紧得厉害,一阵阵发麻。
“阿舟……”
凌乱的银发被假面勾下,细细一条条银线,将他半张脸遮掩。
楼泊舟缓缓垂下漆黑沉静的眼眸,盯着他的手腕。
阿鲁那嗤笑:“原来只是白了头,还以为毁了脸呢。”他收紧握着尸骨的手,“把阿宁给我,否则,我便捏碎她的骨头!”
他文雅的脸庞,已近扭曲。
真丑啊。
楼泊舟想。
原来过分急迫的人,会是这般模样。
沙曦怒喝:“阿鲁那!你敢!”
阿鲁那完全不理会沙曦,只盯着一脸平静的楼泊舟:“如何,换还是不换。”
他扯了一下尸骨,扯得腕骨上的月牙银饰晃荡不休。
楼泊舟眼神不动,冷静得令人心寒:“换。”
阿鲁那得逞般笑了。
恶劣得让云心月想给他个大嘴巴子。
但她做不到。
这场梦持续了很久,好似过了快半个月,她无聊得把高阳宫殿守着他的卫士兵器上多少根纹路都烂熟于心。
不过,困境在几日后得到解决。
南陵那边要求给她进贡牲畜和瓜果之外,还要每日换一本书祭拜,否则便踏破他们的国都曙城。
守卫将士还私下嘀咕:“这南陵人莫不是拜神拜疯了。”
他们高阳信奉真神,也没这么疯的。
云心月都快感激死想出这个好主意的人才了,游荡一会儿,等风起了便要飘过去看翻开的书页。
一个月后,阿鲁那已经不耐烦,甚至为了逼迫楼泊舟就范,将她的肋骨拆了一根,放进锦盒交给他。
昨日还平静坐在谈判桌与他饮酒的少年,这下可疯了,连夜杀进宫城,掐住阿鲁那的脖子,摁在墙上摩擦。
云心月有幸目睹这一幕,正想这回是不是能够待在阿舟身边,好好看看他了,意识却慢慢模糊……
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竹架,叹息一声。
就差一点儿了。
但她也没可惜多久,系统在天气开始温热的某一夜,忽然出现在院子里。
“宿主,他真的彻底疯了,你快回去看看吧!”干瘪瘪的半透明球体一副疲惫不堪,已经被榨干的样子,“我替你绑定攻略楼泊舟还不行吗!!”
云心月八风不动:“我也没几天命了,你这时候来找我,是求帮忙,还是威胁?”
“帮忙!”系统似乎被折磨得不轻,“我向主系统给你申请最好的酬劳。”
云心月没有得寸进尺,答应了。
这一次,进入时空的是她自己本来的身体,没有再捏一具。
落地之后,云心月一眼瞧见镶嵌在偌大山体中的……巨型棺材。
敞开的方形口子高大,却完全照不亮内里,只能瞧见一片幽深的漆黑。
光是看着,便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系统:“你看你看,谁会把住的地方设计成这样啊!”
特别是在南陵这样的国度,这不是诅咒自己么。
她心里一紧,抬脚走进山洞内。
山洞黯淡无光,也没有壁火在一侧照明,只能摸着往前走。
洞内果然足够幽静深邃,路长得像长颈鹿的咽喉,崎岖得像橘子表皮,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多久,才到内室。
内室倒有一点萤灯,散发微弱的光。
看见室内布置,她又是一愣,误以为自己穿回与他私定终身那一夜。
要不是角落多了一口镶金嵌玉挂银铃的豪华棺材,她便有些恍惚了。
楼泊舟躺在棺材里。
云心月忽地有些情怯,缓缓走向棺木,将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一点点收入眼里。
他怀里抱着一具穿婚服的白骨,双眸紧闭入睡,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白骨手腕上戴着一串月牙银饰,正是系统用她基因捏造的那具躯体的残骸。
她忽地停下脚步,不敢向前。
此际,楼泊舟霍然睁开眼,漆静的眸子如一团剖开的冷雾,散发着幽幽的黑色,如黏糊潮气瞬间将她裹住。
不留一丝缝隙。
“抓住你了。”
沙哑嗓音就在耳边回响,吐息掠过耳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