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影拥满的窗前,飘散的热雾氤氲着,白茫茫一片。
哗啦声里,尤珠正带着几位宫女挨个往屏风后的浴桶倒着热水,溅落的水珠沾湿了鲛绡下悬系的流苏。
随着几声宫人低声请安的嗓音传来,太子挽着湿沉的墨发自殿外入了内,寒意彻骨的雪天,他只着了单薄的长衫,半敞的襟口处,分明的锁骨还盛着点点雪水,偏他浑然不觉冷似的,撩起珠帘便往里的金榻寻去。
太子只见岑拒霜仍窝在榻上,两只纤细的手紧紧抓着被子,把自个儿裹在厚厚锦衾里,通红的脸怎么也褪不下去。
尤珠在旁关切道:“姑娘是有些发热吗?怎么脸一直那么红?要不要叫陈御医来看看?”
太子勾起玩味的笑意,他哦了一声,“可能因为是孤要服侍她沐浴,她害羞。”
话音落时,一个软枕自金榻处扔来,紧随的是岑拒霜羞恼的声音。
“谁要你服侍了!”
太子一把抓住软枕,招手屏退了左右,“都退下吧。”
“看来身子恢复得不错,都有力气砸人了。”
岑拒霜仍未从那烧灼的感官里挣出,她瞥了眼太子,小声嘀咕着:“不要脸。”
一个时辰前,岑拒霜本是羞耻于自己弄脏了褥子,她鼓足了勇气才跟太子说这回事,结果太子不仅伸手去摸,还缘着她腰肢往下吻到了那里,她如何也想不到。眼下单是忆及那情形,她脸上的温度如何也降却不下。
他平日里吻她时喜欢舔她的脸也就罢了,他怎么连那里都……
饶是早就知悉太子变.态的本性,但他怎能不跟她说一声就这样做了?
“脸皮这种东西,是世上最无用的。”
太子不以为意地说着,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不是嫌褥子弄脏了么?还不沐浴,是想一辈子捂在里面吗?”
岑拒霜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钻出半个头来。
便见太子步近,将她连带整个被子卷着扛在了肩头,她的惊呼卡在了喉咙,太子已是利落地把她剥得干干净净,留了心衣和亵裤,抱着她放入浴桶里。
“剩下的自己脱。”
裴述的话,让周帝一怒,岑心绵一怨,岑拒霜一惊。
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岑拒霜看向挡在身前的裴述,这个熟悉的背影,让她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初裴述挡在她身前替她教训那些坏孩子的时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个是她的皇后姑母,一个是待她亲厚有加的皇上,岑拒霜不懂裴述此言何意,只能沉默着。
周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认真打量着殿下站得笔直的裴述。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后,整个人就开始变了,再也没有往日里的岑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芒刺。
这种失控感,让安稳了二十余载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机。
“你说什么!”周帝沉声道,他的声音嘶哑而凌厉,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岑心绵见状,下意识怨毒地看向岑拒霜,但由于岑拒霜被裴述挡得严严实实,她那满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对上了裴述双眼。
岑心绵先是一愣,僵硬地动了动嘴角,对裴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父皇一月未见岑拒霜了,想看看她,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裴述看着她眼里的警告和规劝,嘲讽地勾起嘴角。
自己没办法留下丈夫,却利用不谙世事的岑拒霜来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着对方能将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裴述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发挺直,不卑不亢道:“请父皇和母后恕罪,儿臣并非是想将岑妹妹藏起来,而是……”
他忽地转身,眼神恰好和岑拒霜好奇的眼神对上,岑拒霜猝不及防,忙将头低下,却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长又飘逸,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一层薄纱,她感受着对方指尖之上的厚茧带来的摩挲感,以及缓缓传来的冰凉触感。
心飘在了空中,一荡一荡的。
自进殿之后,岑拒霜便自觉与裴述拉开距离,但裴述现在却托起她的手,岑拒霜被他牵着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离得极近,岑拒霜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
幽香再次弥漫在两人身旁,然而,裴述的眼里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裴述:“父皇有所不知,岑妹妹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儿臣只是担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万不敢说什么藏起来。”
风寒?岑拒霜心里一惊,柳叶儿刚说她感染了风寒,裴述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见他找出这样的借口,岑拒霜倒还真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上对她极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往她宫里送,但是每次与他相处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让岑拒霜觉得十分别扭。
有时候那眼神带着狠厉,仿佛是看向猎场的猎物,有时候那眼神带着怀念,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岑拒霜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她能从徐夫子的教导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怀和师父般的严厉,能从徐夫子对父亲的追忆中感受到敬重和叹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却从来感受不到这两样,而这些年,周帝也几乎从未提过她的父亲。
周帝听了裴述的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撤了一半。
视线落到岑拒霜身上,他皱眉看着裴述揽着岑拒霜的那只手,见岑拒霜满脸潮红,已然相信了裴述的说辞,他对着岑拒霜关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风寒?”
“找过太医了吗?”
岑拒霜正想搭话,却感到裴述扶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岑拒霜心里惊地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看也不看她,仰着头说道:
“前几日就看过了,还是老十为岑妹妹找的柳太医,柳太医八十多的高龄了,听说正准备修养一段时间,却因为岑妹妹的风寒,被老十从府里强行请了出来。”
“你说谁?老十?”周帝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他去找岑拒霜干什么?”
一个从未想过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觊觎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别人也有心收入怀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脸。看向殿下的岑拒霜,他瞬间明白了裴桢林的意图:美人在侧,连他的如此,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裴桢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战而屈人之兵,见人上了勾,裴述勾起嘴角,偏头看向一脸震惊的岑拒霜,笑道:“父皇你这就问错人了,你该问岑妹妹的。”
岑拒霜一早就知道裴桢林骚扰她的事情会被人知道,毕竟皇宫里最不缺就是透风的墙,但是从未想过,这个事情竟会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皇后和裴述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紧手中的袖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裴桢林是现如今周帝最宠爱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宫内地一个孤女罢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顺水推舟成全了裴桢林的心愿,那……岑拒霜咬住嘴唇,压住颤抖的声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学一起听课而已。”
“十殿下向来宅心仁厚,我之前无意间提了一句风寒,没想到十殿下竟记住了,替我请了柳太医来。”
裴桢林此人,不论是谁都知道,“宅心仁厚”四个字是和他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没人不知趣地去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良久之后,岑拒霜只觉得后脊都湿透了,才听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赐婚没有来,岑拒霜因紧张而浑身绷直的身体瞬间松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多谢陛下。”
扶着岑拒霜的手臂,裴述对岑拒霜的身体变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岑拒霜,默然不语。
“儿臣送岑妹妹回去吧。”裴述也行礼告辞。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闷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他又连忙补道:“快去快回。”
裴述带着岑拒霜悄然转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果然还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渐暗沉,出了殿门,他看着岑拒霜岑吞吞的模样,冷声道:“岑妹妹走得这么慢,难道是恋恋不舍,还想留在未央宫不成?”
岑拒霜一顿,瞧着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顿了顿,还是将萦绕于心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太子表哥是……已经知道了吗?”
裴述斜眼睥睨,冷声:“嗯。”
知道的,以及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单单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岑拒霜心里,痛得岑拒霜浑身一颤。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要出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为难,为什么从不来替她解围?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为什么却从来都视若无睹……
岑拒霜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刚刚已经哭过了,再也不想在裴述面前掉眼泪了。但是,满心的委屈和不解却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来,她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她第一次在裴述面前任性,挣开了他的手。
为了防止泪水被看到,她低着头哽咽道:“不劳太子表哥送了,岑拒霜自己回去。”
裴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有些僵硬。
这还是他有印象以来,岑拒霜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语气,没有丝毫挽留,没有一丝歉意,岑拒霜心里又是一酸,她强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岑拒霜,告辞。”
她走得极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宫墙下显得落寞而孤寂,浑身的悲戚和哀伤仿佛要溢出来了。
最后一丝天光也陷入地平线,裴述在原地注视着岑拒霜离去的背影,一点点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过未央宫宫人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着裴述递过来的灯笼,岑拒霜哑然。
她的泪水,终究是没有藏住。
裴述不自然地偏过头,躲过那令人滚烫的泪水,哑声道:“你不必担心裴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岑拒霜:“?”
然而裴述只说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说了。
“你们,把岑小姐送回去。”裴述朝路过的宫人吩咐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岑拒霜:“……”
……
未央宫内,见两人缠绵相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周帝的脸色倏地黑了。
“我让你好生看着岑拒霜,你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岑心绵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谢罪,心里却将岑拒霜反复唾骂。
“陛下,臣妾真的冤枉啊。”
“岑拒霜的脚长在她自己的身上,臣妾怎么管得住她呢?”
“她已经十六岁了,宫里的皇子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臣妾一人实在是难以管教。”
她这番话,直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岑拒霜身上,可当初裴述明明说的是裴桢林去骚扰的岑拒霜。周帝脸色越发暗沉,气得直接甩袖而去。
出了未央宫,他沉声道:“冯令!”
门外的太监总管立刻上前,恭敬道:“老奴在。”
周帝:“派人去查一下,看看这些日子岑拒霜都接触了哪些人,和哪些人说过话,都说了什么。从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给我记录在案,每天拿给我看。”
冯令垂首,道:“遵旨。”
他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周帝叫了回来。
“等等,太子的一言一行,也派人给我盯着。”
“还有,十皇子裴桢林暴戾乖张、肆意妄为,今后就让他待在自己的宫里,别让他出来了。”
冯令眼皮也未抬,全盘接过了周帝的吩咐,“是。”
西边的红霞渐渐褪去,露出灰白的乌云,似乎又酝酿着一场暴雨。
而此时此刻,芙蕖宫的大门前,裴欣悦正拦着柳叶儿,有些生气道:“你刚刚什么意思?让我别管霜儿的事情。”
“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我们在宫里相依为命,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你们相依为命?”柳叶儿轻哼一笑,“你虽贵为公主,但既无皇上的宠爱,也无母家的势力,岑拒霜虽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但是深得皇上皇后的重视,你们怎么谈得上相依为命?”
听她这么说,裴欣悦轻蔑一笑,“你根本不懂我和霜儿!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表面罢了,岑拒霜其实根本就不稀罕那些东西。她曾说,她自小没了父母,希望有自己的家人。”
“五年前我母亲病重,当时的我束手无策,是霜儿冒着大雨将太医带到我娘身边,治好了我娘的病。当时我俩就义结金兰,我认了她当我的妹妹。”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谁也别想伤害她!”
“哦?”柳叶儿双眼一眯,“什么都能替她做?”
裴欣悦以为她不相信,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什么都可以!”
柳叶儿敛起了笑容,神情肃穆道:“那你,愿不愿意替她出嫁呢?”
裴欣悦瞬间,愣住了。
依着他对皇帝的了解,只怕向来宠爱太子的皇帝又要将他召到宫里头千哄万哄,软硬兼施地各种劝说着他,希望放宽这择婿标准,让太子莫要入赘改姓。
岑侯爷咬着牙,将宝刀从地面提了起来,“想要迎娶小霜可以,先问问我手里的宝刀。”
风雪依旧。
岑拒霜坐在小院子的廊庑下,怀里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她腰间还挂了一个小食盒,那食盒尤为精致小巧,是太子出宫前塞给她的,还贴心地系在了她腰间,里面装了好些个缩小版的透花糍,可解解嘴馋。
眼下她却没心思吃,一直紧吊的心悬在胸腔里,如何也放不下。
她既担心叔父为难,又担心太子没法讨得叔父欢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百无聊赖地抱着食盒里的透花糍,指着里面白里透粉的透花糍数来数去,嘴里一边念叨着“殿下能成功”、“殿下不能成功”。
忽闻一个踩着软雪极轻的足音自身前传来。
“应该念着‘殿下能成功’和‘殿下肯定成功’。”
岑拒霜扬起脸,唯见碎琼乱玉纷飞间,太子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
他身上翠蓝色的衣袍划破了好几处,沾着斑斑血迹,鲜红的雪水自他浸湿的衣摆不断跌落,于覆满白色的茫茫之地绽开妖异的血红。
“殿下!”
岑拒霜按捺不住扑通狂跳的心,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身前,怀里的暖炉霎时倾落至地,咕咚咚地撒落满地灰。
她环抱住太子的腰身,嗅着他身上腥甜的气息,顿时语无伦次起来,“怎么流那么多血?叔父他……他……给殿下砍伤的吗?还有为何我这次没有感受到半点疼痛?难,难道我身上的蛊已经解了?”
太子揽过她的肩膀,提起另只勉强能用的胳膊,单手把她紧紧搂入怀,“这不是伤,是孤娶到你的证明。”
“我还没答应呢……”
霜雪不休的声里,岑拒霜细声呢喃着,却只听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紧贴着的皮肉将那真切的跳动无限度放大,须臾间,人世似是唯余这样温实有力的声音,久久回响。
“岑拒霜,往后的岁岁年年都陪着孤吧。”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