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已是入夜,月上柳梢,往来踏过寝殿门槛的步伐匆匆,撷过阵阵浓郁的药味。
陈御医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之际,瞧见太子入了内,他紧忙叩首回禀:“殿下,岑姑娘的情况……不容乐观。寒风入体,引发旧疾反复,加之近日入了冬,天气无常,无疑是雪上加霜。微臣正带着太医院众同僚在尽力救治,相信岑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若是能熬过这一难关……”
太子没等他将话说完,“孤不要假设,孤要她定能熬过。”
陈御医无声叹了口气,再一拜首,“微臣这就去煎药,还得请殿下费心,喂岑姑娘用药了。”
太子折身步入寝殿里屋,抬手撩起重重落下的鲛绡,各色宝石缀满的金榻上,岑拒霜安安静静地躺在锦衾间,幽幽轮转的珠灯照着那惨白无血的面庞,她像是一樽一动不动的琉璃,一座碰不得摸不得的玉石,脆弱易碎。
自沥城回京的途中,岑拒霜一病不起,用了多少药也不管用,到后面更是一滴药也喂不进去,喝多少便吐多少,眼见她日益消瘦憔悴,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太子连夜不休地将她带回了东宫,召来太医院一众为之诊治。
陈御医彻夜为岑拒霜施针稳住了病情,但依旧沉疴难愈,危在旦夕。
太子出神地看着她良久,忽觉那乌青的嘴唇动了动。
尽管拒霜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岑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太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拒霜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拒霜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拒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拒霜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太子的紫霄殿,西侧为太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拒霜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拒霜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拒霜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拒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拒霜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拒霜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太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岑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拒霜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岑拒霜知陈御医不愿意告诉自己真实答案,便也不再勉强多问。
临了陈御医走前,又写了方子递给尤珠,他苦口婆心地对岑拒霜说,“姑娘,思虑多了亦是伤身。眼下您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心养病便是,外面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太子殿下顶着,您还在担心什么呢?”
岑拒霜咬着下唇,“有劳陈御医关心,我……会好好养身体的。”
陈御医深深看了她一眼,暗暗摇了摇头,他亦是在宫里资历最为年长的御医,如何看不出岑拒霜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呢?这宫里头啊,最是心疾难医。
太子听闻寝殿的消息后,当即赶了过来。
“怎么好端端的又吐血了?”
“陈御医说,姑娘此前去沥城祭拜父母后一直愁思不解,久而久之生了淤血。这淤血吐出来了反而是好事。”尤珠见太子来了,便拿着方子去膳房,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岑拒霜不敢抬眼看太子。
太子依旧在旁说着,“小没良心的,孤不过走了这么点时辰,你便又让孤回来了。”
听着他的嗓音,岑拒霜只觉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捏住,揪心的疼。手里的同心佩硌着每寸纹路,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胳膊,在太子的目光里,她举着同心佩摔在了地上。
“咣当——”
玉质的同心佩被摔成几块,碎裂的玉痕爬满莹白的表面,迸落的碎渣四处皆是。
“我不要你的同心佩。我也嫌这玉佩吵,更嫌你日日守着烦。”
岑拒霜低头说着,努力憋着眼泪不让他发觉。
太子的嗓音听着极为生寒,“你的意思是,你不要孤?”
第 72 章 照顾
太子走了。
彼时那声带着寒意的质问落在耳畔,如同被惹怒的野兽张开了獠牙,森森的利齿贴在了她的脖颈,却没有咬下口,只是声声问着她——
她不要他了是么?
岑拒霜没有作答,这样无声的回答等同于默认。
而想象中他勃然大怒或是下口咬断自己脖颈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岑拒霜望着太子渐渐离去的身形,明黄的蟒袍染着浓重的夜色,挺直的背影孤高而决绝。须臾间,她觉着呼吸之时五脏六腑都在隐隐发着疼,不知是她在疼痛,还是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还在感叹儿子儿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皇后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皇后垂眸:“时辰不早了,陛下也该上朝了。”
说着和许太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行至宫道,远远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架轿辇,皇后吩咐身侧宫人:“素筝,待会儿你去趟东宫,帮着太子妃打点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筝嬷嬷笑道:“看来您挺喜欢太子妃的呢。”
皇后道:“喜不喜欢,也是我家儿媳了,我这做长辈的,能帮的地方就多帮着些。只感情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别急,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刘丞相暗自思量太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太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陛下,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陛下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裴述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裴述却是神色坚定,言辞恳切:“为父皇分忧解难,乃儿臣身为储君之责。御史台整顿之事,关乎朝廷清正,国家安宁,儿臣岂敢有丝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这架势,便知太子定然又想在御史台大刀阔斧整顿一番。
也罢。
年轻人有冲劲,他也喜闻乐见:“那这差事便交于你,这几日你写个章程,呈上来给朕看看。”
裴述应道:“儿臣遵命。”
议政结束,官员退下。
永熙帝批了几本军务,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今儿个天气不错,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带你新妇去划划船赏赏荷?”
裴述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眼道:“父皇有雅兴,带母后去便是,儿臣晚些还得写御史台改制的策论。”
永熙帝道:“改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两日也不妨事。”
裴述:“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的蠹虫也能早一日下台,省下的银钱或能给穷苦百姓多一碗米粮,边疆的将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别念了。”永熙帝摆手:“反正这事交给你办了,你自个儿折腾去。”
说着,他撂下笔,“你忙吧,朕歇着了。”
裴述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裴述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裴述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福庆哎哟一声:“采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主子们在里头办正事,咱们做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催啊。”
采月道:“可这都丑时了……”
太子殿下戌时来的瑶光殿,一晃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那可是整整三个时辰啊。
她耳听得自家小娘子的啜泣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算上现下这回,已是第三回?
采月虽是在室女,却也知晓女子初次会疼,娘子自小娇养着,一身细皮嫩肉稍微用些力都会摁出个红印子,而今第一夜,却遇上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郎君,这么晚了竟还在折腾!
“采月姑娘且宽心,殿下虽瞧着面冷,却不是那等粗鲁莽汉。”
福庆安抚着:“咱家知晓你心疼太子妃,但你也往好处想想,太子与太子妃鱼水和谐,可是夫妇恩爱的好事呢。”
采月干笑两声:“是,公公说的是。”
再听殿内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只盼着太子能温柔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传来唤水声。
采月松口气,忙不迭招呼宫人抬热水。
本以为还能看一眼自家娘子的情况,屏风后却传来太子倦懒沉哑的嗓音:“都退下。”
宫人们垂着脑袋,纷纷退下。
采月出门前偷瞄了眼,只瞧见屏风上透着两道影儿。
太子似是抱着自家娘子,衣衫凌乱堆在腰间。
娘子那头长发如云逶逶垂下,牡丹锦屏后隐约露出一截如酥白腻的肩膀,莹润盈盈……
嗐,莫说气血方刚的太子殿下了,便是她这女子瞧着都脸红呢。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裴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监总管刘进忠:“去东宫打听下,太子昨夜可是又苦读到深夜?”
待御辇到了永乐宫没多久,刘进忠就抱着拂尘回来,在永熙帝耳边低低禀报。
永熙帝眉目舒展,抚掌道:“难怪呢。”
皇后正在合香,听到这动静,不禁抬眼:“怎么了?”
永熙帝挥退宫人,走到皇后身旁,将东宫昨夜之事说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轻,折腾到丑时,卯时竟还能起来锻炼……”
皇后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着她:“怎么,羡慕年轻人了?虽说和年轻时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皇后嗔他一眼:“都这把年纪了,你消停点。”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还皱眉。”
“没什么……”
皇后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担心,太子是否见她催了,这才完成任务般当夜就成了礼。
若真是这般,岑家小娘子知道实情,得有多伤心?
思及此处,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诧异,“阿妩,你去哪?”
皇后头也不回:“你自歇着吧,我去私库转转,挑些东西送给儿媳妇。”
素筝嬷嬷扶着皇后上了肩舆:“何况太子妃生得玉雪可爱,奴婢瞧着都心生爱怜,遑论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皇后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灿烂的盛夏日头渐渐爬过重重宫阙,天空瓦蓝如画。
拒霜坐在轿辇上,看着身后手捧礼品的长长一溜儿宫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长辈们实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过请了个安,就赏赐了这么多东西。”
采月笑道:“这说拒尊长们爱重您呢。”
拒霜小脸微红,却是半点不谦虚:“我也觉着他们喜欢我。你是没瞧见,太后和陛下就和自家长辈一样,慈蔼极了,说话都笑眯眯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紧张,但人与人的善意极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
就目前来说,她觉得这门婚事还算不错。
太后慈蔼,公爹和善,婆母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为难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太子夫君了。
许是不能背后说人,她正腹诽,前头肩舆的男人冷不丁回过头。
四目相对,拒霜一怔,而后心虚避开眼。
“停。”
前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拒霜看去,便见太子下了肩舆,径直走来。
她霎时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带的年轻郎君在她身侧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书馆找两本书,待会儿福庆会带你逛东宫,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拒霜唇瓣微张,触及男人那双沉静如潭的凤眸,终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见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舆,消失在下一个转弯,拒霜纤薄的双肩不禁垮下。
岑拒霜想着,他走了也好。像太子这样高傲从不低头的人,她如此出言中伤他,他怕是不会再回头了。
太子找宁妍要了蛊虫解药?他不是不愿意解蛊吗?为何又会去找宁妍要解药?
错杂的思绪缠绕着,她如何也想不通。那会儿她一心想要解蛊,太子明明表现得极为强势,因她牵念着解蛊离开他的事而大发雷霆,怎的这会儿他又突然转了念头?
抬眼时,岑拒霜见不远处,太子正朝她步步走来。
翻飞的雪泥溅落在那金黄的袍子上,沾湿了好许,落下几许雪水痕迹。他望着宁妍带她在这宫里四处走着,似是有些意外,移近的步伐不知觉地加快了些许,眨眼已是近了她跟前。
宁妍识趣地把轮椅交给了太子,抽身离去,“二哥你回来了啊……正好我在带拒霜散步,那就交给你了。”
身后推着轮椅的人变作了太子,岑拒霜平缓的心绪又再忐忑起来。
两人都没有出声,唯有车轱辘行过软雪的轻响拂过耳畔。
少顷,岑拒霜瞥见雪地里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随着他推动转向,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但因他未放开的那双手,两道影子始终相连着。
她轻启着唇,“我……有话想跟你讲。”
太子听着她的嗓音,歪过头看向她。
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她终于要向孤坦白心意了?
第 73 章 敞怀
雪落无声。
太子推着她的动作停了下来,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没入雪痕里。
她呵着唇边的白雾,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覆着柔软裘绒的衣下,两只手交叠在一起,食指紧紧相捏,岑拒霜好一会儿才出了声。
“听宁妍说……殿下找了她要蛊虫的解药。”
“怎么?”
太子的嗓音从头顶而来,岑拒霜背对着他,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为何,她只能瞥见身侧的影子。他峻拔的身形正立于她身后,抬起的胳膊像是环住了她的所有,龙涎香的气息随着寒风拥来,她杂乱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殿下当初不是不愿意解蛊吗?如今又是为何……”
太子冷笑一声,“孤想解就解,不想解就不解。当时不想,现在又想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岑拒霜闻言,敛眼盯着自己衣襟处的花纹,鲜红缎子织成的图样尤为惹眼。这些都是她在东宫时太子赠她的衣裳,他极其喜欢这样的红,红色向来张扬恣意,在他身上显得更甚。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拒霜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裴述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太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太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裴述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拒拒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太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裴述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拒拒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裴述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拒霜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拒霜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裴述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拒霜一怔:“啊?”
裴述:“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拒霜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裴述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拒霜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裴述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拒霜愕然:“那还不算吗?”
裴述道:“不算。”
拒霜:“那方才算什么?”
裴述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拒霜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裴述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拒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拒霜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太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子?”裴述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裴述道:“东宫只有太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裴述并不怒,只觉着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太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太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拒霜。
拒霜也不指望那木头太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拒霜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太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拒霜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拒霜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拒霜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太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拒霜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皇后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皇后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皇后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拒霜,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拒霜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拒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拒霜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拒霜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皇后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裴述带着拒霜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述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裴述眸光轻晃,低头:“是。”
拒霜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拒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不多时,飘散的药味传来。
陈御医端着药站在檐下,远远地唤着,“殿下,该给姑娘用药了。”
岑拒霜尚是意犹未尽,太子躬身将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往寝殿走去。
她余光瞥见东宫上下不少人围在了旁边,自觉羞赧不已,“这么多人看着呢……”
太子不以为意。
“孤抱自己的太子妃怎么了?”
第 74 章 踩肩
暮色将合,天边雪色迷蒙。
岑拒霜整张脸埋在了太子的怀里,听到他口中说出的“太子妃”三个字,她蓦地扬起绯粉的面容。迎面细雪吹拂着,混着几许凛冽寒意,却怎么也散不开岑拒霜脸上的滚烫。
她结舌于口,好一会儿才说出,“谁、谁是你的太子妃……”
“孤抱着的就是啊。”
太子抱着她的胳膊愈紧了几分,他自顾自往寝殿走着,又瞄了眼她发间安安稳稳插着的玉簪,“而且你都收下了孤的玉簪,怎么,现在想反悔?”
岑拒霜茫然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收了你的玉簪了?”
太子递了个眼神,“喏,你头发上的不就是么?”
她将拒霜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岑拒霁哈哈直笑。
拒霜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拒霜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拒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拒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拒霜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拒霜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拒霜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拒霜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拒霜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传话,问太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拒霜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拒霜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拒霜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拒霜在东宫门前和裴述汇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拒霜虽为太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拒霜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裴述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袭拒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拒霜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拒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拒霜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拒霜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拒霜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拒拒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太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拒霜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裴述收入眼中。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拒拒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拒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岑拒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拒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岑拒霁刚要应下,却听拒霜道,“不急。”
岑拒霁和拒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拒霜。
岑拒霜这日折腾得太累,用了药不久后便倒在榻上睡了去。
久未有如此安稳踏实的觉,连着梦也不曾有。
半夜雪声愈骤,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太子仍在书案处批折子。昏黄宫灯下,晕开的光描摹着他锋利的轮廓线,他提着朱笔一丝不苟地书着,恣意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君王的肃然。
她出神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殿下……”
太子听见她带着鼻音的朦胧睡音,搁置下了笔,“怎么醒了?”
岑拒霜拢了拢被角,“有点冷。”
太子随手将折子扔在一边,从书案处走到榻前。
“怎么,想让孤侍寝?”
第 75 章 决心
夜雪深深,琉璃窗处白茫茫的一片,恍如白昼。
岑拒霜听着殿外嚣然的风响,冬时袭来的寒意悄然浸入骨髓,连着不眠不休的炭火温度也显得薄弱起来,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
当下太子挑着剑眉,幽幽问着是否要他侍寝,岑拒霜只觉面颊霎时烤灼起来,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略过宁妍给她看的春宫图册,那一页页交缠的姿势浮现于眼前,她的目光落在太子半敞的衣襟时,视线都跟着变得滚烫起来。
太子并不惧冷,饶是冬夜寒重,他依旧只着一层松松垮垮的丝衣,大氅都不会多披一件。
她紧忙咬着舌头,反驳着话:“谁说要你侍寝了……”
太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指尖一下下敲在手旁的案头处,嗒嗒作响,“那既不是唤孤侍寝,又吵着说冷,难不成……你要孤夜半差人备个热水,和孤一起鸳鸯浴?”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拒霜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拒娓来叫拒霜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拒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拒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拒霜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拒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拒霜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拒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拒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拒霜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拒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拒霜:“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拒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拒霜:“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拒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拒霜脑子还混沌着:“啊?”
拒娓眉梢一挑,“你太子哥哥咯。”
拒霜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拒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拒霜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拒霜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拒霜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拒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隅中时分,岑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岑拒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拒娓拒霜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岑拒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皇后,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岑拒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拒霜:“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拒霜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拒霜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拒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拒霜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拒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皇后娘娘也在呢。”
拒娓拒霜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皇后,太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拒霜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霜霜,霜霜!”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拒霜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拒霜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岑伯缙次女岑拒霜,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拒娓和拒霜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皇后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拒霜身上。
毕竟这才是太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拒霜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皇后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皇后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皇后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拒霜:“尤其是小霜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拒霜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拒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拒霜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拒霜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皇后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皇后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拒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拒霜:“可见过太子了?”
拒霜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皇后,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太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拒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述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拒霜这边见皇后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皇后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拒霜很想告诉皇后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拒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皇后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拒霜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拒霜好奇张望着,“那太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下一刻,便见一堵粉墙之后,冒出的两个年轻的锦衫小娘子。
宫人们纷纷行礼:“拜见公主殿下、许三姑娘。”
宫里唯一的公主,便是太子裴述的胞妹,十岁的长乐公主裴瑶。
至于这位许三姑娘……
那水蓝裙衫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朝姐妹俩行了个平辈礼:“两位娘子万福,我是镇北侯府长房三女,许兰君。”
这么一说,拒霜也拒白了。
这是许太后的娘家侄孙女。
说起来,镇北侯府许家和岑氏也是姻亲,拒霜的二叔母就是许氏女。
“我知道你。”
拒霜看着许兰君,笑眸弯弯:“二叔母在信里提过,说她娘家有个侄女蕙质兰心,作得一手好诗,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想来便是姐姐了。”
许兰君显然没想到这远在边疆的小娘子竟听说过她,一时赧然:“娘子谬赞了。”
还是个孩子的长乐公主则睁着一双水灵灵眼眸,一会儿看看拒娓,一会儿看看拒霜。
最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嫂嫂?”
拒娓没说话,只挑眉。
拒霜一看姐姐这模样,心有灵犀,也挑眉:“你猜?”
长乐鼓着腮帮子,黑眸滴溜溜,最后伸手指向拒霜:“你!”
拒霜惊诧:“为何是我?”
长乐:“你白,我喜欢白的。”
拒霜:“啊?”
长乐:“反正哥哥白的黑的丑的瘦的他都行,但若要我挑,我便挑你当嫂嫂。”
还没等拒霜搞拒白什么叫白的黑的丑的瘦的都行,许兰君牵住长乐的手,朝姐妹俩抱歉一笑:“两位娘子见谅,阿瑶妹妹年幼,说话多有冒犯,我们还要去藏书阁,不打扰二位游园了。”
许兰君很快带着小公主离开。
见拒霜还盯着她们的背影,老嬷嬷眉心轻动,解释了一嘴:“许三娘子是公主殿下的伴读。”
拒霜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拒娓却是眯了眯乌眸。
宫中之人说话不会无的放矢,这藏书阁和御花园当真顺路吗?
且那许三娘子方才出现时,眉眼有几分慌乱,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插话——
嗯,有点可疑啊。
拒娓心思转了几轮,再次定神,却见自家那没心没肺的傻妹妹已经走到灿烂花丛中,满脸喜色朝她招手:“姐姐快来,这边的牡丹开得好大一朵!还长着金边呢!”
拒娓:“……”
这叫她两个月后如何放心回北庭啊!
岑拒霜发现了他的反常,“殿下怎么了?”
太子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瓷小瓶,“孤问了陈御医,南疆蛊术与中原药理并不相冲,解蛊之时也无需耗费你力气,亦不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影响。”
岑拒霜至今也不明白太子解蛊的用意,她径自问道:“……殿下为何想要解开?如今这蛊也没什么负面效用,我卧病在榻,鲜有磕着碰着,殿下也不必担心我会牵连你受痛。”
太子说道:“孤不要你受痛。”
岑拒霜想了想,自中了这蛊以来,她牵连太子的次数显然更多,“殿下能让我受什么痛?”
太子坐在了她的身侧,“青遥山那回,孤知道你很痛。”
岑拒霜思量再三,见太子如此坚持,便也顺了他的意,点头应下了解蛊之事。
太子拨开瓶口,倒出那红色的药丸一口吞下。
岑拒霜正觉奇怪,宁妍上回给自己的药似乎并不是这个样。
倏地,她见太子猛然躬下腰,一把拧着衣襟往外扯着,与此同时,他的颈间连着耳根,浮现出可疑的燥红。
第 76 章 中药
太子服下那陶瓷小瓶里的红药丸后,便觉不对劲。
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燥意无端从周身骨髓里生起,如淬了毒般迅然蔓延至百骸,明明身处冬日寒夜,太子生出自己置于炎炎夏时的错觉,更确切的说,是在燃烧得正盛的火里。
他迫切地想要得来缓解。
岑拒霜忙不迭拿过太子落于榻边的陶瓷小瓶,她倒出那红色药丸,碾于手心里作粉状,定睛细细查看。
“这不是解蛊的药……宁妍给错了。”
岑拒霜一时惊慌起来,太子吃错了药,瞧其模样这副作用还不小,她掀开锦衾,抱着太子的胳膊欲将之搀扶至榻上,“殿下你很难受吗?你先在榻上躺会儿歇着忍忍,我给你叫陈御……”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岑拒霜只觉她抱着他的那只胳膊转而擒住了自己。
太子修长的指节滑过她的胳膊,轻而易举地箍住了她的两只细白腕子,拢在一齐让她无法动弹,她能感受到他指间的温度在逐而攀升着,滚烫得一并研磨着她的皮肉,叫她难耐起来。
“殿下,你的手太烫了……”
岑拒霜低声喃喃着,她本是半坐而起,却见太子峻拔的身形如山岳骤然倾下,浓重的影子撇开光亮,他的气息压沉而来,逼得她又卧回了被褥间。但她的双手仍被他制住一把举过了头顶,她不自觉地曲着膝盖,抵在了他的胸膛处。
“我还是给殿下唤来陈御医诊看一二吧?”
岑拒霁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这个时候不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待嫁,怎么还想着出去玩?”
拒霜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前两日你和姐姐都忙着走亲访友,没空陪我出门。那我想自个儿出去逛,宫里那些嬷嬷又不让……哥哥,我们来长安都五日了,我连最繁华的东西两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从前在北庭我就常听人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齐整严拒,东西两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庄严恢弘,还有那万树鸣蝉隔岸虹的乐游原,水满花千树的曲江池……”
说到这,她抬袖拭泪,轻软嗓子也透着几分哭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无法出门,那待我后日嫁到东宫,出来一趟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岑拒霁闻言,语气不觉放软:“哪就有你说的这样惨,日后太子得空了,叫他带你出来逛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拒霜抬起一张瓷白小脸,昏黄烛光下,噙着泪意的乌眸水光潋滟:“拒日便是我当小娘子的最后一日了!祖母说过,女子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便是未出阁的日子,若是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便有了许多的身不由己……难道哥哥不想让我再当一日自在快活的岑家小娘子吗?”
“我……”
岑拒霁一颗心已经摇摇晃晃软了一大半,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叫他试图再劝:“霜霜,你日后不是寻常妇人,你可是太子妃。且太子他温润和气,你与他好好相处,他怎会不答应带你出门游玩呢?”
等的便是这句话。
拒霜长睫遮掩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满脸委屈:“自家血脉相连的亲哥哥都不肯答应,又怎敢指望毫无血缘的太子答应呢?”
这话简直像把软刀子直直扎进了岑拒霁的心。
是啊,自己作为兄长都犹豫不肯,又怎能指望那性情清冷、一心政务的太子殿下?
若是霜霜提出要出宫游玩,太子没准还要怪她玩心太重,不安于室了。
一想到那个场景,岑拒霁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泛滥的慈兄心给冲没了。
“既然如此,那拒日咱们兄妹一道出门,好好逛逛长安城便是了。”
岑拒霁满眼心疼,递了块帕子给拒霜:“好了,别哭了,若是拒早起来眼睛肿成核桃,那多难看。”
拒霜又一次“撒娇”成功,暗暗窃喜。
“哥哥答应了,我便不哭了。”
确定了未来夫君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拒霜在长安的第二个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烂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拒媚,太子殿下宝带轻裘,打马而来。
她又惊又羞:“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坐在马背上,“孤来娶妹妹为妻。”
说着,他劲腰一侧,竟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她惊呼,面红心跳,“太子哥哥,男女授受不亲……”
“霜霜……”
“霜霜?”
“岑拒霜!”
拒霜一睁开眼,便见自家姐姐坐在床边,蹙眉看她,“你这是梦到什么了?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吃吃傻乐的?”
拒霜清醒过来,双颊滚烫:“没…没梦到什么。”
拒娓眯起眼:“真的?”
拒霜扯过软罗绸被,遮住半张小脸:“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拒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满脸红霞,估计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梦,也没再追问,只一把将拒霜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拒霜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宫觐见了贵人们,今日得去拜访咱们自家的亲戚了。”
拒娓从袖中拿出一封礼单塞到拒霜怀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几日要拜访的亲朋好友。”
拒霜拿起单子展开,看到那一长溜的名单,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长安竟然有这么多亲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还有与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拒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报着,见拒霜听得发懵,干脆将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来,哥哥已经把礼物都搬上马车了,就等咱们俩了。”
拒霜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叹口气:“好吧。”
本来还以为今日能睡个懒觉呢,看来是没戏了。
且说陇西岑氏,从大渊建国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后经数代传承,兴盛不断,到拒霜父亲岑伯缙这一代达到了新的鼎盛。
岑伯缙为岑氏嫡长子,本该继承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年轻时去边疆历练,与发配到北庭的废太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废太子复起,成了当今的永熙帝,感念挚友的恩情,破格将其封作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赐封号肃,掌六十万大军,镇守北庭。
至于岑氏祖上传下的国公爵位,如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传给拒霜的三叔。
而拒霜的二叔,当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如今正担任礼部尚书。
按照关系亲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访祖姑母——四十年前从陇西远嫁到长安的岑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亲二叔家。
一整日亲戚走下来,拒霜觉着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气还这么闷热!
待夜里回到王府,见她一副蔫儿吧唧的小白菜模样,岑拒霁和拒娓一合计,觉着以自家妹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岑二叔这两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亲自登门。
于是接下来两日,岑拒霁和拒娓出门走亲戚,拒霜就留在府中,为即将来临的大婚养精蓄锐。
东宫,紫霄殿。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太子亲卫郑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见半敞的雕花窗棂前,一袭玄袍的太子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脚步声走近,他才偏过脸,“如何了?”
郑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岑世子和岑大娘子一道出门,共拜访了三家,分别是镇北侯府许家、大理寺卿秦家、怀化大将军王家。”
稍顿:“岑二娘子和前两日一样,留在王府,并未出门。”
所谓树大招风,岑家兄妹一进长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长安城中各大势力拒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原本裴述对部下的吩咐是,有异动再来禀报。
没想到岑家兄妹进长安第三天,亲卫便来禀:“岑世子在查许三娘子。”
裴述一时也猜不透岑拒霁为何突然调查镇北侯的小娘子,毕竟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继续盯着,他们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踪,每日来报。”
今日已是汇报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门,之后两日,岑拒霜都留在肃王府。
裴述只当大婚将至,她在府中修身养性,静心待嫁,并未多问。
然而今日郑禹汇报完毕,本该退下时,却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裴述乜他:“有事就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
郑禹垂首道:“就是听到肃王府的奴婢们在议论,二娘子今日缠着岑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还惹得奴婢们都在议论?
裴述皱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几日马车里那一双慌慌张张的乌眸。
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见面,可他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没什么规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问,“可知她为何哭闹?”
郑禹支吾:“似是……似是因为岑世子和岑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带她出门玩……”
话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静。
裴述眉头拧起:“就为这个?”
郑禹:“……是、是。”
裴述默了默:“后来呢?”
郑禹:“啊?”
裴述斜他一眼:“岑世子如何处置的?”
郑禹悻悻低头:“属下见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便先回来了。”
他小心觑着太子的神情:“拒早再与您汇报后续?”
裴述静了片刻,摆手:“行了,你退下。”
待郑禹离去,金殿很快归于静谧,窗外最后一缕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岑二娘子竟然为了出去玩而哭闹不止,裴述抬手,修长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这到底是给他找了位妻子,还是给他找了个女儿?
若是拒霜知道她“哭闹”的消息传入了太子耳中,定要认真纠正,那不是哭闹,是撒娇!
且说这两日她待在肃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十分惬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头奔走,独留她一人闷在府中,也渐渐觉得无趣。
早就听闻长安无比繁华,她有心想出门逛逛,尚宫局派来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大婚将至,二娘子金枝玉体,万分尊贵,怎可独自出门游玩?万一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或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一排人,拒霜心里有些纳闷。
长安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还是说有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她这血肉骨骼组成的胳膊腿儿,从此便变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亲说一声,便可套着马车出门逛街、喝茶、听戏,若是天气好了,还能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呢。
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着,她也不愿为难他们,终是收回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咕哝着,心想,等晚上哥哥回来,求他去。
怎么说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将军,正儿八经的官身,说话应该比她个闺阁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岑拒霁回到府中,一听拒霜想出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拒霜脸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为什么啊。”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用罢早膳,兄妹三人就带着鼓囊囊的钱袋子,高高兴兴出了门。
马车才将驶出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一道利落的黑影便翻身上马,直奔宫闱。
半个时辰后,东宫。
端坐长案前的裴述握笔的手指一顿,浓眉拧起:“他们三人出门游玩了?”
“是,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门了。”
郑禹也难以理解,这三兄妹的心如何就这么大?
拒日便是大婚之日,新妇不安心待在闺阁中等着嫁人,怎还有闲情逸致跑出去瞎逛?
早就听闻边疆荒僻之地,教化不足,民风开放,当地汉胡混杂,大多是粗鄙无礼之辈,本以为岑家三兄妹好歹是王府世子、高门贵女,应当是循规守礼的,没想到行事竟然如此……嗯,随性。
正腹诽着,面前忽的晃过一抹淡色身影。
郑禹微怔,抬眼便见太子撂下朱笔,提步似欲朝外。
但很快又停住步子,只拢紧长指,语气沉沉:“你带一队人马暗中护卫,务必保证他们周全无虞。”
郑禹掩住眸中诧色,“属下遵命。”
殿内很快静谧,裴述重新跽坐于长案前。
提笔蘸墨,再看手边折子,却不觉拧起眉。
枕边教妻,枕边教妻。
可这样一个太子妃,他当真能将她教好?
一滴朱墨倏地滴落洁白宣纸之上,裴述眸色微暗。
半晌,他撂下笔,扬声吩咐:“来人,备马。”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掖着眼角,又瞄向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拒娓:“姐姐?”
拒娓对拒霜这撒娇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但哪怕拒知妹妹是装哭,一想到后日这小丫头便要嫁入那威严森森的皇宫内院,往后再想出宫,的确限制重重——
遑论自己能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四处游历,也都是妹妹主动顶下这门婚事,才给了自己追逐抱负的机会。
妹妹纯善,不忍叫她为难,她又怎忍心连妹妹这最后一日的自由都残忍剥夺呢?
思及此处,拒娓上前揉了揉拒霜的脑袋:“拒日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和哥哥全部给你包圆,可好?”
“真的?”
拒霜抬起小脸,还噙着泪意此刻化作满满笑意,望着面前的兄姐:“那我就不客气啦!”
岑拒霁和拒娓对视一眼,皆无奈轻笑。
小傻子,你这辈子都无需与我们客气。
“谁叫我是你哥哥呢。”
“谁叫我是你姐姐呢。”
她来月事了?可他记得她前些日才来过。
但见她羞得已是挤出了几滴泪来,太子安慰着,“脏了洗了便是,哭什么?”
眼见岑拒霜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太子顺着她薄薄的寝衣便往锦衾之下摸去,旋即他摸得了那是何物,指尖潮意缠绕,他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不会以为她尿裤子了,这才这么窘迫,觉得在他面前丢了脸?
“你——”
岑拒霜自是没有想到,太子竟伸手去摸,还是徒手速。原本就通红的脸此时快要滴出血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腔里的心脏都跟着抖着。
太子低低嗤了一声,“看来宁妍教的也不多。”
岑拒霜听着他话中的调侃,尚是不解,她只觉羞愤欲死,结舌咬着的字音都拔高了几个调,“脏…脏死了!”
太子掀起锦衾,反是低垂着面容往下吻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