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扫雪


    李娇月只来过这一回, 余后两日没再来敲过门,到了要离开庄子的时候, 才又嬉笑着出现,唤她雀儿姐姐,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冬日运河封冻,只能乘马车行路。越往北去,天气越冷,路上花了十日,才到京城外的驿舍。


    李娇月的母亲早早接了信,等在驿舍外,母女两个见了面,抱作一团, 俱是热泪盈眶。


    李夫人过来与顾青川道了谢, 说了好些感激的话, “等进了城, 大人能得了闲,务必带着姑娘来府上一趟, 也让我们做一回东。”


    李娇月用力点头,“顾大哥一定要带雀儿姐姐过来, 她不曾到过京城,我可以带雀儿姐姐出去逛。”


    顾青川含笑应下。


    她们的马车走后不久, 便下起了雪。


    夜里, 雪愈发大了。


    林瑜推窗看雪, 只一瞬,朔风卷起的凉意扑了满面。


    她缩了缩脖子,裹紧披在身上的狐裘,视线顺着鹅毛飘落而下。


    时辰还不算晚, 奈何这是冬日,夜色已然如墨。驿舍外的几个矮柱都挂了灯笼,几个小吏穿着厚长棉袍,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拿了扫帚在底下扫雪。


    这样冷的夜,无一人有闲心窃语,唯有厚重的扫雪声。


    远远有人提了灯笼为贵人照路,贵人持一柄油伞,雪下徐行而来。林瑜默然瞧着,那人恍有所觉,青纸伞面抬起,露出一张英朗清俊的面容。


    两人间隔了纷乱飘零的雪花,眸光相视,只剩下同样沉静的两双眼。


    顾青川进门的时候,林瑜还在窗边。


    他走到她身后,“这些时日回京述职的官员良多,每日都有车马进出,若不扫净,明日堆厚了,愈发不好清理。”


    他轻易就知道她看的不是雪,而是人。


    林瑜手心接了一片雪,有鹅毛一般大小,想起沿途见到的茫茫之景,“这里的雪,好像下了很久。”


    “方才问过这里的官吏,从十一月开始,京畿一带就下起了雪,只停过几日。”顾青川说罢,探手合上了窗。


    “京城今年比往年要冷上许多,你若是要出门,须得吩咐底下多准备些御寒之物。”


    冷风忽止,林瑜把雪花放在窗沿,由它化去。


    “我知道了。”


    再没有别的事情,林瑜已经盥洗完了,去了床上。她许多时候都喜静,暂且没有困意,拥着厚被,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看。


    书是林瑜从南京特地带到路上看的人物小传,原是担心路上无聊,没成想半路碰上了李娇月。她们同乘一辆马车回京,林瑜常常听她说话去了,许久不曾翻开书看,这时才信手拿出。


    未过一会儿,顾青川也上了床。他近来颇多清闲,常把时间花在她身上。


    自林瑜那夜答应之后,两人的关系缓和许多,偶尔都不说话,也有近似于“郎情妾意”这四个字的时候。


    譬如此时靠在一起看书。


    林瑜把书给了他翻页,两只受凉的手缩回被中,人倚在顾青川肩头,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翌日,风雪暂歇。


    林瑜到窗边去看,官道上的雪已经清至两边,道旁是厚厚的积雪,约莫有及膝高。


    马车进城的官道上,遇见有老叟推着装了炭的板车奋力往前,木辕在雪中轧出厚厚两道辙印。


    “卖炭了——卖炭了——”


    老叟穿着单薄棉袍,沧桑年迈的声音在风中生出一股凄厉。


    林瑜找出自己放了钱的雕花檀木匣子,掂量过价钱后,打开了上面的小铜锁,从里面拿出几块分量够重的银锭子,掀开帘子。


    “许裘,你去把那一车炭都买回来。”


    许裘没有耽搁,即刻停下了马车,过去买炭。


    她掀开车帘的时候,顾青川拿起了这个还未上锁的檀木匣子。去了浙江的这几个月,林瑜不知道他的近况,他却知晓林瑜都做了些什么。


    知晓她在学着理那些铺子的帐,也知晓她取了银子去存银票。


    这方匣子里面有银票碎银倒没什么奇怪,她连十几枚铜板也好好存着,的的确确是顾青川没想到的。


    里面还有一张小字条,他看了两遍,才确信上面记的确是一笔合计只有三两银子的帐。


    林瑜放下车帘回身,便瞧见他在看那张字条,她抿了抿唇,把自己的钱匣拿回来,转向了另一侧。


    原以为要听他嘲讽两句小家子气,却没料中。顾青川把那张字条重新叠好,放在她手心。


    “世上可怜人太多,你的银子只怕不容易守住。”


    林瑜默了默,“大人错了,我从没有兼济世人的抱负,只不过眼前看见,才想一出是一出。或许改上一日,就从旁边过去了。”


    这话说的真也不真。


    老弱病残幼,亲眼见到总会有于心不忍。林瑜只是想自己心里舒服一点,总归她现在身上没有负债,花钱也不会造成负担。


    顾青川暗暗叹气,心道想要她黏着自己说软话,只怕比六月飞雪还要难等。


    进城的时候,那小吏见了顾青川的牙牌,连忙让人放行。


    尔后又跟到马车边上,附首在车轩边上,“大人,承宁侯府近日有了白事,今儿个是二公子出棂的日子。您才回京,若是要回长安街,或许要绕路。那送棺材的队伍长得很,必然不大好等。”


    这小吏怕得罪了承平侯府,故而声音极小,顾青川尚能听得清楚,林瑜则只是奇怪瞥了一眼。


    顾青川眸光微沉,打点完那小吏,马车便绕上了一条远路。


    他的宅邸在临近皇城的西长安街,附近住的都是权贵显要,单从好几家大门栽着的老黄杨便可见一斑。


    下了马车,林瑜隐隐听到远处的唢呐声,想要回头去看,先听到身侧男人的声音。


    “进去罢。”


    视线落回面前的朱门高檐的宅邸。


    进了宅邸,正院远比林瑜想象中荒废,许多草木都没有修剪,厚雪之下露出一点枯黄的叶尖。


    她正奇怪,又听顾青川道:“并非此处。”


    林瑜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循着游廊走到了东院。


    这儿打理得倒是干干净净,台阶上扫净了雪,现在只覆有白白一层。外面站了一行六个粉袄蓝裙的丫鬟。


    屋子里已经烧好了火墙,进了门,暖风迎面围过来。


    顾青川道:“你先稍作歇息,缺了什么吩咐下人,我晚上再回来。”


    林瑜嗯了声,“大人只管去忙。”


    顾青川看她反应如此平淡,心中忽地一堵。


    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丫头,这几日的使的温柔小意,在她面前像是一阵风,留不下半点影迹。


    *


    这座宅邸还是定远将军当年的住处,顾青川幼时住的是东院,没住上几年,就搬离了此处。


    二十四岁外放回京以后,他又回到这座宅邸,住进自己曾经的院子。


    现今林瑜也被安置在这儿。


    正房里的陈设比起杭州岁寒居里,要简单许多,入目是满眼的黑。从书案到长柜,都涂了髹漆。只有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不那么沉闷。


    林瑜原先只以为是哪位名家写的,小憩醒来,林瑜又细看了一回,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很是眼熟。像顾青川的,又不全像,上面还有错字。


    墙上挂的都是临的字帖,有《信宝塔碑》,也有行书贴。


    林瑜满心奇怪,问这里的丫鬟,无一人清楚。


    “婢子们原来都不在正房伺候,是姑娘来了,才换到这边的。”


    直到守着宅子的管家过来。


    林瑜问道:“你可知这房里的字都是谁写的?”


    老管家笑了笑,“是大爷少时练的字,都挂在此处。”


    第62章 第 62 章 重逢


    锦帷系玉的马车辘辘驶过, 停在了一处楼馆外。


    门匾题字镂金嵌玉,写着莳花馆三个大字。


    虽是寒冬腊月, 里面却开着各色花卉,伴了丝竹声,处处都透着一股风流雅韵。


    偏东的一间厢房内,酒过三巡,几人呼酒玩拳的声音低了下去,说起了朝堂中事。


    “你们说,陛下明日会否上朝?”


    此话一出,席间静了下来,彼此看看,都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月初下了一场大雪, 明武殿塌了一角, 砸下来的瓦片砖石压死了二十几个宫女太监。须知那是陛下每日早朝的必经之路, 自那天开始, 陛下再也没有上朝。而是在宫殿找了道士,求丹问药。


    一人叹了口气, “听说前两日徐阁老在殿外求见,陛下也不曾让他进去过, 一把年纪了,昨儿个染上风寒, 现在不得不告假休养……唉, 这么多年的君臣情分, 难道比不过一个臭道士的什么天命箴言?”


    另有一人摇了摇头,他喝多了酒,面色赤红浮胀,“你这话就说岔了, 君臣之间,哪里有什么情分?当初定远将军与先帝出生入死,不比写两首青词的情分稳当?可后来——”


    他话音未落,就叫人拿了酒盏递至嘴边,不由分说往下灌。又听那人说道:“郭大人说的不错,君为父,臣为子,有的只是本分罢了。我敬大人一杯。”


    这人还没来得及推开,桌下就挨了一脚。痛完酒醒大半,一身冷汗冒了出来,再不敢多言。


    旁人都不明所以,还凑近了等着听后文,只见郭大人连饮了两盏酒,顺势倒在桌上,碰翻了一桌的酒壶,菜碟。


    席间无人幸免,衣袍都沾上了酒污菜污,都觉扫兴,不多时便散了宴。


    马车离去时,依稀能听到一声长叹: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这雪,实在太大了些。咱们京中倒还只是冷,河南,山东却是实实在在冻死了许多骡子,耕牛,不知明年如何……”


    沸闹的人声渐渐远去,才能听清对面厢房的弦乐,时而急,时而缓,却一直是轻轻落下。


    房内架起了火炉,正在煮茶,瓷盖下边咕噜噜冒着热气。


    顾青川坐在黄花梨矮靠扶手椅上,看完了信,将其卷成细条,投入炉中。


    “芸娘,你果然学一行通一行。”


    弹筝的女子穿着鹅黄绫宽袖袄,丁香色毡缎裙子,发髻高堆,插着一把梅花玉梳。细眉凤眼,朱红抹唇,二十五六岁年纪,有着姑娘家身上少见的脉脉风情。


    “大人谬赞,其实奴还学了胡笳,还没吹给您听过呢。”


    她抬手将鬓边一缕发丝挽向耳后,眺了他一眼,眼角眉梢蕴着浓艳的妩媚。假意嗔道:“可惜大人不常来。”


    顾青川面色不改,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我若是常常过来,你主子可要不高兴了。”


    芸娘笑而不语,又拨了拨筝,眉眼间那抹轻佻倏尔消逝。她轻轻叹气,


    “主子说陛下近日多梦,常常被魇住,他要在宫中为陛下炼丹,恐怕得过些日子才能见您。”


    梦魇么?


    顾青川笑笑,眸底却浸了一抹凉意,“不必见我,替陛下治梦魇才是正事,这可是陛下的老毛病了。”


    见他放了茶盏,芸娘跟着起身,“大人这就要走了么?”


    顾青川颔首,行至门口,他半侧过身,“提醒你家主子,凡事适可而止。”


    芸娘福身一礼。


    “大人下次再来,芸娘为您跳一段舞。”


    *


    东院。


    原先的管家过来一趟,是来向林瑜问个话。说昨日的雪太大,把正院屋檐上的瓦给压破了两块,要等天气好了,再请瓦匠过来修葺。


    只是应一声的事情,问问杨瀚墨就能办得妥当,特地到她面前走一圈,无非是要到新来的半个主子面前卖个好。


    林瑜应了声,“你是这里的老人,看着去办就是。”


    言讫,又想起正院略为萧索的景象,她问:“大人一直住在东院么?正院空着?”


    “那是原先老爷与夫人住的地方。大爷七岁后被文老先生接到了身边去住,几年前才叫人重新修葺了这座宅邸,也只住在东院。”


    林瑜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姑娘这是头一回过来京城,若有要人差使,只管招小人过来。”


    管家打了个拱,缓步退出门外。


    他走后,林瑜把墙上挂的临摹字帖都仔细看了一遍。


    这样的字形,应该不需要再练了才是。


    她仰着脑袋,莫名想起了去年自己练字的时候。


    怔神的空当,金环端着一盒茶点进了屋,一一摆在桌上。“姑娘,这儿的下人们都敬着您呢。”


    姑娘没名没份从南京过来,这边的人却没有一个敢慢待姑娘。就连她的个子也拔高了一截,出去的时候,底下人都唤她做金环姐姐。


    金环没忍住笑了起来,憧憬道:“等姑娘往后怀上子嗣,即便进了国公府,也能有一锥立足之地。”


    这话稳稳戳中了林瑜近来烦忧的心事,她一张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抚着胸道:“求求你别咒我。”


    从徐州过来的路上,顾青川在床事上虽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了,却还是有兽性大发的时候。且每次事后都不许她再喝避子汤。


    林瑜身边也不再能找到朱砂,丹青用的大红色料没了,胭脂膏也通通换成了胭脂笺,每次只有几张薄薄的纸片。


    顾青川回了京里,陛下还未下旨召见。他留在府中,却也少有空闲。


    到了年节时候,免不得要往各处送礼打点。近一年多不在京中,昔日同僚也要叙旧,推了这个还有那个。


    好几封大红全贴送到了府上,他索性在府上摆宴,请了有交谊的知交好友一道叙旧。


    提前在夜里将此事与林瑜知道的时候,她面色僵硬了一瞬。


    顾青川捧了一卷书,半倚在榻上云屏,不经意道:“你若是不想打点宴席,就交给杨瀚墨去做。”


    林瑜即刻点头,“我明日去告诉他。”


    顾青川挑眉,“你倒是会推脱?”


    “这如何算得上是推脱?”林瑜很警惕,绝对不要接受任何内宅事务,拒绝时带着十足的诚恳:


    “一则婢子身份卑微,从没打理过这些事宜,容易出差错,让大人丢了脸面。二则婢子怕自己出了面,日后大人迎娶新妇,这桩旧事再给你们夫妻二人添堵。”


    这两句托辞分明合情合理,却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入耳。


    顾青川朝她斜乜过去。


    林瑜坐在床边,已经脱了绣鞋,玉足裹着白绫袜,踩在拔步床外的脚榻上。


    再一抬眼,冬日里的罗帐便落了下来,彻底隔开他的视线。


    男人眉心微蹙。


    *


    到了顾青川要在府上摆宴的这日,恰是雪霁云轻,冷风也少了,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林瑜早早就收拾妥当,叫人准备了马车,要出门去京城有名的财神庙。


    顾青川倒是没拦着她,只让护卫丫鬟跟着,杨瀚墨走不开,这回换成许裘跟着过去。


    马车驶出去的时候,林瑜心头也跟着轻了轻。


    因为顾青川说过一句不许留宿,故而马车去的是最近的增福灵侯祠。灵侯祠在山腰,底下有石阶,马车不能往上。


    许裘在外回道:“姑娘稍等一等,我去叫个山轿来。”


    “不必。”林瑜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


    这灵侯祠的香火想必是很旺盛的,现下不过正月初,前两日还下了大雪,现在石阶上的积雪却是被清理了一番,还留有不少脚印。


    “我也走上去。”


    她在现代的时候,很少留出时间去娱乐。唯有年初朋友约着去拜财神,她才不会缺席。在这件事情上,她有十足的诚心。


    一步一步上了石阶,到增福灵侯祠的时候,已是正午。


    许裘上前与里面的道士说过两句,旁人都退了出去,林瑜独自进了正殿。她诚心诚意拜过出来,又有小道士等在外边,说是备好了一间上等寮房,供她稍作歇息。


    进了寮房,里面已经有烧暖的炭火,八仙桌上也摆好了丰盛的饭食。


    林瑜想起此前拜过的许多次财神,莫非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


    恍惚片刻,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倘若当真是这样的富贵,请再给信女一个撤回的机会。


    才许完愿,便听见哐当一声,是房外哪处的瓷瓶摔了下来。


    金环推开了窗,隔着几间厢房外吵闹的声音传了进来,她奇怪道:“能到这边寮房来的都是富贵人家,现下人也不多,怎么会有人吵起来?”


    见林瑜也好奇,金环又听了几句,回头道:“姑娘,外面像是有人丢了东西。”


    她才说完,外面的声音又更大了些。


    “这分明就是你们拿了放进这间寮房的,还有另外的书都放去了何处?”


    “姑娘,姑娘消消气,我们当真不知道为何这本手书会出现在寮房,今日还有别的施主,您不能再往前面找了……不如姑娘明日再来,我们今夜再问一问,明日给您一个交待。”


    “少废话,我就是在这里找找,再拦着我,有你们几个好看!”


    林瑜初听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现下则可以肯定她就是温小刀了。推门出去,在廊上见到了方才说话的女子,窄袖青袄,红缎褶裙,同当初在扬州见面时一样英气。


    林瑜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小刀姑娘?”


    那道身影缓缓回头,温小刀看着她的脸,犹豫了片刻,尔后才道:“王俞?”


    在兖州的时候,林瑜每次见她与温时,面上都涂着黄膏。这样不加遮饰的见面,确是第一次。


    “是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温时呢?”


    第63章 第 63 章 羊脑笺


    “二爷……二爷他……”温小刀愣神一瞬, 回身看向后边的寮房。


    那几个道士已经给寮房落了锁,并排站在外边, 大有一副不许容人进去的架势。


    林瑜:“不如去我这边坐一坐?”


    温小刀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书册,点头应下。


    两人进了这一边的寮房,温小刀看见满桌的饭食,没能移开眼。


    “你还没用饭么?同我一起罢,这些菜食尚未动过。”林瑜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吩咐金环新拿一副碗筷过来。


    这顿饭吃得很是安静。


    林瑜吃得慢,遇上一个素菜丸子也能咽很久,再抬起头,桌上的菜碟空了大半。


    对面的温小刀两腮鼓胀,艰难咽下一口。


    林瑜心中忽然闪现出不好的念头。


    待桌上的菜碟收下去的时候, 这个不好的念头成了真。


    温小刀:“二爷已经走了。”


    林瑜怔了怔, 半晌才问:“我前几日听到街上有唢呐声, 那是——”


    “是二爷出棂的日子。”温小刀声音比平时慢上许多。


    “二爷从回来的时候, 身体就不大好了,总有风寒咳嗽。宫里的御医过来针灸, 也不起效用。到了九月,他的气色越来越差, 太医私下说这是油尽灯枯之兆,熬到前些日才走。”


    林瑜默然, 想起他送给自己的花种, 那时已经开了花。


    真的是一盆状元黄, 放在窗台上很好看。


    她倒了一盏茶,递给对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只垂下眼睫,“节哀顺变。”


    温小刀捧着温热的杯壁, 摇了摇头,“其实今日见到你,忽然没有那么难过了。”


    “我是来替二爷取东西的,他前两年年初总要来一回财神庙,在这里替人祈福,住下来的日子会写札记,写完锁在匣中,也不带走。今年他不能再来,我想取回他的东西。谁知这些臭道士把那匣子弄丢了。打听下来,才知有的被他们放进了寮房,这才找到一本。”


    温小刀拿起先时那本书册,用袖子抹了抹外边,林瑜瞥过去时,扉页一行小字正好映入眼帘——


    写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简体字。


    温小刀揣着那本书站了起来,“王姑娘,我还得去找剩下的札记,不能再与你叙旧了。”


    林瑜还想看清楚那本书,先被抓住了手腕,温小刀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


    “其实二爷还有一样东西很想要送给姑娘,原本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姑娘,可是今日又再见了,我想把它交给你。”


    金环已经被林瑜打发出去了,她说起这话时,仍旧凑在林瑜耳边。


    “好。”林瑜看了一眼她怀里,“我现在无事,陪你一起找札记如何?”


    温小刀自然愿意多与她待一会儿。


    她在温时身边待久了,重新回到京城,看身边的人与事,有许多都变得不顺眼起来。


    二爷早就销了她的奴籍,又给了她一大笔银子,现在他人走了,她却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才好。


    乍然见到林瑜,心口那种又闷又堵的感觉才好上一些。


    林瑜出面以后,那几个道士的态度又换了一番,恭恭敬敬地打开了寮房的门,自发地忙前忙后,找了另外一本札记并着两封写了字的笺纸。


    那小道士还捧着一方巴掌大的榆木匣子,“施主的物件放了实在太久,所说的装信笺的匣子实在没能找见,小道另寻了这个匣子替代。望施主莫怪。”


    “哪里会怪?”温小刀嗤道:“你们这里的道长手脚确是很快,比偷油的老鼠都要利落。我感激还来不及。”


    原先的木匣子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匣身有雕饰彩漆,存在这里时还特意叮嘱过。前两年都好好的,今年二爷才刚走,就有坏心眼的顺走了它。


    小道士面皮涨得通红,他也是被几个师兄推到这边来的,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他把手中的几封笺纸一股脑给了林瑜,连说了两声“万望施主莫怪”之后,拔腿跑了出去。


    最上一封羊脑笺飘落在地,林瑜弯身去捡,不妨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用泥金写的一行小字,是给林瑜这个名字的祝福。


    “这是——”


    “这是二爷从前年开始就要写的,说是为他的一个朋友祈愿。”温小刀见说完又继续解释:


    “或许是二爷想错了,上面应是他的知交。”


    同次科考时中举者方可称为朋友,二爷不曾科举,是没有朋友的。


    林瑜迟钝应了一声,确不是为“朋友”一词。她把才进屋里的金环又打发了出去,拉着温小刀去了里间。


    问了许多,林瑜总算粗略弄清楚了温时这个人。他是她的老乡,同样是三年前过来,并且好像——


    好像早就认识自己。


    温小刀说了许多,“难道你也知道二爷么?”


    林瑜仔细回想了一遍,其实是有些熟悉的,但她想不起来。


    “不知道。”


    “这也不要紧。”温小刀道:“那我改日把东西送去给你,你住何处?可还是——”


    她的声音及时停了下来,林瑜那天被带走,如今又换了一身行头,富贵抬眼可见。


    哪里还需要问,必然还是在那位总督大人身边。


    林瑜倒是不觉得冒犯,“两三日后,我去西长安街附近的胭脂铺里挑胭脂,在那里给我就好了。”


    温小刀看着她,“王姑娘,其实我现在不是温家的人了,倘若你还想——”


    “再说。”林瑜笑了笑,“拜托你,小刀,你先等一等我。”


    “好。”


    林瑜在寮房耽误了许久,眼见天要黑了,许裘不得已过来催促,这才坐上马车回到宅邸,。


    她直接去了净室,沐浴后回到卧房,里面不见有人。


    有关顾青川的去向,她一贯不会多问,把灯架上的烛火通通吹灭,只留下一盏照亮,尔后便睡了过去。


    梦里并不安稳,过去和现在交织一处,她迷迷糊糊,快要分不清楚。


    是穿过来的前几日,领导给了她一封讣告。


    “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下周六举办葬礼。人家和你是一个高中的。小林,你替我去一趟。温家离公司不远,就当作是加班,有加班费。”


    她拿着讣告,很轻松就答应下来,并未注意到领导转身时的一声叹息。


    隐约飘落在那天落雪时的唢呐声里。


    *


    翌日醒了过来,林瑜还在想着这个梦。


    梦是真的。


    她的确收到过这样一封讣告,名字却记不清了,因为她还没得及过去。


    是温时么?


    她的高中同学。


    许是恍神的时候太久,林瑜没注意到身边有人,欲要下床时一掌压在了他胸前。


    她惊了一瞬,才要退开,又绊到了被下屈起的长腿,整个人都跌在顾青川身上。


    猝然对上双漆沉的眼睛。


    四目相对了少顷,顾青川先开口:“早些换衣,李夫人昨日派了人来请,你稍后过去。”


    林瑜顿了一顿,想起李夫人是娇月的母亲。


    她撑坐起身,坐回了床内:“大人真要让我过去么?”


    顾青川:“你不愿去?”


    “我是怕影响大人的名声,往后不好娶妻。”哪有正经人让自己的外室赴宴?


    明明是自己娶妻,她却常常提起,当真是没有半分芥蒂。明明是知情识趣之举,然而他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满意。


    他拂开帘帐,先下了床,“放心,你不宣扬,自不会有旁人知道。”


    直到用罢早饭,他的脸色也不算好,金环发现后,给林瑜梳头时提了一句。


    “姑娘,大人似乎遇着不高兴的事了。”


    林瑜从镜中瞥她一眼,“别试探了,今日不是我惹的。”


    金环满脸写着不信。


    林瑜把今早的话给她说了一遍,“我都这样说了,难道还不够体贴?”女德不过如此。


    金环想了想,“姑娘体贴是体贴,可就是太体贴了,这才看不出半分情意。”


    这傻姑娘是实心实意要跟着自己混了。


    林瑜叹了口气,没有应她。


    *


    这回出门,跟在身边的仍是许裘。马车到了李府后,林瑜先被请到了花厅。


    李夫人着人摆上茶点,唤了李娇月过来,几人坐在一处叙话。


    上回在驿舍与林瑜只是匆匆一见,李夫人知道她样貌好,这回细打量起来,着实惊艳了一回。


    她穿的丁香色潞绸玉兰花绣对衿袄,下着尺宽竹青挑线裙,打扮不算出众,偏生有这样一副好样貌。


    腮凝新荔,唇如粉樱,未语先有三分笑。这么一位娘子,只坐那儿看着,都让人心里舒坦极了。


    到了自己这儿,言行既不骄矜放肆,也无谄媚讨好,是个极为难得的品格。李夫人起先还因为身份对林瑜存了些许轻慢,几句话过后,便只剩喜欢了,哪里还要管她是妻还是妾。


    先问了姓氏,籍贯,说了些茶与糕点。话头绕来绕去,最后说到了顾青川身上。


    “那日见到姑娘,便觉得姑娘与顾大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今日再见到姑娘,更觉如是。”


    李夫人热络笑道:“怪不得礼部尚书的千金,顾大人也不肯娶,连我家娇月回来了,也直念叨姑娘的好。她从来不是个爱打扮的,这次回来了,也找我给她买香膏。”


    “母亲——”李娇月面颊羞红,靠在她肩头娇嗔,“您怎么说到了我身上?您怎么能当着雀儿姐姐说出来?”


    林瑜笑了笑,“你想要香膏,该早些说与我听才是。”


    李夫人轻拍了拍李娇月的背,道:“她也只是表面大大咧咧,若是真相熟了,反而比初认识时怕羞。”


    李娇月悄悄吐舌,“才不是,娘亲说错了。”


    她回身,又到了林瑜身边,挽着她的手,“雀儿姐姐,你今日可方便?我在这里教你骑马如何?”


    “杨管事不在,保管叫你骑得尽兴。”


    林瑜心念一动,抬眼看向李夫人。


    她不甚讲究,只盼着来客高兴,站起了身,“我听娇月说过此事。姑娘若是喜欢,不如同着娇月去试一试?我们府上有两匹温顺的好马,绝不会摔疼姑娘。”


    林瑜安心跟着她们去了马槽。


    李娇月牵了两匹马出来,先扶着林瑜上了马,“今日没有那么些人管着姐姐,我带你骑马出去可好?”


    林瑜握紧缰绳,在手上缠了一圈,真心实意笑了回。


    “试试吧,我骑得还不算稳当。”


    “放心,你骑我的泉听,我一喊,它就能停下来。”李娇月扬了扬下巴,对她保证。


    两人骑马出了府。


    许裘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边,远远没有杨瀚墨那样讨厌。


    林瑜骑马,跟在李娇月的后面。两匹马沿着官道走了出来,听她絮絮打开话篓子,“回来以后,我娘总是不肯我出门,幸亏姐姐过来了,不然还不知要闷到什么时候。”


    林瑜:“前几日天冷,出来也去不了哪里,不如待在房里自在。”


    “这也是实话,母亲在家里给我烤了好多橘子。”李娇月笑了笑,拉紧缰绳,退到了路边。


    “这里没什么人,虽然比官道窄了些,底下却很平坦,不容易摔着。姐姐现在夹紧马腹,跑起来试试。”


    林瑜看了一眼,这里的路覆了厚雪,马蹄踩下去,便有一个三四寸深的印子。


    她夹紧马腹,正要挥鞭子,李娇月与许裘同时“哎”了一声。


    林瑜及时停下,回看向这两人。


    “姐姐要小心,不能往前跑得太远。往里是漏泽园,前几日大雪,冻死了好些人,尸身拖了到了这边,还没来得及埋。”


    李娇月道:“我娘前几日不许我出来,其中一条也是怕我撞见这些。”


    林瑜怔神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她说的漏泽园。


    “我知道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求子符


    回到李府, 用罢饭,林瑜又被李夫人留了许久。直到暮色将至, 她才扭头看了眼窗外。


    “瞧我,难得遇上一人能有话说,竟忘了时候。”


    李夫人说罢起身,“我房里有一架苏绣屏风,总觉得不像,姑娘再耽搁一会儿,替我看看好坏如何?”


    林瑜与她对视一眼,心知这是有话要说,微笑道:“我绣艺不精,看个大概倒是容易。”


    李娇月跟在两人身后, 才要跟过去, 被李夫人一指戳了戳额头。


    “你平日不是骑马就是耍鞭子, 整日就知道玩。前日教你做的帕子现在也没拿过来, 现在还不回房,明日就绣三条帕子送到我这里来。”


    李娇月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讪讪笑道:“娘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不是正要回房里去。”


    一面说, 一面溜到了回自己院子的铺石小径。


    林瑜与李夫人去了后边的卧房,丫鬟们都留在房外。进了里间, 摆着唯一一架屏风是云母石嵌梨花木的山水画屏, 并没有什么刺绣。


    李夫人道:“今日实是与姑娘说得投缘, 有些话想要提醒姑娘,又不好在外面说。”


    林瑜问:“可是与大人有关?”


    李夫人一楞,含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慧。”


    既貌美又聪慧,怪不得能入了那位大人的眼。只可惜没个好家世, 再怎么聪明,也只能为妾。


    李夫人暗暗惋惜,上前握住她的手,带到在榻边坐下。


    “顾大人在浙江的时候,推拒了一门婚事。”


    林瑜记得清楚,“夫人上晌提过一回,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李夫人点了点头,“那位小姐已年过二十,尚且待字闺中,前些年来说亲的都看不上,到了今年,尚书大人和他夫人着急得不行。”


    “顾大人虽然拒过一回亲事,在我看来,此事还不算作罢。尚书夫妇都是精明人,他们难得挑中一门合适的婚事,只怕还要寻大人游说几次。”男人有几个经得起游说?更别说那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林瑜分毫不在意顾青川的婚事,总归不会在这两个月就成亲。


    “多谢夫人告知。” 她微微一笑,不是为这一句的提醒,而是为这一份交浅言深的好心。


    李夫人心头又是一软,轻叹了声,“我亦不是什么好出身,不过到这京城多住了几年,对这些大户人家的做派也有所耳闻,都不是好应付的。姑娘如今得了大人看重,以后难免遭人嫉恨。还是要早日为自己做打算,抓住个依靠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瑜配合点了点头,“夫人金玉良言,我心中都有数。”


    李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人藏不住话,说到哪儿就是哪儿,姑娘自己多小心就是了。”


    临走前,她又想起什么,从屉子里拿了一个纸封给林瑜。


    “这是我上回在庙里求的,原是要送给一位亲戚,姑娘留着倒是正合适。每日诚心求上几遍,送子娘娘就能听到了。”


    林瑜带着这个求子符上了马车,回到宅邸,已是酉牌时分。


    天边覆着层铅灰的薄雾,朦朦胧胧,门前挂着几只澄羊角灯,在未化的积雪上晕开一圈昏黄光影。


    安静非常。


    林瑜掀帘下了马车,径自走上游廊回了东院,步伐比起平时,透着些不易察觉的轻快。


    她一进正房,就把装着求子符的纸封扔到了边上,去寻自己的钱匣。


    里面存着大几千张银票,数十两碎银,还有好些铺子的地契。


    林瑜挑挑拣拣,拿了两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出来,匣子里还剩下良多。


    她盯着里面的银票,少顷,用力合上了匣子。


    不能再拿了。


    这些钱若是都不见了,必然会引顾青川生疑。林瑜把拿出的银钱换了个地方存折,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买尸的钱已经足够,此后要花费的银钱,留待往后再说。


    夜色渐沉,林瑜梳洗完上了床,正房依旧不见顾青川的身影。自到了京城之后,一直都是如此,他有时是出门拜师会友,有时是在书房处理要事。


    顾青川这个人,长袖善舞,风度翩翩,乍看是个有匪君子,内里却有着另外一副模样,有那么点冷清高傲。


    林瑜从来琢磨不透他的全部,也不常在这一方面花心思。


    她阖上眼,心绪些微起伏,想的还是白日漏泽园一事,迟迟没有睡意。


    夜半时分,拔步床外的烛影晃了晃。


    林瑜闻睁开眼,就有一只长臂压在了身上。


    “还没睡着?”


    鼻端飘进淡淡一缕酒气,林瑜想了又想,决定先顺着他。


    “还没有。”她轻声应。


    床帐拂落,一切都如同往常。


    直到一只枕头垫在腰后,林瑜才惊觉此刻不好,连忙抵住他的肩。


    顾青川一手还扶着她的腰,挑了挑眉,“不是想要孩子?”


    林瑜不知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疯话,半晌才想起那封求子符。


    她不好立时反驳,恐引起他的疑心,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想生个聪明的孩子,大人今日喝了酒,听说……”


    顾青川默然看着她的眼睛。


    林瑜讪讪笑道:“喝酒了会生个傻子出来,今夜不如还是节制一些。”


    顾青川眉心一蹙,没再让她继续说下去。手掌悄然滑进她的衣下,四处游走,似有似无撩拨。


    林瑜原本是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不知怎么,身上渐渐变得燥热。她深呼了一口气,仍是难忍得厉害。


    男人的指尖愈发放肆。


    良久,清潮涌出花心,沾湿了柔嫩花瓣,一片一片染成绯色。


    林瑜歪靠在枕上,失神望着帐顶,墨瞳如经水浸,稍顷又变回清亮,看向身边这人。


    他正拿着帕子擦拭指尖。


    林瑜才要抬头,上方漆黑的瞳仁便垂低,像一颗磁石,被身侧的冷铁牵引着视线。


    林瑜问:“我们要几时离京?”


    顾青川道:“陛下近来不上朝,还要过些时日。”


    年末山东,河南都有雪灾,死了数千牲畜,皇帝迁怒徐重,不肯见他,自也不会听自己述职。


    他伸手抚她的头发,如少时轻抚喜欢的猫狗。“或许上元节也在京城过,那日城中有灯会,我带你去看。”


    林瑜欣然答应,“京城的灯会一定很漂亮,我还没去看过。”


    “南京的也有灯会,你若是喜欢,等回去了——”


    他尚未说完,林瑜已经阖上了眼。


    她才经了一场春潮,面靥潮红,泪痣如朱,一截雪肩露出被下,鬓发些微散乱,浸着细汗,散落黏在白皙锁骨。


    如一朵歇在春枝上的桃花,娇懒天成,自己却浑然不觉。


    顾青川才算明白,书上为何会有一句食色性也。


    他将她身侧的被褥掖好,看着这张恬静睡颜,微微有些出神。


    早知放温水管用,就多顺着她些,省得平白留下那些芥蒂。照她的性子,放到以后,说不准就要凸起疙瘩。


    *


    隔日,顾青川没有出门。不过他即便在,也是在书房,林瑜不过去倒也无事。


    下晌的时候,杨瀚墨领着人送了许多东西到东院。


    有珠钗首饰,也有布匹地契。


    林瑜拿起装着地契的锦匣看了眼,有厚厚一沓,她确实惊讶,“这么多都是铺子?”


    杨瀚墨的惊讶半点不比她少。大爷还说日后让姑娘慢慢往里填,听这意思,是要让姑娘自己经营试手。


    “往下是一些庄子。大爷说,这些都记在姑娘名下,单独开一间库房。”


    林瑜敏锐注意到他称呼上的变化。


    不是喊自己“夫人”的么。


    她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书房找大人,恐怕要亲自谢他一番。”


    杨瀚墨:“大人现在不在书房,姑娘不如等晚上大人回来。”


    林瑜长长哦了一声,“大人原来出门了。他去了何处?”


    这话一出来,杨瀚墨就知道自己上了当,不好再遮掩过去,“礼部尚书下了几次拜帖,大人方才出门应酬去了。”


    他以为林瑜不知此前推拒亲事一事,故而直接说了出来,只让她以为是公事。


    林瑜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多谢杨管事告诉我。”看来李夫人的提醒不错,这门婚事果然有望要成。


    当日夜里,顾青川早早就回了,林瑜看他面露笑意,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自然是高兴的,盼着尚书一家人所愿能成,顾青川顺利定亲,如此一来,自己趁机脱逃,也能方便许多。


    顾青川看她在笑,只觉得冒了一股子傻气。


    “你笑什么?”


    林瑜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才道:“我的胭脂颜色不好看,明日要再去胭脂铺里挑上一盒。”


    第65章 第 65 章 尽早怀一个(16页续看……


    女为悦己者容。


    顾青川想起她以前一惯不爱涂脂抹粉, 面上笑意添了几分。


    “看上哪家铺子,让杨瀚墨去买下来。”


    真是财大气粗, 林瑜暗暗腹诽,面上仍是一抹浅笑,“人家吃饭养家的营生,我买回来做什么?只是想自己去挑一挑罢了。”


    她不刺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粉面笑靥,格外乖巧,善解人意。


    顾青川屈指碰了碰粉腮,滑如凝脂。


    “让许裘跟着你出去,别走丢了。”


    *


    翌日。


    林瑜等着时候差不多了,坐着马车去了附近街上的胭脂铺。


    此前马车经过这条街时, 她留心过一回。这家胭脂铺门饰锦绣, 进出的都是些富贵人家, 里间还有帘子挡着, 许人进去试妆。


    下了马车,林瑜与许裘道:“人多了冲撞人家做生意, 你们都侯在外边,我领着金环进去即可。”


    许裘躬身应是, “小的就在这儿等着姑娘。”


    林瑜掀裙往里,才进门, 就有娘子迎上前来, 穿着鹦哥绿雁衔枝花样短袄, 大红撒花潞绸裙子,发髻高高挽起,满面堆笑道:


    “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胭脂,我来帮您找。我们这里有玫瑰胭脂, 花露胭脂,山榴花胭脂……”


    林瑜没找见温小刀的身影,也不着急,缓步走过这一张摆满了胭脂的架子。不时挑出一盒,抹在手背上看颜色。


    陪在她身边的娘子见状,不再多话,只陪着她慢慢挑选。


    她这家胭脂铺开了许多年,招待过不少贵人,能往这边来的常常都是熟客。时日一久,她连贵人身边的丫鬟都能认得出来。


    这一位姑娘却是面生,看她马车应是从西长安街来的,那里住的可都是京城排得上号的权贵。


    “姑娘府上何处?我往后有了新样的胭脂膏,给您送到府上试试。”


    这就是生意人了,每个机会都要抓一抓,林瑜暗自佩服,不过仍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这次并非久住,以后用不上娘子的新胭脂。”


    有人自身后经过,林瑜往旁侧让了一让,尔后摸向腰间,呀了一声,“我的荷包落在马车上了,你去取一趟,把帐结了。”


    “我先去里间试胭脂了,你回来后,就在外边等我。”


    只不过是一会儿,金环没有多想,“是,姑娘。”


    把周围人都打发开了,林瑜掀帘进了里间,里面有茶桌,有镜台,地方不大,


    林瑜拉开一张玫瑰椅,在镜台前坐了下来。


    温小刀就在她身侧,呆愣愣地看着她,少顷才回神,把一张纸封递了过去。


    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纸封,翻过来,才看见后面的一排小字。


    自别后,又三年,喜相逢。


    “这是二爷早先托人去办的,连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只说若有机会,就将此物交给你。若没有机会,就算了。”


    温小刀轻轻叹气,“也不知究竟要不要紧。”


    林瑜没想着现在拆开,把这纸封藏进袖口,另取出两锭银稞子,语气压低,“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找你帮忙。”


    温小刀看着她,想起扬州相遇的那些经历,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你不会又——”


    林瑜握住自己不算渺茫的希望,肯定点头,“是。”


    “我想请你买一具与我身形相近的女尸,近来冻死许多人,漏泽园或可寻到。”


    温小刀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


    这于自己而言不算难事,二爷又把王姑娘当朋友,哪怕是为了他,她也愿意帮她。


    只是——


    温小刀刀看着对面的林瑜。


    她现今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簪玉饰,出行还有仆婢相随,气色红润,眉目清亮,也不像常常在家受气的。


    这可是许多人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好日子,她如今享惯了锦衣玉食,当真能就此舍下这一切?


    温小刀不肯轻易相信,“你要想好了,这回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当真不会后悔?”


    “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林瑜明白她的顾虑,“我永远不会为此后悔。”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虽轻,眸光却很是清亮,像天晴时井溢而成的水镜。


    温小刀拿走了林瑜手中的银两。


    林瑜心中一喜,打开了胭脂盖子,指腹挑起一点,在面颊抹开,复低声道:


    “小刀,尸身送去增福灵侯祠,最好是打扮一番,先在灵侯祠寻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再将尸首运去那里。”


    这样冷的天气,尸身又有雪覆着,亦不必担心腐臭。


    “要多久能成事?”


    温小刀琢磨了会儿,“少也要两三日,至多不过五日。”


    远远不到上元节那日,林瑜心中有了数,“那我五日之后过去。”


    她合上胭脂盖子,掀帘出了里间。


    心头重压骤然减轻,此事比她想的要容易许多,林瑜此前做好准备,倘若小刀不愿帮忙,她还要自己寻借口去一趟漏泽园的。


    金环正候在门外,林瑜一出门,她就跟了过来,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许裘在外问道:“夫人,我们现在回府去?”


    林瑜此时没有兴致去玩乐,可就这么回去,也不怎么愿意。


    她想了想,“我记得大人昨日赏我的铺子里,有一家是卖布匹的,你知道是哪里么?我想去看一看。”


    “倒是记得一家,只是离得有些远,约莫要两刻钟,姑娘还要过去么?”


    “去一趟看看。”


    林瑜在那儿待了许久,看完布匹,又问了存货,直到傍晚时分才回了宅邸。


    马车停下时,许裘在外唤道:“大爷。”


    林瑜掀开车轩处的帘子,瞧见了顾青川。


    他穿着玄色镂银丝纹窄袖直裰,外披一件鹤氅,立在雪檐之下,越发显得宽肩长身,修直如松。


    他也刚刚回来,斜瞥了眼,像是要等她下去。


    两人一道回东院。走上了游廊,顾青川问:“买胭脂到了这时候?”


    “不止是买胭脂。还去看了你给我的铺子。”林瑜如实回答,“掌柜把铺子管得很好,一年该有不少银子。”


    顾青川听她话中颇多赞赏,心里不怎么舒服。


    “你只认出他管得好,可清楚如若真正为商,最要紧的是什么?”


    他放缓了步,林瑜不紧不慢地跟在这人身侧,慢慢想着这个问题。


    沉默一会儿之后,林瑜抛出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勾结贪官。”


    顾青川朗笑出声,一手揽过她的肩,“官商一体,你这么说也不算出错。”


    “现在江南许多富绅便是如此,家里不止一个后辈,一个去经商,一个去考功名。”


    “若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那就放些官吏债,拿住人家把柄,自然就走到了一处。”


    “律法明文,不许放官吏债。”债主放官吏债五十两以上,查出来要枷号一月,钱财也得充公。


    林瑜侧首看他,不怎么认同的眼神,“堂堂三品总督大人,就是这样教人违律的么?”


    “总有胆子大的,再者,并非所有人都拿真金白银去放债。” 顾青川屈指蹭了蹭她的颊侧,温声笑道:


    “换了你,倒不用走这些路子。”


    林瑜撇开脸,不搭理他。


    入夜之后,林瑜沐浴出来,取了蜕巾,坐在玫瑰椅上绞头发。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和顾青川说要再去一趟财神庙,手上的动作都慢了许多。


    不知多久过去,手上的蜕巾被人拿走。


    林瑜才抬头,就被他打横抱起,往床榻上去了。


    翌日醒来,黑漆紫檀木拔步床上只剩林瑜一人。


    她腰酸腿也酸,只动一动,也觉得这床还在摇。


    这人当真想要一个孩子。


    林瑜靠在床头,默默生了会儿气,掀被下床。


    她才洗漱完,出门又遇上了顾青川。他在后院练完拳回来,上身只有一件深青短打,薄覆在肩臂,斜开的襟口露出锁骨下的一道疤痕。


    林瑜佯装了几日的好脸色到底装不下去,从他身侧出了净室。


    却还是同在正房用早饭。


    黑漆雕花炕桌上摆了两碗粥,春卷,笋丝,薄皮烧麦,还有两盅鸽子汤。


    林瑜端起面前的瓷碗,才发现两人的粥不一样,自己这碗是红枣山药粥。


    安安静静用完早饭,未过多时,又有大夫进了东院。


    自从去年离开杭州,林瑜已经看过许多次大夫,或有病或无病,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忐忑。


    她伸出手,搭上了迎枕。


    那大夫一边把脉,一面捻须,“说是这位姑娘此前受过凉,如今的脉象已然看不出来,这是养得差不多了。”


    “姑娘的底子好,也无需再服什么药,只不过耐心一些,有孕并非难事。”


    林瑜这时候该显得宽心一些,可后颈一阵发凉,怎么都装不出合适的反应。


    直到大夫走了,顾青川目光转落向她,才勉强做出一副镇定模样。


    “雀儿。”顾青川唤了一声,似是斟酌了一番,“明年五月,主母进门,你若是想要,就尽早怀一个。”


    她若是不信自己,要在后院立稳脚跟,唯有怀上一个子嗣,无论男女,都是他的孩子。


    林瑜怔了怔,反应过来是他定了亲,“我知道了。”


    她真心实意想笑,直觉这样做不好,于是只抿起了唇角,偏脸转向另外一边。


    与温小刀约好在五日以后,这几日,林瑜没再踏出大门,一心一意待在房内。


    只在隔日想起与李娇月说好的香膏,叫人送去了李府。


    到了第四日夜里,林瑜准备和顾青川提一提自己要去增福归侯祠。辗转反侧了好几回,欲要开口之时,被顾青川从后扣住了腰:


    “早些睡,明日随我去拜访老师。”


    第66章 第 66 章 滴滴金,梨花香


    翌日, 下起了小雪。


    推开门,就见到院子里银装素裹, 雪花如柳絮纷扬飘在空中,庭前已扫出了一条小径,去向大门。


    顾青川从廊下走来,“今日这雪来得恰好,老师院子里有几株腊梅,正对着厅中,红萼遇雪更艳,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叫人去把窗子推开一半,在窗下围炉赏雪。”


    林瑜怕冷, 今日穿得尤其暖和, 半张脸都埋在绒毛底下。抱着汤婆子听他说话, 冷不防手被冰了一下。


    顾青川握住她的手, 温和笑笑,“走罢。”


    他这人有着一副好皮囊, 眉目深邃,鼻高唇薄, 是英朗正派的长相,笑时又有些不同, 能显出几分温柔。


    廊下几个丫鬟看见, 眼神都痴了一瞬, 神情欣羡。


    林瑜心底叹气,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人明明已经定亲,却还是能与旁的女子同居同住,可见并不把女子放在眼里。妻是妻, 妾是妾,他心里分得再清楚不过。如今对自己不同,也不过是因为尚且还存着几分乐趣。


    她把汤婆子递了过去,趁机抽出自己的手,“大人的手好冷,快暖一会儿罢。”


    顾青川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心还不大适应,转瞬就瞧见她在搓手,笑骂道:“你倒是嫌弃起爷来了?”


    林瑜笑了笑,先沿着雪中的小径出去,上了马车。


    马车行了不多时,在一处宅邸前停下。一个穿着青袄的下人开了门,见到顾青川,面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先生今早还嘱咐我把雪扫净,真是大人要来。”


    顾青川亦能喊出他的名字,让许裘给了红封过去。


    林瑜早先还不清楚是他的什么老师,古人讲究尊师重道,现在明白过来,这里住的,应是在他少时将他接去抚养的恩师了。


    她跟在顾青川身后进了大门。


    这间宅邸不大,几十步就走完了前院,沿路见到的下人不过二三,正二品御史的住处,与那些家底宽绰些的百姓所住见不出多少差别,与林瑜预想的很是不同。


    两人到了见客的厅外,还未进去,先听得一声朗笑。


    又传出小童惊讶的声音,“我怎么又输了?”


    到了门前,里面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童,正抱着棋罐子,歪头不解。


    他回身见到了顾青川,面上一喜,连忙把棋罐子放下,跑了过来。


    “顾叔!”


    顾青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长青,你比去年又长高了。”


    他将小童带到一边,看向上首。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鬓发灰白的老者,留了一把长髯,精神矍铄,着灰青大袖,颇有儒士风范。


    顾青川躬身,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学生年前回京,今日才来拜见先生,万望先生莫怪。”


    林瑜在他身后,原是不准备开口的,就被顾青川带到身旁,“家中侧室,不善言辞,这回带她一道见过先生。”


    林瑜垂首敛眸,福了福身,“见过先生。”


    文正松笑了起来,“退之,难得你也有今日,都来坐罢。”又指使着那个叫长青的小童,“去给姑娘搬把椅子。”


    他们师生寒暄,林瑜很有自觉,坐得远远的,挨着熏笼的另外一边。


    底下的炭火忽亮忽暗,林瑜扭头去看窗外,雪中红梅纷纷,或许是这院子太旧,红梅映着斑驳老旧的白墙,与别处的梅花确有不同。


    小会儿过去,一碟子剥好的热板栗到了面前,长青探出身来,“姐姐,这个板栗很甜,你尝一尝。”


    林瑜下意识去看了眼顾青川,他仍在与老者说话,面上带着浅笑。顺手在矮几上放下了一盏热茶,冒出的白气虚虚藏住了后边的板栗壳。


    吃了小半碟板栗,林瑜目光对上了站在一旁的长青,她轻声问道:“这里有热水么?我想去洗一洗手。”


    长青点点头,“有的,我带你过去。”


    出门走下石阶,林瑜便停了下来。


    “姑娘,还要往前。”长青提醒完,就见她弯身在覆雪中捧了一把。


    “还是不麻烦了,我就用这雪洗一洗。”林瑜掌心拍散碎雪,对他笑了一笑。


    厅中于她而言憋闷得厉害,她不打算一直待在里边。


    *


    厅中。


    顾青川拿起了早先长青拿过的黑子,与对面的恩师继续那把残局。


    相隔一年未见,文正松落下一子,“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把我这梅树折落过好几枝。今日倒是挑着好时候来了。”


    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顾青川笑着摇头,“那时莽撞易怒,心里不高兴,看什么都要撒气,险些毁了老师院子里唯一的景致。”


    文正松:“现在却也反过来了,要是你父亲知道,必定十分宽慰。”


    顾青川:“老师越来越念旧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文正松道:“我近来总想起你父亲。你还是五岁的时候,他与我说,从前总想着你也能上沙场,建功立业。又说可是到了眼下,却只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半生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的一品将军,在新帝继位的第一年,就只盼着自己的儿子平安顺遂。


    望他这一生平安顺遂,所以选定了当时还是个六品编修的姚朗,男女也不顾,就当着众人定下娃娃亲。


    可这世上,哪里会有让出来的平安顺遂。


    顾青川笑了笑,声音温和一如往常,“学生现今也是如此做想。”


    文正松知道拿他没办法,近二十年了,从前他年纪小,还肯听上两句,越往后,脾性修得越好。像一汪潭水,投下什么,都看不到动静,连说上两句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叹道:“我看,今日这位姑娘与你很是相像。”其表温从,其里不折,这样两个人并肩而立,乍一看,竟是格外相配。


    顾青川落子的动作一顿,眸光落向另外一边。


    半开的支摘窗外,一树红梅傲然雪中,穿着青袄白裙的女子,正仰着面,素手拈花。


    他看了一会儿,并未否认,“她的耐性,其实很好。”


    这话寻常,文正松却听出来几分无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压下心中诧异。


    “你这次回来,可有见过陛下?”


    “陛下并未召见。”


    文正松叹了口气,忧心忡忡,“河南两地雪灾,冻死了许多百姓,牲畜,府丞是徐重的门生,竟还试图欺瞒下来。陛下这回气得不轻,龙体亦不如往常了,听说最近又信了一个道士,在吃什么丹药。”


    顾青川恍若未闻,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


    文正松又道:“再等等罢。此事不会就此过去,受了雪灾的是安王的封地,他亦会讨个说法。”


    顾青川听到这个人,眉心才微微敛起。


    当今陛下忌讳二龙相见,唯一的儿子封了亲王,赐了封地,早早出了京城,隔上几年才进京一次。


    “安王诚然一片仁心,可徐重徐繁在陛下身边到底有了许多年,其分量轻重却也难说。先生在都察院,万事小心为上。”


    文正松抚须,避而不答,“下棋罢,该你落子了。”


    *


    师生久未见面,这次过来,顾青川留下用了晚饭才走。


    晨起时的那一场雪,在下晌就停了,只留下一层薄雪覆在地面。


    城中几条街都摆起了夜市,这会儿还是正月初,小孩子们到处放鞭炮,摊子上有卖灯的,有卖元宵的,几处都冒着热气,闹哄哄一片。


    林瑜在马车上,看得目不转睛,被人从旁握住了手。顾青川凑到她身边,


    “想下去看看?”


    林瑜点头。


    马车随即被他叫停,两人一起下了马车。夜市其实大同小异,奈何林瑜见过的少,看着也觉得格外新鲜,步子不觉慢了下来。


    路边有几个小孩,手里都挎着篮子,绕过身后的丫鬟护卫,埋头小跑到了他们两个人前面,唱道:“滴滴金,梨花香,买回家中哄姑娘——”


    “大爷,给娘子买烟花吧。”


    脆生生的童音响起,几双闪着亮光的眼都巴巴看着顾青川。


    不管男女老少,如这样可归之为陌生人的百姓,他素来都是让身边人去打发,今日却没喊许裘。


    他从他们手里接过一个竹篮,转而看向林瑜,“可有带钱?”


    林瑜把自己的荷包给了他。顾青川接过来,把里面的银子分给了这些孩子。


    几个孩子哪里见到过这么多银子,高兴地捧出双手来接,灯火晃映,每一张笑脸都是红彤彤的。


    顾青川叮嘱道:“把钱放好,早些回家去,别叫人看见了。”


    “多谢大爷!多谢娘子!”


    几个孩子一哄而上,拿了钱,又高高兴兴散去了别处。


    一只空荡荡的荷包落回林瑜手上,她面色凝滞了一瞬。


    顾青川没忍住笑,牵了她的手。叫身后的护卫都回去。


    街上人如潮涌,两人相牵的手掩在宽袖之下,并不算起眼。林瑜抽回几次,拿不出也就算了,由他这样牵着。


    到了人少的地方,顾青川才开口,“从前觉得小孩子吵闹厌烦,现在却也还好。”


    林瑜不知如何应他才好,只“嗯”了一声。


    顾青川想起白日里老师说的那一句,心中仍是在意,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可见,时日一久,人都会变。原先不想要的,现在竟也想有一个。”


    林瑜又应了一声,不好再回避下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林瑜偏过脸,“人心易变,叫我生个孩子,是大人害怕自己变心,为我着想。”


    顾青川心头一哽,只觉刚刚这番话都白说了。


    上马车前,林瑜买了两串糖葫芦,把两只手都占满,只慢慢吃糖葫芦,不再与他应付。


    第67章 第 67 章 森寒


    马车驶出喧闹的长街, 周围静了下来,车辕轧过道上的薄雪, 细微的咯嚓声也隐没在夜风中。


    自己说了许多,却并未被她当一回事,顾青川心中难平,“你就没有别的话了?”


    从很久之前开始,林瑜与他就无话可说了,这一回却不得不往后铺垫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我想问一句,大人一定要娶妻么?”


    顾青川默了一瞬,“礼部尚书家的小姐性子谦和,有容人之量。她当主母, 自不会薄待你。”


    如此不近人情的话, 听他的语气, 似乎还是在为自己考虑。


    林瑜笑了笑, 虽未出声,眼睛里却不自觉流露嘲讽。


    顾青川自认给她的承诺已经足够, 眉心微拧,“你难道还不知足?”


    “我当然不知足。”林瑜掷地有声, 抬起目光,讽刺道:“大人现在难道不高兴了么, 可你不就是想听这个?你不就是想要看我为你拈酸吃醋, 丑态百出的样子?”


    顾青川确然如此想过, 那一缕自己都捉摸不清的心思被她稳稳说中,一时哑然,竟答不出话。


    两人静默相对,马车忽地颠簸了一回, 林瑜捏了一路的糖葫芦碰到了唇角,莹白面庞留下一点粘腻的红。


    她正要擦去,忽而被揽腰带到了另一侧。


    顾青川扣着她的后脑,俯首吻了下来。


    糖壳的甜,山楂的酸,都还留在舌尖,勾连相融,成了一股带锈的腥味。


    顾青川松开她,俯视着面前这双眼,倔强,不屈。


    擦过唇边,指腹留下了一抹红。


    这次不是糖丝,是血。


    马车一停,林瑜就掀帘下去了,两串糖葫芦都扔在一边。


    两人许久不曾好好说话,这回依旧没能说成。


    顾青川还坐在马车上,看着毛毡上的两串糖葫芦,良久,无奈叹了口气。


    候在马车边上的许裘亦有所感,仰头望天。


    自打遇见这雀儿姑娘,自家大爷叹气的次数比起从前,真是多了不少。


    *


    顾青川先去了一趟净室,回到房内,林瑜已经换了身中衣,肩头裹着一张薄毯,靠在床头看书。安安静静像只兔子,等着人捧进怀中。


    心头郁气莫名消散,顾青川在床边坐下,“看的什么书?”


    那边一抬头,浓睫浸湿,眼眶泛红,分明是哭过一回。


    她从来不肯轻易流泪,上一回还是喝多了酒。


    顾青川怔了一怔,后知后觉想宽慰两句,就见她合上了书放至一边,躺了下去,还不忘背对着自己。


    宽慰的话到了喉头,到底是一句也没能说出。他吹熄了床头灯烛,在林瑜身侧躺下。


    总该让她明白的,妾室只能是妾室,不该有越过主母的妄念。


    至于日后,他不会亏待于她。


    隔日上晌,顾青川在书房听到杨瀚墨的回话。


    “大爷,姑娘到了侧门处,说是想要出府去。”


    顾青川正在临摹一副字帖,闻言笔尖一顿,“她要去何处?”


    杨瀚墨正要回答,又有门房的小厮匆匆到了书房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锦衣卫领着圣旨到了府上。”


    该他入宫述职了。


    顾青川当即搁笔,将出门时,脚步停了一停。


    杨瀚墨即刻明白过来,回道:“姑娘说要去您给她的铺子那儿。”


    顾青川稍一思量,“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让许裘带人好好跟着,不得有失。”


    “是,大爷。”


    *


    马车出了西长安街,先是去了林瑜上次去过的丝绸铺子,林瑜在里边挑了两匹布。等到快晌午时,在外面酒楼用了饭,才回到马车上,向外吩咐:


    “去一趟增福归侯祠。”


    许裘愣怔了一回,“姑娘,这时候过去,等回来天都要黑了。”


    林瑜掀开车帘,“许护卫,我自然清楚这些。”


    她半张脸在车轩下,黛眉微颦,眼波中一抹淡淡的愁绪,叫人跟着犯愁。


    许裘:“那……”


    “我不是有意想为难你,我昨日才惹了大人不高兴,他一句话都不曾与我说,我这会儿回去得早了也无甚意思。”


    她说罢又有苦笑,“自然,许护卫若是担心,这会儿回去也无妨。”


    许裘在外驾车,两人昨夜在马车上怎么吵的架,他听得一清二楚。心道这雀儿姑娘在大爷面前绝不是个会小意温柔去哄人的,这会儿不高不兴回去了,免不得去让大爷心里头也堵一堵。


    如此想了一想,他连忙摇头,“小人这就送姑娘过去。”


    马车转向了寮房的方向,林瑜取下身上的狐裘,给了金环拿着。


    “这会儿有些热了,你替我拿着罢。”


    金环把狐裘叠好,放在腿上,“今日的风大着呢,姑娘待会儿下了马车还是得添上。”


    林瑜应下来,一到归侯祠,就把这句提醒抛在脑后。


    进了大殿,如上回一般拜了拜,又捐了钱,约莫一刻钟后,就出了殿外。


    刚才她进去得快,金环没能把狐裘给她披上,这会儿连忙展开狐裘。


    “姑娘,快别冻着了。”


    林瑜这才想起,“我方才惦记着早些回去,忘记了。”


    狐裘还未披上,她忽地停了步,眉头微微颦起,掌心抚额。


    金环跟着停步,“姑娘?”


    “我头疼。”林瑜另手扶住她,“让我站会儿。”


    金环跟了林瑜也有了大几个月,知道她不是什么都挂在嘴边的性子,既说了疼,想必是很不舒服了。


    “莫不是方才吹了风的缘故,又在这大殿里冻了许久,姑娘今日穿的本就是一件薄袄。”


    她念完这些,见林瑜眉头皱得更紧,担心不能再乘马车颠簸。


    “那找个寮房歇歇可好?等姑娘好上一些,咱们再回去。”


    林瑜闷闷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


    许裘等在外边,见此情状,也只好答应,没有逼着病人赶路回去的道理。


    “我去找人为姑娘安排寮房,待会儿再回去。”


    林瑜摆手:“女客住的地方,你去说什么,我自己过去就是了,原也是来过一次的。”


    许裘一个愣怔,“姑娘说的是。”


    于是找了一个小道童过来,让他带着林瑜过去后边女客住的寮房。


    绕过了几座广厦,遇到的人陡然变少,林瑜问那道童:“你们最近的香客多不多?”


    “回施主,我们这儿的香客一向是多的,只不过正月里,没有什么施主住寮房,许多来拜完就回去了。”


    林瑜没再让他领路,兀自进了最里的一间寮房。


    进去未有多久,金环就到了窗边,想要通风,又怕吹着林瑜,“这间寮房不知是谁住过的,竟然熏了这么重的香。”


    林瑜已经躺在了榻上,“有么?我倒是觉得还好。”


    起码闻不到尸臭了。


    金环回到了她身边,“姑娘,我给您按按头如何?从前我娘头疼,回回给她按一会儿就能好上许多。”


    林瑜嗯了一声,阖眼假寐。


    她喜安静,即便出门身边要跟着好几个丫鬟,进了哪处的房门,常常只留金环一个,其余几个都候在房外。


    过了会儿,林瑜睁开眼睛,问道:“那几个丫鬟是不是还在外边?忘记让她们进来了,这大风的天气。”


    金环道:“进来许多人,姑娘还如何歇息?这边是避着风的,不必担心她们。”


    “让她们去另外一间寮房歇会儿罢。”林瑜轻声道:“待会儿好了我一个,吹凉一大片,病起来都没个消停。”


    这样让人去旁边房里歇着的事情以前也常有,初时都讲究寸步不离,往后说上几句也肯过去了。


    金环点头:“婢子去说一句。”


    “别让她们到隔间,坐下来了肯定是要说些闲话的,别再吵着我,我睡上一觉就好了。”


    金环应了一声,出去把那几个丫鬟都打发去了隔着两间外的寮房里。


    她回来的时候,林瑜拉住她的手,眼波盈盈,“烦你再跑一趟可好?”


    “去这里的厨房让他们煮些药汤来,我眯上一会儿,醒了就喝,不好再耽搁下去,又惹了大人生气。”


    姑娘难得有一回肯去想着总督大人,金环心里感到大大的宽慰,“姑娘放心,我这就过去,亲自盯着他们放药材,给你煮一碗祛寒的汤药。”


    她高高兴兴出门去了,林瑜又躺了一会儿才起来,后窗被人推开,温小刀一身简装出现在窗外,抛了一包衣裳在书案上。


    “我备了两匹马,我们一起出城。”


    林瑜换上了她给的衣裳,没有立时出去,先找到了床底的女尸,把自己的衣裙给那女尸换上。


    尸体才死两日,冻得冷硬,一抬一放,温小刀远远看着都有些瘆人。可她动作简单干脆,没有半分露怯,与这副富贵娇花的模样怎么都匹配不上。


    林瑜换完衣裳,瞧见温小刀愕然的神情,笑了笑,“不是第一回了。”


    *


    厨房离得远,金环从那里回来,走到半路,才看见前边燃起的滚滚浓烟,恍惚觉着是自己眼睛花了。


    寮房里头的走水声随着浓烟一声声漫了出来,一声声过去,火势却越来越大,在寮房上卷起浓浓一层黑烟,如同迷障,什么也看不清。


    “走水了!”


    “走水了!”


    寮房外有人四处奔走,金环狂奔过去,跟着他们一同去提水灭火,“姑娘还在里面!姑娘出来没有!”


    许裘带着护卫们亦是提了水过来,等到火势渐小,把外面的人都找了一遍,丫鬟们个个齐全,唯独不见林瑜的身影。


    *


    傍晚时候,顾青川出了宫门,就被几个同僚拉在道旁攀谈,话里话外要去喝酒,正勉力应付着,余光瞥见了许裘在马车旁。


    不知怎么,他眉心忽然跳了一跳,与面前几人做了别。


    不等顾青川走近,许裘先小跑上前,跪在地上说了寮房一事。


    顾青川笑意僵停在嘴角,又重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的神情仍旧是和煦的,可听声音,却让人感到刻骨的森寒。


    许裘低头:“姑娘,姑娘出了事,已,已经——”


    顾青川赶到归侯祠时,寮房的火已经被扑灭了,留下一排黑洞洞的空架子。


    寒冬的天,寮房里还冒着大火过后的腾腾热气,呛喉的热风夹杂着一片片灰烬迎面扑来。


    顾青川阔步迈向最里的那间寮房,许裘急忙去拦,“大爷,当心这里塌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一脚踢开,顾青川踉跄了一步,从那扇歪斜的门框进去,片刻之后,就瞧见了被几根断梁压住的焦尸。


    她蜷成一团,缩靠在墙角,已经失了原本面目。


    顾青川怔怔立在那里,浮动的尘霾吸进鼻间,在心肺里埋下厚厚一层,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第68章 第 68 章 云岫


    如何会是她?


    她性子倔得厉害, 却极爱惜身体,即便是真正着恼的时候, 也不曾落下该喝的汤药。这样的人,必定不会自戕。


    顾青川这样想着,转身出了寮房。


    寮房之外,这回随着林瑜出来的人已经跪成了一排,丫鬟们一个个哆嗦着身子,金环跪在最前,她哭了许久,现下抖得越发厉害。


    她被许裘搡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伏首在地上回话, 颤声道:“姑娘今日吹了风, 从大殿出来就开始犯头疼, 婢子担心她坐不了马车, 扶着她去了寮房歇息。”


    “姑娘心善,进了寮房, 又担心外面的丫鬟们吹风受凉,让她们都去了寮房歇息。后来想要睡会儿, 叮嘱婢子去煮一碗药来,说是醒了就喝。婢子回来的路上, 就瞧见这里起了火。”


    如此种种, 怎么不是处心积虑。


    顾青川心头的窒闷稍稍缓和了些, 面色仍旧冷沉,瞥向地上的许裘,“现在带人去城门口,问清是否有一可疑女子出城。”


    如今运河封冻, 她出城必定只能走陆路。


    许裘从来是个直脑筋,此前领着护卫们守在这边的寮房之外,别说女子了,就连离开的男子也不曾见过。当即回道:“大爷,属下一直守在这儿,不曾见到有人离开。”


    顾青川冷声道:“不必拖延,现领了人把这祠庙围了再找一遍,问清是否少了人”


    许裘在门口也望见那具尸体,虽焦黑不辨人形,底下却有几片残破的布料,同雀儿姑娘今日穿的裙也是一模一样的。他说这话不过为了确认那具女尸十有八九就是雀儿姑娘,不想大爷还是不肯相信。当下未敢多言,领着人去了。


    人群散去大半,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焦糊的气味依旧弥漫在此,久散不去。


    日暮将歇时分,下山的护卫传来回话:守城门的差吏都已问过,不曾有与雀儿姑娘相似之人出过城。


    不久,搜查归侯祠的护卫也来回话:各个寮房和大殿都搜查过一番,并未有雀儿姑娘的身影,也不曾少过别的人。


    顾青川静默站在寮房之外,良久,复又踏进那间烧焦的寮房,待寒风吹散此间最后一缕热气,才蹲身到了那具枯尸面前。


    这场火烧了太久,面前这句尸体已经面目全非。


    他捏起那块焦黑发臭的头骨,鼻下往里,满是乌黑的痕迹。待要再寻些别的借口,忽地看见了尸首怀里的一个荷包。


    上面的绣样焦黑,却依稀能看出是忍冬纹,他昨夜才见过,两片发硬的布块翻开,里面又新添了几两碎银。


    夜色沉沉,似一泉倒扣的深潭,久久没有声音。


    直到天光熹微将亮,里面的人才走了出来,身姿一如从前直挺,只是身上朱红的官服一夜未曾换过,肩头袖摆,都已碰上了焦灰。


    他眼中已经爬满血丝,眼神似是平静,对上一眼,却让人心下悚然。


    金环在外望见那具尸体,又哽咽道:“姑娘昨日一直惦记着早些回去,同婢子说不想惹大人生气。又要婢子去熬了药汤来。”


    顾青川将要走出,蓦然听见这话,又想起了昨日夜里。


    她坐在床头一言不语,只眼眶红红。顿时心如刀绞,胸口生疼,呕出了一口血来。


    一抹滚烫的血,倏尔便浸透在脏污的薄雪之下。


    *


    林瑜是在火光大作之时与温小刀翻墙离开的,两人都改换了男装,共用一张路引,扮作兄弟出的城。


    出城五六里,两人才上了马,一路疾驰。林瑜不认路,只策马跟在温小刀身后。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温小刀回头去看,林瑜已经远远落在后头,正奋力朝着自己赶来,动作有几分怪异。


    这才发现她左膝像是有伤,待看清她衣摆那一大块块黄泥,温小到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翻墙时摔了一次。


    当时可是眉头都没见她皱一下,温小刀停下来,“你摔伤了怎么不说?”


    “不要紧,我能跟上的。”林瑜攥着缰绳又紧了紧,不久就到了温小刀身侧。


    她跟着李娇月学过几次骑马,像今日这样策马快跑却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压根没有把握,全靠着下意识的直觉撑着没有摔下马背。


    到了温小刀身侧,又听她问道:“那还要行路么?若是你伤得厉害,我们就近寻个村落歇脚。”


    林瑜不会在京城内多留一刻,顾青川在那里找到自己轻而易举,不过是时间长短。故而立即与她出了城。


    两人策马行了有一个时辰,约莫已出城外四五十里。


    骑马时朔风烈烈,灌满衣袍,耳边呼啸不止,忽停下来,才发觉四周的寂静。


    原来天黑了。


    城外一片荒芜,偶尔能听见些鸟兽的声音,天边一弯初升的弦月,皎皎月光覆满了落在山间野径的薄雪。


    林瑜看过许多次月亮,或圆或缺,或明或暗,从来都是在高高的屋檐之下。如今日这般无所遮掩,还是第一次。


    才重重摔过一跤,骑了两个时辰的马,身上发冷,后腰酸累,腿侧还很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难受过,心内却感到无比轻盈,并不想就此歇下。


    “我们再赶一会儿路可好?”


    温小刀是早早做过准备的,就算行一整夜的路也无妨,又看了一眼她的腿,轻巧答应下来。


    天光熹微之时,两人还没有寻到路边有歇脚的客栈。温小刀拿出此前准备好的舆图,仔细看过之后,才道:


    “离下一个镇子还有四十多里,我们先歇一会儿。”


    她说完仰头打了个呵欠,人困得不行,翻身下马时都是半阖着眼。


    林瑜接过了她那匹马,隐约从马面上也看出一副疲态。低头去看,才发现马鞍上挂着许多布袋子。


    有一个小号的陶甑,一小袋子米,还有一个火折子,水囊有两个。


    她刚想要问上一句,温小刀在后边已经寻着了一处避风之所,靠着树坐了下来。


    林瑜想了一想,没打扰她,牵着两匹马去喝水。


    两人沿路都是循着水走的,附近就有一条小溪,表面虽还结了一层薄冰,却能看见底下水流涌动。


    林瑜自己洗漱一番之后,牵马来喝了水。


    温小刀梦里溢满米粥的香味,腹饥难忍,睁开眼,就瞧见不远处的一缕青烟。


    煮了小半个时辰,陶甑里的米总算有了些粥的模样,林瑜听见身后动静,招了招手。


    “粥快好了,过来喝吧。”


    温小刀两眼放光,在马鞍边上又取了两个陶碗,给林瑜也递了一个。


    两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分享刚煮好的米粥,味道不算上佳,可对空荡荡的五脏庙来说,已经是极香甜的祭品。


    这时候天亮了许多,远山云岫茫茫,风止日出,落在身上,有些微的暖意。


    温小刀感叹了一声,“溪边炊米粥,晨起观日升,和我在话本子上看到的一样。真好,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别人家里当个出门打架用的丫鬟了。”


    林瑜笑了笑,点头道:“真好。”


    如此行了几日,两人才抵至临近的一个小镇,寻了一家客栈投宿。洗漱收拾下来,一同靠在榻上晾头发。


    劳碌几天,好不容易歇上会儿,温小刀问:“二爷给你的纸封里,都放的是什么?他一直不肯让我知道。”


    林瑜没能答上来,温小刀目光幽幽,“你竟还没看过?”


    林瑜的确还没看过,那日从道观回来,就把温时的纸封藏了起来,离开时倒是带上了。


    她从衣物里翻找出那张纸封,拆开来,里面是一份户籍。


    又是新的户籍。


    林瑜久久未动,温小刀只觉奇怪,凑到了她身边去看,念出了户籍上的两个字。


    “林——瑜——”


    一滴泪珠落在了纸上,随即被指腹压住。


    户籍洇湿了一角,温小刀歪头去看,她抿抿唇,面上是一副明媚笑靥。


    雪肤黛眉,皓齿樱唇,而眸光盈盈含泪。窗缝漏进一缕斜阳,恰落在她眼睫,浓长分明,是极惹人心动的一副笑靥。


    她道:“嗯,我是林瑜。”


    温小刀看得出神,片刻才道:“林姑娘,你知道么,其实二爷说过你许多好话。”


    “什么好话?”


    “他说,你很不同,是掉进泥地了也能把自己拔出来的人。”温小刀道:“我最其实一直不信,那日在道观等了一个上晌,也以为你不会再来。”


    只是记着二爷的话,才一直等了下去。


    林瑜想起温时是自己高中同学,或许知道一些自己的事情,“其实——”


    其实她也没有温时想的这样厉害。家里刚刚出事的时候,麻烦事纷至沓来,停水停电,上门讨债,许多听不完的威胁。


    也有好心人伸出援手,让她暂且安宁一会儿。可当天夜里,她就在自己卧室见到了那人。几个月前还在她面前自称为叔叔,实际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商人。


    要面对的选择太过现实,辍学四处打工,或是接受“帮助”,保持现在的一切,去更好的学校上学。


    她其实——也犹豫过的。


    那时还只有十七岁,不知后果的年纪,好在还债的念头强烈,只试探一句,就终止了这个念头。


    也是那天夜里,好朋友一起上门来看她,她们凑钱替她租好了一间房子,连夜帮她搬了过去。


    她好不容易才走过那段时间,不会再让自己陷进去的。


    林瑜自认并非倒霉透顶的一个人,偏偏到了这种地方,遇到了顾青川这种人,没有办法讲理,更没有办法要公道。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她想得出了神,听身侧又问了一句。偏头对上温小刀疑惑的眼神,扬眉一笑。


    “其实温时说的不错。”


    第69章 第 69 章 暑气


    时至六月, 树浓荫翠,暑气蒸蒸。路边蝉鸣聒噪不已, 仍是掩不住茶馆里沸滚喧嚣的人声。


    说的是京城中一桩大事。


    御史台有言官弹劾当阁首辅徐重,历数其“五奸十大罪”,一力死劾,朝野俱为之一震。


    “这御史真是好大的魄力,竟敢凭一己之力弹劾当朝首辅。”


    “呸!这种人哪里来的魄力,分明是利欲熏心,嫉妒忠臣,为了博个名声,故意构陷徐阁老。”


    “此话从何说起?十多年前,文御史来过我们县里, 是个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 哪里用得着博这种名声?”


    “沧海都能变桑田, 何况是人?你还不知罢, 他写的一封《请诛贼臣疏》,前面冠冕堂皇罗列了许多罪名, 晓得最后一句是什么?”


    说话的是个穿着深蓝短打的年轻后生,头戴小帽, 向周围卖了一圈关子之后,才道:


    “‘愿陛下听臣之言, 或察问安王。’——这分明就是和亲王有勾结, 实在其心不轨。”


    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张方桌上, 三言接两语,说的唾沫星子四处横飞,到最后嘘声一片。


    待桌上一盏茶壶落空,各自也就散去。


    一辆停在茶馆外, 车帘被掀起,跳下一个穿着桃粉裙子的小丫鬟,在路边挑了一捧新鲜的花儿,又回了马车上。


    “夫人,您要的花儿来了。”采珠把花儿放下,将才听到的这桩见闻给林瑜说了一遍,吃吃笑道:


    “这帮人日日在这里做着营生,怎么把京城里的事情如数家珍,像是亲眼见着了似的。”


    朝堂中的事情,宣扬得这样人尽皆知,想必是为了造势,方便彻底铲除异党。


    林瑜默默不语,拿起了桌上的栀子花,把花瓣都拆下来,扔进了罐子里,预备回去做香包用。


    采珠又问:“夫人,齐夫人给的邀贴,咱们还过去么?”


    她今年刚十五岁,是林瑜刚到这里落脚的时候,从牙人手里买回来的。几个月前还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然而一双眼睛格外显亮,跟了林瑜没多久,就变得活泼起来。


    林瑜其实昏昏欲睡,又清醒了几分,揉一揉眉心,“去,要办正经事呢。”


    齐府的园子太大,弯弯绕绕拐了几处,透过两行青松暗瓦,这才见到了前边新建好的船亭。


    林瑜再走不动,扶着身边的一棵大树,稍作歇息。


    这是一棵长了许多年的罗汉松,枝叶茂盛浓绿,重重叠叠在一起,挡住了顶头炙热的太阳。日光从叶片罅隙漏下,落在手背,冷不丁蛰上一口。


    林瑜耐不住热,抽出帕子来擦汗,顺道整理衣裙。


    “天真是越发热了。”


    领路的丫鬟笑了一笑,“夫人从外地过来,不知道我们长沙府从来如此。我们夫人知道您畏暑,特地准备了冷泡茶,等您过去呢。”


    闻言,林瑜往远处船亭看了一眼。窗子是敞开的,正好瞧见里面一位夫人,遍身绮罗,珠簪玉饰,正独倚云屏,喝茶听曲。


    原是一个十分豪气的人,此时看上去,竟透着几分愁绪。


    几个月前,林瑜与温小刀行至改道来长沙府,投宿到了一家黑店,悄悄出来时提醒了这位夫人一句,彼时她身边也只有几个小厮婢女,两伙人同在山间洞穴住过一晚。一同生火守夜,算是有了些交情。


    后来林瑜与温小刀到了长沙府落脚,因缘际会,在一家绸缎庄子上看布匹时,又遇见了这位齐夫人。


    林瑜那时已经改换女装,与温小刀扮做姐弟在这里住了下来。当时看出齐夫人身份不普通,有意逢迎讨好,一来二去,相交渐深,才知齐夫人是长沙府知府的女儿,原本嫁去了外地,只是夫君死了,才回来娘家守寡。


    船亭临水而建,其后是一片湖,开满了菡萏,水波澄澄,暗香浮动。甫一走近,便觉那股炙闷的热风淡去不少。


    上了船亭,候在外边的丫鬟打起竹帘,齐夫人眼梢横翘,假意嗔道:“到了这会儿才过来,最近都做什么去了?”


    这是在说自己前几回推辞了她。


    林瑜在长沙府已经住了几月,手头最初有五百多两银子,安置下来后,还剩三百多两,与温小刀凑一凑,买了几架织机回来。近来计划着办布庄,托人在苏州买了一船布匹,因着底下那船工原先犯过事,一船的布匹都被扣了下来。


    这回顶着热应齐夫人的邀,正是要来请她帮忙,取回这一船的布匹。


    林瑜福身行了一礼,不好意思笑笑,“夫人冤枉我了,你这园子太大,我险些迷路,找不见地方。”


    齐夫人回嗔作喜,噗嗤笑了出来。“快坐罢,难为你想出这种借口来搪塞人。”心中倒也清楚她多半是顾及着自己的身份。


    对着边上那人挥了挥手,“继续弹会儿,就弹刚才那曲。”


    林瑜在藤椅上坐了下来,不好直说来意,先陪着齐夫人听了会儿曲子。


    现在唱的是一曲《蝶戏春》,说的是一对夫妻分分合合,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的故事。


    齐夫人叹了一声,“我嫁的那个死也死了,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来。”


    她又问林瑜,“你呢?你丈夫有了下落没有?”


    林瑜为了避麻烦,又为了与她同病相怜,当初说的是夫君外出行商去了,几年未归,留下的家产又被丈夫族人霸占,不得已才与弟弟搬到这地方来。


    “不曾有下落,当初离开前,也给家里的下人留过口信,让他一定要来找我,到现在也不见动静,谁知道是生是死?”


    “唉,你也是个苦命的。” 齐夫人拍拍她的手,“想当初,我刚嫁过去的时候……”


    她又絮絮与林瑜说了好些话,乍听去像抱怨,又怪让人羡慕。小半个时辰过去,齐夫人不好意思笑起来,“听我倒了一箩筐的苦水,你想必也听烦腻了?”


    林瑜自然说没有,“听完夫人一席话,我心头也开解了许多。”


    她不常逢迎人,但真心奉承起来也很有一套功夫。


    齐夫人高兴笑了。


    桌上白瓷盏盛着一碗冷泡茶,林瑜热得厉害,见盏中冰块冒着凉气,端起喝过。


    却没想到这茶里面放了桂花蜜,甫一入喉,便泛起一股齁甜,她已经好几月不曾喝这样甜的东西,腻了这么一下,顿时犯起了恶心。


    “莫不是我这里的东西吃坏了?”林夫人急忙起身,让丫鬟端痰盂来,林瑜吐了小一刻钟,从旁接过清茶漱口。


    “怎么如此严重?我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


    林瑜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得不成样子,“让夫人见笑了,我——”


    话至一半,又犯起了恶心,捧着痰盂弯身吐,吐的尽是一些酸水。


    身旁的采珠回道:“近来暑热得厉害,我们夫人昨日又因为一件麻烦事忙得快要上火,甫又进了这凉物,方在肚内犯了冲。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林瑜从她手里接了一盏苦茶,漱了好几回口,方才彻底压下腹内那股恶心,面色亦稍稍缓和。


    “夫人放心,我并无大事,只是这些日天热,吃坏了东西。”


    齐夫人松了口气,坐回藤椅,“近来确实暑热得厉害,越是如此,越要忌生冷,也该我小心一些。”


    她又问道:“你可不是个急性子,这丫鬟都说了,近来为着什么事上火?”


    “夫人知道我的,一个妇道人家跟着弟弟过活,不好总是拖累。近来买了一船有花纹的潞绸,也不是顶好的布料,不知怎么给河道巡检司的人扣了下来,只怕两三年的生计都打了水漂。”


    “那帮眼瘸的东西!”齐夫人拧了眉头,怒意腾腾的模样,“真是什么都敢扣下,你且放心,我明日就寻人去问问,保管你的布一匹都不少。”


    林瑜起身行礼,“有劳夫人帮忙,只消把这件事弄清楚就好了,省得我总是心慌。不管成与不成,夫人的恩义,我都记在心里,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待从齐府的侧门出来,采珠扶着她上马车,提醒道:“夫人,屉子里放了一包酸枣糕,今早才买回来,您吃两块压一压。”


    林瑜果然看见一个油纸包,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寻常吃了酸到打颤的东西,如今却能一口一个。


    采珠忧虑道:“夫人,明日事情真能解决?”


    林瑜笑了笑,“会的。”


    “其实我听说,那里的人塞些银两就能打发。”采珠歪歪脑袋,看一眼她的肚子。


    “您现下怀有身孕,不必这么辛苦往这儿跑的。”


    此事林瑜也清楚,不是拿不起这笔贿银,只是她这绣庄才刚开始,就这么由着人使绊子,往后必定做不长久,还是得找个靠山才好。


    况且,这齐夫人并非全然不知情,更像是有意等着自己去找她。


    翌日,那船布匹就被放了出来,来了个差役上门道歉,林瑜没有出面,让温小刀出面应付。


    她打发完人,从外厅回到内间,恰看见林瑜在喝药,不由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喝上药了?”


    “我孕吐的厉害,这才开了药。”林瑜平静坦白。


    或许是此前害怕过许多回,一个月前,大夫告诉她时,林瑜要比想象中的淡然许多。大夫说她的身子不好打胎,这胎儿又有了形状,若是强行打下,容易落下遗症,说不好什么后果。


    温小刀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不和我说?怪道这些日看着你丰腴了许多,我总以为是吃多了粥发胖。”


    见林瑜不怎么高兴,她又道:“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等生下来后,我就是舅舅了?”


    林瑜被这话逗得发笑,笑过之后又垂眼,浓密长睫掩住了冷然的眸光。


    第70章 第 70 章 头疼


    五年后。


    秋末时候, 道成帝顶着病弱之躯,下了一封罪己诏。


    这年还未至年尾, 就已出了许多乱象。京畿附近水旱交替,江南有水灾,流民起事。宫中一道天雷劈中了瑾诚殿,当天夜里五星紊度,日月相刑,道成帝整夜未能合眼。


    御史病逝狱中藏在这些事里,已经小得不能再小。


    这几年,沿海州县倭患不断,顾青川回南京不久又去了浙江抗倭。


    他知人善用,在浙闽两地提拔了不少良将, 五年里整肃军纪, 除倭巢, 平海盗, 已然战功赫赫,加任总兵, 由顾大人变作了顾将军。


    这年秋末才有圣旨过来,召他回京里去。送走了传旨的锦衣卫, 顾青川掀帘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大慧寺。”


    许裘一听, 便知是大爷的头疾犯了。大爷这几年夜里少眠, 又多添了头疼的毛病。若是忙时尚且不大明显, 一旦手里没有公务了,便常常要发作。唯有去了寺里,闻一闻檀香,听那里的老和尚念会儿经, 方能好过一些。


    寺内晚钟刚过,偏殿内,静海大师捻着佛珠,念完一回经,已然闻到了一阵涩气的茶香。


    “施主上次给我的字条,只看这八字,是个极偏的八字。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克夫。”


    他抬起两扇薄叠的眼皮,浊目微转,在对坐之人面上细细观过一回,道:


    “施主眉间青气森森,已然为其困住,还是小心为上。”


    顾青川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松,想起这几年落在身上的风霜刀剑,语气竟有几分释然,“照大师这么说,我是她命里的夫?”


    静海怔了一怔,他规劝的人没有成百也有数十,何曾听过这样的回答,倒像巴不得似的。


    他捻起檀木佛珠,“有缘无缘,因果相抵,施主多求无益。”


    只听茶盏一声轻放,静海抬眼望去,这人已经出门去了。


    出了偏殿,外面又在下雨。入秋以后,雨不曾断过。漫天的雨丝落下,像一道道沾连的蛛丝,沾附在各处,那些鲜活的也厚重起来。


    林瑜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特意挑着晴日出门,见了布庄分散在外地的几个掌柜,怎料回来时又下起了雨。


    雨水落湿了车帷,掀起时比平时要重。林瑜才下去,就听外面呼道:“夫人,不好了。”


    这是林昭身边跟着的丫鬟,语气焦急,林瑜一听这语气,失措踩进水坑,珠履湿了大片。


    采珠歪了纸伞偏向她头顶,“夫人当心一些。”


    林瑜问那丫鬟:“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和人打架闹事,现在被先生留了下来,让您去领。”


    林瑜过去时,学堂里只有林昭一个小孩子了,独自站在檐下,安安静静的,伸了手出去接雨。


    远远看着,身上倒是没有伤处。


    她从小被林瑜扮作男孩,不是个软包子的性格,也学了些武打功夫,若应对的是同龄小孩,林瑜倒不怕她受委屈。


    夫子站在门口,已经等了多时。


    这位张夫子原是明经科的进士,原先也是在国子监讲过学的,后来在官场水土不服,几经贬谪过后,索性辞官回了长沙府。在这里办起了学塾,教的都是些富贵官宦人家的子弟。


    林瑜进门之后,他反倒露出些许愧色,“此事起初只是些口舌之争,我书院里洒扫的小丫头今日着凉,起晚了些。几个男孩儿堵着她笑话,把人欺负得直掉眼泪。”


    “您的小公子看不过去,出面说了两句,把那小丫头带了出来,被其中一人搡了一下,两边就打了起来。”


    方桌上还放着没收好的药箱,林瑜一怔,夫子忙道:“夫人放心,小公子身上并未受伤,这里面的药,是给另外三个人用的。”


    林瑜缓了口气,“让夫子费神了,我回去好好教他。”


    张夫子摇摇头,“林夫人,小公子今日是义举,若是寻常人家,我必定不会留他下来,只这回是林家的公子,他母亲爱子如命,又……夫人还是去看看的好。”


    他是委婉提醒林瑜上门道歉,这林家夫人是有名的泼皮户,仗着有个官家亲戚,不轻易饶人。过去林瑜与她家也结过几桩梁子。


    林瑜笑了笑,“夫子的好意,我都知道了,这就带她回去。”


    林昭在外面等到她出来,原先矜傲的表情换做一个热腾腾的笑脸,“娘亲——你来接我了。”


    林瑜牵起她的手,左右翻看了回,只是有些发红。


    “一个打三个?”


    林昭点头,仰起小脸,“是他们先碰我的,我这算不算保护自己?”


    林瑜才不信她没挑事,“你就不怕吃亏?”


    “我怕呀。”林昭牵着她的手,“所以和他们说好了,一次打一个,他们是轮流上的,一拳就哭了。”


    林瑜拧眉,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以后不许约架。”


    林昭:“那个姐姐她生了病,那几人还围着她笑,说什么莫学懒妇,日高三尺,尚未离床。”


    她生气道:“他们才是懒汉呢,出门做些什么都要指使小厮,几十步都走不了,要坐在别人脖子上。”


    林瑜牵着她的手,“你今日做的不错,只是没讲究方式方法,粗鲁了些。”


    林昭点点头,面颊蹭蹭她的手心,“昭昭知道了。”


    母女回到府上,用过晚饭之后,林昭坐在了书案前,做先生留的功课。


    小家伙好不容易给那十几页论语写好了批注,才要离座,林瑜又取了一张纸,放到她面前。


    林昭小脸一皱,“真的要写吗?”


    “这是你昨日欠下的,今日得给我还了。”


    林昭很快就想了起来,半点不含糊,提笔沾墨,在宣纸上练起了字。


    她是个细心的小姑娘,听出林瑜语气不对,想要解释:“我不喜欢他们白天说的话。”


    林瑜摸摸她的头,“他们说的不是理,你心中清楚就行了。有些事情,并非所有人都能想到一块儿去。你今日把那小姐姐带了出来,就不必再与那些人继续争执,君子和而不同,知道么?”


    林昭艰难想了一想,点点头,“中,俺听你嘞。”


    前几个月,布庄里请了个河南来的账房先生,口音很重,她小小个人儿在柜上听了几次,回来后冷不丁就要跟林瑜学上一句。


    严肃的氛围一下就散了,林瑜忍俊不禁,林昭也悄悄翘起嘴角,很快就写好了一行字,待纸干后,拿起来献宝似的交给林瑜。


    “娘亲,我写得好看吗?”


    她才练了十日楷书,虽然比不过字帖上的,却是有模有样了,比自己这么点大的时候练的还要好。


    林瑜不吝夸赞,“不错,已经初具形神,比上次又进步了。”


    林昭对自己也很满意,把脸怼到林瑜面前,粉圆软腮上还有点儿未消的婴儿肥。


    “娘亲,那你亲我一下。”


    林瑜脸上的笑收回了些,静默少顷,伸出一指抵着她的脸蛋,把这颗小脑袋推了回去。


    “不亲,我下不去嘴。”


    在外人面前,林昭一向不苟言笑,也不爱玩闹,做的都是读书听学的正经事,与周围同岁的小孩格格不入,是个实打实的酷哥。见了林瑜,则要换成另外一副面孔,撒娇不停,热情洋溢,还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被冷硬拒绝她也一点不恼,只是两腮鼓起,悄悄哼了一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林昭脸皮厚得厉害,直到要上床睡觉,还眼巴巴望着林瑜,嘴撅得老高。


    林瑜无动于衷,指腹点了点,状似为难,“好翘的嘴巴,往这里挂些什么好……不如挂块肉罢?待会儿出去喂猫。”


    翘起的嘴巴很快收了回去。


    林昭盖好了被子,牵起身边林瑜的手,“我睡不着,娘亲给我讲上回的故事吧。”


    她面露忧虑,“小福贵的何首乌用铁刀切不下来,那还怎么煮粥喝?老佛爷已经等了两天了。”


    林瑜不常陪她睡一张床,但是会讲故事哄她睡觉,每旬四五次,讲的都是自己小时候看的动画片。


    “小李公公去给他找了冰刀,最后冰刀也没用上,他拿着一整根何首乌去送给了老佛爷,没有用菜板,对着一锅煮好的米粥,直接切下了何首乌。老佛爷喝完千年何首乌粥,头发一下就长出来了。”


    林瑜的声音轻慢,说完这一长段话,再看床上,小姑娘已经闭上眼睛,恬静睡了。


    王嬷嬷倒了一碗豆蔻水,递给林瑜,小声道:“小公子这几日日日都涂香膏,说等自己长开就好了,这次要发狠等上一旬。”


    林昭只有这么大的年纪,心却细得很,知道林瑜不常看她,目光有时落在她身上,也避开脸。


    林瑜蓦地有些心酸,闭上眼睛,在她脸蛋旁边亲了一口。


    林昭心里乐得炸开了花,又不想被林瑜发现,两只小手在被下绞在了一起,仍是强闭着眼装睡。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高高翘起,颊侧两个深深的梨涡,傻笑的模样还很甜。


    王嬷嬷有意用气声逗她:“夫人您瞧,小公子多听您的话,这么会儿已睡着了,估计已经开始做梦了。”


    话音才落,那张笑脸越发灿烂。


    林瑜摸了摸她的头发,“昭昭做个好梦。”


    娘亲说的话,林昭向来不许掉在地上,用力点头,“嗯!”


    傻样。


    出了房门,王嬷嬷才笑起来,林昭出生以前,就是她在照顾林瑜,林昭出生以后,便是她在身边照顾。


    王嬷嬷笑道:“小公子笑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夫人,一个模子都印不出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这话放在以前,林瑜听了只会腻烦生厌,她不喜欢自欺欺人,现在却愿意应和两句。


    “是么?”林瑜想起刚刚林昭那副傻样,唇角抿着笑了下。


    当初知道有她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高兴,想过许多打掉她的法子,可到了动手那一步,却又犹豫起来。


    倘若自己还是受制于人,林瑜一定会打掉她,可到了这个地方,许多事情都值得重新考虑。


    林瑜在外房坐了会儿,列完明日要给各个布庄掌柜送东西的单子,又去了林昭房间。


    她这会儿才是真正睡着了。


    林昭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就没让自己娘亲做过亏本买卖。旁的人都有爹爹娘亲,林昭从来不好奇,只有刚知道爹爹这个词的含义时问过一回嬷嬷。听说他死了,大大松一口气。


    爹爹和娘亲是要在一起的,林昭不想与人分享林瑜。每日空下来后,一颗软绵绵的心就全扑在林瑜身上。她只想和自己的娘亲亲近,若是能再被抱上一抱,整天都能笑盈盈的,去学堂时对着隔壁座的小二麻子也有笑脸。


    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回应给林瑜的爱却很多,远远多于林瑜所付出的。带给林瑜的快乐,同样比当初的郁闷要多出很多很多。


    林瑜只在床边看着林昭,她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睡眼惺忪,掀开被子一角,“娘亲,夜深了,陪昭昭睡觉。”


图片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