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稚宁的授意下,小太监们放任蒋母在偏厅里待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时分才通知了万分焦急的蒋言,让他把人接出去。
皇宫的偏厅哪怕再华丽,也没个睡觉的地方。再加上蒋母心里又记挂着蒋言,所以一晚上下来,蒋母的精神气都消了一半,眼下挂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走路都颤巍巍的。
这叫蒋言万分恼火,一想到是周稚宁叫他前来,才使得蒋母来寻他,不由带了点怨气,道:“若是周大人有话,你们大可以冲我来,何必为难一个老太太?”
肖公公闻言,冷哼一声:“蒋大人,您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科考考上来的,怎么能不知道皇宫森严,什么事情都是有规矩的。就拿这宫门来说,老祖宗规定了宫门需在子时前下锁。就是皇子公主都不能随意进出,更何况是蒋大人您的母亲了。我们也是照章办事,您又何必牵扯周大人?又或者说,蒋大人您认为您的母亲要比皇子公子,或者是周大人都尊贵?”
蒋言的脸色青了又白,只把蒋母扶紧了,嗫喏着嘴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蒋大人不如早点带蒋老夫人回去。”肖公公皮笑肉不笑,“以奴才看,老夫人她现在急需一位大夫瞧瞧。不然患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蒋言闻言看向蒋母,发现蒋母的脸色确实不好看,往日精明的老婆子,现在却靠在他肩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下子,蒋言再没有计较的心思,连忙告辞,“多谢公公告知,在下先告退了。”,随后带着蒋母走了。
回到家后,蒋言立即差遣家中奴仆去找大夫。蒋母则被一群丫鬟放在软榻上,哀吟:“哎呀,哎呀,我的头啊。”
蒋言担心坏了,忍不住对身边丫鬟发火:“都还愣着干嘛?快去给老夫人揉揉啊。”
丫鬟赶紧上手,却一不小心下手重了些,叫蒋母大喊一声:“疼!”
蒋言心中一跳,忍不住再度斥责:“小心些!你是怎么做事的?”
丫鬟受了责备也很委屈,小声申辩:“回禀老爷,老夫人常有头疼的毛病,往常都是少夫人帮着老夫人按摩的,我们都不会。”
提及周巧慧,蒋言表情复杂,既思念她,又忍不住怪她可以狠心这么久不回来,但一想起今天午时就可以把人接回来,蒋言心中还是忍不住高兴。于是他打算多在蒋母耳边说周巧慧的好话:“母亲,您瞧,还是慧娘好。”
可蒋言有心修补二人的关系,蒋母却不想买账,只因为昨晚她被关在偏厅一晚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一想到她今日的惨状归根结底全是因为周巧慧而起,她对周巧慧的厌恶就越重。
此时听到儿子给周巧慧说好话,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言哥儿,你这个不争气的,你现在当官了,要什么女人没有?可你偏偏吊死在周巧慧身上!你个不开窍的木头!”
蒋言抿唇不做声。
“我反正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了,你想接周巧慧回来,可以,但除非我死!”蒋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眼眶充血,看样子气得不轻。
蒋言见状,也不敢再说接周巧慧回来的事儿了,连忙道:“我听母亲的就是,母亲你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
蒋母听了保证,心情才平复一些,她拉着蒋言的手道:“当年你父亲去的早,族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都想抢咱们的家产,想把咱们母子俩赶出蒋氏。是我对着族老们发誓,许愿终身不嫁,不将你父亲的财产让带给外人,他们才勉强松了口,允许我带着你留在蒋氏。”
“但是咱们这些年也过得苦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为了你能够有名师指导,硬是不顾自己的名声,亲自上门去求大儒。外面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可我是你的娘亲,只要你能好,为娘的就算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都没事儿。”
“你也懂事,从小就知道体贴为娘不易,所以你读书向来刻苦。别人家的孩子受不住,常常会跑出去玩,但你就不去。哪怕得了空闲,也来帮为娘搬针线。”
蒋言显然对这段苦日子记忆深刻,忍不住握住蒋母的手,声音沙哑:“母亲,别说了,这些我都记得。”
“所以啊,咱们到这个地步不容易,你更应该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往上爬。儿女情长是最忌讳,也是你最不需要的。等你到了五品大员,四品大员,甚至于你进了内阁,取代了她周稚宁,到时候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蒋母咳嗽了两声,紧紧握住蒋言的手,“你何必一定要对周巧慧动真心?你要的不过是她背后的势力。可是现在周稚宁明显要给你下绊子,不想提携你了,你还巴巴地凑上去干什么?”
蒋言一愣:“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京城里的显赫也不止她周稚宁一个,你又聪慧上进,若能有个得力的岳家扶持,将来未必比周稚宁差。”蒋母眼睛紧紧盯着蒋言,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将来蒋言封侯拜相的盛景,“所以你不如休了周巧慧!”
蒋言悚然一惊,想也不想立即摇头:“不、不行!”
见他拒绝的如此干脆,蒋母也是一惊,声音严厉地反问:“为什么?!”
可是蒋言始终不敢说出自己内心所想,犹豫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慧娘嫁过来以后一直勤俭持家,从来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是儿子想要休她,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啊。母亲,这事儿不如之后再议吧。当务之急应该是把慧娘接回来照顾您。”
听到这个理由,蒋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你不用怕,为娘早就帮你想好了说法。周巧慧她虽然在行为上抓不到什么错处,但你与她成亲这么些年,她却一直无有所出。七出之条里,无所出不也是一条吗?”
蒋言几乎要出一身冷汗:“可是这样做对慧娘的名声……”
在古代,如果有女子是以“无所出”这条和离的,那就相当于宣判了对方死刑。众人对她的指指点点,根本无法承受。
但是蒋母似乎根本不把这个当一回事,不屑地说:“言哥儿,和周巧慧比起来,你的前途才是最要紧的事。而且你瞧,你心里惦记着那个周巧慧,可是她呢?忍心在娘家待这么久,根本不顾及你在家里的感受。这种女人,你还惦记她干什么?”
蒋言却闭上眼睛,一脸痛苦。
“就这么说定了。”蒋母终于舒心了一些,嘱咐蒋言,“这几日她愿意待在娘家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也不用去接她,冷她十天半个月,再直接给她一封休书就是了。”
蒋言脸色变得有些灰败,嘴唇嗫嚅了半晌,却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出来,只低着头道:“是,母亲。”
与此同时,周府内,周巧慧却是一脸高兴。
“小弟,你说的是真的吗?言郎当真要在今天午时来接我回府?”周巧慧略微疲惫的双眼闪烁着一丝惊喜的光芒,显然对于蒋言,她还是有情谊在的。
周稚宁点点头:“是的,我已经和二姐夫商量好了。他说回家与蒋老夫人稍作商议,如无意外,今日午时之前便来接二姐你回家。”
听到“与蒋母商议”,周巧慧一愣,眼中的光芒如同野火一般闪烁两下熄灭了。
周稚宁却当做没看见一样,还在给周巧慧讲述蒋言“承诺”的种种,当然,这些都是周稚宁扯谎,其目的只是为了把周巧慧对于蒋言的期待无限拔高。
终于,在周稚宁的劝说下,周巧慧终于也还是对蒋言抱了一丝期待:“如言郎真如小弟你所说这样对我,那我便在前厅等他吧。”
周巧秀倒是不高兴,撇嘴道:“二姐,你回去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谁知道那个老太婆又会找什么样的方法来折磨你?那个蒋言又护不住你。”
周巧慧抿了抿嘴唇。
周巧珍已经回来了,此时也陪伴在自己的姐妹身边。闻言,她赶紧扯住了周巧秀的衣袖,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温声道:“既然二妹对蒋大人还有心意,就不妨再给蒋大人一次机会看看。毕竟枕边人如何,只有咱们自己最清楚。”
周巧慧这才勉强一笑。
“只是二妹你也要注意,机会不能次次给。上次他让你失望你罢了,这次他让你失望你又罢了,那么下次,下下次呢?你如果次次都罢了罢了,那他可就真不会把你当一回事了。”周巧珍拍拍周巧慧的手,“咱们这一家人,谁都没有坏心眼,都希望家里人过得幸福快乐。二妹,咱们的心都是好的。”
周巧慧点头:“我晓得的,只是我与言郎有着多年情分。再者说,若真不给他机会,怕是要闹到和离的地步。家中有个和离的二姐,怕是会对小弟的官途有所影响。”
“二姐,没有影响的。”周稚宁拍拍周巧慧的肩膀,“我当官一为百姓,二就为我所爱、所在意之人能够过的幸福。如果你担心我的官途反而强忍着不幸的亲事,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二姐,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若你当真放不下蒋言要与他厮守一生,那我就替你看着他,不许他再欺负你。若你决定与他和离,我亲手为你写和离书。无论你要干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周巧慧看着聚拢在自己身边的家人们,眼眶微红。她低着头,说出了自己最后一点疑虑:“可是父亲他……”
周允德毫无疑问是最为固执刻板的,哪怕全家人都同意周巧慧和离,周允德也不会同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
周稚宁笑笑:“事情还没有定论,二姐不必提前担心。且看今日午时,二姐夫如何表现吧。”
周巧慧也觉得是,点点头:“好。”
庭院中的日晷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滴答滴答滴答。
午时,到了。
第112章 蒋言不见了 神秘女子
蒋言站在蒋府的大门口,看着外面空旷的街道,与停在门口的马车,却迟迟无法迈出本来简单的一步。
旁边的门房见此百思不得其解,不由问:“老爷,您这是出门还是不出门啊?”
蒋言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门房道:“就快午时了。”
“就快午时了啊。”蒋言自言自语,“慧娘一定在等着我去了。”
说着,他就要往前迈,但脚还没落在实处,又慢慢收了回来。
“不行,我去了,母亲一定会斥责我的。”蒋言两眼发直,“而且也会不喜慧娘,会再把慧娘赶出去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蒋言就站在门口,那小小的一道门槛对于他来说却仿佛天堑一般无法逾越。
可是他的手指碰到腰间挂着的香囊,香囊刺绣精湛,针脚细密,可见香囊的制作人对它有多么上心。
蒋言想起这是慧娘给他做的,当时他因为科举紧张焦虑,整宿整宿睡不着。慧娘心疼他的身体,就连夜给他赶做了这个香囊。
香囊外面绣了明珠,寓意他不会明珠暗投。香囊里面放了好几种安眠定神的草药,可以帮他舒缓神经。
当慧娘把香囊交到他手上的时候,眼眶下却多了两抹乌青。
他当年心疼坏了,还曾对慧娘许诺:
“等我高中之日,定不负慧娘你的情意。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对你好,为你挣一个诰命夫人,让你风风光光一辈子!”
然而如今是又是他负了慧娘。
蒋言握住香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心中痛苦折磨良久,他最终还是往门槛外踏了一步。
他定要去接慧娘!
可下一刻,他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丫鬟快步走到蒋言身边,恭恭敬敬地说:“老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蒋言一愣:“母亲为何叫我?”
丫鬟道:“老夫人说身体略有不适,想请老爷过去瞧瞧。”
蒋言迟疑:“可方才我不是已经差人去请大夫来了吗?”
“可老夫人说这个大夫她不放心,毕竟不是自己熟悉的,怕他是个庸医乱开方子,所以还请老爷过去看看,也好叫那个大夫不敢怠慢。”丫鬟道。
蒋言一下子皱起眉头:“如果只是因为这个事情,我想我还是……”
“老夫人说了,她已经年老,再受不起什么折腾了。如果大夫当真开错了方子,试问老爷还想再见到她这个母亲吗?”丫鬟恭敬地说。
蒋言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眼底里满是疲惫。他仰起头叹息一声,苦笑道:“母亲何必这样说?何必……?我去……我去就是了。”
但他往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将身侧的香囊解下交给门房,吩咐他:“送去周府,转告周大人,今日我有急事实在走不开。待明日,明日我再去接慧娘回来。还请周大人将这个香囊转交给慧娘,请她再顾念往日情分。”
门房接过香囊:“是。”
……
“他当真是如此说的?”
周府大厅内,周巧慧坐在大厅当中,看着面前呈交上来的香囊连苦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周稚宁点头:“对。”
周巧慧眼眸中盈满哀伤,她想去拿这香囊,却又移开手,默默流泪不语。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周巧秀拍桌子,“二姐,还要再给他机会嘛?他嘴上说的那样好听,结果连接都不愿意来接你,还找借口推脱,这……这……这简直不是个男人!”
“小妹,话过了。”周巧珍按住周巧秀的肩膀,“别在你二姐面前说这些。”
周巧秀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我就是看不惯蒋言这个做派!明明说好的啊……”
周稚宁一点都不意外蒋言的选择,妻子和母亲之间,他的心永远偏向母亲。妻子再怎么和他情比金坚,再怎么和他浓情蜜意,也终究是“外人”。
周巧慧就是需要看透这一点,才会心甘情愿地与蒋言和离。
但周稚宁看向周巧慧,周巧慧神情哀伤,却并不灰心失望。这证明周巧慧还是无法狠下心来离开蒋言,这需要再给周巧慧下一剂猛药。
最妙的,莫过于现在就出现一个名门贵女看上蒋言,蒋母为了追求富贵逼迫蒋言主动和离。这样无论既能够保全周巧慧的名声,占据“理”的一方,也可以确保这个和离不会拖拖拉拉,一下子成功。
但是以蒋言那种个性,怕是没什么人看得上,这条路行不通。
看来只能再绕一下弯子了。
周稚宁心里盘算了许多算计蒋言的方法,但面上滴水不漏,只是温和宽慰周巧慧:“也许二姐夫真的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二姐可要看在这香囊的份儿上,再给二姐夫一次机会?”
周巧秀刹那间瞪大了眼睛,嚯的一下子站起来:“小弟!怎么连你也帮蒋言说话?!”
周巧珍无奈,再度按住周巧秀肩膀:“三妹,你坐下,别吵!”
“可是大姐……”周巧秀急的不行,是真怕周巧慧甘愿再回火坑。
周巧慧却低头不语。
周稚宁知道周巧慧还在挣扎,下不去这个决心,干脆替她做决定:“二姐,既然你没办法选,那就我来替你选,再给二姐夫一次机会吧。他既然说明天,那我们就等明天。如果明天他再不来,咱们就亲自登门去找他要个说法。”
闻言,周巧珍叹了口气,直接抬手捂住了周巧秀的嘴,阻止了她未能说出口的尖叫。
经过黄玉林的事情,周巧珍是格外信任周稚宁的,她知道周稚宁这样做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她和周巧秀要做的就是不给周稚宁添麻烦。
“小妹,走吧,咱们先出去。”周巧珍拉起周巧秀,强行把人带出了房间。
周巧秀一脸不快。
周巧珍无奈,只好道:“小妹,小弟这样做是为了二妹好。你不懂,成了亲以后考量就多了,并不是说分开就分开那么简单。”
周巧秀皱眉:“大姐,你怎么和小弟说的话一模一样。”
“因为这就是现实,小弟她看的透彻罢了。”周巧珍摸摸周巧秀的头。
“是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吗?”周巧秀闻言,忍不住咬咬唇,“成亲原来那么可怕。”
“分人罢了。”周巧珍笑道,“玉林他不就很值得我托付终身吗?还有那位陈穗和陈大人,我瞧着也是为品性端正的人。若有机会,该找他来家中聊聊,趁早把日子定下来才是。”
周巧秀却抿着唇,眼里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
第二日。
蒋言决定要履行诺言去接周巧慧回来,只是他怕蒋母想出别的借口阻拦,于是特意没告诉蒋母,自己一个人偷偷出了侧门,就连小厮也没带。
从蒋府到周府的路途不算太远,只是蒋言是个文弱书生,身体素质一般,走走停停,不能速达。
正想着先在路边的茶寮歇歇脚,不远处却忽然行驶过来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马车外轻纱包裹,香气袭人,似乎里面坐着的是个品味高雅的绝色女子。
蒋言恪守礼仪,不敢多看,连歇脚也免了,连忙站起来要走开。
但在经过马车身边的时候,一颗精致玲珑的玻璃球不知怎的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正好落在蒋言的脚边。
蒋言仿佛被烫了一下,慌忙退后,马车里却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端庄稳重:“公子,劳烦你帮我捡起这只玻璃球好吗?”
“这……”
蒋言犹豫了一下,但他看了看前路,又看了看就在自己脚边的玻璃球。
反正周府就在前面,现在离午时也还早的很,举手之劳的事情,没必要拒绝。
蒋言想好,便弯腰将玻璃球捡了起来,低着头奉给马车内的人:“小姐请。”
但马车里的人没有立即接住,而是低吟道:“云日明松雪。”
蒋言一愣,视线看向玻璃球,才发现这球的制作工艺实在精巧,里面居然还嵌了一首诗,正是女子所吟的这一句,但只有上联没有下联。
“唔……”蒋言沉吟片刻,轻声回应,“溪山进晚风。”
“云日对溪山,松雪对晚风。”女子品味一番,不由一笑,“公子好才学,对的工整极了。”
蒋言受了夸奖,也不由低眸笑了笑。
随后,一只纤纤素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拉开了外面的车帘,露出里面一张芙蓉面来。女子琼肤玉脂,眉眼艳丽无双。乌云般的鬓发里斜插着一只红宝石牡丹步摇,摇曳间珠光宝气,更是将她本就出挑的颜色衬出十分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蒋言不过就是看了一眼,顷刻间呆住了,过了好久才猛然收回视线,低下头不敢再看。
女子勾唇一笑,眼波流转:“公子,我乃外地人氏,今日初到京城,本是为了投奔亲眷。奈何亲眷给的地址模糊不清,身边丫鬟多方打听也未能寻到切实住处,这才耽搁在路边。闲来无聊,我便想着解这句诗,没想到久久得不到下联,还是公子一语道破,实在令人钦佩。”
蒋言以往何曾被这样天仙般的人物夸赞过?虽然周巧慧也常夸赞他,但周巧慧贤惠惯了,哪怕他身上有一点不好,周巧慧都觉得是好的。久而久之,他便不怎么想听周巧慧的承认。
再者说,周巧慧胸无点墨,虽然识大体又大方体贴,但终究给不了他红袖添香的生活。话本小说里夫妻二人诗词唱和的生活他虽然向往,却从未享受过。
因此得到这女子的夸赞,蒋言越发不好意思,连忙摇头:“雕虫小技,惭愧惭愧。”
“公子过谦了。”女子温声细语,“相逢即是有缘,能否请公子帮我一个忙?帮我们看看这个地址到底在哪里。”
蒋言犹豫了一下,但又觉得只是看看地址不用费什么功夫,于是很快做好决定:“当然可以。”
女子一笑,从马车里递出一张纸来。
与此同时,周府内。
周稚宁看着日晷的指针越来越靠近午时,而蒋言却又迟迟没有出现,不由疑惑地蹙起眉头。
难不成这次又是蒋母拦住了蒋言?
同一个套路上两次当,蒋言应该不会这么笨吧?
看了眼还在大厅内坐着等候的周巧慧,周稚宁吩咐茗烟:“茗烟,去蒋府那边打听打听,看蒋言到底出门了没有。”
茗烟道:“如果蒋大人确实是出门往咱们这边来了,我要暗地里拦着他吗?”
“不用。”周稚宁摇摇头,“就让蒋言和二姐再见一面,这种暗中下手的事情如果被二姐知道,她反而要气我们,不利于和离。”
茗烟点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打听消息这种事情茗烟十分拿手,很快他就知道了蒋言确实是出门了,而且还是往周府而去。可是当他沿着相同的路线追看过去的时候,却根本没能发现蒋言的身影。
茗烟不信邪地在蒋言的必经之路上来来回回查看了好几次,直到日头渐渐转正,时辰来到当天午时,蒋言都没有再出现过。
第113章 小弟,我想和离 正式和渣男说再见
太阳慢慢西落,已经过了午时,可蒋言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在周府大门口,就连茗烟也没能打听到蒋言去了何处。
周稚宁虽然承认她确实很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麻袋套在蒋言的头上把人狠狠揍一顿,但这回蒋言的失踪着实与她没什么关系。
周巧慧已经坐不住了,她不由往门口张望,表情担忧又焦急:“言郎人没有来,却也没有口信送来,这是为什么?”
周稚宁皱起眉头,不由把茗烟拉到一旁细问:“你确定到处问过了吗?”
“奴才确定。”茗烟也是一脸纳闷,“蒋大人就跟失踪了一样,一点音信都没有。”
这就奇了怪了,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京城,蒋言再怎么文弱也是个男人,怎么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失踪了?
除非蒋言是自愿跟着人家走的。
但是又是为什么呢?
周稚宁难得想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小弟。”那边周巧慧实在按捺不住自己担忧的心情,“我想回蒋家看看。”
周稚宁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巧秀就已经炸开了:“二姐,你是不是糊涂了?那、那万一蒋言就是因为又其他事情耽搁了,但没让人送信告诉你而已呢?你就这么回蒋家,那个老妖婆又要对你说三道四了。”
岂料周巧慧摇摇头:“言郎确实有诸多不是,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哪怕他不来,他也会使人告诉我一声。我与他成亲多年,他这个习惯一直未曾改变。这一回天色渐晚,但言郎那边一点音信都不见,我总是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
周稚宁心中也有这样的猜测,但没有明说,只道:“可以回去看看,但只远远看一眼就行了。若是二姐夫当真是莫名不见了,蒋家应当比咱们还着急。”
周巧慧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蒋母往日里的冷言冷语,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好。”
周稚宁便叫茗烟去备马车。
周巧秀不肯让周巧慧和周稚宁两个去,说什么也要跟上,周巧珍又担心周巧秀口无遮拦,在周巧慧面前乱说话,于是也跟着去。
一行四人就坐了一辆马车去了蒋府附近。
马车在街角停稳的时候,正好有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在她们身边经过。周稚宁瞥了一眼马车,感觉平平无奇,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蒋府大门口。
周巧慧掀开车帘一角,抿着唇,担忧地往蒋府门口看去。
蒋府门口乱作一团,似乎每个人都很慌乱,管家和他家媳妇在门口快步乱走,险些撞在了一起。
这副场景不由让周巧慧更为担心,她攥紧手里的帕子,越发用心的盯着门口。
这时,蒋母居然被人搀扶着出现在了门口。可与周巧慧想象中不同的是,蒋母并不焦急,反而咧开嘴大笑,似乎极为高兴。
周巧慧一愣。
紧接着,她就看见一名眉眼艳丽的女子莲步款款走了出来,身边站着的正是蒋言。
周巧慧仿佛脑子一声轰鸣,整个人霎时呆住了。
那边蒋母满脸笑意地对着女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蒋言虽然还在时不时望着远处,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但也没有离开的趋势,而是一直站在蒋母身边听着。
周巧秀看见这个场景简直气炸了,大骂道:“好啊,蒋言他不来接二姐,我当他遇到什么事情了呢,原来是要另寻佳人啦?!”
原本周巧珍是一直当和事佬的那个,但看见眼前这一幕,她也是罕见的没有去制止周巧秀,而是沉默地听她大骂蒋言。
周巧慧落下眼泪,喃喃自语:“他失约居然是因为这个……”
“二姐,需要我去为你打听一下吗?”对于蒋言自寻死路,周稚宁当然乐见其成,只是她习惯性把事情做的更有把握,还是先打听清楚二人的关系才是。
周巧慧呆愣愣地扭过头看她:“还有打听的必要吗?”
她从未看见蒋母脸上流露出这么高兴的神色,也从未见过蒋母用这样温和慈祥的神态对她说话。
“总要把事情问清楚。”周稚宁安慰似地拍拍周巧慧的肩膀,“将来哪怕对峙公堂,我们也有话可说。”
另一边。
蒋母快把脸上的褶子都笑出来了:“原来您是刘大人的千金,犬子不懂事,怠慢了。”
“老夫人哪里的话。”女子笑容温婉,“是蒋大人仗义相助,帮我找到了舅舅的家,要不是因为我舅舅家住的远,回程的时候马车又坏了,绝不会耽误蒋大人到现在。”说到此处,女子眉眼微动,似乎有些试探性地说,“听说蒋大人今日与人午时有约,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我,而耽误蒋大人的事情呀?”
蒋言正要说话,却被蒋母斜睨了一眼,抢断道:“犬子没有什么约,刘小姐您一定是听错了。”
“那就好,我总是怕耽误蒋大人的事情。”女子抬眼看着蒋言,眼神中的欣赏和情意完全不加掩饰,“蒋大人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想必家中的夫人也是才貌无双、贤良淑德吧。”
“刘小姐过誉了,我家的儿媳妇就是个乡野村妇,什么都不懂气度和容貌更是比不上您,哪儿当得起才貌无双这几个字啊,称赞她贤良淑德都是勉勉强强。”蒋母笑着说。
蒋言很是不服气,低声道:“母亲,慧娘她已经很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却遭蒋母狠狠剐了一眼。
蒋言叹息一声,只好又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对了,既然蒋大人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如明日我摆上一桌宴席,请我舅舅代我再谢谢蒋大人。”刘小姐微笑,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股大家千金才有的傲慢,“我舅舅与我父亲一样,乃是当朝二品大员,冠钱姓。同在官场,若是蒋大人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不如趁此机会向我舅舅提出来。只要不是太过,一般的官员升迁我舅舅还是办得到的。”
蒋母双眼一亮,激动到无法自制,连声道:“多谢刘小姐!多谢刘小姐!”
刘小姐对她点点头,随后转身上了马车。
蒋母目送刘小姐远去,伸手拍拍蒋言的肩膀:“言哥儿,刘小姐可真算是你的大恩人呐,你一定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求刘小姐的舅舅提携提携你。”
蒋言却皱起眉头:“母亲,现在圣上创建内阁,几乎不问政事,官员们的升迁都掌握在内阁手里,但是内阁里面似乎没有一位大人是姓钱的。”
这样一说,蒋母不由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刘小姐说的不是真话?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人家一个千金大小姐,不可能专门来骗你吧。说不定是你知道的不够全。”
蒋言摇摇头:“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哪怕真的是我记错了,的确有一位内阁大臣真的姓钱,但我也不过是帮了他外甥女找到了他的住址,就以此挟恩要升官,这该叫人家如何看我?我以后在官场可就抬不起头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最重要的是你把官儿升上去!”蒋母撇嘴,“相比来说,周稚宁才应该抬不起头呢。本来应该是她提拔你升官的,现在却让我们去求别人。要论丢脸,丢的也是周稚宁的脸。不过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万一是那位刘小姐打肿脸充胖子,那就不妙了。不如咱们去问问其他大人,也有心里有个底。”
蒋言尴尬:“咱们初到京城,又不曾与同僚们聚过几次,我哪儿有认识的大人可问?”
“周明承周大人不是吗?”
……
“据我所知,内阁确实没有一位大人是姓钱的。”
东华门处,周明承站在蒋言面前,眉眼温和带笑。
蒋言一怔,不由皱起眉头。
“不知道蒋大人为什么忽然有此疑问?”周明承歪歪头,表情有些疑惑。
蒋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实情说出来,只道:“没什么,只是有此听说,说是内阁有一位钱大人心地善良,向来秉公执法,深受民间百姓爱戴。但我记得内阁里面没有这么一位大人,所以才来问问。”
“原来是这样。”周明承眸光微闪,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民间百姓最喜欢的就是编造一些故事哄自己开心,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蒋言笑着点点头,心里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
“周大人。”这时,另有官员喊着周明承,一边大步流星走过来,“内阁有要紧政务需要您代为处理。”
说着,他就自然地站在周明承身边把蒋言挤开了。
蒋言尴尬地往旁边退了两步。
周明承清晰地看见了蒋言的神情,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对着官员道:“这是柳将军送过来的边防报告,去将周稚宁周大人,和萧万有萧大人都请到内阁来一同商议。”
“是。”官员和周明承快步离开,二人谈话,旁若无人,“柳将军那边来的信使说边境并不是很平稳,半年之前甚至发生过边境奸细潜伏入军营的恶性事件。我看边境那些人蠢蠢欲动,怕又是要开战。”
周明承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二人都走出去十来米远了,周明承才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扭过头,对着蒋言歉意一笑:“蒋大人,抱歉,我有要事要先走一步,您自便。”
蒋言笑着点点头,略带羡慕地目送周明承远走。
身为文臣,谁不想进内阁呢?
能够当天子身边最信任的近臣,能够掌管整个天下的政事。在折子上写下的每一笔,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成为影响天下百姓的关键性因素。
这种叱诧风云的感觉,有的人,比如周明承和周稚宁,他们还那么年轻,却已经成为当朝不可多得的权臣,特别是周稚宁,她甚至还未及弱冠。
他们都比他要厉害得多啊。
蒋言叹了口气,拢了拢袖子低头往前走。
耳边却传来几道低声细语:
“这位蒋大人听说就是周稚宁周大人的姐夫,现在是二十四道衙门里的一个文书,官职低微。”
“周大人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会看上他当自己的姐夫啊?”
“我听说当年周大人还未中举,是他们知道周大人成了案首,以为周大人奇货可居,死乞白赖地要和周大人他们家做成这门亲。谁曾想现在周大人成了内阁大臣,这个蒋大人还是个区区文职。”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他们家可真够不要脸的。就以现在周大人的势力,就算她二姐另嫁,也有数不清的好儿郎想娶呢。”
“就是就是。”
……
蒋言只感一股热流猛地蹿上脸颊,使得他两颊泛红,血气翻涌。
这是他平日里最不想听旁人提起的事情。
可偏偏无论是蒋母,还是府内下人,亦或者是他工作地方的同僚们,每个人都要提一嘴周稚宁的威风和他现在的落魄。
蒋言忍不住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才发现那是几个面容稚嫩的小太监。他们正偷偷地讥笑他,仿佛在看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忍不住紧紧攥紧了拳头。
但是人没有安宁的时候,回到蒋府的时候,蒋言没来得及一个人静一静,就被蒋母堵住了去路。
“言哥儿,周大人怎么说?”蒋母眼巴巴地看向蒋言。
蒋言抿了抿唇,低声道:“周大人说没有钱大人这个人。”
蒋母霎时间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呢!当真没有?”
蒋言摇摇头:“当真没有。”
蒋母气的顿时往后倒仰,这叫蒋言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住,着急道:“母亲,母亲你没事吧?”
“我的心口、我的心口——”蒋母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赶紧去找大夫啊!”蒋言厉声呵斥身边的丫鬟。
“本来、本来以为你这次定会升官了,没想到还是空欢喜一场。”蒋母脸色煞白,“言哥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强过周稚宁啊,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用看周家的脸色啊!”
“母亲,你——!”蒋言更是生气,整个人胸口起伏不定,却又对蒋母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气的脸色阴郁。
很快,丫鬟将大夫请来了,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把蒋母抬进府内问诊。
蒋言却失了跟上去的心思,他一个人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开始心中那种若有若无的失落现在大面积地占据他的心头。
如果刘小姐所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他可以借此机会升官,蒋母就不会搞成这副样子,他在那几个小太监面前也能挺直腰板说话,而不是默默攥紧拳头走开。
“唉。”蒋言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正是此时,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从远处跑来,见了蒋言后行礼笑道:“您就是蒋大人吧?”
蒋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何事?”
小厮还是满脸笑容:“小的名唤茗雾,是周明承周大人身边的小厮。我家主子叫我来给蒋大人道个歉,方才蒋大人问我家主子的事情,是我家主子记错了。内阁里头确实有位大人姓钱,只不过这个钱姓是母家姓,后来这位大人进了官场就改了姓,随父家。所以这个钱姓反倒没多少人知道了。”
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惊喜迎头砸下,蒋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声音都不住磕巴起来:“那、那这位钱大人是否有一位姓刘的外甥女啊?”
茗雾笑了一下:“是啊,蒋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蒋言却忍不住笑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位茗雾小哥,劳烦你替我谢谢周大人。”
茗雾点点头,笑着低下头送蒋言离开,片刻后却又微微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唇边勾起一个轻轻的弧度。
……
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原本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蒋母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灵丹妙药,一下子张开了眼睛,连气都顺了。
“言哥儿,这真是太好了!”蒋母激动不已,“你可千万不要错过机会,明日一定要去赴约。”
蒋言已是点头,但答应之后他才想起来今日他错过了与周巧慧的午时之约!
想到这一点,蒋言猛地一下站起来往外走,但走了两步,又不由想到:“今日左右是错过了,现在慧娘说不定还在气头上,他现在去了也无甚用处,不如今日先找人传个口信解释一下,等过了明日,后日他再去接她。”
这样想定了,趁蒋母还被大夫和几个丫鬟按在床上问诊不许下来,蒋言赶紧叫来门房去给周巧慧送口信。
但不知为何,对于自己今日遇到刘小姐的事情,蒋言略微心虚,话在嘴边再三回转,还是改了借口,只肯让门房告诉周巧慧他今日在衙门有急事,所以才不得空去接她。
把自己这个借口再三想过,觉得没有差错之后,蒋言才放了门房离去。
慧娘平日里贤惠惯了,如果听说他是为了公务才来不及去接人,一定会体谅他的。
蒋言笑着吐出一口浊气。
贤惠这一点,算是他在慧娘身上发现的最好的优点了。
……
“他就是这样说的吗?”周巧慧坐在大堂里,垂着头,脸颊旁落下的发丝遮盖住了她的神情,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周稚宁轻声道:“蒋言派来的门房是这样说的。”
周巧慧扯扯唇角,讽刺一笑:“夫妻数载,他现在连对我说实话都不肯。”
周稚宁沉默了一下,让陪在旁边的周巧秀和周巧珍都出去,才对周巧慧说了实话:“我今天派人去查了一下那个女子的身份,她是外籍,目前借住在城郊的一处别院。手续之类的一应俱全,看不出什么不妥。我便买通了她身边的下人,才知道这女子来历有些不清白,似是扬州瘦马。”
“那是什么?”周巧慧疑惑道。
“从小培养以供达官贵人取乐的可怜女子罢了。”周稚宁叹了一口气。
即使周巧慧已经不对蒋言抱什么希望,但听到这些事情还是脸色一白,几乎要昏倒下去。
不过周稚宁没说的是蒋言等人似乎对这名女子的身份有所误会,不仅不加以排斥,甚至还毕恭毕敬的,像是那个女子给蒋言和蒋母下了个套。
但周稚宁是不会提醒他们的,她乐见其成。
“既是如此。”周巧慧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弟,我想和离了。”
周稚宁点点头:“好,我会为二姐你办好一切,到时候谅蒋家也没什么话说。”
周巧慧点点头,眼泪却还是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多年夫妻,周巧慧哪有不伤心的呢?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蒋言也确实配不上周巧慧。
周稚宁拍拍周巧慧的肩膀以作安慰,随后慢慢退出房门,让周巧慧一个人静一静。
既然周巧慧已经打定主意要和离,周稚宁便不用再顾忌些什么,便开始展开手对付蒋言。她先是派人盯着蒋言的一举一动,确保蒋言婚内与其他女子勾搭的行为能找到相关证人,随后又盯着蒋言所在的衙门,预备着手揪蒋言的错处。另外她还示意给京城当地的府衙,让他们准备和离文书以及相关事宜,另外文书上的内容必须要偏向于周巧慧。
一切做好准备之后,在蒋言说好要来接周巧慧的那一天,周稚宁就代周巧慧在衙门提起了和离诉求。
第114章 仙人跳 蒋家被骗惨了
一个是内阁大臣,一个是衙门文官,京兆府衙门偏向于谁那是显而易见。
所以蒋言只是被衙役传到衙门问了几句话,这个和离文书就被批了下来,但蒋言显然还在状况之外,拿着和离文书极度不可思议。
“这、这怎么可能呢?慧娘怎么会与我和离呢?!”蒋言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周稚宁让那么这样做的!”
京兆府府尹脸色一变,呵斥道:“大胆!胆敢污蔑朝廷命官!这和离诉求分明是周大人经过周巧慧的允许,代她上交的,这案卷里头还有周巧慧亲笔所写的承诺书,岂能有假?”
蒋言一怔,却更加不可思议了:“我与慧娘数载夫妻情谊,慧娘怎么会这么狠心与我和离?定是他人教唆的!大人,请您明鉴啊。”
京兆府府尹知道蒋言断了与周稚宁的亲格外难受,但这也不是蒋言在他面前撒泼打滚的理由。于是京兆府府尹直接下令,叫衙役将蒋言干脆利落地赶出了京兆府衙。
蒋言拿着和离文书失魂落魄地往家走,神情苦涩。
“蒋大人。”一道柔柔的女声从身边传来,刘小姐莲步款款走到蒋言身边,“你这是怎么了?”
蒋言张张嘴巴想说话,但又难受的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刘小姐瞥见他手里的和离文书就已经明白了大半,眼神一转,笑道:“蒋大人,大丈夫处世不拘小节,实在不需要过于伤心才是啊。”
有美人温言软语安慰,蒋言勉强扯了扯唇角,敷衍道:“多谢刘小姐安慰。”
“若说到安慰,我想有一个消息会比我的话更让你开心。”刘小姐微笑,“昨日蒋大人你去见了我舅舅,我舅舅对你也是赞赏有加。若是你也愿意,不如我们再寻个时间,好好商量一下未来的打算。”
蒋言愣愣地抬头看她。
“我舅舅说,凭借蒋大人你的智能才敢,完全可以在大理寺做出一番事业。正好,大理寺里有个五品寺正的职位悬空,若蒋大人愿意,我舅舅愿意暗中撮合,把蒋大人你调入大理寺。”
蒋言闻言,不由得苦笑一声:“若是慧娘能够再听我一句解释,明白我这两天失约没能去接她完全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做打算,也许就不会有这么一封和离书了。”
刘小姐闻言,眼波流转,笑道:“若是蒋大人还放不下这位慧娘子,那等你升官之后字可以到慧娘子面前去说明真相,到时候慧娘子不得不信,说不定你们二人还能重归于好。”
说完,刘小姐顿了一顿,又以同情似的口吻说:“不过我常听人说,若是夫妻二人之间真有情谊,即使不多做解释,也能相互信任。蒋大人您只是失约了几次,又事出有因,这位慧娘子却不肯信任你,还是执意要和离,也不知她是对蒋大人你不够信任呢?还是情谊不够深呢?唉,要是是我呀,我肯定不会忍心对蒋大人你的。”
蒋言抿抿唇,心中虽然还是放不下周巧慧,却也不由顺着刘小姐的话想:是啊,慧娘也太不信任我了,数载夫妻情分,她却毫不留情。
这样想想,蒋言当真觉得自己确实是蒋母口中经常骂的“呆子”了,只在一棵树上吊死。
蒋言苦笑一声,道:“刘小姐,别说了,事情已成定局,先顾眼前吧。”
“好啊。”刘小姐一笑,又补充着说,“只是有件事情我不愿意瞒着蒋大人。”
“刘小姐但说无妨。”
“虽然我舅舅欣赏蒋大人你的才华,但是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才华者被埋没者众多,该如何让除我舅舅以外的人也看得见蒋大人你的才华,就需要另使手段了。”说着,刘小姐对蒋言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蒋言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刘小姐在暗示些什么。
“需要多少银子?”蒋言问。
“不多。”刘小姐一笑,“五百两。”
“什么?!五百两?”蒋言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京城里面物价高,消费也高,什么都要钱。置办行头,买奴仆,都要银子。特别是京城里面寸土寸金,他们刚到京城落脚住的宅院还是租的,每个月的租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以至于他们全家的身家加在一起,连一百两银子都凑不出来,怎么可能有五百两。
看出蒋言面露难色,刘小姐抿唇笑笑,体贴地说:“我也知晓蒋大人为官清正,恐怕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的银钱来,所以我早就替你想好了。”从怀里掏出一直契约来递给蒋言,“我认识一位钱庄老板,家中十分富余。他听说蒋大人明珠蒙尘,特别不忍,所以愿意拿出五百两银子借与蒋大人你,利息只要三分。”
“这是印子钱?”蒋言有些犹豫。
“算是。”刘小姐道,“但比起其他人的,这位老板对蒋大人你可是格外宽厚,连利息都是要的最少的。蒋大人又何必推辞呢?等你以后升官,这些钱迟早会回来的。”
蒋言便暂且将这张契约收起来:“既是如此,我回府与我母亲商量一下。”
刘小姐点头:“这是应该的。”
随后还叫了一辆马车贴心地将蒋言送了回去。
……
“借!这银子当然要借。”蒋母毫不犹豫地说,“事关你的官位,给多少银子我都愿意。”
蒋言蹙着眉头:“但是五百两银子还是太多了,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蒋母信心满满,“那刘小姐的身份可是周大人亲口承认过的,人家一个内阁大臣的千金,犯不着来骗我们。”
蒋言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答应了:“好,待我明日就去告诉刘小姐。”
“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蒋母费力了两三次,才最终站起来走到一口大箱子面前,从里面找出一支极为漂亮的步摇,“这支步摇还是为娘刚成亲的时候,你父亲送给我的。请了上好的匠人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打造出来,本来我是想把它传给咱们蒋家未来的儿媳的。”想到周巧慧,蒋母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对蒋言说,“现在周巧慧和你和离正好,反正以你的才干,不怕说不到一门更好的亲事。”
然后,蒋母慢慢走过来,喘出一口气,才将这支步摇交到蒋言的手里:“周巧慧没福气,但我看这位刘小姐就很好。你把这步摇送给她,再多哄着她些。娘是过来人,能看得出刘小姐对你也有心思。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好得很。”
蒋言有些僵硬,把步摇捏在手里,道:“我才刚和离,这样是不是快了些?”
“总要先把人抓在手里。”蒋母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
蒋言又不做声了。
见蒋言似乎是接受了,蒋母便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事情我就交给你去办了,为娘头疼,得去休息一下了。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说着,蒋母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往里屋移动。
蒋言看着蒋母苍老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暗想:母亲为他付出良多,他为何不能在母亲年老归天之前,尽最大的努力满足母亲的愿望?
想着,蒋言逐渐将步摇攥紧了。
……
周巧慧与蒋言和离之后,周稚宁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蒋言身上,而是赶回内阁处理政事。
这些天她心思不在政务上,桌案上的奏折堆了一大堆。
不过内阁其他大臣都给她面子,一些紧急的他们就代为处理,留下一些不怎么要紧的就送到她的案前。所以哪怕她耽搁了一两日,皇帝也没催她。
打开其中一张奏折,周稚宁简单浏览一遍。
原来是山西省的太守给皇帝上的请安折子,问及皇帝是否安好而已。
周稚宁大笔一挥,代皇帝写上“朕安”后便放在一边,紧接着又拿起另一封奏折。
这封是广东省的太守问皇帝要不要吃榴莲,愿意进贡几车榴莲进京给皇帝尝尝鲜,但周稚宁记得前几次这个太守已经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了,心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沉住气,回批一个:“朕不要。”
然后又下一封,只是这一封也不是什么正经事,还是问安。
周稚宁叹了一口气。
光是这些请安折子、问皇帝要不要贡果的折子,以及发现了什么吉祥征兆来讨吉利的折子,就能堆成一座小山把周稚宁埋在里头。更别说这些文人写奏章总是注重文采些,什么骈四俪六,什么诗赋成双,本来一件小事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有时候周稚宁得看到结尾才能知道这些文人要说些什么,实在令人头疼。
这也让周稚宁格外理解为什么皇帝要创建内阁,若是要皇帝一个人看完这全部折子,怕是要把人逼疯。
明朝建朝至今,除却高祖皇帝是个工作狂人,精力旺盛到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处理政务以外,后代的皇帝没一个能做到的。
不过皇帝这样做也不代表是把封建皇朝的权力中心下移,周稚宁等人所组建的内阁其实也只有批复权,真正决定这个批复能否传达给下面文武百官的权力还是在皇帝手上,即朱批权。
只有皇帝用过朱批加盖玉玺同意了他们内阁大臣批复的折子,大臣们的权力才算行使到位了。
所以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皇帝在躲懒的同时,又没有外交权力,真是个很聪明的人。
小山般的奏折批完,太阳也逐渐西移,天色逐渐黯淡。
有的内阁大臣预备离开,临走之前有个热心的臣子还来敲了敲周稚宁的门。
“周大人,时间到了,再不走的话,宫门可就要落锁了。”
周稚宁这才惊觉时间流逝之快,应了两声之后,匆匆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起离开。
火红的晚霞把宫门外的天空点亮,宫道逐渐漆黑到需要宫人点着宫灯在一旁引路。
周稚宁身边也来了一个高大的银子为她持灯。
她打了个哈欠:“肖公公?”
旁边身影却笑笑:“阿宁,肖公公是谁?”
周稚宁方才萦绕的睡意此刻荡然无存,抿起嘴唇:“是你。”
“想是这宫灯不够亮,才叫阿宁认错了人。”周明承声音温和,笑意盈盈,“劳烦旁边的公公多拿几盏灯来。”
话音落下,就有小太监弯着腰恭敬走来。
多了几盏宫灯,周稚宁身边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周明承的眉眼也清晰起来,那双深邃的眸子倒映着跳动的火焰,显得双眼极为明亮。
周稚宁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语气冷淡:“你寻我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周明承微笑,“我只是想来恭喜一下阿宁,听说慧妹妹与蒋言和离了?这是件好事啊。”
周稚宁挑眉:“你就是为了说这个?”
“是啊。”周明承笑,声音低沉而轻缓,“我知道你不喜蒋言性格懦弱,你不喜欢的人,我自然也不会喜欢。所以为你高兴。”
周稚宁直觉有些不对劲,可她看向周明承时,对方的双眼又是那么清澈无辜。
她淡淡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回答周明承的话。
“逐星还没回来吗?”周明承又问。
“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只是路程尚远,要花费些时日。”周稚宁淡淡回复。
似乎极为信任周稚宁的话,周明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阿宁你故意拖延,不让逐星回来呢。”
周稚宁冷笑了一下。
随后二人一直沉默。
片刻后到了东华门,周明承才开口:“这几天会有个惊喜给你。”
不等周稚宁反应过来,周明承就离开了,周稚宁不由皱起了眉头。
不过周明承向来如此,她已经逐渐猜不透他的心思,干脆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没想到第二天,这个惊喜真的出现了。
周稚宁看着茗烟,表情惊讶又迷惑:“你说什么?蒋家怎么了?”
茗烟道:“听说蒋家花了五百两银子去买官,结果迟迟没有回音,就私下去舔着脸去问钱大人。没想到钱大人是内阁里最清廉正值的,当下就把蒋家人的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说要向圣上参蒋言一本。”
“后面我们才知道原来蒋言托人去买官,结果被骗了五百两,还欠下了利息惊人的印子钱,蒋家老夫人听说这事儿之后,气的直接卧病在床,就一口气的活路了。蒋言也气的不轻,那个脸色比鬼还难看。”
周稚宁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周明承的安排,那个女人是周明承安排的,身份是他故意混淆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蒋言,致对方全家于死地。
第115章 赵麟死了 就在赵淮徽的宅子里
周稚宁的眉毛拧成了一团,虽然她对蒋言一家没什么好感,但周明承这般插手她依旧觉得……过火了。
这个惊喜对她而言只会让她对周明承的理解更深一层——
这个人不是正常人。
他的心理不能以常人论,而他所说的那些话,特别是对她示好的话,更不能以常人的心态理解。
想到这里,周稚宁颇为庆幸自己故意延缓了逐星回城,一想到逐星是周明承的人,定会帮着周明承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给周明承通报她每个生活细节,她就会有种没由来的排斥。
这种排斥延续到生活里,让周稚宁开始避着周明承走,正好赵淮徽这边的事情有了进展,也让她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赵淮徽这边。
“花灯节快到了,你父亲大概也要到京城了吧。”
棋室里,贾先生对赵淮徽说道。
赵淮徽坐在桌旁,春暖花开的天气,他还是一身玄色大氅,眉眼冷峻俊美,脸色却格外苍白,像是失去了自己全部的血色。
他似乎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情况,依旧在思考眼前这盘棋局,对于贾先生的问话,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在棋盘里落下一颗黑子,示意坐在自己对面的周稚宁走下一步。
“你……”贾先生叹了口气,“想要怎么对付你父亲?”
对面周稚宁落下了白子,赵淮徽扭头看贾先生:“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父亲死了,或者被下狱,赵氏一族的未来会是如何?”贾先生看着赵淮徽,“我并不是要阻止你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够想清楚做一件事的后果。”
“自古以来,本就没有一个士族能够延绵百年。赵氏享受过无尽的荣耀,已经够了,未来如何,我不在乎,也不是我的责任。”赵淮徽眸色冷淡。
更何况,他对那个充满了阴谋,暗杀,虚伪的地方毫无留恋。
周稚宁看着赵淮徽苍白到接近于透明的脸色,明白他完全是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去做这一切,抱着的就是不死不休的信念。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如愿呢?
周稚宁道:“贾先生,淮徽想做什么就由他去吧,他受的那些委屈和伤害,总不能因为赵氏就一笔勾销。如果他为了赵氏停手,他这辈子都会有遗憾。”
贾先生叹了一口气。
作为氏族的一份子,却要亲手葬送一个氏族,这足以令他被这个看重门第的皇朝摈弃在外,从而葬送自己全部的仕途。
可赵淮徽从不是在乎功名利禄的人,贾先生也无话可说,只好尽力替他周全:“证人说的话你们调查过了嘛?”
赵淮徽想开口,但比话更先吐露的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似乎从那年平城分别开始,赵淮徽的身体就越来越弱了。
周稚宁示意赵淮徽停下,给他倒了杯热茶,随后替他开口道:“金川吐露真相之后想离开,但被淮徽发现,现在让她住在京郊的院子里,由专人看着。也是这段时间,淮徽去查了证词的真实性,确实不错,金川没对我们撒谎。”
话说完,赵淮徽也喝下了那杯热茶,惨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一抹血色。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拦你们了。但有一点你们要记住。”贾先生抿抿唇,“下定决心要干这件‘子告父’的惊天大事,就不能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你们得保证这箭得准确无误地射到靶心!”
两个人都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贾先生的门房轻声说:“先生,赵氏族长的马车进京了。”
赵彻,终于来京城了。
……
大概赵彻也对赵淮徽这个叛逆的儿子不满意,进京之后除了去面圣以外,就不再露面,专心专意地陪在小柳氏和赵麟身边。这倒显得赵淮徽这个大儿子可有可无了。
赵淮徽习以为常,也不去拜见,而且与周稚宁一同读书,下棋,等周稚宁办完公务回家。
为了让赵淮徽疏解苦闷,周稚宁最近也不肯加班,处理完公务之后就到点下班。
这落周明承眼里,让他眼神变得有些幽暗,负在后背的手青筋暴起。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神色,笑着自言自语:“不着急,快了快了。”
因为半个月后花灯节到了。
按照历来规矩,高官大臣还有一些上流社会的贵族们都会进宫面圣,共赏灯节,热闹非凡。
周稚宁穿好官服,在肖公公的带领下来到自己的席位上落座。
在她周边已经挂上了各式各样漂亮的灯笼,有宫灯也有走马灯,还有琉璃灯,美人灯,火焰在灯皮里跳动着,摇曳的火光落在她的眉眼,将她衬的越发柔美。
旁边有大臣笑着来与周稚宁搭话:“周大人,可喜欢这灯吗?”
周稚宁看了对方一眼,虽然不认识,但对方穿着的官服补子可见是四品以上,不好得罪,也就笑道:“喜欢。”
对方笑道:“我家小女最会做这些小玩意儿,周大人多少喜欢,改日我回家取两个送到大人府上去。”
原来搭话又是因为婚事。
周稚宁叹了口气,却想起她确实该谈婚论嫁了。
古代一般的女人大概十四岁及笄就可以寻郎觅婿了,男人则最迟在及冠前也会定下婚约。
哪怕她拖了又拖,但到明年,她也要及冠了。
及冠……
那就是二十岁。
周稚宁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但比起成年男子的手显然小了许多,还有她的脸,漂亮,精致,艳丽,比起普通的成年男子,也女气了太多。
太容易被戳穿了。
周稚宁抿了抿唇,觉得还是不要拖累别人才好,于是干脆了当的对这位大臣表示了拒绝。
大臣很惊讶,也很疑惑。
周稚宁笑着说道:“原来大人您不知道吗?嗐,还是曹大人和李大人替我瞒的太好了。其实我不举,老毛病了,一直没好起来了。”
大臣的脸色舒然一变,尴尬又失望,讪笑着说:“周大人你放心,这个秘密我也会好好保管的。周大人,我先过去跟王大人打个招呼,你自便,自便。”
周稚宁笑盈盈的目送大臣离开。
耳边却传来一声轻笑:“别人替你保守着这个秘密,你倒好,巴不得到处宣传。”
赵淮徽缓缓走过来。
比起平常,今天他脖子上围着一圈玄色护理围脖,更加暖和了,却也将他的脸色衬的更加惨白。
周稚宁走上前替他拉拢了一下衣服,道:“众人皆知的秘密罢了。”然后又问,“你父亲在何处?”
赵淮徽笑意淡了下来,但还是给她指了一下。
周稚宁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四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身锦衣,富丽堂皇,俊美的眉眼与赵淮徽有两分相似,但比起赵淮徽的冷峻,这个男子更多的是由富贵浸润过的安逸。
赵彻旁边站着的就是小柳氏,小柳氏手里牵着一个男童,便是赵麟。
赵麟本来百无聊赖,但余光瞥见赵淮徽,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高声与他挥手打招呼:“哥哥!哥哥!”
一声落下,包括赵彻,小柳氏在内的几个人全都朝赵淮徽这边看过来。
赵彻最先反应过来,极为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赵淮徽。小柳氏则是仗着赵彻在,对上赵淮徽有着更多的底气,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恐惧害怕只是优雅地拢起耳边的发丝,想把赵麟的身体掰正。
但是赵麟不管这么多,他眼里只看得见赵淮徽,直接放开了小柳氏的手,几步朝赵淮徽跑去。
其他的大臣看了,为了恭维赵淮徽和赵彻两句,也就干巴巴地笑道:“这兄弟二人感情真好啊,赵侯爷真是教子有方。”
哪怕赵淮徽直接略过了赵麟,甚至连多余的眼神也没有赏赵彻一个。
赵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低声怒骂道:“逆子!”
其余大臣尴尬的连体面的微笑都扯不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悄悄走了。
小柳氏把赵麟拉回来,一如既往地在赵彻面前说赵淮徽的坏话:“算了,侯爷,淮徽只是不懂事,等他大了……”
“都已经为官了还不懂事吗?你就是太纯良,才会为他开脱,我看这个逆子分明就是故意的!”赵彻厌恶赵淮徽到极致,“要是有这样的人带领我赵氏一族,我赵氏怕是要大厦倾颓。以后这个侯爷的位子,定要交给麟哥儿我才放心。”
小柳氏又假情假意地劝了两句,见赵彻心意坚决,小柳氏才松了一口气,不再多劝了。
她这段时间真是在赵淮徽手上受了太多的惊吓,只有听见赵彻这种实质性保障的时候,那颗惶恐不已的心才会暂时安定许多。
但是赵麟还想着赵淮徽,只是他知道如果他说要去找赵淮徽,小柳氏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于是赵麟改变策略,扯扯小柳氏的衣角,轻声道:“母亲,我想去那边看看灯笼。”
既然是在皇宫之中,小柳氏并不担心赵麟的安全,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去玩儿吧。”
得到了允许,赵麟两只眼都亮了,高高兴兴地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众人在皇宫内院欣赏花灯赏够了,皇帝和太子才来到。
众人跪地问安。
皇帝的脸色一如既往,太子却有些不对,脸色颇为奇怪,眼神还一直不自主地往赵淮徽的方向瞥去,眉头微蹙,看起来有些恼怒,也有一些不理解。
还没等众人弄清楚太子的脸色到底代表着什么,赵淮徽就直接越众而出,站在了皇家内院的中心,脸色苍白,眼神坚毅,笔直的身体仿佛一柄利刃直杀天空,看的皇帝眼眸中都闪过一丝不忍,但依旧开口问道:“赵爱卿有事启奏吗?”
赵淮徽慢慢跪下,一字一句道:“微臣控告琅琊侯赵彻,联合柳氏共同谋害赵氏嫡母柳眠棠,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为微臣做主!”
照理来说,以上这番话是赵淮徽说过的最掷地有声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可所有人又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赵淮徽疯了吗?
儿子控告老子?
不知道孝之一字大过天吗?
所有人都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赵淮徽,唯有周稚宁站在了赵淮徽的旁边,同样撩开下摆,坦然下跪,没有多余的话,只附和了一句:“臣附议。”
赵淮徽微微勾起唇角对周稚宁笑了笑,周稚宁对他眨眨眼。
大家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赵淮徽真的在拼弃自己的前途不要,在控告自己的父亲?!
赵彻从短暂的震惊里回过神来,紧接着就是心虚,随后就是勃然大怒,甚至于当着皇帝的面,他都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着赵淮徽大骂:“孽障!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赵淮徽没有理会赵彻的话,只将自己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微臣控告琅琊侯赵彻,联合柳氏共同谋害赵氏嫡母柳眠棠,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为微臣做主!”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
小柳氏比赵彻更快反应过来,这不是琅琊,也不是赵彻的一言堂,决定他们生死的是皇帝,而不是赵彻。
万一皇帝信了赵淮徽的话,那他们就完了,整个琅琊赵氏也完了!
小柳氏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却还是强撑着说:“陛下,赵淮徽是在污蔑我们,这些事我们根本没做过!长姐和侯爷的婚事乃是天家赐福过的,如果我们谋杀长姐,不就是对天家不敬吗?这可是死罪阿。”
这话仿佛提醒了赵彻一般,赵彻也从极端暴怒的情况下回过神来。
是啊,当初他和柳眠棠的婚事可是先帝点头允许,又是经过当今陛下赐福的,如果这事儿被坐实,那可是死罪阿。
赵彻额上留下一滴冷汗,立马和小柳氏一同开始辩驳:“是啊,我们、我们赵氏一族的所有都是拜天家所赐,是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更何况我与眠棠又是真心相爱,定是徽哥儿他听信了什么谗言,才会这样误会我们。”
赵淮徽听到他们狡辩,冷冷扯了一下嘴角,回过头看了一下周稚宁。
周稚宁懂他的意思,转身去将金川带了上来。
这就是要当堂对质的意思。
当金川跪在皇帝面前,开始陈述赵彻和小柳氏的阴谋时,众位大臣都感到了一阵眩晕,有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以至于整个内院落针可闻,大家都沉默不语,安静的不像话,使得金川的声音如同响在每个人耳边,格外清晰。
一开始,赵彻还能想到一些勉强的话术去反驳金川的话,但随着金川越讲越深入,赵彻终于开始讲不出话,连脸上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其他臣子也是一脸惊讶,虽然深宅大院里向来不缺腌臜事,但庶妹联合姐夫害死长姐,长姐去世时甚至还坏了一个男胎,这种事情也属实罕见。
难怪当年赵淮徽要为自己该换姓名,甚至多次顶撞小柳氏。
原来一切都情有可原。
小柳氏摇摇欲坠,赵彻身形僵硬。
皇帝却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深深叹了一口气,问:“赵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彻留着冷汗,肌肉牵动,嘴唇发抖。
有金川在,一切都是铁证,他反驳不了。
难道他就这么认罪伏法吗?
赵彻鼻翼翕动。
不行,不行,他要活下来,哪怕用其余东西去换。
“我……我有话想要当面对陛下禀报。”赵彻对着皇帝跪下来,“单独禀报。”
皇帝看向赵淮徽。
赵淮徽点头。
皇帝道:“移驾。”
赵彻在心里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且有信心如果皇帝听了他的话,一定会考虑另行处罚的。
可是只有太子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同赵彻接下来的行为,但当赵彻看过去的时候,太子又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赵彻跟着皇帝走进偏殿。
周稚宁皱着眉,疑惑地看向赵淮徽。
事成定局,赵彻还要干什么?
但是赵淮徽只是对她笑了笑,说了句:“放心。”
赵彻已经无路可走了。
偏殿内,灯火通明。
赵彻跪在地面上,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坐在最上面的皇帝道:“陛下,微臣只是一时糊涂,所以才犯下死罪。微臣自制罪该万死,只要陛下愿意饶恕臣一条性命,臣愿意将我赵氏一族名下的所有统统上交国库。”
赵彻觉得,没有皇帝不会对他整个条件心动,因为赵氏一族身为氏族,名下财产极为雄厚。
但是话音落下,皇帝却迟迟没有反应。
赵彻不由抬起头朝皇帝看去。
皇帝脸色冷淡,双眼几乎可以称得上冷漠,道:“朕,尚在潜龙之时就与怀禛交好,他的亲妹,朕亦将她当作妹妹。若你当真不喜眠棠,当年为何不提?”
赵彻脸上流着冷汗不说话。
“赵彻,朕并非是一个无能昏庸之人,能够在钱财面前,放任真相不顾。”
听到这句话,赵彻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道:“现下是春天,很快就是秋天了。朕记得你与眠棠就是相识于秋天,秋来开尽百花杀,便赐你秋时问斩吧。”
赵彻腿一软,彻底摊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皇家内院。
小柳氏慌得六神无主,她没有心思去追究到底是谁找到了金川,又是谁让金川把真相告诉了赵淮徽,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竭力活下去。
她的眼神在一众大臣的脸上扫过。
周稚宁、赵淮徽、曹元通、李显、陈穗和……
最后,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周明承的脸上。
算起来,她和周明承是同谋才对,他们用这个秘密对付了赵淮徽,周明承理应帮她!
谁料周明承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抢在她之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小巧玲珑的麒麟玉佩放在手中把玩。
小柳氏仔细一看,骤然瞳孔收缩。
赵彻为她的孩子取名赵麟,就是希望孩子将来能人如麒麟,辉煌一生,为此,赵彻还特意请能工巧匠专门雕刻了一块麒麟玉佩放在赵麟身上,平时轻易不离身,现在怎么会出现在周明承身上?她的麟哥儿呢?
小柳氏忽然像疯了一样到处看,却找不见赵麟的影子。
她才想起来,赵淮徽在告发他们的时候,赵麟出去看灯了。
麟哥儿不在她身边,而是在周明承身边。
想到这个可能,方才还想拖周明承下水的小柳氏一下子闭紧了嘴巴,浑身颤抖,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周明承见了,轻轻一笑,将麒麟玉佩收了起来。
在小柳氏不攀咬旁人的前提下,这次荒诞的‘子告父’很快就以赵彻和小柳氏下狱告终。
看着禁军将小柳氏和赵彻一同拖下去,周稚宁皱着眉头,问赵淮徽:“赵麟呢?”
赵淮徽愣了一愣,表情有些复杂,哑声道:“不知道。”
“兴许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宫里面看灯笼。”周稚宁想了想,开口,“我知道你没办法面对他,找个时间替他寻个好地方,置办一所宅子,将他送去养着吧。虽然小柳氏可恶,稚子却是无辜。”
赵淮徽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可是四处都没有赵麟的影子。
周稚宁感觉有些不对,干脆站起身来去让肖公公去找找看。
只是让人惊讶的是,即便是肖公公帮忙寻人,赵麟依旧下落不明。
周稚宁惊异地挑起了眉毛,赵淮徽也是沉下脸色。
“事情有些不对劲。”周稚宁心里一跳一跳的,满是不安,“赵麟是小柳氏亲自带进宫的,不会莫名失踪,他应该被谁带走了。”
谁会在这个节骨眼带走赵麟呢?
周稚宁想不出来,赵淮徽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必须先把人给找到。现在赵麟是罪臣之子的身份,年纪又那么小,很容易出现意外。
而一旦出现意外,凶手极容易被认定为——
周稚宁看向赵淮徽。
想通这一点,周稚宁不由朝周明承看去。
若赵麟失踪这件事情能够成为针对赵淮徽的利器,最开心的莫过于周明承。
但是周明承全程都在皇宫内,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周稚宁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道:“此事不能张扬,我们先去找人,通知你府上的人守在皇宫的各个出口,再叫几个人去小柳氏居住的宅邸瞧瞧,看东西有没有少,兴许有人怜惜幼子,想把人悄悄送走也不一定。”
赵淮徽沉默片刻后点了下头。
只是事实再一次让他们失望,小柳氏的宅子里没发现赵麟,蹲守在皇宫外的下人们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就在事情越来越焦灼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赵麟的行踪。
看着眼前来报信的程普,周稚宁松了一口气,问:“怎么是你来报信?赵麟在何处?”
程普却脸色发白,声音发紧的说:“周大人,赵麟小公子死了,尸体是在咱们宅子里被发现的!”
第116章 苦苦寻证 和周明承斗法
赵麟,死在了赵淮徽的府上,尸体是京兆府府尹亲自看着衙役抬出来的。
小小的尸体被白布盖着,风一吹,露出他惨白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上半身的衣服。
这件惨案的发生无疑给“子告父”的案件再度添了一把火,所有人都开始议论凶手是谁,而赵淮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周府内。
周巧秀满脸惊讶:“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相信凶手会是赵大人,他明明是个好人!”
“但是尸体无缘无故出现在了赵大人的府邸也是事实,就算我们相信他是好人,可是别人不会相信,而且赵麟小兄弟的生身母亲,还是害死赵大人生母的凶手。”周巧珍摇头叹气。
黄玉林在一旁安慰她:“珍娘,吉人自有天相,赵大人为官清正严明,老天爷会给他一个善终的。”
“好人却未必会有好报。”陈穗和摇摇头,“你们不知道,现在朝廷上对赵大人的意见很大,再加上赵大人亲手将赵侯爷送下狱,大家都认为他也能狠下心杀了赵麟。”
周巧慧拧起了眉头,也为赵淮徽担心:“那陛下怎么想?”
陈穗和不敢断言。
周稚宁却低声道:“陛下终究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当大家的言论达到一定程度,陛下是一定会先将淮徽停职查办的。”
杨氏和周允德闻言,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周允德道:“宁哥儿,赵大人待我们这样好,这恩情我们不能不报,你能不能为赵大人上谏,请陛下查清真相。”
周稚宁的眉头拧的更紧了:“我自然会尽力而为,只是在这个关头,只怕我的谏书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话音落下,魏熊、程普还有茗烟三个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赶了回来。
给一屋子人行了礼后,茗烟才喘着粗气道:“大事不好啦!主子,奴才打听到赵大人给停职下狱了!”
所有人神色一凛。
周稚宁咬紧牙关。
事情居然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居然不仅仅是停职查办,更是下狱!
一想到赵淮徽苍白的脸色和中毒已久的身体,周稚宁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若真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关上个十天半个月,到时候都不用皇帝查明真相,赵淮徽早就挺不住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周稚宁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程普,“去,把这些银钱交给守门的衙役,请他们对淮徽多多照料。只要能保证淮徽的性命,我们愿意每天都给他送一个钱袋子。”
程普掂量了一下钱袋子的重量,便知道里面装了不下五十两。
“是。”程普感动,“劳您破费。”
“只要能保住命,这些都是小钱。”陈穗和站起来走到程普面前,“现银不好拿,就算是简斋也未必能保证每日都有这五十两。正好我手上也攒了些银子,稍后我派人送到赵府去,你一并收下吧。”
黄玉林也是点头:“赵大人也曾对我有恩,这恩情我也应该报答。只是我手上银子不多,只有十两,但还请你收下,能凑一点是一点。”
其余周巧珍、周巧慧还有周巧秀也纷纷要站起来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但被周稚宁拦住了:“前面有我和陈兄撑着,等到撑不住,你们再慷慨解囊不迟。再者说,比起银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赵淮徽身中寒毒,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也穿一身厚重的冬衣,现在春日时节被关到牢狱里,寒毒怕是要发作的更厉害。周稚宁有心送好一些的保暖衣物进去,却担心现在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盯着赵淮徽,送这些东西会被有心人抓着攻击,便请周巧珍三人替赵淮徽缝制一些小巧的,可以穿在里衣内的保暖物什。
三人都齐齐答应。
杨氏站起身道:“我记得我手上还收了一块儿上好的虎皮,用来做护膝之类的东西再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拿。”
三个也拥去帮忙。
周允德抿了一下唇,走到周稚宁身边道:“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帮法,我虽然年老愚笨,但若有用处,你也别忘了。”
周稚宁停顿了一下,思量了许多,才道:“我确实有一件事情想让您去做。”
“什么?”
“这几日多去找周明承下下棋,再回来告诉我,他都在做些什么。”周稚宁道。
周允德表情疑惑,并不理解周稚宁的做法。
陈穗和与周稚宁同在官场,倒是有些了悟,不由道:“简斋,你是怀疑……”
“只是怀疑。”周稚宁垂下眼眸,“谨慎一些总没错。毕竟除了淮徽之后,对他是最有利的。”
茗烟闻言,眸光闪动了几下,表情有些犹豫。
周稚宁又让魏熊去找贾先生拿赵淮徽常吃的丸药,让黄玉林带着茗烟去守着赵麟的尸体,免得尸体在尸检之前就遭人损毁。
所有人都点头答应,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只有茗烟走了几步后,又扭过头来对周稚宁道:“主子,奴才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周稚宁见茗烟故意落单与她说话,应该是有要事,就道:“讲吧。”
但茗烟还是犹豫了许久,周稚宁不由拧紧眉头,茗烟却忽然朝她跪了下来,猛猛磕了三个响头:“还请主子恕罪,奴才对不起主子!”
周稚宁一愣:“发生了什么事情?”
“主子可知道,当年在平城时,周明承拨了奴才来伺候主子您,并不是单纯的伺候,而是让奴才监视主子的一举一动。”
周稚宁松开眉头,道:“我亦有所猜测。”
但是茗烟后面待她确实尽心尽力,而且忠心耿耿,让她愿意不再去追究。
茗烟似是没想到原来周稚宁这么早就有猜测了,他忍不住红了眼眶,憋了好一会儿,才说:“主子待奴才真好,就算知道这个也不怪奴才。可是奴才却没能一心一意地对主子,因为当年主子在平城不告而别后,周明承生了气,奴才……”
他颤抖着拉起自己的袖子,细细的胳膊上全是一道道褐色的狰狞疤痕,令人触目惊心。
周稚宁紧紧抿起了嘴唇。
“奴才挨了打,本是要被发卖的,可周明承看在奴才伺候过主子您,觉得奴才还有用,于是就把奴才留下来,直到多年后在京城里又见到了主子,就又把我送到了主子您的身边,同样的,还是为了监视主子,给他通报主子的一举一动。”
“可是主子待奴才真的很好很好,奴才不愿意再让周明承听到主子您的任何消息,就大着胆子和他断了联系。”
“可当年大小姐出事,主子您不顾奴才的阻拦,硬是要在风雪夜里去刑部大牢。奴才真的害怕主子您出事,于是奴才破了戒,再一次找上了周明承,告诉了他主子您的意图,求他去帮帮主子。”
周稚宁沉下脸色。
她就是那日被周明承识破的女身。
本来她还在疑惑,为何那么巧就在刑部外遇见了周明承,原来是茗烟通风报信。
不可否认,此举帮了她,可又把她陷入了新的险境。
茗烟自知对不起周稚宁,又给她磕了几个头,将额头磕的高肿起来,险些破皮:“奴才知道,说了这话之后,主子是一定不会要奴才到身边了,但是奴才还是不得不说。因为奴才想让您知道,为什么当初奴才谁也没找,偏偏要去找周明承。”
周稚宁冷着脸,沉声道:“为什么?”
“因为……”茗烟嘴唇都在发抖,“因为周明承他就是个疯子!他对主子您的心思不正常!”
巨大的荒谬感从天而降,几乎把周稚宁砸的头晕目眩,哑口无言。
“周明承他跟您是堂兄弟!是血浓于水的堂兄弟!可是周明承他却、却想着和您永远在一起。”茗烟声音发抖,“一开始,周明承只是会用隐晦的眼神盯着您。后来就会向奴才不断询问您生活中的大小事,包括衣食住行,包括起居饮食。甚至当年在平城时,他还曾告诉奴才,让奴才第二天给您准备什么颜色的发带。”
“周明承本也以为自己没有希望的,因为您是男子,注定是要与女子成亲生子。可后来,您和赵大人成了好友。你们越走越近,越来越要好,好到似乎若您不娶妻,你们会就这么要好一辈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周明承看赵大人的眼神就越来越可怕。有时候奴才觉得,周明承是想杀了赵大人的。”
“但是奴才觉得这怎么可能呢,赵大人那么厉害,是大官,又是氏族的嫡子,是不会被周明承算计的。现在赵大人告了自己的父亲,被停职,又摊上了谋杀案。奴才虽然没有证据,可凭借着奴才对周明承的理解,能够这么针对赵大人的只有他。您的怀疑没有错!”
周稚宁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了椅子上轻声喘气。
如果茗烟说的是真的,那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赵淮徽不能进入内阁?是因为周明承意外发现了金川,以此威胁小柳氏帮他激怒赵淮徽。
为什么周明承要嫁祸给太子,再给赵淮徽线索,让赵淮徽从金川的嘴里知道真相?因为周明承知道,以赵淮徽的性格,知道了如此惨烈的真相,必定要倾力报复所有人。这样一来,赵淮徽声名尽毁,父族倾颓,无人能再给予他强有力的帮助。
然而这些也都是铺垫,最终高潮是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周明承再用赵麟的死亡将赵淮徽退上风口浪尖,彻底断却赵淮徽的后路,置赵淮徽于死地。
可这么缜密的安排的出发点居然只是嫉妒。
周稚宁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茗烟跪在原地不敢上前,只颤声问:“主子,您、您没事儿吧……”
周稚宁却不说话。
因为哪怕这一切都说得通,可她没有证据。
证据……
忽然间,周稚宁想到了小柳氏。
小柳氏之所以不敢当堂供出周明承来,估计就是因为知道周明承抓了赵麟,可是现在赵麟已死,小柳氏何必再隐瞒?
周稚宁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茗烟,你的事情我暂且没时间计较,现在去备马,我要去京兆府!”
“是!”
……
马蹄狂奔,周稚宁在一盏茶之内赶到了刑部,此时正赶上犯人用午膳。
京兆府府尹知道周稚宁和赵淮徽的关系,更知道周稚宁深受皇帝垂青,于是周稚宁没受到什么阻拦就见到了小柳氏。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小柳氏一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旁边放着一碗动过一点的牢饭。
周稚宁敲了敲牢门,叫了她一声:“小柳氏。”
小柳氏一怔,慢慢转过头来看周稚宁,面容灰败,容颜残损,只不过在牢里住了两天,她就成了这副样子。这让周稚宁更加不敢想象赵淮徽的处境。
“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小柳氏冷笑一声,“当年还是赵淮徽这小子叫的最多。”
周稚宁却没工夫与她忆往昔,开门见山道:“你害赵淮徽不能入内阁一事,是不是周明承指使的?”
小柳氏脸色一变,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偏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说,是因为你以为赵麟在周明承手上吗?”
听见这语气,小柳氏不由立马反问:“麟哥儿在哪儿?”
“他死了。”
“你说什么?!”小柳氏声音顿时尖利,“麟哥儿他怎么了?!”
“死了。”周稚宁重复。
小柳氏呼吸一滞,整个人如同炮弹一样瞬间从地上弹起,一下子撞到了牢门口,怒吼:“你撒谎!麟哥儿怎么可能会死?!”
“小柳氏,他为什么会死你不清楚吗?”周稚宁紧紧盯着小柳氏,“你把他交托给了周明承,可周明承根本不信守承诺,他把赵麟杀了。”
小柳氏恨的面容扭曲,眼中满是痛苦:“周明承!周明承!我当初就应该供出你来!是你指使我去陷害赵淮徽,你也应该跟我一起下黄泉!”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跟我——”
周稚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小柳氏的忽然捂着肚子,表情变得痛苦无比,嘴角开始溢出点点鲜血,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
“是周明承……”小柳氏睚眦欲裂,她颤巍巍指向那碗只吃了一口的饭,“他好狠呐。”
言罢,立即呕出一滩鲜血倒地,再无声息。
周稚宁后退两步,短暂的惊讶过后则是无边的怒火。
不顾圣上,不顾京兆府,直接下毒害死小柳氏,周明承够狠,也够疯。
但是知道周明承计谋的不止一个人,除却小柳氏,还有金川。
周稚宁扭头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她就不信,一天之内,周明承能把所有人都杀个遍!
第117章 胜负已定 周明承:被人不记住才是遗憾……
金川是周稚宁和赵淮徽二人一同保护的证人,在带她去京城作证之后,周稚宁就特意把人送到了贾先生名下的一个住处保护,周明承应该不会知道才是。
然而,周稚宁低估了周明承寻找人的能力。当她抵达金川的住所时,整个小院一片混乱,仿佛遭受了洗劫一般。贾先生倒在院门口,他的右臂被大刀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正不断地流淌。
“贾先生!”周稚宁连停马都来不及,立即滚身落地,上前扶住了贾先生。
贾先生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声音虚弱道:“我怀里有止血药。”
周稚宁赶紧把药瓶找出来,内用外敷,贾先生脸色才好转了一点,强撑着说:“你现在去赶紧去追金川,这里是京城城郊,周明承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里杀人,所以他们掳走金川往汴州的方向跑了,可能会伪造成劫匪杀人的假象。”
“好。”周稚宁一口应承下来,又将周明承毒杀小柳氏的事情说了,“想必周明承早就找好了替罪羔羊,所以这么不管不顾。我此去找金川,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得需要找人来帮忙才是。陈穗和、黄玉林还有曹大人和李大人,任意几个都可以,叫他们赶紧带兵相助!贾先生,我得再麻烦你了。”
贾先生勉强一笑:“我本是民间一书生,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被柳将军找来教养徽儿,常年相处下来早就将他当作自己亲子一般。他如今受害,我本该出力,却因为我外出采买不够谨慎,才导致周明承有机可乘掳走金川。现在你让我帮忙,不过是给我机会弥补我犯下的错。”
他借着周稚宁的力气拼命站起来,“在下定不负所托。”
便跌跌撞撞地往京城内走去。
周稚宁也不敢耽误时间,深吸一口气,再度跃上马背,朝汴州方向驰骋而去。
好在周明承过于谨慎,为了让这桩谋杀案发生的地点远离京城,他叫吩咐下面人把金川带远点,所以给了周稚宁一个赶上马车的机会。
“住手! ”周稚宁策马拦在他们面前。
杀手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自然不认识周稚宁是哪一位,还以为是半道来坏他们好事的程咬金,当即沉下脸色,喝骂道:“趁爷爷现在还不想杀你,滚开!”
周稚宁要做的就是尽量不和杀手发生正面冲突,拖延时间。
她冷下脸色,道:“大胆,竟然对我出言不逊,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吗?”
杀手紧了紧手边的刀,谨慎地问:“你是谁?”
周稚宁故作高傲地抬头:“我姓周,蠢货。”
杀手脸色一缓,态度也软和不少:“原来是周先生。”杀手把周稚宁当作是周明承派来的人,问道:“可是上面那位大人又有什么新指令了?”
周稚宁将自己置于周明承的位置,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番,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位大人提到,周稚宁反应敏捷,现在应该已经察觉到你们闯入了贾先生的庭院,并且劫走了金川。所以特意吩咐我去那边看了一下,结果发现你们做事不干净,贾先生不仅还活着,还亲眼看着你们往汴州方向走了。所以你们现在赶紧调转方向,往徐州那边去。”
如果贾先生赶不及带援兵来,她起码能够往徐州那边求助程令仪,程令仪和徐州太守交好,到时候借兵摆平这些杀手轻而易举。
闻言,杀手和身边人交流一番,两人互相点点头。
杀手道:“好,就听您的,兄弟们,往徐州方向走!”
周稚宁顿时松了一口气。
杀手又道:“您是周家的人,我们自然要护您安全,请您到马车旁边来,如果周稚宁带兵来救助金川,我们也好赶紧掩护您撤退。”
周稚宁自然不好挨这些杀手太近,但她现在的身份是周明承手下的人,贸然拒绝恐怕会引起风波。
为着救出金川,替赵淮徽洗清罪名,周稚宁做了妥协:“好。”
她策马进入了杀手们的包围圈。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徐州那边走去。
装着金川的马车就在旁边,周稚宁很想进去探查一下金川的情况,但由于这些杀手们实在盯的紧,只能暂时作罢。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稚宁却开始觉得有些不对,杀手们似乎把她围的越来越紧,而他们虽然在往徐州的方向走,可也一直在绕远路。
周稚宁心中一沉,手悄悄摸到靴子上,试图抽出匕首,可还没来得及动手,脖颈处就被抵上了一把大刀。
杀手冷漠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周稚宁,下马吧。”
其他杀手一拥而上,将周稚宁拽下马,又用绳子绑住了她的双手,掀开马车帘子将她推上去。这时,周稚宁才发现金川被绑在马车里,嘴巴被堵的死死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木已成舟,周稚宁镇定地坐在马车上,冷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在我们发出之前上头的大人就有交代,周稚宁周大人是最温柔文雅的一个人,她说话必然礼数周全。”杀手冷笑,“我们这群人叫那个姓贾的书生只管喊他老不死的,哪儿像周大人您,一口一个贾先生。”
周稚宁脸色一沉。
“不过有点您倒是真没说错,上面那位大人确实足够了解您,知道您必然会发现京兆府大牢里的事儿,所以特意命我等在去往汴州方向时拖延些时间,果然把您给等来了。”杀手冷笑。
周稚宁紧紧抿住唇瓣。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周明承,却不曾想周明承也足够了解她。
他们两个暗地里较劲,却未曾想她输了一筹。
旁边有其他杀手朝周稚宁走来,似乎是想要搜身,但是还没等这个杀手登上马车,就被为首的杀手给拦住了。
“等下,上面那位大人有交代,我们只许绑着周稚宁,不许动刀动枪,不许伤其姓名,更不许搜身,务必要保证周稚宁衣冠齐整,全须全尾,不可损伤。”
那杀手皱了下眉头:“她要是带了暗器暗算兄弟们该怎么办?”
为首的杀手看了几眼周稚宁,见她着实清瘦,一身绯红官服穿在身上,却好似空空荡荡,完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点也不像能舞的动暗器、刀剑的莽人。
当下便有了两分轻视,道:“不必对一个文人那么上心,她连刀剑都未必抬的起来。”
杀手凝视周稚宁片刻,承认为首的那人说得对,就点点头退下马车不再提。
然而当马车帘被放下的瞬间,周稚宁抬手从自己腰上解下来一把软剑。
旁边的金川不由瞪大了眼睛。
周稚宁割开自己手上和脚上的绳索,但照原样缠着做下伪装,才取下金川嘴巴里塞着的布,低声问她:“是不是周明承指使的你去告诉淮徽真相?”
金川点头,额上全是冷汗,压低声音道:“周明承他、他想害大公子,我亲耳听见他嘱咐身边一个叫茗雾去拦截京城发给边境的信件,就是为了防止柳将军插手救下大公子。”
周稚宁咬牙:“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放任他们害淮徽?他自毁长城,告了赵彻,现在赵家一族倾颓,不是帮你妹妹银川报仇雪恨了么?”
“我……”金川红了眼眶,眼眸里带着愧疚,“我以为周明承和大公子两个不过是狗咬狗,而我想做的仅仅就是活下来。可我没想到大公子能做到这个地步,我还以为对大公子和周明承这些人而言,我和银川生前死后都是一枚可供人利用的棋子……”
久被人利用的人,对谁都会失去信任。
周稚宁虽理解,可依旧生气,她低声道:“那你可愿意为淮徽出面作证?你应该知道淮徽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让他在京兆府的牢狱里待这么久,他会撑不住的!”
可是金川眼里还是闪过一丝犹豫。
她还是怕周稚宁会护不住她,她在乎的还是自己能不能活命。
“你也看见了,你知道周明承这么多事情,周明承是铁了心要你的命,愿意保你的就只有我。你如果愿意替赵淮徽作证,我拼了命也会保你活下来,事成之后再请人护送你远走高飞。若你不愿意……”周稚宁将软剑收起来,“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还能去找其他证人,甚至是小柳氏。她的儿子被周明承杀了,你说她愿不愿意豁出一切去帮淮徽扳倒周明承?”
金川当然不知道小柳氏已经死了,周稚宁只是在诈她。
所以说完,周稚宁就将软剑收了起来,并不准备帮金川割断手脚上的绳索。
金川见状,一下子急了。
这时,马车外传来几个杀手的对话:
“预备在哪里动手?”
“再远一些,上头吩咐过了,不能靠近京城,不然皇帝震怒追查下来,我们都要完蛋。”
“汴州不能去,也别去徐州,往他们旁边的黄州去。那边险山恶水,出些事情也很正常。”
“好,大概半个时辰后就动手。”
“明白。”
……
金川听的越发着急。
周稚宁心里也很焦虑,不是汴州,又不是徐州,恐怕等不到援兵了,只能自救,但是她自己尚且是文弱书生,又该怎么带着金川脱险呢?
但是面上,她还是冷着脸,做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马车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声,马车内的气氛在寂静无声中变得越来越焦灼。
到这个地步,再怀疑周稚宁能不能护住她也没有用了,因为金川现在只能仰仗周稚宁,她松口点头:“好,我答应你,我替大公子出面作证,但你也一定要信守承诺,我要毫发无伤的活下来。”
周稚宁抬眸看她:“一言为定。”
但是毫发无伤的活下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周稚宁悄悄把马车帘子掀起来,朝外面看了看。
这一整个队伍有一辆马车,十个杀手,其中有五个假装成侍卫的模样,其余的则扮演成管家、小厮、马夫和侍女,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会以为这个队伍是府内护送小姐出远门。即使后面金川被杀,也可以推脱为山匪作祟,完全沾不上周明承的边。
而以周明承的谨慎程度,做事情必然会做全。
山匪为什么会盯上这么一支并不起眼的队伍?那必然是因为队伍里有财宝,露了富。
周稚宁小心翻身起来,在马车里四处搜寻了一下,果然给她发现,在马车座位底下的暗格里藏了不少金银财宝。
当然,不算是太贵重,符合小门小户,但有点余财家小姐的身份。
周稚宁不由扯了一下嘴角。
周明承了解她用词讲究,她也了解周明承做事谨慎。
之前算她棋差一招,现在该是她反将一军的时候了。
正好,此时马车走上了去黄州的小道。
如杀手们所说,黄州这边多山少水,虽然离京城的距离不算远,但经济发展算不上好,百姓们的日子过的颇为穷苦。
所以一路上走来,道路上可以见到一些衣着破旧的老百姓。
周稚宁靠近金川耳边说了几句话,金川立马点头答应,于是周稚宁割断了她手脚上的绳索,带着人靠在了马车窗口。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到了一处供人歇脚的驿站,里面坐了不少人,看装扮,有的是来往客商,有的人歇脚路人,也有一些流民乞丐散坐在一边,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闲聊些什么。
杀手对这种驿站显然很警惕,也有很经验,当下就要拉着马车远离,自己单独找一处地方歇脚。
没想到周稚宁和金川对视一眼,二人瞬间站起来,将从马车上发现的珠宝狠狠往外一抛,大声喊道:“好多的金银财宝啊!快来拿啊!好多的金银财宝啊!”
女人尖锐的喊声冲破云霄,霎时间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当真看见金灿灿的元宝,和闪亮的珠宝被抛出来的时候,人们更是不由自主地往马车这边追了过来。
为首的杀手神色一冷,骂道:“还不快上马车把他们两个绑起来?!”
离得最近的杀手当即就要登上马车,谁知道还没掀开车帘,就被周稚宁一脚踹了下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为首的杀手猛然抽出刀剑,表情阴狠:“周稚宁,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谁知道周稚宁也抽出腰间软剑,从马车里跳了出来,厉喝道一声:“你看你爷爷我能不能抬得起刀剑?!”
说完就一剑捅向为首的杀手所乘骑的那匹白马。
不偏不倚,正好刺中那白马的屁股。
白马吃痛,嘶叫一声居然不听使唤拔蹄狂奔!
周围人见了,立即把周稚宁团团围住,要把人先拿下。
可为首的杀手赶紧勒紧绳索以免被白马摔下来,一面高声喝骂:“一群蠢货!周稚宁有什么重要的?先把金川抓住!灭口!灭口!”
谁料那边金川听了周稚宁的话,在洒出金银珠宝的下一刻,就顺着马车的窗户爬了出去。正好,驿站的人们追赶过来把马车窗户附近堵的水泄不通,纷纷弯下腰抢珠宝。金川就这么混进了人群里,拼命往徐州方向跑去。那些杀手就算想追,也被人群给阻隔了去路。
杀手大怒,怒骂道:“你们这些人全部滚开!不然小心爷爷我刀剑无情!”
可话音落下,他的脸就被迎面而来的黑影砸了个正着。
杀手气的把这黑影从脸上揪下来,朝砸他的人看去,却发现那人正是手持软剑的周稚宁,她手里还抓着一串色泽圆润的珍珠项链,似笑非笑:“乡亲们,这伙人是盗贼,抢了我家中银钱,还想绑架我们姐弟。如今小弟愿散尽家财,请乡亲们为小弟报仇,这些东西,谁抢到就给谁!”
杀手见她一通颠倒黑白更加生气,提剑就要砍,可周稚宁抬手一砸,杀手只砍断一条珍珠项链。
珍珠四落,更加激起人们抢夺的欲望。
但是这些珍珠颗粒小,一滚进尘土里怎么都找不到。
有个眼尖的乞丐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杀手右手上抓着的东西喊:“砍!这个贼人手上还有串珍珠项链!抢啊!”
杀手大喊:“这他妈是我的,你们别信周稚宁的鬼——”
最后一个“话”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已经被身边的乞丐扑到了。
等到杀手头领好不容易驯服受惊的白马,重新又跑回来的时候,现场早就变得一团乱,周稚宁和金川也已经不知所踪。
“一群蠢货!”杀手头领怒骂,“追啊!”
……
周稚宁带着金川往徐州的方向跑,哪怕嘴唇都干起了皮也不敢停留,为的就是怕杀手们再度追上来。
好在贾先生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周明承的谨慎程度,是不会把他们离开的方向透露出来的,于是在找到曹元通、李显、陈穗和三人求助之后,他特意请求他们分几个方向去搜寻周稚宁,其中一个方向就是徐州!
首先赶过来的是陈穗和,他翻身下马,脸色无比焦急:“简斋,你出去怎么也不跟我们通个气?!现在家里知道你可能遇险的消息都急坏了,秀姐儿一个劲儿的哭,怎么都劝不住,你太莽撞了!”
周稚宁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低头道:“是我考虑不周,家中还要麻烦你周全照顾。”
“我只能周全,倒谈不上照顾,现在家里是黄大哥在主持大局,大家伙儿都听他的,也一致瞒着伯父伯母。我真不敢想,万一你出了事,黄大哥和我要怎么跟伯父伯母交代。”陈穗和碎碎念着,这作风倒与他高大英俊的长相不符,“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免得你嫌我啰嗦。走吧,先跟我回家。”
周稚宁点点头,拉着金川一起跟着陈穗和离开。
陈穗和虽然看起来是个粗心的,但实际上细心的很,他虽然也带了人来,但都有乔装打扮,并不张扬,远远看起来就像是支去踏青的队伍。
所以跟在他的队伍中,周稚宁和金川神不知鬼不觉的又回到了京城。
而周稚宁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报平安,而是带着金川去叩宫门!
宫门前人来人往,所以周稚宁回京的消息当然瞒不住,很快就传到了周明承的耳朵里。
周府内。
杀手头领汇报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退出书房。
茗雾不由皱紧眉头,问:“大公子,金川现在被宁公子带走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周明承面色如常,他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因为周稚宁能成功回来而有一些诡异的愉悦。
“看来阿宁确实足够了解我,她知道我会在马车里留下一些金银珠宝,所以借此脱身。”周明承唇边勾起微笑,“不过现在我俩还没能完全决出一个胜负,在她没能见到陛下之前,我依旧有胜算。”
周明承看向茗雾:“太子曾经给我留过一块令牌,带着这块令牌去找守门的寿公公,告诉他,从今天开始,有关阿宁的一切消息都不许往陛下耳朵里报,除非他想和太子殿下为敌。”
茗雾恭敬地点头:“是。”
随后退出书房。
周明承看向窗外的天色,正是下午时分。他只需要再拖延片刻,到了入夜,宫门下锁,内门紧闭,一切人或消息都递不到皇帝面前,届时,他便能慢条斯理地将阿宁重新接回来了。
“如果连消息都递不进去,阿宁,你会怎样做呢?”周明承轻声呢喃。
与此同时,宫门口。
“公公,还劳烦您为我通报一声。”周稚宁将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牌递过去。
陈穗和从袖子里取出一袋银两递给对面的公公,语气谦和:“公公,还要麻烦您行个方便。”
这太监将钱袋子收进自己的腰包,面上带了一丝笑,好声好气道:“既然是周大人与陈大人双双嘱托了,小人定然会消息带到陛下面前,还请二位稍等片刻,去偏院休息休息。”
陈穗和点点头,又说了一些好话,就准备带着周稚宁离开。
但是周稚宁往东华门方向扫了一眼,却觉得有些不对,拉着陈穗和的衣袖道:“等等,肖公公不在这里。”
陈穗和疑惑:“什么肖公公?”
“是我认识的一位内廷公公,姓肖,与我颇为交好,往日他一直在东华门值守,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得见他,可是现在人不见了,却换成了这位颇为眼生的公公。”周稚宁道。
周稚宁观察力敏锐从未出错,这是陈穗和知道的。
“糟了,这恐怕是周明承动的手脚。”陈穗和沉下脸,“那太监叫咱们在这里等着,估计是想拖延时间。”
这招周稚宁熟悉,她对付蒋言的时候用过,没想到现在也轮到自己了。
“不能等下去了。”周稚宁道,“宫里规矩森严,到了时辰就得落锁,除非是灭国的大事,否则一切事宜都要等到明日再说。一个晚上的时间,能发生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
本来要明朗的未来,现在又再度陷入僵局。
周稚宁沉吟片刻,道:“除了东华门可进,还有西华门。我们必须找到人帮我们带消息,不然功亏一篑。”
陈穗和也点头。
二人便各自分开,陈穗和留在东华门看着金川,敷衍寿公公的视线,周稚宁去西华门那边找找机会。
只是周明承借太子的手,几乎把整座皇宫都包的密不透风,小太监们遇到周稚宁就纷纷转向,谁也不敢帮周稚宁带话。
能够不受太子权势所迫的,大概就只有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了。
但是她和这些老臣并无交情,根本请不动人家帮忙。
周稚宁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把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
正是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简斋?”
周稚宁扭头看过去,只见来人一身青衫,眉眼俊朗,腰间系着几块环佩,与平城相比,他不过是更成熟稳重了些,但笑容依旧风流。
“我的大内臣,平时见你一面可难了,却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碰见你。”
周稚宁一眼便认出这人这人是唐衔青。
但她此时没有心情和唐衔青寒暄,转身要走,可是唐衔青揪着她不放,拦着她道:“等下,简斋,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稚宁压着自己的脾气,反问:“唐公子又来西华门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等我父亲。”唐衔青道。
唐衔青的父亲唐荣乃不仅是太子太傅,更是内阁中最有资历的大臣,一人荣耀,扶持满门,即便唐衔青在科举上的天赋没有那么强,在官场上也开始初露头角。
这种官宦子弟和赵淮徽倒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与周稚宁这种寒门子弟更是天生犯冲。
不过一瞬间,周稚宁倒针想请唐衔青说动唐荣帮她进宫给皇帝带话。但是她与唐荣没有任何交情,这种请求唐荣根本不会同意。
正想着,唐衔青忽然往周稚宁身后摆了摆手,高兴地喊道:“父亲!”
周稚宁赶忙回头,发现西华门内正走出一位神情威严的老人,长发须眉,身着绯红官服,步履缓缓走出西华门。
这是周稚宁第一次看见唐荣,哪怕他们同在内阁,他们也未曾处理过同一政事,因为唐荣的资历太老了,他在内阁的作用更多的是坐镇。
周稚宁抿了下唇,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去求一求唐荣,哪怕可能会遭到拒绝。
但在她开口之前,唐荣先把目光转向了她,声音低沉:“你就是周稚宁?”
周稚宁一愣。
见周稚宁没有反应,唐荣又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周稚宁犹豫地说:“您愿意帮晚辈?”
她第一次在官场上遇到这种对后辈如此友善的前辈。
唐荣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能帮你什么?”
“帮晚辈在陛下面前带句话,赵麟被害的案子晚辈找到能够为赵淮徽翻案的证人了。”
“我相信赵大人的为人,这件案子我也觉得十分蹊跷。”唐荣拢着袖子,眉眼冷肃,“我会尽力劝陛下见你。”言罢,转身离开。
唐衔青忍不住跟着唐荣小跑了两步:“父亲!父亲!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马车已经等很久啦!”
唐荣没理他,兀自重新走进了西华门。
唐衔青在冷风中尴尬地挠挠下巴,扭过头对周稚宁说:“其实我父亲也不是不理人,他耳朵不太好,其实就是耳背。”
周稚宁沉默。
……
皇帝召金川进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白日还金灿灿的皇宫此时被浓重的夜色所笼罩,远远看去像是被洪荒巨兽吞噬在口中。
周府同样沉浸在黑夜中,却格外热闹。
曹元通、李显、陈穗和,茗烟、魏熊、程普,以及一些和赵淮徽、周稚宁交好的官员全都聚集到了周家。
为了避免吵到周允德和杨氏,黄玉林持着一盏灯带着人摸黑去了书房。
书房里,周巧珍、周巧慧和周巧秀三个早就戴着斗笠等候着他们了。
一群人把书房全部坐满。
陈穗和简单把事情陈述一遍,李显叹了口气,道:“周明承显然深受太子殿下的器重,太子殿下居然愿意把东宫令牌交给他去调度。”
曹元通点头:“我也看出来了。”
“现在四皇子倒台,朝中就太子殿下独大,可周明承又与赵大人还有简斋不和,可以说,若这一次没能扳倒周明承,往后简斋,以及与简斋交好的大臣们在朝中恐怕艰难。”陈穗和分析局势。
黄玉林满脸懊悔:“都怪我天生是愚笨,在科举一途没有多高的天分,以至于忙活到现在依旧是碌碌无为的一个穷书生,在这种紧要关头居然帮不上半点忙。”
周巧珍也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拍拍黄玉林的手以示安慰。
“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周巧秀担心地问。
“我们现在帮不到简斋任何忙,唯一能做的只有等。”李显道。
茗烟、程普和魏熊三个都很沮丧。
茗烟抹着眼泪恶狠狠地说:“要是我家主子过不了这关,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放过周明承的。”
程普和魏熊一块儿点头:“我俩也是!”
“好了,你们现在说这话没有任何意义。”李显在一群人中显得格外冷静,“其实若是赵氏还在,赵大人未必会落到这个地步。只是现在无人给赵大人做支撑了,周明承才敢对赵大人下手。”
程普道:“可是我家柳将军还在!”
“远水解不了近渴。”李显摇头,“而且说句不中听的,把柳将军请来,也许都不如把赵大人名下的赵氏族产交给陛下来的有用。”
毕竟皇帝对赵淮徽再怎么垂青厚爱,他也终究是个皇帝,只要有足够的利益,皇帝是一定会动心的。
谁料程普沮丧道:“我家公子名下的族产早就交给陛下了,就在公子他状告老……赵彻的时候。”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李显却有些了悟,捋着胡须道:“难怪呢。”
照李显看来,其实每家每族都有数不清的腌臜事,宫廷更甚,皇帝再怎么也不会为了这种事而真的将一个侯爷下狱。除却要仰仗赵彻的名望,更多的是在意赵氏一族雄厚的财力。
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说,银子比皇帝更能让百姓听话。
但谁也没想到赵淮徽只是为了替母报仇,竟然愿意舍弃自己名下的全部族产,只是为了帮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不愧是年少时就因为锐利张狂而天下扬名的人物。
李显叹息一声,心中却更加不忍。
当一个人没有了可利用的地方,皇帝这次还会选择偏向赵淮徽吗?
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等到明天天明才能揭晓。
所有人都沉默地为赵淮徽还有周稚宁祷告。
而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周明承和太子二人被紧急召去了皇宫。
茗雾将周明承送到东华门门口,语气有些慌张:“公子,这下怎么办?金川已经被带到皇上面前了!”
周明承面无表情地走下轿子:“怕什么?”
茗雾不敢说。
“死亡是最不用怕的。”周明承眉眼冷淡,“怕的是一个人生前死后都没人记得你,那才叫白活一回。”
东华门门口,肖公公带着禁军来将寿公公扣押下来,寿公公大声惨叫,却被肖公公一把堵住了嘴,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也敢叫周大人在偏院里等?拖下去,在丢进廷狱之前先打他三十板子,算是爷爷我赏他的。”
三十板子,能打掉一条人命!
寿公公顿时瞪大了眼睛,却被人扼住咽喉不许惨叫,被硬生生地拖进了黑暗深处。
做完这些,肖公公才像刚看见周明承一样,对着周明承一笑,客气道:“周大人,陛下在等着您呢,您里面请。”
但其实从肖公公的态度看,这一场对峙谁输谁赢已经很明了了。
茗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公子……”
“实在害怕,就走吧。”周明承给自己理了下衣领,“奴契和三百两银票都在我书房的第二个暗格里,你应该知道地方。”
茗雾一愣,眼眶瞬间发红:“公子你……”
可是周明承并不听他接下来的话,径直迈步走进了东华门,任凭茗雾在身后怎么叫也不回头。
“公子!公子!”茗雾大喊着追过去,又被门口的太监们伸手拦住,只得跪在门口大喊,“我不走!我一辈子守在公子身边!公子,您就是奴才一辈子的主子!”
可周明承的脚步依旧不停,冷漠却又目标坚定地走进了黑暗里。
茗雾就这么看着周明承离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周明承非要拼尽一切也要跟赵淮徽作对,就像他不明白周明承为什么在一众乖的像鹌鹑的弟妹当中,独独最看重周稚宁。
他家公子喜欢的,总是一些会辜负他的人。
茗雾叹息了一声,却依旧坚定的跪在门口。
他不能再辜负他家公子了。
审判的一夜过的很快,但所有人在这一夜都过的辗转反侧,因为大家都在等待最终结果,看看朝廷会不会再度洗牌。
出乎所有人预料,第二天清晨,皇帝没有上朝,只是让魏闲带来了一张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天理昭昭,真相大白,周明承乃是赵麟一案元凶。现赐赵麟以贝子仪仗下葬,赵淮徽官复原职,出京兆府回府修养。周明承打入黑牢永不得出,太子罚奉三个月以示惩戒,钦此!”
第118章 遗憾 她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
赵淮徽被放出京兆府。
虽然有周家一家人轮番给银子照看,可是牢狱里苦寒,赵淮徽出狱时还是因为身体太差倒下了,高热不退。
贾先生自己的伤还没好,就急急忙忙地跑来赵府帮忙诊治。
“贾先生,淮徽他怎么样了?”周稚宁问。
贾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淮徽他的底子早就被小柳氏的毒摧残的差不多了,但好在毒性并未入侵心脏,原本好好静养,也能无虞。谁料他在平城时忽然动用真气,导致寒毒沿着心脉蔓延,自此他的身份便开始越来越差。”
平城?
周稚宁一怔。
当年她为了拦下周允能的人马,迫不得已求上赵淮徽,是赵淮徽出手帮了她。
难怪临动手前,赵淮徽再三问她,此事对她是否关系重大。
难怪此后,赵淮徽一连数日都没有来学堂。
都是她的错……
周稚宁手指微颤。
“后面又几次怒火攻心,京兆府的牢狱之苦,又消耗了往日里为他补起来的底子,现在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不能耗费任何精力了。”
周稚宁咬牙道:“贾先生,您只说要怎么做?”
“引咎辞官,退隐山林。”贾先生捋了捋胡子,“再在这官场待下去,淮徽迟早会被消耗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周稚宁抬眸,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到接近透明的青年,眼眶中也不由蓄上一些泪水。
少年意气风发,本有着大好前程,合该青史留名。
现在却只能隐退山林,把一身学问都葬送给青山绿水。
“…大概什么时候离开?”周稚宁问。
“越快越好,最好是淮徽醒了就走,安静一点的地方也适合淮徽静养。”贾先生道。
周稚宁点点头,悄悄给自己抹了一把眼泪,起身离开。
出了赵府以后,曹元通、李显、陈穗和等一大群人都等在外面,连程令仪也特意从徐州赶回来了。
大家都在等赵淮徽的消息,所以周稚宁一出府就被他们围住了。
听到赵淮徽要退隐山林的消息后,一群人都是叹气,但也无可奈何,便说要一起送赵淮徽离开,不过被周稚宁拒绝了。
“以淮徽的性情,他未必希望大家为了他愁云惨雾。就让他如同平常一样,自然地离开京城吧。”周稚宁道。
几人对视一眼,也都点头答应下来。
“人虽不到,礼不可废。”陈穗和上前一步,“我知道赵大人爱下棋,临别礼物,我就送他一盘棋吧。”
“我哪儿还有一柄上好的蓝田玉萧,也送给赵大人。”李显道。
程令仪说:“我替赵淮徽开路,他身体这么差,我都怕路上有个山匪给他劫了。”
周稚宁一一谢过。
李显道:“有什么事情就跟我们说,想要什么药材,去请什么名医也都告诉我们一声,我们总想帮点忙。”
周稚宁点头。
随后陈穗和又忍不住罗里吧嗦地嘱咐了一大堆,众人才离开了。
周稚宁却站在赵府门口没动,她抬着头看赵府的匾额,眼神有些发怔,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现实,是她做的一场梦。
但她掐了自己一下,疼痛让她清醒的认识到这确实是真的。
“造化弄人……”周稚宁低声呢喃。
……
因为有贾先生日也不停的照料,再加上宫内赏赐下来的药材,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赵淮徽终于是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床。
于是贾先生将他辞官的辞呈给了周稚宁,请她交给皇帝,然后就开始督促赵府内的人打点行李,预备启程。
“淮徽,你还想带哪些东西?告诉我一声,我让程普去收拾。”
周稚宁推开赵淮徽的房门走了进去。
赵淮徽还躺在床上,眉眼冷峻,脸色却还是苍白的。见了周稚宁来,他笑道:“隐居山林,又不是游山玩水,不必带太多东西,只要把你写的那几本书给我带上就好了。”
“……”周稚宁沉默了一下,勉强笑着问:“决定好去哪儿了嘛?”
“贾先生说去江南水镇,那边天气暖和,适合我养病。”赵淮徽道。
周稚宁点头。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赵淮徽抿了抿唇,轻声问:“往后,我们还见得到吗?”
车马慢行的年代,江南与京城便是天南海北之隔,这一去,可能无缘再见。
周稚宁也知道,若想再见,除非她也去江南。但是内阁大臣不能够轻易离开京城,要么她也辞官随着赵淮徽一同归隐。
“我……”周稚宁张了张唇。
“算了,别说了。”赵淮徽笑了下,“其实你留在朝里会更好,皇帝需要你帮忙,周家也需要你撑起来。我现在无牵无挂,自然是可以随意归隐。”
周稚宁不作声,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
赵淮徽抬眸看她,眼神有些无奈:“又把手攥那么紧,小心疼。”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碰一碰周稚宁的手,但到半途又意识到有些不妥,又缩了回去,却被周稚宁抓住了。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京城。”周稚宁声音很低。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很高兴你能够留下。”赵淮徽说着,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周稚宁赶紧哈着气替他暖手:“屋子里的碳火都烧成这样了,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冷,我再去让程普给你加点儿柴火。”
感受着手心里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赵淮徽颇为眷恋似的看向周稚宁:“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柴火都暖不回来,兴许等我归隐山林之后就能慢慢调回来。”
赵淮徽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说起来,你知道吗?其实贾先生在平城时就注意到你了,你卖文稿去的存文堂就是他名下的产业。贾先生很喜欢你的文章,特别是那一篇《惠民精选》,我与先生都读了不下数十遍。”
赵淮徽眼神往上看,似乎在遥望着什么,“那时贾先生说,若我能找到民心,假以时日,我也能到你这方高度,若是有缘,你我官场再见,有望成为明朝官场上的双壁。”
“后来你我成为知己好友,我也曾想过,将来你在治民上大放异彩,我也可以在治国上尽心尽力。”
“却未曾想,往日触手可及之事,现在却成终身遗憾。”
周稚宁忍不住攥紧了手掌。
赵淮徽紧紧抿了下嘴唇,原本冷淡的声线带着强行压抑着的情绪:“一开始,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这一生能得你为知己,已是幸运至极,何必再奢求?”赵淮徽苦笑一声,“可人向来贪心,明明已是知己,我却又忍不住奢求更进一步的关系。”
周稚宁一怔,抬眸看赵淮徽。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一张窗户纸,谁都知道,可谁都不会说破,就这么心照不宣的互相在意和关心。
这还是第一次,赵淮徽用这么直白的语气说起二人的关系。
因为二人都心知肚明,若再不开口,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诉说心意了。
“你我俱为男身,有些事情注定不可能,但我只想让你知道,只是知道就好。”赵淮徽低声道。
“其实我……”周稚宁忍不住开口,“我不是男……”
她心跳如雷,想要把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
可这时,门外传来喊声。
魏熊急匆匆跑来,喘着粗气:“大人,宫里传来旨意让你去一趟,说是柳将军传了一封急信来,边防出了大问题了!”
周稚宁的话被骤然打断,再开口时,那股托付真相的冲动也消失了,只剩下萦绕于心,却又带着一丝愧疚的惶恐后怕。
“去吧。”赵淮徽弯起苍白的唇瓣,声音虽清冷,却很温柔。
周稚宁往外走了两步,停一停,又回过头来看他。
赵淮徽又说:“去吧。”
周稚宁咬牙,转身推开了房门。
外面魏熊和茗烟都在,但茗烟没敢太靠近周稚宁,毕竟上次跟周稚宁坦白过后,周稚宁还没说要怎么处置他。
“大人,宫里来的人就等在外头。”魏熊道。
“是谁?”
“姓肖。”
周稚宁嗯了一声,抬腿往外走去。
赵府门外,肖公公一见着周稚宁,便笑着迎上来问好:“奴才见过周大人。”
周稚宁对肖公公拱拱手。
肖公公就凑近了周稚宁道:“本来这次不是奴才来请周大人进宫的,但有个消息奴才想大人应该乐意知道,就来告诉大人一声。”
周稚宁眉心微蹙,显然心事重重,但还是勉强笑道:“公公您说。”
“黑牢那边出了点问题。”肖公公低声道。
周稚宁一愣,方才的惶恐不由涌上心头,她沉声道:“周明承说了些什么?”
他还是毁约说出了她的身份么?
但是肖公公摇摇头:“周明承什么都没说,恰恰相反,他哑了,但是自己吃了哑药,没有任何人逼他。”
周稚宁心中一跳:“他自己吃的?!”
“是啊。”肖公公也是疑惑,“他只让奴才给您捎了一封信,就是这个。”
信被递到周稚宁手上,她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君子之约。
周稚宁顿时攥紧了手。
周明承知道她会担心这个秘密被其他人攥在手里,所以提前藏了哑药,目的就是让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说。
周稚宁眼神复杂,她面向肖公公,轻声问:“他过得还好吗?”
“就那样。”肖公公摇头,“黑牢里有什么好不好的。”但眼睛一转,试探性地说,“但如果您想要周明承过得不好,奴才也可以……”
“不,不用。”周稚宁断然拒绝,“什么都不要做。”
“是。”肖公公有些疑惑的答应下来。
周稚宁想起那年她去赴考,周明承送了她一支毛笔,祝她心愿得成。
她闭了闭眼:“肖公公,劳烦你把一样东西转交给周明承。”
“需要奴才替您传句话吗?”
“不用,他看了就会知道。”周稚宁轻声说。
肖公公:“是。”
……
到了皇宫之后,周稚宁才发现内阁大臣都被皇帝召集起来了,就连唐荣都在。
皇帝将柳怀禛递上来的折子传下去,让周稚宁等内阁大臣都看看。
“你们看看,他们竟然嚣张至此!”皇帝气得拍桌子,“边境这伙流寇屡犯我边境不说,现在他们新出了个首领,叫什么巴哈,居然敢口出妄言,让我朝允诺每年给上供银两马匹,简直荒谬!”
周稚宁看了折子才知道,原来这两年边境并不太平,因为边境流寇里出了一个人名叫巴哈,在军事一途天赋卓越,居然能和柳怀禛抗衡。
为了给自己的部落抢到更好的东西,巴哈带领部落开始侵略柳怀禛所守的边城。
数万大军和这伙流寇居然打的有来有回,还险些被奸细盗走了帅印。
周稚宁推算了一下时间,发现偷盗帅印正是辽东县需要人手帮忙种小麦的时候。
“现下柳怀禛外出巡逻时被暗害,身中数刀需要修养,边境士兵群龙无首,亟待一位德高望重的臣子去振奋士气。”皇帝脸色阴沉,“你们内阁之中,推举谁来当担此次重任?”
内阁之中各位大臣各有所长,有的擅长处理文书,有的擅长搜查消息,有的则深得皇上垂青,但若论有军事才能的,除却被关进黑牢里的周明承以外,似乎就只剩周稚宁有对外作战经验。
皇帝心中大概也属意于周稚宁,沉声问:“周爱卿,你以为如何?”
周稚宁下拜:“臣但凭陛下吩咐。”
“好。”皇帝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那朕便封你为军政大臣,代替柳怀禛暂领军务,朕还有另外派一位经验老道的将军辅佐你,你们二人一同驻守边城,击退巴哈。”
当年柳怀禛驻守边城,一守就是十年,如今轮到周稚宁去守,怕不知道又要多久。
毕竟仗可以五年十年的打,那她还能再去江南见赵淮徽吗?
但是皇帝已经下旨,周稚宁也没得选,俯首应下:“是,臣叩谢陛下圣恩。”
其实皇帝找这几个人来,只是为了把担子丢出去,如今周稚宁接了担子,皇帝很快就散了小会。
周稚宁一个人默默往外走,唐荣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了她身边。
“边城苦寒,却也是机遇。”唐荣声音苍老,却沉稳有力。
周稚宁立即恭敬地行了晚生礼。
“不必这么拘束。”唐荣捋了捋胡子,“照常就好。”又道,“陛下很看重你,若你能打赢这场仗,内阁首辅的位子非你莫属。”
周稚宁摇头:“唐大人休要说笑,晚生资历尚浅。”
“陛下最不看重的就是资历,他看重的是能力,偏巧,你就是个有能力的人,往前数三十年,最能与你相较的也只有赵淮徽。”唐荣笑笑,“若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有你们其中之一优秀,我都不用再为他操心了。”
周稚宁拱手道:“唐大人上次仗义出手相助,可见侠义心肠,令郎有您这盏引路明灯,必然前途无量。”
这样提携晚辈的人,周稚宁只看见唐荣一个。
唐荣却笑笑:“我虽是出手帮了你,却也不敢揽功,因为早在你未入内阁之前,我就收到了赵淮徽的一封帖子,那帖子上言辞恳切地拜托我在你遇见危难时帮你一把,所以我帮你,不过是信守承诺罢了。”
“什么?”周稚宁惊诧,“是赵大人他……”
“是的,我与赵大人因棋结缘,不夸张的说,我俩是忘年交。赵淮徽曾送给我一本珍本棋谱,为了感谢他,我便许诺帮他办一件利索能力的事情。我一直以为赵淮徽会把这个承诺用在自己身上,但没想到最后他是为你写了那封帖子,而你又最终是为了赵淮徽来求我。”
唐荣感叹道:“当真是造化啊。”
周稚宁心中一沉,好似迎面受了一击,浑身的血液嗡的往脸上涌,心中又喜又愧。
赵淮徽明明已经待她这样好了,她却总是心存疑虑,宁愿让他遗憾一辈子,也不愿意开口承认自己就是女扮男装。
他们二人分明是两情相悦啊。
还能有机会嘛?
赵淮徽离开了嘛?
周稚宁想现在就见到赵淮徽。
“唐大人,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来还有要事,需要离开。”周稚宁急切地对着唐荣行了一礼,转身就朝东华门跑去。
东华门门口,唐衔青还站在门口等着唐荣。
见周稚宁匆匆忙忙跑出来,不由问:“简斋,你这回又去哪儿?!”
周稚宁见他手边牵着一匹马,大喜过望,一把抢过缰绳道:“这马借我一下,明日还你!”
言罢,扬鞭就走。
唐衔青瞪大眼睛,大喊着追在身后:“诶!诶!简斋!这马我是……”
话没说完,周稚宁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唐衔青沮丧地吐出后半句话:“是用来接我父亲的啊。”
结果一转头,就看见唐荣站在他身后。
唐衔青更窘迫了,正想指着周稚宁离开的方向解释,却发现自家老父亲以一种看“别人家的孩子”的眼光目送周稚宁离开,幽幽叹了口气:
“周老伯是如何教养的孩子,怎么养的简斋如此出色。”又转过头对唐衔青道:“青哥儿,你就不能学着点吗?”
唐衔青:……
……
周稚宁一路策马赶到赵府,本以为上天能够再眷顾她一回,让她再见赵淮徽一眼,谁知道赶到的时候,赵府已经是人去楼空。
夕阳残照,周稚宁愣愣下马,看着空门大开的院子沉默不语。
上天没能眷顾她,她错失了见赵淮徽最后一面的机会。
而她身上的秘密,将永远成为秘密。
第119章 合纵连横 远交近攻,诛心为上
赵淮徽走后第二天,皇帝就下放了一道圣旨,调周稚宁去守边城。
周稚宁一个人默默收拾着行囊,茗烟站在一边几次想插手,却都不敢提。
直到魏熊忍不住,道:“大人,您想把茗烟一起带去边城吗?”
周稚宁顿了下,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处置茗烟。
“我……”周稚宁抿了抿唇,“我带他去。”
茗烟立即喜出望外:“主子,您原谅我了?!”
谁知道周稚宁下一句却是:“但从今天开始,不许在我身边伺候。”
茗烟的脸色顿时苍白。
“你几次背叛我都是以好心之名,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你好心办坏事,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周稚宁淡淡道,“有些时候,一些事情不是我觉得‘为你好’就可以去做的,茗烟,你明白吗?”
茗烟流着眼泪,扑通一声跪下:“主子,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主子的一切安排。”
“那你投军去吧。”周稚宁垂眸看他,“战争纷起,需要有人报效国家,但同时这对你而言也是机会。茗烟,你很聪明,察言观色,打探情报都很厉害,也许你的未来不止是一个小厮那么简单。”
茗烟却红着眼睛看周稚宁:“那如果奴才投军以后能做出一番事业,主子您就能允许奴才回到您身边了吗?”
周稚宁蹙了蹙眉,想纠正茗烟的想法,茗烟却好似下定决心般给她磕了几个响头,额头很快就红肿起来,可茗烟不在乎,他眉眼坚决:“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成主子希望我做的事情,只要主子能够原谅我!主子,您等我!”
然后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周稚宁张了张嘴,却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也许当茗烟站在一定的高度,他就会明白她今日所做一切事的意义。
不过周稚宁看向魏熊:“魏熊,你想跟着茗烟一起去吗?”
魏熊想了想,却摇摇头:“虽然我习武,是最适合投军的,可我也知道,我天生脑袋笨,做事不灵活。柳将军说了,战场并非只讲究武艺,更多的还要看头脑。所以茗烟可以上战场,而我却适合待在大人身边听从您的安排,护您周全。”
周稚宁见他想的这样通透,不由一笑:“如此,帮我收拾行李吧。哦,多了,逐星还在路上呢,她怕是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吩咐几个人等着,等她到了,就帮她把奴契销掉,让她走吧。”
“是。”
魏熊退了出去。
周稚宁一个人收好贴身衣物,正要出门去找杨氏多拿几个备用月事带,黄玉林倒是走了进来。
“稚宁,你现在方便吗?我有话想跟你说。”黄玉林道。
黄玉林平常鲜少多话,周稚宁以为有要事发生,便道:“黄大哥但说无妨。”
黄玉林嗯了一声,神色有些犹豫,但还是下定决心道:“我和你大姐打算离开京城。”
“为什么?”周稚宁挑眉,“是京城住的不太习惯吗?”
“不是,只是经过这几次的事情,我和你大姐都觉得自己帮不上忙,虽说一家人不应该计较这些,但我和你大姐都不希望以后若家里遇到什么困难,我们还是这样束手无策。而且,我们是你的大哥大姐,不能什么事儿都让你扛,我们自己也得支棱起来。”
黄玉林微微一笑。
“所以我们商量过了,既然我在科举上没什么天赋,那就改行去经商。听说杭州那边丝绸生意做的不错,正好我有个老乡就在那边做,我们也想过去试试运气。以后给不了你仕途上的助力,起码银钱上不能短缺。”
周稚宁沉吟许久,才轻声道:“真的确定要走嘛?”
“嗯。”黄玉林点头,“我们也想为这个家做贡献,哪怕微小一点。”
“…好。”周稚宁压住眼中不舍,“既然你们想好了,我就不留你们了。我手上还有一些银钱,你们拿着。”
“都说好了以后得我帮你们,我怎么能又拿你的银子?”
“大哥,此去杭州路途遥远,身上没点东西傍身行不通。更何况,这银子算是我入股的,你以后可得给我分红呢。”周稚宁拉住黄玉林的手,硬是将银子塞了进去。
黄玉林目光感动,用力点头:“好!算我借的。”
“嗯。”
周稚宁一笑。
二人一起来到大堂。
为了周稚宁驻守的事情,杨氏带着三个女儿从大早上就开始做女红。
周巧珍看了看周巧慧做的护膝,忍不住笑道:“其实二妹的手艺这么好,在京城里当个织户娘子也不错,自己当商户,专给那些大户人家供货,日子也能松泛许多。”
“织户娘子?”杨氏有些不赞同,“那就是寡妇为了谋生计去做的,慧姐儿有我们照料,何必自损身份去做这个,抛头露面的,很是辛苦。”
“母亲何必反驳,我倒觉得不错。”周巧慧眉眼文静娴雅,“我现在只觉得织布有些乐趣,其余的都提不起兴趣来。若是能当一辈子织户娘子,倒也算是成全了我。”
杨氏惊讶:“你不想再嫁?这一个人可怎么过……”
“姐姐妹妹们都在,我有什么不好过的。”周巧慧轻笑,“再者说,若再嫁给负心汉,我该怎么办?不如一辈子一个人来得清净。”
说完,便向周巧珍问起织户娘子的细节,周巧珍常年在外见识广,说的头头是道,周巧慧也听的认真。
杨氏想说话,居然插不上什么嘴。
经过一桩不幸的婚姻,周巧慧比以前倒多了几分主见。
旁边周巧秀和周允德一起走过来迎接黄玉林和周稚宁,陈穗和坐在不远处无奈的摇头苦笑。
周巧秀撇撇嘴道:“小弟你快过来评评理,这局棋到底算谁赢了?”
周稚宁看向陈穗和,陈穗和站起来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方才那么走是错的,那是十六路围棋的下法,咱们下的可是三十六路。”
周巧秀却哼了一声不理他。
周允德但笑不语,只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周稚宁。
周稚宁便笑道:“这定是陈兄错了。”
“哼,听到没有,我小弟说你错了。”周巧秀得意。
陈穗和诶一声,有些急了:“简斋你……”
话没说完,周稚宁又道:“有错就得罚,罚他一个月不许进我周家的门,三姐你觉得怎么样?”
陈穗和更急了:“我认输我认输,罚我什么都成,别罚我这个呀!简斋,咱俩还是不是好友?!”
周巧秀也忍不住一跺脚:“小弟,谁让你罚他这个了?哪儿有他耍赖了就走的道理?”
周稚宁一摊手:“这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
周巧秀将棋子往棋篓子里一扔,道:“换一个罚他,快些,不然我不给你缝护腕了。”
周稚宁只能笑着换罚,周巧秀和陈穗和这才都满意了,各自归位就要再下一局。但周稚宁有事儿问周巧秀,只能顶着陈穗和可怜的眼神,先把周巧秀拉走了。
“小弟,你找我干嘛?”周巧秀不解。
“自然是为了你与陈兄的事情,总不能让我在去守边城之前,你们依旧没个结果”周稚宁抱起双臂,“我看得出来,你与陈兄本是两情相悦,为什么迟迟不肯定下来?”
与自家人说话,周巧秀不必守太多规矩,也就如实交代:“我是见了二姐姐的婚事后心里害怕,总怕成亲以后他也变得和蒋言一样。”
“陈兄家世清白,父母双亲又识文知理,是不可能出这种事情的。”周稚宁颇为哭笑不得。
“我一开始只是担心,但是后来我们家每每发生什么大事,都是他在前前后后帮忙奔波。有时候你不在家,大姐夫又分身乏术的时候,总是他来撑住场面,那些日子,我一见着他就觉得心安,便不再觉得担心了。”
周巧秀白皙的脸上有些女儿家的羞涩。
陈穗和的人品周稚宁从不担心,周巧秀嫁给了陈穗和,也算是了却她最后一桩心事。
……
一切定好,周稚宁在六月初的时候就启程离开了京城。
边防九镇是周稚宁的必经之地,辽东县自然也在其中,周稚宁有心去县内叙叙旧,看看刘师爷、张班头还有岳中旗他们怎么样了,更要紧的是新上任的那位大人有没有好好治理辽东县,左家有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
只是边城的情报一天比一天紧急,周稚宁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就只好暂时作罢,用尽全力北上,终于在日夜兼程几个月以后赶到了边城。
边城比辽东县更偏远,自然也更加苦寒,屋舍低矮拥挤,路人衣着朴素,在呼号的北风中萧瑟前行。
而柳怀禛的军队就驻扎在城外,只是因为柳怀禛被暗害受了伤,这才移到城内居住。
魏熊打听好地址后,就带着周稚宁赶了过去。
依旧是一栋矮小的房屋,四周的墙面是用黄泥巴和木头做成的,屋外守着两名小将,是柳怀禛的亲兵。
周稚宁上前给二人出示了自己的文书,才被允许进入屋中。
算起来,这是周稚宁第一次和柳怀禛见面,对方赤裸着上身靠在床头,小麦色的小腹隆起八块腹肌,精瘦的腰身围着几圈白纱布,一直缠到胸膛。因为长久在外厮杀的缘故,北风的苦寒也将他的眉眼吹的格外冷肃,一双凤眸幽深漆黑,望向周稚宁时,周稚宁居然一瞬间在柳怀禛的身上看见了赵淮徽的影子。
不过柳怀禛一开口,便能看出他与赵淮徽的不同:“周大人,久闻大名!”
柳怀禛咧着嘴笑,就想要起身,没想到牵扯到腹部伤口,疼的直吸一口冷气,周稚宁不得不赶紧上前两步将人按下,关心道:“将军有伤就不必起身了,小心身体。”
“不愧是淮徽的好友!”柳怀禛的笑意冲散了眉眼中的肃杀,看起来倒有几分长辈的和蔼,“你们果然性情相像,不拘小节,若是得空,我必定要与你多喝两杯!”
周稚宁知道柳怀禛现在还不清楚赵家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自然也轮不到她去言说,便只是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将军,现在边城的情况怎么样?”
提起这个,柳怀禛脸上也没了笑容,眉眼严肃冷静:“不容乐观。他们草原人向来都是四分五裂,好几个部落各自为政。可是这个巴哈居然说动了他们,让几个部落联合起来对抗我们,再加上这个巴哈在军事上确实有些天赋,明的,阴的轮番来,所以战况格外棘手。”
闻言,周稚宁沉吟片刻,道:“我在辽东县上任时也与草原人打过交道,就我了解的,草原部落众多,且彼此并不服气,很难做到真正的团结一心。哪怕巴哈真的能把这些部落团结起来,也只是表面和平,内部必然有不可化解的纷争。”
“你的意思是?”
“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攻心为上。”
柳怀禛眼前一亮,却又颇为苦恼:“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我们对上这些草原部落并不了解。对敌人了解太少,就算是有再好的计谋也无法发挥。”
周稚宁道:“我在草原倒是认识一位熟人。”
“谁?”
“乌雅连识。”
……
被周稚宁找上的时候,乌雅连识还在和摸鱼儿谈巴哈的事情,
摸鱼儿叹了口气:“巴哈已经派了好几个使者来问咱们的意思了,是还要拒绝和他联盟吗?这样做是不是太下他的面子了。”
乌雅连识皱起眉头:“依我看,巴哈这次举事不会成功,你看看草原那群人,表面上服从巴哈,其实都是为了从巴哈手里捞点好处。若是受到几次挫败,恐怕就会散了。现在和他们联盟,依照中原人的说法就是上了贼船。最后不仅跑不掉,还得跟他们一块儿淹死。”
“可是万一巴哈成功了,回过头第一个就会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不得不做两手准备。”摸鱼儿道。
乌雅连识沉吟片刻,未曾想出一个好的对策,外面就有人来报周稚宁求见。
乌雅连识一怔,与摸鱼儿对视了一眼。
摸鱼儿忍不住笑道:“大王,我好像想到了一条妙计。”
乌雅连识摸着下巴坏笑:“周稚宁在边防九镇可是名声鼎盛,若我说因为她亲自上门胁迫本王不许与巴哈同盟,哪怕巴哈轻视我窝囊,这关也算是过了。”说完他一拍手,眉开眼笑,“来人,请周大人进来,本王要和她好好叙叙旧!”
第120章 与巴哈一战 周稚宁胜
“什么?乌雅这小子当真这样说?”
帷帐内,巴哈大马金刀地跨坐在上席,听着身边人汇报,不由满脸不屑。
“都说乌雅连识忍辱负重,才能够在大祭司的手下重新夺回皇位,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男儿,想拉着他一起成事,没想到他居然连个文官都怕,真是没出息!”
“将军,这个周稚宁小人听说过,似乎真有两分本领。”巴哈身边一人开口,瘦长身形,嘴上蓄着两撇胡须,略微沉吟,“就是她带着辽东县打退了几个草原部落的联合,还主动和乌雅族通商,搞得现在我们大家都不敢去打辽东县。”
巴哈却皱起眉头:“你就是把她说的再厉害,她也只是一个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一刀下去她只怕半个身子都要被我砍飞,充其量就是读过点兵书罢了。”
见巴哈居然有些轻敌,瘦小男人只好问道:“那将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打!”巴哈不满地哼哼两声,“明朝皇帝居然只派个文官来和我们打,很明显是没把我们放在心上。我们只有把这个周稚宁狠狠打回去,让明朝皇帝知道我们的实力,他才会重视我们,并且满足我们提出来的要求。”
瘦小男人沉吟片刻,随后点点头:“将军说的有理。”
“现在你去训练军队,不日我将率兵出击。”巴哈望向边城所在的地方,双眼充斥着勃勃野心,“我看这群汉人没了柳怀禛,能拿什么来和我抗衡!”
瘦小男人俯首称是。
这时,帐篷外有士兵来报:“报!将军,左哈啦部落的首领丁马派人来请将军去小聚,说有事与将军相商。”
对瘦小男人,巴哈尚且有些好脸色,但对于所谓左哈啦的首领,巴哈却冷着脸,傲慢又冷漠:“你去告诉那个报信儿的,若是有事相商,该是他丁马主动来见我,而不是我主动去见他。”
瘦小男人脸色微变,立马劝道:“将军,丁马好歹是部落首领,我们还要和他互为倚仗,不能得罪。”
巴哈狠狠皱眉:“吴超,你很聪明,可就是汉人气息太重,总是那么谨慎作甚?这里可不是你们汉人的地盘,这里是草原,以武为尊!我能带着部落打赢明朝,还能抢到这些部落首领几代人都抢不到的好东西,他们合该尊敬我,叩拜我,而不是反而让我去讨好他们!”
吴超无奈:“将军,这只是权宜之计。”
“只有弱者才会用什么权宜之计。”巴哈冷着脸,“真正的强者不需要这些。”
吴超忍不住张张嘴,巴哈却直接起身离开。
无奈的叹了口气,吴超只能自己出去与使者说好话,将人送走了。
但二人不知他们的行动已被探子尽数看在眼里,转头告诉了乌雅连识,而乌雅连识又连夜写信告诉了周稚宁,顺带附上了一张巴哈联盟里各个将军的姓名和性格。
接到密报的那天晚上,周稚宁和柳怀禛秉烛夜聊了一晚。
没人知道二人当夜里聊了些什么,直到半月后,巴哈果真率兵来攻。
太阳高照,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大地。
周稚宁、柳怀禛还有被皇帝派来辅助周稚宁的杨将军,三人站在城头朝远方看去,只见天际线边缓缓出现一线头戴盔甲,手持长戟的士兵,如同蚂蚁一样,迅速却十分有秩序的占领了边城前的整片空地。
杨将军道:“我们的探子来报,巴哈率领的联盟共有五万人,这对草原来说是个恐怖的数字。而我们这边除却一些老弱病残,也比巴哈多了不到两万。”
这就代表他们不能靠人数就取得压倒性胜利,还得靠战术。
周稚宁与柳怀禛对视一眼。
柳怀禛道:“我的身体不能久撑,周大人,看你的了。”
周稚宁点点头,着人送柳怀禛回营帐,然后目视前方,神情冷肃。
“集结军队,前门应敌!”
与此同时,巴哈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大军前方,熊一般的眼睛冷冷盯着边城之上站着的周稚宁。
吴超道:“将军,明军胜在粮草充足,我军一定要速战速决。”
巴哈点头,对身边人吩咐:“着一支小队去前门叫阵!激周稚宁开城门迎敌!”
旁边人领命,领了支小队就在门口叫阵,各种辱骂全都用上了,可周稚宁稳如泰山,依旧站在城边,一句话都不说。
“周稚宁,你他奶奶的还算不算个男人?!你要是有种,就出来跟我们打一场?!”草原士兵骂的口干舌燥。
杨将军忍不住磨磨牙,这要是骂他,他早就出去教这群瘪三做人了。但是一看周稚宁,她依旧老神在在,仿佛对面骂的不是她一样。
“周大人,咱们就什么都不做?”杨将军问。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周稚宁拢着衣袖,眉眼冷静,“让他们骂去吧,今日之内任凭他们如何骂,我军都不许出城迎战,违者按军法处置。”
杨将军点头:“好。”
为了激周稚宁出门迎战,巴哈这边从周稚宁骂到柳怀禛,从太子骂到皇帝,连每个士兵的父母都问候了一遍。
柳怀禛在边城待这些士兵们亲如子,柳怀禛被暗害,不少士兵本来就憋着一口气,现在又被人指着鼻子骂,若不是周稚宁的死命令拦着,这些士兵恨不得冲出门去把巴哈揍个满脸开花!
城内简直群情激愤,在外看起来倒是不动如山,巴哈这边却因为久激不战,心中不由颇为浮躁,眼看着天边渐黑,只好暂时鸣金收兵,将军队撤后三里安营扎寨。
“这个周稚宁,完全就是个懦夫!”巴哈怒气冲冲地扯下自己的盔甲,一边往营帐中走,“根本没有我们草原男儿有血性!”
其他将军也深以为然。
吴超也疑虑,按理说明朝的军队比他们多,完全可以不忍这口气,直接出门一战。
周稚宁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避免此战失败,吴超暗暗告诫几个与他交好的将军们,在夜间一定要格外警醒,以免周稚宁扮猪吃老虎,半夜偷袭。
那些将军们虽然看不起周稚宁,但他们都认可吴超的谨慎,于是纷纷答应下来,哪怕睡觉,也是和衣而睡,时刻保持警醒。
然而,一直到临近午夜,边城那边都没什么动静。
正当全营要逐渐松懈的时候,边城之上忽然响起一阵冲天的喊杀声,火光摇曳,人影晃动,地震山摇之间,仿佛有几万名士兵对着营地杀来!
吴超猛然惊醒,大喊一声:“明军来攻!明军来攻!起来!”
匆匆忙忙披衣出门时,巴哈也正掀开营帐,他一边胡乱穿着铠甲,一面气势汹汹地说:“好啊,终于来了,本将正好打个痛快!”
马上集结军队就要反攻。
然而人数刚刚到齐,就有探子来报:“报!将军,周稚宁没有来攻,他们是在骗咱们!”
巴哈心中熊熊燃烧的战意仿佛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他气的牙痒痒的,猛然拍桌:“奶奶的,周稚宁耍老子?!”
吴超却是心中一松,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周稚宁的意图,便劝道:“将军,别生气,周稚宁此举定是想要折腾我军,让我们疲惫不堪,明日不能应敌。您一定不能上她的当,不如先回去休息。”
巴哈咬牙,看了下时辰,这还是前半夜,只好道:“好,她想玩手段,本将偏偏不让她如愿,传令下去,全体将领都会营帐休息!”
警报解除,所有士兵都泄了一口气,拖着长戟耸肩低头地往回走。
长夜寂静,不过半个时辰,整片营地又陷入沉睡。
然而一炷香后,边城中再度响起冲天的喊杀声:“杀啊!为柳怀禛将军报仇!杀啊!!!”
营地的所有人再度被惊醒。
巴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气的眼睛都红了,抓了长戟就往外冲:“周稚宁你太欺负人了!”
营帐外,所有人士兵再度被集结在一起,却是又困又乏力。
巴哈怒骂:“众人听令,能给我活捉周稚宁者,赏万金!”
众人听了这话,困意才被勉强驱逐了一些,打气精神来预备冲锋。
可是还没出发,又有探子来报:“报!将军,周稚宁这次又是骗咱们的,他们根本没派兵!”
巴哈气的直接涨红了脸,对着吴超道:“吴超,你这回再怎么说我都不会听你的了,不杀周稚宁,我难消心头之恨!”
说完就要领着大军冲出门去。
吴超赶忙上前拦人:“将军,您现在不能去,周稚宁他就是想要激怒您,让您章法大乱。说不定现在周稚宁就在外面埋伏着,只等您一出去,就将您活捉,将军三思啊!”
巴哈胸口剧烈起伏着,怒意就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往头上涌,让他差点丧失理智。
但是巴哈既然能做到一统联盟,就证明他不是急怒失智之人,他知道吴超说的确实有道理,士兵又累又困,他怒意上头,现在出去根本不是好时机。
巴哈忍了又忍,手都要忍到发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好,本将忍!但是吴超,后半夜你给我看着,不许再让周稚宁这样戏弄我军!”
“是!将军放心。”吴超郑重。
然后点了好几个勇猛善战的将领前往边城下值守,预备周稚宁再来这一招。
没想到周稚宁仿佛已经预料到他们会做什么应对一样,后半夜简直风平浪静,根本没人偷袭,也没人恐吓,反倒苦了吴超和几个值守将领,在边城下硬生生站了一夜,第二日眼眶下多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连走路都虚浮着。
清晨。
周稚宁站上城门口,如同第一日般往下望。
由于她昨日不当人的操作,巴哈营地里的士兵们对她越发恨的咬牙切齿,又在城门叫阵时,骂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许多词都杨将军都不忍心听,但是一看周稚宁,对方依旧跟没事儿人一样,拢着衣袖,眉眼沉静:“今日依旧不许出城迎敌,让他们接着骂。”
杨将军点头:“好。”
于是巴哈营帐又从早到晚白骂一天。
本来巴哈阵营信心满满,但经过两天的消磨,现下信心都消了一半。
巴哈便召集了将领们在营帐中议事。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我们的粮草不够,这样下去得不战而退。”吴超语气沉重。
“呵,周稚宁这个懦夫,不敢出城迎敌,就只敢跟我们耗,耗到我们退!”巴哈脸色阴沉。
“打吧!”一人站出来,“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联盟都等着分东西呢。”
巴哈心中一沉。
联盟之所以愿意让他领导,就是因为他次次都能抢到好东西,联盟跟着他能吃到甜头。
如果这次空手回去,联盟那群人肯定要闹起来。
“确实不能就这么回去。”巴哈站起来,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三天之后,强攻边城!”
“他们不会退兵,估计会强攻。”周稚宁坐在柳怀禛养病的草屋内,“我们得早做防范。”
柳怀禛皱眉:“你就这么确定?”
“我确定,巴哈的这个联盟本来就是因利而聚,得不到利,很快就会散,所以巴哈不会轻易放手回去,而这一战,我们也不能让巴哈赢。”
“那周大人你想怎么做?”杨将军问。
“杜甫有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周稚宁将目光投向眼前沙盘推演上的一条水桥,“要彻底挫败他们,就得先抓巴哈。”
杨将军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别的倒可以商量商量,但巴哈……哪怕他这两天确实被咱们折腾了两回,但武力上没打折扣。以他的勇猛程度,怕是轻易擒不住他,更何况他身边又有好几个武力超群的将领保护。”
“我有一计,只是还需要杨将军配合。”周稚宁道。
“什么?”
周稚宁凑近杨将军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杨将军脸色微变,道:“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周稚宁冷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杨将军点头,“末将必然尽力。”
于是在两天后的一天夜里,巴哈还在营地里酣睡,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冲天的喊杀声,远处火光摇曳,人影重重叠叠,期间还有战马嘶鸣,震天动地。
巴哈以为是周稚宁故技重施,根本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没想到下一刻他的帐篷就被人掀开,一道黑影猛然冲了进来,惨叫道:“将军,周稚宁来偷袭了!这回是真的!”
巴哈倏然睁开眼睛:“什么?!”
慌慌张张套上铠甲出门迎敌,果真见边城处烟尘滚滚,火光冲天,杨将军领着一队不下五千人的骑兵气势汹汹地朝营地杀来。
因为前两天周稚宁下令让明军们不许出战,因此明军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见到草原人提刀就砍,草原人却被折腾了两天,士气颇为低落,加之周稚宁骤然偷袭,让草原人慌了阵脚,一时间居然没组织起有力的反抗,导致人头就像秋天果树上的果子一样漱漱而落,人马共浴鲜血,仰天嘶吼,恐怖至极。
巴哈心中顿时腾起一团火,大骂道:“拿我的长戟来,老子一戟捅穿他!”
随后跃马而上,一扬鞭,大喝着朝杨将军冲去。
杨将军也不是吃素的,乃是一名有经验的老将,立马提刀应敌,砰砰砰,刀光剑影,眨眼之间,二人就过了不下二十招。
巴哈力气甚大,每挥一戟,杨将军都觉得虎口被震的生疼,可他咬牙忍下来,一刀砍翻长戟,回马倒仰着一刺!
噗嗤!
刀入身体发出一声闷响。
巴哈被伤了肩膀,越发被激出血性,大吼着震开杨将军大刀,抬戟往下一劈!
砰——!
杨将军大刀忽然被震落,目光大惊!
“你死期到了!”巴哈狞笑一声,就要捅死杨将军。
可杨将军胯下马匹嘶鸣一声,顿时拔蹄狂奔,往边城的方向逃去。
巴哈仰天长笑,挥鞭欲追。
吴超见状,于混战之中扑上去拦住巴哈马匹,大喊道:“将军,穷寇莫追!小心有诈!”
巴哈略一犹豫。
前面却变故横生,杨将军重新取了兵器再度攻来,巴哈便顾不得听吴超多说什么,抬戟又去迎战。
可是这回不过十招,杨将军手上的兵器又被打落,狼狈而逃。
巴哈放声大笑,往前追了两步,大骂道:“懦夫别走!”
眼看着巴哈就要追出草原阵营,吴超瞪大眼睛,拼命大喊:“将军,回来!”
可是他这次没来得及扑到马上拦人,前方阵阵烟尘之中又策马出来一人。
巴哈定睛一看,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周稚宁!”
周稚宁稳稳当当跨坐马上,冷眼看着巴哈,嗤笑道:“这两天巴哈将军夜间可睡得安稳?”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巴哈就像是一支被引爆了的炮仗,怒道:“我要把你的人头割下来吊在城楼上示众!”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周稚宁声音冷漠,随即抬手举起一支长弓,对准了巴哈绷紧弓弦。
嗡——!
利箭出鞘,瞬间射向巴哈面门。
巴哈下意识用长戟一扫,利箭虽被即刻扫断,但巴哈心里还是燃起了被挑衅的怒火,厉喝一身,拍马就追,周稚宁却调转马头,一转身就被来回奔走的小兵掩护住了身形。
眼看着周稚宁就要在自己地面前逃之夭夭,巴哈不由得将吴超的阻拦全部抛掷脑后,厉喝一声:“贼子休走!”,便策马追着周稚宁而去。
吴超看见,睚眦欲裂,大喊一声:“将军!”
可惜巴哈的身影已经被夜色所吞没了。
惊慌之下,吴超不由得狂奔至巴哈的副将,乌善的身前大声求救,乌善闻言,当即挑飞了身侧几个明军,一把将吴超抓至马上,跟着吴超所指的方向快速追去了。
再说巴哈这边,他本是追着周稚宁而去,谁料眼前明军手举大旗在他面前来回穿梭,再加上夜色浓重,烟尘滚滚,竟然叫巴哈一时间迷失了方向,居然辨不清周稚宁的方位。
正想着稍后再抓周稚宁,谁料左前方又射来一支响箭。
巴哈下意识将箭斩断,抬头一看,周稚宁正立在前头,眉眼满是冷肃:“巴哈,再吃我一箭!”
言罢又将弓弦拉满,连射三发。
巴哈将手中长戟横扫去挡,但箭雨不断,他虽然未曾受伤,躲的却很狼狈,对周稚宁便越发恨的咬牙切齿,在箭雨停止之后,再度追着周稚宁而去。
追着追着,巴哈逐渐脱离了主战场,甚至过了一座水桥。
月色萧瑟,冷风拂面,四周萧瑟环水,唯有一座木制水桥是巴哈唯一的退路。
巴哈一怔,热血开始逐渐消退,理性回归。他暗道一声不好,调转马头就要跑,谁知潺潺河水之中忽然冒出五六个人头,每个人都是精壮的汉子,月光下,脸上流淌着闪亮的河水,嘴里咬着一把刀,身手利落迅速地攀上木桥,将刀子一吐,抬手便割断了绑着木桥的藤条,刹那间,木桥分崩离析。
“巴哈将军。”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好听的声音。
巴哈忍住心中惊惧扭过头去,果然是周稚宁,而在周稚宁身边还拥簇了一大堆兵将,那个被他几下震飞兵器的杨将军也在其中,此时正一脸得意的看着他。
这时候,巴哈哪里还不清楚自己这是中计了。
他恨恨地攥紧手中长戟,心中开始万分懊悔没有听吴超的话,以至于落入这种境地。
“巴哈将军,本官并不想杀你,也不想让草原血流成河,让草原人民记恨我们。只要你同意向我朝上表投书,本官愿意放你归去。”周稚宁微笑道。
“如果本将不同意呢?”巴哈咬牙。
周稚宁唇边微笑的弧度丝毫未变,月光下,她琥珀色的眸子甚至显得有些冷硬和不近人情:“那这条无名的小河今夜就是将军的葬身之地,将军身侧的几位副将也会陪着将军一块儿上路。”
“你什么意思?!”巴哈双目圆睁。
“带上来。”周稚宁声音冷淡。
巴哈一扭头,已有两个明军压着乌善和吴超二人走了过来,二人身上被绑着绳索,完全动弹不得,见了巴哈,都是一脸羞愧。
“将军,我们本想来救将军,没想到……”吴超低下了头颅。
“巴哈将军,此时在边城之上,早有弓箭手准备好了火箭瞄准了草原。”周稚宁眉眼微沉,“我是不想滥杀,只要将军别逼我。”
巴哈手一颤,却仰起头来说:“巴哈死了没什么,但你们就算是杀了一个我,还会有下一个我。草原物资匮乏,一旦遇到天灾就要死成千上万的人!我们只能从你们明朝抢东西。只要我们的物资还缺,你们就无法阻止我们去抢!”
“放你妈的狗屁!你们缺东西就要抢我们的?难道我们就该给你们抢?我们的老百姓自己过点生活多不容易?!”杨将军满脸怒色,持戟上前两步,“周大人,别听他说这种歪理,直接杀了就是!”
周稚宁抬手示意杨将军稍安勿躁,转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巴哈:“为了你的部落,所以你才向我朝提出每年给你们粮食布匹的要求?”
巴哈点头。
“可是巴哈,我们出征打你,也是为了我们的子民。”周稚宁神色缓和,“你为了你的部落能够吃饱喝足,我也不想我的百姓受战争之苦。若你愿意,我可以向陛下上书,建立两族之间的互市,就像辽东县和乌雅部落一样。”
谁料巴哈却仰头大笑,摇头道:“你们汉人的话里有一句‘成王败寇’,你赢了我,要打要杀我都没有二话,但你为什么要戏耍我?你们汉人皇帝最多疑,他怎么可能允许我们两族开放互市?能允许一个辽东县就已经让我匪夷所思了。”
周稚宁知道巴哈说的是事实。
小规模互市尚且可以把控,但大规模互市很难控制,如若在互市过程中有奸细潜入明朝打探情报,又或者是买明朝先进的弓弩刀剑卖给异族,那给明朝带来的损伤就不止一个巴哈了。
可是不开放互市,总是延续这种“你来了我打,我打了你退”的边城模式,边城的百姓就永远不会安宁,也会永远有人在边城的土地上失去生命。
“本官可以向你承诺,本官会尽力一试。”周稚宁挑眉,“但在结果下达之前,本官只能请巴哈将军回本官府上一聚。”
巴哈被人绑了起来。
……
两方交战,生擒对方主将的事情极大的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在结束战斗的第二天,即便明军这边也有一些伤亡,可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仿佛胜利肉眼可见。
相较之下,草原这边就显得低落多了。主将丢失,人员折损不说,在消息传开的第二天,联盟里的几个部落首领就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主将大帐里。
巴哈的副将巴尔脸都皱成了一团橘子皮,好话说了一箩筐,可这三位首领是一个也不动。
丁马冷笑一声:“巴哈往日里不是很狂吗?我还以为他能带领我们胜利多久呢,怎么一遇到周稚宁就不行了?”
他就是之前被巴哈拒绝聚会的左哈拉首领,显然已对巴哈记恨已久。
“岂止是不行啊,简直是废物!连人都被人家捉去了,我看啊,巴哈这次绝对要没命。咱们不如把联盟攒下来的财物分一分,毕竟咱们每个部落都出力了,也有不少损伤。”另外一个对巴哈不满的部落首领道。
第三位首领也表示同意。
巴尔满脸冷汗:“几位首领,要是你们都撤兵了,我们将军怎么办?他可还在明军手里呢。”
“若不是因为他打了败仗,事情又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丁马狠狠一拍桌。
巴尔哀求:“我们将军很厉害的,他是这草原上最骁勇的雄鹰,你们救他不吃亏!”
也怪巴哈确实太过恃才傲物,以至于这些部落首领宁愿拿了眼前这些财物散伙儿,也不想保住巴哈。
毕竟谁愿意有个人一直骑在自己头上拉屎?
巴尔却看不透这一点,一直在苦苦哀求三位部落首领一起出兵去攻打明军,逼明军把巴哈交出来。
可是三个部落首领谁都没有答应巴尔,反而下了死令,如果三天后巴哈回不来,他们就直接来分财物散伙儿。
巴尔顿时陷入了绝望。
与此同时,周稚宁的请求奏折也上呈给了皇帝。
可是路途遥远,即使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也起码要四个月。
在漫长的等待中,巴哈就一直被囚禁在周稚宁的临时府邸不得外出,而草原联盟也在三个首领的各自争吵下四分五裂,财物被他们瓜分,再度回到一盘散沙的状态。
杨将军觉得这正是陛下想要看见的结果,几次三番地催促周稚宁杀了巴哈,结束这次战争算了,但是周稚宁不为所动。
直到近半年后,冬日飘雪时分。
周稚宁拢着袖子,仰头看着满天飞雪,轻轻呼出一口寒气
茶炉对面,柳怀禛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感叹道:“今年这个年岁不太好啊,下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百姓们的粮食储备的够不够。”
旁边坐着脚上戴着镣铐的巴哈,他闻言冷笑了一声:“每次遇见这种天气,我们都会来抢你们。以前有我,现在肯定是哪个部落首领。”
柳怀禛瞥了巴哈一眼:“都快半年了,你还学不会好好说话?我们好吃好喝养了你半年,你瞧瞧你,都不见瘦,还胖了不少。”
说着拍拍巴哈的肚子。
“你们草原人不是最讲究报恩吗?你说话这态度可一点都不像个草原人。”
巴哈嫌弃地拍开柳怀禛的手,粗声粗气道:“我说的是事实,你们要是不信,那就别听我的,也别派兵去边城防范,反正被抢的也不是我的子民。”
周稚宁转过身,似笑非笑:“巴哈将军,那你觉得最有可能来的是哪位首领?”
“丁马。”巴哈想都不想,“他最贪婪,离你们也最近,但他也胆小,不敢大规模攻打你们,就只敢派两支小队抢点粮食回去,哼。”
周稚宁闻言,和柳怀禛对视一眼。
“巴哈将军,其实从你的话语来看,你其实是在帮我们对付丁马吧?”周稚宁微笑,“如果将军与我们势不两立,大可不必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组建联盟和明朝对抗呢?”
巴哈被猜中心思,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抬眸看了眼周稚宁:“你们这种汉人怎么懂得我们草原上的苦?要不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谁愿意拉着那群心眼儿只有针大的首领们举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其实都看不惯我,想等我一死就分了联盟的财物?”
“确实,我也不理解这一点。”柳怀禛喝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说,“特别是你看起来不喜欢汉人,却又把吴超留在身边。他几次劝你,与你意见相反,你都不跟他生气,倒是让我惊讶。”
“相比于那些贪婪的狼,你们这些人汉人只是狡诈些,而丁马这类人却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巴哈沉声道。
巴哈的故事很俗套,却又真切地发生在草原的每一个家庭身上。
同样的寒冬,大雪,巴哈的父亲要带着羊群去追赶新鲜的水源,却遇到了冬日出来觅食的狼群,惨死狼口。母亲为了让巴哈有一口粮食,自卖于部落高层为奴为婢。
可是又一场雪灾,部落损失惨重,母亲也重新回到家,开始重拾旧业牧羊。但是母亲的下场和父亲一样惨烈,她在放羊的归途迷失在了雪地里,被发现时人已经冻僵了。
自此,巴哈失去了双亲。
他当时只是一个八岁的幼童,无路可去,就选择隐瞒年龄从军。
直到他从军的部落也因为天灾四分五裂,他才意识到草原上所谓的“追逐水草就能活下去”的话是假的,草原是永远无法给一个人稳定的生活。
要活下去,就只能抢!
巴哈盯着茶炉里摇曳的火焰,沉声道:“吴超是我偶然之间救下来的,当时我为了说服丁马他们同意联盟,在雪夜里走了一天一夜去面见他,却冻晕在了半路,是吴超救了我,还把身上唯一一个大饼分了我一半。”
“后来我知道原来吴超在中原考不上举人,就叫他跟我一起举事。我信他,因为在末路都愿意分旁人一口吃的的人一定不会太坏。”
“吴超说,我要是一定得去抢东西,那就抢吧,但不许滥杀中原百姓。我答应他了,所以我只抢东西,抢到了就走。但是有丁马一类的人根本就不服我,他们滥杀滥抢,我就只好把他们都杀了,结果和丁马结仇更大。”
“再加上柳怀禛老是追着我们打,我和吴超没办法,就商量出点阴招让柳怀禛不要那么紧追不放。就找了个奸细去刺杀……”
柳怀禛霎时瞪大了眼睛,就要开口说些什么。
巴哈挠挠下巴,说:“我承认,你是伤的重了点,但我起初的意愿确实不是杀你。因为吴超说你是个很好的大人,边城的百姓有吃有喝,也有你的功劳。”
周稚宁想了想,道:“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同意我们建立互市,你愿意帮忙吗?”
“我……”巴哈抿了抿唇,“可以,但这是不可能的。”
话音落下,草屋的门被人推开,魏熊披着一身厚重的寒气进来,使劲儿踏了踏脚,跺掉自己身上的雪,一边道:“大人,确实有部落率人来偷袭了,但只有几个骑兵,抢了点儿土豆就走了。我们没怎么追他们,怕有诈。”
巴哈瞪大眼睛:“周稚宁,你早知道?”
周稚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只是早做防范。”说完又看向魏熊,“遇到小股人员来袭,宁愿丢些不要的陈年米粮给他们,尽量不要发生正面冲突,以免有人员伤亡。”
魏熊点头,随后又道:“方才驿站有人来,说是您递上去的折子圣上批复了,这就是。”
说完把一张折子递给周稚宁。
周稚宁接过,虽然她势必要推行互市成立,但心里也明白皇帝大概率不会同意,这事儿还有的磨。
所以皇帝的批复很有可能是反对。
周稚宁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在打开折子的时候愣了一愣,因为朱批居然是一个圈,这代表皇帝同意了!
一股喜悦袭来,周稚宁连忙稳住心神继续往下看。
折子下方还有一行墨笔,是内阁成员看了那个折子之后替皇帝给的批复,而这字迹周稚宁居然认识,就是唐荣的。
这批复写的是,念在辽东县和乌雅部落互市颇有成效,减少了不少纷争,所以允许周稚宁逐步扩大互市范围,但有几点要求。
第一,草原部落每年都要卖上等骏马五千匹给明军。
第二,严禁军械买卖。
第三,互市所在地必须设置在边城之外。
第四,互市开始之时边城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一名草原人进入。
这几点周稚宁都能理解,特别是第一点,她看了便明白唐荣是如何说服的皇帝。
草原人虽然骁勇善战,但能在草原上来去自如,并且组成游击骑兵都是因为他们有一匹好马,而明朝的马根本比不上。
现在建立互市向草原提出硬性条件,要求交易马匹,无疑是想从根上断了草原人的根基。而且五千匹骏马,恐怕是将整个草原的骏马数量涵盖在内。另外又不许多交易军械,这一来二去,战场上的优势便在明朝了。
周稚宁暗自点头,看向折子的最后一条要求。
第五,五年为限,若互市最后成效不佳,便予取消。
这倒是有点难办,但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对策。
若是不许在边城内建立互市,那她就在城外建立一个,从小规模到大规模,五年时间应该能成!
周稚宁想着,手上已经开始忍不住摩挲。
她已经开始想这个互市的3D建模该怎么做了。
“别高兴的那么早。”柳怀禛也看见了奏折,他到底经验老到些,拍拍周稚宁的肩膀,“你得先问清楚陛下能让户部给你拨多少两银子,总不能多的再自己倒贴,或者去找那些商户化缘,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周稚宁赶忙翻到下一页。
果然,皇帝写明了拨款银两,大概十万两左右。
十万两,做一个足够容纳两族人的互市,够呛,还是得往里面倒贴。
周稚宁苦笑一声。
难怪说好官难富,那个清廉的廉字,真是横竖来看都是一个穷字。
不过周稚宁图的也不是物质财富,从一开始不得不踏上科举之路,但如今看见百姓们安居乐业,她心里就涌起一股富足感,已是将为民谋福祉当作了自己的动力。
“大不了就穷一辈子,反正我也不准备娶媳妇儿。”周稚宁笑笑,把奏折递给柳怀禛,“走,开干!”
开干第一步就是画3D图。
这图周稚宁画了三天三夜,人都快熬倒了,终于画出个差不多的挂在了边城的城边上。
第二步就是征召民工,先在城外做一个实验点出来,到时候选取几个部落进行互市,再请乌雅连识帮忙推广,就能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
但是这第二步有些令人犯难,朝廷拨款还没到,就是到了也得小心花费,所以这给民工的薪资一定有限,现在又是寒冬腊月里,就算找人大肆宣传,周稚宁也没有把握能把人找齐。
为了确保实验点能够成功建立起来,周稚宁一大清早就起来去征兆民工的地方转圈,打算一旦人手没找齐,就自己亲自挨家挨户的上门问。
清晨寒雾朦胧,一切房屋都被笼罩在冰冷的雾水当中。
周稚宁站在位子上缩着脖子,旁边高挂的“招工”三角旗在寒风中摇摇摆摆。
魏熊往手里哈了一口气,道:“大人,这墨都冻干了,我去取壶热水来泡开。”
周稚宁唉了一声,摆摆手:“去吧。”
魏熊拎着冻得硬邦邦的墨块儿往回走了两步,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说话声,他回头一看,发现周稚宁正看向边城深处,那是连接着其他边防九镇的城门口,平日里供行人出入。
所以来的人只会是百姓。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许多个扛着锄头,带着簸箕的百姓从浓雾里走出来,每个人的眉毛上还挂着冰凌,憨厚的脸上是两坨化不开的红晕,一张嘴就是口音浓重的土话,可是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喊周大人。
“周大人!”
“周大人!”
一声声的大人喊起来,此起彼伏,就像一阵海浪,从这头拍到那头,波涛汹涌,无边无际。
望着人头攒动的人群里竟然还涌动着不少熟悉面孔,周稚宁惊讶:“你们都是辽东县的?”
“是啊,我们都是辽东县的。大人一说要找人干活儿,张班头和刘师爷就找上了我们。以前大人在时,我们父老乡亲的日子越过越好。所以这一回大人要我们,我们就都来了!”
周稚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张班头和刘师爷也来了吗?”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举起了两只手。
张班头和刘师爷努力扒开人群挤到周稚宁面前。
差不多一两年没见,刘师爷更老了,两鬓多了许多白发,张班头也沧桑了些许,却还是威武不减。
二人齐齐下跪,时隔多年,再度拜见周大人。
周稚宁心中感动,连忙把两人扶起来,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却不得不顾及周全:“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现上任的那位大人可有话说?”
张班头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新上任的大人是个如大人一般的好人,听说大人这边需要人手,立马就同意我们带人来了,自己带着岳中旗在衙门里处理杂事。”
刘师爷则一如既往的谨慎:“周大人放心,县衙里还留了两位文书和七八位衙役,都是小人提前招好的。有他们在,顶个把月是没问题的。”
周稚宁一笑,拉着两个人的胳膊:“好!我今天就在这里谢过你们了!”
于是砍木头、做地基,城外互市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建。
巴哈戴着脚镣站在茅草屋门口,看着从自己门前源源不断经过的百姓,目光颇为复杂。
而他旁边正站着乌雅连识。
巴哈斜睨了他一眼:“你当初说你怕周稚宁,几分真,几分假?”
乌雅连识笑嘻嘻的:“将军你都站在这里了,何必还要问我呢?”
“哼。”巴哈冷哼一声,“我看是半真半假,你是怕她,但更是觉得她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好东西。乌雅小子,跟我透个实底吧,你们乌雅部落和辽东县搞互市,你们到底赚了多少?”
乌雅连识摸了摸下巴,略微心虚地给巴哈比了个低点的数字。
谁知巴哈瞳孔一缩,咬牙切齿:“好小子,这么赚你不早说?!”
乌雅连识耸耸肩:“当时跟你说这个,你会信我?一门心思地要打明军抢物资,谁劝的得动?”
巴哈顿时磨了磨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