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元年正月,定安侯入京献俘。
俘虏是突厥的年轻可汗阿史那齐利,随俘虏一同献上的还有阿史那齐利的母亲、突厥老可敦亲手写下的甘愿称臣、请设都护府的国书。
圣心大悦,封定安侯为定国公。
三月,皇后诞下一女,得名玄。卫玄降生当日,宫城四周百鸟躁动,更有红腹长尾、形似凤鸟者,衔玉穿街而过,落于宫墙之上。
次日,皇后以其堂妹萧景姝为其调养身体,助其生产有功为由,封其为永宁县主。
京中有传言称,当日凤鸟衔来的并非凡玉,而是数年前在战乱中中遗失的传国玉玺。数年之后,他们大晋或许又要出一位女帝了。
有好事者结合永宁县主母族的出身猜测,永宁县主受封并非因帮皇后调养身体,而是驱使百鸟找到了玉玺——相传部分巫族人有御兽之能。
有人深信不疑,有人一笑而过。
同月,帝后提议改革军制,废节度使之职。定国公率先支持,请除身上三镇节度使之位,而后请旨赐婚自己与永宁县主。
婚期定在六月。
四月,萧景姝与萧不言来到了洛阳的元妙观。
韦蕴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任何事生出波澜了,可在知晓女儿就要成亲是还是有些不快。
可她自忖做母亲做的并不算称职,无从干涉女儿做好的决定,只轻声道:“娘只希望你日后不会因任何一个人而受伤。”
萧景姝的眉眼弯了弯:“女儿省得的。”
萧景姝没有邀韦蕴去长安观礼的打算,毕竟她不喜欢长安这个地方,且朝中估计还有不少青壮年官员记得她的模样。
“因我帮了皇后一些忙,她又隐约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硬要给我一个县主封号。”萧景姝道,“我推辞不过便应下了,将封地选在了集州。”
韦蕴的眼睫颤了颤。
集州是她几十年未曾回去的故乡。
去年她曾考虑过是否要回故乡度过余生,可又怕那里仍有记得自己面孔的乡亲父老,思来想去之后,还是择了元妙观这样一个有故人、故人又不会对自己身份过多指摘的地方。
“阿娘若想回家去,只需和我说一声。”萧景姝轻声道,“在那里,女儿也能庇护您不再受任何人的伤害。”
酸涩感涌上眼眶鼻尖,韦蕴没有立刻做决定,只说:“娘想一想。”
于是萧景姝给她留了一份国公府的印信,方便她日后给自己写信。
洛阳的牡丹开得正好,反正成亲的一干事宜萧不言早早便准备好,只待六月于长安新赐的国公府成亲,他们干脆在此多留了几日。
留在洛阳的第三日夜里,萧不言收到了一封从琅琊传来的密信。
他披着外袍,在正堂面无表情地将密信在灯盏上点了,送信的暗卫立刻知晓了他的意思,默不作声地退下。
回到卧房后,萧景姝柔软的双臂缠上了他的腰肢,半仰着脸问:“什么事呀?”
萧不言触碰着她光洁后背上沾染的被碾碎的牡丹花瓣:“没什么事。”
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语气里刻意的回避听起来实在太鲜明。萧景姝微微挑眉,从榻上捡起一朵还算完好的牡丹砸在他胸口:“不告诉我,我就不和你玩这种花样了。”
身上尽是黏糊糊的汁液,她觉得自己和白日里喝的牡丹花茶闻起来没什么两样,偏生他喜欢这样。这人品茶品不出个好来,非得拿她当佐料。
萧不言权衡片刻,放弃了隐瞒:“琅琊那个人身子不太好了,想要见你一面。”
琅琊的人……公仪仇啊。
萧景姝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此时即便想起心中也毫无波澜,很是无所谓道:“那就见一见好了,到底是长辈呢。”
快活的日子过久了,提起以往的憋屈也不觉得有多难受,萧景姝甚至有心思调笑:“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那个庄子里,成亲前故地重游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一次见面的确是在那里,只是她刚出生,他还什么都不懂。
萧不言掐住她的腰身,继续做方才没做完的事,喃喃道:“我这一年来总想,倘若小时候对你上心一些,每年都回琅琊看看你,你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萧景姝哼哼唧唧:“反正如今过得也不错。”
五月,萧景姝在琅琊的山中别院里见到了公仪仇。
他身子本就不算好,又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什么都做不了,心神郁结之下,整个人一日日衰败下去。明明不过而立之年的人,发中竟已掺了银丝。
在萧景姝打量公仪仇的同时,公仪仇也在看她。她这些时日定然过得很不错,整个人像是被精心照料的牡丹花,丰腴明媚,尽态极妍,任谁看了都挪不开眼。
公仪仇却将目光移开,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萧不言,冷笑一声:“还以为你会像护食的狗一样把她圈起来,没想到你倒舍得放她出来见我。”
这一年来公仪仇虽被关在这里,可萧不言并未让看守的暗卫刻意封锁外界消息,是以公仪仇很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在年初知晓“萧泯”身故的消息后,他气得砸了一套茶具。
他当年毫不犹豫舍名换姓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世上还有一个承载着陆氏血脉的萧泯。他以为终有一日这个外甥会告知世人萧不言就是萧泯,是陆琼的儿子,延续了陆氏的荣耀,可万万没想到如今萧泯也不复存在了。
公仪仇只觉得萧不言没心没肝,如今看到他心中生出的怒气远胜于看到萧景姝,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
“您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萧景姝原本毫无波澜的心绪被他的难听话激得翻涌起来,讽刺道,“我不过是想带郎君一起来看看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顺带瞧一眼您的悲惨模样解解气罢了。”
公仪仇终于再次将目光转向她。他的眼底一片浓黑,像是翻涌着无数波澜,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萧景姝已做好同他唇枪舌战的准备,怎料他却用此生对她最柔软温和的口吻道:“七娘,我听说你们要成亲了。”
萧景姝身上寒毛倒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是又如何?”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日后你们的第二个子嗣,可能姓陆?”
萧景姝还未回应,一旁的萧不言先当机立断道:“不能,我们没打算要孩子。”
可公仪仇却当没听见,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萧景姝心中有些发笑,微微俯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先生,您是忘了给我灌绝嗣毒的事了,还是忘了我被您教得多厌恶自己的出身了?”
盘踞在她肩头的乌梢对着公仪仇呲牙咧嘴。在萧不言习惯一直牵着萧景姝的手之后,它迫不得已离开她的手腕换了个新地方当窝。
公仪仇低声道:“……我知道了。”
走到山脚下时,萧不言仍在因知晓萧景姝被灌过毒药而生气。萧景姝刚想开口安慰他,却见半山腰山庄处升起一股滚滚浓烟。
她的面色陡然一变:“那个方向是……小佛堂!萧不言,那里面有……”
“我知道。”他沉声道,“不用担心,他们在别处也有供奉。”
烟雾越来越浓,隐隐可见火光闪烁。萧不言对身后侍从打了几个手势让他们回去看看情况,自己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他心知肚明这把火应当是公仪仇自己放的——这个了无生趣的人或许已经自绝于世了。
皎皎应当也猜得到。
但他们谁都没有提起。
六月夏夜,长安城定国公府檐下挂满红绸,灯笼映得院墙泛暖。萧景姝穿青绿礼袍,头戴金饰,以团扇掩面踏过锦毯。萧不言着红袍玉带,诵完却扇诗,接过她手中丝扇。
庭中鼓乐声中,胡姬起舞助兴。礼官高喊“合卺”,新人用银杯共饮交杯酒,席间宾客纷纷掷玉器、珊瑚入铜盘为礼。仆从抬来三牲祭品,按礼制摆上青案。
梆子敲过三更,侍女剪短烛芯。新人衣摆相叠着步入内室,满院朱紫贵客仍在庭前笑谈。定国公门前的红绸随风轻晃,直到东方泛白。
府中,因新娘身有不便并未洞房的新人靠着研究丰厚的礼单消磨了大半夜的时光。
“苗疆居然也有送礼来?让我看看……”萧景姝坐在库房的地毯上,有些讶异地打开锦盒,“催我们赶紧带乌梢去孵蛋的信件,还有……一对情蛊?”
可保两情相悦者忠贞不渝长相厮守,可让痴恋者得偿所愿不受煎熬。
萧景姝轻嗤一声,将一对芝麻大小的蛊虫喂给了肩头的乌梢,对着萧不言挑了挑眉:“不是出自真心的爱意,我不要。”
萧不言笑了笑:“我知道。”
倘若爱意可以被操控,人与物件又有何异,七情六欲又哪里值得他费心探索。
爱的惑人之处就在于无从预料,不可捉摸。
譬如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愿为某个人献上生命,而皎皎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将一颗真心尽数捧出。
永泰三年,距大晋上一次开功臣阁已二十余载。帝后重开功臣阁,增二十余年间文臣武将十二名于其中。
陆冕、陆琼、辛随、萧不言等人赫然在列。
有人对陆氏父女入阁之事颇有微词,但见功臣阁中还有隆庆帝晚年开阁时刘忠嗣的画像,又悻悻闭上了嘴。
的确不能以历任帝王对臣子的喜恶当做入阁标准,要看臣子的功绩。陆冕的功绩无疑是够格的,陆琼作为隆庆三十几年间唯一的女将,又曾是当今皇后的伯母,无疑也是够格的。
有计较旁人够不够格的功夫,还不如自己多努力!不和辛相公以及定国公这等非常之人相比,也得像陈相公看齐!
瞧瞧人家陈相公,在看着自己的画像入了功臣阁后立刻致仕回家含饴弄孙了,时机掐得多么好!早他几年休致的王相公就没捞着进阁!
永泰五年,皇后再次诞下一女。生产之时极为凶险,多亏在外游历的永宁县主及时赶回,行秘法将其救下。
皇二女得名“遂”。
永泰八年,帝后立长女卫玄为皇太女。同年,永宁县主与定国公夫妻出海游历,两年后方归,献舆图、新粮、草药与海外异族数名。
帝后重设市舶司,开海路。
永泰九年,太医院正高岐辞世。次年,恪敬公主崩,辛相公一病不起。
永泰十年,军制改革初成,太女太师、丞相辛随薨逝。
永泰十五年,永宁县主献神药,称对女子体质有益,减生产之苦。太女极其卫属率先试药,三年后,神药已推广至大晋各地。又两年,户部及太医署比对户籍,禀明因生产而亡的女子较五年前减少一半有余。
帝后大喜,封县主为永宁郡主。消息既出,各地均为郡主立生祠,此后大晋无人再拜送子观音,只拜永宁郡主。
同年,郡主与定国公长住集州郡主府,闭门谢客。有集州百姓称,自己得见郡主簪白花守孝,无人信。
数年后。
已经贵为太上皇的卫玄指使着小孙女将自己推进了功臣阁。
“真没想到我能活这么久。”她喃喃道,“久到和熟人叙旧都只能来这个地方啦。”
五皇女推着轮椅道:“皇祖母还能再活一百年。”
“那就成老妖精了。”卫玄笑眯了眼睛,“连最会养身的姨母都没说这么久。”
她口中的姨母是昔年的永宁郡主,民间的延嗣娘娘。
卫玄打量着功臣阁,最新的一批画像还是几年前她退位之前添上去的。她起了兴致,对着小孙女一副一副念叨过去。
再往前的一批,是她刚即位五年时添的心腹能臣和永泰年间的几位老臣,再再往前,就是她小时候父皇母后在位期间唯一添的十二人了。
五皇女站在其中唯一一副二十余岁的男子画像前,惊呼道:“好年轻。”
臣子的画像都是由入阁那一年由宫廷画师亲笔所画,既已在朝堂拼杀出一番作为,必然年轻不到哪里去,是以未至而立的定国公在其中委实太过显眼。
卫玄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我还没出生时,姨夫就封国公了,那时他也就二十五岁上下……若他留在朝廷,最后说不准能封异姓王。”
那的确厉害,如今朝中已经没有这么厉害的男子了,有这么厉害的也不如这位前辈年轻英俊。五皇女打量着画像,饶有兴致地戳了戳画中人的玄色佩刀。
“咔哒”一声,被她戳动的地方似有什么凹陷了下去,随后画像连带着其后的墙壁骤然翻转,露出一副同样年轻的女子画像来。
卫玄一时怔然,还未出声唤一句“姨母”,五皇女便已兴奋出声:“我认得!这是延嗣娘娘!”
外头有不少长这个模样的生祠塑像呢!
卫玄斥责她:“别在姨母跟前这么叫……她不喜欢这称呼。”
五皇女很是困惑:“为什么?”
这称呼多受百姓喜欢啊,不少人都觉得延嗣娘娘有这样大的功德,死后定然升仙了。
于是卫玄想起自己少年时,尚且年轻的姨母在父皇母后面前的抱怨:“一个鹊部就够我忙的了,再让我进新设的太医署操劳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有什么忙的。”父皇的声音带着嘲讽,“说是首座,结果活全扔给手底下的人干,自己到处乱跑,亏得阿玄给你这样高的俸禄。”
母后则在一旁循循善诱:“不让你操劳,只在太医署挂个职罢了,进功臣阁都要有正经品级在身的,郡主封号不顶用。”
“我不进。”姨母哼了一声,“和老师她们放在一起,后人指不定怎么说我名不副实呢,我可不想死了还要被骂。”
父皇“啧”了一声:“惠及千秋万载的事,会骂你的都是蠢货,你还怕被蠢货念叨?”
“那也不进!”姨母仍旧拒绝,“下一次开功臣阁我都要四五十岁了,功臣阁里的萧不言还是未至而立的模样呢!太古怪了!”
一旁的姨夫笑道:“那就拿前几年我在苗疆给你画的最好看的那一副,和我入阁时的年纪一样大呢。”
姨母别别扭扭地说:“……可以。”
后来姨母在外游历时,看到有用了药仍旧难产而死的女子家人对自己的生祠破口大骂,又坚决不肯入阁了。
“当初我就不喜欢他们立生祠,怕受不住这么多香火。”她郁郁道,“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
卫玄颤巍巍地抬手,抚上画中人神采飞扬、鲜妍明媚的脸庞。
这就是姨夫说过的那幅画,是谁将这幅画放在此处的呢?父皇还是母后?
……她有些想他们了。
“让工部的人过来。”卫玄指了指萧不言和辛随画像中间的地方,“把姨母的画像放在这里。”
当日,功臣阁布局略有改动,史书新添两行。夜间有月光穿隙而过,落在年轻女子画像的题字上。
艳阳桃李节,皎洁不成妍。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