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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终团圆 她们注定做不成寻常的母女,可……


    “你们自己安排。”萧不言道,“从今日起,除却筹备对突厥的战事,其余任何事我都不会再经手。”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周武和田柒的脸色看起来难受极了,刘昂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抬起下巴对着萧不言“啧”了一声:“从晓得君侯有心上人的那刻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要来了。”


    与周武和田柒这些将自己视为萧不言亲卫、连名字都是求萧不言新赐的人不同,刘昂在遇上萧不言之前就有八品的武将官职在身。萧不言初入军营不久时,甚至做过刘昂手下的兵。


    同样是有几分名声的少年英才,刘昂不免对萧不言多几分在意,很快便发觉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太过淡漠了,每日只重复着几件事,练刀、杀敌、救人。干的是和旁人差不多的事,可却没有旁人身上对敌军的怨恨、对同袍的友爱,对百姓的宽仁。


    军营里每个人都有投军的缘由,或是亲朋死于敌军之手一心复仇,或是家徒四壁无力逃亡用命换一口饭吃,或是心怀社稷担匹夫之责,或是积攒战功步步高升,可刘昂却看不出萧不言为何参军。


    他像是哪个武庙里供的将星塑像受多香火有了灵,依照本能去做世人希望他做的事。


    整个大晋以北先是饱受康、崔叛军之乱,武德太子用了五年之久平定叛乱后,突厥又再次攻破潼关,百姓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


    这个时候,人们其实很需要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来寄托企盼。北地不少百姓都知晓萧不言曾跟随智能方丈行安葬往生军民之事,再加上他投军后的种种表现,人们自然而然将他的性情视为天纵奇才的特殊之处。


    刘昂却不喜欢这份特殊,在他眼里没有投军目的和缘由却有能力的人太不可控了,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将领。身边人却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说“能打胜仗的就是好将领”,打趣刘昂是不是嫉妒萧不言比他天赋好比他升任快才口出此言。


    这般过了两年,在某次受突厥围困却被萧不言所就,副将劝他效仿旁人投至萧不言麾下时,刘昂终于问出了积攒已久的困惑:“你为什么参军?”


    萧不言的身形已经褪去少年时的单薄,变得挺拔、悍利、坚不可摧。整个北地抗击突厥的兵将都在向他麾下聚拢,他其实挺需要刘昂这种脑子活会管人的人物,思忖一瞬后还是实话实说道:“是想弄明白为何有的仗一看就打不赢,却还有那么多人甘愿战死。”


    “什么玩意儿?”刘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倘若一场仗打不赢,大家最好就放下武器投降求苟活是罢?”


    求生是人的天性,萧不言仍旧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但他知晓外祖和母亲绝不是会投降的人。想要弄清他们的想法,就要模仿他们的行径,于是萧不言摇头:“我不会投降,我只会永远先安排好退路再带人上战场。”


    这也是他永远能以最少的伤亡打最多胜仗的原因,他不打没有退路的仗。


    “哪个将军不安排退路?只是都比不上你的能耐罢了。”刘昂嘀咕了几句,“不过我没想到,你还真是泥塑成了精,根本没有心啊。”


    三岁小孩都能说出为何将士甘愿战死沙场。因为他们身后是养育自己的故土,是千情万系的亲友。一旦退缩,这些东西都会不复存在。


    但刘昂还是决定追随萧不言。


    他一日没弄懂自己想弄懂的东西,便一日不会离开战场,打的胜仗也会多一场。


    等他懂了自己想懂的,说不准就会长出心,更明白守护的意义,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将领。


    他等啊等,等到整个北地被萧不言收复,隐隐现出昔日繁荣,不像以往日日战乱,萧不言还是没长出心。


    不过在刘昂心中,他早已是一个“真正的将领”了行胜于思、胜于言,他做成的事远远比他做事的理由更重要。


    但他还是盼着萧不言长出心,沾点人气儿人情。


    因为感受不到这些世俗之位的人,过得实在太寡淡太无趣了,看着甚至有点苦。


    君侯这样的英杰,得要世上顶顶有滋味的日子来配才好。


    是以在知晓萧不言有了喜欢的女郎后,整个定安侯府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庆祝。一干大老爷们围着田柒从剑南传来的信一字一句的看,都觉得这女郎很鲜活,很闹腾,和君侯很相配。


    刘昂跟着众人一起乐呵了一会儿,叼着嘴里的狗尾巴草叹了口气:“不过君侯怕是不会想做咱们的君侯了。”


    侯府内蓦地一静,秦山往他肩头捶了一拳:“你混说些什么!不盼点好!”


    刘昂被锤得呲牙咧嘴:“老子就是盼君侯好才这么说!你们又不是瞎子,难道看不出君侯其实对公务什么的很不耐烦么?不然怎么总爱做甩手掌柜!如今他有了真正想陪的人,想做的事,作甚还要把他困在这些俗务里!”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觉得是这样,大家心里还是有点数罢。”刘昂拍了拍身上的褶皱,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哪个神仙能庇护人一辈子的。”


    如今真到了这一日,刘昂心里倒没什么难舍,反而颇自得于自己的洞悉。


    君侯还是很靠谱的,原以为他会直接撂挑子,没想到还有北伐突厥的计划。刘昂心道,当年确实没有跟错人。


    萧不言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既你心中早有成算,那我离开这段时日,军中事务都交由你主持。”


    原本还哭丧着脸的周武和田柒闻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这懒鬼可没机会不务正业了。


    ……


    因百官顶多在徐州休整一日,是以萧景妍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接驾,只是备足了酒菜、热水和住所。


    趁着萧景妍去述职的功夫,萧景姝去见了韦蕴。


    她年过四旬,历经波折,可仍不显老态,容貌一如往昔。但见到她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她的容色,而是她堪破万事的淡然气度。


    萧景姝停在她身前几步,哽咽着唤:“……阿娘。”


    她们彼此心中都生出情怯之感,知道母女之情从未断,知道都为彼此付出过,可独独不知该怎么相处。


    沉默片刻后,韦蕴对着萧景姝张开了双臂。


    萧景姝眼前一片模糊,扑进了她的怀抱。


    她的力道着实不算小,撞得常年茹素身子不算好的韦蕴后退了几步,不过最终还是稳住了。韦蕴听着女儿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却并没有一同落泪,只温和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心中生起浅淡的满足。


    待萧景姝哭够了后,韦蕴捧起她的脸,细细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痕。她没有问及什么身份、婚约,只对萧景姝道:“你这一年来,过得是比被关在琅琊别院里好的,是罢?”


    萧景姝露出一个含泪的笑:“是。虽然也遇上了一些麻烦,可总算体会到真正活着的感觉了。”


    韦蕴喃喃道:“那便好。”


    她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问:“日后,你会比如今过得更好罢?”


    “会的!”萧景姝斩钉截铁道,“我要去很多地方,见很多没见过的人,做许多没做过的事!”


    她满怀希冀地看着韦蕴:“阿娘,你……”


    你要和我一起么?


    韦蕴微微一笑:“娘的心已经老了。”


    她这一生,拥有过爱,遭过背叛,被世间最出众的诗人赞颂过,被百官百姓辱骂唾弃过,享过世间最顶尖的荣华富贵,也靠吃草皮苔藓和泥水活过。


    这世间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赏玩的了。


    “再往西行一段时日,便可到东都洛阳。”韦蕴道,“昔年我曾见过洛阳元妙观的观主,与她脾性颇合得来。若她还在,娘便打算在那里做个女冠修行。若她不在了,待到战事了结,娘便回故土出家。”


    她正了正萧景姝发髻上散乱的珠钗:“你隔三差五来一封信,让娘知道你过得不错,就够了。”


    她们注定做不成寻常的母女,可最终都会走上自己想走的路,这便很好,这便够了。


    无需日日不相离,只需知晓这世上有那么一个惦念着自己的人,正顺心如意地活着,心中便盈满欢喜。


    萧景姝见完韦蕴后,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整个人都浸在一股暖意中,待走不动路才后知后觉面前堵了几个人。


    为首的女子鹤发童颜,正是当初蜀州福寿堂里和萧景姝探讨过医术、同时兼任太女卫“鹊”部首座的高大夫,高岐。


    她身后的几个女郎也各有各的面熟,都是被辛随安排随驾一同北上、又和萧景姝打过照面的太女卫中人。


    萧景姝看了一眼这群人后头的巫婴和周嘉,顶着红彤彤的眼睛乖巧地对着一干人打招呼:“高大夫,诸位姊姊,好久——啊!”


    她吃痛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高岐收回自己的手,长叹一口气:“没良心的丫头,亏我还真以为天妒英才,伤心了好久才缓过来。”


    太女卫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颠沛流离的那个太女卫,还来不及为死去的同僚难过便又迎接新的死亡。像她这样的老家伙,实在不忍见到年纪轻轻的后辈早夭。


    彼时高岐难受时,还心想辛随不愧统领六部,到底比自己强上不少,学生没了都没伤怀太久,哪里想到人根本没死。


    “等她打完仗我再找她清算,瞒着旁人就算了,瞒着我这个受不住打击的老家伙作甚?”高岐摸了摸萧景姝的脑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第82章 生女方 “还有一事未告知你,陆瑾死了……


    与众人短暂寒暄过后,高岐单独留了萧景姝说话。


    “节帅已将你的身份告知了几部首座。”高岐严肃道,“我再确认一次,你与陛下是亲表兄妹,且不愿嫁给他,可对?”


    萧景姝颔首道:“没错。”


    “好,那我就把这东西给你。”高岐从随行携带的一堆医术里抽出一本古旧的册子,递给了萧景姝,“大帝生而知之,于医道之上也颇有见地,当年的苗疆大巫也是因此与她交好。她曾言三代内表亲成婚生出的子嗣极易患病,后来清查户籍时太医院中太医从旁协助,发现确实如此。这是当年大帝与大巫一同钻研出的医稿,你可拿给陛下看一看。”


    萧景姝颇为惊讶地接过那本医稿,边翻看边说:“这样大的事竟未曾公之于众……是因为世家么?”


    大晋建国之初世家林立,几大族只在彼此间嫁娶,甚至以与皇室通婚为耻。历经龙朔、显圣二帝与天盛大帝连番打压后才收敛气焰。而后隆庆帝宫变时借了世家支持,再次养出了他们的傲慢习性。康、崔叛乱之时,康氏将嘲笑他们身负突厥血脉的几大世家杀了个干净,是以昔年诸多世家,如今只余以琅琊萧氏为首的“身段灵活、长于留存”的几家。


    “是啊,不仅如此,民间也有亲上加亲的传统,是以这东西未曾公之于众。”高岐有些怅然,“不过大帝说所谓亲上加亲是因为人们眼界太窄,只能从认识的寥寥几人里挑,待到娘子们也能出门闯荡、百姓口袋里都有银子了就会好上很多,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也是她们太女卫未完成的事业之一。待到找到用更通俗易懂的法子向百姓解释相近血亲通婚的坏处后,要将严禁三代内血亲通婚的条例写进律法里去。


    高岐收回思绪,又取出一只药瓶,压低声音道:“这是你以往给陛下下的毒的解药,你可有做备用的?没有我便将这份给你,什么时候给他解毒还是由你安排。”


    萧景姝盯着医稿的某一页,眼中焕发出某种奇异的光彩:“用不着那个了……高大夫,咱们鹊部有什么只生女儿不生儿子的偏方么?你拿给我研究一下。”


    她要这东西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高大夫有些震惊于她的大胆,唇角抽搐了一下:“谁跟你是‘咱们’,你不是凤部的么……”


    边说着,边踟躇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去开药箱的锁。


    “凤什么凤,我这辈子和这个‘凤’字犯冲。”萧景姝忙道,“待会儿我便写封信给老师,自请入鹊部。”


    高岐登时眉开眼笑:“这才对,我活了六十多年就没讲过比你更有天赋的孩子……喏,都在这里,也是当年大帝让大巫研究的玩意儿,不过最好别用,这东西太不稳当了。”


    萧景姝一手医稿一手偏方,将纸上的内容细细对比了一番,又回忆了片刻巫婴阿婆的手稿上有关生育之事的内容,拉住高岐的手道:“我倒有个将其变得稳当的法子,您看这样行不行……”


    两人辩了约有一个时辰,直到萧景姝估摸着到了卫觊忙完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高岐满面红光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明日咱们继续,皎皎啊,你那条蛇能不能交由我几日?”


    刚刚被一老一少逼着又放毒又吐口水还被扎了几针取血的乌梢鳞片都炸起来了,整条身子都在用力,大有把萧景姝的手腕箍断的架势。


    萧景姝给它顺了顺鳞片:“怕是不成,它容易伤人,等明儿我再带着它去您车上。”


    草草收拾了一番仪容,萧景姝带着小桃去了卫觊暂住的院子拜见。


    他的穿着打扮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差别,只袍角与袖口多了龙纹,面前还摊着刚看完的奏折。萧景姝的眸光本是不经意间掠过,却被最后落款处极其明显的“萧不言”三字吸引住,不自觉地凝滞了片刻。


    卫觊自然没有错过萧景姝的片刻失神,干脆将那封奏折递给了她,似笑非笑道:“看么?”


    萧景姝别开目光:“民女身份低微,可是沾染不得这些东西的。”


    “低微?”卫觊轻嗤一声,“倘若未来的皇后身份低微,天底下就没有贵重人了。”


    这人明明知晓她和萧景妍在背后做了什么,却还是这样说话,看来是执迷不悟了。


    萧景姝叹了口气,将从高岐那里带出来的医稿呈给了他。卫觊翻开的姿态漫不经心,伴着萧景姝的提点看了片刻后却拧紧了眉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让户部尚书明早来见朕。”


    这是关乎百姓康健人口多寡的大事,不能耽搁拖沓。


    吩咐完要紧事他才继续同萧景姝打机锋:“这倒不妨碍什么,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言谈之间,已让屋内侍从都退了下去,以免暴露萧景姝身份。


    “表哥如今想要孩子也是要不了的。”萧景姝慢吞吞道,“先谢过表哥救下我阿娘,至于表哥的解药么……我还在做,做好了会送给萧二娘子做陪嫁。”


    卫觊的目光陡然冷了下去:“七娘,你非要逼我么?”


    “这哪里算是逼呢。”萧景姝不闪不避、好声好气道,“诚然,最初是我先给表哥下毒胁迫表哥与我合作,但咱们之间有来有往,细数下来谁也不欠谁什么。如今我当个媒人送表哥一场圆满婚事,咱们也勉强算是好聚好散了。”


    她如今已没了受人钳制之处,又有太女卫相帮,言谈举止间已没了以往的孤注一掷与生涩之感。加之人逢喜事,容光焕发,更显顾盼神飞、明珠生光。


    对着这样一张脸,卫觊心底那点怒气慢慢散去了。他喟叹一声:“七娘,我是真心想娶你。”


    “你想,你就要做到。”萧景姝拍了拍手,赞道,“表哥已然是帝王做派了呢。”


    她的讽刺之意溢于言表,卫觊沉默片刻,问道:“不再受人钳制摆布,欢喜么?不能留在我身边将这欢喜分我一半么?”


    萧景姝心道,他果然是将我视为他的同类了。


    可这何其荒谬,自己一直在被公仪仇摆布控制,可他卫觊虽说也走在恪敬公主安排好的路上,但做的却是他同样愿意做的事。更何况,他的得利是如此之大,大到整个天下都会匍匐在他脚下。


    自己凭什么要牺牲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去满足他一时的叛逆欲望?


    “嫁给我罢,我不会困你太久。”卫觊抬手去触碰她冷淡下来的眉眼,可终究在碰到前收回了手,“不然那又与陆瑾何异?到时候你怕是要拼尽全力对付我,我可应付不来你那些手段。”


    萧景姝面无表情道:“除了多费工夫以外,这件事没有任何好处。”


    “当然有。”卫觊失笑,“未得到和拥有过太不一样了,前者会让人生出魔障,你如今满足我,至少我日后不会再犯错。”


    这和神仙渡情劫是同样的道理。


    人间的帝王和神仙何其相似,都要历过劫数才能更好成事。算起来,他未曾沾染过的也就“情”之一劫了。既如今动了凡心俗念,还是早早体悟了断为好,免得日后再为女色昏头,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萧景姝扯了扯唇角:“你可不是什么得到后舍得放手的人。”


    “你不是留了后手么,我的解药都成萧二娘子的陪嫁了。”卫觊不甚在意道,“倘若我真不舍得放手,你大可去找萧不言袒露身份,你和他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萧不言八成已经知道了。他若知道,这亲估计是结不成的。


    那股心虚又涌了上来,萧景姝有些烦躁地将纷乱思绪甩开,心道,随便罢!


    反正这趟长安她是要去的,老师应当会在打完仗后来长安任职,她要见一见老师。成亲抑或不成亲,也不让其余人费心思了,留给萧不言和卫觊掰手腕去!


    萧不言将这婚事搅黄了,她正好不用嫁。搅不黄的话嫁就嫁了,反正以往就是这么打算的,就当多历件新鲜事了!


    “我累了好久,这次就不瞎折腾了,随你们的便罢。”萧景姝嘀咕一声,毫不避讳地拿起了那封奏折。


    是萧不言禀报他太久没回西北,近日手头又没什么要紧事,便回去看看,顺带筹备一下数月后北伐之事。


    见她未再强烈抵抗婚事,卫觊心头松快了一些,“唔”了一声:“还有一事未告知你,陆瑾死了。”


    萧景姝拿着奏折的手抖了一下:“……死了?怎么死的?谁杀的?”


    “萧不言手底下的人。”卫觊简要说了说新安郡王、卫登、白素锦母子之事,“一下子死这么多人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萧不言留在汴州的驻兵。陆瑾的人本就被我杀了一批,自己也受了重伤,被追捕时不慎中箭身亡了。”


    只是可惜,没有找到玉玺。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日后再新刻一枚便是了。


    他看起来只知晓汴州之事的七分实情,少的那三分正是自己曾在汴州出现以及萧不言返回汴州亲手抓住了陆瑾。萧景姝略微一想,便知晓是萧不言联手汴州那边将事压下去了。


    好了,把“乌皎”的出现向卫觊瞒得这样紧,萧不言定然已经在心里撕下自己萧氏七娘的那层皮了。


    萧景姝感觉像是有十条乌梢在自己背上爬,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干巴巴道:“那他查到陆瑾的真实身份了么?”


    “这倒没有,陆瑾将身份做的极好,他只查到‘公仪仇’以往与武德太子有仇,最初做太子幕僚便是为了报仇。”卫觊垂首继续看起了公文,“差不到也好,手下的人杀了自己的亲舅舅,知道真相未免太过残忍。”


    乱七八糟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萧景姝憋了许久,诚恳地吐出了四个字:“确实如此。”


    第83章 无所困 “我不会困住她,我只会追逐她……


    车队浩浩荡荡,行路的速度尽管加快了,也着实快不到哪里去。萧景姝与高岐窝在马车里摆弄了一天药方药材,只觉得憋屈的厉害,用晚食时委委屈屈地去找巫婴:“我想学骑马。”


    巫婴也无趣得厉害,闻言便从闲置的马匹中挑了一匹青骢小马,同萧景姝约好明日清晨去前头河滩开阔处教她。


    晨雾未散,河滩碎石上已响起错落马蹄声。


    巫婴勒马立在芦苇荡前,玄色窄袖胡服纹丝未皱,瞧着不远处僵硬地拽着缰绳走的歪歪斜斜的胭色身影,摇了摇头 :“腰沉三寸。”


    萧景姝闻言猛地后仰,青骢马顿时不满地喷出白气。她慌忙揪住鬃毛,整个人几乎匍匐在了马背上:“阿婴救我!”


    玄色衣摆倏忽掠过身侧,巫婴单足点鞍跃上萧景姝的马背,伸手扣住她执缰的皓腕:“掌心空,指节松,莫要慌乱,只抓缰绳便好。”


    日头渐高时,萧景姝终能稳坐鞍上控缰徐行,甚至还有闲心在河畔折了几枝嫩柳。青葱指甲掐开柳皮,露出玉白内芯,三两下便削成拇指长的柳哨。她斜倚马背试吹几声,清越哨音惊得芦苇丛中飞鸟振翅,扑棱棱掠过头顶。


    剩下的几枝青柳被她编成了环,与巫婴一人头上顶了一个,剩下的则斜斜挂在了身下青骢马的耳朵上。


    因行路速度不快,倒方便了她这般的初学者骑马跟随。离开河滩时又遇上几棵杏花树,萧景姝在每棵树上挑了几枝开得最盛的花,兜了满怀的花枝,悠哉悠哉地去追已入了前方县城的车队。


    持缰缓行,由队尾至队中,萧景姝敲了敲韦蕴乘坐的马车,将怀中最惹眼的一枝杏花从车窗递了进去。再往前,她又给高岐及太女卫中的其他几个长辈一人分了一枝。


    在马车里闷得不痛快,同样出来骑马的恪敬公主见状挑了挑眉,打趣道:“颇有本宫年轻时几分风范。”


    不过她折花送的都是年轻俊美、身强力壮的小郎君。


    于是萧景姝又从仅剩两枝的杏花里分了一枝给恪敬公主,笑嘻嘻道:“怎敢与您相比。”


    御驾旁的阿喜将后头这些事看得分明,又听了几个来往的老臣念叨,忍不住隔着车帘对卫觊告状:“陛下,他们念叨七娘子不成体统呢。”


    卫觊正巧想放松片刻,便命内侍将轿辇的帘子卷起,向后头不远处看了两眼。他一举一动何其受人重视,萧景姝想当不知道他在看自己都不行,片刻后便策马到了御驾旁。


    卫觊眉眼含笑地打量着她怀里的最后一枝杏花:“唔,留给我的?”


    萧景姝皱了皱鼻子,低头将花也编成了花环往脑袋上一套:“留给我自己的。”


    青骢马甩着尾巴离开了,卫觊失笑地看着她的背影,浅粉的杏花和嫩绿的柳叶将发髻勾得有些乱糟糟,瞧着的确有些不成体统,可板板正正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吩咐内侍:“去找尚衣监的人给七娘改两身骑装,她身上这件不知从哪里讨来的,瞧着宽松了些。”


    街道一侧不起眼的客栈二楼上,萧不言隔着半掩的窗户,专注地注视着下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他们是昨夜到这个县城的,为了避免直接遇上朝廷西行的车队,便打算在客栈停留一日。


    两侧禁军护送,往来者形貌一丝不苟,在其中实在太不同、太鲜明。身份的迷雾彻底散去后,即便此时相距较远看不清她的容貌,她在萧不言心中也格外鲜明。


    世上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萧不言心道,我从来都没有认错过。


    她从御驾旁边离开后到了队伍中央一架平平无奇的马车旁,似乎侧身与车中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从马鞍旁系着的布袋里摸出柳哨吹了起来。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着,萧不言终于看清了萧景姝的脸。她的眉眼间没有一丝阴霾,神情极为舒展,仿佛这世间没有一丝一毫可让她忧虑的事一般。她这样的模样萧不言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如火烧云一般的凤凰木下她看见满山飞舞的蝴蝶,一次是玉容儿教她跳傩舞。


    其余时候她即便在笑,眼睛里也总有那么一丝情绪是紧绷的。在金陵做他的“七妹”时尤甚,一直是一副病骨支离,郁郁寡欢的模样。


    一想到她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的一部分缘由是为了骗过他,萧不言又隐隐有些气了。不过以往是气她骗自己,如今是气她竟为了骗自己糟蹋身子。


    她终于到了客栈正下方,清越哨音传进室内,一直被萧不言严加看管的公仪仇耳朵动了动,唇角扯出个状似嘲讽的笑来。


    “这曲子还是当年我请名师教她的,没想起用竹哨吹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他幽幽道,“阿泯,七娘貌似很乐意嫁给卫觊呢,不然吹不出这样轻快的曲子。”


    这是他这些日子头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公仪仇自己都落进了萧不言手中,他这些年经营的势力自然也被萧不言顺藤摸瓜全都扯了出来。萧不言先命人将他安插在这一路以及长安的、打算刺杀恪敬公主和卫觊的几个钉子拔了,而后开始细细梳理他手下这些不算少的人。


    不清楚自己到底帮公仪仇做过什么、复仇心思没有那么热切的打散编进军营做正事去,为数不多的执拗之人陪公仪仇一道去庄子里清修。


    萧不言没有搭理他,待萧景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平静道:“她知晓这所谓婚事根本困不住她,又何须因此烦忧。”


    从意识到卫觊从头到尾都知晓皎皎的身份后,他就明白卫觊不会轻易放弃娶她的念头。


    这期间田柒一直在他身边明里暗里地骂卫觊不要脸,但萧不言并不觉得卫觊的行径有多不要脸,毕竟皎皎受人喜欢太正常了,既然喜欢,那自然要设法去抢。


    这几日,他隐隐察觉出公仪仇对皎皎的心思也有些不同寻常,思忖过后决定装作没意识到这件事——皎皎估计会对这份古怪的“喜欢”感到厌恶,那他最好表现得对此从不知情,免得她日后从自己的表现里想起这件事,连带着自己都遭嫌弃。


    “卫觊困不住她,你也困不住。”公仪仇冷眼看着他,“她即便喜欢你,也绝不会抛开身份芥蒂一心一意与你在一起,你又何必栽到她身上。”


    他到底亲自教养萧景姝长大,知晓有些东西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放下。


    这些人,明明一个两个都喜欢她,可偏偏做的都是让她不欢喜的事。萧不言摇了摇头:“我不会困住她,我只会追逐她。”


    她要的就是这个。与她没有仇怨芥蒂之人的爱她反而不敢要,因为她不信什么真心。她要的就是本就有隔阂、会因她痛苦、被她一次次推开又会不断追上的人的爱,历经摧折淬炼的东西在她眼里才显得真。


    因为她是一个不信自己能轻易得到爱的胆小鬼。


    不过没关系,胆小鬼已经向他走出一步了,即便她走出一步后又飞快逃离。


    但她已经用尽所有的胆量了,剩下的事交由他来做便好。


    车队的末尾掠过,萧不言关上窗对田柒道:“二娘应当留在了徐州,先去见一见二娘再回琅琊。”


    ……


    数日后,洛阳。


    昔年繁盛一时的元妙观已稍显破败,但门前并无杂草落叶,显然是精心清理过。


    萧景姝搀着韦蕴的胳膊,同她一起跨过了门槛。


    两名扎着圆髻的小道童正蹲在门前斗草,见有香客至,忙起身作了个揖。韦蕴摘下幕篱回以一礼,问道:“敢问妙通真人可在?”


    萧景姝见状也有样学样回礼,两个小道童对着母女二人的脸呆愣片刻,方才急急忙忙跑到了道观里:“观主,有两位娘子找您!”


    片刻后,一名年过五旬、头戴黄冠的坤道走了出来,在看清韦蕴的容貌时面上划过明显的错愕。


    萧景姝听到韦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一别十八载,不知真人无恙否?”


    盏内清茶散出浅香,茶叶不算名贵,水却难得甘甜。


    萧景姝放下茶盏,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妙通真人和韦蕴谈及往事。


    “昔年康氏叛军入城,并未对我等修道之人手下留情,只勉强算是没有滥杀罢了。”妙通真人眼中露出回忆之色,“后来,前护国寺智能方丈携弟子超度亡魂,宣扬佛法,受人尊崇,佛门、道门中人也沾了些光,连后来的突厥人也没对我等多加为难。”


    萧景姝握在茶盏上的手微微一紧,但妙通真人并未多加提及智能方丈的“弟子”,只继续说起十几年间的修行之事。


    “贫道略通些岐黄之术,常替周围百姓诊治,加之香客往来,观中不过清闲度日。”妙通真人有些担忧地看着韦蕴,“娘子留在此处,怕是会受苦。”


    韦蕴微微摇头:“修行之事,哪里有受苦之说。”


    萧景姝低头捏了捏荷包。她自己手头并不算宽裕,荷包里只有前几日高岐发给她的太女卫月俸,但来元妙观前恪敬公主给她塞了五千两银票,说阿娘没要,让她设法将银票留在道观里。


    想了想,萧景姝到底没把银票掏出来,只对妙通真人道:“我这里倒有不少好用的药方子,还请真人借我纸笔一用让我留下这些东西,权当是为阿娘尽孝了。”


    第84章 明过往 上书:较去岁新增枝桠十六。……


    废了不少口舌后,妙通真人总算收下了那一沓厚厚的方子。


    她从中挑出了几张和治病关系不大的方子,轻咳几声:“此物……怕是用不上。”


    萧景姝顾左右而言他道:“人心险恶,观中总要有防身之物嘛。”


    妙通真人掩面道:“贫道的意思是,观中已有差不多用处的方子,无需小娘子的这些了。”


    也是,能在二十载战乱中保存自身,怎会没有防身的手段。萧景姝闻弦音而知雅意:“那我再给真人写几张您绝对没见过的。”


    一旁的韦蕴温和地注视着她,待她停笔后缓声道:“赶路要紧,皎皎,你该走了。”


    萧景姝心中有些不舍,却还是颔首:“……嗯。”


    春日洛阳,牡丹盛开,满城飘香。街道上行人如织,车马喧嚣。萧景姝拉缰上马,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元妙观。


    两个小道童慢慢关上了道观的大门。


    她收回目光,策马驱驰,奔向比城门更远的远方。


    ……


    琅琊。


    萧不言踏进了山中别院的大门。


    十六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就在皎皎出生的那一夜。他从产婆手中接过小小一团的襁褓,细细体悟新生是什么。


    那片刻的体悟给他深静如渊的生命带来细微的波澜,让他偶尔在瞧见有孕的妇人、初生的马驹时短暂忆起怀抱襁褓一动也不敢动的感觉,可也仅仅如此罢了。


    他从未想过回来看看她,也从未惦记过那个看起来极其孱弱的女婴有没有长大、又长成了什么模样。生平第一次,萧不言心中生起名为后悔的情绪。


    此时此地,能够让他倾诉情绪的竟只有一个公仪仇。于是萧不言微微侧身对他道:“从她出生后,我就该时不时回来看看她。”


    这样也能早日察觉这座山庄里埋藏的秘密,早日让皎皎走出牢笼,早日让公仪仇停止无意义的复仇,好挽救一些无辜者的性命。


    公仪仇没有理他,控制着轮椅转向自己常住的院子,一旁的钟越见状忙上前为他推轮椅。


    山庄外已经安排好了看守的人,于是萧不言没有再管他的去向,而是径直走向了萧景姝住了十余年的留芳阁。


    来此查探的暗卫给过他山庄地图,他早已将布局记得清清楚楚。


    室内陈设很是寻常,靠近回廊的窗下摆着一张书案,案上的砚台已落满灰尘。书案两侧立着樟木书架,架上书籍不多,几乎全是萧景姝十余年来练习过的字画与做过的功课。


    萧不言拿起最上面的字帖,见是极其端正的簪花小楷,又将字帖放了回去。


    她素日里不爱写小楷,一直写行书。


    萧不言又去看另一架上的画轴,一阁一阁分门别类整理得极好。他最先看的这一阁画的全是巫婴,从她少女时到如今的样貌全有,足足二十几幅,笔触细腻自然。


    其余较多的是一直留在山庄里的老仆。萧不言看出萧景姝在初学画时就在画这几个人了,一直到她去岁离开这里,一年一幅,岁月光阴尽留纸上。


    其余更少的是公仪仇和他身边的人,以及这些年教过她琴棋书画等的先生,每人或一幅或两幅,只一个钟越有四幅。看得出没有画老仆时用心,更比不上巫婴。


    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二十余人,这便是她十余年来见过的所有人了。


    另外半架子全是景物,无外乎这山庄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画的最多的是正对着窗的一棵杨树,最新的一幅落款是前年腊月,光秃秃的枝干,扑面而来的死寂,唯有用朱笔圈出的十来个圈显得不同寻常。


    上书:较去岁新增枝桠十六。


    萧不言沉沉吐出一口肺腑间的郁气,将这些她显然画得很无趣很不痛快的画尽数放了回去,却在最底层发现了一幅纸张发黄、显然很久没打开,几乎被塞进书架最底层的画。


    他轻轻拂去灰尘,慢慢展开。


    上面是比如今年轻十来岁的韦蕴,笔触很稚嫩,画中人的眉眼却很是鲜活。纸上略有凹凸不平、水迹蒸干的褶皱。


    一点一点,似是泪痕。


    萧不言把这幅画同巫婴的那些放在一起,打算一同带出去。


    撩开竹帘,他又进了她的闺房。铜镜蒙尘,妆奁里也未有什么贵重之物,不过几根木簪银钗。床也不大,三尺宽而已,连挂幔帐都显得多余。


    萧不言坐在这张略显逼仄的小床上思忖片刻,伸手去摸了摸小床另一侧紧贴着的墙壁。


    果然有刻字,字迹很浅,应当是用木簪刻的,密密麻麻全是计数的“正”字。萧不言胆战心惊地摸了许久,才在床缝间找到几个刻意加深过不知多少遍的字——“遇见阿婴。”


    这一面墙上记得是皎皎遇见巫婴的天数,她的人生从救下巫婴那一瞬开始转变。倘若没有巫婴、没有巫婴带给她的东西,她一辈子都无法挣脱这座牢笼。


    最后萧不言走上了二楼,推开了最大的那扇窗。


    这是整个山庄里最高的地方,站在此处,可以看到山庄外绵延的群山,高飞的鸟雀,也可将山庄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四四方方,一隅之地,逼仄不已。


    窗台和窗框的中央微微凹陷,像是有人经年累月坐在此处形成的痕迹。萧不言心道,这里应当是皎皎最喜欢待的地方。


    不过应当也是她最痛恨的地方,每一次坐在这里远眺,她或许都会生出被束缚的痛苦。


    好在如今她已经出去了。


    小佛堂里的暗门已经打开,萧不言走过长长的密道,对上尽头密室里数不清的灵位。


    他自幼长在军中,过目不忘,仍可清晰记起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


    这里实在太昏暗、太逼仄了,好在当年他已经尽量将每一个人的尸骨妥善安葬,又在潼关外立了石碑,不至于让他们的魂魄挤在这间狭小的密室里。


    萧不言跪在了陆冕与陆琼的灵前,低声道:“再过几个月,孩儿将率军北伐,定让突厥重新对我大晋俯首称臣。”


    有风从暗道里吹来,密室内白烛火焰轻轻跳动,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萧不言继续道:“等战事了解,孩儿会与妻子游历四方。”


    “当初成亲之时,孩儿带她拜过母亲,目亲应当见过她。”萧不言的声音顿了顿,“只是当时……礼节不大妥当,若日后她甘愿,孩儿会带她重新拜过外祖与母亲。”


    说完这些,也无甚可说的了。萧不言起身与两位长辈的灵位对视片刻,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要返回长安城见他的爱人,奔赴他的余生了。


    ……


    大晋都城,长安。


    萧景姝正在和休沐的巫婴蹲在承天门横街街口的小摊边吃油糕。


    御驾和百官车队刚到长安城三日,三省六部的官员还没彻底安顿好,中和帝的棺椁还没正式下葬,卫觊便先命人张出了榜。


    再迁都城,朝廷里的大员是不缺的,但八九品的小官与小吏却缺得紧。却就要招人,怎么招?考。考期就定在四月初,户籍不限,男女不限。因着消息是边从金陵北上边往外传,如今各地已有不少人入京了。


    没有人对“男女不限”四个字提出异议,有异议也不敢当面说。缘由很简单,剑南道节度副使辛渡刚刚带着剑南道的兵马打下了山南东道,淮南道的兵马一半是由剑南节度使辛随在领。不久前,那个刚上任的徐州刺史萧景妍上奏一封,于是河南道武宁四州的兵马也南下驰援淮南道去了。


    一时之间,整个大晋的仗都是女人在打,百官心想,倘若此时计较那个“男女不限”,挨打的就要变成自己了。


    萧景姝听卖油糕的阿婆眉飞色舞地感慨自己孙女的聪明劲儿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笑眯眯地说了几句“定能考上”的吉祥话,于是又得了几块不要钱的米糕。


    她和巫婴一人两块分着吃了,鼓着腮帮子问:“南边刘相公那里,怕是撑不了太久了罢?”


    巫婴摘下腰间的水囊喝了口水,露出了原先被水囊盖住的、属于兵部员外郎的铜鱼袋——这一路上恪敬公主忙着与各部官员勾兑,北上的太女卫中人几乎人人都有品级,巫婴也不例外。


    照恪敬公主的说法是:“得先用太女卫将朝中从上到下的官位都填一遍,不然上头都是男人,这次考中小官小吏的女郎们一辈子就只能当小官小吏了。”


    因着太女卫里个个都是能干人,用起来比朝中的酒囊饭袋都舒坦不少,卫觊眼睛都没眨就批下了亲娘抱来的一大批求官折子,并笑眯眯的对上疏弹劾的御史道:“新朝新气象嘛。”


    新朝,新君,新气象。不想见新气象的话,就不用在新朝待了。


    前御史台老大、现礼部尚书、指望着侄女能做手握实权的皇后的萧成安私下与老部下们谈了谈心,于是弹劾恪敬公主和太女卫的折子少了一大半。


    巫婴将水囊系了回去:“应当是,听闻春耕时江南道军中有哗变。”


    说完这句话,萧景姝也咽下了最后一口米糕,于是巫婴把她往胳膊里一夹,飞也似地跑了。


    真是失策,休沐居然忘了解下鱼袋,附近几个摊子上的阿公阿婆大娘伯伯方才看她的眼睛都冒绿光了,好似下一瞬就能扑上来问她知不知道数日后的考试考什么又能走什么门路!


    萧景姝边跑边大笑道:“我家阿婴当大官了!”


    她的声音被靠近的马蹄声盖了过去,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巫婴揽着她站在路边看了一眼:“是捷报。”


    从淮南道传来的捷报。


    第85章 返长安 拿对自己不重要的事再次来赌一……


    月余前。


    淮水河面上,薄雾渐散。江南道水师的蒙冲战舰破浪前行,船头青铜撞角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刘忠嗣站在楼船顶层,望着两岸新发的柳枝,眉头紧锁。


    他在忧心战况。


    战局对他们而言实在不利。山南东道节节败退,江南道与淮南道明面上僵持不下,但颓势已显。


    数日前他们粮道被劫、粮仓被毁,不得已又于各县募集粮草,一来一往耽误了春耕,民间已隐有怨言。


    突然,尖锐的鸣镝声划破长空。


    “敌袭!”瞭望兵的声音还未落下,三百步外的芦苇荡里已腾起数十道青烟。隐在不远处的辛随早有准备,命人将浸满火油的芦苇捆投入江中。这些芦苇捆顺着水流,悄无声息地撞向江南水师。


    “相公小心!”参军一把拉过刘忠嗣。第一艘蒙冲战船已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船上的士兵慌乱中跳入江中,却被早有准备的淮南水军用渔网捞起。


    辛随站在望楼上,冷静地观察战局。她抬手示意,埋伏在两岸的弓弩手立即放箭。箭矢并非瞄准士兵,而是射向船帆和桅杆。


    “都是我大晋子民,不必徒增伤亡。”辛随道,“传令下去,放闸。”


    上游三道拦江铁索轰然坠下,将江南水师截成三段。燃烧的战船引燃了辛随命人事先布置的浮雷——那是用渔网捆着的陶瓮,每个都装着五斤火药。淮水瞬间化作火””海,伤亡者却寥寥无几。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赵奉节满身烟尘,阴沉着脸带人钻了出来:“没逮到!刘相公身子骨老了,跑得却依旧快!”


    辛随正带着辛英清点俘虏,看着一干毫无反抗挣扎之意的淮南道士兵,摇头道:“无碍。”


    民心已失,士气不足。即便刘忠嗣一意孤行,又能坚持多久?


    ……


    春雨如注,江南大营笼罩在雨幕中。刘忠嗣正在灯下研究舆图,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相公!”参军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将士们……将士们哗变了!”


    刘忠嗣猛地站起,披上蓑衣走出大帐。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颤——数千将士跪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铠甲。


    “你们这是做什么?”刘忠嗣的声音有些发抖。


    为首的都尉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相公,百姓家中余粮被征,春耕又耽误了,这一年都不会好过了!我家老母来信,问明明先帝遗诏将传位写得清楚,相公却还要不顾百姓,另行拥立之事……”


    另一个士兵喊道:“丞相,辛节帅、冯节帅在淮水两岸广设粥棚,收容江南道流民。我们……我们实在不忍心再打下去了!"


    刘忠嗣踉跄后退,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他望着跪满一地的将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参军连忙扶住他,低声道:“相公,将士们并非要背叛您。他们只是……只是不忍心看您背负骂名啊!”


    这时,一个年轻士兵鼓起胆子说道:“相公,您是国之肱骨,常教导我们要爱护百姓。可现在,百姓们都在挨饿,我们却在这里打仗……这……这不对啊!"


    刘忠嗣看着这个满脸稚气的士兵,突然想起了自己数日前战死的小孙子。在孙子死后,小儿子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他能看出家中不少子孙与学生都生出了退却之意。


    雨越下越大,将士们依然跪着。他们的铠甲上沾满泥水,却无一人起身。这是无声的抗议,也是最后的忠诚。


    事到如今,他虽不甘、不愿,但这仗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继续下去只会徒增伤亡,并不会接近胜利。


    刘忠嗣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面上显露出几分灰败死寂之气。


    “罢了。”他沉默良久,喃喃道,“罢了。”


    ……


    辛随是在接管江南大营后才见到的刘忠嗣。


    他的脊背佝偻,面上皱纹斑点格外鲜明,丝毫没有一国丞相的气度,看起来和村头那些年迈、固执的老头子没有什么区别。


    辛随心中并没有什么仇人终于落入手中的喜悦,毕竟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刘忠嗣抬眼看了看她身侧密不透风的守卫,缓缓道:“老夫平生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没能杀了你。”


    “只杀我可没用。”辛随笑了一下,“太女卫一日未绝,我们所求功业便一日不断。倒是你……”


    她靠近几步,微微俯身眼里是难得一见的嘲意:“还没死便放弃所求,是终于想起自己是大晋的丞相,而非卫庆的马奴了么?”


    刘忠嗣已经活得很久了,久到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低微的出身。他因这两个字恍惚了一下,却并未生出什么被羞辱的恼怒来。


    他的确是陛下的家奴,是陛下给了他向上爬的机会。陛下活着时,他会用心守护陛下的江山,陛下不在了,他也会尽力选出陛下更中意的人继承这份家业。


    “你们太女卫与老夫又有何异呢?”刘忠嗣的声音听起来苍老极了,“不过都是各奉其主,各行其道罢了。”


    辛随摇了摇头,放下一把匕首,转身离开:“太女卫不会挑起注定一无所获的战争。”


    注定无果、徒有伤亡的战争,除了展现自己无用的忠心外毫无意义。


    在踏出大帐的那一刻,辛随听到了匕首落地的声音,随后是一声闷响。


    她仰头看向天幕之上的暖阳,自言自语道:“陛下,阿娘,我终于能回长安见你们了。”


    再不回去,我也快要老死了。


    ……


    次日早朝之上,卫觊身边的掌事太监寿康念出了自淮南道传来的捷报。


    在朝臣的恭贺声中,卫觊平静地点出了刘忠嗣的两个大儿子、几个满脑子女子不得干政的学生的名字,示意这几个人秋后问斩,而后缓缓道:“刘氏一脉,抄没家产,流放幽州,三代之内不可为官。”


    大臣们闻言道:“陛下圣明。”


    这的确是一个极其宽仁的决定,毕竟刘家第四代里最大的那个也到了出仕的年纪了,这也算是给刘家留了一份香火情。


    卫觊又安排好了其余几家的流放之地,于御座之上俯视着朝中百官。


    刘忠嗣为相数十载,除去跟随他造反的那些,此时朝中也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提携。


    就连自己,也曾做过他的学生。


    卫觊轻叹一声:“许刘忠嗣棺椁陪葬泰陵,让他的四子亲自安排罢。”


    泰陵是隆庆帝的陵寝。隆庆帝驾崩时北方局势依旧不稳,是以泰陵还是刘忠嗣在江南一带新修葺的。


    不少官员目露怔然之色,再次俯身拜道:“陛下圣明。”


    一旁的寿康借机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个人……”


    卫觊眉头蹙了一下,方才想起卫愈来。此人的存在感实在太薄弱,除了被刘忠嗣选中外几乎无甚过人之处了。


    他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让他去守泰陵罢。”


    至此,大晋的版图再次回到了二十余年前、战乱未起时的大小。百官们也将议事的重点放在了目前仅剩的大事上。


    登基大典,以及立后大典。


    萧府。


    萧景姝放下了手中的酥酪,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萧成安:“你在我这里转悠什么!好胃口都被你转没了!”


    如今她仍顶着萧氏女的名头,是以依旧住在萧府。


    她住的很愉快,很心安理得,每日出去吃喝玩乐都记萧府的账。幸亏她并非穷奢极欲之人,萧氏也家大业大,不然还真经不起她这么折腾。


    萧成安死死压住自己蓬勃的怒气:“我听说,你将宫中派来的礼仪嬷嬷赶出去了?”


    “什么叫‘赶’?我是那般不讲理的人么?”萧景姝抱臂道,“她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学过,还留她在这里作甚?”


    学过……也对,萧成安心道,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公主来着。当初陆瑾既有必要时拿她出来糊弄人的心思,那该教她的还是教过的。


    可他却依旧半分放心不下,再次问萧景姝:“还有十日便是立后大典,你们到底是怎么商议的?我去信问二娘,她让我不必担心,说一切自有安排。”


    萧景姝懒散了数日的神经稍微紧绷了一下,而后又懈怠下来,慢吞吞道:“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安排的。”


    反正卫觊的解药她已经做好让人送往徐州了,剩下的事就顺其自然罢。对她而言婚事本身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持续多久。眼见老师就要回朝,卫觊注定不可能困住她,她就更懒得费心思去想什么婚事了。


    此时对她而言,婚事远远没有突然被调去办差的巫婴什么时候回来重要——明明她们约好这几日去城郊踏青的。


    萧成安看着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却仍强忍着继续问道:“二娘还嘱咐我无需给阿泯去信,说阿泯心中有数——他有什么数?难不成他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了?”


    真是怪了,阿泯自幼与家里不亲,不听他的就算了,一向为萧氏着想的二娘竟也对他失了恭敬,隐隐透出偏向面前这个妖女的意味来!害得他还要向这个妖女来讨消息!


    萧景姝闻言拨了拨腕上的镯子,平静道:“是啊,他应当什么都知道了。”


    明明这是萧成安自己问的,可他却又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倘若他知道了,定不会放任你嫁入宫中!”


    萧景姝面上露出个浅淡的笑来,轻声道:“所以我说无需担忧什么婚事。”


    长安曾是萧不言的地盘,倘若他不想让她嫁,自有办法阻拦。倘若他知道了,最后这婚事没被搅黄,那就意味着自己在他心里也没那么紧要。


    那嫁不嫁给卫觊就更无所谓了,反正她的确要在长安待一段时日,顺便成个亲也无妨。


    萧景姝抱起冰碗,吃下了最后一口酥酪。


    拿对自己不重要的事再次来赌一赌他的真心,不算亏。


    第86章 试嫁衣 这次生气过后,他还会像往常一……


    帝后大婚前七日。


    在关内道与山南道之交的洋州,巫婴见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巫绪。


    约莫是为了入乡随俗,他换上了大晋男子常穿的圆领窄袖长袍,唯有面上的刺青、垂落肩头的发辫彰显着他的异族身份。


    见到身着官袍,样貌较当年长开了不少的巫婴,巫绪笑出了一口白牙:“阿婴姊姊,好久不见啊。”


    昔日被他强夺乌梢不成逼出族地的旧恨涌上心头,巫婴深深吐出一口气,握在腰间佩刀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一旁随行的鸿胪寺官员见状眼皮直跳,忙将她拉到一旁安抚:“小巫大人,公务要紧啊!”


    他们多少知道一些苗疆巫族的行事,倘若不是在族中活不下去,鲜少有人主动离开族地。是以这个年纪轻轻便离开族地数年的巫婴大人估计和族中不怎么对付。


    但没有办法,新帝继位,多年同大晋没有往来的苗疆突然上了贺表,苗疆大巫还表示要亲自前来拜谒,他们自然要好好接待。找来找去,对如今的苗疆了解最深的也就一个巫婴,自然要抓她的壮丁。


    巫婴的脑子里闪过了长安城鸿胪寺附近适合套人麻袋的几处拐角,平复了一下心绪,给双方牵了个线,听着巫绪极不熟练地同鸿胪寺官员打官腔。


    当她以为该说完的都说完后,巫绪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动情道:“其实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巫婴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戒——这臭小子要作什么妖?


    “临行前阿爸告诉我,我曾有个貌美如花的姑姑,年少时不懂事出了苗疆到大晋游玩,结果被人拐去再也没回来。”巫绪哽咽道,“当初大晋动乱我们不好出族寻人,未曾想一耽误就是十七八年!如今阿爸命不久矣,遗愿就是再见姑姑一面,我便想托大晋陛下帮忙找找人。”


    一旁的巫婴:“……?”


    你有个鬼的阿爸,你不是和寻常人一样都不晓得自己阿爸是谁么?还貌美如花的姑姑,哪个貌美如花的巫族女子会想不开来大晋玩,留在族中三夫四侍不好么?!


    两个鸿胪寺官员闻言有些犯难。走失个两三年还好说,都十七八年了,即便找到估计也是只剩骸骨了罢?


    不过他们还是道:“既然大巫有所托,某等必尽力一试。敢问可有画像?”


    巫绪拍了拍手道:“将姑姑的画像拿上来。”


    看着已经有些年头的画像徐徐展开,露出画中人绝艳的脸庞。两人见状惊呼出声:“这……这不是……”


    这不是萧府七娘子,他们大晋未来的皇后么!


    他们齐齐看向了同样目瞪口呆的巫婴。


    从徐州到长安的这一路上他们可看得分明,萧府七娘和家中人不怎么亲近,反而和恪敬公主、太女卫中人很是投缘,连骑马都是巫婴教的!


    若大巫走失的姑姑和萧七娘子长得如此相像,巫婴这个出身苗疆的巫族人不该早看出来了么?


    巫婴细细打量着画像,确信巫绪这劳什子“姑姑”的画像就是拿她家皎皎近日的画像改动的无疑。


    皎皎越长大,容貌与爹娘越不像,几个月前暴瘦了一次后,除去眉眼,已经再难看出隆庆帝与韦蕴的影子了。


    可这副画像,却与她如今的相貌有八分相似。


    巫婴在心中顷刻间锁定了“罪魁祸首”——曾经去过苗疆与巫绪有过往来的萧不言,口中却道:“我不清楚,他姑姑走丢时我还很小,记不得她的相貌了。”


    随行的大晋官员们面面相觑,眼风缠绵间已推测出了自己认为的“真相”。


    ——是了,当年萧府的老夫人不满萧成安与女将陆琼的婚事,也不喜欢自己那个生来有异口不能言的长孙,变着法子给萧成安府上塞人来着!


    ——这位巫族女郎有如此相貌,即便被拐子拐了也是往大户人家卖!


    ——听闻萧七娘子并不受宠,自小在庄子里长大。原先我还疑惑萧成安怎的对孩子如此心狠,若这孩子有苗疆血脉倒也说得通了!异族嘛!


    ——一路上七娘子行为举止随性不拘,不似大家闺秀,原来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听闻苗女都是这种做派!


    原本朝中官员就对萧景姝非大族嫡女的出身以及不太守礼的举止颇有微词,如今在知晓她“身负异族血脉”后,这份微词已然转化为芥蒂。


    “兹事体大。”为首的鸿胪寺官员肃容道,“还请大巫命人整装,我们即刻前往长安。”


    ……


    长安城郊。


    劳累了数个时辰的马儿凑在溪边饮水,戴着帷帽的萧景妍走下马车,靠近了溪边:“长兄,您有事找我?”


    萧不言收回远眺城门的目光,平静道:“二娘,日后萧氏交由你做主了。”


    “知晓我出身的人,除去府中,不过也就陛下身边人、辛氏几人和我身边人。”萧不言道,“在其余人眼中,我此生只会是萧不言。”


    他注视着萧景妍的双眼,继续道:“除去半身骨肉,我未曾受过萧氏恩惠,是以也无甚回报家族。我没有在朝中久留的心思,即便是你的血亲,也做不成你的后盾。父亲一心为家,目光有些狭隘,你日后掌权,断不可如他一般。”


    萧景妍轻声道:“二娘省得。”


    “长安那边我已尽数安排好,你如今是刺史,按理本就该入京庆贺大典,即便提前到几日旁人也挑不出差错。”萧不言声音淡然,“虽说做皇后是你自己选的路,但也少不了我和皎皎从中周旋。是以倘若日后你为一己私欲行差踏错,祸乱朝纲,即便我不在朝野、身为血亲,我也会来杀你。”


    萧景妍心头一震,闭了闭眼睛,决然道:“无需祸乱朝纲之重!日后长兄与皎皎游历四方,若见民不聊生之景而朝野无为,便可来杀我!”


    萧不言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然,沉默片刻后伸出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入城罢。”


    ……


    萧府,映月楼。


    萧景姝刚午睡醒来,正呆呆地坐在榻边缓神。


    因日头转暖,被褥料子又好,为睡得舒坦,她并未着中衣,只穿烟青色莲花肚兜配白色绸裤,肌肤如玉,眉眼懒倦,花草见羞。


    外头的小桃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在门外轻声问道:“娘子,尚衣监的人送了嫁衣过来,您可要试一试?”


    突然试嫁衣做什么?难道是她近日好吃好睡腰都粗了两寸,小桃看进眼里怕做好的嫁衣不合身,特意通传宫中的人过来的么?


    萧景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便试试罢。”


    她站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们轻手轻脚地为她一件件穿上华贵的嫁衣,正红色的锦缎上绣着金线龙凤,牡丹花纹在衣襟处绽放,熠熠生辉。宽大的袖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袖边镶嵌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身后的小桃借机不动声色地用手掌量了量她的腰身,而后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绣娘们做衣服时会留出些余量,娘子即便胖了些也不妨事。


    萧景姝假装没看到小桃的举动,不含任何别样意味地赞道:“真是漂亮。”


    “是呢,娘子本就适合红色。”小桃笑眯眯道,“嫁衣都穿了,将冠也戴上罢,提前适应一下。”


    要戴的岂止是凤冠,还有各式各样的钗环。金玉作底宝石镶嵌,压得她脖颈都隐隐作痛,不过也是真的惹眼。萧景姝一边欣赏着镜中美色一边故作惆怅地叹气:“实在是太重了,我这几日一定要多吃一些,不然大婚的时候撑不起这套行头。”


    小桃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怕是露了馅,有点恼羞成怒:“娘子!”


    萧景姝逗成了人,满心愉悦地笑出了声。


    映月楼外,刚回府的萧不言闻声微微侧耳,看问门口的侍女:“你们娘子如今在做什么?”


    侍女是从金陵一道跟过来的萧府家生子,知晓面前人就是府里的大郎君,战战兢兢道:“娘子……娘子应当在试嫁衣。”


    听起来,倒是试得很高兴。


    萧不言垂下眼帘,嗓音不辨喜怒:“进去通传罢。”


    也不晓得她见到自己后,还会不会这样开怀。


    房内,正欲卸下满头钗环的萧景姝听到通传后微微一颤。


    手中握着刚摘下的金簪,簪头牡丹在掌心硌出微微的痛意。她靠这点痛意维持着冷静,看向有些忐忑的小桃和不明所以的尚衣监女官:“……你们暂且退下罢。”


    她对着略有迟疑的尚衣监女官柔声道:“你们先去用些茶点,待我见完长兄后再更衣。”


    侍女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萧景姝感觉自尾椎处生出酥麻的痒意,整个人都不由得颤栗起来。


    萧不言离开汴州前,向她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收下他的私印,若有需要时可以调动他的人。


    第二,倘若自己遇到的麻烦动用他的人能解决,便不要用什么类似假成亲、卖身之类的让他不高兴的法子。


    ……而她一个也没有做到。


    他回来的真是巧,正赶上她试嫁衣的时候。萧景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艳红的衣裙,心道,穿成这样见他,他定然会很生气罢。


    这次生气过后,他还会像往常一样原谅她么?


    萧景姝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翻涌的心绪影响到了依靠她而生的乌梢,方才藏在铜镜后以免吓到旁人的小蛇露出脑袋,有些担忧地冲她吐了吐信子。


    她摇了摇头,示意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身后传来珠帘被撩起又落下碰撞发出的脆响,来人的脚步稳重又沉静。萧景姝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抬眸,露出个堪称艳丽的笑来。


    她唤:“兄长。”


    第87章 都是你 在她面前,总有万般手段,也使……


    听到萧景姝在试嫁衣时,萧不言心中是有些不痛快,可远远到不了生气的地步。


    可此时此刻,她一声“兄长”还是轻而易举点燃了他的怒火。


    嫁衣的颜色比火还要艳,更衬得萧景姝面如桃花,眉眼生辉。萧不言对着这张并不算全然熟悉的脸,昔日种种被她欺骗戏耍之事再次涌上心头。


    即便知晓她有故意惹自己生气的嫌疑,萧不言还是很难做到毫无努力。


    他尽力保持着平静,一步步靠近坐在梳妆台前的萧景姝:“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问我怎么知晓的陆瑾的身份,又怎么处置的他。


    问我是否因你再次未做到承诺我的事而生气。


    问我如今彻底知晓了你的一切过往,是否还仍旧愿意追在你身后。


    只要你问我,我都可以给出让你满意的答复。


    可你从不信我的话,总爱自己试探过才放心。


    你自己是个小骗子,便总觉得旁人的话也不可信。


    有什么想问他的……


    萧景姝微微侧首,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挑出些堪称风情的弧度:“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世人都说女郎穿嫁衣时最好看。”她看着萧不言骤然冷下来的神情,缓缓道,“想来也是,毕竟这辈子可能就穿这么一次……”


    萧不言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萧景姝起身想躲,可他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手臂一拦便无法逾越。她只能向后,踉跄坐在梳妆台上,勉力抬起没被他控制住住的另一只手抵挡在了他的胸口。


    妆台上的脂粉钗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萧景姝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金簪,萧不言也毫不在意地继续欺身向前,任由簪子在自己胸前抵出比嫁衣还艳的血色。


    手中传来的阻力让萧景姝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她仓皇松手,看到萧不言鸦青色的衣袍上绽出一朵暗色的血花。


    “皎皎。”萧不言垂眸看着她不断颤动的眼睫,俯身道,“已经成了有夫之妇还穿旁人送来的嫁衣,是不是很过分?”


    萧景姝猛然收回了想要触碰她伤口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有夫之妇?!”


    他们顶多算是有肌肤之亲,又没真的谈婚论嫁!


    “你是。”萧不言贴在她的唇角,低声道,“在你假死离开我身边后,我捧着你的牌位拜过堂。”


    当初以为她殒命时的痛处再次浮现,萧不言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毫不留情地对着她柔软的唇咬了下去。


    痛意和血腥气几乎同时蔓延开来,提醒着萧景姝方才听到的话并非幻觉。她被压得不自觉后仰,而后被头上凤冠坠得栽了一下。


    萧不言抬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触到满手冰冷的珠翠,登时止住动作,抿紧唇给她卸满头的钗环。


    萧景姝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盯着萧不言唇角的血色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他手上的动作听都没停,绷紧嗓音道:“你不就喜欢看我因为你发疯么。”


    萧景姝咬了下唇上的伤口,感受着细密的刺痛,心道,可我每次都料不到你竟比我想的还要疯。


    钗环卸尽,长发落下,萧不言终于看她顺眼了一些,可她身上繁复的嫁衣却依旧刺眼。


    一眼望过去没找到解开衣服的地方,萧不言干脆直接伸手去撕她的领口。


    萧景姝还算清醒,记得尚衣监的人等着将这嫁衣收回去,抬手拦住了他。萧不言却以为她不愿脱下这身衣服,伸出的手握成了拳,克制着落在了她坐着的妆台上。


    另一只手抵在墙上,他将萧景姝困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在向公仪仇射出那支箭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萧景姝的思绪被这句话震成了一片空白。


    她的所有动摇、退缩与胆怯都被这句话燃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是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愤怒。


    那支箭毫不留情、准头十足——他的的确确是冲着公仪仇的命去的!


    “你疯了!”萧景姝在他胸口狠狠锤了一下,“他是你舅舅!亲的!”


    萧不言道:“我不在意这个。”


    “我在意!”萧景姝提高了嗓音,“若你真杀了他事情又泄露出去,世人怎么看你?百年之后你娘和你外祖又会怎么看你?!”


    萧不言因为她话中透露出的意味心软了一下:“他欺负你,我说过要杀了他。”


    “我还说让你别沾手这件事,别杀他呢!”萧景姝怕极了,去摸他的手,“你没杀他罢?没有罢?他要是还有一丝良心就该在你杀他前自我了断……”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萧不言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心中微微一叹。


    不该这么吓她的,她是红尘俗世里的人,迷信这些血脉相连的亲缘与仇怨。


    “他还活着。”萧不言轻声道,“我把他关在琅琊了。”


    萧景姝身子一软,伏在他胸前哭出了声:“吓死我了……若你真因我之由杀了他,我又……我又……”


    我又怎么有胆量和你在一起,怎么有颜面说自己并不亏欠陆氏什么。


    “若我今日有一丝一毫偏向他,你会不喜。”萧不言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真想杀了他,你又不愿。”


    萧景姝抽咽着道:“我就是这样难伺候,看不惯我你走就好了。”


    话虽如此,可她却抬起双臂却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鼻尖传来隐隐约约的血腥气,萧景姝吹了吹他胸口的伤,抬眼可怜巴巴地看向他:“痛不痛?”


    细微的痒意从胸前蔓延开来,在看到她哭得泛红的眼睛与鼻尖时转为一片酥软。萧不言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比不上眼睛疼。”


    眼睛疼……


    萧景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仍旧齐整的嫁衣,指尖忍不住蜷缩了一下,生出蓄意气人后的一丝心虚来:“……尚衣监的女官还等着将嫁衣拿回去,你起开一些,我要更衣。”


    “方才我已打发你那个侍女带她们回宫了,二娘那里我命人另备了嫁衣,你这身送回去也无用。”萧不言依旧不看她,说出的话却听起来善解人意极了,“你既喜欢这身衣服,多穿一会儿也无妨。”


    萧景姝被他说得心里发毛。


    他真正生气时,她是不怎么怕的,因为他气极了顶多咬她,把怨气都倾泻于唇齿间,尝到血腥气就会冷静下来。


    眼下同样是口舌间的门道,可他一个习惯直来直往的人却弃武从文,让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其实没有很喜欢。”行胜于言,萧景姝反手解开了腰后的暗扣,小声嘟哝,“……这身行头太重了。”


    腰带抽出,红色嫁衣一层层落下堆叠在脚边。萧不言转过脸,看到她中衣上也是龙凤呈祥的纹样,心情更糟了几分。


    她试得倒是齐全。


    中衣比外头的嫁衣瞧着还让他堵心,萧不言亲手将她领口处的扣子解开,将人从一片艳红里剥了出来。


    肚兜是烟青色,衬得整个人像一枝嫩柳,终于顺眼了。萧景姝反而不自在起来,伸出双臂抱住自己,神色有些晦暗难言。


    白日宣淫的事都做过,此时她并非是因为羞怯而不自在。而是觉得顶着自己的真容,以近乎坦诚相待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太奇怪了。


    萧不言看出她的低落,迟疑一瞬还是将那件龙凤呈祥的中衣重新给她披上,握着她的肩头问:“在想什么?”


    萧景姝笑了一下,对着他捧起自己的脸颊:“我的真容比易容要漂亮许多罢?是不是也要更让你喜欢一点?”


    平心而论,是更漂亮的,可更喜欢却不至于。萧不言伸手掐了一下她比在金陵时丰润了一些的脸颊肉,心道胖一些好,又觉得自己不在身边她居然能长胖着实很没有良心,于是又掐了一下另一边:“没有更喜欢,只会想起你顶着这张脸唤我兄长,然后生气。”


    这应当是真的,用这张脸见过他很多次,他似乎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惊艳神色。有韦蕴的半生不幸在先,萧景姝是很不喜男子见色起意的德行的,可不知为何,她又不全然满意萧不言的答复:“那你就是更喜欢我易容后的模样了?”


    “对这那张脸又会想起你假死离开。”萧不言看到她面上闪过一丝心虚,“所以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你罢了,顶多像是穿了不同的衣裙。”


    这话将萧景姝哄满意了,她一满意就要蹬鼻子上脸:“说得好像我穿成什么样子你都喜欢,可方才见到我穿嫁……唔!”


    萧不言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脸颊肉拽向两侧,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嘴里一句好听话都没有,你是小狗么?”


    见她眼睛里流露出讨饶意味,萧不言才松开了手。


    “你想听什么好听话?”萧景姝踮脚靠近他耳畔,“告诉我好不好……夫君?”


    萧不言僵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连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似乎都远去,只有他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她用两个字击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震惊与茫然。


    待回过神,她已经从他怀中钻了出去,从他背后发出几声轻笑,似乎在洋洋得意嘲他的不堪一击。


    萧不言没有转身,只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廓。


    ……在她面前,总有万般手段,也使不出、敌不过。


    第88章 恣玩闹 大家瞧起来都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短短两日,长安城中出了不少事。


    先是定安侯萧不言的近身亲卫进京献礼,还捎带了一封奏折,上书军务繁忙不能亲自入京贺陛下登基成婚还望陛下见谅之语云云。


    卫觊还没什么反应,同样在御书房的陈相公先到抽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去翻近日的军报。


    ——他记得最近应当没有什么能绊住萧不言的要紧军务罢?


    昔日政事堂三位宰相,刘忠嗣已死,王相公身子骨差撑不住北上的奔波致仕了,只剩他一个人。


    最近朝中杂事太多,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要问侍从十遍被陛下许了宰相之位的辛随何时能到长安城分担公务。倘若这时北地又有了什么要紧事,他也要撑不住了!


    翻完军报后,陈相公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自己没记错,确实是没有大事的。


    可随即涌上心头的,却是另一层隐忧。


    没有什么费心劳神的事却不于大典之时入京觐见,是否有大不敬之嫌?


    陈相公没法不多想。单单萧不言一人,就统领河西、陇右、朔方三镇,整个西北的其他节度使也多少同他有牵扯。在这长安城里随便找一个人问他陛下的过往他或许不清楚,但一定对定安侯打过的仗如数家珍。


    隆庆帝晚年康、崔作乱之使,便是轻信奸佞,让他们掌兵太多。先帝继位后,刘忠嗣慢慢筹备节制藩镇、改革军制之事,可北方失地未收,不好大张旗鼓地改制。待到萧不言收复西北、刘忠嗣又彻底筹备好改制之事时,先帝又丧子中毒驾崩,于是此事继续耽搁了。


    如今陛下登基,是铁了心要改军制的,朝廷因此吃过大亏,百官倒也支持,已将刘忠嗣留下来的那些东西翻来覆去议过两遍了。可这样一来,原本站在陛下这边的节度使们说不准会心生怨怼——谁能舍下做一方“诸侯”的大权呢?


    萧不言此番行径,是否就是对陛下有所不满?


    卫觊看穿了陈相公心中所想,平静道:“定安侯正筹备今岁北伐突厥,确实分身乏术。”


    陈相公被这个此前未曾知晓的大消息砸了个头晕眼花,刚想问一句战事初歇又筹谋北伐是否太过劳民伤财,又想起这两年乱的是南方,北方反而已经安稳了好几年,便改口道:“倒也好。”


    将要打的仗先打完,改起军制来也更方便。


    待陈相公离开御书房后,卫觊的面色却微微沉了下去。


    他心中有种预感,萧不言已然知晓他和七娘瞒下的一切了。


    果不其然,半个多时辰后,小桃就火急火燎进宫告诉他定安侯回来了。


    心中竟未生出什么惋惜怨憎之情,只有浅浅的惆怅与茫然,卫觊沉默片刻,对小桃道:“你不用回去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


    晚膳时,已经得知消息的恪敬公主拎了坛酒来找儿子一同用膳,眉眼间比起关怀更多的是审视:“……你脑子还拎的清罢?”


    卫觊低头看着酒樽被烈酒慢慢填满,低声道:“拎的清……北伐要紧。”


    他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其实他一直很清醒。他一直知晓萧不言是那把悬在他和七娘头顶的刀,可却并未深想过消除隐患的法子。


    从始至终他不过是在赌自己的运气足够好,能够美人名将两兼得,只可惜事与愿违,还两边都失了心。


    不过没关系。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萧不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重权,也不会因一些私怨做什么有损大局的事。如今他想北伐,半是践行先辈遗愿,半是有为自己多年征战求个圆满好了解的意思。北伐过后,他应当便要退隐了。


    陈相公担忧的那些萧不言军权太盛乃至生出反心的事根本不会出现,除非自己仍要强夺他认定的妻子,或发疯糟蹋他打回来的失地践踏他的旧部。


    但他不会做出这些,所以也无所谓萧不言心中对他的认可有没有少一分。


    唯一可惜的是七娘……他是真心有些想得到她的。


    恪敬公主见他两盏酒过后眸光依旧清明,试探着问:“那立后之事……”


    “母亲不必忧心。”卫觊又满上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你们早就为我选中了‘更合适’的人,那个人还正好出身萧氏,那萧不言就有法子将一切安排得合情合理。”


    身边有这么多能人在,他可真是省心省力。


    ……


    “我是真没想到你搞了这样一出戏。”


    长安城最大的酒楼望仙楼的雅间里,萧景姝放下帷帽,语气里带了些亲昵的抱怨。


    萧不言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看起来,你玩得颇为痛快。”


    她今日身着一袭浅碧色齐胸襦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牡丹纹样,坐在他腿上时裙摆散开,花瓣仿佛在裙裾间绽放开来。


    “痛快极了!”萧景姝勾住他的脖颈,眉眼间俱是神采飞扬之色:“不过你允了巫绪什么?我今日也将他气到了,不会碍什么事罢?”


    今晨刚过卯时,萧不言就将她从美梦中唤醒:“该起了,你今日应当要进宫。”


    本想捂住耳朵躲进被窝继续睡的萧景姝闻言懵懵地探出了脑袋:“进宫?出什么事了?”


    “也无甚大事。”萧不言边给她挑今日要穿的衣裙边道,“……只是我给你认了个表哥,需你进宫应付一番。”


    萧景姝:“……?”


    她满心不解,见萧不言没有多说几句的意思,便自己琢磨起来。


    按血缘来讲,她正儿八经的表哥也就一个卫觊。萧不言说给他新认了个表哥,还让“进宫应付”,是他找了什么人给卫觊添堵么?


    果不其然,用完早膳不久,宫中便派人前来通传。萧景姝未能从他口中得到一星半点的提醒,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快步离开前却又被他叫住。


    萧不言对上她好奇的眼睛,只问:“带上乌梢了么?”


    她眼中的好奇化为泄气,有些不高兴道:“带上了。”


    入宫后,内侍带着她直奔议事堂。小朝会刚散,议事堂内只余卫觊、陈相公、萧成安这个现任礼部尚书及鸿胪寺卿几个要紧人物。


    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一干明显不似大晋人的使团。


    萧景姝看到为首的青年男子面上的刺青和肩上盘踞的银白小蛇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了他是谁。


    ——巫绪!


    所以阿婴这几日不在,应当是奉命去接苗疆这些人了罢?


    萧成安轻咳两声,状似平静道:“七娘,这是苗疆的大巫。你应当记得,你生母出身苗疆……”


    这是昨夜萧不言交代给他的说辞,此时萧成安说起来有些生涩,倒像是羞于提及自己家中私事,并没有引起陈相公等人疑心。


    一旁的巫绪则命人“唰”一声打开了画像,比对了一下萧景姝与画中人的样貌:“你应当便是表妹罢,长得和姑姑真是一模一样。”


    他面上虽带着笑,笑却不达眼底。


    一是因为两日前在听到鸿胪寺官员说“事关重大”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桩赔本买卖,二是肩头上的伴生蛊竟在微微发抖,似是在恐惧什么。


    在大半年前萧不言闯过族地后,巫绪便开始密切关注族地之外大晋的动向。在得知中和帝传位卫觊、卫觊欲在长安登基、又较量了一番西北剑南同江南道的强弱后,巫绪靠着不算蠢的脑袋意识到,大晋二十余年的乱子似乎要彻底终结了。


    在同族中长老商议过后,巫绪决定以属地首领的身份上贺表,并于登基大典之时带人入长安城觐见。


    苗疆一向避世,一是因四周瘴气毒沼遍布出入不便,二便是为首的巫族会的多且杂,很容易卷入族外的纷争牵连族内。


    在外面的天地风平浪静时,他们还是愿意出来走动,毕竟族外实在有太多他们族内没有的东西。一旦察觉到风云将起,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回家闭门不出——一切都没保命重要。


    自隆庆帝宫变后,苗疆一避世就是几十载,如今终于等到了再次踏出族地的时机。打定主意后,巫绪便放下了对萧不言的芥蒂,用他几个月前留下的凭证联络到了定安侯府布在附近的探子,托其帮忙周转入京之事。


    北上途中,萧不言命人送来了手书和一封画像,说要再同他做个交易。


    只要他在入京后,称画中人是以往走失的族中长辈,拜托大晋朝廷帮其找到她或她的“后代”,定安侯府便帮苗疆开一条北上的商路出来。


    巫绪衡量过后觉得这是笔划算买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从萧景姝袖口探出的、他强取豪夺未果的梦中情蛊,真切地感受到了后悔。


    ——这个女人就是萧不言原先要找的那个未婚妻罢!!!她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大晋皇帝的未婚妻!!!自己到底掺和进了什么事里?!!


    以及,乌梢为何看起来成了她的蛊?!!


    听完二人言语,萧景姝已明了的萧不言的安排。


    她倒没想到他入手的方向如此刁钻,直接将以往她编造的巫族身份落了实,日后顶着真容也可以肆无忌惮将乌梢和自己会的东西用出来。


    只是莫名成了巫绪的表妹,心中到底有几分古怪——这人可是当年害得阿婴遍体鳞伤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等等。萧景姝狐疑着打量着笑得颇为僵硬的巫绪,心道,这人怎么也一副不情愿见到自己的样子?


    腕间的乌梢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发出兴奋的颤栗,甚至主动将脑袋探出了她碧色的衣袖。


    萧景姝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她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巫族身份,还有比巫绪强大的蛊王和不比他弱的蛊毒天资,那她是能对巫绪的大巫之位造成威胁的。


    她心中陡然燃起一股兴奋的火焰。


    虽说巫族那边估计心知肚明自己并非族中人,自己也没有去做什么劳什子大巫的意思,但借此恶心一下这个自视甚高又小心眼的巫绪,顺带让其余巫族人生出“大巫竟比不过一个外族人”的感慨,不也很有趣么?


    思及此处,萧景姝面上露出一个明艳的笑,上前一步颇为动情道:“表哥!”


    巫绪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却还是“哎”了一声,顶着她生父名头的萧成安则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太愿意接受自己突然多了一家蛮夷亲戚。


    萧景姝的余光瞥向上首,见货真价实的表哥卫觊偏头抬手按了按额角,陈相公面上则一副“这下陛下的亲事该怎么办”的绝望。


    大家瞧起来都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萧景姝却高兴极了,陡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一些做妖女的潜质在身上。


    第89章 有凤来 “我总要长长久久陪着你身边的……


    诡异的沉默中,还是满脸沧桑的陈相公最先开口打破了沉寂:“陛下事先可知晓七娘子出身苗疆?”


    见卫觊说略知一二,陈相公险些两眼一翻晕过去。


    既然知晓,您就没意识到她的身份为妃尚可,但不适合为后么!还是说,您是被美色迷了眼啊!


    虽事先不知事态走向,但卫觊开口时却已找到了合适说辞:“昔日我曾中毒,后于金陵见七娘才貌双全,又晓其出身、知其通医毒之术,遂诚心求娶。”


    知晓卫觊中了绝嗣毒的陈相公彻底“明白”了他为何选中萧景姝——若没有今日这一出,她看起来确实能坐一坐后位的。


    “幸得佳人相助,如今解毒之法已有眉目。”卫觊注视着萧景姝毫无阴霾的眼睛,“然未曾想,七娘外家并非寻常苗人,而是当任大巫。素闻巫族崇敬女子,无外嫁女之说,婚俗更是与大晋不同。是以想问,七娘如今可还愿嫁?”


    明明心知肚明是这些都假的,也知晓这桩婚事必然成不了,可他却说的如此情真,仿佛她真对他有恩情,是以他愿意将抉择之权交到她手中。


    ……真是怪体面,也怪无趣的。


    萧景姝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却摆出恭谨神色,配合着他将这场戏演下去。


    “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得陛下垂青,是臣女之幸。”她平静道,“为陛下解毒时,臣女曾觉自身医术绵薄,生出过远赴苗疆、精心钻研之念,怎奈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先,婚约已成佳期已定,只能将所思所念深埋心底。”


    “今日陛下再问,臣女不敢隐瞒所想。”萧景姝俯身跪拜,“臣女自忖生性散漫,德不配位,蒙陛下错爱,望陛下再觅良人,以结佳缘。”


    她的额头触碰到了冰凉的地砖上,轻微的一声响。萧成安见状也跪了下去:“臣疏于教养,以致小女性情顽劣,还望陛下恕罪。”


    再觅佳人么?


    卫觊意兴阑珊地想,萧景妍是个颇有能耐的女郎,适合长久合作。若日后自己起了再觅佳人的意思,一是她不幸早亡,二是自己要扶持他人与她抗衡,三是自己陷进了温柔乡。


    哪个缘由听起来都很糟心,是以还是不要有再觅佳人的机会为好。


    “寿康,先带七娘与大巫去偏殿好好叙旧,再宣鸿胪寺卿过来妥善安置。”卫觊吩咐道,“两位爱卿留下议事。”


    陈相公道:“既婚事作废,只需将几日大典上的立后事宜减去便是,倒算不得麻烦,只是陛下需尽早再择立后人选。”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得赶紧成亲绵延后嗣了!


    “这倒不必。”卫觊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成安,“萧爱卿家中,不正巧还有一个适龄的二侄女么?”


    萧成安心知肚明他们萧氏为二娘造势弄出来的动静恐怕已惹了卫觊不满,自己的仕途怕是也不会更进一步,但这些若能换二娘一个实权皇后之位,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以他冷静道:“是。”


    陈相公沉默了。


    此时此刻,再意识不到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他就可以直接致仕了。他也知晓萧二娘子的为人行事,平心而论,她的确要比七娘子更合适一些。


    ——但他还是恨啊!陛下您就不能事先给老臣一些暗示好早早筹备么?大典只剩五日时换人,这五日他怕是不用睡了!


    静默之际,议事堂外传来了萧景姝兴致勃勃的清越嗓音:“兵部有一位巫婴姊姊也出身巫族,我已将她视为亲姊姊了,表哥你可认识她?”


    “还有我这条蛇蛊,表哥看着眼熟么?这可是……”她轻咳了几声,“这可是阿娘留给我的!听她说若她当年未出苗疆,是能凭此争一争大巫之位的,表哥你看我有争大巫的资质没有?”


    陈相公精神振奋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一君一臣——此举听着大有可为啊!这些异族虽以属地自称,但到底没多少臣服之心。若做主的人身上有大晋血统可就不一样了!


    但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目光。


    陈相公悻悻收回目光继续竖耳倾听,那巫绪终于有了动静,回了一句简短的、听起来有些凶恶的苗语。


    怎么听着像在骂人?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心中疑虑,因为萧景姝回复的口吻仍旧轻快,只是同样是他听不懂的词句。人声渐渐远去,几人回神,继续商议大典事宜。


    ……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巫族人,骂人居然比不上我,鼻子险些都气歪了。”萧景姝穿着软底绣鞋的双脚微微晃动,时不时擦过萧不言的小腿,“他不会一怒之下给你找什么麻烦罢?”


    萧不言很受用她的关心,虽然这关心不算太诚恳:“不会,你随意折腾也无所谓。”


    萧景姝道:“那就好,待大典过后我和阿婴再找机会打他几顿。”


    话音方落,窗外街上传来百姓的惊呼:“哪里飞来的白雉!”


    “有凤来仪,祥瑞之兆啊!”


    萧景姝终于意识到出宫后他让人接自己来望仙楼不只是为了用膳,而是还安排了别的戏码。


    她走到窗边,看到两只白羽野鸡扑棱棱飞过众人头顶,径直撞进了一架马车中。


    下一瞬,身着四品大员朱衣的萧景妍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两只身形不大的白雉一只落在她肩头,一只站在她小臂上,乖巧无比地梳着羽毛,倒真有几分祥瑞之鸟的模样。


    两个气喘吁吁追在白雉身后的青衣官员见状,快步上前作揖行礼:“这是先前岭南进宫的祥瑞,一直养在司天监,今日不知为何飞了出来,还望大人莫要计较。”


    百姓里突然有人插嘴:“说不准就是飞出来迎这位大人的!大人有大量,有啥可计较的,这是吉兆呀!”


    萧景妍未发一言,只将两只在她手中格外乖顺的白雉送回了笼子。


    待马车离开后,人群中的议论声逐渐嘈杂了起来:“看方才那马车上的标记,可是琅琊萧氏?”


    “话说起来,陛下就是与萧氏女定的婚约罢?不知是不是方才这位大人……”


    萧景姝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发觉长安城百姓竟不知先前与卫觊有婚约的是萧府七娘子,知晓萧景妍入宫之事已成了大半。


    这下是彻底没有什么绊脚的大事了。不过以免碍卫觊的眼,待见过老师打过巫绪之后,她还是离开长安城避避风头为好。至于去哪里……


    她转头问萧不言:“你什么时候回侯府?”


    萧不言正在摇铃铛命人传菜,闻言道:“你什么时候同我走我便什么时候回。”


    “听上去你倒是不怎么着急。”萧景姝郁闷道,“不是要筹备战事么?”


    萧不言稀松平常道:“我将大部分事交给刘昂与秦山他们了。”


    于是萧景姝想起方才在宫中陈相公那副操劳过度心如死灰的模样,不是很有良心的笑了一下:“你也不怕他们抱怨你。”


    “抱怨什么?”萧不言道,“日后万事都要他们自己来做,还是早日适应为妙。”


    这话中透出的打算如此鲜明,萧景姝错愕极了:“你怕不是打算打完仗辞官罢?”


    萧不言看起来很奇怪她的错愕从何而来:“自然。我本就无意于仕途,更何况……”


    他平静道:“我总要长长久久陪着你身边的。”


    雅间门被叩响,萧不言起身去开门,萧景姝别过脸,再次看向窗外喧嚣人世,车水马龙。


    暖风扑面而来,夹着外头小摊上炉饼被烤熟的麦香。萧景姝想起在汴州时,自己允诺他得闲时便陪他,他忙碌时便去找别人玩。


    未曾想,他竟想直接“一劳永逸”了。


    午膳已经摆好,勾出人辘辘的饥肠来。她关窗落座,手中的筷子在白瓷碗中的米饭上戳出一个个洞,低声道:“……日后想甩你都甩不掉了。”


    “是啊。”萧不言笑了一下,“日后所有精力都能拿来对付你了。”


    次日,在多方推波助澜下,准皇后乃萧氏二娘子之事已传遍了整个京城,还夹杂着些许苗疆大巫寻亲寻到了萧氏七娘子身上的传闻。


    不过相较萧氏这两位年轻女郎,长安城的百姓显然对另一位已经听了其数年传闻的女子更感兴趣。


    辛随等人班师回朝了。


    她并未坐车,而是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赵奉节、辛渡则紧随其后。


    夹道相迎的百姓竟未生出什么喧哗之声,只沉默地望着两鬓斑白、气度从容的辛随。


    同河南道、山南道、淮南道及江南道等对女子做官参军还有些排斥的地方相比,陇右、关内、河东等经了二十几年战乱之地的百姓反而对此颇为赞同。


    越是战乱之时,人们就越向往安稳之时、安稳之所。是以长安城中的许多人都从长辈口中知晓,在隆庆帝之前,天盛、乾宁两位女帝当政时,大晋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战乱。而在战乱兴起后,整个大晋唯一一处安稳之地便是女人当家的剑南。


    这城中甚至有不少人曾经试图去剑南生活,可怎奈重重山峦相隔路途艰险,鲜少有人得入桃源。待战乱平息,日子终于过得平稳有声色后,不少人还将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


    “如今我们这里,比之剑南应当也不差了罢?”


    百姓们心想,活在桃源中的人,为何要走出桃源呢?


    ——大抵是因为外头的日子,已经要比桃源中更好了罢。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欢悦之声,各色香包、巾帕以及鲜花被掷出,扔向缓缓前行的队伍。


    辛随伸手接住了一朵大而饱满的牡丹花,注视着一片繁华的长安城,心道,还不够。


    我要在我死之前,将长安城变回我幼时生活的模样。


    第90章 断亲缘 一个女婿半个儿。


    辛随进京后忙得脚不沾地,是以萧景姝打算大典过后再去正儿八经地见她。


    同样忙碌的还有筹备婚事的萧府。萧景妍要在大典前一日出阁到皇宫,虽说一切都早有准备,可还是有不少细枝末节的事需要操心。


    是以萧不言和萧景姝成了萧府最清闲的两个人。


    虽萧不言鲜少回萧府,但萧成安总会命人在府中最清净处给他留一处院子,在长安城这座府邸也不例外。他自己在长安也有府邸,不过此时他名义上仍在北地,住自己的府邸一时不慎被人察觉端倪便不好了。


    更何况萧景姝也住在萧府,他自然要留在这里。


    这几日萧景妍住进了映月楼旁边的院子,人来人往颇为忙碌,萧景姝便成日待在萧不言的幽竹居里躲清静。


    夜风微凉,竹影簌簌,回廊下铺了草席,这一方寂静天地间仅有的两人正席地而坐对饮果酿。


    “方才我从映月楼取未看完的医术回来时,在花园那边碰上两个洒扫侍女。”萧景姝有些郁闷道,“我总感觉她们看我的眼神怪极了,然后才想起在她们眼中,我们依旧是兄妹来着。”


    从去岁在金陵开始,萧府的不少下人便知晓了自家那个口不能言、闭门不出的大郎君萧泯原来就是外头那个名震天下的定安侯。萧景姝在他们眼中则从“被养在庄子上走了大运要做皇后的七娘子”变成了“因母亲出身巫族之事大白天下不幸失去后位的七娘子”。


    但无论怎么变,他们二人在大多数萧府下人眼中是货真价实的兄妹。


    “二叔回琅琊时,会将府中这些知晓我身份的人带走。”萧不言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我同父亲说过了,再过些时日,让他安排泯‘过世’,此后世上就只有萧不言了。”


    反正久不现世的“萧泯”在世人眼中和早就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萧成安又早早续弦有了别的儿子,那干脆就让“萧泯”彻底消失。


    很早以前他就提过此事了,但萧成安一直不答应。昨日他再次提起时萧成安依旧不愿,萧不言有些烦了,直言不讳道:“二娘要做皇后了,萧氏有了更有利的靠山,我原本就无心为萧氏筹谋,日更帮不上萧氏,这份父子关系本就无需维系。”


    萧成安被他气了个倒仰:“萧氏……萧氏是有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我也的确对你不够上心,可父子血脉货真价实,怎能轻易斩断!”


    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是不配合,萧不言即便在外面敲锣打鼓说萧府大郎君没了也不管用。


    “其实也不算全断。”萧不言耐住性子,尽力劝他,“皎皎如今是萧府的娘子,我是他的夫君,一个女婿半个儿。”


    总而言之,废了不少力气后,萧成安总算应下此事了。


    萧景姝微微抬了抬脸,让他的手落在她的颊边,低声道:“真奇怪。”


    她这个假的萧氏七娘在世人眼中成了真的,他这个真的萧府郎君却与萧氏再无瓜葛了。


    其实她还是更喜欢原先那个“乌皎”的身份,可在世人眼中“乌皎”已经死了。在汴州时为了诓卫登,她让“乌皎”短暂地活过,但还是不要彻底活过来为好,不然当初剑南道和西北出兵攻打山南西道的缘由就坐不住脚了。


    且她的真容是与萧氏七娘的身份挂钩,若想顶着真容行走又不用萧氏七娘的身份,还要再另编出其他缘由。他这样给她安排了一个母族身份反倒最方便,让她日后与巫婴及巫婴所属的太女卫往来都不会惹人生疑。


    萧、景、姝。


    她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很早就拥有、如今彻底坐实的假名字,心道,这下是彻彻底底与卫氏的出身割席了。


    而当年萧不言从军之时以防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猜忌与麻烦,更是直接隐去了自己的出身谎称孤儿。


    他也没有什么昭告天下自己是陆琼之子,好以此为陆氏添光的意思。


    萧不言心知陆琼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生下他,只是因为那段时日想生一个孩子,如同人因有双腿而欲行走,因有五感而贪声色那般自然。即便他生而不凡,陆琼对他没有什么望子成龙的期待,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他长成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她看得最重的还是自己为将的本事,若她活着,比起萧不言生母的身份,她也更想让世人单纯看到自己。


    萧景姝又默念其另外三个字。


    萧、不、言。


    在世俗眼中,他们二人没有什么亲缘,更没有什么先辈的仇怨,是两个即便在一起也不会受什么指摘的人。


    ……不对,或许还是会受指摘的。


    萧景姝骨子里又生出做戏的瘾头来,摸出巾帕盖在眼角,哭哭啼啼道:“去岁之时世人皆道君侯冲冠一怒为红颜,何等痴情何等威风。怎料不过数月君侯便潜入府中与妾身私会,可见天下男儿皆薄幸,痴人未必不负心……”


    萧不言额角的青筋跳了几下,一字一顿道:“非得惹我生气你才高兴,是么?”


    “瞧瞧,瞧瞧。”萧景姝掩住口鼻,捏着嗓子道,“我不过说几句实话,您就……啊!”


    搁在一旁的杯盏被打翻,泛着桃香的果酿洒满裙摆湿哒哒粘在身上,很快又被清理掉。


    月光皎洁,月光下的人也同样白皙如玉,风拂动竹叶的声响如此鲜明,在廊下与幕天席地也没什么差别。萧景姝生出羞意,告饶道:“去屋子里好不好……”


    萧不言没有回应,于是她只能咬住指尖,承受自己惹出的恶果。过了不知多久后,她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今日好凶……咬人也好痛……”


    在汴州时他比今日气性大得多,还中了药,也没凶成这样。萧景姝边抽泣边问:“郎君,你是不是喜欢在外头呀?”


    就如同她喜欢他生气时做这种事一样。


    “……不是。”萧不言的声音微微有些哑,“皎皎,我喜欢你身上果酿的味道。”


    他们二人都喝不惯寻常烈酒,才拿这种清甜的果酿消磨时间。只是他未曾想到,果酿洒在她身上后居然这么……


    怪不得他总咬自己沾了最多酒液的大腿。萧景姝泪眼朦胧地想,自己喜欢吃被香料腌过的烤兔子胜过没腌过的,他喜欢吃被果酿腌过的自己似乎也正常。


    “我嘴巴里果酿的味道最浓。”她抱怨,“你倒是亲亲我呀。”


    萧不言呼吸一颤,俯身吻她。


    皓月西沉。


    所有的缠绵与沉醉,都被掩在了浓黑的夜色里。


    ……


    四月初八,立夏,诸事皆宜。


    长安城内,晨光熹微,太极宫前钟鼓齐鸣,声震九霄。卫觊身着赭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登上含元殿前的玉阶。群臣伏地,山呼万岁,声如潮涌,回荡在宫墙内外。


    与此同时,萧景妍凤冠霞帔,由八名宫女簇拥,自立政殿缓缓行来。礼官高唱吉时已到,钟鼓声再次响起,新帝与皇后并肩而立,接受群臣朝拜。于朱雀城门前供百姓瞻仰天颜过后,大典已成。


    次日,来朝拜的属地使团与各地大员便陆续离京。作为“表妹”,萧景姝合情合理要出城送她的表哥一程。


    京郊的小树林外,出身苗疆的男女老少们听着树林中传出的自家大巫的惨叫面面相觑,随后齐齐捂住了耳朵。


    是大巫说,无论听到什么都当没听到的。


    唯一一个没有捂住耳朵的巫族长老听着巫绪“好热,你给我下了什么毒”的叫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居然真的有外族人的天赋胜过我族大巫,还能驾驭山神赐予我族的蛊王。”他喃喃道,“好在当初知道阿绪做了什么后便及时毁去了那抢人伴生蛊的邪术,不然我族的立身之本可就没了……”


    小树林里,刚给巫绪下完毒的萧景姝被萧不言拎去了一旁教训:“我说过不要乱给人下春药。”


    萧景姝辩驳:“我没下那种药!”


    他将信将疑:“那巫绪扯自己的衣服做什么?”


    “是不久前做出的一种很有趣的毒药哦。”萧景姝兴致勃勃,“会让人觉得穿着的衣裳像烙铁一样烫,只有脱下来裸奔会好受一些。”


    萧不言沉默地想,他果然永远弄不明白皎皎脑袋里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一旁的巫婴打断了巫绪的两条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当初抢乌梢时我丢了半条命,如今打断你两条腿,姑且算两清了。”


    “本来最强的蛊王就要配族中天赋最好的人的!”巫绪疼得直打哆嗦,嘴却依旧硬极了,“是山神打了瞌睡才把乌梢给了你!如果你当初自愿把它给我,我连你一根头发都不会动!”


    巫婴毫不留情道:“山神才不是打瞌睡,她是知道我日后会遇到一个更有天赋的人,所以让我把乌梢带给她。”


    这对巫绪而言无异于诛心之语,可身上灼烧的痛感提醒着他的确拿萧景姝的毒毫无办法,只能恨恨闭上了嘴。


    巫婴懒得再看巫绪一眼,对三尺之外缠在银白小蛇身上耀武扬威的乌梢道:“走了。”


    她还要回长安城上职、攒钱买大宅子、看天下变得越来越好呢,没空和过去的事继续纠缠了。


    以往在族中受人非议又怎样?她日后会比族中任何一个人过得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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