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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灼烫


    两人从羽绣阁出来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江执带着薛适去到城郊山脚的一家饭馆吃饭。


    “还是第一次见大人带姑娘过来。”老板娘看到江执走进,连忙上前热情招呼着, “还是老几样吗?”


    “嗯。再加一碟毕罗和一坛温梨汤。”


    “好嘞。”


    薛适和江执在临窗的位置坐下,“王爷是常来这儿吗?”


    江执点头:“这家饭馆是我回京后训练不忌军时发现的,常和他们一起过来, 久而久之便熟悉了。老板娘负责招呼客人, 丈夫掌厨。菜式虽不如各大酒楼装点精致, 但分量极为丰盛, 味道亲切,周遭景致也很美,觉得你会喜欢这儿, 所以一直想带你过来吃一次。”


    饭馆应是老板和老板娘用自家院子改造而成。右前方是菜园, 自给自足,左边临窗不远处屹立着一颗高大挺拔的松树,虽冬日的长安城随处可见松树,但这棵上面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木牌, 写着客人们许下的各种心愿,好似披霜带雪的松树亦能于翠绿中生出绚烂的花, 风吹而过, 摇曳动听。


    树下还放着几个摇椅, 江执顺着薛适好奇的目光解释道:“老板娘爱看星星, 她在自家院子各处试过后, 发现坐在此处赏星最佳, 一会儿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老板娘还备了炭火盆, 脚边烤着, 也不会太冷。”


    许是因他们来的时辰已过了晚间饭点,饭馆中除他们之外,只有一桌客人。


    薛适和江执没等一会儿,清炒秋葵、炖羊肉、樱桃酥酪、毕罗都已陆陆续续上好,只差最后的温梨汤。


    确实如江执所说,这家饭馆的菜做的很好吃,味道朴实却喷香无比。但薛适却见江执吃的不若每次多,大都是将菜夹到碗里,捏着筷子默默出神。


    直到他们坐在摇椅上看星星时,江执也只是看着面前某处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江执伪装得很好,其他人只会觉得他神情认真,并无反常,可她一直看着他,那些极易被人忽略的种种细节之处,让薛适终是忍不住关切问道:“王爷今日……是不是不开心?”


    江执回过神,眸光微闪:“怎么这么说?”


    “往日王爷的话要更多一些。但今日,王爷很多时候都在沉默着出神。”


    江执轻笑了声:“你这是嫌我平日话太多,还是在怪我今日话太少啊,薛姑娘。”


    薛适知道他是在故意打趣她,心中的担忧反而更加浓烈:“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想到白日不忌军来摊上时无意提起的话,说江执比起原定计划,加快了揭发明修杀害江措的进程,带人熬了许多个日夜,废寝忘食地细细整理所有证据和证词。


    她不禁问道,“如此加急,是还有其他变故吗。”


    江执伸手轻轻触了下薛适的眉心:“你想多了,没有。我保证,明修活不成了。”


    他确实会反复想起那晚明府外,薛适同他说的话。她说,在没有为江措找到凶手的每一天,好像只要感受到幸福,她都会不自觉地想起江措在她面前闭上眼,诀别的画面。


    也会经常想起薛适曾站在扬州郊外的山上吹了许久的寒风,为江措执刀刻石不管冷与痛都未有半分停滞的模样。


    他知道薛适有多容易自责,若不快些掘出真相,无论是薛适还是他,都难以放下对江措的愧疚,只保留最纯粹的思念。


    江执微微笑了笑,月影于他眸中晃动,漾出清清浅浅的温柔,“只是想让二哥早些瞑目。想让你开心,可以心无旁骛地感受幸福。”


    薛适愣然地眨了下眼,长睫扑闪轻颤间,原本清澈明亮的眸中似蒙山岚,渐渐聚起湿润。


    “王爷,我……”


    看着她忧色仍未散去的双眸,江执心跳一滞,没再藏起自己的心事,先一步开口告诉道:“我今日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想念父皇了。”


    他原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父皇所留遗诏的真正内容,但薛适望着他时紧张而担忧的目光,像是温柔却充满力量的手指,只需微微一动,便可轻而易举地撕下他所有的伪装。


    “父皇曾留下一封传位遗诏,他将皇位传给了我。”


    薛适记得奚玄当年曾说,江接看过遗诏后脸色十分不好,原来是因昭景帝将皇位传给了“江岑许”而非他。这般想来,当年江接和明文昌接连派人对还是五公主的江执赶尽杀绝,都是因知晓了遗诏的内容。


    “父皇一直知道,当年死的人是小五,而我活了下来。”


    这是薛适第一次从江执口中听到当年的事。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目光是说不尽的悲凉和落寞。


    “小五性子顽劣,不喜读书,爱骑马打猎,很爱热闹。因我们长得相像,她时常着男装假扮成我,跟着二哥四弟几个偷溜出宫。


    我受不住他的央求,无奈扮成她的模样替她上学堂。那时我只想着,妹妹爱玩一些也无妨,只要她喜欢,只要她快乐,大不了事后我亲自教她。


    可没想到……正因如此,明文昌派去下毒的人将小五错认成了我,小五因我太子之位无辜受牵,代我而死。”


    因老板娘忙着招呼另一桌客人,最后的温梨汤是她五岁的女儿帮忙送过来的。薛适谢过后,给自己和江执各倒了一杯,听着江执提起过去,入口的温梨汤好似都染上了苦涩而辛辣的滋味。


    “我回去的时候,殿内火起,我冲进去抱住小五,但她已中毒太深,哪怕我能将她从火中带出来,也救不回她。”


    那时候,江执从学堂往宫殿走,觉得今日的课业实在重要,等江岑许从宫外回来,他一定得哄着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学一遍。


    正想着,就听宫人急急喊着:“起火了!”


    “太子还在里面!太子方才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吐血,太医还在路上,太子又病得那般凶,根本逃不出来啊!”


    太子……是小五!


    江执不管不顾地奔向殿中,完全不顾身后宫人焦急喊着“五公主不要进去,火势太大了!”


    猩红的火光中,他看见向来活泼的妹妹虚弱地躺在地上,他抱起她时,她只剩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但撒娇的语气却一如从前。


    “哥哥……我替你喝下很难喝很难喝的茶,谢过以往的每一次……你扮成我的模样代我上课,予我自由……


    我要去、找母后啦,哥哥,你一定要……活下去……”


    宫中无人知晓,那一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一个妹妹为了保护她的哥哥,亲自烧毁了自己的尸身。


    喜爱自由的公主被永远困在了深宫。


    太子病逝,殿内走水,公主毁容……


    谎言之下,太子江执的一切从此被埋葬在火海,世间只有戴着金色千叶莲面具的五公主江岑许。


    但江执骗得了世人,却无法骗过他的父亲。


    可昭景帝却也只能陪着自己的儿子一起,上演荒唐公主的戏码。


    那时的他们,撼动不了明家。


    明家百年大族,明家家主陪着高祖打下大益江山。明文昌更是出类拔萃,才能远胜家主,祖母在位时,他深受信任、权倾朝野,父皇登基亦是他亲自辅佐。


    这样的人本该是一代又一代帝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可他想要取而代之,自己坐在高位之上。


    恰昭景帝本就不爱朝政,偏好佛法字画,吟诗作赋。若非几个兄弟先后病逝,只剩他一人,他绝不会登上皇位。所以初为帝的那几年,朝政大多由明文昌操持。


    也因此,明文昌的野心愈来愈大,暗中培植的力量越来越多,等昭景帝渐渐发觉,明文昌的话远比他有分量时,已经太迟了。


    “父皇一直很后悔,后悔他没有早些担负起属于帝王的责任。我也怪过他,怪他没有护好母后和小五,可是我……”江执自嘲道,“也没有护好父皇。”


    “不是的……”


    薛适轻声打断他,“再聪明的人,也难以揣度恶人的叵测居心,因为你与他们本质不同。”


    “你很好,是那些人……太坏了。”


    薛适不知喝了多少杯温梨汤,许是因江执的曾经太沉重,她听着听着,唇舌间只有酸涩和灼痛,并无一丝一毫的甜。


    她靠在摇椅上,缓慢道,“你没有三头六臂,却保护了很多人。”


    “你保护了我很多次。”


    在他们还未相熟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善意的提醒一次次藏在故作刻薄的话语中。


    总是说要她死,但每一次危难关头,来救她的人,都是他。


    “你保护了大益和百姓。


    是五公主的时候,你对抗着江接,稳定朝政。是平襄王的时候,你对抗着什勒,护卫和平。”


    “你不是护不住任何人。”


    “昭景帝对此亦深知,他留下遗诏,并不是强求你必须坐在那个位置,才能达成他的期愿。


    他只是,相信你,觉得你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好的。


    你配得上……”


    身旁的人声音渐渐变得轻软而温喃,断断续续的,不甚清晰。


    江执察觉出不对,立即起身蹲在薛适面前,她闭着眼,靠在摇椅上微蹙着眉,呼吸也重了几分。


    江执触了触她绯红的双颊,指腹微热,又看了眼薛适手边空了的瓷杯,将自己那杯一直没喝的温梨汤一饮而尽,果然是酒的味道,虽然酒味很淡,入口也甜,但薛适的酒量向来奇差,哪怕是果酒,几杯下去她也会醉。


    这时,另一桌客人似和老板娘说着什么,老板娘急忙带着女儿过来道歉,原来是女儿拿混了另一桌客人的梨馨酿和他们的温梨汤。


    江执劝慰了几句,见他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提心吊胆的小姑娘才放下害怕,不再怯生生地躲在老板娘身后。


    怕薛适坐在马上一路颠簸会不舒服,江执将马系在饭馆的松树下等明日再取,与老板娘他们道过别,背起薛适朝春水河的方向走。


    饭馆离春水河并不远,走路需两刻钟左右。


    江执抬头看着天上,冬日的天色要比夏日深,因而星星虽稀疏,却更加澄灿而明亮。


    他们头顶星空,从寂静走至繁华,在这样的黑夜中,时间似变得长久,好像他们之间,已轮转共度了几生几世。


    颈侧一下一下扫过温热的呼吸,江执偏头朝趴在自己肩上睡得极沉的薛适无奈笑道:“傻瓜,喝了半天的酒,怎么也没告诉我?”


    “也怪我,贪恋你的温柔,迟了那么久才发现。”


    走到薛适家门前时,江执把她轻轻放下,转而横抱起她。


    动作间,薛适下意识抱紧江执的脖子,顺着她的力量,江执不禁俯下身,这一下,喉结不经意地擦过她温软的唇瓣。


    他浑身骤然紧绷,看着薛适迷迷糊糊窝在他怀中,安然倦醉的睡颜,甚至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只觉世间倏而寂静无声,唯有胸腔中疾风骤雨般的心跳,凝带起细密的重量,让他不可抑制地低下头,从大门走进房间这一路,轻却久地吻着怀中人的眉毛、眼睛、鼻尖……


    至将人放在床榻时,他的呼吸已变得粗重而深绵,他撑在薛适身上,眼神如灼烫的烙印,久久刻在她红润的樱唇。


    他喉咙发紧,出口的声音又低又哑:“薛适,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看着她酡红的面容,江执俯身慢慢凑近。


    他闭上眼,最后只将那记吻,轻轻落在了她醉染的红颊上。


    江执给薛适掖好被子,唇边的笑容比起往常多了丝执拗意味,“无论是不是,我都会缠着你,永远不放手。”


    “你可不要……被我吓跑啊。”


    第62章 迟觉


    第二天薛适醒来时, 入眼是头顶熟悉的床幔,她看向身侧不远处的窗户,罩着的松霜绿薄纱比起以往要透亮许多, 显然外边已天光大亮,她迟了平素起床的时辰。


    薛适揉了揉昏胀的脑袋缓缓坐起,昨夜的温梨汤越喝越苦, 她当时一心想着安慰江执, 只以为是温梨汤做法不同带来的口感差异, 等她愈喝愈觉得入口的温梨汤更像是果酒时, 意识已渐渐涣散,说起话来舌头也变得又麻又硬,再然后就没了记忆。


    薛适苦巴巴地皱紧眉, 双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轻轻长叹一声,颇有些生无可恋地向前趴倒在了柔软的被子上。


    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脑中的记忆只停留在看星星那。


    上一次在江执面前喝醉,她第二日醒来起码还记得自己胆大包天地喊了他一句“阿姐”, 如今几年过去,竟是退步到一点记忆也唤不回了。


    本来是想陪江执多待一会儿, 让他开心的, 结果反倒是她成了醉鬼, 这不是让他更烦心了吗……


    薛适决定今日晚些收摊, 用忙碌来忘却昨日喝醉酒又记不得的窘迫。


    走到摊上时, 沈盈袖已经笑呵呵地等在那儿了。


    “抱歉盈袖, 我昨日——”未等薛适说完自己因醉起晚, 沈盈袖已先一步笑着开口, 眼指桌上正冒着热气的汤碗, “醒酒汤,还热乎着呢。”


    薛适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沈盈袖神秘一笑:“我依着你往日出摊的时辰过来找你,竟见平襄王等在这,他告诉我你今日会来晚些,然后借用徐砚家的厨房给你煮了醒酒汤,约莫你大概会这时候来。果然我才盛好醒酒汤拿出来没一会儿,就看见你了。”


    见薛适捧着汤碗不停地环视四周,沈盈袖笑意更深:“别找啦,平襄王嘱咐过我之后就走了,似乎有事急着处理。”


    “嗯。”


    江执应是猜到她会不好意思,所以没有直接见她,而是麻烦盈袖给她送醒酒汤。薛适垂头一碗喝尽,胃里顿时暖融融的,舒服很多,头也没有刚起床时那般痛了。她弯了弯唇,“谢谢你,盈袖。”-


    五日后,在江执的建议下,江抒同意喂以明修巴豆杏子丸。这种毒药能致人腹泻而死,因其罕见,此前更是从未在刑犯身上用过。


    人人都道江抒重亲情,没有让明修死得太惨烈,诸如选用鸩酒、鹤顶红等,但明文昌却是心神大乱。


    当年他让奚玄给昭景帝下的毒便是巴豆杏子丸,这绝非巧合,又是江执出的主意,看来当年带走奚玄的“刺客”,就是江执暗中派去保护奚玄的人,为的便是有朝一日由奚玄亲口言明昭景帝死亡的真相。


    明修死前虽已知晓奚玄的下落,但派出的人皆无功而返,没能动了奚玄一根汗毛,一切反倒更像江执故意设下的圈套。


    江执并不完全相信奚玄,所以放出奚玄所在之处的消息。若自己派人前去灭口,便验证了奚玄所述为真,昭景帝的死确与自己有关。


    明文昌向来不习惯外泄情绪,但明修死的那一夜,他第一次失控地摔了好些珍藏多年的古玩玉器。


    自江执以平襄王的身份回京,自己便在他悄无声息的筹谋间步步被动、渐逼至死路。


    他甚至弄不清江执接下来会做什么,何时会用奚玄这枚早已过河的兵卒,吃掉稳居相位多年的他。


    明文昌不甘心,亦不明白,为何天下之大,皇位偏独揽于一家,父死子承、代代相传,哪怕是女子,只要冠以“江”姓,都可登上九五之尊。


    他为何不行?


    只是相位,根本远远不够他施展心中抱负,无法筑成他渴望的理想大厦。


    他要江山易主,从此归属于他!


    明文昌闭了闭眼,紧抿的唇半晌才缓缓张开,吐出沉闷郁气,转而又恢复了平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静神情,他拿起纸提笔写了什么,封好后派心腹中的心腹快马加鞭秘密传出。


    他不禁期待起一个月后的春分,朝中所有人都会参与的祭祖日。


    鹿死谁手,盖棺定论。


    或许几十年之后,他亦会被后人于这日祭奠,在盛大庄重的仪式中,道尽赞美,受尽奉拜。


    ……


    明文昌的动作虽隐秘,但是江执一回京就将不忌军中的部分人派到了明文昌身边暗中潜伏,不放过任何一举一动。


    因而萧乘风接到不忌军传出的消息后,立即跑来向江执禀告。


    “你说,明文昌还能找谁呢。明修死了、奚玄在我们手中,”他摸着腰间桃粉的香囊,啧啧不停,“真不如好好歇歇,给自己挑个像样的棺材。”


    当年江执以五公主身份和亲前,曾告诉萧乘风务必保护好奚玄,他觉得昭景帝之死太蹊跷,而奚玄作为昭景帝最信任的贴身宦官,定会知晓些什么。


    萧乘风发现奚玄时,奚玄正被一拨人秘密带离京城,萧乘风只好和手下人扮成刺客的模样将奚玄救出。后来他自请出征关塞,虽没法亲自知晓奚玄的状况,但三年来手下人传到关塞的消息说,明修一直派人想尽办法寻找奚玄。


    起初萧乘风还不知明修和他背后的明文昌寻找奚玄的缘由,直到江执成为平襄王回京后,冒险带着奚玄秘密进宫去往了太后的寝宫蓬莱殿。


    江执对奚玄道:“只要明文昌活一天,实权就会落在他手中,皇上和太后亦任由他摆布。


    萧世子救你是承五公主生前请求,她觉得先帝之死有蹊跷,想通过你勘明真相。而据我所知,先帝待你不薄,你何不助我查清先帝之死,了却公主遗愿?”


    奚玄听得出来,肯定道:“王爷怀疑明相。”


    “是。”


    “王爷能保证,置明相于死地吗?”


    “我与明文昌有血海深仇。”江执看着他,“你不是也恨他吗?毁你尊严,夺你所爱。”


    江执能查到他是受明相迫害才做了宦官,也能查到他与明茵的感情,足见实力不凡,而奚玄确实没有一日不想亲手杀了明文昌。


    可他一介卑贱宦官,为了保护喜欢的人却只能与虎谋皮。


    但偏偏,他这样的人,苟活到了现在。


    看着蓬莱殿内温黄的灯影,宫人簇拥,语笑声声,他微微笑了笑。


    好在,明茵现在很好。


    而他,该是为自己赎罪的时候了。


    若是眼前的平襄王足够强大,可以杀死明文昌,那么明茵和江抒都会得到自由和幸福。


    哪怕代价是需要他死,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江执方才说,是五公主请求萧乘风救下他,奚玄不禁想到三年前,薛适伪造的那封和亲遗诏。


    她说,她希望大益的太阳永远不会沉寂和坠落。


    那种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心情,他感同身受。


    奚玄最后说出了昭景帝死亡的真相。


    那晚,江执一个人坐在树上喝了很多酒,萧乘风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江执气得想直接杀了奚玄,什么也不顾。


    ……


    江执嗤笑的声音打破了萧乘风的回忆:“毒害帝王,其罪当诛。无论找谁,都破不了明文昌自己创下的死局,尤其我们手握奚玄这枚棋,明文昌比任何人都要心知肚明。


    因而唯一的办法,只有打翻这场棋局,由他自己翻身做主人。”


    萧乘风摩挲香囊的手一顿:“你是说……他想反?”


    “你还记得吗?当年都在传是江接勾结关塞,意欲趁乱谋反,坐上皇位。可江接筹谋了三年,本可顺利在扬州举兵,为何要多此一举,同关塞联合?”江执嘲讽道,“就和我母后当年一样,江接也是被冤枉的。


    江接再想要皇位,也不会拿大益江山当筹码。但明文昌不同,他只爱自己。


    我到关塞后,着重调查了当年什勒挥兵入侵一事,明文昌和什勒约定,若江抒登上皇位,便将大益北边的几座城池割给关塞,作为酬劳。”


    明文昌知晓江接意欲在扬州谋反后,觉得这是江接白白送来的机会,可以加以利用,趁此揭发江接谋反,让江抒登上皇位,免得以后在立太子一事上另费心思。


    他先联合什勒,让什勒对大益北边制造混乱,引昭景帝把更多注意放在关塞上,忽略了身边的细微变化。再加之昭景帝对奚玄向来信任,给了奚玄下毒的机会。


    而昭景帝事先为防意外准备的遗诏又在奚玄手中,明文昌发现昭景帝竟将皇位传给了五公主。


    他知晓江接对于皇位的执着,以及对得到昭景帝肯定的渴望,所以故意放出消息,说昭景帝留下了传位遗诏,引得江接满腹期待,甚至放弃了在扬州谋反,一心想要回到京城看看皇位是不是传给了他,结果发现竟是传给了江岑许,一气之下直接毁了遗诏,并且派人进行追杀。


    而他做的这些事,无论是毁掉遗诏还是追杀江岑许,都是明文昌也想做的事,明文昌几乎兵不刃血,就完成了借刀杀人。为了胜算更大,他又让明修杀了江措,如此,活着的只有江接和江抒。


    明文昌的计划若顺利,江接造反败露,江抒就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若不够顺利,江接侥幸登上皇位,他也坐不稳。明文昌早早便放出消息指控江接勾结关塞,江接在谋反和叛国的双重罪名下,纵然再有袁家撑腰,他一个不得臣意、不得民心的君王,不过一戳即破的纸老虎。届时明文昌再辅佐江抒施仁政、行好事,久而久之朝臣定会逼江接退位让贤,推崇江抒登上皇位。


    因而无论明文昌的计划是否顺利,江抒最后都会成功登基。


    只是明文昌没想到,江岑许没死。


    更没想到,“她”与曾经的太子江执、以及如今的平襄王,是同一个人。


    这三年,江执平定北朔等地后,与关塞王女什雅交好,甚至暗中为王女出谋划策,令什勒丧失了统治地位,关塞大权皆由什雅掌控。


    两国止战和平,更令江执成为了大益人人敬仰的英雄。


    明文昌无数次悔恨,自己没能早些察觉江岑许的隐忍伪装。更没能早些想明白,江岑许远胜江接,才是他最大的威胁。


    ……


    萧乘风稍想了想,便也洞悉了明文昌那如蛇形盘旋、山路蜿蜒、且又毒又密的心思,甚至不禁对江接生出了几分微薄的同情:“不仅被拉去垫背,还要背黑锅,死了也得受尽唾骂。啧,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江执和萧乘风安排好后续防备明文昌的计划,萧乘风拿出一张泛黄的信件:“王女的人传来的,王女费了不少时日才拿到当年所谓许皇后写给关塞王的书信,看纸张,关塞王保存得还挺好。东朔今早就接到了,但没找到你人,就先交给我了,你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发现伪造的痕迹。”


    东朔是关塞人。一次战火中,江执见他受了伤还在竭尽所能保护百姓,不管是关塞人还是大益人,他都拼尽全力救助,最后自己昏死在尸山间。


    江执救下他后,东朔就一直跟在江执身边,想要报答救命之恩。江执看他为人忠诚真挚,能力也出色,才慢慢付诸信任,让他和临辞一同执掌不忌军。


    在同什雅身边的人传信时,皆由东朔负责,同是关塞人,他们之间交流也要容易得多。


    江执点头接过,正事说完,却见萧乘风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斜斜靠在桌前,掌心不断把玩腰间的粉色香囊,嘴中还哼着欢快的小调。


    江执挑了挑眉:“萧乘风。”


    听到江执叫他,萧乘风清了清嗓子,立马喜笑颜开地直起身,颇为期待地等着江执接下来的话,谁料江执一本正经地问了句,“你有没有看见,屋内飘了很多根五颜六色的羽毛?怪令人眼花缭乱的。”


    “?”


    萧乘风不解地怔在那,心中陡然升起十分不好的预感,以他多年的经验,直觉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话,果然就听江执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哦”道:“原来这些五颜六色的羽毛,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不过,花孔雀冬天没有毛,不冷么?”


    萧乘风:“……”


    “果然就不能指望从你嘴里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行,”江执哼笑了声,拖着语调很是和颜悦色地道,“花孔雀虽然掉光了毛,但是有香囊衬着,不丑。”


    即便江执的嘴仍旧稳定发挥,气人得紧,但萧乘风听到“香囊”两个字已经很满意了,迫不及待地炫耀道:“宣凝绣的,当然好看。”


    江执想起那日薛适给宣凝郡主提议,在香囊上绣“凝风”一词时的神情,不禁多看了几眼萧乘风爱不释手的香囊,想了想,问道:“皇上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你没和宣凝说什么吗。”


    “嗯?说什么?”


    “就是,宣凝不会觉得突然吗。”江执斟酌着,一点点试探,“毕竟在宣凝的记忆里,你是‘江岑许’的未婚夫,感情也算不错。她不会奇怪,你为何会向皇上请求赐婚,娶她为妻么?”


    “我当然是回京后先同她表明过心意,才向皇上请求赐婚的啊。”


    “怎么表明的?”


    萧乘风:“?”


    他一副第一次认识江执的吃惊神色,“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打探别人感情了?”


    江执:“……”


    “哦,我明白了。”萧乘风拍了拍香囊,笑得很是欠揍,“该不会是平襄王不知道如何向人姑娘表明心意,又不好意思直接向我取经,所以变着法地套我话吧?”


    江执斜眼看他:“……套你话?我是有多想不开。”


    萧乘风丝毫没理某人的口是心非,他神清气爽地抬了抬胳膊,大有要好好报一报方才被讽刺是“花孔雀”的架势。


    “你要么直接些,要么含蓄些。直接的就不说了,含蓄点的……你不是一向会借物喻人吗?就像刚刚说我是花孔雀那样,但这回得用对地方,选些美好的词,花孔雀肯定是不行的。


    比如说她像风啊、花啊、雪啊、月啊……诸如此类,诗情画意些。”


    江执嘴角抽了抽:“……你就是这么和宣凝说的?”


    “反正兄弟我都教你了啊,爱信不信。”


    他才不会告诉江执,他当时是把宣凝比作了荔枝。


    这是他对宣凝的心意,只能他们两人知道。


    萧乘风拳头抵在唇边干咳了几声,继续哼着小调离开了。


    “……”


    果然不靠谱啊。


    他确实想不开,才会脑子一热去问萧乘风。


    江执无奈勾了勾唇,起身走向屋外。


    江抒下令为他修缮府邸的人动作很快,他搬进来已有三日。


    院中假山嶙峋,亭榭古朴,曲折回廊尽头是一片荷花池。若是夏日到来,接天碧绿,映日绯霞,应会极美。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萧乘风方才给出的“借物喻人”的建议。


    只是这一次,有更加遥远的记忆蓦然随之袭涌,将萧乘风的话鲜明盖过。


    请愿寺中,与举行泼水礼的地方相距不远的一处僻静。


    披着水绿斗篷的姑娘目光明澈,笑着告诉他:“我总是想起一朵很遥远的花。其实,不是因为他名贵又美丽,而是因为……”


    “我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被车撞吃到的教训:开车的宝子们一定一定要配行车记录仪!不然在没有监控的十字路口,对方闯红灯打死不承认,交警又找不到证据就不给定责,不定责就走不了保险……


    起步的速度一定要慢些!十字路口注意踩刹车!这样哪怕对方开得快,顶多撞坏车子,不会把咱们人撞伤TAT


    第63章 元夕


    渐至上元节, 街巷愈发热闹。


    大益城中惯施宵禁,唯上元节及前后三日取消限制,因而许多百姓都会较平日晚些归家, 趁此机会尽情玩乐。


    这几日不乏有各国百姓入益游玩,想要一览大益特有的上元节花灯,人戴兽面, 踏歌起舞。


    不擅汉字、不懂诗词的异国百姓, 更是早三日在薛适摊前排队请求代笔, 以留下记录大益上元节热闹氛围的诗文, 带回去作纪念。


    因而上元节清晨,薛适早早就收拾好箱笼打算接着出摊,想着既能在这日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代笔, 也能感受节日氛围。


    刚一出门, 薛适迎面就见江执站在外面正要敲门,不禁讶异道:“王爷这么早过来,怎么了吗?”


    江执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薛适背着的箱笼,顿了顿道:“这几日长安城中鱼龙混杂, 因着上元节将至,各国都来了不少人游玩。我担心关塞那边会有图谋不轨之人在我回京后, 趁着上元节热闹混进来, 便想着今日到处逛逛查看一番。


    只是临辞东朔几个都有事, 萧乘风去陪宣凝了, 我一个人跟着难免有引起怀疑的时候, 不好遮掩, 便想着来找你问问, 有没有时间和我一起。”


    “好呀。”薛适点头应下。


    看着薛适转身回屋放箱笼的背影, 江执嘴边缓缓勾起丝明快的弧度, 与方才的一本正经截然不同。


    街坊各处挂起的花灯形态各异、精美别致,或鱼跃鹰翔,或花开鹤立,即便尚未入夜点灯,但装饰风格已透出吉祥热络的氛围。小吃街上吆喝亲切,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不少摊贩一大早就开始烹制上元节的特色美食,以防夜间供应不及。


    “王爷,我们今日主要去哪些地方探查呀?”


    薛适掀开车帘,街头巷尾的烟火清欢瞬间映入视线,即便此行主要为查探异动,但城中洋溢的喜气与祥和却让人渐渐忘却了其它,只沉浸在节日的温馨中。


    “我们沿着往年上元节百姓最常去的几处热闹查看就好,这样有什么变动也能提早洞察,避免更多百姓受惊。其余地方京兆尹的人和金吾卫会暗中巡查。”江执将小几上盛着蜜煎的瓷碟推到薛适面前,轻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


    薛适垂眸捏了颗蜜煎吃着,“这几日出摊确实看到不少关塞人,而且似乎比往年多了很多。王爷主要想防什勒吧?上元节各国前来游玩的人都不少,若什勒想做什么,眼下的确是混进来的好时机。”


    毕竟关塞如今已在阿雅的统治下与大益友好结交,除了什勒外,应是没有其他关塞人会想要破坏两国和平。


    想到阿雅,薛适不禁弯了弯唇。阿雅她果然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听着薛适认真的分析,江执眉梢轻挑了下,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轻轻“嗯”了声。


    两人先去了长乐坊,坊内盛产美酒,美食亦是云集。他们出来得早,马车驶了一段时间,现在刚好吃早饭。


    正月十五,晦日膏糜。熬煮的喷香肉粥是排在第一位的上元节美食,早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下肚暖胃,再好不过。


    薛适和江执找好位置各点了一碗后,江执又去隔壁摊上买了面茧和丝笼。面茧状若蚕茧,糯米制成,吃起来劲道香甜。麦面烙出的丝笼饼愈品愈香,和膏糜搭配味道甚好。


    纵是白日,街上行人却并不少。


    吃过早饭后,薛适先是跟着江执一同去向京中最有名的戏楼聆春苑,每逢上元节,聆春苑都会比往常多演绎几场戏曲,收取的银两也要低些。今日演绎的有诉说爱情的《汉宫秋》,凄美婉转,缠绵悱恻;有神话题材的《梅花鹿》,被猎人误杀的梅花鹿展开复仇,稀奇有趣,跌宕起伏。


    薛适一开始还紧张着周遭异动,但见江执惬意无比地拉着她找了二楼最好的位置看曲,悠然自若的神情没有半分警惕,薛适便也渐渐放下心,看来聆春苑应该并无问题。


    之后他们又去了京中规模最大的花灯铺子,老板知命之年,制作花灯已有二十余年,手艺熟稔精巧,用于编织骨架的竹篾在他手中极快极稳地被削成竹条,像是轻拢慢捻着琵琶弦,流畅无比。


    江执看向薛适,“要不要试试做一个?”


    两人选用了桃色的丝绸,在老板做好的花灯骨架周围进行裱糊,虽看似简单,但为保丝绸平整,每一下都需细致而精准的操作。


    时间无声流逝,薛适看着手中已显出兔子形状的花灯,眼中满是惊奇与欢喜,自己参与制作的花灯与在街上买的终归不同。


    只是……


    薛适扫了圈屋内制作花灯的其他客人,小声道:“王爷,我们这样……会不会一不留神,没能及时注意到变动?”


    毕竟,他们虽说是要查探各处热闹,以防什勒等人潜伏在人群中有什么不轨举动,但大半天下来,江执与她似乎如寻常百姓一般,只是品尝着上元节美食,参与着上元节活动。


    越过兔子花灯,江执的视线落在对面薛适的身上,她目光纯澈干净,像是不染纤尘的山巅积雪,一门心思都在帮他探查什勒等人的动静上。即便此刻同他说着话,视线也在不着痕迹地划过四周,细密黑翘的长睫在她长久的认真神色下,只偶尔轻轻颤动,垂落浅淡的阴影。


    江执喉咙一紧,没再继续装下去:“骗你的。”


    “嗯?”


    “什勒和手下人两日前就已进京,临辞他们已经洞悉了什勒等人的动向,正暗中派人盯着。我早上和你说那些,都是骗你的。”


    薛适不解:“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呐?”


    “要是不骗你,你不就去摆摊了么。”江执上前一步,略偏过头凑近她耳侧,微微压低的声音盛着笑意,“本王孤家寡人的,不想一个人过上元节。”


    薛适无奈笑道:“王爷直接同我说便是,我又不会不答应。”


    这人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拐着弯说话呐。


    江执看着她,忽然眉尾一扬,“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嗯。”


    江执找她大多是有事需要帮忙,如果她能凭借代笔之能解决什么,她自己也会很开心。


    薛适笑着反问,故意打趣他:“王爷总不会逼我做些不好的事吧。”


    “行。”


    “下次——”江执勾了勾唇,因微拖着腔调,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我会直接说的。”


    ……


    等做完花灯出来,已是傍晚。


    江执主动揭开自己的“谎言”后,也不为所去的每一处地方精心编扯原因了,径直拉着薛适去向平康坊。


    “长安各坊中,属平康坊的元夜最热闹。”


    薛适看着江执走向马车的背影,一想到这人为了让自己陪他过上元节,竟说出那样的理由,如此拐着弯地骗她,她就实在忍不住笑意。


    谁知江执背后像长了眼睛,忽然转身,直接将她逮了个正着。还不等薛适收回笑容,江执已几步走向落在后面的她,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带到了胸前。


    江执俯身盯着她,凶狠道:“再笑,就让你——”


    对上江执分外幽深的目光,薛适被他盯得竟莫名有些紧张,连心跳都骤然加快了频次。


    结果江执只是勾勾唇,道了句,“就让你——每年上元节都陪本王出来。”


    说完,就拉着她一起走向马车停靠的位置。


    薛适看着自己被他紧握的手腕,心想:如果可以……也不是不行-


    再度回到平康坊,薛适不禁想到刚来长安的那一年。


    明茵一封懿旨,将她从压抑难捱的薛府带离。从此,她决心在长安,用自己的代笔之能,努力过上娘亲和她都喜爱的、自由的生活。


    但是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并不完全是自由的。因为她心底对父亲依旧存有期待,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与爱,所以潜意识地,她仍着从小到大最为习惯的男子装扮,甚至有时连自己都忽略了,她是一个女子。


    也因此,她阴差阳错入了宫,做了书待诏,认识了许多人,经历了她从前连想都想不到的争斗沉浮。


    来长安的这几年,她其实见过父亲一次。


    是在三年前的紫宸殿上,明文昌揭发她伪造和亲遗诏,同已经登基的江抒讨论该如何处置她。薛家有几个武将在京为官,应是早早告诉了父亲此事,所以他特地从汀州赶到了长安,只为在江抒和明文昌面前彰显他的正义凛然、大义灭亲。


    他说:“此女心思不正,竟胆敢做出女扮男装的事!欺骗先帝入朝为官、拉拢二皇子、与歹人勾结、陷害五公主,桩桩件件,死有余辜!真是家门不幸啊……恳请皇上和明相秉公处置,以卫天理!”


    父亲说得声泪俱下,跪在地上不停敲着心口,哀痛的模样好似被她伤透了心,觉得她丢尽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脸。


    薛适扯了扯唇,忽然笑了。


    那时她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并非因存着血缘,就会有不可磨灭的深切羁绊。


    血缘只是让他们比一般人更早认识、认识更久,但却未必就能凝结成最热烈、最无私的爱。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流下。


    再委屈、再悲愤,她也不想为不值得的人流泪。


    她早就不该为那样的父亲死守荒唐的命令,只为拼得本就薄凉到根本不存在的父爱。


    注意到薛适抿着唇,隐隐有些低落的情绪,江执心头一紧:“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薛适回过神,笑着摇摇头:“只是觉得……我同王爷一样,也是‘孤家寡人’。所以能一起过上元节,挺好的。”


    薛适很快就挥避掉了方才涌现的纷杂情绪,目光熠熠地看向不远处教坊司门口,江执注意到薛适的视线,拉着她往那走。


    教坊司外,九名舞姬面覆薄纱,脚踏地面,边歌边舞,意为元夜助兴。


    身后跟着许多路过的百姓,戴着各式各样的野兽面具,身穿风格迥异的奇特服装,有的随着舞姬们的步伐一同踏歌起舞,有的跳到兴味只随心比划,并不追求舞姿的准确,尽兴舞动。


    一时间,街巷鸣鼓聒天,燎炬照地,踏歌的人群已分不清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大家都只是曾共享过同一片盛大热闹的人,纵欢逐乐,笑颜灿烂。


    薛适和江执戴着兽面,也跟在后边。


    看到江执的容颜再次被遮掩于面具之下,薛适恍惚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他是五公主,她是书待诏。


    他“喜怒无常、阴狠嗜杀”,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直到后来,她慢慢知晓,面具是旁人无法窥探的真实,关乎容貌,关乎性情,关乎他的身份。


    薛适蓦然想到,他们在扬州遭遇追杀于破庙留宿的那一晚,他同她说,等江接的事解决,他会好好地再同她重新认识一下。


    只是后来,变故突生,他们没能及时解决江接的事,又隔着被遗诏书写的那三年。


    但现在想来,他明明可以伪造其他假身份,换个名回京,为何冒险用了“江执”这个与曾经的太子一模一样的名,无端引人猜疑他的真实身份呢。


    虽然好像知道答案,但薛适还是问出了口。


    周遭歌舞交错,人潮中,他略偏过头凑近她耳侧才将话说清,过分近的距离,吐息痒痒划过耳畔,像是添了几分撩拨,直引人心弦振跳。


    “那时候答应过你的,忘记了?”


    “不过,就算你不记得了,也能因为这个名注意到‘平襄王’,注意到我。”


    “我想让你第一时间知道,我活着回来了。你拼了性命写的那封遗诏,拯救了我。”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彻底暗下,街巷各处渐渐亮起花灯,繁光远缀天,连绵数十里。


    薛适微微踮起脚尖,仰头看着他的兽形面具一寸寸染上明亮的灯影,“我记得的。”


    “所以……”


    “元夜快乐呀。”


    “江执。”


    【作者有话要说】


    *繁光远缀天:唐·卢照邻《十五夜观灯》


    第64章 慕恋


    被她突然唤起名字的一瞬间, 他好像看见有人从空寂的山谷上空掷了一株姝丽的花,刹那间荒芜褪却,繁花遍野。


    江执拉起薛适的手, 转身背逆人群跑向某处,“带你去个地方。”


    已是入夜时分,街上行人愈来愈多, 长安城车马奔流, 人潮汹涌, 天地之间恍若被焰色橙影笼罩的仙境, 明亮如昼。


    纵然繁拥,薛适却一点没被撞到。江执半拥半揽地将她护着,她微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绷紧的下巴, 视线专注环落四周, 带她小心避过人流。


    今日他们已基本将上元节的所有热闹都参与了个遍,薛适不禁好奇,江执还会带她去哪。


    马车辚辚缓缓,最终抵达了平康坊外围人迹罕至的一处庭院, 虽看上去有些老旧,但整体布置干净别致。


    薛适跟着江执推门进去, 脚下石阶蜿蜒, 两侧花灯灼亮, 他们一一路过菜园、鱼池、松竹、亭榭……就像落入恬淡惬意的世外桃源, 豁然开朗。


    “到了。”


    江执带着薛适走向石阶通向的最深处,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坐在角落处的摇椅上, 身边烤着暖炉, 再远一些是随风曳动的白色帷帘, 朦胧垂泄, 看不清里面是何风景,只隐约辨清是方苑圃。


    老妪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江执走近,眯了眯布满皱纹的眼,又看向一旁站着的薛适,笑道:“你们快去吧。”


    江执颔首:“多谢阿婆。”


    薛适虽不明白状况,但看见老妪慈祥的笑颜,忙弯唇回以一笑。


    “王爷和这儿的阿婆认识吗?”


    “京中冬日卖的很多不时之花,都是阿婆亲手栽种的,我小时候来过几次。”江执推开帷帘,“进去看看?”


    白色掀起,朦胧骤然清晰。


    大片大片的金黄瞬入视线,朵朵盛开,灿耀明媚。


    薛适脚步一顿,轻呼出声:“是金莲花,好漂亮……”


    院中的花灯透过洁白的帷帘照在层层叠叠的金莲花上,让它原本的金色萦绕上温暖与柔和,远远望去,像是倒映的日晖,流淌的落霞。


    “阿婆是……怎么做到的?”


    现下正月寒冬,而金莲花生长在初夏时节,冷暖迥然,实属奇景。


    江执解释道:“将想要栽种的不时之花藏在土窖,四周烧火提高环境温度,便可让原本在初夏绽放的金莲花于隆冬时节盛开。”


    薛适提着先前他们做好的兔子花灯蹲在一旁,细细看着盛开的金莲花,天边圆月低垂,不似往日皎洁清冷,边缘一圈浅淡的黄色光雾,暖意溶溶,流泻在金莲花上,亦映照在她眸间。


    江执深深看着她,袖中的手不由紧了紧,启唇问道:“喜欢吗?”


    薛适连连点头,唇目弯弯,笑意流晃,像是世间的光都融化。


    “喜欢。”


    江执不自觉地掀了掀唇角,“嗯,我也是。”


    薛适侧头看着他,笑容更深。


    提着的兔子花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抱在了怀里,下巴不经意蹭到兔子耳朵,许是有些痒,她垂头重新拨弄了下。


    视线稍移的这一瞬,她听见身侧声音紧接落下——


    “喜欢你。”


    空气骤然静默。


    唯有心跳叫嚣,将一切声音都压过。


    薛适蓦地抬头,天地一瞬间变得极为狭窄,好似容不下悬明的天上月与遍开的金莲花,只有眼前的男子占据眸间,姿仪绝艳,天地无双。


    薛适缓缓站起身,连兔子花灯也被她不知不觉放下。


    她看见江执一步步走向她,距离愈加拉近,她能清晰感受到江执灼烧的视线,脸颊阵阵生热。


    江执一字一顿,低声道:“我喜欢你,薛适。”


    “那朵你会想起的、很遥远的花,他其实一直……


    都只想陪在你身边。”


    急剧的心跳似能凝带起重量,将薛适一瞬定在原地。


    那是泼水礼上,迟何问她的第九个问题。


    那一天,她明白了自己撒过的最大的谎是什么。


    江执的声音温和落于耳畔,更落在她每一下心跳上。


    “在你拟宫名赞襄,记住我愿望的时候;在你闭上眼摘下我的面具自己戴上,以身涉险与袁敏达周旋的时候;在你明明害怕我,却又扶着中了桃凝香的我说要偷偷帮我叫来信任之人的时候……


    我就已经,离不开你了。”


    那些过往记忆纷涌而来,随着江执的话,遍遍清晰。


    “是我更早,动了心。”


    他垂眸望着她,眉目温柔,像是缠绵的春水,引人深陷,然后就此与他沉沦一生。


    “而且……”


    “白天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薛适看见他眉梢忽地轻挑了下,勾起唇时与白日某刻的神情如出一辙。


    那时他问她: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在她应声后,他有些意味深长地告诉她:下次,我会直接说的。


    薛适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天从开始,就是他一场精心的“处心积虑”。


    因为他也喜欢她,他想要在今天告诉她。


    “这次我做到了。”


    心跳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加重,随之越跳越快,连喉咙也变得火热而灼辣。


    江执掀唇问她,像是带着蛊惑:“那你呢?


    这一次……你还会答应吗。”


    薛适仰头看着他,没有犹豫:“会。”


    “因为……”


    她弯起唇来,声音轻轻,“我慕恋你啊。”


    流言与坏名织就的面具下,她感受到的是他藏在刻薄话语中的温柔,是一次又一次危难面前的出手相救。


    她喜欢他,无关身份与男女。


    只是因为,他是他。


    话音一落,江执伸手揽过薛适的腰,眸光翻滚醉冽,却只是偏头吻了吻她左边的脸颊,很轻的相触,如飘雪不经意停落,珍重而温柔。


    在江执移开唇的刹那,薛适闭上眼,于重重的心跳声中,忽地踮起脚尖,倾唇迎向他的。


    江执目光一震,看着薛适紧张闭着眼,长睫不停颤动,双手也不知如何安放的模样,他眉梢轻抬,扶在薛适腰间的手微微用力,俯身将人锢得更紧,带着些许强硬的攻势,加重了唇上力道,往复流连。


    身体逐渐发软,薛适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上江执颈间,将自己全部的重量都依托在他身上。


    江执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和渐渐升腾的温度,与他衣衫纠缠。


    他的心中跳跃不止,喘息也愈加粗重,呼吸交织,寸寸袭染。


    他们身后金色如梦,灯火辉煌。


    她和他于最绚烂处相拥,爱意热烈照灼,从此孤单都黯淡-


    回去的路上,江执问她:“你知道我向皇上请求赐婚的事吗?”


    薛适点头:“我知道。”


    她记起当时的情景,缓缓开口:“盈袖说,你一定是有喜欢的人了。然后我就在想,我们经历了生死,如今好不容易能再次见到,我要如何在你不讨厌的情况下说出对你的心意呢。不然……总怕以后会遗憾。”


    薛适想到当时她急急从龙尾道跑下去,却依旧没能看见身为江岑许的他赴往关塞前的最后一面。


    她笑了笑,“没想到,反而是王爷先开了口。”


    听到薛适这么说,江执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因为你很好,合该我主动。


    而且这婚,本就是为你求的。”


    在薛适愣然的目光中,江执启唇道:“在关塞的这三年,我总是担心回京之后虽能见到你,但你却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所以一回来我就借着皇上赏赐的机会,请求了赐婚的旨意,但是又怕太突然会吓到你,所以只同皇上说还在等,希望等到你会喜欢我的那一天。


    直到后来萧乘风无意点醒了我,我才知原来你早就同我说过你的心意,是我没能及时发觉,迟了这么久。”


    薛适没想到,当初沈盈袖和徐砚猜测的那句“还在等”,是江执在等她。


    薛适不禁弯了弯唇,原来江执同她一样,会害怕突然出口的喜欢给对方带来不悦,也会在诉说喜欢的合适时机到来之前费尽思量。


    这样想来,先前不忌军给她带吃食、江执不时带她四处逛逛……都是他在更近地走向她。就像她学着话本子里写的,努力分辨着男女之间两情相悦与朋友之间惺惺相惜究竟有何差别。


    “只是什勒这边蠢蠢欲动,不知他进京要做何事,我怕现在和皇上言明后,你是我未婚妻的身份放出去会对你不利。


    不过无需等太久,等什勒这边弄清楚……”


    江执翻身上马,将薛适稳稳护在身前,耳侧一阵热气扫落,含着清冽的笑意。


    “我们就成婚。”-


    回到家中没一会,薛适收到了羽绣阁的伙计送来的衣服,说当初江执写了她的住处,让她代为查验接收,看看有无问题。


    薛适打开箱子,却是一愣。


    第一个箱子装着的衣裙看样式是绣荷罗裙,但原本的桃烟色却成了碧波色。


    薛适又去打开下一个箱子,原本定好的牡丹镂金缎裙改成了芙蓉纹样。


    只有最后一套百花栖碟曳地裙与当初定下的一致。


    “这是……”


    薛适在最后装着百花栖碟曳地裙的箱子下面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赠薛适”,俨然是江执的字迹。她拿出里面的纸笺,细细看道:


    【再怎么样,我也不能直接给宣凝贺礼。


    不想让你觉得太刻意,又怕无法选中你喜欢的款式,只好借宣凝骗了你。


    送到的那一天是元夜。


    元夜快乐,薛适。】


    薛适抬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唇边漾起梨涡,像是桃花的脉络。


    往年的正月十五,她会想到花灯,想到月亮,想到春日将临。


    但从今以后,她会想起江执笨拙地扯谎约她逛元夜的模样,会想起夜色之下的金莲花田,以及早就为她选定的衣裳。


    她会记得,这一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他们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好运莲莲][撒花]


    *


    反季节花卉的出处:


    唐代《酉阳杂俎》记载,“常有不时之花,然皆藏于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时即有牡丹花。”


    第65章 与共


    元夜结束, 街巷花灯摘下,前几日的热闹浪潮渐渐止息,一切重归于寻常。


    江执下朝后先是忙完手头紧要的政务, 接着去了城郊驻点盯着不忌军训练,时至傍晚回来时,又见萧乘风已等在书房。


    还差几步踏进房间, 凌空一抹残影晃过, 江执伸掌一接, 颠了颠萧乘风掷来的苹果, 笑了声:“谢了。”


    萧乘风扬扬眉,率先咬了一大口,悠悠道:“如你所料, 什勒这几日一直待在明文昌安排的地方, 接触的几个人虽易了容,但跟了段时间查过后,果然无一例外,都是明文昌手下的。”


    江执回京后, 暂且不说因他这名字引发的风波,就说将明修处决为瑾王报仇一事, 就足够明文昌喝上一壶。再加之奚玄一直在他们手, 更是扼住了明文昌的命门。


    江执把明文昌逼得这么紧, 萧乘风不免担心, 连吃苹果都渐没了心思:“你在关塞帮着什雅直接整垮了什勒, 如今什勒再和明文昌联手, 你岂不是得一打二?”


    江执借着和亲时的动乱假死后, 先是带人在夜里一把火烧了什勒所率核心队伍的粮草, 未等他们调查清楚, 又乘胜追击潜入队伍当中击杀了不少将士,直接将关塞最厉害、最能昭显气势的队伍挫了锐气。


    什勒气急败坏,想不通一直颓败的北朔守城军中怎会突然出现这么一批人?他想了一圈后,甚至怀疑是最反对他攻打大益的什雅暗中带人捣乱。


    江执的动作显然也引起了什雅的注意,又或者说早在扬州时,江执就知晓什雅的做事风格以及对和平的愿景,所以故意引什雅前来达成合作。果然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后,什雅震惊之余马上就安排了身边人暗中帮助江执对抗什勒,只希望两国百姓不要再因什勒个人的野心无辜陷入战火中。


    江执确实遵守了承诺,有了充足的兵马也没有直接出兵对抗。猜中什勒对什雅的怀疑后,江执先是借什雅的名义承认火烧粮草等事是自己所为,主动道歉引什勒前来,再派人暗中合围,一举将什勒囚禁起来。


    什勒被囚期间,江执帮着什雅解决朝政上的难题,安抚主和派,拉拢主战派,加之什雅本就奋进聪敏,原本中立的朝臣也开始渐渐支持什雅,主和派越来越多,更不必说群龙无首的什勒亲兵面对江执屡战屡败的局面。


    北朔守城军主帅战死、北边失守后,是江执带着不忌军和其他守城将士一次次成功对抗了关塞。战事紧张,北朔守城的将士们也来不及深究江执的身份,但他强悍的实力和打赢的战事,早已填补了所有未知的空白,各个对他崇敬之至,只当他是守城军中一名天纵奇才的普通将士。


    也因此,江执能有机会在北朔守城军名册中,将早已逃离失踪的某个将领名字替换成自己的,从此改头换面,重获新生。


    一番下来,面临战火恐慌的关塞百姓不禁纷纷质疑什勒施行的、所谓能令关塞强大的扩张计划是否可行。直到什雅不费一兵一卒,让关塞与大益达成和平,两国互通往来,关塞的经济比起以往更加繁荣,百姓才认识到什么是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至此,什雅大获民心,彻底确立了统治地位。


    而什勒再不甘,因不少朝臣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如今又失了民心,他已再无法像从前那般,只是抬抬手,便自有一干人前赴后继,听命维护。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从前那个娇气可爱的妹妹竟成了藏起利爪的鸢,还背叛了他这个哥哥,与江执联手!什勒怎可能不恨?


    “那不叫一打二,而是一网打尽。”江执浑不在意地挑了挑唇,“什雅念及亲情一直没动什勒性命,但如果这次什勒做出什么有损两国和平的事,即便是什雅,也难以再留他。若什勒真的死了,两国和平起码百年内不必担心。”


    让江执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萧乘风竟觉得没那么烦了,倒有些期待起明文昌和什勒联手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继续咬着手中的苹果,“对了,你送的花鸟纹彩鱼瓶我已经给宣凝带去了,她挺喜欢的,正纠结着是用来插花还是只当作摆件呢。话说,你不给我送点东西吗……”


    话说到一半,萧乘风就见江执忽地看向窗外,眸光一瞬被笑容浸润,漆黑的瞳仁被投射的落日染上浅浅的一点橙,温柔满载,粼粼熠熠。


    “看什么呢。”萧乘风好奇地顺着方向看去,只听风声过耳,回过神时,身旁的人已没了踪影,一晃闪到了外面。


    萧乘风捏着咬了一半的苹果:“?”


    ……


    江执搬来附近后,薛适还是第一次来。门口守着的侍卫看见她后,扬起笑脸就带她进来。


    “王爷与萧世子正在书房议事,薛姑娘稍等片刻,待我进去通传一下。”


    “不用不用。”薛适摆摆手,“你去忙吧,我在外面等一会就好。”


    薛适四处逛了逛,看见前方屹立的假山时,不禁想起宣微殿的布置。


    那时因她无意闯入游目院,江执对她心中生疑,以学习书法为由,把她留在了宣微殿变相监视。而从她住的房间去往江执的房间,便需转过几处嶙峋巍峨的假山。


    她想到自己第一次窥探到江执身上的一点真实,就是隔着假山看见对面池水中他舞剑的倒影。


    唇角不自觉弯起,薛适路过古朴雅致的亭榭,穿过曲折蜿蜒的回廊,最终在尽头的荷花池旁停下。


    那些过往,始终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嵌合在当下,随时随地勾起她曾经的记忆,带着她遍历他们走过的路途。


    薛适想得出神,直到右肩忽地一沉,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身侧有人。


    她偏头向右看去,视线却是一空,还未等她反应,左手骤然一轻,原本拎着的箱笼被人提走。等又向左看去时,一阵风倏而掠过,眼前蓦地凑近一张极为熟悉的脸,正垂眸看着手中的箱笼。即便低着头,唇边狡黠笑意却仍旧分明,带着方才一番“声东击西”得逞后的小小得意。


    “今日收摊怎么这么早?东西也很轻。”说完,江执抬头看向她,却是微微一怔。


    薛适今日一身碧波绣荷罗裙,平日被发带系在后面的长发编成麻花梳于一侧,发尾末端系着与衣裙同色的碧绿发带,编起的股股麻花间几只精致小巧的浅碧色蝴蝶装点,灵动俏丽。洁白的耳垂一对珍珠流苏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明明才初春时节,但她蓬勃的笑颜和裙摆上织绣的荷叶,却让人如置盛夏,好似身后那片荷花池如今已是碧绿无穷。


    他刚刚一心想着逗她,并未细看她今日的装束。


    眼下瞧见,羽袖阁的裙子果真不凡。而这套也确如他先前所想,很适合她。


    薛适走近了些,笑着拿过江执接起的箱笼打开,平日装的笔墨纸砚不见,只一方精致小盒。


    “今日看到街上已经有卖蔗浆浇樱桃的了,就提前收摊买了一份给王爷。怕东西太多会压到,其余东西暂放在了徐兄那。王爷要不要尝尝看?”


    薛适说着就要拿出小盒打开,却被江执忽地握住了手腕。他没说话,而是俯身横抱起她,几下离开了院子。


    “诶?去哪……”薛适抱紧箱笼,下意识惊呼道。


    “你家。”江执掀了掀眼皮,视线似有若无掠向四周,挑唇道,“我这边人太多了。”


    守在各个暗处的侍卫:?


    吃完苹果准备出来看热闹的萧乘风:“……”


    临辞和东朔扯唇笑笑,替江执把萧乘风送走了。


    江执轻车熟路地推开院门,一路将人抱进屋内才放手。


    薛适脸有些红,但看到江执打开小盒吃起那份蔗浆浇樱桃的模样,所有注意便都放在了这上面,目光亮盈盈地问他:“好吃吗?”


    “嗯。”江执挖了勺送入薛适口中,“不过,比起你曾送我的火棘果差了点。”


    虽然唇舌间满是蔗浆浇樱桃的鲜甜清凉,但江执这么一提,薛适也不由得想起了属于火棘果的一点酸,似乎此刻已萦绕在唇舌。


    “王爷还记得啊。”


    “我记性有那么差?”江执故作不满地眯了眯眼。


    “那时候,你不仅送来了火棘,还特地用妃色的纸写了封信,我当时还以为你最喜欢妃色。后来慢慢才知,你最喜绿色,就像今天的这一身……”


    江执的目光紧锁在薛适身上,唇边笑意一点点勾起,“很好看。”


    “真的?”薛适笑眼一瞬弯起,“感谢某个拐着弯子送我衣裳的人。”


    她可爱地炫耀道,“我今日特地早起了半个时辰。为了搭配这件裙子,第一次尝试了下这个发式,虽然是照着话本上的描写梳的,但好在不算失败。嗯……王爷都说好看的话,那我好像还挺有天赋的……”


    江执看着眼前灿若桃花的笑靥,心神不停晃动。


    她永远是这样,明媚而生机。


    会为了一件裙子早起装扮,满心欢喜。


    也因此,让人想要给她更多,只怕不足够。


    江执伸手,忽而揽过她的腰,在薛适愣然的目光中,扬唇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薛适慢慢闭上眼,额间温软,许久才离。


    “以后,会有更多漂亮裙子的。你可要提前习惯。”江执说道。


    “嗯?”


    江执勾了勾唇:“从前当公主的时候,积攒了不少对衣裳择拣的经验,以后都用在你身上。”


    “梳漂亮的头发,戴漂亮的首饰,穿漂亮的裙子……”


    是他一个人的,公主殿下-


    薛适整理了下厨房的蔬菜,拣洗干净切好,江执掌厨翻炒,两人说笑间已做好了晚饭。


    吃过晚饭后江执也没离开,他靠在书案对面的榻上随手拿了本书卷翻开,眼睛却始终看向伏在书案前的薛适。


    薛适从东朔那知晓了许皇后书信的事,吃饭的时候朝江执问了个清楚,这会儿全部注意都在分辨那些书信的真伪上。


    窗外夜色愈深,江执手中的书卷一直停留在同一页。视线中的人或指尖点着桌子思索,或抿唇转着毛笔阅览。


    时间无声流逝,他却不觉得无聊。


    忽地,他看见薛适深深蹙起眉,起身要从桌前离开,江执从榻上跳下,先一步道:“是要取什么东西吗?我帮你拿过来。”


    “嗯。”薛适从思绪中抽离,舒展眉宇道,“床边的柜子里有一个紫木色的箱子,直接拿过来就好。”


    江执几步走到床边打开柜子,这个柜子不算大,但紫木箱子却不小,因而他拿出箱子时不小心把一旁被他忽略的小布袋也挤带了出来。


    江执捡起布袋就要放回原位,却不经意地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像极了薛适曾戴过的仙鹤面具。


    回忆牵动着指尖,江执将箱子放在一旁,下意识将小布袋又打开了些,想要再看一看那枚仙鹤面具。


    只是布料彻底敞开时,却叫他眸光一滞。


    除了仙鹤面具外,还有他曾送给她的“人骨”玩偶。


    有她教他写的那纸艳诗。


    以及很多个妃色香袋,与她送给他的一模一样。区别是这些香袋的针脚功夫不如他腰间的精致,显然是薛适在送给他之前自己绣练了很多次。


    指腹触及香袋时,能清楚感受到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打开,每个香袋里面是折叠成一个个小方正的纸条。


    【龙尾道好长好长,长到就算是在梦里……我也没能追上和亲的队伍。】


    【他们都说你死了,世子也自请去了关塞。我不相信。


    我会一直留在长安,等殿下回来的那一天。】


    【通化坊没有平康坊热闹,是少了菱娘她们的缘故吗。


    几天后补:认识了对面纸砚铺子的徐兄,他人很不错,卖的纸张各个质量上乘。


    菱娘和其他姑娘也过来看我了。


    徐兄说起纸张质量时,我忽然就想起了和殿下第一次见面,被殿下堵的哑口无言时的场景……】


    【长安的冬天好像变冷了……陪郡主去定制衣裳时,也看到了一件水绿色斗篷,但是没有殿下送的那件好看。】


    【今年的樱桃很好吃!关塞会有樱桃吗?】


    【今日去荐福寺求了符纸,要写下最想实现的愿望。虽然在心中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最想写下这个——


    江执平平安安,快乐自由。】


    ……


    良久,江执将紫木箱子递给薛适,心口酸涩漫开,令他出口的声音不禁有些低哑。


    “刚刚……有事出去了下,回来得有点久。”


    薛适一门心思都在书信上,并未注意:“没关系,谢谢王爷。”说话间,脸上的自信与从容也愈加明显,较之方才,应是又发现了不少线索。


    她从箱子里拿出金圈嵌水晶石放大镜,在江执拿来的许皇后亲笔手书的诗文和从关塞王那拿到的书信间不断比对,很快便欣然一笑:“果真如此。”


    “王爷,可以确定了,这些书信确实乃伪造而成。”


    薛适移动着放大镜,“你看,书信上的字迹运笔缓慢,笔画抖动,甚至有不适当的停顿和重描。虽然表面上看自然流畅,但模仿者再怎么大量练习,这些细小笔画上仍会无法避免地反映出问题。


    再看笔迹的力量起伏,正常书写的笔迹应有轻重缓急的变化,一般起笔时和书写主要笔画时压力较重,细小笔画及连笔动作压力较轻。但整篇书信的笔迹却是十分平缓,没有轻重变化……”[1]


    薛适又从笔迹的形态、大小、间隔、布局以及笔画的转折、连笔动作上[2]依次进行了阐明,一边说一边执笔将要点写在纸上,线条勾勾画画间,辨别笔迹真伪的全部思路已清晰跃然纸上。


    方方面面如此确凿,也不用担心贸然揭发会打草惊蛇,薛适满意地晃晃笔杆,“到时候多寻几名对书法研究精深的人入宫解释、彼此印证,真相定会大白,许皇后便能洗刷冤屈了!”


    话音才落,江执撑在桌案的手一动,俯身将人拥入了怀中。


    “谢谢你……薛适。”


    感受到江执忽然波动的情绪,薛适伸手回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开口:“不用谢。这本就是我擅长的事,竭尽所能是应当的,而且许皇后本就清白。


    何况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嘛,会一起走很长很长的路。”


    “不止这样……”


    江执另一手慢慢移上她的背,一点点收紧怀抱,认真对她道,“是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惊醒我囿于长夜的路途。”


    从此,朝暮与共,行至天光。


    【作者有话要说】


    [1][2]参考文献:《浅谈如何鉴别模仿笔迹》文/王贵容


    *朝暮与共,行至天光:化用“朝暮与年岁并往,一同与你行至天光。”——河唐先生《天光》


    第66章 陈罪


    日光将寒冷慢慢消解, 风也渐渐柔和,转眼还有几日便是春分。


    江抒遣礼部筹办好春分祭祖的事宜,具体至当日的流程安排、祭品摆放、线香数量等, 只差祭文的书写还没有着落。


    其实翰林院的人这段时间早已写了不少祭文给江抒过目,但江抒都不甚满意。翰林院众人不由得想起那年他们为离宫拟定宫名,却屡被先帝驳回的时候, 皆是叹起气来。


    有人提议道:“京中有位姑娘极擅代笔, 且文采斐然。对了, 就是前段日子帮着平襄王言明瑾王一事的薛姑娘。皇上是否需臣将人带来, 试上一试?”


    说话的正是先前江执分析江措一案的证据时,一次次扬言或有“万一”情况的年轻朝臣。


    江执皱了皱眉,抬眸扫了那人一眼。


    倒是刘掌院因为深知薛适的才能, 没想到有人先一步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 立马激动应道:“是啊,薛姑娘曾时任翰林书待诏,她的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


    但也有人并不赞同:“薛姑娘如今已不在朝中任职,书写祭文这般重要之事, 怎可由一介平民书写?”


    “平民又怎样?虽未居庙堂,但若能为皇上分忧, 便是大事。”


    ……


    江抒静静听着, 视线却是扫向明文昌和江执, 两人皆未说话。


    江执倒好, 凡事若非江抒主动问询他的意见, 江执一般并不参与。但明文昌不同, 以往像这样遇到两派朝臣争吵, 总会出声言明自己的看法。江抒凝眉移开目光, 许是先前明修之事带来的打击过大, 他在避嫌吧。


    “好,祭文之事就交由薛姑娘来办。”江抒环视众人道,“刘掌院说的不错,薛姑娘从前任书待诏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由她来写祭文,朕再放心不过。”


    江抒登基以来,春分祭祖的习俗也渐传至民间,这几日不少人来摊上请求薛适代笔书写祭文。


    忙了一上午,快到午饭时才得空歇息一会儿。


    沈盈袖拂了拂袖子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适,双手拄着下巴笑融融道:“阿适的衣裳样式越来越多了,每天来请求代笔的姑娘,十个里面有七个都在问衣裳是哪做的,还有三个问的是耳坠。”


    薛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间:“你不也是?我可都告诉你了。”


    “可是也太贵了……而且衣裳和耳坠的样式大都为平襄王亲自设计。”沈盈袖吃着薛适给她的蜜煎,叹道,“不得不说平襄王的眼光竟这么好!一直在北朔守城,竟还对京中女子的衣裳首饰如此了解。”


    两人正说着,薛适远远瞧见一道身影向她们走来,临近一看,是江抒身边的贴身宦官严公公。


    “薛姑娘,圣上口谕,五日后的春分将于太庙祭拜历任帝王,烦请您届时随奴婢前去书写祭文。”


    薛适立即接旨。


    想到前些日子入宫看望明茵的时候,她说江抒对祭祖一事很上心,薛适明白,江抒应是思念先帝了。


    严公公走后,沈盈袖惊喜地牵着薛适的胳膊:“阿适,连皇上都知你代笔的能力了!没准用不了多久,皇上会将你召入宫中封个一官半职呢。”


    薛适看着沈盈袖满脸为她开心的神色,有些愧疚地敛了敛眸,凑近她轻声道:“盈袖,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什么事呀。”


    “当年那个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书待诏,就是我。”


    “所以,我是做过官的……”


    “啊??”


    不是,那阿适和平襄王……


    沈盈袖忽然觉得脑子混乱得厉害。


    当初她和徐砚一起在薛适面前批判“奸佞书待诏”的言论瞬间浮现,但她怎么也无法将那些话与眼前的薛适相对照。


    她定定看着薛适,没一会就再次出声道:“阿适,你当年伪造和亲遗诏,一定是有苦衷吧。”笃定十足的模样,与初见时的义愤填膺截然不同,“不说平襄王那么喜欢你,就单说你这个人,我还是更相信这段时间我眼中的你。”


    薛适心中一暖。


    她其实很担心沈盈袖会因此疏远她,但是看着沈盈袖为她有做官的可能那般开心,她不想眼睁睁看着朋友一直被蒙在鼓里。


    “谢谢你盈袖,虽然与我相识不久,但仍愿意相信我。只是……这事背后牵扯种种太过复杂,就不告诉你真正的原因了。”


    “相识不久也足够了,反正我们以后会常常一起的。”沈盈袖粲然一笑,“阿适,我决定了,以后就拜你为师。这段时间我跟着你学到了不少代笔上的本事,以前我只爱待在家里看看话本子,现在觉得,女子还是要有自己的本领,自己赚银子自己花,逍遥又自在。”


    薛适眸光微闪,不由得想起某个也拜她为师的人。


    不知阿雅现在怎么样了……


    薛适回过神,看着沈盈袖笑道:“等以后我攒的银子多了,就开一家代笔铺子,我们一起经营,还能和徐兄的纸砚铺子形成链条。”


    沈盈袖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此时,宰相府书房的暗处。


    一个高大的男子一身乌黑,看不清面容,但说话的声音显然带着别扭而生疏的语调,俨然是外族人。


    “这一次,孤还能信你吗?你们大益人向来诡计多端,心机深沉,不会是在利用孤吧?”


    “我从未想欺骗王子。先前的失败,皆因平襄王暗中搅局。何况……”


    明文昌淡淡道,“两个人彼此利用,似乎用‘合作’一词更合适,王子以为如何?


    我们被共同的人赐予失败,我想全身而退,站在权力之巅,王子难道不是吗。王子甘愿自己多年的筹谋都毁于一人,连妹妹都与你离心吗。我若坐在那个位置,不仅会遵守先前没能达成的约定,将北边的城池分给你,还会帮你对付王女,助你重握大权。”


    提及什雅,什勒的拳头一点点握紧。


    他这个妹妹虽娇纵却向来听话,唯一做过的出格的事情就是那年独自前往大益求学。即便那时离他远了些,但他仍能参与她的生活,她并没有逃离他的掌控。


    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妹妹像是愈飞愈高的纸鸢,那条由他牵引的绳,悄然崩裂,而他抓不住,只能看着她越飞越远。


    他想让一切归回原位,他在万人之上,开疆拓土,无人可阻。


    他想让他的妹妹变回原来的样子,可以被他握在指间,知晓她所有的动向,不会猜不透她下一秒去向何处。


    担心渐渐消弭,转而是势在必得的强硬。


    明文昌说的对,他们互相利用,都是为了除掉同一个人。


    “那就盼你我成功,坐享高位。”


    什勒居高临下地睨着对面的明文昌,“届时,你可不要拖后腿。”-


    这几日薛适准备好书写祭文所需的东西后,又去西市逛了逛,她打算亲手做一个漂亮的本子给宣凝郡主做新婚贺礼。


    走了好多家才挑选出满意的缣帛,薛适打算在上面织出边栏和界格做卷面,界行着朱红色,卷首接青色绫子,绫子上面用朱笔注明划分段落的小标题,再配以绚丽多样的干花装点,之后便是制作各色纸张了。


    忙碌起来,她与江执只能晚上见一面。不过江执虽忙着什勒的事,但是无论忙到多晚都会来找她,带上买的糕点或糖人,和她说说每日的稀疏琐事,薛适也会告诉他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


    就这样,已至春分那天。


    薛适在严公公的带领下进入皇陵不远处祭祖所在的太庙。


    红墙庄严巍峨,檐角繁复精致,甫一走进,圆形祭坛坐落正中,四周一圈圈灰色石阶,中间两方祭桌,一大一小,左前方不远处是推进祭祖流程的二层高台。


    饱含祭祀色彩的种种布置,为太庙原本的恢弘瑰丽增添了几分肃穆与神秘,令人心中平静而厚重,不由生起敬畏之情。


    严公公将她带到偏殿后去忙别的事情了,礼部的官员引着薛适去了间僻静的书房,来人恰是先前大殿上最先提议由薛适书写祭文的年轻官员。


    “笔墨纸砚皆已齐全,薛姑娘可先在此处书写祭文。待快至诵读祭文时,本官会带姑娘出去。”


    “好。”


    薛适虽事先查阅了历来很多篇祭文,也构思了很多种写法,但她这几日并未提前动笔,因为想象终归为虚,方才一路上她特地细细看过每一处,这样最后落笔也能写得更加真实和细腻。


    没想一会儿,薛适便提笔开始书写。


    外面所有官员已经到齐,严公公登上二层高台,敲响三声鼓,祭祖正式开始。


    江抒身着暗黑龙袍,头戴玉冠,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向祭坛。


    他揭开祭桌上蒙在几代皇帝排位上的黄布,依次是大益开国皇帝益高祖,江抒江执的祖母、大益唯一的女皇帝益姈宗,以及先帝益景宗。


    一旁小一些的祭桌上,是江接、江措、江执和江岑许的排位。


    先前不是没有朝臣反对在这日供上江接的排位,令江抒意外的是,江执主动道:“过往已逝,是非自当铭记,但思念无错。皇上会记住武王犯下的错,但也会记得,武王是皇上的兄长。”


    江抒神色黯了黯。


    曾经一个个亲近的人此刻只是一个个排位,静默矗立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记得他们的过往多久,一年年过去,他的记忆也会越来越淡吧。


    他不由抬头看向天空,今日未见太阳,天色灰蒙,但依旧无尽辽阔,像极了他从小就渴望的、没有边界的自由。


    可如今他却觉得,哪怕他不坐在这个位置,去向宫外,身边的亲人个个离去,再自由也抵不过内心深处时而泛起的孤寂与悲寥。


    耳边钟鼓曲乐声声,江抒抚了抚用金银玉石四种祭器备好的祭品边沿,然后打开了酒盖,和众朝臣一同面向历任帝王的排位,鞠躬三次。


    一旁跟随的是江执,江抒没有选择礼部原本择定的献官,许是因江执身上给他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又或是因江执每次所做之事亦是他心中所愿,所以在行香礼时,江抒想由他跟在身旁。


    江执在香案右侧点上香后传与江抒,江抒举至眉齐,又递于左侧眉齐之位,深深鞠躬后,小心插于香炉。


    江执听见江抒轻声说:“有些……想念你们了。”


    “从前无论怎样,我们好多人在一起。”


    江执垂下眸。


    他也是。


    严公公从高台下来,接着是由司天监带领众朝臣恭读祝文,道尽祖先史事、帝王功绩。


    来人一身黑袍翩翩,身形瘦弱,脊背却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得慢,却很坚定。


    明茵下意识就迈出步子,可再想向前时,理智早已深深刻入骨血,她死死握住手,眼眶瞬溢泪水,再也挪不动步伐向前。


    明文昌亦是神色难看,他完全没想到再见奚玄会是此种情景。他立马看向江执,眼下所有人都站在这儿,他根本没法再派人去阻止。而奚玄能够代替原本的司天监站上这儿,必是对过流程的平襄王暗中动了手脚。


    其他官员离得远,即便能看清来人身形,却无法看出那是奚玄,何况如今朝中不少人没有见过他,因而并未察觉异样。


    奚玄登上高台,春风料峭,他却觉得畅快无比。奚玄慢慢抬起头,朗声道:“天地为鉴,皓日为昭。”


    “罪奴奚玄,死有余辜。”


    此言一出,所有朝臣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江抒闻言猛地抬头,就见昔日总会关照他、送他喜欢的各种小玩意的奚玄站在高台。


    “一听命歹人明文昌,为先帝下毒巴豆杏子丸,害先帝崩逝。


    二畏罪潜逃,使先帝不白而逝,皇上饱受思念之苦。”


    “罪奴良心难安,故于今日陈明己罪。


    罪奴愿以死告念先帝之灵,惟愿恶人食恶果,真相终清明。”


    众朝臣各个目瞪口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碍于祭祖的肃穆氛围,各个表情奇异,惊诧万分。


    明茵死死扣住手,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前的冲动。


    明文昌内心更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仍做出清风两袖不为而动的镇定模样。


    江抒渐渐缓过神,视线从奚玄身上移开,看向一旁的明文昌。


    他绷紧下巴,字迹从牙缝中挤出,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如此震怒地看向一个人、说出一句话,险些让人忘却原本的江抒,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活泼爱笑的少年。


    “待祭祖结束,朕会亲自彻查!”


    只是话音才落,就听“砰”的一声,那抹黑色宛若鸦羽,急速坠落在众人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薛薛送给宣凝自己做的本子,相关资料参考《小知识:中国古代怎样制作书籍》,个人图书馆2014-10-08发表


    第67章 了断


    “奚公公?!”


    “快来人!”


    登上皇位这么久, 江抒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险些控制不住情绪,担忧与错愕落在语调中,清晰可闻。


    明文昌面色肃穆, 像是过去那么多年一样,作为最可靠、最令帝王信赖的宰相,在其他朝臣尚未反应之时, 已先一步快速走到江抒身边, 作势帮忙将奚玄扶起, 好似不久前奚玄在高台上那般坚定决绝的一番话, 从未存在过,也与他所做所为毫无干系。


    江抒看着太医及部分羽林军将奚玄带离救治,暗黑龙袍划过地面, 他慢慢起身, 狠狠看向身旁的明文昌,“父皇是你害死的,对不对!”


    两人距离极近,江抒看到明文昌虽仍旧那幅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静神情, 但缓缓抬眸看向他的那一刻,江抒却蓦地心中一凛。他本能地就想要后退一步, 忽然之间颈上一凉, 还未等江抒反应过来, 明文昌已手持匕首直逼他颈侧, 另一手则将他双臂实实禁锢。


    江抒死死咬紧牙, 耳边明文昌的声音, 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沉寒而偏执。


    “就算你是我唯一的外孙, 我也不会让你阻了我的路。”


    外孙?


    江抒冷嗤一声, 不由得想起三年前,薛适被江接直接在紫宸殿上带走、性命堪忧时,他求他的外祖救救小表舅,脸上却直接落了来自他外祖的一巴掌。


    他的外祖觉得,薛适不是他的小表舅,是不相干的人。


    他的外祖说,他将来要坐在那个位置,不能善心泛滥。


    那时候他以为,外祖那么说是因为除他之外已无人能再继承皇位。如今想来,是外祖为了让他坐上皇位——不,是为了满足外祖自己的野心,想方设法让他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由他掌控,做他的傀儡!


    明文昌这一动作,所有站在明家这一派的朝臣已迅速将江抒身后包围起来,很明显今日之事他们早有预谋。


    其余的羽林军则圈圈围在另一侧、江抒与明文昌的身前。受眼前巨变惊吓的非明家一派朝臣在短暂的恐慌之后,也已镇静下来,武将执好兵刃护驾,时刻准备同羽林军共同御敌,文臣立于各处,仔细观察四周变化。


    大益多文臣,除萧家之外,明家是武将最多的,更不必说明文昌选定的时机,祭祖之日,众人皆无防备,始料未及。


    “皇上年轻,太易遭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偏听奸佞,是非不分,大益根基岂可稳?老夫作为辅佐过两代帝王之人,匡扶皇室义不容辞!望众臣与老夫站在一起,共振大益繁荣。”


    话音刚落,明家一派的武将所持刀刃声响更鸣,俨然表示若有人违抗,必是刀剑相向,血溅太庙。


    里面自有他的人,算算时间,外边的人什勒应该也已经处理好了。


    明文昌看着眼前丝毫不慌的羽林军及其他武将,心中冷笑,视线渐渐移向祭祖最开始时江执所站的位置。


    这一看,他才发现,站在江执附近的明茵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他却浑然未觉。


    明文昌按捺住心中微微伏起的烦躁,继续看向江执,那人依旧一副嚣张又散漫的模样。


    察觉到他的目光,江执挑了挑眉,嘴角笑意讥诮掀起,“明相在等人?”


    明文昌心一沉,眉宇紧紧蹙起,却听江执接着道:“明相不是要匡扶大益、稳固大益根基么。嘴上说着望我们这些人与你一起共振大益繁荣,其实根本不敢用,还需要等别人来啊。”


    他语调轻快而嘲讽,甚至还十分闲适地拂了拂袖子,“嗯……比如说,等外族的某个王子来帮忙?”


    纵使明文昌沉浮宦海多年,也无法想到江执竟一语道中了他的谋划。未等他分辨出这番话是江执向来喜欢耍嘴皮功夫在诈他,还是外面什勒的人确实已被江执早早发现进行了处理,这一晃神的功夫,身侧江抒已抬膝直击明文昌的下腹,转瞬之间一个过肩将明文昌向前摔在了地上,飞出的匕首也被他一脚向后踢去,羽林军的人眼疾手快接过,然后迅速将江抒合围,保护他小心撤后。


    对面明家一派的武将见状,不再原地待命,立即向前出击,与羽林军和亲皇一派的武将们混战在一起。


    这时,太庙的门被打开,萧乘风带着更多人进来,声势及数量远超明文昌的人。


    明文昌看见萧乘风进来的那一刻,哪怕他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方才江执并非在耍嘴皮子,而是真的早已知晓了他的谋划,先一步解决了外面什勒的人。


    他移回目光,眼前箭簇已直指额头。


    江执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满弓上箭,杀气凌冽。


    “平襄王怎么知道的。”


    明文昌依旧如前,没有丝毫落败的颓气,好像一切都同过去一样,他掌控大权,无所不能。


    “明修、奚玄……你曾犯下的每一个罪孽,如今都在经不同的人昭露于天下。你知道你藏不住了,唯一的方法,只有谋反,自己做这江山的主人,否则你如何颠倒黑白、继续你的春秋大梦?如果我是你,定会选择祭祖这天,在众人都无防备之时谋反。


    为保万无一失,最好再找个强有力的帮手,比如早就有过合作、同样野心勃勃的关塞王子。


    事实证明,明相果然不负猜测,而我只需事先同皇上说好,再守株待兔,看一场明相亲自筹谋并参演的大戏便可。”


    所以抒儿方才是假意被他困住,茵儿也早早被抒儿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哈、哈哈哈……好,好啊!”明文昌很少有这样外放的情绪,更是从未如此粗犷地大笑过,“不愧是五公主,不对,该说不愧是太子江执!”


    他慢慢收回笑容,原先惯用的平静假面已然碎裂,转而是阴鸷又狠辣的神情,虽不直接体现在脸上,却绵绵藏于目光里,像是看不透的漩涡最深处,直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江执,我没输!”


    “你在意的母后、妹妹、父皇、兄长,都离开了你。以后,还会有人离开你!而我,我只是差一点就站在山巅,但不代表这一路我没享受过山巅的风景!先帝、抒儿是皇帝又如何?不还是一直听我的!这是我在意的,我得到了,只是不够多而已。”


    “你呢?你这一路不过是一直在失去在意的。”


    “所以是我赢了!是、我!”


    捕捉到明文昌话里的某些字眼,江执心口一痛,像是被铁链瞬间紧锁缠缚,挣脱不开,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丢下弓,只拿着箭簇,一把刺向明文昌右肩,“你把薛适怎么了!”


    明文昌吃痛了声,既而更加由衷地笑了,嘴角血花扬起,他一字一顿朝着江执道:“果然,我赌对了……”


    “你最在意的——是她。”


    萧乘风察觉出不对,赶忙上前,“怎么了?”


    他看见明文昌肩上的伤,又看了江执一眼,以江执的性子,根本不会在此时伤明文昌泄愤,定会在之后慢慢审、慢慢磨,将一桩桩、一件件彻底算清。


    “乘风,这交给你了。”


    “诶……”


    不等萧乘风回话,江执已闪身离开了。


    江执不敢赌明文昌是在故意激怒他。


    他要立即见到薛适。


    今日薛适受江抒口谕来此书写祭文,此刻理应在有笔墨纸砚的地方。江执一个个偏殿找过,却都没有薛适的身影。


    江执推门的手不停颤抖着,连脚步也像被无形的镣铐牵绊,重得难以抬起。


    他不敢设想薛适现在到底是安然的还是危险的,他怕任何思绪都会扰乱他的步伐,只是一门心思地推开每一个大殿、每一个房间,找寻着那抹镌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身影。


    身后传来急急密密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平襄王”的呼喊,是江抒跟了过来。


    “平襄王,朕让羽林军的人同你一起找,人多快一些。”


    萧乘风猜也知道,除了薛适,不会有什么人和事能让江执那么慌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理智全无。


    所以委婉地同江抒说了声。


    那边的骚乱也差不多平息,江抒立即带着羽林军顺着先前江执离开的方向一同找了过来。


    太庙平时没什么宫人,只按期从大明宫派一些宫女过来清扫,因而眼下他们寻了一路,也无法找到什么人询问一下状况。


    “多谢皇上,多谢羽林军的各位将领。”


    “无妨,薛姑娘既是帮朕书写祭文,朕理应确保她的安全,更何况她是朕的……”话说到一半,江抒忽而皱起眉,江执亦是脸色难看,“朕怎么闻到……有一股烟味?”


    羽林军的将士们也反应过来——“是火!”


    “那边起火了!”


    透过高低错落的檐角,只见不远处的上方升腾起灰色的烟雾,边缘火橙染亮,大有愈烧愈烈之势。


    江执径直奔去,迎面忽然遇上一个步伐十分慌乱的青年男子,正是先前大殿上提议由薛适书写祭文的年轻官员,也是先前江执分析江措一案的证据时,一次次扬言或有“万一”情况的人。


    “平、平襄王,我……”


    这年轻官员也没想到自己竟与平襄王撞了个正着,眼神飘忽不停,黑眸滴溜溜转着,下意识就看向身后起火的方向。


    江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凌空一脚狠狠将人踹在地上,跨过人就向前而去。


    羽林军的人随后跟上,立即将这年轻官员绑了起来。无论是身后房间的火势,还是方才明文昌引发的骚乱,此时此刻这个官员出现在这都是不合常理的。


    “平襄王,贸然进去太危险了!朕去让羽林军准备好东西,同你一起进去救小表舅!”


    这么多年,江抒还是习惯叫薛适小表舅。


    江执没有停下,“多谢皇上,我先进去争取时间。”


    有羽林军的将士诧异于此刻的平襄王,完全不像以往笑着把别人气个半死,还能悠然自若处理棘手事情的镇定模样。


    那将士几步跑上前,关切地拉住江执的胳膊,音调不由自主抬高:“平襄王,你不要命了吗!等一等,我们人足够的,你现在直接闯进去真的很危险!”


    江执甩开那位将领,脚步仍旧未停,亦没有回头。


    “我要她。”


    第68章 落定


    灰黑的浓雾徐徐升腾, 刺目的橙色火光将阴沉的天边照亮,像是能模糊时间的边界,让江执恍惚间回到了儿时东宫的那场大火。


    一路跑来, 他的额上已布层层清汗,心跳近乎悬停的闷窒感让他不可抑制地睁大眼,透过猩红的火光, 恍若再次看到了妹妹江岑许躺在地上, 奄奄一息的虚弱模样。


    江执一边走一边抬起袖子, 不断驱避窜动的火苗, 他拼力眨着眼,找寻着薛适的身影。


    忽地,脚边碰到横倒的椅子, 江执垂眸看去, 椅子一旁落下几页宣纸,上面俨然是薛适在此所写的祭文。


    纸张一点点燃烧,很快就要吞没上面的字迹——


    【春分至,万物苏, 抒帝携诸臣至太庙,望坛宇而遥吊, 抑悲古之幽情[1]。


    益高祖创兴隆盛世, 益姈宗守圣人清概[2], 益景宗昭佛家慈悲。或定纷止争, 或刚柔并济, 或文武兼重, 皆澄明有礼, 清和治世。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3], 君音永在,常忆常新。呜呼哀哉,伏惟尚飨![4]】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日光月华,永远明亮,时间往复,生命延续。


    他知道,薛适没有同旁人一样,以沉重哀伤的笔触书写祭文。她想要告诉活着的人,珍惜时光,把握当下,离开的人没有消失,只要忆起,关于他们的一切仍是崭新的。


    “不。”


    江执摇着头,跌跌撞撞寻着那抹身影。


    他不敢想,但他知道,若薛适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不会珍惜没有她的当下,也不想只在回忆中记起。


    如果她死了……他陪她一起。


    斜对面靠窗的角落,江执终于看到薛适。


    向来鲜活明丽的身影,此刻瘫倒在地,额上、肩膀、指间都是大小不一的血痕。


    时有木头掉落,带着火焰砸向他,江执抿唇忍着痛,小心将薛适抱起,“我们……回家……”


    他怀抱着他唯一想要的当下和未来,身后火光刺目,燃烧声哔哔剥剥,他却能清晰听见自己重新回落的心跳,在他俯身护着怀中的人、感受到她呼吸起伏的每一瞬间,快步冲出火海。


    门外,江抒焦急地不停踱步,太医齐齐站成排。


    羽林军和萧乘风的人也备好水,正要扑灭火势一同进去救助,就听几声粗哑的吱嘎响起,紧接着燃烧破败的大门彻底被踹倒,江执背逆火光,横抱着薛适一步步走出。


    他身上黑色的锦袍,肩处和后背皆已被掉落的横木划破大大小小的痕迹,透出血色。但怀中薛适的衣裙,除了沾上些许灰尘外,并无丝毫裂痕。


    江执微眯着眼,抬头看向天空,太阳依旧藏于云后,并不晴朗。他慢慢垂下眸,看向怀中昏迷的人,唇边一点点弯起。


    春分至,万物苏。


    但最晴朗的,是她。


    忽然间,浑身的疼痛与疲惫瞬间袭涌,不断刺激着他的感知,眼前倏然一片黑暗。


    江执抱着薛适踉跄跪在地上,意识一点点被蚕食,靠着身体的本能,他手按着薛适的后脑将人半揽半护在怀中,然后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在场的人除了萧乘风外,皆是目瞪口呆。


    纵使平襄王再正义无畏、救人心切,也不会如此不顾性命地冲进火海,又这般小心地抱着怀中的人走出,哪怕在昏迷之前,也记得护着怀中人的后脑,生怕对方因自己的昏迷再次伤到。


    江抒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叫太医去扶,好生救治照顾薛适和江执。


    他看着二人被带离的身影,慢慢笑了。


    小表舅能获得自己的幸福,他很开心。而平襄王……


    他不由想起当时江执向他要的赏赐,请求他赐婚,此刻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江抒的唇角难得露出同从前作为四皇子时,极为相像的活泼笑容。


    “看来是时候实现答应给平襄王的赏赐了。


    希望日后……都是好事。”-


    薛适醒来时已躺在熟悉的床上,看着身侧不远处的窗户上罩着的松霜绿薄纱,一时不免觉得恍惚。


    她原本是在太庙的书房中书写祭文,写着写着却忽然闻到空气中渐渐传来刺鼻的烟味,似乎是哪里起火了。


    她想要推开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只能听到门外挂着的锁在她撞门的动作下叮叮当当响。烟味愈来愈浓,木头被火灼烧的呲啦声也越来越强烈,薛适又急急去推各扇窗,仍旧打不开。


    薛适一边撞着门一边大声呼救,却迟迟没有人经过发现。她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离开那间书房,意识逐渐涣散,她不死心地靠在一扇密闭性不算好,能感受到有风进来的窗边,拿着砚台不断砸撞。火势一点点变大,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没了意识。


    薛适咳嗽了几下,慢慢从床上坐起。除了头还有些昏胀、嗓子有些干痛外,她基本已没什么大碍。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触感粗糙,明显已被包扎过,指间的血迹也已清理。垂眸思忖间,只听熟悉的声音响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王爷?”


    薛适意外地看向江执,注意到他额上的伤,眸光一变,清哑的声音因带了急切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是……王爷救我出来的?”


    江执坐在床边给她掖好被子,端腔抬调地“嗯”了声,笑意明显:“你不是说,一直以来,我都救了你很多次么,这次当然也一样。”


    薛适伸指轻触了触他额头和脸上的伤,又看向他身上,即便衣衫遮住了其它受伤的地方,但看江执较之以往过分苍白的容色,薛适也知他伤得不轻,垂眸间长睫陡然而颤,“这么多伤口……”


    没等薛适说完,江执已顺势握住她移触的指尖,攥在掌心里,他懒懒挑起眉,笑得很是张扬,“没那么娇气。总要有点伤,这样才显得我很强。”


    “……”薛适被他一下逗笑了,见她情绪放松了些,江执又聊了些旁的,才慢慢将话题移到今天发生的事上。


    他将明文昌与什勒勾结造反的一系列过程说清,又提了那个带薛适去书房等待的官员,“明文昌答应助那人坐上礼部侍郎的位置,条件是想办法将你关起,再找机会放火,便是算到了若他谋反的计划失败,也可利用你的安危牵制住我。”


    薛适抬头看着江执仍旧不平的眉宇,伸指触了触,偏头笑道:“没关系的,都过去啦。明文昌已经落败,许皇后的仇、瑾王的仇、先帝的仇,我们都一起报了,只差最后向天下人说清一切真相。”


    “嗯。”


    江执伸手环过她的肩,薛适轻轻靠在他肩头,耳边他的声音带了些低沉和悠远,“当时只能在龙尾道上说与你和风听的愿望……如今已经实现了。”-


    明文昌被关押在大明宫深处的暗牢里。


    窗户窄窄一条,只勉强看得清外边的天色。甫一踏入,空气中血腥和灰尘混杂的味道扑鼻而来,越走向深处味道越浓,身上也越觉得阴冷。


    江执径直走向尽头那间,明文昌穿着白色囚衣,此刻正神情自若地用食指在地上画着什么。江执淡淡看了他一眼,“奚玄已将你当年是如何吩咐他杀害先帝的事同皇上说清楚了。”


    “可惜了,”明文昌仍旧画着,没有抬头地道,“奚玄怎么就没摔死呢。”


    “呵,”江执冷笑一声,“你以为奚玄从高台跳下是一心求死么?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未完,是除你之外唯一知晓先帝崩逝真相的人,所以他不会在这件事未了之前就懦弱赴死。


    奚玄在宫中多年,对太庙也算熟悉,自是知道哪怕跳下高台也不会死,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一是为了制造动乱吸引你的视线,便于我们整阵布局;二是因为他觉得愧疚,辜负了先帝一直以来的信任。他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所以想用这样折磨身体的方式缓解内疚之情。何况……”


    江执屈指随意敲了敲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明文昌,“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奚玄的性格和为人,比如从他成为宦官之前就了解他的家世,比如亲身参与到他成为宦官的过程当中。”


    最后的这句话意有所指,明文昌听得出来,江执知道奚玄是为了能入宫陪伴明茵才遭他迫害做了宦官,因而故意拿话呛他。


    “所以,”明文昌终于抬起头,“平襄王特地前来,只是想好好讽刺老夫这个阶下囚一番么。也是,这很像‘五公主’的作风,更像当年太子江执的作风。”


    “是。”


    江执干脆认下,直接冷声问道,“当年你呈给我父皇的关于母后联系关塞王,泄露大益对抗关塞的书信,都是你伪造的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许皇后已死多年,这件事也过去了这么久,天下人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判断,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重不重要,你说得不算。”江执握紧栏杆,斜眼看向他,“总有人记得这件事,而我从来都没有忘。”


    “嗯,”明文昌点点头,学着江执的口吻,“你记得与否,重要吗?有用吗?你说是老夫所为,有证据吗?”


    江执轻蔑地笑了声:“还望你搞清楚,毒杀帝王已是死罪不说,我此番问你即便你不答,我也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揭发书信一事。你以为你一个将死之人什么也不说,我就不能奈你何么。”


    “曹大人——”江执偏头朝身后某个方向提高音调唤了声,“记:宰相明文昌毒杀帝王、通敌谋反、诬陷一国皇后通敌,至死不认且绝无悔过之心,三罪并数。”


    “是。”


    远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正是前任曹御史的孙子曹兴。听到江执的指令,立即提笔认真记录着。


    当年的曹兴还是敢于同“五公主江岑许”争辩,一心维护江接和袁敏达的公子哥。如今几年过去,自江接与袁敏达谋反一事败露后,曹御史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就离世了,曹兴大受打击,从此为人处事变得沉稳不说,更像变了个人,一门心思都在朝政上,勤勉为官,最后受江抒提携,做了史官。


    明文昌脸色一沉,江执却不紧不慢开口道:“你说你虽未站在山巅,但已享受过与山巅一般无二的风景,这话不错,你作为一朝宰相,不算皇上,也已前后辅佐了两代帝王,功绩卓绝。


    只是,你觉得你的功绩为你带来的‘恰似山巅之上的风景’,能抵消过你的三重罪孽么,而且是在入狱后仍旧毫无悔改之心的罪孽。”


    “一个是至死不认,一个是主动交代,虽差别不大,但或许千百年后,后世看到史书,有一部分人会觉得你功劳在在,因你主动交代也愿意悔改,会看在曾经的功绩,为你说些许好话呢。”


    “本王是不在意这些声名,也不在意史书对我的记载和后人对我的评价。


    但我们曾经的明相大人,说不准在意呢。”


    虽然知晓人死后,那些身后之名无论如何他也无从知晓,但正如江执对他心思揣度的那样般,明文昌的确是在意的。


    他没有直接承认,但语气却十分愤懑,“我就是看不惯先帝对许皇后的百般宠爱,看不惯姈宗对许皇后才华不亚于她的评价。姈宗暂且不说,凭什么许皇后一个女子可以掌握同先帝共议国事、商讨对策的权力,妄想扰乱朝政?


    既然她那么想插手朝政,那我就如她所愿!”


    听到明文昌不再绕圈子,如此直接地言明这荒唐的看法,江执气得嗤笑了声,他死死瞪着明文昌,眼眶有些发红,“纵然你真的登上高位,做这天下之主,就凭你狭隘的眼界、对女子的看低,这江山你也坐不久。”


    听到了想听的答案,江执说完也不屑再同明文昌继续待在一处,转身就往外走,几步之后,身后忽然远远传来明文昌的声音,“为什么?”


    江执脚步一顿,回身奇怪地看向他。明文昌盘膝坐在牢房角落,光影无法照在他身上,因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从声音清楚听见他此刻并不平稳的情绪。


    “人都有野心,都想要往高处走,都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我想要权力,有错吗?


    我只是不甘心皇位只一家独大,独属于你江家,我想要能者居上,这难道不好吗?”


    江执转过身,没有立即说话,明文昌也未再开口,周遭骤然一片静寂,只有耳边时不时响起的细微嗡鸣声。


    半晌,江执一边抬脚继续朝外走,一边出声道:“你的想法很好,皇位确实不该一家独大,能者居上诚然是良治之道,但你说的和你做的,却是天壤之别。


    因为你用错了方式。


    你有才能,祖母欣赏你,父皇亦欣赏你,你是能者,所以他们让你做了宰相,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能者居上?


    可你所谓的能者居上,是视百姓和家国为儿戏,勾结外族,残害无辜,想尽一切办法消灭所有阻挡在你面前、无法让你拥有至高权力的人。你如此作为,何不是另一种一家独大?


    若按你所做的来看,倒不如比比谁杀的人更多,让一路杀到最后的人坐在皇位。


    但,明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和坐稳皇位的区别吧。


    虽然你诬陷我母后、害死我父皇,但我敢承认,你确实有能力。你呢?


    你敢承认你的品格撑不起你坐在那个位置,达到你想要的春秋伟业么。”


    江执说完这番话没一会儿,就彻底离开了,只余明文昌愣愣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江执第一次不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和他说话,却反倒更加深戳他的心口,让他来不及反驳。


    可能是因为,江执这个人说的话,总是对的。


    江执离开后良久,另一侧阴影下慢慢显出明黄的龙袍。江抒原本想来这儿最后问问明文昌,到底为何要杀害父皇,为何千方百计地让他做皇帝。即便知道明文昌的想法,但江抒还是想听明文昌亲口告诉他。


    没想到看见了平襄王紧随其后进来,他便站在暗处,无意间听完了全过程,面色也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此刻的凝重。


    怪不得他总是觉得平襄王给他的感觉很熟悉,怪不得平襄王和小表舅的关系好得那么快。


    原来平襄王就是他记忆中戴着面具的小五,也是幼时他以为已英年早逝的太子三哥。


    江抒垂眸看着自己明黄加身,龙姿威严,更加深切地知晓——


    这并不属于他-


    薛适休息了一段时间就继续出摊了。


    日子一天天变暖,来请求代写情笺的人越来越多,毕竟在这样春暖花开的日子,难免会春心萌动,情丝绵绵。


    沈盈袖看着排的长长的队伍,已经提前替薛适感到手疼了,哦,还有嗓子。


    因为薛适并不会直接为客人代笔情笺,而是委婉地问清对方同喜欢的人相处的模式,再尽可能地让客人自己诉出爱意,薛适尽量只充当最后为不会习字之人书写情意的角色,这样传达出的感情才是最真实、最纯粹,不会添加薛适个人色彩的。


    薛适看着沈盈袖皱着俏脸的模样,笑着拍拍她的肩,“虽然累,但是很快乐。你想啊,我们就像话本子写的红娘一样,每天能帮助很多有情之人袒露心意,走在一起。这样想想,是不是就不累啦?”


    虽然沈盈袖并未觉得自己累,只是担心薛适会累,但听薛适这么说,她的干劲也更足了,连忙活力满满地帮薛适整理需要的各色纸张,又磨好墨。


    一个个客人过去,转眼已至中午。薛适擦了擦额头上积起的薄汗,温声道:“下一个。”


    身前阴影罩下,比之前的每一个都要更加高大,更有威压。薛适垂头用镇纸压好宣纸,未及抬头,先一句和气带笑的问候响起,“客人要代笔么?”


    “嗯。”


    熟悉的声音落下,薛适循声抬眸,日光下对面的人眉目含笑,意气风发,正微微俯身凝望着她。


    “本王来求代笔,就写你的生辰八字。圣上赐婚,亲自做媒,催得急。”


    【作者有话要说】


    [1]望坛宇而遥吊,抑悲古之幽情:王粲《吊夷齐文》


    [2]守圣人清概:王粲《吊夷齐文》


    [3]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先秦·佚名《卿云歌》


    [4]伏惟尚飨:唐·陈子昂《祭韦府君文》


    *曹兴在5章、15章,以“曹御史的孙子”之名短暂出场过[彩虹屁]


    第69章 归位


    江执来找薛适之前, 先一步被江抒叫到了甘露殿。


    未等江执见礼开口,江抒已率先道:“……三哥,真的是你, 对吗?”


    江执一愣,没想到江抒突然叫他来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


    其实他从未想过找回从前的身份,像现在这样, 他作为大益的平襄王继续生活就好。能查明父皇崩逝和江措遇害的真相, 能为母后洗刷冤屈, 扳倒明文昌, 然后陪着薛适做她喜欢的一切事情,就此一生便已足够。


    江抒虽非本意坐上皇位,但他治理有道, 手段新锐, 是个明君。江执不想将所有恩怨压在江抒身上,回头追溯曾经遗诏所书的皇位归属,牵连最为无辜的他,也会重新将薛适又置于当年的争议之中。


    正当江执思忖着该从何处解释时, 江抒已经笑着继续道:“你在地牢同外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我虽惊讶, 但却很开心, 因为这世上并不是已无我的兄长和妹妹, 我还有一个哥哥活着。”


    “三哥, 这皇位, 从很早以前就应该是你的, 是外祖为了一己私欲, 不仅夺走了你的一切, 还诬陷许皇后, 害死父皇、二哥和小五。我不过就是外祖达成自己野心的傀儡,是他一步步腌臜血路上的遮羞布。


    这三年,我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怕一个不小心行之差错,便会葬送大益好不容易得到的和平。


    你知道的,我本不喜欢待在宫中,若非外祖作梗,致使当年皇位无人继承,我想我现在,应该在宫外四处游历吧。


    如今你回来了,三哥,我该把皇位还到你手中。我实在有些……撑不下去了。每次上朝坐在这个位置,我都会想起外祖所做的一切……这实在,太过沉重了。”


    江抒垂下头,嘴角溢出一抹苦笑,痛苦与压抑翻涌在眸底,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江执看着他,半晌,沉应道:“好。”


    江抒错愕抬眸,江执掀唇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因为像你说的,这一切本该属于我。而是因为,我希望自己的弟弟自由。”


    江抒眼眶一热,关于江执作为哥哥的记忆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在他五岁的时候。


    后来,他不知实情,一直嫌弃扮成小五的“她”,觉得“她”样样不如三哥,关系虽也算近,却不如同江措亲厚。


    如今听到江执以兄长的口吻对他说希望他自由,江抒忍不住眼眶酸涩。


    “等你怀念处理朝政的时候,随时欢迎你回来。”


    “不不,”江抒回得坚决,“回来是一定的,但我永远不会怀念处理朝政的时候。”


    看着江抒愁眉苦脸地拼命摇头,甚至脚步都往门口的方向挪了挪,江执忍不住笑出了声,心中某处曾一直凝结的疙瘩,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消除。


    他曾因明文昌,在心中迁怒过明茵和江抒,彼时还因此牵怪了与他们都有交集的薛适,觉得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但其实,从始至终,明茵和江抒都没有错。


    “待彻底将外祖一事平息,道明当年所谓许皇后写的叛国书信真相,我就宣布三哥你的真实身份,然后将皇位传于你,这样一切顺理成章,也不会引起朝政动荡。”


    想到自己往后终于不用再苦着心垮着脸,天天坐在皇位上心力交瘁,江抒就忍不住地开心。


    “好。”


    “不过,”江抒语调一转,狡黠笑道,“我好像还有一件答应你的事,没有完成。”


    江执挑了下眉,“是啊,皇上答应过要给臣赐婚。”


    虽然看到那日江执不要命地往火海里冲,江抒就已经明白了,也猜到当年薛适伪造和亲遗诏,是为了让江执借此远离京城危机。


    但此时他仍然满腹好奇地问道:“那平襄王等到喜欢的人了吗?”


    “嗯,等到了。”


    ……


    江执拉着薛适坐在附近的茶楼,两人点了些爱吃的菜,江执这边才同薛适讲完和江抒的对话,一楼的说书先生已经放出“平襄王有了喜欢的姑娘,皇上今日为平襄王定下婚约”的消息。


    “啊?这么快,之前平襄王不是说还在等吗!”


    “哪家的姑娘啊?”


    “就咱们坊最红火的代笔摊主,薛姑娘。”


    “这??这平襄王同薛姑娘是如何认识的?”


    “不对啊,我记得平襄王刚回京时,好像在街上还同薛姑娘有过不愉快呢,难不成那时候就一见钟情了?”


    “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个薛姑娘?得空时带我去她的代笔摊上瞧瞧,我还没去过呢。”


    “……”


    薛适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扯了扯唇角:“大家的消息……也太过灵通了些。”


    “我让的。”


    薛适:“?”


    江执给她揉了揉总是执笔的右手,理直气壮:“这不得快些让所有人知道?”


    “……行。”薛适无奈一笑,空出来的左手给江执理了理衣领,忽然想到什么,担忧问道,“奚公公……该如何处置?”


    “皇上也问了此事,我说全由他定夺,因为他现在还是大益的皇帝,我不会干涉。”


    “皇上……怎么说?”


    “三日后问斩。”


    薛适瞳孔一颤,江执清楚感受到掌心里薛适的右手五指下意识蜷缩了下。江执轻轻握好,“我知道太后同奚玄……交情匪浅,但是薛适,我确实恨奚玄,皇上亦是。”


    “纵然他有苦衷,纵然他最终选择站出来揭发明文昌,但他间接害死了父皇,我依旧恨他,也不会原谅他。”


    薛适知道江执什么都明白,明茵与奚玄的关系何止是交情匪浅。


    她叹了声:“你恨他是理所应当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是……有些担心娘娘。奚玄问斩前,我想去宫里陪陪她。”


    “好,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幸亏沈盈袖有先见之明,在薛适没吃完饭赶回摊上时就早早收了摊,不然薛适这会儿回来,她们小小的摊前定要人满为患。


    “太好了太好了。”沈盈袖兴奋道,“阿适,你和平襄王大婚那天,我要坐主桌!”


    “好。”薛适戳了戳她的酒窝,“大婚之前就先不出摊了,你好好歇息。”


    “婚期定在何日啦?”


    “礼部那边还没定下,依王爷的意思,是想定在下月。”


    沈盈袖笑眯眯道:“王爷好急呀。”


    “你当他面说一下?”薛适笑。


    “诶不敢不敢!”沈盈袖连忙皱着脸,摆手就要支人,“那个……阿适你快进宫吧。”


    她还记得徐砚说平襄王坏话时,恰好被平襄王撞了个正着,在身后予以深深“死亡凝视”的场景……


    薛适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沈盈袖看着薛适,不舍道:“阿适,这段时间虽然不摆摊,我也会经常去陪你的。”


    “好呀。”


    别过沈盈袖,又和徐砚简单聊了几句,平襄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徐砚的铺子外面。


    街上行人看着高大俊美的男子拥着温目含笑的女子一同踏上马车,车帘转眼垂下,马车驶去,只余众人在街上驻足感慨,两人容貌气质如此相配。


    薛适径直去了蓬莱殿。


    明茵坐在窗前,眼神沉如死水,没有半分光亮。直到看见薛适的身影,她的视线才有了聚焦,逐渐变得柔和起来,“阿适怎么来了。”


    “我想娘娘了,想在娘娘殿里住一段时间。”


    “你们下去准备一下,布置好偏殿。”


    “是,娘娘。”


    宫女离开后,明茵拉着薛适的手,“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总是想起过去呢……”


    那时候,她是明府唯一的小姐,而奚玄是奚家唯一的公子。


    奚家只是普通人家,按理来说,一辈子都无法与丞相府产生交集。


    若非那一年,明茵在外练习骑马时不慎惊了马匹,一路难以控制直冲山崖,恰好上山采药的奚玄看见出手相救,他们二人此生也许连擦肩,都无法有机会。


    奚玄找准时机翻身上马,一句清冽的“抱歉姑娘”落下后,抱着明茵在马落山崖前,一齐向侧摔到了草地上。


    少年的面容沾了灰,划破了些许伤痕,但仍遮不住他干净的眉眼。


    那一刻,明茵在山上鼓噪的风声中,听到了更清楚更强烈的、自己的心跳。


    奚玄带她去附近相识的人家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送她回府。一路上,他始终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距离,极有分寸,又回头就能看见。


    后来,明茵时常来这座山,一来二去与奚玄逐渐相熟,因彼此性情相投慢慢相恋。


    她不止一次同父亲提过自己的感情,纵使母亲从中帮忙求情,父亲仍旧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一心想要把她送进宫中,做皇帝的妃子。


    原本明茵准备好一切,想要同奚玄私奔,可是却传来了奚玄入宫成为宦官的消息。


    明茵立即跑去质问明文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的手笔。


    那一夜她记得很清楚,他的父亲冷眼看着她,对她说:“你必须入宫。要么你们一刀两断,要么他也想办法入宫。


    我和他说了一样的话,是他不想一刀两断,又觉得宫中尔虞我诈,担心你会有危险,所以求我帮忙让他入宫。如今,这不是如他所愿吗?”


    明茵嘶吼着,泪痕交错,唇舌间都是眼泪酸涩的咸腥味。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入朝为官?为什么要迫害他,违背他的意愿让他做了宦官?以他的学识,以父亲你的人脉,待他科举高中,予他合适的官职,岂不轻而易举!”


    明文昌冷笑:“我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使用我的人脉?何况他入宫做官,哪有他成为宦官更加保险。我讨厌一切不确定的事。”


    ……


    明茵同薛适说起这些时的声音很轻,但她没有哭,“他原本可以有很好、很平静的生活。可是因为遇见了我,他失去了骨气、失去了尊严,到现在,又要失去生命。”


    “阿适,我后悔了……我那天不该去山上练习骑马,不该遇见他、喜欢他……”


    说到这里时,明茵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薛适轻轻抱住明茵,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人生短短数十载,如果不曾遇到喜欢的人,活着也只是百年孤寂。”


    “活着与死去,不一定代表生命的有无。对我而言,如果能感受到自由与幸福,那便是活着。如果感受不到,那便是死去。”


    “不一定代表生命的有无么……”


    明茵喃喃着,目光蓦地多了丝坚定。


    “阿适,谢谢你。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薛适所住的偏殿不知点了何种安神香,这一夜她睡得极沉,也就没察觉到明茵离开的动静。


    明茵最后看了一眼薛适沉宁的睡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眼中渐渐蓄起泪水:“阿适,对不起,但我想试一试。”


    “你要和平襄王幸福……”


    第二日薛适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江执。


    他坐在不远处的桌前,神色凝重。


    薛适顿时睡意全无,立马起身,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脚还光着就快步走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吗?”


    江执将人抱在腿上,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给薛适紧紧裹好,低声道:“太后和奚玄……离开了。”


    第70章 无尽


    “什么……”


    “你先别急。听皇上说, 昨晚太后带着身边极为器重的宦官去地牢见了奚玄。看守的人见是太后亲临,并未起疑,依太后的要求打开了牢门, 因太后身份尊贵也都没敢离得太近,让他们有了说话的机会。没过久,太后就和身边的宦官出来了。


    直到今早看守的人巡查才发现, 狱中竟已换了个人。现在看来, 应是太后让身边的宦官与奚玄换了衣服, 借此带着奚玄出了宫。”


    薛适这才松了口气。她刚才听江执说他们离开了, 心瞬间沉坠,以为明茵想不开,与奚玄一起……薛适连忙驱避脑中的想法, 稳了稳心神:“那皇上准备怎么做?”


    “如果只是奚玄, 皇上还能将他抓回来。但是现在牵扯到太后,皇上终归不忍心。”


    江执早上被江抒叫去时,看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眼神黯淡得厉害, 比提起明文昌所做的一切时还要无力和悲伤。


    一直以来,江抒只当奚玄对父皇和母后都极为尊敬, 做事细致, 对他也很好。但春分祭祖那天奚玄从高台跳下, 他看见母后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才察觉到, 奚玄与母后之间的感情远比他想的要深。


    可那时他再怎么想也无法想到, 他们之间深重的感情, 会是母后为了奚玄孤身一人进入地牢, 想方设法带他逃离皇宫, 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给他这个儿子留下……


    次日,紫宸殿。


    江抒先是结合所有案卷和证据,一一列明了明文昌派人杀害江措与昭景帝、以及自己伪造书信诬陷许皇后叛国的各项罪状。


    薛适站在殿外默默听着,忽然想起刚来长安那一年,明文昌告诉她昭景帝喜作诗练字、惯写行书,那时她只觉这个姨丈心思细腻,现在想来,明文昌自己同样擅长书法,所以会对昭景帝惯写的字体了然于心。


    “罪人奚玄已于牢狱自杀,罪人明文昌于明日斩首,其他听命于明文昌纵火、杀人等罪人革除官职,流放边疆,但祸不及家人亲眷。”


    “关塞王子什勒心有不轨,携人欲助明文昌危害我大益政权,平襄王已将其关押,大益无权干涉他国朝政,故待关塞王女什雅入益解决。”


    “另,太后这段时间操劳过度,昨夜突发心疾薨逝。太后生前希望死后骨灰撒入河湖,故丧事从简。”


    江抒的声音肃穆落下,一切尘埃落定,这些年所有的动乱与纷扰皆被驱散,日光晒干风雨,水面重归平静。


    退朝之后,紫宸殿只剩下江抒、江执,和随后走进的薛适。


    江抒抬头看见薛适蹲在他身前,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温柔无比。他鼻尖一酸,微微靠在薛适肩头,有些哽咽:“小表舅……母后和阿画一样,从囚笼飞走了,我替她开心。可是,她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哪怕留下只言片语也好……”


    “怎么没有,在这里呐,娘娘留在寝殿的。”


    薛适掏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抒儿,母后一切都好。


    奚玄是母后少时就认识的人,我知道你恨他杀了你父皇。母后不想为他求情,令你在母后和你父皇的死之间为难,但又想拼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所以母后选择做一个自私的恶人。很抱歉丢你一人替母后处理烂摊子,母后觉得愧疚,但又十分自豪,因为我知道,你会将一切处理得很好。


    有阿适和平襄王在,母后很安心,他们会对你很好,不会像你外祖那样逼你,令你不开心。


    书信不阻千山万水,天高海阔,愿岁月安宁,我们母子尽早重逢。】


    “母后……”


    江抒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眼泪忍不住掉落,晕湿了笔墨。


    出殿时,江执看着她:“信是你写的吧。”


    “……怎么会,信就是娘娘写的。”


    “太后不会说‘重逢’,因为她既已冒险离宫,即便再思念皇上,也不会回来,只能皇上出宫去找她。但一国皇帝抛开朝政出宫寻母,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你的视角这一切却可能。因为你知道皇上会将皇位给我,他可以离开。”


    “好吧……”薛适知道自己瞒不过江执,“但好在,抒儿相信了。”


    “那你呢。”


    “嗯?”薛适疑惑地看着他。


    “他们都讨厌这里,你……讨厌吗。”


    两人一步步走过龙尾道的阶梯,朝宫门方向而去。


    薛适低眸,风声过耳,此刻的白昼蓦地在她的记忆里沉坠,变成某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不讨厌。”


    “因为……”


    “我想每一个曾辅佐过这簇繁华的人,都被记得。”


    江执一愣,薛适靠前一步,双手环上他的腰,仰头笑看着他,“和你一起。”


    此时,距长安城数十公里的山道上。


    明茵骑着马,身后坐着奚玄,这几日在狱中,他的身体还很虚弱。


    “茵儿……我们什么时候给抒儿回信。”


    “等到我们找好地方彻底安顿下来,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阿适转交。”


    “茵儿,对不起……都是我害你颠沛流离,同抒儿离别。”


    “奚玄,抒儿长大了。即便不是现在,人终会生老病死,我也会先离开他。”明茵一身黑衣,目光坚定,“我相信他,没有我这个母亲拖累,他会过得更好。”


    山路急速后退,迎在呼啸的风中,明茵的声音带了些畅快的笑意,唇角轻快弯起,是在宫中时显少看见的笑颜。


    “奚玄你看!天空好高,地也好辽阔。”


    “是啊,一切都没有尽头,真好……”


    那年他们没能成功的出逃,发生在很多年后的此刻。


    天长地久,不设边界。


    是他们拥有的,无穷无尽的可能-


    婚期定在四月廿二,是四月最宜嫁娶的日子。


    才三月中旬,阿雅便已抵达长安。


    这一次知晓什勒的所作所为后,她没有再心软,从萧乘风那儿接过什勒后直接叫一干心腹将人押回了关塞,等候处决。其余一小部分人则陪她一起留在长安,等参加完薛适和江执的婚礼后再返塞。


    久别重逢,阿雅直接扑进了薛适怀里,将她抱得紧紧的,“小师傅……”


    阿雅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已许久未向人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薛适强抑着泪水,吸了吸鼻子,掌心温柔地抚上阿雅高束的马尾,温声道,“好久不见呀,阿雅。”


    原本薛适给阿雅布置了房间,但被阿雅拒绝了,坚持要和薛适挤在一张床上睡,薛适笑着应下。


    两人聊了许多分别这几年间发生的事,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清弥法师。


    夜色渐深,薛适比阿雅先入睡。阿雅轻轻牵着她的指尖,轻声道:“你们一定要幸福……”


    陪着阿雅逛了几天后,薛适带着江执回了趟汀州老家,祭拜母亲。


    长安距汀州遥远,许是因薛适先前回来都是骑马,冷不丁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一路奔波,她头晕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了血色。


    江执横抱起薛适,眉一直紧紧凝着,目光满是心疼,“我先送你到薛府休息,再出去给你买药。”


    “嗯……”


    “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啦。”


    江执俯身,唇瓣贴了贴薛适的额头,没有发烧,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薛父虽知赐婚的事,但并不知道今日薛适和江执会回来。何况薛家有在朝为官的虽将赐婚的事写了信,但等薛父接到,已是十多天后的今早。


    此时府中乌泱泱聚了一群人,都在讨论这事。


    府中的小厮见江执抱着薛适回来,又惊讶又激动,正要进去通传,却被江执阻止了。


    “不必,阿适身体不舒服,本王想尽快带她进去休息。”


    江执刚踏进院子,就听屋内远远传来争辩的声音。


    “薛适行啊,去长安这些年,竟攀上了平襄王。大哥,那你如今可是平襄王的岳丈了,风光无限啊。”薛父的表弟挤着眼睛乐道。


    薛父却并不觉得多高兴。薛适去长安这么久,从来没给家里报过信,逢年过节也没回来过,就伪造遗诏之事败露后,他在宫里见过薛适一次。


    “不过是靠姻亲沾个虚名,远不如习武建功来得风光长久。”


    “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人不赞同道,“你之前执意让薛适做男子建功立业,结果弄巧成拙把薛适逼进了宫,还因女扮男装欺君受了刑,没死已是福大命大。你要实在想要儿子,大不了晚年再努努力,生一个。”


    “你……”


    这话属实刺到了薛父。府中几房姨太没有一个生出儿子的不说,生出的女儿还远赶不上薛适。他气急败坏吼道:“养女儿就是没用!我说的不对吗?什么也做不成,一声不吭就成别人家的了,没用的东西!”


    话音刚落,只听“啊”的一声,薛父捂着肚子就跌在了地上。


    众人寻声望去,有人震惊出声:“是……是平襄王!”


    江执方才听见薛父的话,直接一脚踢飞了近处的椅子,稳准朝薛父肚子而去。


    一旁声声谄媚的“见过平襄王”接连响起,他置若罔闻,抱着薛适径直走向薛父,居高临下地晲着他。


    薛父脸颊抽了抽,也赶忙朝江执拜礼。


    “王爷大驾……草民有失远迎。”


    江执唇角微掀,眼神却冷若寒谭,“不用远迎,本王喜欢这样,岳丈坐在地上迎接,比较特别。


    当然,岳丈若是还有别的想法,本王也可以再活动活动腿脚,帮岳丈多换几个姿势迎接,直到岳丈能说些好听的话给我的王妃听,让她高兴,咱们再结束?”


    江执一口一个岳丈叫着,薛父却没听出有一丝一毫的尊敬意思,反而觉得阴恻恻的,甚是危险。


    第一次见就打自己岳丈,整个大益除了江执,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还是这样讥诮笑着,话里话外扬言想再继续打岳丈的。


    薛适翘起唇,小声道:“我好多啦,放我下来吧。”


    江执将薛适小心放下,但紧握的手却未松开。薛适站在江执身侧,抬眸看向眼前的中年男人,几年不见,他额上与眼角的皱纹多了些。


    从前不曾死心时,薛适也幻想过,等她在长安闯出自己的天地,她一定要回来告诉父亲,向他证明,只做真实的自己,她便足够厉害。


    但经过当年遗诏的事,自己这个父亲在紫宸殿上说她死有余辜,只字不提她女扮男装是因为他重男轻女,连她的户籍都被他托关系落成了男子身份后,她心中早已不起任何波澜,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因为他再感受到伤心和失望。


    “我和王爷此次前来,是为了祭拜娘亲。这几年我都是直接去的娘亲墓地,今年我想对着娘亲的牌位祭拜。”


    薛父一听,脸色骤变,原来薛适这几年不是没回过汀州,只是没回府里看过他,气得怒吼道:“你这个不孝女!”


    薛适一如平常微笑着,但语气却很淡,“以后除了祭拜娘亲,我都不会来府打扰你。”


    她一字一顿,十分清晰地叫着,“薛先生。”


    “你……”


    薛父被薛适轻飘飘一句“薛先生”压得当场说不出话,他愣愣站在原地还未等反应过来,薛适已拉着江执转身离开,直朝府中祠堂走去。


    案台一方黑色静默矗立,薛适眼眶骤湿,江执跟着她一起将香点燃插好,跪在薛母的牌位前。


    模糊的视线尽头,薛适恍若看见娘亲温慈的笑颜,正将她抱在怀里。过往如冬日飘落的雪花,剔透的冰晶后,是那些莹莹生辉的回忆。


    是训练执笔落字时的严格,是教导分辨纸张时的耐心,是引导辨听远处声音时的坚持,是鞭子落下前为她挡住的坚定身影,是阻挡噩梦降夜时的悠扬歌谣……


    她好像听见娘亲欣喜不已的声音:“阿适,你过上喜欢的生活了,娘亲好高兴。”


    也听见身旁男人的声音沉澈温柔,牵着她的手,说:“岳母放心,我以性命在此向你立誓——”


    “我会永远爱她护她,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关于薛薛所有的代笔都写完啦,专栏番外那本有单独把薛薛一路走来各种类型的代笔都汇总到了一起,感兴趣的宝子可以重新回看[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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