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扣着她的腕子。
贺之盈狠狠被拉坐到衾被之上, 下意识地顺目望去,面上自不觉染上了几丝惊慌无措。
而那双手的主人,此刻已睁开双眼, 因着久眠初醒,平日里清亮的一双桃花眼微带迷朦雾气,眼眶猩红,眼底似含着深不见底的寒潭。
容惟目光充满质疑,沉沉地望着她, 似是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手腕上传来一阵钝痛, 他略有些失控地掐紧她的腕子,冷声道:“怎么不说话?又要跑?”
他隐隐又燃起怒火, 贺之盈心中暗叫不好, 紧张之下, 胸口跳得更加剧烈,脑中飞速转动。
急急忙忙扯谎道:“我渴了。你先放开我,你把我抓疼了。”
语气却是难以掩饰的心虚。
容惟嘲讽一笑, 右手卸了几分力道, 抓着她的手腕抬起, 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她站不住脚的谎言。
语气冷寒,“你的脉搏乱了。”
贺之盈面色一白。
本以为又要承受他的怒火,怎知他忽然道:“我命人查了, 九月二十八, 宜嫁娶, 是个好日子。如今四月, 时间也充裕。”
贺之盈愣住, “你什么时候查的?”
他眼中的漩涡攫住她的目光,“回京第一日。”
回京第一日……
贺之盈呼吸快了几分。
他竟一回京就开始准备他们的婚仪……
倏地, 他握着她的手腕用力,顺势将贺之盈往前拉了几寸。
未反应过来就被骤然拉近的女娘差点就要碰上他的鼻尖。
她身子一缩,就要挣扎着退开来,又被他的另一只手按在颈后。
灼热的气息打在她唇部,酥酥麻麻的,而那只按在她颈后的手转掐为抚,徐徐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
拔步床内气息骤然升温,燥热而暧昧地在他二人几乎可忽略的距离间流动。
贺之盈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挣扎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东宫内东西简明,你可随意添置,跟长风说一声便可。你不是喜欢养花么,我已让花房的人去挑选花品了,院子里日头好……”
心口处泛上细细密密的酸痛,她狠下心打断,“不必了,我不会嫁给你。”
郎君手下轻轻摩挲着她雪白的腕子,语气似在诱哄,“我是太子,没有人比我更能护得住你,我更不会令你陷入险境。更何况,太子妃有权有势,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不肯答应?”
话里话外都在说服着她不要退亲。
贺之盈心中冷笑。
的确,除了皇帝,谁又能过大过太子的权势。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那般草率地失了性命。
见她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冷情的样子,容惟有些失控地捏了捏她的手腕。
“说话。”
贺之盈对上他燃着躁火的双眼,“若是陷我于险境的那个人,是你呢?”
她一字一顿道:“太子殿下。”
容惟否认迅速又坚定,“我不会,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贺之盈反问:“你让我怎么信你?”
“殿下,你现在不就正做着这样的事么?用着你口中至高无上的权势把我困在东宫,逼着我答应嫁给你!”
容惟神色微变。
她继续道:“殿下,你只是不甘罢了。先前在济江的时候,我对你关怀备至,可你呢?你根本不屑一顾。如今我想明白了,不愿意嫁给你了,你心中不甘,才会这般执着。”
她顿了顿,似在证实般,又似在说服着自己,“是不是?”
容惟喉头一滞,急急地否认:“没有。”
她连忙打断,“没有什么?殿下没有对臣女不屑一顾么?我当初花了小半个时辰,从采到的几十支荷花中费心挑出最好看的五支,马不停蹄地派人给殿下送去,生怕殿下久等,可殿下呢?不喜便罢了,竟是尽数丢了。这样的事,殿下还做过很多,需要臣女为殿下一一回忆么?”
她越说越气,显是又因着往事被牵动了怒火。
说到最后,眼中已是不可自抑地泛起泪意,目光满是讥讽,又带着几分委屈地着看他。
容惟被她说得怔住。
他咬咬牙,心中暗骂,这个长风!他分明让他悄悄丢了,怎的还是被贺之盈的人手瞧见了。
荷花的事,是她误会了。
但在此之前,他确实常对她不屑一顾,偶而还加以嘲讽。
他自出生那日起便被封为太子,做事一向随心而定,从不在意旁人看法,更不可能解释什么。
但他却头一回生出了急切的,不想被误会的心情。
可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解释,反驳之语顿在了口中。
他犹豫着说不出话的样子,落在贺之盈眼中,更显得似被说中了般苍白无力。
“殿下,放我回去吧。”
说着便要从他手中抽出腕子。
还未抽出几寸,那腕上的手指忽地收紧——
他又将她的手腕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说话的这会子功夫,日头已然落下,没有他的吩咐,宫人不得随意进殿,因此殿中未掌灯,幽暗之色渐浓,更显他脸上晦暗。
只听他讥诮道:“但是,若我真是宋元熙,你是不是到了京城便如以往那般着急得要成婚?为什么是宋元熙就可以,是太子就不行?贺之盈,我若是放了你,你回去了是不是要想方设法地要和宋元熙定亲?还是和其他男人?”
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性,便让他心中憋闷得要炸开。
若她当真这么做了,那他又该如何?
他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贺之盈被他说中,张张唇欲言又止。
手中传来钝痛,他又多使了几分力。
“告诉我,是吗?”
她无力反驳,因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未婚夫从表兄变作太子,一切翻盘重来,不仅容恂的隐患未解决,现下还多了个更加难缠的太子。
她焦头烂额,心中盘算着要立刻定下亲事破局,到时候就算是太子,也没办法凭权势抢别人的未婚妻。
她的默认令他心中怒火“腾”的烧得更旺,直把脑中的清明吞噬,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胸腔烧得灼痛。
容惟扯动薄唇,牵出一个讥嘲的笑,“你没想过吗?有我在,谁敢娶你?”
细细密密的大网又缠来将她罩住。
“容惟,你是权势滔天,但是他人的亲事你也管不着!”
他冷笑,“你不妨试试。”
他语气肯定,贺之盈心口泛起一阵无力感,脑中一团乱麻,浑身如被藤蔓纠缠住,紧密得她喘不上气。
卧房中沉默下来,天色已然变得昏暗。
黑暗之中,突然又响起一道清冷声音。
“荷花一事,不是因为你。我本就厌恶荷花,现在是盛夏,你瞧东宫中可有一支荷花?”
贺之盈想起那日教她作画时,她提出要画荷,他当时便否决道——
“我从不画荷。”
她皱眉,“那你还同我要?”
他脱口而出:“那你为何给江皠送荷?”
贺之盈脑中炸开一道雷,神色恍然。
高傲的太子殿下说完面色染上几分羞恼,似是恼怒着自己的一时口快。
“我去令人传膳。”
男人匆忙起身,带着几分落荒而逃地意味往外处走-
用完晚膳,二人之间仍是无言。
殿中灯火通明,容惟政务繁忙,用完膳后便又去到外间,继续处理白日未看完的奏报。
但随着夜幕逐渐漆黑,卧房内的女娘不由得开始发愁。
容惟他如今颇有寸步不离看着她的架势,但夜里又该如何?
总不能与她同榻而眠吧?
他一向锦衣玉食的,必然是不会将拔步床让给她。看来,她只能在这软榻上凑合一晚了。
紫锦未等到她,定然会回朱府给姑父姑母报信。
看来少不得要惊动圣上或是皇后了,如今只盼着姑父姑母能请动圣上或是皇后娘娘,早日来将她带回去。
这般想着,眼前忽的覆下一片阴影。
男人轻咳一声,将她从软榻上拉起来,“去床上睡,有屏风挡着,你可安心入眠。”
她一愣,容惟竟将他的卧榻让给了她?
“那你呢?”
他眼中映着烛火光亮,“我睡外间的榻上,有事便唤我。”
贺之盈心头微动,低低应了一声,“哦。”
容惟又命长风找来几个婢女伺候她洗漱。
烛火熄灭,重重帷帐放下。
隔着厚重的帷帐与屏风,贺之盈似乎能看到他蜷缩着挤在外间软榻上的模样。
她轻叹了一口气-
天将将亮时,几缕日光刺进厚重帷幔,闯进拔步床中。
拔步床内的女娘被外间的动静吵醒。
外间动静并不大,许是怕惊醒她,外间的动作放得极轻,只是她本就睡不踏实,还是醒了过来。
忽然,长风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帷帐飘了进来。
“皇后娘娘来了。”
贺之盈猛然惊醒,顿时睡意全无。
现下时辰尚早,皇后每日辰时都要接见后宫众人,可今日却一大早便来了东宫,莫不是知道了容惟将她带回东宫一事?!
容惟似是说了什么,只是声音放得极轻,她卯足了劲去听,想要听清皇后究竟为何而来,奈何她耳力平平,压根听不清。
随后便响起几道脚步声,逐渐远去,殿中又归于宁静。
贺之盈却是睡意全无,连忙起身整理仪容。她昨夜本就合衣而睡,整理仪容倒费不了多少功夫。
凭借前世的记忆,她知晓皇后一向仁善宽厚,就算今日不是为了容惟强带她回东宫一事来的,她若是能寻机会见到皇后陈情,皇后也定然会逼着容惟将她送回府。
离了东宫,她便有了一线之机-
就在女娘盘算着撞到皇后跟前时,另一厢,容惟已踏入东宫会客厅中面见皇后。
谢越婧面露愠色,她平日里甚爱品茶,可现下却将茶水放在一旁,动都未动,显然是气得不轻。
皇后平日里无事并不常来东宫寻他,如今又是这副情态,容惟心中立即有了数。
他不动声色地行礼,“拜见母后。”
“砰!”
谢越婧拍桌站起,“你做事是越发荒唐了,快将人放了!”
被斥责的太子殿下神色倔然,对上母亲愤怒的脸,口中坚定道:“不放。”
第52章 第 52 章
谢越婧不可置信, 儿子做事向来不留情面,作风狠厉,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这次他竟直接将人带回东宫。
而现下,她亲自过来叫他放人,他仍不肯放手。
“你……若不是朱夫人进宫来拜见我,我还不知道你做了这等荒唐事。贺娘子不肯嫁你,你就借阿悦的名义将人带进宫来, 你有没有想过, 若这事传出去,于贺娘子、于天家的名声都是一种损伤。这些你都不管不顾了?!”
容惟漫不经心答道:“我将街路都封了, 这事不会传出去。而且, 我会娶她。”
谢越婧气了个仰倒, 秀眉直拧,“人家小娘子不愿意,你还要强娶不成?你告诉母后, 贺娘子为何不愿嫁你?”
殿中陷入沉默, 容惟抿唇不语。
看着儿子这般反应, 再结合先前贺岚同她的说辞,谢越婧心中微凉。
她试探问道:“你没告诉她你的身份?”
容惟神色微变,谢越婧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一直担心儿子的婚事, 好不容易容惟从济江回来, 有了可心的小娘子, 她本以为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可以放下, 就等皇帝下旨赐婚。
但他从未尝过情爱滋味, 更是不懂如何同女娘相处,不知怎的竟闹得人家女娘要退亲。
想起自己同皇帝早些年的事对儿子的影响, 谢越婧不忍,苦口婆心劝道:“你将人强行拘于东宫中,岂不是让贺娘子对你愈加失望吗?兰衡,你将人先放了,之后再寻机会同人家说明白。
相处在于坦诚,贺娘子是个□□大度的女娘,你对她坦诚,令她信你,她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面前的儿子一直垂目不语,手中无意识的摩挲在兰草玉佩。
直到听到最后几句,才神色松动,半信半疑地抬眼。
也不知将她的一番劝告听进去没有,谢越婧叹了口气,点到即止。
“你们小辈的事,母后不便多管。但今日我必然要将贺娘子送回朱府。”
说罢也不等儿子回应,对身旁的芫姑道:“阿芫,你去将贺娘子带来见我。”
“是。”
不过多时,正堂外就出现一个纤瘦女娘的身影,正往正堂走来。
贺之盈跟在芫姑身后,心中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没想到皇后娘娘一大早来东宫还真是为着她的事,想来是姑母求到皇后娘娘面前去了。
容惟再如何,有皇后娘娘在,也不得不将她放了。
进了正堂,皇后便迎了上来,面上饱含歉意,温声道:“贺娘子,真是委屈你了。你姑母在宫门处等你,你的婢女我也派人带过去了,快回去吧。”
贺之盈身体放松下来,皇后果真同传闻一般仁善。
“娘娘言重,那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谢越婧应了一声,“阿芫,送贺娘子到宫门外,便说是嘉乐公主留了贺娘子一宿。”
皇后做事体贴周到,贺之盈对这位性子温和的皇后娘娘很有好感,略带感激地行了个礼,便要旋身离开。
转身前——
她的目光却无意同一直沉默地站在厅中的那人目光交汇。
贺之盈身体一颤,寒意顿时从脚底涌上。
她神色骤变,瞬时间如坠冰窟。
谢越婧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笑容微收,忙回首警告地瞪了身后的儿子一眼。
但身后那人恍若未觉,仍一错不错地盯着贺之盈。
贺之盈忙移开目光,惊慌转身跟着芫姑离开,脚步仓促,心中已是惊得神魂不附。
他的眼神,就犹如孤狼盯上猎物一般,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占有。
那眼神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并没有放弃,他迟早逼她答应,将她带回东宫。
想起他眸中的执拗,贺之盈心中一阵胆寒-
转眼间便行至宫门口,一锦衣妇人焦急地在宫门外踱步,身后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芫姑见状道:“贺娘子,那婢子便送您到这了。”
贺之盈点头,礼貌道:“多谢姑姑。”
贺岚和霜云也已见到了不远处的贺之盈,忙往前走了几步,神情担忧。
见贺之盈行来,忙迎了上去。
“娘子。”霜云哽咽道。
贺之盈回以安抚一笑,又看向姑母,见姑母神色疲惫,眼下青黑,心中酸涩不已。
“姑母,劳您为我操心了。”
人未走成,还累得姑母姑父为她操心奔波,姑母一大早便进宫寻皇后娘娘出手相助,瞧着姑母眼下青黑,想必昨夜也未睡好。
贺岚拍了拍贺之盈的手,“好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先回府。”
朱炎等人已用过早膳在正堂等着二人归家。
朱暮蝉见贺之盈回来,欣喜地上前拉住表姐的手。
“表姐,可担心坏我们了,昨日父亲母亲派人找了你好久,费了不少功夫才知道你是被嘉乐公主邀进宫了。对了表姐,你何时同嘉乐公主如此熟稔了?”
除了朱炎和贺岚知道其中内情,朱暮蝉同朱临翊皆不明其中曲折,只以为是嘉乐公主将贺之盈邀进宫中留宿,忘了递信出来。
贺之盈被问得一怔,一旁的贺岚体贴地过来替她解围,“好了,你表姐在宫中待了一天也未休息好,我先送她回去休息,旁的话日后再说。”
朱炎也附和,岔开话题道:“对对,小蝉,你等会不是还约了几家小娘子要去游湖吗?”
朱暮蝉性子纯真,也未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仍旧笑得单纯,“也是,那表姐你好好歇息。”
姑父姑母极为照顾她,表兄虽稳重内敛,却也是极担心她,表妹性子单纯,天真烂漫。贺之盈心头一暖,同时亦更加愧疚。
贺岚亲自送她回房,贺之盈心中却清楚,姑母这是有话要同她说,便也未推辞。
果然,二人一踏入房门,贺岚便对下人:“都下去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严实合上。
先前在外边,贺岚不便外露情绪,现下房内只有姑侄二人,她立即露出了担忧神色。
“怎么样,他没欺负你吧?”
贺之盈摇摇头,“没有,太子殿下只是想逼迫我答应亲事。”
“对了,你不是往济江走了吗,怎么又会被太子带回东宫去?”
贺之盈答道:“他派人盯着我,在城门处将我拦下了。姑母,他不会轻易罢手的,我得早日定下亲事,才能断了他的念头。”
贺岚惊诧,虽不甚明白为何侄女坚持着不肯嫁给太子,太子显然是铁了心,否则也不会做出强掳人回东宫这等荒唐事。
她宽慰道:“放心,姑母为你安排。”
二人昨夜都未睡好,姑侄二人又聊了半炷香,贺岚便起身离开。
贺岚一走,贺之盈便连忙将紫锦同霜云唤了进来。
“娘子,这表公子怎的突然变成了太子殿下?”霜云惊讶道。
昨日看着表公子忽的摇身一变成了金尊玉贵的太子,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连带着带回东宫。
贺之盈摇摇头,“我也没想到,你昨日被他们关在何处,可有受欺负?”
霜云回忆道:“没有,婢子被长风带去了一间厢房,长风一直想套婢子话,但婢子咬死不说。之后又有一个叫‘长云’的过来,他比长风机灵不少,婢子险些便说漏嘴了。”
贺之盈不忍,心中又将容惟骂了千遍万遍,竟然还令他的贴身侍从来套她婢女的话。
“霜云,委屈你了。”
霜云摇摇头。
贺之盈神色暗沉,“太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了,紫锦,铺子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紫锦答道:“正准备香料呢,过一阵子便可开张了,娘子可要见见掌柜?”
贺之盈摇摇头,“不必了,京中不比济江,我不便暴露身份,命手下信得过的人同他对接便是。”
“是。”-
贺之盈休整好,已是几日之后的事。
她虽知道容惟必定派了暗卫在周围监视她,但心中还是放心不下,便借着挑选布料的借口,盘算着去那铺面看看。
铺面所处繁华,周围皆是京中出名的铺子,此处是贵女夫人们常爱来之处。
当初她咬咬牙花了大成本在京中的繁华地段赁下了这间铺子,便是图的这点。
贺之盈不动声色地在周围观察了一阵,心下很是满意。
“娘子小心!”
变故陡生。
耳边传来骏马嘶鸣之声,小臂处传来一阵急力,将她往一旁拽。
贺之盈只感觉眼前视野一阵动荡,待回过神来,连忙顺着声源看去。
一辆宽敞低调的马车停在面前,因惊吓而加速的心跳仍未平复下来。
耳边传来紫锦担忧的声音,“娘子,您没事吧?”
若不是紫锦即使将她拉住,她今日怕不是要惨死在马蹄之下。
她神魂未定地答道:“没事。”
她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神识逐渐回笼。
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着,这马车很是熟悉……
这时,马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女娘的思虑。
待得看清那人面孔,贺之盈神色骤变。
容恂?!
她知道但凡到了京城,见到容恂是迟早的事,只打算着尽力避开他,以防重蹈覆辙。
但她未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她避无可避。
那令她日日夜夜憎恨的面孔换上了一副担忧神色,郎君温润如玉,带着歉意地上前。
“真是对不住,不知是哪家娘子,没事吧?”
第53章 第 53 章
直到后背传来一股碰撞之感, 贺之盈才回过神来。
紫锦低声惊呼:“娘子!”
此刻,他面上摆着依旧是如前世一般温润和煦的笑容,不知他真面目之人皆会对他下意识地心生好感。
比起容惟, 容恂才是真正害她身死之人。
见他靠近,贺之盈对容恂又恨又惧,竟不自觉往后退去,险些将身后的紫锦撞倒。
容恂怔了怔,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 又迅速压下, 换上担忧之色,温声道:“可是吓着娘子了?真是对不住, 不知怎的马儿竟受了惊。不知是哪家娘子?在下定要备礼好生向娘子赔罪。”
“不用!”贺之盈声量略大, 引得周遭几位路人纷纷侧目。
容恂神色怔愣, 看上去对于不小心撞到女娘一事十分自责。
贺之盈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稍稍平复情绪,面上装作并不知晓容恂身份, 复而开口道:“公子, 你也并非有心, 既然我也未受伤,不必赔礼了,告辞。”
也不顾礼数是否周全, 贺之盈慌忙转身便要离开。
她巴不得离这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容恂越远越好, 若是令他赔礼, 一来二去的, 难保不会又如前世一般。
其实她也曾疑惑过, 为何是她,她母家并无权柄, 以她来陷害容惟,真的能达成目的么?
但后来转念又想,正是因为她母家式弱,才最适合做棋。
皇家不容许此等腌臢之事传出,若是她母家有权势,反而不易了结,还会影响到做局之人难以收场,自损八百。
容恂此人,心思缜密。
贺之盈遍体生寒,急急要离开此处。
“贺娘子!”身后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这下贺之盈不得不停住脚步,回身望去。
只见一容貌娇俏的女娘正朝她走来,是她上回在宫宴上见过的方声晚。
身旁还跟着两人,左边那女娘便是上回同她们一同畅聊的谢雨萝。
而右边那人……
贺之盈凭借前世记忆,模糊地认出那是吏部尚书之女,郑吟商。
容恂也未离开,见到三人,柔润地笑了笑,如玉般的面容中满是融和。
三人走近,这才留意到站在一旁的容恂。
只因方才容恂是背对着她们,她们只看清了贺之盈正在同一郎君交谈,未曾想这郎君便是容恂。
谢雨萝讶异道:“咦?三表兄,你怎的在此处?你同贺娘子认识?”
说着目光在二人间逡巡。
容恂温声解释:“方才我的马突然受惊了,差点撞了这位娘子。我心中过意不去,正想赔礼,但这位娘子好心,只说既未受伤,不必多礼,”说着叹了口气,“实在让在下心生愧疚。”
贺之盈暗自咬牙,当初她就是被容恂的温和有礼给骗了,重来一世,他还是这般会演,若是她不知晓其中内情,怕也是会觉得他是多么谦恭仁厚一人。
谢雨萝闻言忙帮着解围,劝道:“贺娘子,三表兄为人最是敦厚了,若你今日不肯接受他的赔礼,他怕是今夜都睡不安生了。”
说罢,谢雨萝也未注意一旁的女娘神色中的排斥,恍然道:“哦对,你们还不认识吧。贺娘子,这是我三表兄,也就是三殿下。三表兄,这是从济江来京探亲的贺娘子,是礼部侍郎夫人的侄女。”
既已说到此处,贺之盈骑虎难下,但谢雨萝纯粹出于好意,是担心她同容恂有了龃龉,她对这个善心可爱的小娘子生不出不悦,只将恼怒都怪在故作纯良的容恂身上。
贺之盈不得不同容恂行了一礼,“原是三殿下,我初来乍到,未能认出殿下。”
容恂揖手回礼,“娘子多礼,早前便听说过娘子。”
贺之盈神色一变,这辈子她到京城后根本还未见过容恂,他怎么会听说过她?
莫不是因为容惟在济江的缘故,他已经盯上她了?!
一股阴寒爬上后背,如一条阴冷的蛇缠绕在她身侧,嘶嘶地吐着信子。
见她平静之下暗藏的惊骇,容恂扬起的唇角游过一丝玩味,顿了顿后补充道:“听说嘉乐与娘子相谈甚欢,还留娘子在宫中住了一宿。”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贺之盈绷着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
一旁的方声晚闻言好奇道:“对呀,此事我也听闻了,贺娘子,你刚来京城几日,是何时结识的嘉乐?听上去嘉乐好似很喜欢你。”
贺之盈含糊道:“就是宫宴那日碰到了。”
方声晚也未细问,“我们现下要去茶楼坐坐,贺娘子可要一起?”
面前站着的容恂笑得温和,却令贺之盈心惊胆怕,她万万不敢再在这停留,忙推拒道:“我还有些急事,今日恐怕不能同行了,改日定然给你们递帖子。”
方声晚面露遗憾,她还挺喜欢这位江南来的贺娘子,语气惋惜,“好吧。”
同方声晚等人挥别后,贺之盈行色匆匆,脚下生风地离开了。
见她转眼间便消失在视线之外,谢雨萝喃喃:“看来贺娘子还真是有要事在身。”
谢雨萝收回目光,侧首对一旁的容恂道:“三表兄,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却见容恂盯着远处出神,将她的话忽视了。
谢雨萝暗忖,这是在盯着贺娘子?只得再高声唤道:“三表兄?”
这才将容恂唤回神来。
容恂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眉眼带着柔和笑意,忽道:“这贺娘子还挺有意思的。”-
而另一厢的贺之盈恨不得即刻回府,拼命催促着车夫将马御快些。
待回到朱府,便径直往小院里走。
“表姐!表姐!”
鹅卵石路上忽的传来朱暮蝉的声音,但贺之盈却丝毫未觉,直到朱暮蝉行至眼前将她拦住,她这才注意到表妹已经唤了自己多回。
她居住的小院与朱暮蝉的毗邻,朱暮蝉此刻恰巧准备外出,便撞上了刚巧回院的贺之盈。
她观察着贺之盈的神色,疑惑道:“表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失神落魄的?”
贺之盈摇摇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扯开话题道:“没事,小蝉,你要出门么?”
朱暮蝉也未多想,只当是贺之盈在想事想得出神,转而接着她的话道:“我正准备出门挑些首饰,过两日小宴用呢。对了,那日表姐你不如与我同去?你刚来京城,正好结交些朋友。”
贺之盈下意识便想拒绝,但念及东宫中虎视眈眈的那位,拒绝的话在嘴边收了回来。
“好。”
朱暮蝉笑眼弯弯,“那表姐,我先走了。”
“表妹慢走。”
挥别了朱暮蝉,贺之盈望着鹅卵石道旁道湖面出神。
望见湖上的莲花,她竟不自觉想起那日幽暗寝殿中,重重帷幔旁。
那人一手握着她的脖颈,一手拽着她的腕子不令她逃脱,眼中幽深地弥漫流转着几丝情意,令她险些就要陷进去。
他低声同她解释并非是看不上她的荷花,而是见她给江皠送荷。
贺之盈想着想着忽地气恼起来,那也不该就那样将她苦苦采的荷花丢了。
不过,他又是为何不喜荷花?她隐约记得,容恂的生母菡妃喜爱荷花,所以皇帝给她赐封号“菡”,莫不是因为这个?
“娘子?”紫锦小声道。
她摇摇头,将脑中的想法都挥出去。
罢了罢了,他如何又与她何干,索性等她与旁人定了亲,日后便再无交集。
在湖边伫立片刻的女娘不再去看那绽放芙蕖一眼,提步往前走去-
京城不如济江多雨,已是艳阳高照数日,但忽的在今日下起雨来。
但小宴帖子已发,也不便因雨之故便取消,只是将原本设在室外的小宴改为了听雨品曲的“赏雨宴”,不过此举反倒引起了一众贵女郎君的新奇欲。
朱府青瓦之下,出现一个着雪青的纤瘦女娘,一把绘着西府海棠的纸伞撑在她的头顶,在雨水的沾染下更加绚丽。
朱暮蝉已在侧门巷口处的马车上坐着等候贺之盈了。
女娘遥遥见到朱府的马车,脚下不由得快了几步,忽视了停在巷子后边、她身后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通身黑金,拴着的几匹马儿毛发水亮,身姿健壮魁梧,非寻常凡马。
一见便知是哪位高门世家公子的马车。
眼前迅疾掠过一个黑色身影,将刚踏出门几步的女娘同身旁的婢女拦住。
“贺娘子,”那人长眼带笑,顿了顿道:“又见面了,公子想请贺娘子小叙。”
一旁撑着伞的霜云见到他便气不打一出来,怒道:“又是你!我家娘子还有事,别拦着我们。”
长云挑眉一笑,面上带笑,但脚下却是丝毫未动。
显然,他不会让。
朱暮蝉仍在等她,贺之盈心中焦急,又不敢贸然作声,生怕与车中那贵公子扯上关系。
他想必就是利用这一点,才强逼着她上马车。
贺之盈心中气急,却无可奈何。
她没好气地看了眼长云,“走。”
霜云讶异道:“娘子?”
而拦在面前的长云依旧笑得戏谑,得意地看了眼霜云,炫耀之意溢于言表,将那撑伞的霜云气得跺脚。
贺之盈踩着脚凳上了那辆招摇的马车,正伸手要开马车门,那门却忽的打开了。
一张几日未见的熟悉面容随之徐徐展露,闯进女娘的眼中。
巷子中人只见那马车门后伸出长臂,那玄色衣袍上以金线绣着的祥龙纹在幽暗雨天闪着极浅的光泽。
那修长的手扣上马车门前女娘的手腕,将人拽了进去。
雪青色的衣角在门扉处闪过,随后消失不见,仿若只是花了眼。
马车门紧紧闭上。
第54章 第 54 章
被突如其来的力道骤然扯进车内, 贺之盈只觉身体失去平衡,撞进一人的温热怀中。
她闷哼一声,熟悉的竹香夹杂着微弱的她亲手调制的“雨添花”迅疾地缠绕上来。
肩膀随之一紧。
今日落雨, 贺之盈身上也难免沾上几分潮意,但男人身上的灼热此刻却环着她,将潮意尽数驱散。
嘈杂落雨声中,她隐约听到耳侧传来极浅的一声喟叹。
女娘站稳身子,缓过神后连忙要推开他。
还未等她的手触到他的玄色衣袍, 那人似是反应过来, 极快地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短暂的拥抱一触即分。
容惟靠着窗牖, 面色微霁, 像是在大漠苦行之人终于饮到了甘泉, 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自从上次他在皇后娘娘的要求下将她放了后,贺之盈就再未见到他。
直到今日。
此刻见到他,贺之盈心中复杂, 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
但念及朱暮蝉还在巷口的马车内等她, 贺之盈不欲同容惟多言, “殿下,有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表妹还在等我。”
容惟稍稍扬起的唇角又压了下去, 周身气息微寒, “你就这样上了我的马车, 不怕我再将你带走?”
贺之盈轻笑一声, “殿下若是想带走我,断不会这般张扬, 选在朱府侧门动手。殿下,你究竟有何要事?”
许是因为知晓他现下无法如上次般轻易掳走她,连说话都有了几分底气。
容惟开门见山,“你前几日碰见容恂了?”
这是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明摆着告诉她,他派了暗卫盯着她。
女娘心中不悦,嘲道:“殿下的人没汇报给殿下吗?”
“你刚到京城不久,谨慎为妙。”
话语微露几分担忧。
男人垂下眼,长长的眼睫覆住了他若寒潭般的漆黑眸子。
贺之盈冷笑,并不说话。
她知道容惟不会轻易撤去暗卫,不过有他的暗卫在,她的确不用担心什么,甚至不用担心容恂会做些什么。
只是需要担心他罢了。
宽敞的马车内因着外头落雨,光线略暗,雨点不住打在贺之盈耳侧的窗牖边,敲得女娘心头不自觉烦躁了几分。
马车内安静了几息,忽听他冷不丁道:“前几日我去城郊办了些事,你出府碰见容恂那次,我恰巧不在。我回来后,你又再未出过门。”
贺之盈一怔,他似乎在解释为何连着几日未来寻她。
语气间似乎还有些委屈的意味。
贺之盈悄然抬眼觑了他一眼,却无意对上他闪着微弱期盼的眼睛。
被抓了个正着,贺之盈慌忙移开眼,却瞥见他右手漫不经心地正轻轻摩挲着那枚玉佩,修长的手指反复磨着玉佩上雕刻的高洁兰草。
那手法已是娴熟,仿佛已做过千百次。
就连那枚玉佩,分明只赠他戴了将近一月,却变得比之前更加莹润。
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贺之盈清清嗓子,将心中的繁杂心绪统统压下。
“殿下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对殿下的私事并不感兴趣。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走了。”
她足尖点地,正要起身,视线中闯入一只骨骼分明的修长大手,压在了她的小臂之上。
玄色上的金色祥龙压在她的雪青衣料之上,紫黑相衬,更显威赫。
贺之盈皱眉看向他,用眼神询问。
还有什么事?
男人似是怕她跑了,忙道:“离容恂远一些,他并不是什么好人,若是他敢对你做些什么,你便来寻我。”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巧的令牌,递给她。
贺之盈一怔,猜测那是他打造用于调遣暗卫的私令。
见她不动,容惟又将手抬了抬。
贺之盈仍是不接,淡然道:“那殿下呢?”
容惟愣住,一息后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回应他的那句“容恂并不是什么好人”。
容恂温润如玉的面皮之下满是阴私算计,那他呢,又会比容恂好到哪儿去?
手段狠厉的太子殿下喉头一滞。
女娘面上露出几丝讽刺之意,沉声道:“告辞。”
说罢迅速开了车门,从马车中钻了出去。
马车内的海棠香即刻被外头雨水卷进来的泥土青草湿味冲淡。
贺之盈从容惟的马车上下来后,也未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站在马车外等候的霜云手中利落地将伞倾了过去,在雨中盛放的西府海棠将女娘娇瘦的身躯遮了个严实。
方才同容惟不过交谈几句,但贺之盈还是生怕朱暮蝉久等,忙提着裙摆,急急往停在路口的朱府马车行去。
朱暮蝉的马车满是娇俏熙和的情调,暖香四溢,席位上的软垫绣着精致的牡丹,窗牖上还挂了一串珠帘。
比之先前那辆暗沉沉的马车,不知温馨多少。
因容惟出现而波动的烦乱心绪,也随马车上的馨香稍稍平复下来。
而朱暮蝉正靠着马车壁看着画本子,俨然沉醉其中,压根未注意到贺之盈迟了片刻。
见表姐上了马车,朱暮蝉娇笑道:“表姐来了,对了表姐,你不是和嘉乐公主挺投缘的吗,听说今日她也会去。”
贺之盈笑容微滞。
嘉乐公主容悦,年方十六,是容惟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上回容惟也怕将她带回东宫的事传了出去于她名声不利,便对外称是嘉乐公主邀她入宫的。
因她刚至京城几日,不仅在宫宴上得了皇后赏赐,虽不过一盘点心,但皇后那晚只赏了她一人,后又有嘉乐公主邀她进宫一事,这一番下来,她虽尚未接触几个贵女郎君,却在他们之中有了几分名声。
更甚者有人猜测,是否是皇后娘娘看中了她,想要将她赐给太子容惟做侧妃。
但这些皆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今生根本未同嘉乐公主说过一句话,前世也只不过因着赐婚容恂之故,同嘉乐有几次接触罢了。
今日来的贵女郎君加之也有将近二十人,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该如何应对?
贺之盈心中更加烦闷,忿恨地将容惟又骂了几遍,决意等会低调行事,千万不能让旁人注意到。
京城的贵女郎君皆是聪敏,若是被他们注意到嘉乐与她压根不相识,明日便会有其他流言传出,难保不牵扯到东宫那位太子身上-
小宴设在光禄寺卿府上,同在京城西处,与朱府相距并不远。
马车迎雨而行,不过多时便稳稳停在秦府门口。
贺之盈同朱暮蝉由秦府小厮带路,往花厅走去。
遥遥便传来一阵笑谈之声,将淅沥雨声压了下去,是已到的贵女郎君们已在花厅玩闹开了。
行至廊下,有几位贵女郎君正在此处观雨。
在朱暮蝉的引见下,贺之盈同他们见了个礼。
“表姐,进去吗?”朱暮蝉问道。
贺之盈踌躇,心中担忧嘉乐公主在里头,她还未想好若是碰上了嘉乐公主,该如何圆过去。
思来想去,她索性先避开,婉拒道:“我便先在廊下赏赏雨吧。”
“好吧。”
朱暮蝉正要进去,忽闻转角之处传来女娘的娇笑声响。
一个鲜眉亮眼,身着华服的娇俏女娘从转角处走出,谢雨萝与她并排而行,身后还跟着三四个着宫装的宫婢。
贺之盈心里一紧,现下再往花厅走已是来不及,她没想到,竟直接同嘉乐公主撞了个照面。
这可怎么办?!
身旁的贵女郎君已纷纷朝嘉乐公主行礼。
贺之盈也只得硬着头皮行礼,随后将脑袋微低,遮挡住部分容颜。
但已有不少贵女郎君投来了探究的目光,在她同嘉乐公主之间逡巡,好奇着这位从济江远道而来不久的贺娘子,究竟为何受到嘉乐公主青睐。
贺之盈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只盼嘉乐公主能够忽视她,别上前询问之前为何没见过她云云。
雨势减小,雨水顺着屋檐如珠串般滚滚而落,廊下静了一瞬。
只见那华贵的嘉乐公主往前一步,主动走到贺之盈面前。
瞬时间,贺之盈气息凝滞,心口狂跳。
怎料嘉乐公主挽起一个明媚笑容,热情地开口道:“之盈,上次你说要给我的花样子怎的还未给我,你是不是忘了?”
在场的众人恍悟,看来这位贺娘子果真同嘉乐公主相谈甚欢。
“嘉乐公主好似很喜欢这位贺娘子呢。”
“这贺娘子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皇后娘娘看着也很喜欢她。”
而贺之盈却是讶异非常,惊讶地抬起头来,对上嘉乐公主的笑颜。
嘉乐公主毕竟与容惟一母同胞,与他生得有五六成相似,只不过那一双相似桃花眼却不似那人般深沉若寒潭,潋滟水光之中闪跃着笑意。
见她抬目看来,嘉乐公主灵动地眨了眨眼睛,以眼神暗示她。
贺之盈忙扬起唇角,笑道:“对不住殿下,臣女竟不慎忘了,回府便立刻派人给公主送去。”
嘉乐公主娇俏一笑,嗔道:“下不为例!”
这时,花厅中又闹嚷着要去湖心亭中赏雨品茶,一众人乌泱泱地令婢女随从们拿了伞,便要往湖心亭去。
嘉乐公主有意拉着贺之盈落在众人后头。
众人已将目光转到湖心亭之上,正高声热烈地讨论着作诗的彩头,欢声笑语不止。
嘉乐公主轻轻扯了扯贺之盈的袖子,温煦笑道:“放心吧,哥哥已经交待我了。之盈,你不必担心被他人发现。”
第55章 第 55 章
嘉乐公主口中的“哥哥”指的是谁, 再明显不过。
除了方才刚把她拉进马车的那人,又还能是谁呢?
她杏眼圆睁,不明情绪沸腾起来, 在胸口乱蹿,急急地要跃出来。
虽然本就是因他逼迫才造就了后头的事。
只不过,她没料到,容惟竟然还想到了这一层,找了嘉乐公主在众人面前圆谎。
嘉乐扯了扯贺之盈的衣袖, 好奇地凑过来小声问道:“话说回来, 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哥哥呀?我哥哥那么挑剔的人,我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小娘子这般呢。之盈, 他是不是惹着你生气了?”
说罢又自顾自喃喃:“要不是这回送了我不少好东西, 我才不帮他呢。”
贺之盈忍俊不禁, 前世她与嘉乐并不甚熟稔,竟不知她是这样一个明快可爱的性子。
但面对嘉乐的疑问,贺之盈却回答不上来, 只得干巴巴回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
嘉乐不甚赞同, “怎么会呢, 我哥哥脾气极差,为人又挑剔,之前又没同小娘子相处过, 我看没几个小娘子受得了他。”
说着灵光一闪, 神情顿悟, “不会是你不喜欢我哥哥吧?”
贺之盈眉心一跳, “我……”
怎么回事?
此刻她分明该坚定承认的, 但否认的说辞在唇舌间滚过几遍,迟迟未说出口。
嘉乐只当她不好意思直白否认, 见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轻轻拍手,言辞间是难以掩盖的开怀。
“哎呀,没想到我傲慢的太子哥哥也有今天。之盈,你可千万别轻易答应他。”
她倒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贺之盈勾起唇角,回以一个笑,暗暗心道。
雨势微弱,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顺着廊道拐过几个弯,迎着石子路向前数十步,宽阔湖泊近在眼前。
两侧的花草芳香馥郁。
贺之盈忽闻身旁的嘉乐又道:“之盈,听母后说,你擅制香,我好奇得很,能否送我一些你亲调的香?”
这时,前方又传来了一阵笑语之声,分去了贺之盈几分心神,没注意到身侧女娘面上的几丝紧张。
这段日子本就为了筹开香铺,命人批量制了不少香。
她来京匆忙,行装从简,也未带几味香来,索性随着铺子里的香料一起命人制了,其中还包括她在济江未来得及制的“雨添花”。
是以,现在她院中库房堆了不少香料。
贺之盈想也未想便应承下来,“没问题。”
嘉乐又道:“对了,听说你泡制的花茶也甚是好喝,能否也送我一些?”
见贺之盈投来夹杂几许疑惑的眼神,她连忙补充道:“我听哥哥说的。”
贺之盈没有多想,嘉乐公主性子明快,想是好奇这些新鲜物什,口中果断道:“好。”
嘉乐悄悄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那等会我派人跟你回府取。”
进了湖心亭后,见两个小娘子朝嘉乐走来。
贺之盈认出那是前几日在街路上碰见的,同方声晚与谢雨萝在一处的女娘郑吟商,另一人便是今日的东道主,光禄寺卿之女秦月归。
见贺之盈在旁,二人神色犹豫片刻。
贺之盈心领神会,识相地寻了个借口同嘉乐公主分开了,抬步朝朱暮蝉走去。
光禄寺卿为人甚是喜欢捣鼓府上布景,不仅连花园中的假山都别有洞天,就连这个湖心亭,也都建得宽敞明亮,此刻十余
人在此,竟绰绰有余。
方走出几步,便听到其中一人道:“嘉乐公主,过几日端午宫宴,太子殿下应当会出席吧?”
语气满溢希冀。
贺之盈脚步顿了顿。
又听嘉乐迟疑回道:“哥哥定然会跟着祭祖祭神,但宫宴……”
贺之盈垂下眼,只停留了一瞬,抬步继续向前,后方的对话变得模糊不清-
小宴散后,雨势彻底了了,日头刺破薄云,照向水洼,闪着粼粼光泽。
广阳宫中。
嘉乐刚踏进正厅,便见那身着玄衣,面色暗沉的男子端坐在首位上,一旁的茶已是凉透。
看上去已是等候多时。
见嘉乐踏进殿内,掀唇道:“东西呢?”
手中把握着筹码的嘉乐底气十足,昂起头伸出手道:“那我的东西呢?”
容惟不耐地扫了眼一旁的长风。
长风连忙回意,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嘉乐。
“把东西给我。”
嘉乐得意地觑他一眼,手中连忙动作着打开锦盒,“等等,我先验验货。”
“啪嗒”一声,锦盒锁扣打开,露出盒中的紫玉。
嘉乐两眼放光,心满意足地合上锦盒,这才让身后抱着箱子的小太监把东西交给长风。
贺之盈见嘉乐公主感兴趣,竟送了不少来,箱子分量十足。
得到东西的太子殿下神色肉眼可见的明朗了起来,起身就要准备离开,又听妹妹好奇问道:“哥哥,你就这般喜欢贺娘子吗?”
大步流星的太子殿下脚下一停。
“少管闲事。”
那风风火火的玄色身影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留在殿中的嘉乐撇撇嘴,“这么急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有鬼在追。”-
大雨过后,京城的气候又愈发炎热起来。
贺之盈跟着小厮走上茶楼雅间,帷帽下的那张脸已是香汗微出。
女娘心中暗道不好,今日姑母安排了相看,若是花了妆可怎么是好?
那约定的雅间已近在眼前,贺之盈只得悄悄拿着锦帕,在帷帽长长薄纱的遮挡下,在面上轻轻按了按。
“娘子,就是这儿了。”
紫锦连忙递上一小锭银子,“下去吧。”
雅间门大开,仅有一巨大的绣百花屏风遮挡里头光景,透过屏风的薄纱,隐约可见一修长人影,正坐着品茶等待。
不知为何,贺之盈竟感觉有些眼熟。
姑母并未详细说明那人是谁,只说是个世家高门的公子,家风严正,代代为官,此人更是前途无量。
她心中暗忖,莫不是她前世见过?
那人将随从留在门外,她便也留下紫锦在门口等候。
绕过屏风,那位公子的真容露在了窗外的日光之下。
贺之盈惊呼:“江公子?!”
江皠微微一笑,如无瑕美玉的面容下暗含着几丝欣喜,起身见礼道:“贺娘子,又见面了。”
贺之盈大感意外,没想到姑母安排相看的郎君,竟然是江皠……
先前他在请她为母亲挑玉那回,确实说过要进京准备明年春闱,但她未想到,竟然会这般快的就碰上他,还是在这种场合……
见贺之盈神色意外,江皠面上笑容放大,“贺娘子很意外今日来相看的是我?”
他说话直白,贺之盈倒不知如何接话了,讪讪道:“倒也不是……”
江皠依旧笑得温和,但那笑容却比往日热情几分,轻提着茶壶为对面的女娘斟茶。
茶水倒入瓷杯中声响清脆。
他又道:“或许贺娘子不知道相看之人是谁,但江某却知道对方是贺娘子,这才来了。”
一番话直接明了,直击得贺之盈怔愣住。
“江公子,你……”
江皠身着月白,衣袍洁净得一尘不染,眉目带笑,“能娶到贺娘子,是江某之幸。”
贺之盈疑惑,“但我似乎与江公子接触不多。”
他们不过只见过两回罢了。
“贺娘子或许忘了,济江三月沈娘子办的赏花宴,江某弟妹落水之时,旁人袖手旁观,就连我的弟弟也在犹疑,是贺娘子奋不顾身凫水将人救下。那日江某虽不在,但事后却听说了娘子的英毅心善之举,心中撼然。”
他提起此事,贺之盈才记起,那日她救下的设计落水逼婚的女娘,逼婚的对象正是江皠的弟弟,江皓。
他早就认得她?
“那那日湖边小宴……”
江皠不好意思地笑笑,“恰巧见到贺娘子同好友游湖,便贸然派人上前,唐突娘子了。”
贺之盈心中百转千回,她先前从未想到有一日会同江皠相看。
许是见她面露犹豫,江皠忙道:“贺娘子不必现下便着急给我答案。我知晓贺娘子对我并不甚了解,现下我功名未定,若娘子愿意,待我考取功名后,再过六礼也不迟。这段时日,贺娘子可同江某多接触了解,再做决定。”
他一番话说得周全,贺之盈也不好拒绝他,只得点点头。
似是怕她不自在,江皠讲起了早前游历之事,将其中波折动荡,奇闻趣事讲得娓娓动听。
一番下来,生疏感倒消了不少。
待得行出茶楼之时,已是天色昏暗。
“江公子,不必送了,天色已晚,你快回去吧。”
江皠也未坚持,只道:“那娘子路上小心,望下次还有机会同娘子如今日这般畅谈。”
贺之盈笑笑,见礼离去。
直到望不见女娘的马车,江皠这才拍马离去。
江皠是只身一人前来京城准备春闱,所幸江家底蕴深厚,在京中也有宅子,倒省了他一番功夫。
江皠催马往家中赶,心中着急着温书,今日午后聊得畅快,倒误了时辰,今夜想来是要挑灯夜读了。
他急急下马,正牵着马要进门,宅子一旁的暗巷走出两个人影。
白衣郎君一愣。
走在前头之人一身玄衣,面色阴寒若冰霜,眼中沉沉搅着漆黑漩涡,周身气息威赫难言。
他冷冷掀唇,语气夹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孤的人,你也敢觊觎?”
第56章 第 56 章
江皠口中的“宋公子”只说了半截便卡在喉间, 灵敏地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某个特殊字眼,神情疑惑一瞬后,划为顿悟。
他低眉敛袖揖礼, “见过殿下。”
站在暗巷中的那人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依旧持着一把折扇,缓缓从暗巷的黑暗中踱步而出,行至光下。
挂在街路两侧木柱之上的灯笼所散出的莹莹之光徐徐照亮他俊美的面容,腰间的兰草玉佩在灯火中珑玲透亮。
但即使灯火亮堂, 他一双漆黑的眸中仍似化不开的浓墨般, 仿若随时准备捕获猎物而蛰伏的猛兽。
而他身后的那人一身简装,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容惟走到那白衣郎君面前, 在江皠月白衣袍的衬托之下, 更显周身冷厉。
他敛眉看着他, 冷然开口,语调充斥威胁之意,“还不算蠢。既然知道了我是谁, 那就应该知道该如何做, 包括——”他一字一顿, 强调道:“放弃一些你不该觊觎的人。”
江皠并不被他周身戾气吓到,神色自若,仿佛他们此刻只是在谈话家常。
他平静地将心思剖白展露, “殿下的前半句话, 我听明白了, 但后半句却是不懂。据我所知, 贺娘子并未和殿下有何明面上的交集吧。既然贺娘子如今在相看, 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那么又为何不能是我?”
听到他的最后几句话, 容惟下颌紧绷,眼中的怒火倏地弥漫开来,仿若要将对面的人灼出一个洞。
还在济江时,见江皠的第一面,他就看他很不顺眼。
后来又在玉石楼前碰见他同贺之盈谈话,他便更加恼怒,情难自抑地昏了头,在贺之盈小院中等了她半个多时辰,只为探明他们之间谈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许是郎君间的默契与直觉,或许贺之盈根本未意识到,可他却确定江皠的心思并不纯粹。
今日午后他在外处理完要务回到东宫,便立刻从长云处收到了贺之盈同其他郎君在茶楼雅间中相看的消息,而最令他憋闷恼火却是,那人竟是江皠。
他竟这样快就来了京城。
果然,他就知道,他与他怀着同样的心思。
而此刻他亮明身份警告他,他竟丝毫不惧,甚至不愿让步,他心中气急,只要想到那日抱在怀中的女娘日后也会同江皠做他们做过的亲密之事,甚至更加亲密。
他心中酸涩得就要炸出胸腔,竟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江皠宅子,恰巧碰上他和贺之盈分开回到府中。
争锋起,孤傲的太子面上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握紧折扇的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力道大到指节发白,他沉声质问:“江皠,你这是要和孤抢人?”
江皠脸上扬起一个温润的笑,比起面前黑衣郎君的压迫气势,他周身温煦似毫无锋芒,从容道:“殿下,这如何能叫‘抢’呢?归根结底,选择的权力在贺娘子手中。纵使殿下贵为储君,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但也无法强扭改变贺娘子真正的心意。”
容惟被他一番敞亮之言说得怒极反笑,嗤道:“不自量力,你既知道我的手段,就该不该来与我争。江家逐渐衰败,你是你们族中最前程的一个,十年寒窗,你背负那么多责任,难道都可以抛下么?”
江皠被他说中,闻言神色微变。
容惟嘲讽地瞥他一眼,江皠虽前途无量,但却顾及太多,有什么资本同他争?
况且,这江皠是不是不知晓,在济江时贺之盈有多喜欢他?
只要他令贺之盈相信他,不再顾忌他的身份,到那时,她一定会像当初在济江一样,满心愿意地想要嫁给他。
玄衣郎君利落旋身离去,孤傲身影在灯火之下拖出长长黑影-
夜幕低垂,此时已过宵禁,白日里喧闹繁华的京城寂静下来,陷入沉眠。
贺之盈已散了发髻,换上寝服,正坐在烛光旁,垂目翻阅着香方古籍,神情专注。
过了端午,香铺便要开张,开铺时准备售卖的香料已准备得差不多。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她大抵还能推测这一阵子贵女夫人们的喜好。
但她毕竟前世也未活多久,过了这段时日,可就说不准那些贵女夫人们是否还会喜欢这些香料,因此还需早做准备。
她这几日闲暇时便将先前收藏着的古籍拿出来翻阅一番,寻些灵感。
周遭安静,小院之中只偶尔闻几声蝉鸣。
灯花一跳。
倏地,女娘抬起眼眸,直直盯着雕花窗,凝神思索着什么。
霜云同紫锦见状,也跟着疑惑地看了眼窗外。
只见窗外夜色黯然,小院空空如也。
霜云神情困惑,“娘子,怎么了?”
贺之盈皱了皱眉,“你们没有听见吗?”
霜云同紫锦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自家娘子在说什么,外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啊?
贺之盈屏气凝神静听,那熟悉的琴音于蝉鸣声遮掩之下流入她的耳中。
这不是她收集来的琴谱孤本之一吗?
只是那琴声与她弹得有些许不同,拨弄琴弦稍显生疏,甚至弹错了不少音。
许是弹琴之人心境有所差异,细听之下,那人的琴声暗暗流露出几丝哀怨。
她记得最开始时,也就是容惟刚来府中那日,她志骄气盈地弹了琴给他听,好令他因她出色的琴技对她刮目相看,而其中一首便是这个曲子。
然后得来了他的一句似府中野鸭的评价。
紫锦忽然开口,“娘子!婢子好似听到了,是有人在弹琴吗?莫不是表姑娘?不过这首曲子,婢子怎么似乎听娘子弹过?”
紫锦说着说着神情又转为茫然。
霜云反驳道:“紫锦,表姑娘早就睡下了,怎会三更半夜的在院中抚琴?我倒觉得那琴音似是从侧门处传来的,莫不是旁边宅子中有人在抚琴?”
贺之盈的院子是朱府中离侧门最近的院子,因此只要侧门处的动静一大,便会俱数传至小院里。
而朱暮蝉的院子虽与贺之盈毗邻,但却在另一侧,与侧门并不处同一方向。
女娘细听辩位,确认了琴声来源,“是从侧门处传来的,应当是在巷子里。”
朱府旁的宅子与朱府隔了一条巷子,若是只在院子里弹琴,倒不至于传到他们院子里。
“真奇怪,谁家大半夜的不歇息,跑到巷子里这般幽怨地抚琴?”霜云撇撇嘴抱怨道。
确实奇怪。
这琴谱是孤本,也是一番辗转才流到贺之盈手中,会此琴曲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虽然那人弹错了不少音,但大体上也能听出他所弹之曲。
所以,绝不可能是朱暮蝉在抚琴。
那会是谁?
倏地,贺之盈心中一紧,心中闪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听闻皇后娘娘谢越婧年少时曾以琴技动天下,一手古琴弹得令人如痴如醉,动人心弦。
该不会……
就在这时,院外的琴声停了,一曲奏毕。
贺之盈垂下眼帘,掩住了明亮烛火后,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暗沉。
看来他离开了。
“咦?好似停了?”霜云诧道。
贺之盈细致地将古籍合上,轻放在案上,语气平静,“刚好,安寝吧。”
但她站起身,双脚刚触到地面,那悠扬的琴声又起。
紫锦皱了皱眉,不解道:“怎么这首似乎也听娘子谈过?”
贺之盈凝目望着侧门的方向,神色不明。
自然,这一首也是那日她谈给容惟听的。
墙外那抚琴之人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女娘蹙了蹙眉,他是不是中邪了?大半夜的不好好待在他的东宫,竟大老远跑来朱府外抚琴,也不怕被人瞧见。
贺之盈又望了眼雕花窗外,夜色如潺潺流水,清泠泠地洒下,覆在院中娇妍花朵之上。
现下是夏季,京城入夜后也并不寒凉,想来冻不着他。
紫锦生怕琴音扰了自家娘子入睡,请示道:“娘子,要派人将那人驱走么?”
琴音遥遥送入耳中,其中暗藏着的几丝幽怨拨得女娘冷不丁的心弦一颤。
她摇了摇头,“不必,安寝吧。”
霜云同紫锦应声,一个连忙将烛火熄灭,另一人则上前将拔步床前的帷幔放下,做完这些事后,二人迅速地退出了房外。
房中一下幽暗寂寥下来。
床幔厚重,将凄清月色俱然隔绝在外。
贺之盈眼前一片漆黑,视觉不明,听觉便在黑夜之中变得更加灵敏,那琴声在脑中放大了数倍。
本以为他弹个两曲便会因为耐心耗尽而离开,怎料他竟又继续地弹奏下一曲。
这般举动,颇有几分若她今夜不出来,就在此奏到天明的架势。
黑暗之中,女娘闭紧双眼,勉力将琴声摒除在外,强逼着自己入眠。
片刻后,忽闻被衾掀动之声,床前青色的帷幔被一只素白的手拂开。
几丝月色趁机灵巧地钻进了拔步床内,闪映在女娘带着躁意的一张脸上。
未过多时,只听紧闭的房门“吱呀——”的一声打开。
紧跟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从门缝处闪了出来。
第57章 第 57 章
夜静更阑, 此时已接近子时,朱府的下人们均回房歇息了,安静的石子路上, 仅有月色同琴音随她前行。
随着她越发靠近侧门处,那悠扬的琴音也逐渐变得清晰,徐徐送入她的耳内。
贺之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侧门近在眼前,贺之盈循声源走去,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墙边。
墙边栽了不少花木, 绣鞋一深一浅地踩在地上的落叶枯枝中,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几乎是她刚靠近墙边,那琴声便骤然停了下来, 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空中仅余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几息之后, 墙外那人忽道:“贺之盈。”
并非疑问句, 而是十分肯定地唤她名字。
贺之盈沉吟不语,心中暗道,他听觉竟如此灵敏?
墙外那人也未再开口唤她, 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一时间, 天地静谧下来, 容惟的琴音一停,那蝉鸣之声便在寂寥深夜之中格外明显。
贺之盈垂着脸,低头盯着袖口上的暗纹, 面上神色在幽暗之中难以分辨。
不过片刻, 墙外那人又开口, 声音夹杂着几分沙哑, “不要去同别人相看。”
他说话素来强势不容拒绝, 便是现下声音也依旧冷硬,却微不可查地带着几分微弱的请求之意。
贺之盈不答。
空中默了一瞬, 又闻他涩然开口,“你还要恼多久?”
贺之盈尽力让自己语气平静,“殿下,我并非是赌气。”
墙外那人呼吸急促几分,似是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他们比得过我吗?”
论才论武,他天资聪颖,三岁便读书习武,由最好的名师教导,不过十五,他便文韬武略。
论容貌,他更是不输,这点从之前亲密时,贺之盈望着他的容颜,眼神沉醉便能看出。
就外头那群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也配和他比?江皠之流,也不过是比那些人好些,但是瞧着文弱得不行,自然也是比不过他的。
“他们自是比不过殿下的雄才大略,但他们起码谦逊有礼,不会以权压人,更不会说我弹琴像野鸭子。殿下,你大半夜跑到巷子里抚琴扰人,就是为了说这个?若是如此,还请殿下早点回去歇息吧。”
忽然提起他当初的嘲讽之语,墙外的容惟蓦地一噎,心中生出无限悔恨,寞然地垂下眼睛,手下的琴弦霎时间变得锋利起来。
方才见完那惹人厌烦的江皠之后,他将要务收尾,时辰已晚,他御马走过朱府所在的街路之时,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而强烈的冲动。
他想去寻她。
他鬼使神差地吩咐长风回东宫一趟,将皇后留给他的一把古琴带了出来。
谢越婧琴技高超,他虽对弹琴不感兴趣,但出于幼时耳濡目染,倒也练了手不差的琴艺。
当指尖触到琴弦时,他不自觉地将当初在济江之时她所弹的琴曲复刻了出来。
他本就听过那琴曲几次,皇后处也藏有抄本,加之他过耳不忘的好记忆力,今夜竟也磕磕巴巴地弹出了七八成。
只不过他当初嫌她弹琴烦人,并未怎么花心思去听,只隐约记得其中两首,只得将这两首翻来覆去地弹。
他心中的情绪难以言状,“贺之盈,我们本就有婚约。若你不信我,也总该给我时间证明,而不是这般着急。”
带着讽意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了出来,“我这般着急,还不是因为殿下么?”
墙外那人顿了一瞬,急促道:“我可以不逼你,但你也不许同旁人相看。”
听上去似乎是在同她商量,可话语中依旧满带逼迫之意。
贺之盈毫不犹豫拒绝,“请恕臣女不能从命,殿下不逼我,我也不会嫁给殿下。”
墙外那人气恼起来,“在济江时你分明对我有情意,如今却这般急迫地想要嫁给旁人,贺之盈,你的心真是多变。”
贺之盈呛声道:“分明殿下的心才是多变吧,当初说这琴曲似野鸭之声,如今又三更半夜地跑来巷子里弹琴。还是殿下贵人事忙,将自己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他沉默不答,她又道:“殿下,我们没有任何干系了,我不干扰殿下纳太子妃,还望殿下也莫用权势压人,阻挠我的婚事。”
她撇尽干系的话语刺得他心中细细密密地泛起疼痛,酸涩难言。
他确实因着她急着相看一事气得要命,气她的多变无情,但他今夜来却并非如她所言,用权势逼她就范。
他压抑着胸腔内四处冲撞的情绪,涩然开口,声音似砂石一般略显粗砺,“我今夜只是想见见你。”
即使是这样隔着一堵墙,他也能得到些许满足。
最后几字说得极清,隔着墙,贺之盈险些就要听不清。
待费神识别他的话语后,贺之盈心中一紧。
摒去心中烦乱的思绪,她轻吸一口气,维持语气平静,装作不在意道:“那殿下见过了,可以回了。夜已深,臣女先回房歇息了。”
说罢旋身便走,脚下踩着浅草枯枝而过,浅发出几道沙沙声响。
“贺之盈。”他的声音透过矮墙传了进来。
拢着披风往前的女娘脚步一顿。
只听他又开口,“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太子妃。”
贺之盈眼眸一动,脸上泛起几分动容。
但只不过瞬息,她又深吸一口气,面色恢复了平静,又提步往前行去,未再往身后看一眼。
之后几日,每到深夜,容惟总会大老远跑来朱府侧门处弹上几曲。
虽然他不再弹那日的两首曲子,但无论他弹什么曲子,贺之盈总能莫名听出曲中的一丝哀怨。
他也不似那回般不眠不休地弹奏,只为令她出来见上一面,只每晚如完成任务般,照例弹上几曲便鸣金收兵。
像是只为了告诉她,他并不是如她所说的只是因为不甘心,才执拗着非要她嫁给他。
又像是为了证明他那日所说的那句话。
贺之盈尽力不去想他这些举动之下的深意,每夜听完他的几首曲子后,便安然就寝-
转瞬之间,便至五月初五端午。
依本朝习俗,辰间由太子陪伴皇帝皇后前往祭祖祭神,待此事毕后,便回宫中同群臣及其家眷宴饮。
午时一过,皇帝携着皇后同菡妃,身后跟着太子等一众皇子公主,踏入华枫殿。
众人早已然到齐,在席位上等候,见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贺之盈垂首,感觉似乎有道目光停留在她发顶几瞬。
第58章 第 58 章
“都起来吧。”上首传来皇帝浑厚的声音。
贺之盈随身旁的姑母同朱暮蝉起身回座, 悄然抬眼看了眼坐在最上首的皇帝。
只见皇帝举止之间难掩苍老,就连脸上也暗暗透出几分了灰白之色,说话间也略显气虚。
看来, 果真如传言般,皇帝的身子正在逐渐衰败,也难怪容惟同容恂这些年来暗里争斗得愈发激烈。
与之相比,一旁一身华服,簪金带玉的菡妃就更显红光满面, 正娇声同皇帝说着话, 惹得皇帝笑声连连。
也难怪这么多年盛宠不衰,倒显得一旁的皇后与皇帝之间关系十分疏离。
未免旁人发觉, 贺之盈不再细看, 正要收回目光, 却无意地同皇帝下首的那人目光相碰。
今日他需出席祭祀仪典,换上了平日少着的一身明黄太子服制,头束金冠, 更衬得他贵不可言。
他眸中流转着几丝情意, 穿过席前众人, 定然望着她。
他们隔着众人对望。
贺之盈险些陷入他眼中乌黑的漩涡,又忽的被右前方两人的动作牵住目光。
是上回寻嘉乐说话,打听容惟是否出席宫宴的两个女娘。
贺之盈席位在她们之后, 望不见她们面上神情, 只见坐在左侧的秦月归以手肘小幅度地碰了碰右侧的郑吟商, 凑过去附在她耳旁轻语。
郑吟商忙抬头望向皇帝下首的那人。
随后二人又凑近脑袋, 贺之盈隔得远, 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果断地收回视线, 不再看他。
殿中歌舞升平,语笑喧阗,酒酣热烈之时,甚至有不少贵女郎君主动出席请求献艺。
贵女郎君们花样众多,光论奏乐,便可以用上数种不同的乐器,更别提所奏曲子的不同了。
若是前世,在这样的场合中,贺之盈必然也会如他们一般主动展现才艺,甚至她还会提前一段时日便在府中练习精进,力求在宴席上给众人留下惊艳印象。
但这一世,她却恨不得避开皇家,自然不会再在这样热闹的场合大出风头,惹人注意。
因此此刻她只是凝目望着殿中舞剑的郎君,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到了方才所见的情形。
她前世与郑吟商接触甚少,现下怎么回忆,也记不起她与容惟之间关系如何,只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倒未听闻过他心悦哪家娘子。
殿中舞剑的郎君是大理寺少卿之子,在贺之盈怔愣之时利落地将剑舞完。
他身形轻捷,将剑舞得风行水上,众人赏脸地鼓起掌来,贺之盈这时方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抬手鼓了鼓掌。
坐在上首暗自留意女娘动向的郎君皱了皱眉。
这人舞剑有那么好看吗?竟看得这般入迷?
不过,她若是喜欢,他倒也不是不能舞给她看。
这时,席位在女娘右前方的郑吟商忽地起身走至殿中,主动提出献礼。
“陛下,娘娘,臣女欲献上一舞。”
这些贵女郎君们才艺各式各样,皇帝已是看得应接不暇,想也未想便欣然允了。
“准。”
郑吟商含笑屈膝行了礼,目光却是暗暗飘向皇帝下首。
贺之盈席位并不靠前,看不清殿中女娘面上神情,但从她退出殿外准备去换舞衣的轻快步伐来看,应当心中是十分欣悦的。
胸腔似被一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贺之盈看了看空了的酒杯,皱了皱眉。
因郑吟商暂时离殿去换舞衣,殿中又奏起丝竹之声,与众人的笑谈声混作一处。
贺之盈更觉心气不顺,脑中嗡嗡作响,想是饮了那些酒的缘故。
想了想,她凑近正在同邻座官员女眷交谈的姑母,轻声道:“姑母,我出去醒醒酒。”
贺岚头也不回道:“去吧。”
殿中宴会正是气氛高涨之时,席间也有不少贵女郎君们出去醒酒更衣,贺之盈得了姑母允准,便立即离开。
席间人数众多,气息稀薄。
到了殿外,贺之盈立马感觉胸腔堵滞之意微减。
索性今日宫宴还需很久方会结束,她便循着廊道往外走去。
在宫中湖泊边的廊道坐了好一阵子,湖上微风轻拍在她面上,令她心下轻快不少,这才起身顺着原路返回。
“贺娘子。”一道温润男声响起。
贺之盈脚步一顿,背后爬上一阵恶寒。
容恂从她身后缓缓踱步上前,行至她面前,面上笑得温蔼,依旧是一副端方君子做派。
前世贺之盈就是被他的这副做派所迷惑,才失了戒备。
见躲不过,她只得屈膝见礼,“见过三殿下。”
“免礼。方才席间不少人献艺,怎么没见贺娘子露一手?”
贺之盈悄然观察他的神情,他面色从容,仿若只是叙旧时随口一问。
“臣女无才无艺,便不出来贻笑大方了。”
容恂笑道:“贺娘子真是自谦,我听说贺娘子调得一手好香,不知何日可以见识见识?”
贺之盈猛然抬眼。
他说这话是在试探她?
在济江时,她曾用香救过容惟两次,他知道她会用香并不出奇。
那日在香铺前碰到她,莫非他知道那家香铺是她的?
容恂顿了顿,状若无意地补充:“我听雨萝表妹说的,京城喜好香料的小娘子不少,不过会自个调香的小娘子我倒见的不多,听贺娘子会调香,倒颇感新鲜。”
贺之盈只得硬着头皮,“若殿下不嫌弃,下次臣女可赠些给殿下。”
那人轻笑,眼中神情意味不明,“那便拭目以待了。”
贺之盈不欲与他多谈,正打算寻个借口遁走,忽听他冷不丁又道:“我先去寻皇兄了,方才见他往这边走了。贺娘子,回见。”
说罢便朝贺之盈身后走去。
贺之盈侧首往后看了一眼,容恂口中的皇兄除了容惟,也没有别人了。
容惟也离席了?容恂又去寻他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多么兄友弟恭。
罢了,这些都与她无关。既然容恂说他在另一个方向,她顺着这条路回去,应当也碰不到他。
思及此,女娘当机立断地往前走。
走了片刻,正要穿过假山,忽闻假山后传来一道柔和女声。
“殿下,我方才舞得如何?殿下多见广识,可否给臣女一点意见?”
贺之盈脚步一顿,在假山后掩住身形,脑中立即明白过来是什么情况。
那两人是容惟和郑吟商。
第59章 第 59 章
不知为何, 她心中又滞涩起来。
她并不想偷听他们二人谈话,此刻假山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掩住,若贸然出去, 岂非撞破他二人私下碰面,惹得众人尴尬?
女娘便想着再往回走,等过会儿估摸着他们二人该说完话了,再循路往此回殿。
但脚下却如灌了铅般,心中翻涌着不明情绪, 令她莫名地想要听听容惟会如何回答。
那人清冽的声音传入假山后。
“没看。”
对方似是未曾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错愕了一瞬,“殿下……”
郎君似是有要务在身, 语气染上几分焦急, “孤还有事。”
“殿下, 殿下……”女娘仍在后头唤他,但那离去的脚步声却无丝毫停顿。
贺之盈心中滞涩之意略消,凝神听着假山后又响起郑吟商离去的脚步声, 推断着她已走远, 这才打算闪身出去。
“找到你了。”
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 贺之盈心中一惊。
左腕忽的传来一阵力道,将她拉转回身。
毫无防备之下,她蓦然撞入那双熟悉的, 染着笑意的桃花眼。
“在这偷听?”他右手灼热, 隔着衣袖轻轻摩挲着她的腕子。
贺之盈被这动作惹起一阵颤栗, 忙要抽出腕子, “我只是凑巧路过, 没听到什么。”
容惟右手紧了紧,将纤细的手腕握在掌中, 轻笑道:“是么?可是我听到你在假山后待了一阵子,为什么不走?”
原来他早就听见了她来此道声响,被戳破谎言的女娘神色露出几分不自在,“我只是怕坏了你们的事。”
他耐心细问:“什么事?”
女娘话语泄出一丝恼意,似是对他的刨根问底感到不耐,“你同郑娘子私下往来,若我不慎撞破,未免尴尬。”
容惟微扬起唇角,话语间也染上了笑意,试探问她:“吃味了?”
贺之盈一怔,抬眼看他,见他面上满是得意与欣喜,羞恼地瞪他,眸中一片水色,急急否认道:“没有!你同别的女娘的事,又与我何干?”
这一副神情落于他眼中,却满是欲盖弥彰之意。
他嘴角扬起幅度更大,顺着她道:“好,与你无关。”
这话说的,倒显得她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左腕用力就要抽出。
见她恼了,容惟也顺从地松了手,令她将手腕收了回去。
贺之盈不自在地揉了揉手腕,忽听他又道:“喜欢看舞剑?”
女娘一怔,茫然道:“什么?”
容惟笑意敛了敛,墨黑眸子盯着她,不愿放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方才大理寺少卿的儿子舞剑,你看得很开心。”
女娘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个郎君方才在舞剑,但她那时心中想着的却是……
那剑舞得如何,她现下已经记不清了。
当时心中想着的人此刻便在眼前,她略有些心虚,“没有。”
但这副神情落在面前的郎君眼中,却是被说中般的羞赧,他心中的情意散了些许,语气不免冷硬了起来。
“别看旁人的,你若喜欢,我以后日日舞给你看。”
方才那大理寺少卿之子是光着膀子舞剑的,他现下却说也要舞给她看?!
贺之盈双目圆睁,脸上浮起绯色,慌忙后退一步,“谁、谁要看你舞剑了。我先回去了,你莫跟着我,等会让旁人看到了。”
女娘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假山后只留下被女娘反应逗乐的太子殿下,眼含笑意地望着女娘逃走的背影-
席间依旧热闹非凡,贺之盈回到殿内时,殿中一众舞女身姿曼妙,宛如飞燕游龙般,柔情绰态地舞着水袖。
未过多时,那身着明黄的太子殿下也回到殿中,高傲的郎君依旧一脸漠然,但面色却不复开宴时的黯沉,显然心情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见他又要往这边望来,贺之盈连忙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舞女们已表演完毕,正齐身行礼,说着祝祷之语。
皇帝并不是吝啬之人,今日宴上心情甚好,献礼之人均或多或少地得到了赏赐。
舞女们得了赏赐,欢欣感激道:“谢陛下。”
皇帝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乐声暂停,席间欢声笑语一片,融融泄泄。
就在此时,变故骤起!
只见那俯身行礼告退的一众舞女们忽地从长长的水袖中抽出短剑,寒光乍现,直直朝着上首而去!
原本娇媚的舞女们顷刻间变为了阴冷刺客。
“护驾,护驾!”
殿中瞬时乱了起来,皇帝的贴身太监尖声叫嚷了起来,那尖细的声音在刀剑铮鸣中格外明显。
菡妃面色慌忙地紧挨着皇帝,与之一比,皇后便镇定得多。
容恂也连忙跃上上首席位,神色担忧地护住皇帝。
容惟眉头微皱,今日宫宴,他将武器全都卸下,只得抽出袖中的折扇,身姿敏健地挡住跃上席位想要刺杀皇帝的刺客。
一众禁卫军闻声赶来,迅速冲入殿中,与一众刺客缠斗起来。
进宫不得带利器,郎君们有不少自幼习武的,已在刺客拔剑时便往前冲去,赤手空拳地同刺客们交手起来。
但贵女们却毫无防备之法,只得慌乱着挤作一团往后退去,尽量远离战圈。
贺岚同朱暮蝉久在京城,守卫森严,何时见过这番场景,连平日里一向胆大爽朗的贺岚此刻也是面有惧色,更遑论年仅十六的朱暮蝉了。
贺之盈的匕首不在身上,此刻她的防御之物只有锦囊内的醉梦,现下殿中人数众多,众目睽睽之下,未到关键时刻,也不可轻易显露,只得随着姑母同表妹往后避去。
忽的,眼前寒光一闪——
席间上首,皇帝已被赶来的禁卫军同御前侍卫保护起来,面露慌张地看着与禁卫军们缠斗不休的舞女们。
女眷处忽然传来尖叫骚动之声,只见其中一个舞女挣脱了禁卫军的包围,握着短剑直冲着女眷席位而去。
贺之盈慌忙之中撞上了桌椅,脚下踉跄一瞬,危急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右手下意识地慌忙去摸锦囊里的醉梦。
但那人的剑比她的手更快,转瞬间那寒光就朝她的胸口而来。
眼前忽的闪过一片明黄,熟悉的竹香闯入鼻尖。
霎时间,她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
耳旁传来利刃入肉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哼。
她失声道:“兰衡哥哥!”
第60章 第 60 章
大殿之上,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见生生挨下那短剑一击的郎君将怀里的女娘紧紧护住,用尽力气抬脚将意图再行刺的舞女猛地往后一踢。
“兰衡!”
“哥哥!”
此时, 禁卫军们也反应过来,将那舞女制住。
贺之盈被他紧紧揽在怀中,浑身颤抖,巨大的恐慌漫上心头,似要将她吞没。
她脑中登时空白一片, 下意识地用手颤颤巍巍地去触他的背, 触摸到一手的濡湿。
她喉间紧缩得几乎发不出声,声线打颤道:“兰衡哥哥……”
以身护住她的那人意识已有些昏沉, 因听到这亲密称呼, 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但那笑音却气虚非常。
贺之盈面上血色已褪了个干干净净, 眼中泪珠如断线珠串般滚滚而下,打湿了他的衣袍,在胸口处留下一片洇痕。
感受到胸口湿润的郎君往后微微一退, 将贺之盈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因受伤面色苍白, 稍有些吃力地抬起手, 揩去她落在脸上的泪珠,轻声道:“你未受伤,哭什么?”
贺之盈眼泪落得更凶了, 哽咽道:“可是你……你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着就要从他怀中出来。
只闻他轻吸一口气, 似是牵动了伤口, 眼神已涣散开来, 又将她按进怀中, “疼,别推开我。”
贺之盈只感觉肩膀一沉, 顿时不敢再动。
席间众人也是震然,太子殿下被刺客伤了不说,竟然还是因为护着个小娘子,替那女娘挡了一剑才受的伤。
以皇帝皇后为首,众人忙上前将太子殿下团团围住。
殿中禁卫军已将所有刺客压制住,她们均是死士,见大势已去,已咬了毒囊自尽。
华枫殿内欢笑不复,一地狼藉。
那短剑上喂了毒,容惟此刻神智已陷入昏迷,面若金纸,周身泄了力,往一旁倒去。
他身形高大颀长,贺之盈承接不住,也被他带着跌在地上。
旁人惊呼:“太子殿下!”
“剑上有毒,快传太医来,其他人将太子移去偏殿。”皇后眼眶通红,焦灼地吩咐宫人,语速极快。
一旁的皇帝见佳节盛宴竟被刺客毁于一旦,甚至还伤了太子,已是恼怒至极,怒声道:“给朕查!”
“是。”
侍卫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要将受伤昏迷的太子殿下抬起。
但那已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手中却死死抓着那贺家娘子的手不放。
众目睽睽之下,那贺家娘子满脸泪水,焦急地试着掰了掰太子殿下的手指,却未有任何松动。
一旁的侍卫们更是不敢贸然将太子殿下的手掰开,只得以请示的眼神望向皇帝皇后。
皇帝并不知晓自己素来不近女色的儿子怎么忽然对一个小娘子用情至深,愠怒之下带着几分茫然。
谢越婧却是反应极快,“贺娘子,你一同过去吧。”
贺之盈没有拒绝,面上满溢担忧之色,只觉内心似利刃剜过,四肢百骸都漫起痛楚,她声音颤抖,“多谢娘娘。”
因伤了太子,此事事关重大。皇帝同一众皇子们留在正殿处置刺客一事,由皇后带着受伤的太子前往偏殿疗伤-
贺之盈已是惊魂失魄,一只手被容惟紧紧握在掌中,一路过来,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容惟的体温在逐渐下降,交握的那只手变得冰凉。
到了偏殿,侍卫们又忙忙乱乱地将容惟抬至榻上,因伤在背部,手中又紧紧拉着贺之盈,侍卫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安置好。
贺之盈双目已有些灼痛,透过眼中的水壳去看榻上那人。
那明黄布料已被鲜红浸透,触目惊心,刺得贺之盈双目更痛。
那剑不但喂了毒,还扎得很深,唯一的庆幸便是未伤到要害,只是伤在了肩背之上。
未过多时,太医匆匆忙忙赶来。
容惟同她交握的手才得以分开。
眼见太医就要划开那伤口处的布料,谢越婧适时上前道:“之盈,你同我先出去吧。”
因流了太多的泪,贺之盈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娘娘,殿下他……”
谢越婧拉着她的手往房外走,见她此刻已是自责得要命,温声安慰道:“好了,你也别自责,现下先让太医为兰衡诊治。你方才也受惊了,我令他们熬了安神茶,你先去服下,再歇息一阵,好吗?”
贺之盈心乱如麻,皱着眉摇了摇头,“娘娘,您就让我在这待着吧。”
谢越婧见她坚持着要在外等候,也未再劝,“那我命人带你先去换套衣裙吧。”
贺之盈这才注意到方才混乱之中,她手染上了血红,又不知在何时蹭到了衣裙之上,现下很是狼狈。
“谢娘娘。”
换了衣裙,又饮了安神茶,贺之盈便同皇后坐在门外等候,房门紧闭,不知内里动静。
贺之盈忧心如焚,只觉得时辰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过得极慢。
直至日光变得金黄,那紧闭已久的房门才打开来。
她忙跟着皇后围了上去。
“娘娘,臣已将殿□□内的毒素解了,但此毒毒性猛烈,殿下伤口又深,怕是得静心休养一阵子。”
皇后点点头,“太子醒了吗?”
太医面露难色地摇摇头,“殿下伤势很重,怕是要昏迷一阵才会转醒,不过娘娘也不必过于忧心,臣会为殿下开好方子,只需定时服用,必然会逐渐痊愈的。”
“好,有劳太医了。”
贺之盈闻言却更是焦灼,她本以为容惟昏迷是因为那剑上的毒,但如今毒性已解,他却仍旧昏迷不醒,可见那伤势是重到了什么程度。
谢越婧又吩咐宫人去东宫将太子的起居用物取来,太子现下昏迷不醒,暂且留在偏殿静养,待醒来后再回东宫。
谢越婧做事细致妥当,安排好一切后,看向贺之盈。
“之盈,兰衡现下毒也解了,你先回去吧,否则你姑父姑母也该担心了。”
贺之盈下意识便想拒绝,容惟为了救她尚且昏迷不醒,她又如何有心神回府呢?
但还未等她开口,谢越婧许是已猜到她心中所想,柔声劝道:“你留在此处于你名声不利,待兰衡醒了,我再派人接你进宫,可好?”
皇后想得周全合理,若她再在此处等候,便要宿在宫中了,姑父姑母也难免为她担心。
贺之盈勉力按下心中肆意冲撞的心绪,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娘娘。”
皇后回以温和一笑,命人将贺之盈送出宫去。
贺之盈跟随宫人行在宫道上,因着方才出了刺客一事,宫道上时不时有禁卫军巡视而过。
她内心一片混乱,神思不属地往前走。
耳旁忽的响起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只是她一时间记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
“之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