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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蛾扑火


    梁惊水坐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夏天的风鼓猎猎地拍在车窗上,冷热交替的误觉彷如穿透玻璃抚上她的鬓角,逼得她微眯了眼。


    他竟然问她接下来想去哪。


    梁惊水怀疑是音乐太应景, 或是夜深的缘故, 自己渐渐被商宗身上的松香气味和他的深情眼蛊惑了。


    那香气她知道, 源自半岛套间衣柜里的雪松,清冽中透着些许树脂的苦涩。


    那晚她挂在衣柜里的外套也沾染了这种气味,安稳如睡香,可惜不到半天就被风冲散了。


    梁惊水回忆起第一次商宗送她回去时, 她报出那带唐楼的地址。他听后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 只是将那辆不相称的跑车停在横街口。


    她上到二楼,透过窗户往下望, 总要过一会,那车才会引擎低鸣着倒车离去。


    她接下来想去哪呢?大概率不是“上海街221号”, 但也不会是半岛酒店。


    她该怎么回答。大概率不是“看你”。


    车在未知的路线间穿梭, 只要梁惊水不开口, 这辆柯尼塞格One:1便会在这片区域不断绕圈。路人看了只会以为是哪个有钱的装逼怪在这边无聊炸街。


    重新回到第一个路口, 绿灯的最后一秒熄灭, 红灯接替而上。


    梁惊水微微偏头,车载音箱的曲子同时落幕,她看着男人隐于暗处的眼际骨:“那……你接下来又想对我做什么呢?”


    问题像皮球一样被轻轻踢回, 短暂的回合中主次悄然易位, 反而是商宗变成被动接招,他哑然失笑。


    梁惊水这姑娘一向自洽。赴今晚饭局之前, 她早已看透了这件事的代价,包括郭璟佑刻意置身事外的态度, 她不会感知不到。


    商宗看得出,梁惊水对周围环境的敏锐感知几近天成。


    比如刚才的饭局,她低头用叉子撬开蛤蜊壳,趁他未加入两个男人的话题,偏过头悄声问他郭璟佑是不是有金发癖。


    他确实惊讶了一瞬,问她为什么这么想。


    当时梁惊水朝他促狭一笑:“每次那两个金发服务员进来,无论是送菜单还是倒酒,郭璟佑总是多聊上两句。而换成其他发色的服务员,他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服务员里黄种人和白种人都有,所以这可不是种族偏好的问题,明显是冲着金发去的。”


    郭璟佑这点小癖好,只有特别熟的人才了解。他平时藏得也严实,生怕哪个有心人瞅准了破绽,真找个踩他审美点的金发间谍来搞美人计。


    上一秒,梁惊水在他耳边还带着喜不自胜的少女神情,但话音刚落,她的脸瞬间沉静下来,仿佛急剧地从情绪漩涡中抽离。只管享受当下却未曾沉溺,让人够不着她的边际究竟在哪。


    商宗原以为自己对这姑娘有几分了解,通过那些记录她每一年成长的相片,通过八月那两封诚恳而羞涩的短信。


    可眼下,她一脸洞明地问他接下来想对她做什么时,他反而不确定了。


    旋律一停,刚才还能让商宗投入的那些细节,现在像落了一层灰,怎么看怎么无趣。他启动引擎,语气很淡:“我送你回家。”


    他总不能直白地说,他更想早点把她掳回套间办了。


    车子一路往油麻地方向驶去,没开多久,梁惊水的手无声攀上他的西裤:“我想到一个地方,商宗,你可以带我去吗?”


    她靠在座椅上,微微侧头看他,神情坦然,脸上没有半点勾引人的心思。


    商宗往她身上扫了一眼,收回视线:“好。”


    2004年,母女二人在香港辗转了几处居所。十二年过去,她最怀念的并不是梁徽当红时租下的新鸿基四季汇两房套房,而是早期印象里的天水围公屋。


    那里曾被戏称为“悲情城市”,是许多新移民家庭的落脚点,她们母女也曾在那里扎下过根。


    梁惊水记得天水围的冬天特别冷,风穿过楼宇间的夹缝,直往人身上钻。


    那时香港刚从非典的阴影中走出来,公屋楼下堆着各家各户丢弃的旧家具,电梯间贴满了防疫的告示。邻居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楼道里少有人说话,唯有傍晚时,楼下的街市才稍显热闹。


    梁徽白天四处找工作,晚上回来还要为她煮饭。梁惊水窝在公屋的小房间里,用被子裹紧自己,听着窗外风吹铁架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粤语新闻。


    她从未想过那样的日子会让她怀念。


    从中环到天水围近一小时车程,梁惊水凭借儿时的记忆,像个人工导航般指挥商宗,将车停在一栋邨屋下。


    她抬头望去,楼层比记忆中更加密集,一格挨着一格,仿佛蜂巢般将每一寸空间压缩到极致,连罅隙都不肯浪费。


    从底层开始一个个数上去。数到第五个窗口时,她停顿了一下,确认了一下高度,继续往上数,直到第十层的某一户。


    那个窗口仍在,防盗网换了新的,窗台边挂着几件衣服。


    梁惊水盯着看了许久,心底有些发酸,那是她曾经和母亲住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商宗在梁惊水身边站定,他敛下眼,手指滑过她的掌心,慢慢地扣住她的手。交叠的那一瞬间,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让人莫名安定。


    “水水。”他只唤她小名,没再说其他话。


    商宗挡去了一片路灯,额发半掩着眉毛,一双灰眸深深沉沉地看过来。这样的骨相在阴影里原本显得肃峭,可梁惊水此刻只感到了温柔。


    旧时回忆如水洼里的旧叶,被新落的枝叶层层覆盖。她一直到这时候还挺平静的,垂着头说:“谢谢你带我来,但我想回去了。”


    “真把我当司机了?”商宗握住她的手,倾身望进她的眼睛,“我开了一小时的车,最起码你陪我走走。”


    梁惊水轻轻抽回手,指尖划过男人的掌心,留下一抹磨人心弦的疏离。


    商宗看着她将手背到身后,一跃一跃向前走去。


    晾衣区位于邨屋楼下的一角,几排金属晾衣架整齐地排列着,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有工作制服、花色床单,也有印着卡通图案的小孩衣服。


    风吹过时,衣物微微晃动,塑料夹子的撞击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清脆可闻。


    梁惊水缓缓吐气,眉间的那点委屈消散在空气里:“商宗,搂着我走吧,反正别人也这么宠女朋友的。”


    第一次有人在商宗面前用这种宣告式的撒娇,他在后面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层若隐若现的隔阂在这一刻悄然瓦解。


    他大步上前扣住梁惊水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带入旋转,发丝随之扬起,像巧克力广告中的慢动作。


    她的背撞上晾衣架,铁杆震出一声低沉的颤音。


    商宗趁势在一片高亢起伏的衣物间,将她的手腕钳制至头顶,俯身覆上深吻。


    衣物的摆动化作无声的附和,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时睁眼,粗重的呼吸中,她定定看着他,说再来。


    唇舌侵袭不断,像蛾扑火。


    梁惊水心里明了,上瘾这事,总是在失控之后,才发觉它早已生根发芽。


    商宗的手与他一贯给人的持重印象不同,在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梁惊水面色酡红,仓促地按住他的手背。


    那些领域显然不该在户外涉足,但她的脑海开始被不该存在的画面填满,愈发放肆。


    他呼吸沉沉,眸子里欲念翻涌,也不过是笑着抽身,问她是不是被吓到了。


    梁惊水身一软坐到地上:“没有,只是突然有点罪恶感。”


    黑玛瑙戒指轻抬她的下颌,商宗敛眸:“说说看。”


    梁惊水绘声绘色地举了个例子:就像放学回家后,和男同学在自家楼下偷偷接吻,一边提心吊胆怕被邻居或老妈抓包,一边却更尴尬地发现,身体居然在这种高压环境下特别诚实。


    “年纪差在这,我恐怕没资格做你同学了。”


    “那你今年到底几……”梁惊水话到嘴边一转,顾及老男人的尊严,改变说法,“先说你属什么吧。”


    商宗看着她的川剧变脸,挑了挑眉:“怎么,差11岁让你难以接受?”


    梁惊水一时失语。


    这个真相为他们的关系添上了一层,深深的道德沦丧感。


    梁惊水倒不在乎这些,目光转向男人的面庞,开始认真端详。


    初遇时是她大意,光凭外貌和气质便妄下定论——他最多25岁上下。但现在看来,这样的脸被30岁的气场调和得刚好。


    他有着青年人清朗的眉眼,骨感分明,皮肤是晒过的蜂蜜色,像熟透的栗果,紧致无皱。下唇饱满厚实,上唇却薄如刀锋。这种唇形的解读她在网上看过,重欲薄情之人,标题一般会加个“避雷”和红色感叹号。


    男人望过来时,深情像只小船在眼波里晃晃悠悠,此时还染着几分隐晦之色。


    循着他视线的方向,梁惊水低头望去,发现马甲不知何时松开了两颗扣子,衣服微微下滑,显露出裸色胸衣和胸前柔软的曲线。


    她含胸拢紧衣襟,眼神羞忿地瞪向男人。


    商宗语气平静又无辜:“我也是才看到,正准备提醒你。”


    梁惊水带着几分不快站起身,却被他笑着一手揽住腰,低头凑近她通红的耳垂:“原来一身都是成套的。”


    “我早就跟你讲过了,这牌子的内衣穿着舒服,我才买的。行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嘘。”


    这种毫无保留的表达让商宗感到放松,仿佛短暂享有了恋人间专属的拌嘴特权。而梁惊水的情绪波动,也在这一刻显得特别,仅为他而起,仅属于他。


    他的唇落在她额间,嗓音在夏夜中莫名缱绻:“我送你回去。”


    *


    梁惊水半醒时天还没完全亮,空气中飘着培根的香味,糅合着一丝淡淡的煤油气。


    睡意顷刻消散,她拖鞋顾不上穿,匆匆忙忙奔向厨房拧紧炉灶开关。惊魂未定间,她扭头怒视着餐桌旁吃得美滋滋的女生,吼道:“喂,你想拉我们一起死是不是!”


    女生探头去望灶台:“啊,我是忘关了是么,不好意思啊。”


    梁惊水眉心一跳,深吸一口气:“下次做饭记得注意点,煤气总闸也要关上,这种事一点都不能开玩笑。”


    女生点点头,继续食欲不减地埋首吃早饭;她男朋友正好穿着一条盗版CK的裤衩从卫生间里出来,边擦头发边问怎么了。


    女生麻木地复述了一遍,男生听完没所谓地把毛巾扔在椅背上:“嗐,多大点事,就咱们这栋楼的煤气纯度,闻半个小时死不了,美女你也别老吼我对象,气量放大点。”


    同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们在一起时各有各的理,但凡女生进卫生间洗个澡,男生就会想方设法穿透中间那层帘子来找梁惊水搭话,这种情况频频发生。


    无源的同情本就是废水,与其被人指责冷血,梁惊水更怕这种拯救情结被笑作自恋。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床头坐下。


    刚沉浸的思绪被床头柜上嗡嗡作响的手机拉回,是梁有根打来的电话。


    “丫头啊,在香港过得怎么样?最近你舅妈天天念叨你,说你有出息。你表弟也老说想你了。”


    梁惊水胸口浮动一瞬:“你上次的短信可不是这么说的,舅舅。”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许久后传来窸窣的交谈声,隐约有男女交接的嘈杂。接着,是舅妈熟悉而洪亮的嗓音:“甭听你舅胡咧咧!有舅妈和你表弟盼你好就够了。”


    梁惊水道:“你们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直说吧。”


    舅妈吞吞吐吐好一会,语气讨巧:“就是阿祖高考成绩不是出来了吗,这孩子不争气,非说要上211,现在躺在家里扯皮呢。”


    “那他考了多少分?”


    “……128。”


    梁惊水深呼吸:“我说总分。”


    舅妈咬牙:“我说的也是总分。”


    “……”


    气沤上来,梁惊水克制字里行间溢出不耐烦:“您在家别惯着他,让他别再痴心妄想了,去复读吧。努努力的话,说不定明年还能考上个公办大专。”


    舅妈声音微哽:“这孩子非好大学不上啊,咱们家也就出了你这么个高材生,做表姐的总能帮衬一下吧。”


    眼见多说无益,梁惊水冷道:“他成绩摆在那儿,我又不是魔法师,能让他考卷上的分数翻倍。况且翻倍了也上不了211。您还是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舅妈哭声开始是低低的呜咽,渐渐变得不受控制,每一声都夹着虚张声势的情绪,让梁惊水心生烦躁。


    她尝试从喉咙里挤出个好,但昧不过良心:“您是觉得香港的大学不看能力吗?最终考核的标准和大陆一样,还是综合成绩和实际表现。”


    对面还在抽抽搭搭,含混不清地让她去问金主,能不能通融开个后门。


    话落,梁惊水直接摁断电话。对面的絮絮叨叨像被彻底掐断的水流,耳朵一下子轻了许多,她重新拿回了对世界的控制权。


    切到天气App,貌似今天是个不太晒的阴天,宜出门走走。正好她也有段时间没见温煦了。


    梁惊水打开尘封已久的化妆包,准备画个简妆,刚铺完粉底,对着圆镜一根根刷着睫毛时,耳际传来大门被重重推开反弹到墙上的一声“嘭”。


    从镜面里,梁惊水注意到Chloe拎着行李箱疾步而来,步伐带着几分气势,身影在镜子里逐渐放大,似乎是冲着她的。


    梁惊水觉得奇怪,索性将睫毛刷戳回筒里,眼神询问她何意。


    Chloe直直盯着她,唇线紧绷。


    女孩打完底的脸光滑得没有一隅沟壑,因而失去了素颜时的清冷感,却比之前看着更明媚。浓郁的睫毛有侵入眼眶之势,抬起一双清水眼看人时娇润润的。


    不愧是商先生最疼爱的“红颜”。


    她的心都要化了。


    梁惊水见她不说话,继续敛目对着镜子涂灰玫瑰色口红,顺便问:“你怎么回来了?”


    Chloe冷言:“我没想到商先生会选你当情儿。”


    梁惊水莫名,又看眼她:“你就因为这事提前三天回来了?”


    “提醒你一句,别太相信金融街那圈子的男人,他们个个都是新鲜感至上。如果商先生哪天把你甩了,他不要的人,别人更不敢要,到时候你连这圈子的门都别想再踏进。”


    那对情侣在厨房听得有滋有味,因为从大陆过来不久还没习惯看香港的社交媒体,女生当即取出手机上网搜索,划拉了几下,两人同时捂嘴对视。大概是没想到富人的情儿会落到和他们一起挤群租房的地步。


    梁惊水平静说:“你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吧,我听出来了。”


    Chloe不明其意:“什么?”


    梁惊水搁下手中的镜子,用拇指拭去柄处的颜料,才掀起眼皮看她:“墙角盒子里的那只定制瑞士表,刻着你的名字。还有化妆台上那些非经典款的包,几年前的时新款,一般工薪阶层不会买这种不保值的东西。再比如,商宗是花边新闻的常客,别人谈起他都直呼其名,只有圈子里的人才会敬称他为商先生。就这些。”


    Chloe静默下去。


    “我有个朋友,”梁惊水目视她滚烫的脸,“说圈子里曾有个叫Chloe的女人,嫁给了富豪,但后来再也没见过她露面。她以为你过得很好,其实我猜那个人就是你,你只是不愿意接受从辉煌到堕落的现实罢了。”


    Chloe咽了咽喉咙,扯唇嗤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商先生,我早就不用挨断供的日子了。你以为我想害你?不,我只是看不得他好。”


    梁惊水皱眉:“那你为什么还要叫他商先生?骂他混蛋,叫他去死啊。”


    Chloe被钉在原地,惶然抬眸:“可他没对不起我,只是没接受被送到他面前的我做情儿,才让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梁惊水思忖少顷,一瞬记起什么似的示意她等一下。Chloe目光追随,只见她蹲下身拉开行李箱拉链,从内夹袋中翻出一张黑金卡,抬臂递过来。


    她的话语间连一丝迟疑都没有:“这是商宗的附属黑卡,他把使用权给了我。既然算是他变相欠了你,那你就尽情花他的钱吧,直到你觉得不计前嫌为止。”


    Chloe怔怔看着她。


    “单惊水,你该不会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吧?”


    *


    接手九隆银行管理权之后,商宗身边从未出现过一个能与他连续三次登上港媒头条的女人。圈内外传言四起,有人说是为了确保蒲州单家与三井海运控股的资产交接顺利,他特别指派二把手郭璟佑成立了一个专项并购小组。


    这个小组专注于理顺资产架构,剥离冗余业务,同时解决跨境金融监管的合规问题,将合同上涉及的流动性风险降到最低,完全没让那个年轻姑娘操心。


    郭璟佑作为小组的领头人,最近的闲散假日几乎全部泡汤,行程彻底固定在公司、家、以及商宗的套间三点一线。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自律”过——文件堆积如山,会议接踵而至,连深夜回到家,脑子里还在自动模拟明天的谈判策略。


    和子公司总经理在下午茶时间聊完修订的税务优化条款,郭璟佑生无可恋地仰在真皮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哀嚎:“宗哥,我最近忙得连新得的情儿都没时间疼,你就不能找个别的谁替替我么?”


    总经理人情练达:“这个项目确实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商先生大概是不想让那位单小姐心里不好受吧。”


    郭璟佑彻底坐不住了,少见地收敛了惯有的玩笑神态,表情严肃地盯着男人:“我就问一句,宗哥,你现在到底是把她当情儿对待,还是当真心喜欢的女人看待?”


    商宗把玩着手里的格兰杯,没太把他这个问题当回事。


    真心还是情儿,他没细想过,只知道最近梁惊水也忙得很,平面拍摄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每两周就得去一趟秀场,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


    “嘩靠,董夫人都放话了,说你要是明年生日前还不联姻,手上的实权可全都要被收回去了啊,宗哥!半年不到了!”郭璟佑浮夸地捧着脑门站起来。


    商宗看了眼表盘,差不多到梁惊水下班的点了。


    他起身拍拍郭璟佑的肩:“我喝酒不开车,你送我去星启娱乐。”


    “完蛋,你真完蛋。”


    路上拨打梁惊水的三个电话都显示忙线,这个提示音比无人接听更让商宗在意。


    他对她的社交圈子并不熟悉,除了那个女性朋友,似乎也想不起她还能和谁聊这么久。


    SUV停在公司楼下,车牌号B88888,嚣张得和车主本人的骚包气质如出一辙。


    郭璟佑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趁着等人下班的间隙,他仰头靠在座椅上,很快陷入深度睡眠。


    入睡时还是白昼状态,等他意识模糊间醒来,天际已染上橙红的夕阳,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打着哈欠转头瞥了眼后座的男人:“都多久了,她还没下来?”


    此刻商宗懒懒地抱臂倚在座位上,偏头望着窗外,没有回应。他的面容一半隐没在日落的晕影中,显得晦涩而冷峻,仿佛在这之下蛰伏着什么。


    郭璟佑右眼皮跳了跳,一股怪诞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转过头,与商宗一起看向窗外的同一个方向。


    公司大楼外的大屏幕缓缓亮起,原本循环播放的广告画面突然切换,柔和的灯光打亮了一组全新照片。


    梁惊水穿着新季主打的内衣套装,神态自信又带着一丝野性,定格在屏幕中央。她的身影占据了整面玻璃外墙,从清晨的朦胧到傍晚的余辉,24h不间断播映,在香港最繁华的中心地带,注定成为路人目光无法回避的焦点。


    大屏画面中,女模的姿态逐帧展现,从垂坠的长卷发到漂亮的蝴蝶骨,灯光每一次切换,都仿佛在刻意引导视线,逼人一寸寸将她看清。


    最终,屏幕定格在她抬头直视镜头的一瞬,背景浅金色的光晕散开,如同一篷野火,灼烁地攀上每一个仰望的眼眸。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具象的方式成为整座城市瞩目的中心。


    不知是不是被困意冲昏了脑子,郭璟佑脱口而出:“这小妞身材,A爆了!”


    第16章  色欲熏心


    流线型的玻璃幕墙被设计成一块360°荧屏, 女模修长的脖颈与双腿在交叠的维度中轻盈穿梭,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犹如从另一个时空降临的缪斯。


    下班的人潮中,路人纷纷驻足抬头, 纷繁的街区在这一刻暂时化作城市的露天剧场。


    太阳迅速沉没, 暮霭从四方缓缓聚拢, 商宗的眸光比晚雾还要凉,无声地与屏幕中的梁惊水对视。


    郭璟佑全然不觉自己刚才的话是在推波助澜,甚至还带着几分沾沾自喜说道:“宗哥,你前阵交代的事, 我办得不错吧。”


    有那么一瞬间, 郭璟佑感到商宗目光骤然冷肃,想细看时已经隐去无踪。


    商宗缓缓收回眼, 沉声道:“让她穿着内衣在香港最中心的大屏幕上展示,这是我让你干的事?”


    郭璟佑只知道平时这人总是克制得可怕, 难得情绪如此明显, 他轻咳了一声, 话语短促:“呃……不是吗?”


    那天在湾仔俱乐部, 商宗让他想办法把那姑娘滞留在香港, 最好超过半年。他琢磨了一番,觉得签个合同工最实际,既不麻烦又方便操作。业内经纪人张知樾是他的老熟人, 这事托他办起来轻车熟路。再加上她闺蜜的几句怂恿, 这件事就妥妥办成了。


    总不能是宗哥想金屋藏娇,不愿小姑娘的好身材被外人看了去吧。


    郭璟佑算半个了解商宗底细的人, 清楚梁惊水不过是个用来“过渡”的女人。虽然出身不显赫,但至少能让董夫人那头稍稍松口气。


    这样的女人注定是圈子的谈资, 就算衣服捂得再严实,也会被扒个干净来说。这点内衣拍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她背后还有商宗撑腰,比起香港早年那些艳星过得轻松体面多了。


    他没想到商宗接下来的话蕴着火气:“通知你交接的人,以后她的工作范围限于常规拍摄,内衣广告一律不再接。”


    郭璟佑不服气:“我看是宗哥你自己没亲眼见过她穿这套,我们这些人先看了,坐不住了吧。”


    隔了两秒,商宗声音淡淡接上:“我是没见过,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郭璟佑挑了挑眉,双臂交叉在胸前,脸上挂着一副“瞧,我就说准了吧”的嘚瑟神情。


    在那之后没多久,梁惊水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从公司大门出来,一路有说有笑,径直掠过那辆SUV朝前走。


    郭璟佑下意识往后视镜看,商宗纹丝未动,只是脸上多了别的情绪,一如渔夫收网前的那种审析。


    无声胜有声,郭璟佑脑中翻江倒海,壮胆提议:“要不,给她打个电话?”


    认可这个说法,商宗眸光微低,切换到第二张SIM卡,按下通讯录里梁惊水的号码。电话拨出的瞬间,他目光穿过车窗,牢牢锁定那抹穿行于街头的倩影。


    梁惊水一身极繁主义红蓝配色穿搭,一字领上衣搭配红色短裙,眼皮上的银蓝色眼影亮得像粼粼海面,形同千禧年的叛逆甜心。


    似乎被铃声截停和同事间的对话,她蹙眉翻出手机,随意一划。


    与此同时,商宗手中的铃声也在车内戛然而止。


    很好。


    车窗降下,郭璟佑麻利地探出脑袋,朝街道喊道:“单小姐,宗哥过来接你了!”


    一群人同时停下脚步,梁惊水微微抬眉,脸上掠过一丝意外。认出郭璟佑后,她回头和同事们低声说了几句,随即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车前走去。


    她没有立即打开车门,而是抬手敲了敲商宗那边的车窗。玻璃缓缓降下,露出男人微显消沉的眉眼。


    梁惊水看着他,熟稔地打起招呼:“商宗你怎么来了呀?我正准备和同事去团建,让你们白来一趟了,抱歉抱歉。”


    耳边默了两秒,反问:“不能推掉?”


    梁惊水回:“这是同事们庆祝我第一条广告播映特别安排的,我不去多扫兴啊,都不圆满了。”


    商宗淡应:“行,我不占你时间。”


    一旁的郭璟佑见气氛微妙,怕殃及池鱼,忙不迭补了一句:“明天中午宗哥应该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呀?”


    梁惊水瞄了眼手机,抬眸无害地笑笑:“看我行程吧。”


    车内两人目送女孩离去,却见她突然折身而返,低头扫了一眼车牌号,神色间隐隐透出费解。


    她与驾驶座上的郭璟佑视线相接,嘴角微扬,话音带着几分轻讽:“车牌号不错。”


    一顷间,郭璟佑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吞咽一下看向后座的商宗:“宗哥,你说这算是冷暴力,还是欲擒故纵啊?”


    他那张脸敛起笑时有些寡淡,语调里也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弦外之音。


    “她瘦了很多。”商宗盯着那条无尽头的街道,笑,“模特这行吃不饱吗,郭璟佑?”


    *


    模特这行的确比梁惊水想象中要忙,她并非有意冷落商宗。


    最近试装、拍摄、走秀一个接一个,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成了奢侈,还要随时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临时任务。


    直到早晨站上体重秤,她才发现自己的体重足足掉了五斤。


    梁惊水和同事们吃完点心晚市,虾饺、烧卖和叉烧包一个不少,热腾腾的煲仔饭也见了底。可这群人显然还没玩尽兴,第二场直接转战到一家叫“Oto楽”的日式KTV。


    同事里有个叫李辛夷的女人,据说是两年前的香港小姐,长着一双圆润干净的猫儿眼,说话总是粤普英夹杂着。


    她和温煦是旧识,几乎每句话都围着温煦的现状打转:“温煦现在真系找了个花她钱嘅银行男,太逊啦!”


    梁惊水不可置否,只说现在郑锡也算不上银行男,前些日子刚丢了工作。


    李辛夷之前也跟过金主,同事里无论男女模特,混得不错的基本都有类似经历,对她口中提到的“潜规则”,大家并未表现出意外。


    话筒暂时没传到她手上,她喝得微醺,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经验之谈,比如哪些大佬在床上有特殊癖好,哪些人男女通吃,内容比港媒标题还黄爆数倍。


    梁惊水最近频登花边榜,李辛夷自然不会放过这part,醉醺醺地靠在她肩膀上,语气暗昧:“那个的,大不大啊?”


    梁惊水向来不信KTV的酒精,此刻依然滴酒未沾,头脑也清醒。


    她伸手将对方摆回原位,回答了个不沾边的:“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张曼玉?”


    李辛夷在旁摇头晃脑,嘀咕:“有啊,我出道……还有人叫我‘小张曼玉’。”


    上下两段话题分割开来,梁惊水却聊得津津有味:“我最近想重温她演的《花样年华》。那个旗袍,梁朝伟点烟的镜头,还有雨巷里的慢步对视,真的太绝了。唉,不知道找谁陪我一起看。”


    李辛夷的头一点一点,最后沉沉地歪倒下去,像一座终于坍塌的纸糊雕像。


    梁惊水满意地拍了拍“小张曼玉”的肩,算是恭贺她终于结束了那一长串絮叨。


    总有人一喝酒话就特别多,而她没试过彻底喝醉的滋味,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今夜喝醉的,还有一个相望于南海的男人。


    梁惊水坐在沙发角,瞅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意外旧相好陆承羡竟然还存着她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喝了不少:“惊水,真的……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女孩,谁……谁也比不上你……”


    梁惊水懒洋洋道:“我当是谁啊,原来是背着我亲姐姐,跟前任煲电话粥的滥情鬼啊。”


    “滥情鬼”三字她用的是粤语,陆承羡一时没听明白。


    他还挺茫然:“你骂我什么?”


    梁惊水笑:“刚从我同事那学来的新词,你都知道是骂了,还用得着我解释吗?”


    “惊水……我顾不得那么多了,”陆承羡声音低低的,“我现在就买一张直飞的机票找你,我好想你,好想回到我们最恩爱的那些时光。”


    梁惊水连他嘴里蹦出来的标点符号都不会再信,漫不经心回:“嗯,你尽快。”


    陆承羡还越发坚定:“等我。”


    手机恢复屏保画面,梁惊水意味深长地牵起一侧唇角,把手机塞进裙后的口袋里。


    零点刚过,包厢里的人横七竖八地歪倒着,梁惊水也没心思一个人对着屏幕唱独角戏,便下了楼,站在门口的红色信箱旁抽烟。


    袅袅的烟雾升腾,她微微眯起眼,回想起那天清晨Chloe对她说的话——“你该不会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吧?”


    商宗的过去她的确一无所知,当时正等着听点火辣的往事时,Chloe却喉头一抖,像是忌惮什么似的,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然后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黑卡扔回来,嘟囔着讨厌归讨厌,她可不敢真花这个人的钱。


    商宗是怪兽吗?这么吓人。


    梁惊水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男人那总是流露着深情的眉眼。他是个毫无保留的爱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恨不得将所有的爱意倾注到她身上,事无巨细地体察她的需求。


    有天晚上她起夜好几次,大概是生理期前嗜甜又失眠的缘故。她郁郁寡欢地给商宗发了条消息,说想吃泰昌饼家的蛋挞。


    那个时间点,她原本也没指望有什么回应,可一个小时后,商宗竟带着一盒新鲜出炉的蛋挞出现在楼下。


    印象深刻的是,驾驶座上的商宗穿了一件纯棉睡袍,胸前绣着半岛酒店的银色滚边标识,看来是从酒店出来直接赶往刚开始备材料的店面,手里捧着一盒还冒着热气的蛋挞。


    他用一双温柔的灰眸看着她,轻声说了句“surprise”。


    那阵他们几乎日日见面,也次次都会在车内拥吻。


    车窗玻璃厚重而漆黑,像一道帷幕,将车内的一切秘密包裹得滴水不漏。


    梁惊水气喘吁吁地攀着他的睡衣领,口腔中蛋挞的甜腻与男人唇齿间的干果香交织在一起。她曾说过喜欢他新换的雪茄味,从此他便只抽这一种。


    她冒出个念头:“那些狗仔会不会觉得奇怪,怎么第一次拍到那俩人在车内亲密之后,后面再也不开窗了,天天白熬夜也没拍到什么。”


    商宗好笑地看她一眼:“第一次本来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后面的才是我们的私人时光。”


    漫漫长夜里,梁惊水逐渐褪去了拘谨,纤指滑入睡袍的缝隙,缓缓往下探去。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她嘴角弯得像一把小钩子,挑动着男人心底的防线。


    她听见他说,水水,你要磨我到什么时候。


    烟烧到了尽头,刺热的烟蒂烫得梁惊水一个激灵,手一抖将烟丢开,那些不堪的画面也随之消失在夜风里。


    梁惊水低头看着地上还在冒烟的烟蒂,伸手撩开额前的头发,荒谬一笑。


    她这是怎么了。


    色欲熏心?


    ……


    好吧,极有可能。


    思量着有阵子没见了,梁惊水决定给商宗打个电话。刚抬臂,手机就在臀后口袋里震动不止,像一只藏着急切心事的小兽。


    接通后,商宗的声音从话筒里透出来,裹挟着维港边掠过的夜风,丝丝钻入耳蜗。


    他比此刻的梁惊水心态持重:“水水,我明天要去澳洲出差,大概半个月。”


    一股臊赧交加的热意蹭地燃到面部,梁惊水将碎发理在耳后:“那……你今晚还有空吗?我想重温个港片,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短暂之后,电话里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你在哪?我过来接你。”


    第17章  共谋的偷觑者


    搭讪者的话术如出一辙, 先抛出一个英文名,从头到脚把梁惊水夸了个遍,最后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喝点。


    拒绝了第五个自称Jason的男人后,梁惊水不禁暗自琢磨, 这些衣冠楚楚的人里, 有多少抱着“一夜之后两不相欠”的心态。


    她甚至觉得, 今晚过后,她和商宗的关系大概也不过如此。


    现在不是考虑感情的时候,那些因肌肤渴望而起的欲望,只是暂时的填补。


    任务结束, 各自归位。


    出来醒酒的女人蓦地将脑袋倾靠过来, 就在梁惊水眼前,她被惊得后退一步。


    李辛夷哭笑不得:“魂兮归来啦, 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出来随便吹吹风。”梁惊水眨了眨眼, 眶肌的酸涩提醒她眼珠已经良久未转, 全因儿女情长这点屁事。


    目光刚一偏转, 五米外又冒出一个可疑目标。


    她暗自猜测, 这人八成叫Andy或者Tom。要是猜中, 就奖励自己去7-11来份香蒜捞面,再加一根司华力肠,权当补偿这半小时在他们身上浪费的时间。


    李辛夷笑着一把揽住她的肩, 没等男人走近便抢先出声:“喂!我们是一对, 别打我宝贝的主意!”说完,还故意在梁惊水的脸颊上响亮地吧唧一口。


    现在好了, 命运的硬币居然竖着落地。


    梁惊水默默从李辛夷的手臂里挪开,余光扫到不远处的宾利车。


    车窗半降, 商宗靠在座椅上,眯着眼,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他没犹豫,直接推开车门下来。


    她才注意到他没穿西服,一身白色T恤配灰色格纹裤,浅色针织衫随意搭在肩上,像极了法国街头的优雅贵公子。


    男人面无表情时显得凉薄,梁惊水还没来得及和李辛夷道别,就被他握住手腕带到了宾利副驾。


    少见他不快的时候,她忍不住凑过去轻嗔:“怎么,气性这么大?”


    商宗最让人倾心的地方,是他那种细腻又有分寸的礼貌,从不在人前失控。这份得体生长于他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环境里。


    他侧过身,手臂自然地越过中控台,为她系上安全带,尔后无声地回到驾驶座。


    嗅到空气中醋坛打翻的酸味,梁惊水笑意盈盈地解释:“那个女生是我同事,她刚才在帮我赶走过来搭讪的人。”


    接近十月,夜晚的温度降了不少。梁惊水的迷你裙坐下时刚好扯到腿根,露出的皮肤冻得发白,而商宗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上面。


    “是啊,标致成这样的靓女,谁不会惦记?”商宗那双一贯深情的灰眸,沉沉看向她。


    车内是他们的秘密空间,只是新换的这辆宾利是四座,梁惊水尚未习惯在这样的布局里与他亲密。商宗却不然,到了半岛酒店楼下,他托住她的腰窝,手指沿着肋侧向上,细细拂拭外溢的软度,贴近她耳边低声:“最近又没好好吃饭?”


    “嗯,工作有点忙。”


    梁惊水心跳如鼓,正好门僮过来接待,温热的触感在撤离时,让她恍惚了一瞬。


    夜色正浓,注定不会轻易结束。


    第二次来到套间,两人的关系和心境都有了改变。梁惊水见商宗面色柔缓了几分,踮脚搂住他的脖子,贴在耳边故弄玄虚问:“快猜猜,我想重温的是哪部港片?”


    “你那同事有点像张曼玉,今天看你挺高兴的,是不是想看《花样年华》?”商宗揉了下她的头发,躬身在玄关换鞋。


    杵在后面的梁惊水睁大眼,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猜中了。


    她的心思真有那么明显么?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始终在“想靠近却不敢越界”边缘徘徊,导致虽未逾越道德底线,却比真正的偷情更撩人。


    梁惊水洗完澡,头发松散地绾起,几缕湿发还贴着后颈皮肤。


    她抱着腿蜷在沙发上,身上的睡袍和商宗穿的是成套的,他们今晚用了同一款沐浴露,白麝香的味道柔软无状,让人分不清鼻尖的乳香是从谁的袍下散出的。


    套间起居室那张大屏几乎覆盖整个墙面,导演拍摄这部电影时,观众的视角像从衣柜的缝隙里,或转角的阴影后,窥探演员间饱含暧然的对话。


    他们骤然成了共谋的偷觑者,一同啃食出租屋里甜美却充满禁忌的果实。


    屏幕上,梁朝伟与张曼玉在深夜对坐,排练着出轨伴侣可能的对话,模仿偷情。梁朝伟低声说:“今晚别回去了。”几段拉扯的对手戏后,张曼玉环起双臂回应:“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


    商宗手臂贴着梁惊水的胳膊,指腹粗粝地划过她的耳垂,一阵又一阵。


    弄得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人究竟有没有在认真看电影。


    经典配乐反复出现,旋律低回婉转,让屏幕外的梁惊水莫名有了偷情未遂的紧张感。


    抬眼想看商宗的反应,却发现不知何时,他那薄薄的眼皮下,目光早已缠上她。


    梁惊水用汗湿的手遮住他的眼,轻道:“专心点。”


    起居室的灯都熄了,大屏的光源原是足够的,可这部片子的场景大多是黑夜,要不就是红得不能再红的酒店长廊,映在墙面上像一层红浪,烧进他们的瞳眸深处。


    画面里,梁朝伟声音低缓,透着决绝:“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梁惊水看得入迷,双腿自然搭在男人膝盖上,睡袍下摆堪堪盖住大腿。


    她今晚佩戴了一条流苏腿链,晃动间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商宗很喜欢听。


    他的吐息落在她耳畔,近乎邀请般问:“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走吗?”


    可梁惊水默然片刻,摇摇头:“那些出轨的,总把自己说得多无奈多深情,其实精神和肉|体出轨本质上都一样。”


    商宗愣了片刻,意外于她在阅片时的冷静旁观。随后,他俯身吻了她的手背,带着笑意道:“好姑娘。”


    “那你呢?”


    商宗微顿:“我?”


    梁惊水从他怀里直起身,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只是为了还原片中情节:“你现在已经结婚了,有了老婆,但她在外面有人。这时候,你因为寂寞爱上了我。如果我让你放下一切,和我私奔,你会答应吗?”


    他面上什么不显,唯瞳圈深了一层。


    她不再等他的回答,目光转回屏幕。画面定格在吴哥窟的白昼光影中,镜头渐远,男主的身影消融于古迹间,一切归于静寂。


    此际,商宗才注意到她眼眶里蕴的亮色,沉默片刻,终究没给出一句安慰。


    那一天,梁惊水记得很清楚,是2016年9月25日。


    大屏上的片尾字幕缓缓滚动,光影隐去,起居室重新陷进一片黑。


    商宗指背贴上她的脸颊,轻轻揩过那滴液体,腔调温柔得近乎残忍:“水水,你不会动真格了吧?”


    *


    凌晨两点半,梁惊水趴在7-11的窗口,视线停在对面广告大楼上。


    屏幕正循环播放着她的新季内衣系列,而她为今晚精心准备的同款,成了一场空欢喜。


    香蒜捞面倾注了晚班打工人的怨气,面条软塌塌的,调味也偷工减料。


    梁惊水拿一次性筷子拨弄几下,盯着碗底的清汤寡水发呆,心里忽然一阵郁气——她没犯什么错,凭什么连深夜的速食都敷衍她。


    筷头轻点鬓角,她试图理清失态的缘由。


    怎么想始作俑者都是商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老男人,偏偏让人无法抗拒?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从套间出来前,她抛了一个越界的问题,甚至跳过情侣关系,假设了只有已婚夫妻之间才可能发生的偷食场景。


    梁惊水反思了许久,渐渐觉得商宗的沉默反倒合情合理,换做任何了解他的人,都不会对这种反应感到奇怪。


    对外,她是他的女伴;


    对内,他是她的靠山。


    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个戴着儒家的面具,实际水下全是法家的一套。作为商宗的女伴,她的日子并不比在蒲州时轻松——借着他攀得越高,暗中审视的目光就越密集,每个细节都被放大,步步如履薄冰。


    当时忿然地从半岛大堂出来的时候,门僮认识她,问需不需劳斯莱斯接送。


    她赌气说,“我都不是你们这的住客,我哪能啊”。


    他们不像电影里的角色,需要另一半出轨才能找到靠近的借口。


    那一刻的情绪动摇是真实的,但归根结底,只是男女之间本能的需求在作祟。


    冷却之后,再回头看,那背后有一个冗繁的,复杂的,他未必愿意对她坦白的家族牵制。


    既然如此,她通常选择不问。


    梁惊水出神之际,视线里骤然跳出一抹亮色。


    她抬头瞥了一眼玻璃前烫着大波浪的金发女郎,兴致寡然,低头继续对付碗里剩下大半的捞面。


    恰好错过了对方在店外朝她挥手的动作。


    没多久,金发女郎直接进来,坐到她右边高凳,语气熟络又带点抱怨:“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非要在关键时候闹别扭。幸好我凌晨有个饭局,没睡还能赶过来陪你。”


    梁惊水一脸纳闷:“你是温煦?”


    温煦撇唇环臂,一副“还能有谁”的表情。


    “你怎么白回来了这么多?还染了头发。”梁惊水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禁笑着揶揄:“不是一直顺着你对象的喜好,喜欢黑皮黑发的吗?”


    说完这句,温煦突然沉默不语。


    梁惊水看出了几分端倪,蹙眉:“你和郑锡分手了?”


    “果然瞒不过你。”


    温煦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出原委。


    郑锡失去银行工作后,赌瘾不改,转身向黑心公司借了一笔高利贷。利滚利滚,最终滚到七位数,催债的人日日堵门,她走投无路,只能去夜总会赚快钱求生。后来多亏梁惊水相助,才填上了亏空。


    温煦说:“所以我想明白了,与其在这边当个无业游民的提款机,不如搬走自己过得自在点。”


    梁惊水由衷替她高兴:“挺好,总算是翻篇了。”


    “我是好了,可你呢?”


    温煦的话虽轻,却难掩忧心仲仲:“你和商先生……接下来怎么打算?还要一直这么耗下去?”


    梁惊水本想说“早散早超生”,却在开口的瞬间止住了,话语悬在喉间。并非不愿,只是一股莫名的情绪将那句话生生压下。


    后来温煦接了个电话,很快起身离去;


    她一直坐着没走。


    静谧的便利店里,日光取代路灯在桌前映出一隅亮点,梁惊水独自盯着那处,良久没有移开视线。一辆宾利车疾驰而过,复又在单行道违规掉头,商宗推开车门走下,疲倦的眼眸隔着玻璃与店里的她遥遥相望。


    也不知怎的,浓烈的酸意漫上来,梁惊水吸吸鼻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推开店门,大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


    第18章  旧爱


    如梁惊水所料, 那辆宾利车像流影一样贴在她的脚步后头。她能感到那双远远跟随的眼睛,转弯时没有回头,下意识放慢步幅。


    再往前不远就是旺角,道狭窄而繁忙, 游客熙来攘往。宾利停靠在路旁停车位, 商宗推门下车。


    他显然排斥人群, 不愿拖到闹区再解决问题,跟在梁惊水身后的距离越来越短,却始终保持在三米开外。


    梁惊水深呼吸,在一个大路口前止步。


    商宗旋即在她身后三米处站定。


    他身量颇高, 背对光站着, 影子笔直地向西北方向延展,贴在她脚边的地面上。


    从梁惊水角度看, 她只需往左再挪一公分,就可以踩在影子的耳朵上。于是她佯装自若地轻挪脚尖, 那片影子却远了几分。


    ——影子的主人微微歪了下头, 没让她得逞。


    也是这一打岔, 影子的头颈、臂膀、窄腰迅疾从她脚尖掠过, 撤离到更远的地方。抬起头, 男人真切逼近的五官一下子让梁惊水的魂思散乱。


    毫无保留的对视,他面容深如锋刃般撕开她的感官。


    男人的眼下沉淀了不眠的痕迹。梁惊水轻咽下一口气,退后两步看他, 谎话信手拈来:“好巧, 你也出来晨走啊。”


    对于凌晨的插曲,商宗也像是忘了, 撑唇漾开温和的笑意:“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了, 我们挺有缘。”


    他轻飘飘地接过话头,把谎言演绎得天衣无缝。


    那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与妥协,让梁惊水惊喜地笑开,她青睐他身上的这一点。


    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能让梁惊水后悔的事,因为她明白,一旦情绪的间隙被暴露,理智就会变得脆弱,致使犯错。


    昨晚她彻底想通,与其用自我安慰麻痹自己,不如正视两人这段经历,弄清自己的真实需求。


    这是一段不完美、不道德、经不起推敲的附属关系,不是心动也谈不上喜欢。


    没什么好纠结的。


    梁惊水的忐忑被灵光吹散,面目一新:“你今天不是要去澳洲吗?行程赶不赶,我想陪你吃顿早餐。”


    商宗深深看她一眼:“下午六点钟起飞,还早。”


    几秒,有晨风吹拂,天际有越亮的趋势。她眯着眼仰望,意识到此时不过六点,两人均彻夜未眠。


    梁惊水下车时才注意到商宗那辆宾利车的牌照,黄底黑字,只简简单单一个“S”。这点挺有意思,香港车主可以申请自订车牌。


    这让梁惊水想起上次在鹅颈桥看到的一辆超跑,牌照赫然写着“CHEAP CAR”。


    她当时笑得前俯后仰,忍不住随手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留言区清一色刷着“蓝瘦,香菇”——源自一位广西小哥的口音梗,16年火得一塌糊涂。


    商宗在车上订好位置,带着梁惊水去吃早茶。嘉麟楼位于半岛酒店一楼,是家粤菜米其林餐厅。


    中秋节刚过的缘故,餐厅仍在供应迷你奶黄月饼和自制XO酱。内部布置低奢,食客三三两两地分布。


    吃饭的时候,梁惊水嘴里嚼着香焗叉烧酥,含混不清地问:“对了,你是不是没有微信?”


    坐在对面的商宗笑了一下:“有注册,不过和大陆那边交接的事有专人负责,我自己很少用。”


    “我不太喜欢WhatsApp的界面,加个微信吧,以后用它发消息。”


    商宗没理由拒绝,举起手机,扫过她展示的那张花边二维码。


    梁惊水撑着腮,眉眼弯弯道:“一路顺风。”


    *


    航班进入起飞准备,空姐提醒头等旅客们请打开飞行模式,稍后在高空可以连接飞机网络。


    商宗在电脑上回复完工作邮件,垂眸扫了眼手机屏幕,绿白App的右上角多出一个红点。


    点进去,软件率先弹出提示【当前微信版本过旧,请更新至最新版本以继续使用】,足以证明他极少使用微信。


    他的拇指快速击打几下屏幕,更新的圆圈一消失,点进微信界面。最上方的消息框里跳出她的ID,“梁小水”。


    下面并列一行灰色小字:[图片]。


    那张1:1大小的画面上是一张面容的剪影,黑白两色交织,线条如同水波荡漾过般扭曲流动,眉眼写实清晰,但整体轮廓被拉伸成不规则形态,情绪游荡,笔触坚定,带有破碎和重塑的意味。


    商宗一眼认出画的是他,梁惊水的高审美不仅体现在时尚上,连绘画也透着敏锐与天赋,天生的艺术疯子。


    半分钟后,商宗在打字框输入:很像。


    但过了会,他重新改成:你画的是我?


    梁惊水发来一个杰瑞点头的表情包,附带文字:你居然认出来了,我还怕手生画得不像你。


    并解释:算我送你的旅行礼物,你当微信头像用吧。


    商宗回了句“有心了”,又说:我回来给你带澳洲的伴手礼。


    你什么时候回。她问。


    商宗说:下个月10号。


    梁惊水:可惜,我有场秀在9号,你应该不能来看了。


    商宗:在哪?


    梁惊水:举办地点吗?在会议展览中心,是一个日本高定品牌的秋冬婚纱秀,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穿婚纱在秀场上。


    五秒后,她又发来一个小猫滑倒的表情包,让“婚纱”这两个字显得没那么正式。


    商宗笑了下:期待你的摄影成片。


    梁惊水:嗯,到时候发给你。


    两人的聊天停在这。


    商宗顿了下,点开左侧头像,光顾了一下“梁小水”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往下翻一会就到了2013年12月31日,那天她在外面跨年。


    简单一句文案:2013 bye~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蓝盆友小陆学长[龇牙]


    九宫图中,面容稚嫩的小情侣戴着同款红围巾和情侣手链,女孩窝在男孩怀里,眼睛在笑。


    商宗徐徐呵了口气,低眼点开中间那张。


    小图的画面倏然跃上屏幕。


    他们的笑声透过屏幕溢到商宗耳边,手中的烟花棒晃成一颗亮眼的爱心,定格在镜头前。


    每一帧都在炫耀着年少时的无畏真心,像焊接时迸发的白光,毫不留情地烫进他眼球。


    商宗摁灭屏幕,把手机撂进座椅前方的储物袋里,全身心投入电脑工作。


    *


    也就是从商宗出差那天起,梁惊水月底临时加了三场秋冬秀,筹备工作几乎占满整个白天。


    香港和悉尼之间只有三小时时差,但她的消息总是隔很久才回,有时甚至拖到第二天,到后面就算看到了,也因为累不想回。


    经过那晚通宵整理完心绪后,梁惊水对与商宗的相处模式看得更开。在交换利益的同时稍作享受,对她并无害,先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商宗的消息却总是接踵而至,聊澳洲即将入夏的生活,问她香港是不是开始变冷。


    每天的电话也会准时打来,没接也不会连环追拨,像一个完美情人,不计较又事事周到。


    他们变成了“相敬如宾”的合作形态。


    梁惊水的首场秀定在周五,地点是白石画廊。


    V家秋装新系列专注于暗黑浪漫主义与极简美学,而她下个月9号要走的秀正是同家品牌的发布会。试装环节中,负责人直言她的脸骨和身骨偏锐,为了整体气质协调,给她分配一件需束缚双手前行的重塑古着婚纱。


    后台近百人,各领域的工作人员都有。张知樾和这场秀的华裔设计师Tiffany G多次合作,后台也聚集了不少星启的模特。


    原定最后一个系列的成衣是甘棠的,她作为代言人,顺位理应排在压轴。可张知樾硬是改了顺序,把梁惊水插在了甘棠的后面,直接影响了咖位排序。


    甘棠回头瞟了梁惊水一眼,半边烟熏妆显得锋利又冷淡。


    尽管被不同公司的新人抢了咖位,她脸上仍挂着上道的得体:“有咩呀,做模特嘛,职业素养就系将件衫摆到最靓,又唔系争排名。不过你真厉害啊,出道唔够一个月,就赶上我三年的努力。”


    她声音不大不小,在稍显忙碌的空间里却掷地有声。


    品牌代言人一开口,周围一圈人纷纷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就连此次秀场的导演,听了这话也皱眉难掩不适。


    梁惊水低垂着眼静静坐着,任由化妆师拿着细节刷在她眼皮上描画。这事她理亏,没打算和甘棠争锋相对。


    甘棠被分配了三位主力化妆师,妆容完成后率先去换装。梁惊水这边结束,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秀场导演,结果只看到设计师的身影。


    Tiffany回头看了来人一眼:“有什么事?”


    梁惊水一本正经:“姐,我想和您确认一下待会上台的流程。”


    …


    Tiffany看了一眼表,拍拍她肩:“放心吧,我会帮你调整好。”


    秀场七点多开幕,画廊内布置成一片艺术化的“月夜森林”,用银白与深灰交织的光影投射,地面铺设黑色镜面,现场选用现场大提琴演奏与电子乐混合的曲调,营造沉浸式氛围。


    梁惊水排在开场第11位,穿着一件手工刺绣流苏裙出场,浓密卷发向上盘起,裙装以暗纹提花的黑色面料为主,点缀荧光效果的光纤材质。


    黑夜作底,乐声配合模特尚未完全成熟的台步构建乐园,在冷光加持下,如同圣者造访人间。


    台下没有任何喧哗,观众举起手机近距离拍摄。摄影师的闪光灯接连不断,那件成衣虽非秋季主打款,但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品牌方更期待出现下一个爆款。


    甘棠的出场顺序被临时调整到最后一位,直到T台即将上场才被通知。


    后辈们纷纷奉承恭贺。


    甘棠仿佛刚刚明白过来,有些束手无措,但又强撑着面子,维持一个不骄不躁的前辈形象,谦逊道:“品牌方这么赏识我,我当然会好好走啦。”


    甘棠压下心头的不快,踩着高跟鞋走上舞台。刚踏上灯光最强的中央区域,细跟被卡在一块突起的地砖上,脚踝狠狠一崴。她咬紧牙关走完全程。


    退场后,甘棠一瘸一拐回到后台,直指着导演质问:“唔系讲好在梁惊水走的时候,叫舞台协调员动手脚咩?”


    众目睽睽之下,导演脸有些挂不住:“别胡说。”关于换顺位的事,Tiffany没有提前告知他,或许是清楚甘棠心有不甘,容易记仇。作为设计师,她比谁都更担心这场秀出问题。


    没想到,那个新人这么快就看出了异样。


    压轴服装展示完,Tiffany携模特集体出场,登台致谢。


    梁惊水站在队末不起眼的角落,依旧被摄像机频频捕捉。


    显然,这样一张脸,任何摄影师都做不到“只拍一张”。


    谢幕前最后一刻,台下一捧红玫瑰的影子被灯光拖拽得修长,逐帧放大,最终定格在梁惊水眼前。


    闪光灯停顿了片刻,接着铺天盖地地朝那一处狂拍起来。


    陆承羡的脸出现在捧花后,他眉头轻蹙,眼神中带着几分陶醉:“惊水,你刚刚在台上的样子太美了。”


    梁惊水眼眶微扩,空气中的粘稠和恶心感瞬间濡入体内,令她肾上腺素直线飙升。


    她以为他那天醉酒时说要来香港只是玩笑,然而当这个人重新出现在眼前,出现在她人生首秀的场次里——


    她只觉得冒昧。


    与此同时,悉尼当地时间凌晨一点。


    商宗在公司开会的间隙,偏移目光扫了眼手机屏幕。


    最后一条回复停在前天中午。


    这两天他发过去的风景照和文字,通通石沉大海。有时真希望这个软件出个已读功能,让他少点猜测的余地。


    明明刻意冷淡,却不时用些可爱的方式吊人胃口,让他无法怀疑她的真实意图。


    那晚他主责在身,偏偏在看一部情感留白的电影时,对她的问题过于理智。


    这姑娘不过是想听几句甜言蜜语,他退让一步哄着就是。


    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她是个通透的人,想必从不会把自己置于难堪境地。


    他当时问梁惊水是不是喜欢自己,不过一时失智。


    那种心绪说不上来,他希望她只为他一个人产生情绪,又不希望她动了真感情,以免日后难收场。


    商宗也就是在几秒的时间里,看清了自己是个独享主义者的事实。


    会议内容投屏在白幕上,产品经理切换到搜索引擎查找案例。商宗看着投影内容,直到屏幕右侧的推荐词条跃入眼际,强行拽走他的视线。


    “首秀变修罗场!商宗女伴台上惊艳,旧爱捧花乱入引爆全场!”


    产品经理正欲叉掉网址。


    商宗扬手截停。


    关于他情场的词条案例比比皆是,但今晚这条,显然与他无关。


    商宗微眯眼凝视屏幕:“旧爱”。


    产品经理和会议室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不知作何反应。


    商宗当即打开桌前的电脑,搜索词条,点开了一段视频——台下的青年手捧玫瑰,献给台上浓妆敷面的女模特,目光里满是憧憬。灯光师特意为两人打了一束追光,而女模特没作表示,转身就走。


    青年的长相和她朋友圈里那人一般无二,随着岁月积累,颊边略显圆融之色。


    和照片中让他忌惮的那种混着光的灵魂不同,像烂尾的月光诗集。


    很神奇,他倏然冷静,从幻境中惊醒。


    商宗抬眼短促一笑,那笑容像是偷得的一个秘密,带着得逞的快意。


    他深信她的审美,尤其在男人这方面-


    投入工作后,梁惊水的生物钟与中老年无异,早上六点整,她准时张开双眼,下床洗漱、化妆,出门时在楼道遇到昨天彻夜未归的Chloe。


    根据一个月来的观察,Chloe在为一家不知名品牌做INS远程客服,主要负责订单跟踪和售后支持。薪水不高,但工作清闲,大多数时间可以居家办公,偶尔需要短期出差。


    除了抠搜这点让梁惊水略感不适外,Chloe在其他方面倒还不错,两人偶尔一起吃早餐。品牌方寄来的员工福利服饰,Chloe也会挑几件留给她。


    这个新锐品牌的基础廓形简约实用,既符合通勤需求,又带有一定的情绪化造型表达。在梁惊水看来能在这一行有很好的前景,只差一线机遇。


    她打算等自己的工作稳定下来后,向公司引荐这家潜力品牌。


    和Chloe一起吃完石磨肠粉,梁惊水打车到会议展览中心筹备晚上的秀场。


    这次的秀场采取私人邀请制,仅限时尚界的权威人物和高端宾客入场。内部票不对外销售,只能通过品牌、主办方或相关人士的推荐获得。


    前面三场秀,陆承羡次次选在谢幕时刻高调献花,把全场的目光都聚在梁惊水身上。


    她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成为焦点,心里暗自庆幸,总算没有搅屎棍了。


    彩排时,梁惊水身上的那件古着婚纱试装时还显得不错,但到了秀场灯光下,Tiffany越看越觉得少了点意思:“我待会在你裙子腰线的前中部加一束植物。你先去设计师房间等我,我忙完彩排就过去。”


    梁惊水点点头,提起裙摆,沿路走向后台。


    开门一瞬,她完全没料到,陆承羡以西装笔挺的“全新”形象,站在设计师房间里。


    为了配合今天秀场的主题,他打扮得像个即将上台致辞的准新郎,面色红润,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焕发。


    手里一大捧红玫瑰,一看就是刚从花店提的,瓣面上浮着透明水珠。


    梁惊水本能地后撤了两步。


    “惊水。”陆承羡和她打招呼。


    梁惊水皱眉:“你有完没完?这种地方你怎么混进来的?”


    陆承羡笑着说:“雪潼有个时尚界的大咖朋友,他帮我搞来的票。我刚看见你朝这边走,想提前等着给你个惊喜。”


    听觉几乎失灵,梁惊水脸上裂开一抹荒意,想问到底是单雪潼有绿帽癖,还是陆承羡得了什么臆想症。


    他低头看向她身上的婚纱,目光里带着一丝怀恋,仿佛在追忆什么无法重现的过往。


    梁惊水笑出声来。


    “好吧,你们赢了。”终于在第四次接过捧花,她投降,心悦诚服。


    刚才进来时门忘了锁,也许是风将门轻轻推开,一股凛冽的淡香飘入她鼻息。


    光影斜落,身后投下的人影与她的脚尖交汇,刚好压在影子的额头上。


    那影子沉静地伏在地面,岿然不动。


    梁惊水当机立断调头退后,迎面望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男人身量颀长,单手抱着一捧白风铃花,气韵春和景明。


    他目光安静地停在她脸上,又缓缓下移,扫过红玫瑰、婚纱成衣,最后带着惯常的笑意,眺到她身后的青年:“你是谁?”


    陆承羡双手环臂:“我是惊水男朋友。”


    对方笑了一声,低低的音节如细丝划过玻璃,凉意直透颈后。陆承羡不由缩起脖子,底气骤无。


    听他言简意赅说:“那打扰了。”


    伸手将门轻轻掩上,礼貌得体,不带一丝重量。


    屋内陷入静默,陆承羡下意识挺直了背,问梁惊水:“你的追求者?”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门被重新推开,带着一阵未消弭的风声。


    商宗站在梁惊水身前,没有碰她,慷慨地把选择权交出去。


    “水水,跟我走。”他说。


    只是他的声音不再沉稳,情绪在其中涌动,像心脏深处爆裂的焰火。


    陆承羡还在怔愣间,全然未觉商宗是什么时候将那捧红玫瑰塞进他怀里,花刺划过掌心,刺痛却迟钝若幻。


    那抹白影在眼前消散,连将他青春的灵魂一并夺去。


    第19章  真实的勾引


    梁惊水双手提起婚纱, 稍稍抬高裙摆,裙尾仍若即若离地贴着地面摆动,好似一只多音白闪蝶振翅低飞。


    商宗淡扫一眼,停在她身后:“先别动。”


    身后传来男人俯身的动静。梁惊水没有回头, 只是停下脚步, 后背莫名涌上一股轻微的刺痒感。


    他毫不迟疑地拢起拖地的裙摆, 手掌托住轻薄的纱料,动作透着一丝过分的耐性。


    “好了,我们走吧。”他轻言。


    那刺痒感愈发清晰,沿着脊柱蔓延开来, 梁惊水几乎屏息。


    商宗托住裙摆, 步履平稳地陪着女孩一同向前走。


    后台的目光被这一幕吸引,画面的浪漫充盈而至, 攫住人心最柔软的地方,不少人脸上绽出姨母笑。


    走到秀场后, 梁惊水完全记不起刚刚Tiffany是如何将花束绿叶系在她裙摆前部的, 也不记得耳麦与遮目带是何时固定到她头上的。


    她眼前漆黑, 对周围的感知愈加敏感。


    Tiffany在她身边提醒:“待会上场, 我会通过耳麦指引你的走位, 记住要避免磕绊或摔倒。现在我帮你把手别起来。”


    “我来吧。”一道低沉的嗓音接替了Tiffany的话,捎着不易察觉的哑。


    梁惊水的手被引导着向后,触碰到一片温热的掌心, 手腕被轻扣住。


    男人的手掌划过她的手背时, 梁惊水感到一股细微的颤意从肌肤渗入骨髓,那根丝带不仅束缚了她的手腕, 还仿佛缠住了身体里某根看不见的弦。


    每一次拉紧,都引发一股非自愿的震颤。


    最后丝带绕过手腕, 在他指尖灵巧地收拢成一个大蝴蝶结,余下的尾端自然垂落,柔柔地贴在她指尖。


    “漂亮。”他的声音贴得很近,耳后的热气拂过肌肤,让她耸肩缩颈,趾端不自觉蜷起。


    梁惊水几乎没法行走。


    让人心痒的欢愉横蛮地纠缠着一处,熏神染骨,她仍在细品余韵。


    一旁响起Tiffany暗昧的咳嗽声,疑似提醒商宗注意分寸。


    商宗从身后走近,手掌顺着腰线缓缓滑下,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恰巧停在最敏感的弧度,微微施力将她搂向前,扶着她登上后台。


    灯光渐次黯淡,帷幕无声拉开。舞台尽头聚光灯精准落在T台的起点,音乐随即响起,模特的裙摆在光影中翻涌,从手工法式刺绣到顶级真丝欧根纱层叠剪裁,每件婚纱都体现了V家对工艺细节的苛求。


    梁惊水的耳麦紧贴在丝带内侧,自然形成了一层降噪屏障。耳麦中传来的指令清晰可辨,而秀场观众的反应被隔绝在外界,她毫无感知。


    轮到她时,她从后台侧方出发,按照指令稳步走向台中三分之一处,一切进展顺畅。


    梁惊水稳稳踩着步点,目光落在前方光束中的虚无。


    就在此刻,耳麦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杂音。她于丝带下微微皱眉,以为设备出了问题,却不敢贸然停步。


    “注意左侧,稍微靠近中线。”


    一道含笑的轻叹不期而至,穿过她耳际,潜藏情意。


    梁惊水险些崴脚,竭力稳住心态调整步调。


    怎么会是他。


    一想到商宗正站在台下某处,目光紧紧锁住她在人前被束缚的模样,用他那种隐晦的方式纠正她的姿态,梁惊水瞬间如中弹般,面红耳赤,心跳失控。


    她无法看清前路,接下来的命运被他的手掌牢牢握住,如蝼蚁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他摆布。


    一瞬间,大脑中十万种化学反应激烈碰撞,唤醒了她基因深处埋藏的兽性潘多拉魔盒,柏拉图的哲思在此刻土崩瓦解。


    “在澳洲的这些天,我很想你。你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感到有点想我吗?”


    他的声音像轻柔的丝线在她耳边绕了圈,那种宠溺不显山露水,却温暖得无法抗拒,悄然渗入胸腔,掀起心跳狂潮。


    “水水,我很嫉妒,那个男人竟曾拥有过你的爱。”


    “但我心底的私欲,是单独而绝对地拥有你。”


    她几乎情难自抑,忍不住想用一声带着些许嗔怯的低语回应。


    “距离定位点还有两步,保持步态一致,目视前方。”


    “停,调整站姿,核心发力,保持轴线稳定。”


    他的声音在专业与柔情间切换自如,稳稳地引导着她。梁惊水提着一口气,在台上毫无瑕疵地展现了那件古着婚纱的重塑之美。


    谢幕结束,梁惊水回到后台,换下成衣,在镜前卸妆。厚重的粉底随着卸妆油一点点被溶解,露出她本就微红的双颊,宛如醉酒般透着一抹酡红。


    同场的模特见状,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对化妆品过敏。


    她笑笑没有解释。


    梁惊水已经不记得那天是如何与他交错走出展览中心的。


    极致的刺激像洪水般冲刷过她的神经,留下的只有片段化的记忆。


    停车场里停着一辆漆黑的四座公司用车,挂着小众的外国车标,梁惊水没认出来,只觉得这辆车算商宗开过的里面,尤为低调的。


    联络减少的那半个月,梁惊水以为自己与商宗只会清淡相处,无涉亲密。


    不过,那个夜晚,是她先让商宗进的后座。


    但商宗只专注于展示从澳洲带回来的纪念品:绵羊油、袋鼠皮手套,以及一副蛋白石耳环。他解释蛋白石是澳大利亚的国宝时,态度稀松平常,波澜不兴,像普通好友间的客套。


    梁惊水微笑着表达了喜欢和感谢,双腿优雅地交叠,奥赛鞋不经意间滑落。


    暗角里,玉色脚踝纤柔可见,悬在他裤腿边轻轻地晃曳。


    商宗的目光始终没有飘移,专注于自己的话题,却在她足侧彻底贴近的刹那,声音静下去。


    梁惊水被当场抓包,却毫无心虚之色,抬眼看向商宗时,眼神轻转,瞬间换成少女般的懵懂,仿佛对情爱毫不知情。


    那种介于天真和深沉之间的暗示,比真实的勾引更引人沸腾。


    夜色氤氲,商宗眉宇线条一如平日,只是静静看她,他的眼神带着探入感,似能在她肌肤上触抚游弋。


    梁惊水半眯着眼,眸光透着某种浓稠的情绪,像蜜一般缓缓流淌。她抿了抿唇,不知为何胆量激增,话音里夹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嗲气:“商宗,你帮我戴一下耳环嘛。”


    商宗哭笑不得:“怎么今天这么喜欢撒娇?”


    “当是回答你刚刚在耳麦里的提问,我一个人的时候——”


    梁惊水的手指勾住他的领带,微微一拉,强行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靠近他耳侧,温声呢喃:“会想你……商宗,我会好想好想你。”


    下一秒,她看到男人的目光骤然暗沉如暴雨将至的天空,手掌拖住她的后腰,将她毫不犹豫压向车座的柔软处。


    梁惊水下意识想偏头,却在他指尖的微微施压下,不得不安分地将脸侧向一边。


    耳环冰冷的金属触碰到她的耳垂时,她脸红如熟透的苹果,那细微的凉意非但未能浇醒理智,反而连耳鼓都在跟着心跳共鸣。


    商宗手里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步骤都似在故意拖延,一下一下磨溃人的心志。


    扣环咔哒一声合上时,梁惊水的指尖已不由自主陷进了皮椅边缘。


    尔时有另一辆车经过,刺目的车灯透过车窗打进来,照亮了后座的空间。


    那一瞬间,她从男人深灰色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耳环的光泽在昏暗中跳动,如同细碎的星光,一点点洒落进他的瞳孔深处。


    商宗的目光停驻了一刻,似乎被那抹光芒分了神:“你现在看起来,很合适。”


    光线一闪即逝,车内的空间骤然陷入更深的黑暗。


    梁惊水发现,商宗不喜欢在探索时主动询问,他更倾向通过触碰和感知捕捉她的反应,从中获得独属于雄性的秩序感。


    整整一刻钟,她坐他怀里,周身沁着汗,双手虚顿地向后举起,轻轻抚碰他的下颌。


    他像渡她欢愉的圣徒,即便忍得难受,眉宇的褶皱全程未退,却在她跃至巅峰后,低下头温柔地浅吻她的后颈。


    时间像偷来的。


    商宗驱车送她回住处,途中没有要求她解释陆承羡的出现,也没有询问为何在他出差的半个月里对他变得冷淡。


    只是他提及那件事的寥寥几句间,话里透出,他早已知道陆承羡是她的前任。


    梁惊水从二楼往下望,那辆轿车仍是在楼下停满五分钟,随后才缓缓倒车离去。


    直至尾灯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恍然回神——她一向没有删朋友圈的习惯,或许是商宗翻她朋友圈时看到了什么。


    所以走秀的过程中,他通过耳麦,说他嫉妒陆承羡。


    梁惊水心怦怦地坐回床上,拿起手机。


    她翻到2013年的朋友圈,跨年夜的情侣九宫格映入眼帘,只看了几秒,胃里像被狠狠搅动,恶心感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系统提示:【删除该朋友圈?】


    梁惊水几乎是急切地戳下【删除】。


    分手那天,陆承羡气息平和,坦然告知他与她恋爱的真实原因。他通过人脉圈查到她与蒲州单家的血缘关系,随后精心策划了一场长达两年的“跳板”计划。


    单家长女单雪潼虽私下追求开放式关系,但作为单家唯一有望继承家业的人,她需要一位相貌端正、智商卓越的高智人才延续血脉。


    而梁惊水不过是陆承羡与单雪潼联结的跳板,在被蒙蔽的谎言中虚耗了整整两年。


    从那以后,梁惊水彻底划清了与陆承羡的界限,不允许他以任何借口再介入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他正在犯她的忌讳。


    屏幕的白光映在她脸上,显出笔笔中锋的姿媚眼廓。


    陆承羡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串谷歌地图地址,点开后,是上海街221号。


    她现在的住址。


    梁惊水沉默片刻,拿起手机走到楼道尽头,拨通了商宗的电话。


    “我应该暂时不能住在这里了。”她低头盯着脚尖,声音闷闷的。


    第20章  女朋友


    本来, 梁惊水与商宗的合作仅持续到明年二月,也就是他生日之前。


    她与星启签订的工作合同为一年制,好在签约前,张知樾说明了只要完成当时合同附带的所有行程安排, 便可以协商提前解约。


    不过尔尔小半年, 她能够短暂拥有一段温柔的呵护。


    而商宗终将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 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政界或商界名媛联姻。


    这些梁惊水早有思想准备,也不意外未来会有别的女人站在他身边。


    她本打算把这段日子当作一场梦来度过,但半路杀出个陆承羡,情绪作用到神经, 当晚就做了噩梦。情境与重逢那次相关, 她站在舞台中央,陆承羡从暗处走近, 慢慢把一捧暗红的玫瑰撕碎撒在她的婚纱上。


    可诡谲的地方在于,那些花瓣迅速融化渗入纱料, 如活物般吞噬整片白色, 湿腥味从领口弥散, 化作血手死死攫住她的口鼻。


    从床上醒来的时候, 梁惊水掌心冰凉, 像还握着那黏腻的触感。她发现自己意识深处,依旧将陆承羡的接近视作威胁、动荡与危机临近的预警信号。


    隔帘边缘,纸箱堆叠在一起, 断断续续的胶带撕扯声将梁惊水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已经十点了。


    没想到这场梦魇缠人到连她中老年的生物钟都不管用了。


    群租房的房东神龙见首不见尾,日常事务基本不过问, 收租全靠线上转账。转租也很随意,只要提前找到接手的租客, 一个月里的任何一天都可以收拾行囊走人。


    小情侣没和屋里其他人打招呼,风风火火指挥几个搬家师傅把纸箱运下楼,中午前人去床空,梁惊水再掀开隔帘看时,床垫上只遗留了几片撕开的Durex外包装。


    Chloe在这里住得最久,租客来租客去的也早看习惯了。


    此刻她无暇顾及别人,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一个接一个。她低声用粤语咒骂,含“器官”量极高地从齿间射出,按住Shift键快速复制粘贴标准话术,另一只手切换后台查订单记录。


    梁惊水揉了揉头发,耳边噼里啪啦颇具过年放炮仗的声势。


    “商宗,顶你个肺,死扑街扑街!”


    梁惊水懂的粤语不多,不过对港片里那些经典的粗口绝对熟稔,她如有所感,抬头看向Chloe。


    发完一长段例行公事的话,Chloe仰头躺在塑料椅上形如槁木,有点灵魂出窍的意思。


    梁惊水收回之前对她这份工作的看法,以为是“清闲”,实则需要耗费大量心力与客户周旋,更有甚者能把一件普通的衣服问出论文答辩的架势,扣子的材质和生产地都要刨根问底。


    为了纾解白天的压力,她宁愿熬夜去夜店蹦跶一晚再回来上班。


    梁惊水思考着自己要不要跟她聊聊,最后,Chloe猛地掀眼,义愤填膺地剜她一下,搞不懂这个难得投契的女孩干嘛非得找那种人当金主。


    “商宗的活有多好?你还不想走?我看他也没让你的生活质量提高,换个别的金融男不行吗?”


    梁惊水知道她工作不顺时容易夹带个人怨念,斟酌腹稿,尽量一碗水端平:“我不是为了提升条件才跟他一起的,也有我的用意在,而且,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


    她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个月有晚上没回来,孤男寡女的,不是在过夜还能干什么。”


    梁惊水正经脸:“真没骗你。”


    Chloe皱眉想了会,最后费解地看梁惊水:“连擦边行为都没有?”


    梁惊水无言。


    Chloe表情欲刨根问底:“你说呀。”


    “时间差不多,我得出门了。”


    梁惊水从床上坐起,趿上拖鞋,以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径直走向卫生间,洗漱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


    而后,Chloe不再作声,只是一脸揶揄地目送她出门的背影。


    哦对了,看这姑娘走路有点同手同脚,明明主业是在台上走秀的,下回还是藏得好点吧。


    八字只剩一捺,指日可待。


    楼下等候梁惊水的是一辆挂着靓号车牌的SUV。她刚走到车旁,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郭璟佑那张眉眼飘逸、显然仔细清洗过的脸。


    “是你?”梁惊水心一咯噔。


    郭璟佑浮夸地别过头,尾音哼得老长:“唉,大白天就被靓女嫌弃,我还活不活了?”


    梁惊水笑着揭过这茬:“哪有,不介意我坐副驾吧。”


    坐上车后,郭璟佑自觉替商宗解释起没来的原因,大意是说他为了赶上她昨晚的秀,提前结束了行程,现在还在线上会议上和澳洲的负责人补收尾的工作。


    最后,他笑呵呵地感慨宗哥真是有情饮水饱。


    郭璟佑这人看起来一副缺心眼的模样,但他字里行间的挖苦,只要稍微有点耳力的人都能听出来。


    梁惊水拧开随身的矿泉水瓶盖,喝了口。


    车子进入隧道,头顶的灯光闪烁着,将黑暗劈成了一节节摇晃的光影,她看不清郭璟佑脸上是否还带笑。


    他语气平和地陈述起一段往事:“我们这些人能有今天,靠的无非是上几代的积累和运气。但你知道,得到容易,守住很难。单小姐,你或许不知道,宗哥的亲哥哥商琛,八年前为了一个红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原本是三井最被看好的继承人,可后来不仅弃了事业,连老婆孩子都抛下不顾。人啊活一世,拥有的越多,越容易被自己创造的欲望反噬。”


    这片隧道比梁惊水想象中长很多,她怎会不知道,这个圈子里,红颜可成全亦可毁人。


    有些本该归因于男人自身的症结,经过外界几轮解读与添油加醋,最终被归咎到红颜头上,可不是方便的替罪羔羊么。


    梁惊水盯着隧道出口那一点微弱的亮光,眼微眯:“我喜欢你最后那句话,但我没明白一点,你说的被自己创造的欲望反噬的人,究竟是商琛……”


    微妙停顿两秒,继续道:“还是那位我听到现在,名字都不存在的红颜呢?”


    驶出隧道的刹那,视野从狭窄的框架中释放,骤然敞亮。


    她注意到郭璟佑的唇线一度平直,却在光线彻底洒进来前,又微微扬起。


    郭璟佑笑笑地说:“哎哟,我就随口聊聊。你可千万别跟宗哥说啊,他最不喜欢有人提这事儿。要让他知道了,我肯定得被抓回去加班。”


    听着,梁惊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放心吧,明年二月一过,我就会离香港远远的。”


    她的“放心”并不是针对他加班的事,而是带着几分轻松,调侃她与商宗的关系不过是纯粹的利益往来,再无其他牵扯。


    其实也是在提醒自己。


    他们的关系,注定在春天之前画上句号。


    梁惊水未曾想到的是,车子停在了香港岛南区的浅水湾。面朝海滩,背靠青山,沿途的别墅一座接一座,密集得让她觉得有些拥挤。


    郭璟佑解开安全带,侧身说道:“宗哥还没带你来过这里吧?这是他名下的房产之一,一年也就住几个月,开窗即海景,老舒服了。”


    梁惊水点了点头,车门拉开的一瞬,她眼尖地瞥见座椅边缘粘着一根细长的金发,卷度明显,长度大约及肩下二十公分。


    她不动声色地扯下发丝,推回车门。


    站在光亮处转动手腕,金色发根显出两毫米的黑色,看起来像是刚染不久。


    梁惊水想起,第一次商宗带她去饭局时,她曾看到一个身形与温煦相似的女人,上了车牌号是5个8的SUV,正好是郭璟佑平时开的这辆车。


    事后温煦否认了,她选择无条件相信她。


    再后来,她知道那辆靓号车是郭璟佑的,第一反应不过是那晚他接了个女伴,并未重新疑心到温煦身上。


    梁惊水决定找时间和温煦谈谈,弄清她为何无端与郭璟佑牵扯上。


    眼前这幢二层独栋以现代风为主,屋顶为平顶设计,露台环绕二层,四周点缀着修剪整齐的灌木和景观树,庭院内还有一个小型泳池,水面波光粼粼。


    梁惊水和郭璟佑一起走进庭院,她瞥了眼边上停靠的商务车,似乎前面已经有客人到了。


    郭璟佑用“你接下来可能要倒霉”的眼神替她哀悼:“啧真不巧,董夫人来了。”


    梁惊水刚走到门前,回头不解地问:“董夫人?”


    郭璟佑望着一处欲言又止。


    梁惊水似有所悟,转过身,正好看见一身华服的妇人从门后缓缓走出来。


    她披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驼色大衣,脖子上系一条淡金丝巾,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年虽逝而神韵犹存,带着几分“紫衣连夜绣,金缕入云歌”的雍贵。


    虽未穿金戴银,但一看就是有钱到没边的富人。


    下一秒,梁惊水看见妇人的神色像翻了一页书,面色极其难看。


    董穗踏近观察她的脸:“你和梁徽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她女儿?”


    梁惊水瞳孔微缩,一时无言以对。


    “只是长得相似,她是大陆蒲州单家的女儿,和梁徽没有瓜葛。”


    脚步声清晰地落在身后,不急不缓,他最终从旁边越过,显露出一身烟灰色落肩款家居服,薄镜片滑在鼻梁上,添了几分雅痞。


    商宗单手虚虚插兜,抬起手臂,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的距离分隔开。


    误入修罗场的郭璟佑抽抽鼻子,也转身退到了庭院之外。


    董穗对这个儿子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稍有不如意便是冷冷一句:“你怎么会带情儿来这个住宅?这里是阿琛的故居,你这样让我感觉很不尊重。”


    商宗口吻淡淡:“请您说明,我带自己的女朋友过来,哪一点算失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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