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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夜色深深, 冷风萧瑟,树影被吹成摇晃却吵闹的团团墨。


    江远丞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又收回了手, 直视她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他们的距离很近,可却没有任何接触, 只有彼此呼吸出来的半透明的水雾袅袅从唇鼻中呼出, 纠缠又散去。


    温之皎在一瞬之间,几乎毫无表情, 如动物一般,在面临狩猎时无法动弹分毫。可也只是那一瞬, 江远丞望见她的唇痉挛了几下, 随后,她躲闪的眼神也回以注视,含了些纯然的困惑。


    “你自己说的, 你忘了吗?”温之皎顿了几秒, 又恍然大悟,“哦,你真的忘了。”


    她转过身,大步往前走, 连卷发也在空气中挥出了小小的弧度,“好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我,陈意,你,还有江临琛一起。我问了陈意,你和陈意说的。”


    温之皎说完, 嗓子发紧,头皮都绷着。


    她没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生怕露馅。


    身后只有沉默,以及浅浅的脚步声。


    半分钟后,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原来如此。”


    江远丞道,“我不信。”


    温之皎:“……”


    她心里还是松了口气,道:“我闲着没事骗你干什么,你不信打电话,我和陈意对质。”


    “不用了。”江远丞顿了几秒,话音有了些认真,“不过看来现在,你愿意和我聊聊过去的事了。”


    温之皎:“……”


    怎么这么难缠啊!


    温之皎心知,若是不说,他会一直怀疑下去。箭在弦上,她引起的话头,还得她继续,于是道:“行吧,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跟你们俩真不是很熟,有的事我也不知道。”


    能说的,就把她的名字改成陈意。


    不能说的,全都说不知道。


    保佑保佑,千万别再出差错了!


    温之皎祈祷着,两人已走到了花圃前,花圃很深,在暗夜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又顷刻间想到了什么。她回过头,望向江远丞,却正和他的视线撞上,望见他唇边清浅的弧度。


    江远丞移开视线,“怎么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温之皎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她道:“说什么刚好看到我,一转眼不见了,这根本不是回答吧?”


    她以为是花圃有踩踏的痕迹,现在一看,完全没有啊。


    “嗯。脚印。”


    江远丞道。


    温之皎蹙眉,“撒谎,这里根本没有。”


    “不在这里。”江远丞顿了下,道:“在小路上。”


    温之皎没懂。


    江远丞便解释道:“你走的路里,有一段路土质柔软发红,泥蹭在了鹅卵石上。从方向看,哪条路都没有走,所以我想你或许穿过了花圃。”


    温之皎:“……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走的路土质发红?你一直在跟踪我吧?”


    江远丞低头望向她,眼神认真,摇了摇头。


    鬼才信你……


    温之皎心里有着气。


    王八蛋,都失忆了还跟踪。


    现在我跟你才没关系!


    不对,有关系也不允许你跟踪!


    谁要被你找到!陌生人懂吗!


    温之皎越想,对江远丞的感觉便更复杂。有怕他想起来,又有些无奈,感觉控制不住像以前那样对他耍脾气,还有点烦躁,觉得他洞悉了什么在试探她……


    她一个头两个大,不想理江远丞,兀自穿过花圃。刚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闷哼。她转过头,望见江远丞俯身,两手攥着手掌,低着头。


    温之皎拿着手电筒照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远丞站直,偏头躲开她的灯光,慢慢接近她,“没注意,手杖打滑了。”


    温之皎道:“那你刚刚怎么——”


    她手滑落,手电筒便照见他裤子上的泥泞。


    那些泥泞从膝盖一直到小腿,还有些石子附着,隐匿在花草之中。


    江远丞也注意到了,抬手拍了拍些灰尘。


    ……所以刚刚是一路摔过来的吗?


    温之皎抿了下唇。


    “你真讨厌……”


    温之皎说。


    江远丞挑眉,“什么?”


    他话音刚落下,便看见她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江远丞见状,灰眸闪烁了下,下意识抬起手揽过她。


    怎么了,皎皎?


    不舒服吗?


    别生气。


    ……一连串话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


    “啪——”


    他伸出的手被她挥开,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江远丞的灰眸沉了沉,所有话与情绪都沉到了心底,一种闷与痛同时升起。他没再动作,站着看她,眼睛轻颤,唇抿着。


    ……太像以往的相处了。


    无论是,那些事发生前,他被她气到或伤到。还是那些事发生后,他日渐不安,她却一句话都不回应时……他就会无言的凝视她,一如现在,像有很多话,又像那些话都不应该说。


    温之皎不看他,只是一把抓住他的手杖,转过身,“走得慢死了。”


    江远丞的灰眸里泛起涟漪,一圈圈扩散,话音有了些沙哑,“好。”


    温之皎牵着他的手杖,走在前头,昂着脑袋,像是牵一条狗。江远丞心中闪过这样的想法,可他没有说,只是跟着她,将她飞扬的发丝映入眼中。他们并没有说话,夜色中,只有馥郁的花香被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打散,又轻盈地萦绕在他们身旁。


    一阵风吹过,花香更甚。


    江远丞打了个喷嚏。


    温之皎脚步顿了顿,道:“我把外套还给你吧。”


    “不用。”江远丞道:“只是太香了。”


    正说着,两人也走到了花圃边缘。


    温之皎踩上台阶,深呼了口气,她松开了握着他手杖的手。江远丞也收回手杖,撑着它走上台阶。


    江远丞笑了下,拍了下裤腿上的灰尘,道:“拖累你了。”


    温之皎没说出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


    “我不用手杖也能走,也能跑。”江远丞感受到她的沉默,又道:“只不过会觉得腿会有点酸。”


    平日走路跑动,动作幅度不大时,要不是握着手杖,几乎没人看得出来他微跛。


    “和我解释干什么呀,我才不同情你。”温之皎笑了起来,转过头,“那又不是我的腿。”


    那是你自己选择的。


    是你自己要当傻子,疯子,瘸子。


    温之皎恶狠狠地想,脸却还是鼓了起来。


    江远丞没再说话,便道:“我和陈意是怎么认识的呢?”


    “上学的时候。”温之皎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具体的,只知道那时候你和她在某个城市遇到了,然后你就跟她恋爱了。”


    “你觉得陈意是个什么样的人?”江远丞想了想,又道:“我为什么会爱上她?”


    “很漂亮。”温之皎抱着手臂,“你爱上她很正常,男人都见色起意。”


    “陈意很漂亮吗?”


    江远丞问。


    温之皎:“……”


    她怎么知道!


    按理说,替身梗不都会选长得像或者什么地方像的吗?


    她觉得,要是有人像她三分,都绝对是美人了!


    温之皎有点被问倒了,蹙着眉,道:“你没见过她吗?”


    江远丞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望了眼如墨的天空,道:“我记得,在一张合照中,我和她举着一条鱼,但好像在船上,这很奇怪。”


    “哪里奇怪?”


    温之皎不解。


    “我很少和人一起海钓。”江远丞道:“比较危险,而且会影响我集中注意力。”


    温之皎道:“那只能说明,在她面前,你的注意力一点都不重要。”


    江远丞笑了下,“我觉得更像是……注意力已经不在钓鱼上了,也许对方不会钓鱼,要专心教她。”


    “你怎么就认定陈意不会钓鱼呢?”温之皎有点窝火,“说不定她钓鱼比你厉害多了。”


    江远丞道:“是吗?”


    他叹了口气,五官深邃而幽暗。


    江远丞道:“为什么,偏偏想不起来。”


    他像是感到困惑,也像是感到痛苦,声音低沉。


    “那……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呢?”


    温之皎转头,看着他。


    路灯映亮彼此的脸,那是柔和的黄光,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呼吸的雾气在如胶的光中升腾又沉落。


    江远丞的眼睛红了些,灰色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她,道:“不记得的每一秒,我都感觉到失去。”


    “失去也不一定是坏事。”温之皎唇动了下,笑起来,轻飘飘的,“过去也许并不如你想得那么美好,也许是痛苦又令人讨厌的,我对你的执着完全不理解。”


    她是真心这么想的,在过去,他们互相折磨,没有人是快乐的。而现在,他看起来虽然仍不快乐,却远没有那么疯,甚至让她想起来年少时的他。


    温之皎自觉在开导,可在亲切,天真而又烂漫的语调下,藏着一种全然脱离他人命运的轻飘飘与怜悯。江远丞在这一瞬间,察觉到一根刺从他的眼球一路扎下去,痛感从心脏蔓延到指尖。他笑了下,“是吗?”


    “是啊。”她眼神认真,唇边含笑,话音都轻快了起来,对他继续道:“照我看来,要么,你就放弃找回过去,跟陈意创造新的回忆。你们过去爱过,只是失去了一些时间,只要时间足够,你们会重新相爱的。”


    时间足够,总会爱上的。


    江远丞几乎想笑,也确实笑了,他仰头看了眼路灯。他望见有些飞虫,在这样的寒冬里,仍然在灯下飞舞与盘旋。他的喉结滑动,眼神深了些,望向她,又径直往前走。


    “要么呢,还是放弃找记忆,但也放弃陈意。”温之皎连说带比划,追上他,和他继续说话,“虽然这样对陈意不太好,但你可以补偿她一大笔钱。然后你再开始新生活,找你会爱的人,这也很好。”


    “皎皎。”


    江远丞出声了。


    沉而沙哑。


    温之皎一瞬间从劝解模式中惊醒,心猛地一跳,望向他。


    好几秒,她才道:“怎么了?”


    “公寓快到了,路有些陡。”江远丞语气淡淡,“小心摔倒。”


    公寓群之间的路有着绿植与砂石,还有鹅卵石铺就的路。


    “哦。”温之皎干巴巴地应了声,转身走路,又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江远丞道:“为什么?”


    “我们以前认识,但不熟。”温之皎点点头,像在肯定自己,“所以你不准这么叫。”


    江远丞没有说话。


    温之皎心里有了些说不上来的惊慌,可一抬眼,距离自己住的公寓就几步路了,她的心放下了些,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我住的地方就在你斜对过。”


    江远丞道。


    温之皎又不说话了,她不断思考着自己刚刚说的话,怀疑是否露出了破绽。她脖颈抽动着,呼吸有些急促,皮肤再一次紧紧贴着骨头。


    江远丞慢悠悠地走在她身后,鞋子摩擦着砂石,发出细碎的声音,而手杖落在地上,则发出小声而规律的“笃笃”声。


    温之皎越是紧张,越忍不住胡思乱想。


    难道突然想起来了?


    难道是发现不对了?


    难道自己又露馅儿了?


    温之皎走到公寓门口,拧开门进去,转身道:“好了你赶——”


    “咚——”


    她的话音骤然被一个动静打断。


    温之皎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一低头,望见江远丞抬起手杖抵在了门上。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灰色的眼睛里毫无温度,随后,一个迈步直接搂住她的腰。


    “咔嚓——”


    门合上。


    温之皎惊愕起来,“你想干什——”


    江远丞拥着她,手杖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声,手插入她的发丝中,搂住她的腰部吻了上去。她的头嗑在他手上,阻隔了与门的接触,轻微的震动令她更为无措。可他的吻又迅速夺走了她的注意力,那吻带着怒气与急促的呼吸,紧接着,湿润的泪水也滑入他们的唇舌之中。


    江远丞吻得格外凶狠,紧搂着她的腰部。她被吻有得窒息,身体的悬空令她背贴着门不断下滑,最终,她滑坐在地,他跪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脸亲吻。


    漫长的吻结束,她几乎有些眩晕。


    江远丞的鼻子抵着她的鼻子,薄唇湿润而红,灰色的眼睛里有着雾气,呼吸打在她的脸上。温之皎平复着呼吸,他扶着她脸的手动了动,拇指抵住了她的唇。


    “你发……什么疯?”温之皎有些懵,眼睫上有着细碎的泪珠,“江远丞,起开!起开!”


    她抬起手,用力推他肩膀。


    江远丞苍白的脸上染上大片绯红,却越贴越紧,“皎皎,皎皎,皎皎……”


    “你叫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温之皎扯着他的衣服,对他又抓又打,甚至扇他脸,“滚开,滚开,江远丞,你给我滚开!”


    江远丞却只是一遍遍叫她的名字,低头紧紧贴着她的额头,“皎皎、皎皎、皎皎、皎皎……”


    温之皎被念得有些崩溃时,江远丞终于说话了。他贴着她的脸,笑了下,话音很轻,“看来,他们没来得及教你怎么骗我。”


    “从来没有海钓的照片,”江远丞拇指从她的唇触到牙齿,“只是我之前发现了两副鱼竿,一副大,一副小。那是为你做的,对吗?”


    温之皎用力咬住他的手指。


    江远丞望着她,眼睛弯了下,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他道:“为什么呢?”


    那些照片,那些被修改的一切,都应该是以他们的曾经为蓝本的。他们应该是相爱且幸福的,每一次靠近,心脏满溢出来的情绪像一百、一千、一万只白鸽扑腾,要从喉咙里飞到她身边。


    可为什么,她不愿意他想起来呢?


    是因为,她已经自己开启了新的,不需要他的新生活吗?


    为什么呢?


    血液从染上她的唇齿,也从他拇指上缓缓流出。


    江远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是红的,任由她咬着他的手指。他的泪水平静地留下,像是在痛苦,又像是在绝望。


    最终,他松开了所有禁锢,将她扶起来。


    拇指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温之皎抬起手扇了他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她道:“江远丞,你记错人了,你要找的是陈意,不是我。滚出去,离我远一点,听到没有!”


    她顾不上擦一擦唇边的血,于是,江远丞便看着她殷红的唇。


    他希望那些血顺着她的唇齿,落入她的咽喉之中。


    江远丞拿出了手帕,擦拭她的唇。


    “啪——”温之皎拍开他的手,道:“滚!”


    江远丞仍没有说话,往外走,他俯身拿起手杖。


    打开门,即将离开时,他又转过头,看她。


    她背对着他,扶着沙发,他便只能望见她一头浓密的卷发,还有她轻轻颤抖的肩膀。


    温之皎转头,脸色通红,烦躁极了,“你怎么——”


    “不用戴面纱。”


    江远丞话音很轻。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温之皎气得发笑,讥讽道:“你以为你算什么,我是为了挡我的过敏。跟你有什么关系,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陌生的神经病。我不想跟你废话,自以为是,自恋狂,神经病,疯子,王八蛋,坏种!”


    她一口气骂了一通。


    江远丞静静地听着,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脸上还有红痕。


    他闷闷地道:“不,我是说像草莓。”


    温之皎思路一下被打断,“什么?”


    江远丞望着她,又道:“那些,也不过是草莓籽。”


    她瞬间明白他在说过敏的红点是草莓籽。


    温之皎:“……”


    她一时间又羞恼,又被他的比喻弄得想笑。


    江远丞却已拄着手杖出了门。


    门锁合上。


    温之皎气得走了几步,又抓了抓蓬松的卷发。她当然在为江远丞识破她而恼火着急,但……他的比喻又让她心情不错,一时间愈发崩溃。


    明明失忆了,倒还记得怎么哄人。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难不成要摆脱他,真的只能靠谢观鹤?


    不行,这不就让谢观鹤如意了!


    不可以,她才不要他那么得意!


    温之皎焦头烂额了起来。


    而江远丞刚走出公寓几步,便望见一个身影。


    那身影快步朝他走过来,随后,他站在他身前,脸上带着笑:“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


    江远丞怔了几秒,才发觉,对面的人是江临琛。


    江临琛望着他脸上的红痕,眼神闪烁了下,却仍是笑着的,裤袋里的手却攥成了拳。


    “散步。”


    江远丞道。


    他又道:“你呢?”


    “皎皎睡了很久,按照习惯,她应该快睡醒了。”江临琛笑意温和,“我打算带她去餐厅吃点东西,怕她饿着。”


    他说着,视线又落到了江远丞流血的手指,又轻巧收回。


    “不用再试探了。”江远丞沉默了几秒,看着他,“她吃过了。我带她去的。”


    江临琛的笑意缓慢消失,眼镜下,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气氛安静也紧张了起来。


    两人之间暗自的防备终于被挑破。


    江临琛深吸一口气,微笑又攀附上眼角,但下一秒,他一把抓住江远丞的领口一拳打过去。他动作很快,江远丞挨了一拳,但他也迅速抬起抬起手杖,直接戳向他的腹部。


    江临琛后退几步,道:“江远丞,皎皎是我的女朋友。”


    “所以呢?”


    江远丞顿了下。


    江临琛眉眼动了动,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离她远一点。”


    他语气有了些警告,“你也有了女朋友,为了她,也自重一点。”


    “她不也在和别人交往,你自重了?”


    江远丞表情淡漠,“你、顾也、陆京择,有哪位自重吗?”


    江临琛几乎以为他想起来了,但一瞬,他意识到他在说谢观鹤。他冷笑了下,道:“那又怎么样呢?这其中没有你的位置,你不甘心了?”


    “不。”江远丞挑起眉头,凝视着他,道:“你和皎皎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他问完,却又道:“算了,什么关系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她和我一定交往过。如果,你们在我之前订婚,那是你插足了你弟妹的关系。如果是之后,那只能说明你没用。”


    “就像,江家由我继承,而不是你。”他抬起手杖,再一次抵住江临琛的肩膀,眼神冰冷,“也不用拿陈意压我,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幌子。”


    “是谁没用呢?”江临琛后退两步,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杖,拉扯过来,抬手抓住他的头发。他用的力气很大,眼镜下的视线有了些烦躁,俊美的脸上有过阴戾,“你以为用这些就能诈我?江远丞,既然你也不装无知了,那你看的出来,她讨厌你。”


    江临琛笑了下,“在我们之间选,她不会选——”


    江远丞曲起膝盖撞向他的腹部,灰眸阴沉,笑了下,“走着瞧。”


    他们的厮打极为凶狠,但时间并不长。


    两人分离时都挂了彩有了血。


    江临琛原本要叫醒温之皎带她吃饭的计划只得落空,而江远丞回了公寓,心情却也不好,坐在桌前对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发呆。


    他的窗口斜对着她二楼的窗。


    他便望她卧室里的灯。


    皎皎。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失去的那些仍在失去,至少现在,他已经知道什么不该失去。


    一夜过去。


    温之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外落到她身上。


    温之皎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继续睡,却听见一道戏谑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醒啦,江远丞已经想起一切事情,正在帮你选婚纱呢。”


    温之皎:“……!”


    她骤然惊醒,猛地起身。


    一起身,却望见顾也坐在她床边,和她招手,“早上好。”


    温之皎拿起枕头打他,“你有病啊!吓我一跳!”


    顾也抓着枕头,跪在床上,跟条美人蛇似的,“你好能睡啊。”


    “不对,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温之皎大惊失色。


    “谢观鹤给我的钥匙。”顾也笑眯眯地道:“他今天有事,一整天都没空,所以特意派我来替他承恩。”


    温之皎:“……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被他的话逗笑,可一望顾也,又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


    顾也没穿外套,衬衫外是马甲,肩带与袖箍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与臂膀,显示出宽阔的肩膀与臂膀肌肉。他半跪在她床前,手撑着床沿,黑发垂落在昳丽俊美的面容上。银框眼镜下,狭长的眼睛里满是笑,直直地望着她。


    气质矜贵又放浪。


    顾也察觉到她的视线,笑意更灿,“圣上很满意?”


    温之皎掀开被子,用脚踹他,“起开啦!我要洗漱!”


    顾也却握住她的脚踝,他的手有些冷,拉拽她。她一时不察,身体滑躺起来,他便贴过来,她立刻用脚抵住他的胸膛。炽热的温度隔着衬衫与修身马甲传到她的较低,同时奔赴而来的还有心脏的律动声。


    温之皎道:“干什么啊你?”


    她又轻轻蹬了蹬他。


    顾也却笑起来,手指顺着她的脚踝下滑,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路攀附,捏了捏她的小腿肉。他低头,吻了下她的脚背,是湿润的吻,随后一路吻到大腿。


    温之皎被他亲得有些痒,顾也压在她的身上,一把抱住她翻了身。她一愣,可顾也却侧躺着,一副子困了的样子,用冰冷的怀抱禁锢她,“你醒了的话,我们就一起睡觉吧。”


    “干什么,我都清醒了。”温之皎顿了下,又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顾也道:“你睡好久,我一个人闲着无聊,在外面堆雪人。”


    “几岁了你!”温之皎嫌弃,却又道:“今天又下雪了吗?”


    “停了好一会儿了。”顾也道:“我堆的雪人跟你一模一样呢,要不要看看。”


    温之皎扯他头发,“那你倒是松开手啊!”


    顾也笑了起来,凑在她脖颈亲了口。


    “又想跟你邀功,又想再抱你一会儿发。”他很有些做作地感慨,脸上满是笑意,狭长的眼睛里映出她的面容,“简直像苹果里的坏虫子,不知道往哪儿钻了。”


    温之皎听了,又笑起来,在他怀里笑得发抖。


    她道:“这句话还有点可爱。”


    顾也道:“因为化用了诗句,我抄的。”


    温之皎:“……真煞风景!”


    她说完,又想起来了昨晚江远丞的步步紧逼,以及……谢观鹤的话。她眼珠一转,心下一动,望着顾也。


    顾也眨了眨眼,“又要干什么?”


    温之皎道:“江远丞来找我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顾也笑了起来,“你以为真能瞒得过他啊。”


    温之皎眨着眼,“你就没有办法帮我吗?”


    “什么办法,现在跟你求婚,让你跟我订婚吗?”顾也笑意更大,却捏住她的脸,道:“那你找谢观鹤啊,像之前那样,抱着他不撒手,他肯定开心死了。”


    温之皎:“……为什么你不行?”


    顾也笑眯眯道:“去看雪人吧。”


    温之皎闹脾气了,“我不!你敢拒绝我!我不要——”


    “祖宗,我哪里敢拒绝你。”顾也叹了口气,摸她的脸,吻了下她的眼睛,话音很轻,“这是让你拒绝不了的方法。”


    温之皎没懂,又有点生气,扯他头发,“讨厌你。”


    “真讨厌吗?”顾也支着脸,笑道:“我才讨厌你。”


    他的手指扶住她的脸,眼神深了些,手指摩挲她的脸颊。


    他轻声道:“讨厌到想变成更坏的虫子,把苹果都吃完,然后撑死。”


    温之皎:“……”


    她头晕了,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可顾也却一把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脚步轻快,“走咯,看雪人去!”


    温之皎被他抱得摇摇晃晃,又笑又气。


    第132章


    当顾也抱着温之皎下到公寓时, 温之皎终于望见了所谓和她一模一样的雪人。


    白白胖胖的两个大雪球堆成的雪人,雪人没有脸,但身上插满了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花朵。话多从脸上到身上, 几根草做成了一张不高兴的向下弯的嘴。


    温之皎从顾也怀里跳出来,指着那张嘴,“什么意思?”


    “不高兴啊。”顾也弯着身体, 一根手指戳她的嘴, “喏,看, 这不又不高兴了?”


    温之皎:“……”


    她很有些生气,张开嘴就咬他。


    顾也立刻抽回手, 笑眯眯道:“别光看嘴啊, 这不还有好多鲜花。”


    温之皎凑近雪人,雪人染了她一鼻子雪,她却不甚在意, 嗅雪人上的各种花。花香淡淡, 混在一起,也并不浓郁。顾也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部,叫唤她:“小心点, 我堆了好久呢,有些雪是脏的,我专门挑得干净的雪。”


    “好啦,知道你用心啦。”温之皎心情很好,站直身体,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还知道插上花,我喜欢。”


    顾也道:“你真喜欢这些花吗?”


    “喜欢,插在雪上面很可爱!”


    温之皎点头。


    顾也顿了下,道:“这些花代表的是你身上的红疹。”


    温之皎:“……”


    她一下翻脸,脸狰狞了几秒,“你!你干嘛非要惹我生气!”


    顾也见她被气得横七竖八,立刻仰头笑了起来。但温之皎可不和他开玩笑,在他怀里一转身,就踮脚掐他脖子。


    “坏东西,坏东西。”温之皎用力,身体摇摇晃晃,“本来我都要忘了,你又说,王八蛋……”


    温之皎碎碎念,手上力气一点都没减少,顾也被她晃得有些站不稳,一个后仰跌坐在阶梯上。她也摇摇晃晃,倒在他怀里。


    顾也心情极好的样子,也不和她斗嘴,坐直了,将她圈在怀里。随后,他张开大衣,将她裹住,腿和手都抱着她。


    “哎呀,你不要跟大蜘蛛一样。”温之皎被他两手两脚地缠着,忍不住扭动肩膀,可他的怀抱实在暖和,她扭动了会儿,便又不动了。顾也闷闷地笑了几声,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道:“暖和吧。”


    “还行。”


    温之皎把话说得勉勉强强。


    顾也却多动症似的,抱着她晃来晃去,跟大不倒翁抱小不倒翁。温之皎被晃得有些晕,卷发也被蹭得起了静电,她发出细细的尖叫声。


    温之皎道:“你力气好大,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顾也这才愿意松点劲儿,却又贴着她的脸,道:“真想什么都不干,就和你一起坐在这里。”


    “那不是要被冻死了。”温之皎笑起来,“这雪人会不会化掉啊?”


    “嗯,按理说会,现在就已经在化了。”顾也一本正经的,又道:“除非,今晚又有一场大雪。”


    “好可惜。还蛮可爱的。”


    温之皎有些遗憾,又伸手玩地上的积雪。她捏了几个雪团子,顾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动作。


    玩了两分钟,她就冷到了,缩回手放在顾也大腿上取暖。


    “嘶——”


    顾也发出了小声动静。


    温之皎哼哼道:“这不是还穿着西裤吗?”


    “那也冷啊。”顾也说是这么说,却握着她的手,放到了膝盖窝里。他用腿夹了夹她的手,“现在好点没?”


    温之皎道:“好一点了。”


    顾也便笑起来,道:“真娇气。”


    他又道:“你什么时候再穿你的大氅啊,我也有一身黑狐大氅。以前我还觉得太骚包了,现在觉得咱们能一块穿。”


    “干什么,和我穿情侣装吗?”


    温之皎转头望他。


    “亲子装吧。”


    顾也道。


    温之皎瞪他一眼,又转过头,望着远处的景色,道:“我们等等玩什么啊?”


    “还没想好,再坐会儿吧。”顾也说着,抱着她晃了晃,跟撒娇似的,语气带着笑,“不然我们说会儿别人坏话吧。”


    温之皎转过头,望着他,正要说话。


    顾也却低下头,对她的唇啄了几下。


    温之皎:“干嘛,我要说话呢。”


    她蹙眉,很有些生气,被亲过的唇翘起来。


    顾也喉结滑动了下,又想亲,温之皎立刻伸手,他便亲到她手心上。可他觉得也不错,笑起来,对着她手心与手指一顿亲。


    温之皎:“……好讨厌啊你。”


    顾也又是笑眯眯的样子。


    温之皎道:“谢观鹤忙什么去了啊,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怎么说,皎皎分析出来了什么。”


    顾也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跟我提订婚了。”


    温之皎望向顾也。


    顾也的眼神动了动,却又弯起来,道:“然后呢?”


    “然后他威胁我。”她想了几秒,继续道:“他说你不主动跟我订婚,其他人我又不喜欢,而我又怕江远丞,我迟早会同意的。”


    温之皎道:“他今天让你来陪我,肯定是为了让我觉得你不可靠,只能靠他。”


    顾也笑出声了,抬起手捏着她的下颌,眼里有了些精光。他道:“下次耍坏的时候,眼睛别这么亮。”


    “你在说什么东西?”温之皎听不懂似的,扯他手,还有点委屈,“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顾也抬起手捏她的脸,“那也没用,我才不会被刺激。”


    他这么说的时候,却没有笑,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温之皎有些烦躁,“我才不想让他如意。”


    “为什么?”


    顾也岔开了话题。


    他也真的有点好奇。


    她自己没有察觉,但事实就是,谢观鹤正在一点一滴渗入她的生活当中。她以往遇到事总要惊天动地,把所有人折腾一遍,现在,全没有了。那些折腾,只冲着谢观鹤去了。


    温之皎道:“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顾也慢慢笑起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就不知道怎么作是吧?”


    温之皎觉得他说话不中听,狠狠掐他,他便龇牙咧嘴一番。可很快,他却又圈住她,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有一分的情绪,就要演出三分,说成十分的。他是十分的情绪,只表露一分,跟空气似的,一吹就散。”


    顾也的手指缠上她的发尾,轻声道:“他越是不动声色,也许越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又道:“温随最近有联系你吗?”


    “啊?有。”温之皎被他的打岔搞得有些懵,“他说最近很忙,去不了会议,让我玩得开心。”


    顾也笑眯眯道:“连你都时不时忘掉的人,谢观鹤不会忘掉。”


    温之皎:“……啊?你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你把谢观鹤当工具人就行。”顾也认真道:“他永远能让天秤两端是平衡的,但是呢,他也必须是把握局势的人。”


    温之皎转过头看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着纯然的专注。


    顾也被她看得心跳一拍。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那你呢?”


    他也抬起手,覆住她的手,手指钻入她的指缝中。


    顾也笑起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是能开开心心活到一百岁的快乐王子,这样你九十多岁还会找你顾也哥哥想办法。”


    温之皎:“我才不会叫你顾也哥哥。”


    顾也耳朵红了下,道:“再叫一遍。”


    温之皎被他弄得一身鸡皮疙瘩,“呃啊啊好肉麻!”


    顾也笑起来,抬起手戳她脑门,“走,该去吃饭了。我饿得肚子扁了。”


    可他说是这么说,也不松手,还是抱着她。她一时间挣脱不开,只能用力往前走,他便跟鬼魂似的缠着她身后蠕动,气得她又骂他几句。


    “咔嚓——”


    公寓门合上。


    温之皎道:“那陆京择呢?”


    顾也顿了下,道:“把我当锐评机器人啊?”


    “可是,我想听你说话。”


    温之皎仰着头,轻轻说。


    她撒娇起来,就只是睁大眼,很有些做作。可他偏偏一看她这样,就有些招架不住,开开心心咧着嘴亲她几口。


    顾也道:“你踩他一脚,他一笑置之,等十年后再杀你全家那种人,又阴又能忍又能等的。”


    温之皎:“……”


    她没忍住笑出声来。


    温之皎:“江远丞呢?”


    “……你别点名了,我自己给你说一遍得了。”顾也有点受不了她嘴里有别人名字,抱着她,跟两只企鹅似的摇摇晃晃走路,“他的话,像头棕熊。藏在在树荫里,根本看不见。等看见的时候,基本离死不远了。”


    温之皎看了看他。


    顾也认命,道:“好好好,我继续。江临琛的话,又拧巴又装,会偷偷努力到凌晨,但在学校里睡觉,假装自己是天才。”


    他想了想,“还有谁?哦,温随和裴野是吧?这俩就很简单啊,一个跟是蟑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恶心人,一个就……八十岁了,还会在朋友圈发伤感语录。”


    温之皎怔了几秒,有些疑惑,“有吗?可我看裴野的朋友圈都是照片,拍得还挺好看的。”


    她说着,还拿出手机看了眼,点进裴野朋友圈。他站在她身后一看,全是比赛照片,笑容灿烂,穿衣服没穿衣服的都有。


    顾也没说话,打开自己手机看了眼,又递给温之皎。


    温之皎疑惑接过,很快望见了一行行歌曲分享和文字朋友圈,最近一条还是前两天发的。


    【yeeee:为什么我这里不能下雪呢?这样,也算看过一样的风景。】


    [顾也是人评论:在浴缸里呲点泡沫得了。]


    顾也摇头,:“好小子,还真就在你面前不穿衣服,我们兄弟面前勒索情绪价值。”


    他对着温之皎的朋友圈拍了个照。


    温之皎立刻睁大眼,“你干嘛!删掉删掉!”


    顾也举起手机,“我不,我要到处发!”


    “不允许,他以后不发了怎么办!”温之皎气得尖叫,用头猛撞他胸口,从地上抓起雪就打顾也。顾也一偏身体,举着手机,笑眯眯道:“我给你发。”


    温之皎打他,他揉了个雪球,砸她嘴里。


    温之皎:“……”


    顾也看见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随后,她一俯身,抱了一大捧雪冲过来。他被她撞得踉跄,她骑在他身上,那雪用力搓他脸,他的眼镜都歪斜下来。


    “这雪那么脏,你居然,居然!”


    温之皎气得要死。


    顾也被她用雪打迷糊了,却又慢慢笑起来。


    雪又慢悠悠的落下,轻飘飘的,像是天上的云雾碎了似的。


    “嗡嗡嗡——”


    手机震动声响起。


    盥洗室的水声哗啦啦的,很快的盖过了震动声。


    不多时,一个身影从浴室中走出。


    他穿着黑西裤,衬衫没有系扣子,露出了漂亮的肌□□壑与宽阔的肩膀。肩膀上搭着一条干浴巾,湿漉漉的黑发已经擦干了不少,垂落在眼前与脸颊边,将英俊的面容衬出了几分冷峻淡漠。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几秒后,脸上表情更冷几分。


    操了。


    陆京择有些烦。


    信息里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发送人是江临琛。


    【陈意的消息我透给江远丞了,我相信,他会找到你的。】


    陆京择咬了下腮帮子,甩手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冷着脸坐到沙发上擦头发。他用的力气很大,动作也利索,很快就将自己的黑发擦成毛毛躁躁的样子,他甩了下头,越想越气,扯下浴巾也仍在地上。


    这对贱种兄弟。


    陆京择呼吸重了些。


    江临琛这条信息的意思很简单:江远丞已经察觉到了苗头,所以他希望他陆京择能掐掉这个苗头,让调查到此为止。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陆京择坐在沙发上,心情差到极点,只恨江远丞命为什么这么大,以及谢观鹤坏了他的事,留下这么多烂摊子。重新堆叠砝码,在温之皎那里挽回优势,还有跟这群人浪费时间已经够让他上火了,现在他还得再想办法解决江远丞对她的念头?


    如果当初能解决,事情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开什么玩笑?


    陆京择情绪不是很好,换上了常服,也懒得吃早饭,径直离开。今天并没有会议,他需要在寒冷的天气里走走,思考怎么做。


    可很多时候,他怎么思考不重要,脚往哪里走才重要。


    等陆京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温之皎的公寓前了。在一栋栋房子的遮掩下,他站在鹅卵石小径上,很轻易望见不远处的风景。


    她的公寓前堆着一个极大的雪人,雪人身上插着一朵朵花。


    陆京择垂着眼,心里生出点戾气。


    他站在远处,又看了会儿。


    很快,他望见公寓门打开,顾也抱着温之皎坐在门前。他并不能很轻易望见她们的面容,距离也远得他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声音,但他感觉到,他们应该很开心。


    陆京择抬起手,一把抓住身旁的绿植,面无表情地折断了它。从刚刚开始,风一吹,这树的枝干便若有似无地搔动着他的发丝。


    只是刚刚可以容忍,而现在,则变得让他不顺眼了起来。


    陆京择抬起腿,想要走过去,但很快又顿住了脚步。他垂下眼,左手的拇指按压着余下每根手指的指节,轻微的喀嚓声闷在裤袋里,一如胸口的躁郁。


    他转过身,脚步平稳,神情一如往常。


    如今谢观鹤坐庄,顾也作陪。


    如果不能一举扳倒他们,就不该有多余的动作。


    他不能在她面前再失利了,不然,就只能如江临琛一般,永远被动地在她面前摇尾乞怜。


    陆京择平静地想。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陪这帮人耗。


    现在,先离开,应付眼前的东西。


    陆京择走了几步,才发觉掌心有些刺痛。他张开手,发觉手心里仍然攥着刚才折下的树枝,它们凹陷于掌心,按压出一片片红痕。


    他抬起手揉搓了下,枝叶从掌心零零散散落下。


    陆京择再次一转过头,这一次,他突然望见一栋公寓二楼处,窗帘晃动,似有人影。他挑起了一条眉毛,沉沉的黑眸闪烁了下,一圈涟漪泛开。


    啊,昨天察觉到的视线,果然是他。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恶心地暗中觊觎之态。


    陆京择嗤笑了下,这次终于转身离开。


    他抬起手,穿过指缝望向天空,视线又落在手背的伤疤上。


    很快,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从江家那边的人转接过来的,不出意外,是江远丞的电话。


    “陆先生,你好。”


    江远丞的话音冷漠而客气,一如多年前,在她家门口将他拦截下来。


    陆京择此时已经回到了公寓,他坐了下来,拨弄自己的黑发。他不喜欢吹头发,刚刚半干不湿地就去找她,现在头发都硬邦邦的,一搓便能搓出冰霜。


    “有什么事吗?”


    陆京择明知故问。


    “我的电话既然打到这里,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江远丞并不买账,他站在窗前,凝望着门口坐着的人,手攥着窗框,“陈意是你安排的。”


    “是。”陆京择语气平静,“有人亲自来求我,安排个和温之皎相似的人到你身边,为的是拖住你。”


    江远丞眉头微蹙,“没想到陆先生这么坦诚。”


    “对我来说,有些事没必要隐瞒。”陆京择笑了下,但那笑却没有温度,“你是想问我,我和温之皎是什么关系,你和温之皎又是什么关系,是吗?”


    江远丞没有急着回答,灰色的眼睛眯着。


    公寓门口,顾也的大衣张着,她窝在他的大衣里,他们就这么抱着左右摇晃,像两只百无聊赖而聚在一起取暖的动物。时不时笑起来,脑袋磨蹭脑袋。


    江远丞的手紧紧攥着手机,心下一乱,他手一动,将窗帘合上。


    “唰啦”声清脆,房间顷刻间便暗了下来。


    江远丞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拿起一边的手杖,身体弓起,额头压着手,手撑着手杖。他的话音因为他这样脆弱的姿势而显出了些闷与颤抖,可语气仍是冷静的。


    他道:“是。”


    江远丞很清楚地知道,谈判的第一原则是……永远不要暴露出自己的欲望,一旦暴露,那就会成为被利用的弱点。可是,可是,他要如何遮掩?


    他将手机拿远了点,重新整理了下自己的气息,也直起身,仰视着黑暗的天花板。


    江远丞道:“什么条件?”


    “没有什么条件。”陆京择又笑了下,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道:“不过,我下午才有空。这样吧,运动馆见。”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起来不是喜欢笑的人。


    你到底知道什么?


    你觉得你稳操胜券?


    江远丞脑中无来由有了几分真实的烦躁与厌恶,连电话中听到他的笑,都心生戾气。他什么都没有说,挂了电话,攥着手杖的手指脉络浮现。


    最终,他抬起手杖,撩开窗帘一角。


    她的公寓门口,只剩一座雪人了。


    远处,他望见两个嬉笑打闹的人。


    江远丞的手杖深深扎入雪地中,他垂着眼,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凝视着那个插满了花朵的雪人。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原本冰雪消融的小径上,如今又堆上了层层积雪。


    下午时分,雪停了,天空又出了太阳。


    比起上午的阴翳,此时的天空阳光灿灿。


    温之皎和顾也准备去古堡外的餐厅,还没走到停车场,就遇到了江临琛。江临琛脸上带笑,可颧骨处有些淤青,说一不二地和他们一块去。


    然后,从车上到吃饭,再到返程。


    他们彼此阴阳怪气了一路。


    温之皎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她也不敢说话,只能低头看手机。也是这时,她才看到了几条信息。


    是陆京择的。


    [ljz:记得多穿几件衣服,今天很冷。]


    [ljz:【图片】]


    [ljz:出去走一趟都硬了。]


    温之皎看到最后一句话,大惊失色,点开图片一看,发现是他的头发。头发冻得硬邦邦,上面还有霜雪,连眉上也染了白,倒衬得他格外清冷出尘。


    [皎生惯养:我又不傻,不会湿着头发出去。]


    [ljz:确实不该,我冻得走马灯了。]


    [皎生惯养:那你找医生啊,跟我说干什么。]


    [ljz:走马灯里全是你。]


    [皎生惯养:……好肉麻。]


    [ljz:嗯。不可以吗?]


    ……她再一次点开陆京择那张照片,不明白怎么长得这么性冷淡的人,说话为什么永远这个样。


    温之皎正琢磨着,车却停在了公寓附近。


    她一抬头,却见顾也与江临琛脸色都不好看。


    糟糕,别出事啊,她还在车上!


    温之皎咬着唇,看看江临琛,又看看顾也,“怎么了?”


    顾也笑了下,“临时有个会。”


    江临琛也笑,道:“我和他都要出席。”


    “哦,那我下车,你们去吧。”


    温之皎道。


    顾也幽怨地看着她,道:“那你把这个人带走。”


    “放心,顾总的车,我坐着的确也不舒服。”


    江临琛笑笑。


    他和温之皎下了车,顾也却将脑袋探出来,对着温之皎道:“下午你可以去运动馆玩玩,有好些项目玩呢。”


    江临琛脸色一变,回头看向顾也。


    顾也车窗已合上。


    江临琛便静静看着她,道:“天气这么冷,好好休息吧。”


    温之皎笑眯眯地看他,“你干嘛?不想让我去吗?”


    “没有。”江临琛低头,将她的发丝拢了拢,好几秒,他叹了口气,道:“是。”


    他又道:“但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


    温之皎抬起手,戳他的脸,他便垂下眼,望着她的手。抽离时,眼睛又跟着她的手走了几秒,才又看她。


    江临琛道:“我也要去开会了,如果你想去的话,可以叫安保陪着你。”


    他这么说,却站着没动,只是微笑着望她。


    温之皎:“……”


    她想了想,踮起脚,用手扶着他的脸,亲了他一下。


    江临琛的眼睛闪烁了下,扶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在吻的间隙,他又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有点烦躁,俊美的脸拧着。


    他道:“等回国了,我就可以闲下来了。”


    交接的时候总是最忙的,尤其是本身就有研究所的事堆积着。这两天,他一睁眼就是解决工作,然后一想到她,就一点效率都没有,越忙越久。


    明明都这么近的距离了,自己却不能一直待在她身边。


    江临琛压着点焦虑,抱着她,认认真真从额头亲到脸颊,才愿意离开。


    温之皎看他这样,越发觉得好玩,临走前,没忍住抬起手。然后他便又抓住她的手,亲了几口,才又走。


    ……简直像是分离焦虑的大型犬,又哀怨又不甘。


    她这么想着,捧着手机回公寓,这次却是给谢观鹤发消息。她不怎么和他发消息,他回消息总是很简短,简直像是例行公事,可现在她实在有些好奇。


    [皎生惯养:运动馆里有什么?]


    [观鹤:运动器材。]


    [皎生惯养:……才不是问这个。]


    [皎生惯养:顾也让我去,说有好玩的。]


    [观鹤:那就是好玩的运动器材吧。]


    [皎生惯养:分享微信文章【为什么你说话别人不爱听】]


    [观鹤:……受教。]


    [皎生惯养:不对,你不是在忙吗?为什么信息秒回?]


    她发完信息,他却不回了。


    温之皎愈发狐疑,感觉他神神秘秘的。


    正在这时,她也回到了公寓。


    可站在门口时,她缓缓睁大了眼。


    门口的雪人多了一座。


    一座雪人时顾也堆的,插满了花朵。另一座雪人更大一些,两个圆球堆叠在一起,脸上是两颗灰色的衣扣子。雪人,以树枝为手,手上却还握着一根直直的树枝,像是拐杖。脖子上还围了条围巾,围巾将两只雪人都缠绕上了。


    温之皎:“……”


    一看就知道是谁。


    她很有些懊恼,抬起脚想踹翻那强行和自己雪人缠一条围巾的雪人。可那雪人的灰色衣扣却被白雪衬得格外圆润而精致,闪烁着光,看着很有些可怜。


    温之皎:“……”


    ……算了,怪可爱的,饶它一命。


    她哼了一声,收回脚,转身回了公寓。


    远处的公寓二楼,江远丞合上了窗帘。


    他轻轻松了口气,又望了眼自己的大衣。


    嗯,下午去运动馆要换身衣服了。


    毕竟这件没有扣子了。


    第133章


    “嗡嗡嗡——”


    放在案几上的手机响起。


    谢观鹤望了眼, 又让自己抽离视线,只是握着笔,一笔一笔画着画。


    窗外的阳光映照入室内, 愈发衬出这古色古香的氛围。


    他身旁的纸篓里,已经被纸团塞得快满溢出来了。而他一贯干净的案几上,这会儿很有些狼藉, 几个墨碟的墨汁都有些干涸, 不少都溅撒在桌上。


    “笃笃——”


    敲门声响起。


    谢观鹤弓着腰,袖口挽着, 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很有些脏。他没有顾上,只是专注地画画, 佣人将茶盏放在一旁, 端走了冷茶。门又轻轻合上。


    他却没忍住闭上眼,将毛笔搁在桌上,扯下面前的宣纸揉皱扔掉。


    谢观鹤的动作干脆利索, 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只是垂着眼。他的手撑在桌上,手腕的蓝色脉络凸起,一路蔓延至小臂,沾染了墨汁的指节有些苍白。


    他的睫毛颤动了下, 才又睁开眼,唇抿着,转身拿起茶盏喝水。可握着茶盏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连带着茶杯与盖都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喝了口茶,左手按住了右手的手腕,一阵酸痛袭来,他蹙了下眉头。


    一早他就来到这里, 一练就是练到现在,累也是理所当然。


    谢观鹤这么想,却还是拿起了手机。


    他点亮的一瞬,顾也的信息便弹了出来。


    [顾也是人:【截图】]


    [顾也是人:看看,这裴野给她特供的朋友圈和给我们看的]


    [顾也是人:品出来这小心机没?]


    谢观鹤呼出一口气,也坐了下来。


    [观鹤:心眼全用这里了。]


    [顾也是人:那你呢?]


    [顾也是人:下午这会议是你提前的吧?]


    [顾也是人:生怕我和她呆久了。]


    [观鹤:听不懂。]


    [顾也是人:别给哥装]


    [顾也是人:光弄走我和江临琛干嘛?]


    [观鹤:剩下的自己会打起来。]


    [顾也是人:你就纯装,还能反悔的。]


    [顾也是人:我特意让她去找江远丞陆京择玩咯]


    谢观鹤:“……”


    他一时无话,也不大想回信息了。


    手实在是酸痛。


    刚要放下手机,顾也的信息又来了。


    [顾也是人:你到底忙什么呢?又在谋划什么?]


    谢观鹤看了眼废纸篓,又望了眼案几。


    他没有回复,熄灭了手机。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独自一人。


    和她相处久了,难免习惯一种聒噪的,亦或者随时会被打扰的喧嚣感。而他现在,需要用一天的时间,从这样的喧嚣中抽离,同时……也让她意识到她需要他。


    无论这种需要是什么。


    可这又算什么谋划呢?


    真正的谋划,总该有头有尾,也有意外发生时的预备方案。而不是如现在这般,靠近她,思绪纷乱,远离了,又疑心她是否能应对诸多事。


    谢观鹤捻着流珠,走到案几前,抽出抽屉。那里还存着她之前练习的一大堆画,他转身拿起湿手帕擦了擦手。将手指一根根擦干净后,拿起稿纸倚着桌子一张张翻看。可是看着看着,又抬眼看向了窗外。


    金灿灿的,如荷包蛋一般的太阳偏移了几分。


    真漫长。


    他想。


    很快的,他将她的画纸锁回抽屉,又拿起了毛笔。笔尖悬在宣纸上,刚画下几笔,窗外便吹了一阵风进来,宣纸哗啦啦响动,他落笔时便画出了个滑稽的弧线。


    室内暖气总有些闷热,他留了个缝通风,竟忘了关。


    谢观鹤走上前,关了窗。回到案几前,将纸揉皱。又提起毛笔,静静地看着颤抖的笔尖,又看向自己的手腕。这一次,他扶着手腕,落笔,一用力,纸上多了个干枯分叉的撇。


    现在好像怨不了风,也怨不了幡了。


    他平静地想。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接连的震动。


    应该是她的信息。


    谢观鹤捻着流珠,握着毛笔,不去理会。


    至少今天,他不该再和她接触。


    他很清楚,今天的抽离是必要的,对他是,对她也是。


    谢观鹤下笔,再一次,墨汁从笔尖氤氲了一片。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窗外,日头偏移,却仍是郎朗的晴空。


    温之皎换了身轻便的运动服,穿上了大衣,这才出门去运动场馆。她从来吃一堑吃一堑一直吃到爽,永远不会停止对未知的好奇,没人拦说明可以去,有人拦说明更值得去。


    当她心情愉悦地走到运动馆时,先被那一个个拱门以及陈旧的装修风格震惊了几秒,随后,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历史估计也十分悠久了。不过相比外面那夸张老化的样子,里面的装修倒是挺现代化的,只是所谓的贵族纹饰铺得到处都是,看得人眼花。


    运动馆统一共两层,占地面积不大,划分了不同的区域,但项目类型并不多。


    这会儿已经有一些宾客在攀谈与运动了,不热闹却也不冷清。


    温之皎刚一进去,一名西装革履的生活管家便跟了过来,和她问了好,又带着她逛了逛。她看来看去,很快便望见一层的尽头——射箭场。


    靶子一字排开,一人正俯身试着弓箭。


    这个看起来挺好玩的!


    射箭的话,和飞镖应该差不多吧?


    她的飞镖技术已经十分好了。


    或许,弓箭也会很不错?


    温之皎眨了眨眼,有些感兴趣,抬脚走过去。她走近了些,便望见那调试着弓的人起身了,他穿着衬衫,护胸斜斜束缚着他的身躯,勾勒出背部的肌肉曲线。


    哎呀,好制服诱惑。


    让她康康!


    温之皎心情颇好,走到他斜后方,抬眼看过去。


    下一秒,她望见一张深邃英俊的侧脸,灰眸直视前方,护臂紧锢他的小臂。他勾着手指,黑色的指套贴着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弓弦灌满,小臂上经络凸出。


    “咻——”


    弓箭骤然飞出,带起一阵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显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眼神。


    正中红心。


    他眉眼不动。


    温之皎:“……”


    服了,怎么又是江远丞!


    该死,她上当了。


    顾也和江临琛不会是故意的吧?


    江远丞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或者说,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只是从腰后的箭筒取弓箭。温之皎便自然地看到他那被束缚的劲瘦的腰身,还有箭筒贴在腿上而显露出些许起伏的肌肉。


    温之皎:“……”


    嗯,至少她眼光还不错。


    温之皎悄悄倒车,准备离开江远丞的世界,可刚倒车两步,便听到了一道声音:“温小姐,护具我已经取来了,需要教练——”


    一声“咻”响起,打断了生活管家的话。


    温之皎心中一惊,下意识顺着声音望过去,一望,先看见一根脱靶的弓箭插在靶子边缘要掉不掉。随后,又望见一双灰色的眼睛,有些惊愕,又夹杂着些认真。


    温之皎:“……”


    够了,她真的不想面对他。


    她甚至有点无措,他这失忆到底是在折磨谁啊!


    她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看向生活管家,道:“不用了,突然没心情了,我走了。”


    生活管家愣了下,又点头,“好的。”


    温之皎绕开生活管家就要走,可江远丞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离我远点。”


    温之皎甩手。


    江远丞没松开手,只是将弓箭递给她,他道:“如果你想练,我可以去做别的。”


    他顿了下,灰眸垂着,又解释道:“我只是无聊,所以试一试。”


    他说得也是实话,他和陆京择约定在半个小时后见面。


    提前来,不过是为了宣泄下烦躁地情绪。


    温之皎:“……你觉得我在欺负你吗?”


    江远丞眉头动了下,“没有。”


    他的灰眸又望着她,“我只是不想让你不高兴。”


    为什么搞得更像她在欺负人了。


    温之皎很有些抓狂,她有些生气,又发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看江远丞。可江远丞眼里只有认真,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没有回答就不会松手似的。


    这状态她可太熟悉了。


    她发誓,如果她就是要走,他马上会追上来。


    “……拿开拿开。”她有点受不了了,推开他的手,看向生活管家,“护具给我吧,我就看看手感。”


    生活管家闻言,知道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笑笑。


    江远丞松开手,退后了几步。


    温之皎幽怨地看着他的背影,生活管家则帮她穿戴护具,讲了些注意事项。可她一点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随便射几箭就赶紧走。


    “这些如果您还不清楚,我也可以叫教练过来的。”


    “不用了。”


    温之皎也没打算真练,只试探性地拨了拨弓弦,站在靶子前。她的视力非常好,但再好,让箭对准三十米外的红心,还是有些困难。弓箭并不重,但拉弓时,怎么拉都拉不开。


    江远丞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温之皎有些羞恼,瞪他一眼,“看什么!”


    江远丞道:“你刚刚好像一点都没听。”


    温之皎:“……”


    她有些被戳穿的生气,本来就拉不稳弓,这会儿身体肌肉都绷着,让她站得摇摇晃晃。她一松手,弓弦回弹,“啪”声擦过护臂。


    温之皎倒吸冷气。


    有点疼,有护臂都感觉被弹到了。


    弓箭破风而出,看起来威猛极了,但飞出的一瞬便飞向天际,划了个弧线掉在地上。


    温之皎:“……”


    她放下弓箭,道:“不玩了。没意思。”


    赶紧走,再别让江远丞靠——


    温之皎的思绪被背后的温热打断,随后,腰上扶住了一只手,禁锢住她。她立刻意识到,他从背后抱住了她,拧头道:“你想干什么,松开,我不要你教!你放开我!”


    烦死了,烦死了。


    她才不要跟他有关系!


    “你的肩膀姿势很标准,手腕发力点也很好。”江远丞顿了下,才又道:“以前接触过类似的运动吗?”


    温之皎听到前面半句,抵触情绪少了一点,不耐地道:“学过飞镖。”


    江远丞抬起眉毛,看向她,道:“那你学得很好,射击类运动的精神相通,那就是找准发力点后,绝不犹豫。”


    他说着,手从她的腰部扶到她的手臂,握住她的手。


    江远丞顿了下,“不过我很好奇,谁教你的。”


    他想,他的飞镖技术更好,也许,她没有见过。


    温之皎不说话,被他辖制着,很想撂挑子,可眼睛却不由自主望向了远处的靶子。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部,握着她的手拉弓握箭。


    江远丞没得到回答,便不再问,只是将弓拉满,直视前方,却并没有立刻射出。


    “你想干什——”


    “听。”


    江远丞打断了她,继续道:“你不是在比赛,不需要在规定时间□□出,所以你需要等。等风散去,听我数数,什么都不要想。”


    他道:“一,二,三……”


    江远丞的语气过于冷静,数数时,也很缓慢,语气低沉。温之皎起先觉得浑身难受,只想赶紧离开,可耳边的数数声竟不由自主让她渐渐平静了些,她眼神越发专注。慢慢的,她听见了所谓的风声,发现那风声其实并不小,刮过树枝,也吹过远处的贵族徽旗。


    她甚至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的跳动,透过衬衫,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背部。他呼吸平稳,身体的起伏也带着她的身体,最后,连呼吸都要同频了。


    “就是现在。”


    江远丞话音落下。


    他松开手。


    弓弦回弹的张力带着她身体有些失衡,却又迅速被江远丞扶住肩膀,稳稳靠在他怀里。箭羽咻然飞去,刺破空气,最后正中红心。


    温之皎有些惊愕地睁大眼,望了眼弓箭,又转头望了眼江远丞。


    三十米啊,三十米啊!


    他搭着她的手,就正中红心了?!


    而且那箭还真的不偏不倚,一下就中了!


    江远丞笑了下,道:“我只是调整了你的姿势,以及帮你用了些力。如果你多练一阵子,自己就能达成这样的结果。”


    温之皎的眼睛变得圆溜溜的,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摆脱开他的束缚,放下弓箭,直接快步跑向靶场,高高扎起的卷曲马尾摇晃。


    江远丞望着她的背影,下意识抬起手,可她已然跑远,发丝从他戴着指套的指尖里掠过。不多时,她脸红通通地跑回来,眼睛里还有些震撼。


    她道:“真的中了,而且还扎得很稳。”


    她有些兴奋,兴趣似乎也被激发了,脸上有着笑,几乎忘了对他冷脸。他便很轻易望见她绯红的脸颊,以及额头的细汗,她跑得又快又急,握着从靶子上拔下来的箭羽很有些开心。


    江远丞笑了下,拿出手帕,下意识扶上她的脸。


    但下一秒,她立刻反应过来,蹙着眉头,后退。


    江远丞的动作僵住几秒,又收回,他垂下头,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温之皎回答得很直接,转过身,放下弓箭,道:“我过瘾了,我要走了。”


    好险,差点因为些许的成就就得意忘形!


    温之皎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


    不过,搞不好自己也很擅长射箭!


    她又想。


    温之皎背对着江远丞,摘下指套。


    江远丞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很讨厌我。”


    他抬起手。


    “知道就好。”温之皎扯着护臂上的魔术团,嘶啦啦的摩擦声响起,她的话音和这噪音混杂起来,“我和你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你不要再从我身上找所谓的记忆了。你找错人了。”


    江远丞的手颤动了下,颓然落下。


    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抿唇,道:“我过去,对你很差。”


    他又道:“是吗?”


    江远丞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如果他们曾相爱,即便她现在已另寻他人了,也不可能如此抵触。除非,他过去对他并不好。可是,可是……再见到她时,他的大脑没有记忆,身体却都已然告知了他对她的爱。


    如果是,为什么他会对她不好,让她如此的……对自己呢?


    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内心反复涌现着各种情绪,握着手帕的手越发用力,可他几步不敢看她,即便只是背影。他颔首低眉,眼皮覆着眼,睫毛垂落,视线却有些模糊。


    只有几秒的沉默,却像是漫长的审判。


    江远丞的腿有了些酸涩,那酸涩一路蔓延到所有骨头,仿佛每根骨头都要发霉了似的,头一阵阵地痛。地板变得时大时小,空气粘稠,他身体紧绷着。


    温之皎不知道说什么,解了护臂,又开始解护胸。她的动作有些粗暴,也有些不知道往哪里发力。事到如今,她只能恨陆京择或者谢观鹤。


    如果她早点知道,也许就没有这些年的痛苦。如果她干脆多年后知道或者不知道,也许她就能干脆直接地专心讨厌他又能开心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像现在,没办法正常对他,也没办法彻底折辱他。


    江远丞的呼吸重了些,她听得分明。


    温之皎终于按捺不住,将护胸摔在桌上,看向他,“不知道。我都说了,你找错人了。”


    她擦过他的肩膀,往外走。


    江远丞的肩膀没动,手背却有了些凉。


    他低头,望见晶莹的水珠。


    江远丞面上没有表情,抬起手,那水珠便顺着他手背的经络滑入小臂。他再次拿起弓箭,瞄准靶心,这一刻,他丝毫不像方才教她听风声似的沉静,箭羽一支接着一支,尽数从弓箭之中射出。他的动作快而用力,灰眸冷漠,直到手臂上蔓出了些红,他才后知后觉前几天他的手臂缝过针。


    痛难道是要看到了,才会感觉到吗?


    江远丞的手颤动了下,额头有了些冷汗。


    而另一边,温之皎走出了运动馆,心情也没好多少。


    真烦,真烦,真烦。


    她踢走几块石头。


    为什么一副可怜样,就跟以前一样那么呆,那么好欺负似的。


    “别踢了,疼,疼……”


    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


    温之皎吓了一跳,望向地上的石头,“啊?谁?”


    紧接着,一道笑声响起。


    她望过去,望见一双含笑的黑眸。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容颜清俊,眉毛挑着,唇边有点戏谑,“信了?”


    温之皎:“……陆京择!”


    她看着他,眉眼蹙着,却没再说话,唇抿着。


    陆京择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深了些,走近她,“心软了?”


    他的手扶着她的手臂,垂眼看着她,她却一把将他推开。


    温之皎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滚远点。”


    陆京择黑眸闪烁了下,笑了笑,皮笑肉不笑的,“怎么,遇见江远丞了,又开始恨我了。”


    “没有他我也会恨你。”温之皎不想跟他说话,可陆京择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怀里。她情不自禁对着他的脸扇过去,“放开我!”


    耳光声清脆响亮。


    陆京择都被她打习惯了,还是笑,凝视着她,“皎皎,他不值得你心软,没有他,事情不会如此。”


    “没有你,事情也不会这样。”


    温之皎现在感觉真的烦。


    天知道,她高中谈个早恋,这么多年了还在纠缠,怎么能这么烦。她现在好想飞走,插上翅膀,却荒野里呆着算了!


    陆京择道:“但至少我还在可控制范围了不是吗?”


    “你真会说胡话。”温之皎冷笑一声,漂亮的脸上有了些点笑,“你不会觉得我不拉黑你躲着你了,就是完全原谅你了吧?不,我只是心情好。你要么就给我一直藏好讨厌的样子,要么,你就会知道——”


    她抬起手,拍了下他的脸,认真道:“我脾气有多大。”


    陆京择抬起手,按住她的手,贴着脸,笑了下。


    他道:“知道啊咕噜咕噜咕噜。”


    温之皎:“……”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咕噜声气笑了,扯自己的手,“神经病!”


    陆京择不松手,将脸埋进她的发丝里。


    他话音很沉,“这不公平,他凭什么。”


    温之皎推他肩膀,“起开,起开啦!”


    陆京择起身,低头,看着她,“十五分后,来二楼找我吧。”


    温之皎蹙眉,“不要。”


    “如果,我亲手给你做鱼吃呢?”


    陆京择道。


    “还是不要。”


    温之皎说得有点犹豫。


    陆京择笑了下,“那算了。”


    他转身,道:“可能这里的餐厅味道也不错吧。”


    才不是,根本没有好吃的中餐!


    温之皎没忍住道:“你!”


    岂有此理,他还敢拿乔。


    陆京择又转过头,挑眉,“摸摸口袋,算我求你了。”


    他话说得平静无波,唇却带了点笑,黑眸认真。


    温之皎摸了摸口袋,摸出来一把糖。


    ……啊,刚好她快吃完了!


    她道:“太少了。”


    陆京择考虑了几秒,道:“加一杯山楂汁。”


    温之皎这才勉为其难,“好。”


    她想了下,又道:“我要吃炸的。”


    陆京择点头,比了个OK,转身走了。可转过身,他脸上的笑一点点散去,黑眸垂着,脚步稳健。


    怎么又遇上了。


    这是好是坏。


    陆京择不太确定,但当他望见江远丞的袖子挽着,手上缠着绷带,血液新鲜,透着些腥气时,他笑了起来。


    他道:“听闻本国皇室热衷收藏刺剑,以供宾客赏玩,本想邀你一起比试下的。看来你不太方便。”


    “伤的是左手。”江远丞看了下自己的手臂,又道:“不过听说陆先生前几日意外溺水,还是避免运动吧。”


    他们对视了一眼,空气之中,却似有硝烟似的,叫跟着的生活管家都退了几步。他们都没在说话,径直上了二楼,那里,有专门的击剑场地。


    刺剑狭长,也称为迅捷剑,比击剑中使用的尖更长,也更难操作。而这里收藏的刺剑,虽然宾客可以使用,也有护甲,可却是实打实开了刃见了血的。


    尤其是,刺剑也是欧洲中世纪对决常用剑。


    两柄闪烁着银光的刺剑被呈上。


    管家和更高级的工作人员都紧皱眉头。


    这次峰会可涉及两国,有闪失就不好了。


    他们已穿好上身与下身的护具,却都没有戴头盔。


    陆京择拿起刺剑,左右手掂量了下,剑身闪过他阴沉的黑眸。


    江远丞也拿起刺剑,望着剑尖。


    他道:“选决斗常用剑,有何深意?”


    陆京择笑了下,“你不妨当做决斗。”


    他道:“毕竟,我们也曾决斗过。”


    江远丞挑眉,“我猜你输了。”


    陆京择也挑眉。


    江远丞道:“你手上的伤口很特殊,我恰好有一柄这样的匕首。”


    他说完,灰眸移开了,握着刺剑,竖起。


    陆京择也束起刺剑。


    两柄锃亮的银剑倒映出两张冷漠英俊的脸。


    裁判站在中间。


    两人敬礼,剑划破空气,旋转一圈,挥向身侧。


    敬礼结束。


    陆京择率先迈步,握着刺剑挥动过去,剑尖于空气中弯曲,发出凛冽的光。下一秒,江远丞抬起手,格挡住剑锋,拉开架势。


    江远丞道:“你是她的谁?”


    陆京择收回剑,周旋起来,“初恋。”


    江远丞眉头蹙了下,猛地抽剑挥出。


    陆京择闪身躲过,眼睛凝视着剑。


    “你插足了我和她。”陆京择笑了下,身子前屈,迅速刺向江远丞的脖颈,“然后,你把她逼疯了。”


    江远丞愕然几秒,却立刻反手抬剑。


    “当啷——”


    剑鸣动起来。


    两柄刺剑都颤动着,传达到彼此的手臂。


    第134章


    剑与剑的格挡声如此清脆, 泠泠的声音渐渐消弭成微小的颤动。


    江远丞望向陆京择,没有说话,灰眸眯着。


    他收回剑, 拉开距离,脚步动了起来。


    陆京择同样没有说话,握着剑, 身体弯曲, 周旋着。


    即便是击剑比赛,也只有部分种类以及少数情况下极具观赏性, 因为比赛者通常需要更多时间来彼此试探找破绽。他们也同理,剑与剑相击一瞬, 便立刻后退, 寻找合适的位置与发力点,宛若盘旋在半空中的鹰隼,等待猎物露出弱点。


    江远丞脚步骤然顿住, 突进刺过去, 速度极快,剑尖划破空气。下一秒,陆京择再次拉开距离,握剑格挡, 挑开他的剑。


    两人的动作都十分迅猛,眼神专注,呼吸都有些重。


    江远丞平复了下呼吸,观察着他的脚步,道:“口说无凭。”


    他在回应他之前的话。


    “我只是在叙述事实,所以你不需要相信。”陆京择将重心向下压,准备好防守, 他感觉得到,江远丞要进攻了。他握紧刺剑,活动了下肩膀,道:“在插足我和她后,你将我逼出了国,又将她带到了你的身边。”


    “听起来,是你没有守住她。”


    江远丞侧身,肩膀一动,剑光掠过脸,刺了过去。他的角度格外刁钻,剑尖几乎要刺中陆京择的胸膛,但陆京择早有预测,改变格挡的剑刺向江远丞的肩膀。


    一时间,江远丞的剑尖便也只落在陆京择的手臂上。


    裁判宣判双方同时得分。


    江远丞与陆京择都停下喝了口水。


    比试继续。


    陆京择额头有了些汗水,些许黑发黏在额头上,黑眸平静。他拉近距离,剑尖试探性地前刺,又倾身后退。


    江远丞并没有被迷惑,同样几次闪避,并未格挡。但他的左腿很显然不太能承受这样连续的闪避,他的身体有了些失衡,于是握紧剑,后退,“所以,我才是和她订婚的人,是么?”


    陆京择并不意外他能根据这几句话猜到大半的真相,他只是甩了下额头的汗水,道:“是。”


    “可惜的是,你对她并不好。”


    陆京择骤然出剑。


    江远丞反应迅速,顷刻抽剑格挡,拉开距离。


    “当啷——”


    格挡声响起。


    可陆京择却并不后退,他迅速挥砍,话音与脚步一同迫近他,“或许是得位不正,也或许是心虚,你总怀疑她会与人出轨。所以,你不让她上学,不让她与别人接触,也不让她有自己的生活。”


    “你把她困在你的身边,也把自己困在她的身边。”


    他每说一句,便逼近一分,“她离开你,你却从她面前跃下高楼。”


    江远丞几乎无法分心说话,不断后退,挥剑格挡。


    一时间,剑与剑碰撞出些许火星,叮叮当当声清脆却又带着砍风断水的肃杀之声,两人的脚步声在地板上踏出凌乱咚声,分不清是谁的汗水如雨落在地上。


    “最后,你逼着她订婚,但却出了车祸。”


    陆京择话音落下,剑锋指向江远丞的脖颈。


    江远丞脸色苍白,灰眸深沉,他的身躯已经有些失衡,剑用力立在身前格挡,可剑刃却已对准他的脖颈。


    陆京择再进一步,剑尖或许就能挑破他的大动脉。不过,比血先一步落在剑尖上的,是江远丞的汗水。


    江远丞的黑发黏在脸侧,薄唇似在颤动,眉头蹙着。他的身姿并不够标准,因为陆京择长时间的消耗下,他的左腿酸痛至极,从骨头一路蔓延到四肢。


    “得分。”


    裁判宣判。


    陆京择收回剑,他的面色也并不好,左手隐隐作痛。多年的积怨使得他决定左手持剑,但左手即便没有落下严重残疾,可依然无法支撑他长时间的使用。


    但他们谁都没有叫停比赛,再次反复出剑,彼此试探起来。


    纤细锋锐的两柄剑不断试图挑下对方武器,亦或者寻找破绽,叮叮当当的声音与杂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这比他们刚开始的试探要激烈且危险得多。


    江远丞挥剑,声音夹杂着喘息,汗水划过眼皮,“你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觉得只有我知道得这么清楚么?”陆京择格挡,持剑的手颤了下,道:“其他人垂涎她是真,防备你是真,可对你的手段不屑同样是真。”


    他笑了下,“不然,为什么她独独不愿意多你一个人献殷勤?”


    “仅仅独我一人吗?”江远丞开始了进攻,他不再后退,挥剑刺向他,“那为什么,你会和她同时掉入游泳池呢?”


    他持续进攻,眼神锐利,“照你这么说,我夺走了她,逼疯了她,那我车祸昏迷的时间里,她为什么不选你,或者任何一个追求者远走高飞。而是……在你们之间犹豫,周旋,最后选中谢观鹤呢?”


    陆京择的左手有些乏力,修长的指节紧攥剑鞘,骨节发白,鼻尖有了些汗水。


    江远丞看准机会,反复劈砍,当啷声不断回想,寒冷的光闪烁彼此的面庞。他咬牙,忍住左腿的酸涩,“看来,初恋的身份,并没有为你增添多少筹码。”


    “当啷——”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也用尽力气一击。


    “当啷——”


    又是一声清脆的鸣响。


    陆京择的左手失力,刺剑落在地上,与此同时,江远丞的剑已横在他脖颈上。


    “得分。”


    裁判宣判。


    江远丞收回手。


    陆京择俯身,拿起剑。


    这次,不用他们申请,也该休息了。


    陆京择解开了护具,擦了擦汗水,他的指节仍有些颤抖,手背上宛若蜘蛛的伤口也耸动着身体,仿佛已准备好跳跃而出,喷射出含有毒液的丝网。


    他仰头喝水,扣子解开了几颗,露出了脖颈与锁骨。


    还有八分钟,她该来了。


    江远丞也解开了护具,身子骤然轻松了不少,他撑着手杖,左腿的疼痛让他的眼睛也有了些潮红。他喝着水,平复呼吸,灰色的眼睛垂着,伤到的手臂血液又渗出了些许。


    新鲜的红色湿润从纱布一路蔓延,映入他的眼睛中,慢慢的,细碎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过。遍地的红、湿润的雨水、玻璃破碎的声音、尖叫、飞机的盘旋声……太多场景与意象仿若彩玻璃一般,怦然破碎,留下一地的尖锐的狼藉。


    江远丞闭上眼,手指痉挛。


    他知道,陆京择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有时候,半真半假的事实,就可以将人骗得团团转。他不该顺着他的话走,可理智强调一百遍,仍然敌不过心脏的慌乱。


    休息时间结束。


    陆京择提着剑,回到了击剑场。


    裁判惊愕道:“您还没穿戴护具。”


    陆京择笑了下,却望向江远丞。


    江远丞也握着剑,走了过来,他同样没有穿戴护具。


    裁判全身发凉,道:“这不行的啊,还是很危险的,你们都是本国的贵宾,这又是个——”


    可惜的是,她的话毫无用处。


    他们已经束起了剑,举在面前,剑光在他们脸上投下阴影。


    敬礼已然结束。


    裁判:“……”


    她无奈,只能给工作人员使眼色,同时后退了几步。


    击剑开始。


    陆京择率先进攻,没了沉重的护具,他的步伐快了许多,攻势更猛,“速战速决吧,你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你要做什么,都随你,因为无论怎么做,你都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先生很有自信,却不也没有近身半步。”江远丞挥剑速度快了许多,几次俯身闪躲过,反手刺过去,“况且,事情真相如何,我自然会查证清楚。”


    他表情冷凝,眼神阴郁,剑尖几度要划过陆京择的脸。


    陆京择察觉到了,却只是笑笑,几次格挡住,眼神锐利,“你大可以去查,或者,就算你不查,也该发现她对你的躲避与害怕了吧?”


    他抬手挑下江远丞的剑。


    江远丞松开手,却又在下一刻重新握剑,突进刺过去,“也许有误会。”


    “有没有误会,都改变不了结果。”陆京择后退,剑尖画圆,攀附攻击,“江远丞,你要是一直昏迷下去,她也许还会怜悯你。毕竟,她就是因为逃婚,才害得你为了追逐她,出了车祸的。”


    江远丞的瞳孔骤缩,陆京择的剑尖停在他胸膛。


    “得分。”


    裁判喊道。


    但他们谁都没有理,江远丞抬手击中陆京择手臂,眼神阴戾,“我会调查清楚的。”


    “你从头到尾都在说你会调查清楚的,可你查不到的,就算查到了,你也会骗自己,不是吗?”陆京择眼神深了些,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持续进攻,“就像她现在如此讨厌你,抗拒你,躲着你,你不也再贴上去么?”


    江远丞专心防御,话音从唇齿中挤了出来,“也许我过去是做的不对,但我——”


    “你不会改的。”陆京择的攻击仍在继续,话音带着讥诮,“就算改了,在她眼里你也永远是如此暴戾、偏执、阴郁的人,也永远不会选择你。”


    他脚步向前,黑眸深沉,锋锐的剑刺向他的心脏。


    江远丞迅速劈砍,心脏跳动极快,所有的戾气尽数发散,“挑起我的情绪找破绽不是个好办法。”


    “谁说没有用呢?”陆京择又笑起来,话音冷了些,他逼近他,用尽全力再次劈砍过去,“你不就是因此,才将她彻底逼疯的吗?江远丞,最后查出来了有用吗?她信了你吗?还是你根本不敢说,你怕她觉得你污蔑我?活在我的阴影里,感觉怎——”


    “当啷——”


    清脆的声音响起,火星飞溅。


    江远丞也用尽全力,斜握剑格挡,左腿颤抖,身躯压着。几滴冷哼从他额头上落下,他灰色的眼睛紧紧眯着,零碎的记忆连带着左腿的痛一同将他的神经拨动。


    “是……你……?”


    江远丞捕捉到破碎的画面,火焰从灰眸中燃起。


    “是又怎么样呢?”陆京择两手持剑,用力下压,话音散漫,“为了她,离她远点吧,当然,让她怕你一辈子也可以。”


    江远丞呼吸急促起来,攥住剑鞘的指节苍白,火焰从大脑一路燃烧到全身。他骤然抬头,连左腿的疼痛与喉咙的火焰都被一并吞噬,下一刻,他爆发出所有力量,直接将剑往回压。


    陆京择左手有些失力,后退半步。


    可江远丞的灰眸已经毫无情绪,他的脸上有了些汗水,冷冷地望着他。他抬起手挥砍过去,每次挥剑与格挡都火星四溅,剑尖几次划过陆京择的身体,将他的衬衣划破,血液的味道蔓延。陆京择也不松懈,同样反击,剑刃几次刺过他的身体。


    眼看着两人身上都见了血,裁判立刻后退拿出了对讲机。


    “当啷——”


    陆京择的攻击被江远丞杀了回去,他左手一抖,剑落在地上。江远丞没有放过,他脸上一丝起伏都没有,挥剑砍过去,陆京择闪身,捡起刺剑。


    可江远丞已经抬起了酸涩的左腿,从他背后一脚踹过去。陆京择到底,却立刻挺身,躲过一击。


    “当啷——”


    刺剑扎向地板。


    陆京择握着剑,正要起身,可江远丞迅速转身拔剑,跪在他腿上,提剑刺向他的脖颈旁的地板。也就是这一刻,他看见陆京择眼睛弯了弯,笑了下,随后,他伸出左手,一把握住剑尖。


    “哧啦——”


    江远丞收力不及,扎过陆京择的左手手心,血液迅速冒出。他拔出剑,那血便顷刻如小喷泉似的,冒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


    他听见不远处,一道惊慌的尖叫声响起。


    江远丞抬起头。


    温之皎站在不远处,唇张着,眼睛瞪大,脸色苍白,凝着地上的陆京择。随后,她的视线又望向他,黑眸颤动了下,随后闭上了。他低头看了眼陆京择,他的黑眸平静,可下一秒,却仰着头喘息了几声,唇边的笑渐渐隐去。


    这一刻,江远丞终于理解了,陆京择真正的目的。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仓促,走向她,“皎皎,是他先——”


    “啊啊啊!”


    温之皎骤然睁开眼,躲开他,脸色更白。她身体有些僵硬地后退,抬起手,沉默地阻止他的接近。随后,她不再说话,转过身,从他肩旁擦过。他的脚步便停了,话音也失去了所有意义,他握着剑插在地板上,身躯失去所有力气,颓然地半跪在地上。


    江远丞的黑发垂落,身躯佝偻,所有生气全部抽离。


    他好像被隔绝在纯然的空白中,无法理解周遭的一切。


    陆京择被她扶着,擦过跪在地上的他。


    “你在发什么疯?”


    “疼……”


    “我,你,算了!”


    他们的话模糊不清,掠过他的世界。


    江远丞抬起手,唇动了动,没有一丝声音溢出。


    他们就这样离开。


    她没有回头。


    地板上,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与血是混作一团。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医护人员已经入场,搀扶着他,他却一动不动。


    窗外阴云密布,雨水似乎要落下来,却没有。


    陆京择身上的伤口很多,简单消毒后,便又是缝针。他左手本就有旧伤,如今再次穿刺,手术过程便愈发痛苦。他没有上麻药,因为前几日溺水后,他还在吃一些药,无法上药。


    也因此,温之皎在手术室外,都能听见陆京择的闷哼与低吟。


    她坐在位置上,头皮一阵阵发麻,心里也乱糟糟的。分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陆京择,亦或者为了江远丞。


    刚刚那一瞬,温之皎几乎错觉江远丞又变成了阴郁而恐怖的样子,那需要她不断安抚的,与她互相折磨伤害,强迫她回应他的样子。窗外厚重的云朵带来极低的气压,使得她再一次感觉到皮肤的颤栗,偏偏陆京择的痛呼声闷却又带着喘息,使得她愈发如处在恐怖电影中。


    她要离开这里,要离江远丞远远的,陆京择也是。


    他们两个人简直像她所有的阴影组成。


    该死,谢观鹤到底去哪了?


    随便吧,订婚也好,结婚也好,赶、赶紧——来把她弄走啊!


    温之皎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手还在颤抖,大脑紧绷着,几乎忘了怎么拨打电话。她总是如此,只想享受一段关系中有意思的地方,一见了坏处,就忙不迭逃到另一段关系里,周而复始。


    终于找到谢观鹤的电话,她刚拨出,急救室的门便打开。


    温之皎又忙不迭挂掉,起身看了眼。


    陆京择衣服上被血与汗浸湿,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黑眸眯着,汗水蓄满锁骨,脸苍白而英俊,潮红从脸颊蔓延到耳后,腰腹弯出脆弱的弧度。


    不是只伤了手吗?


    怎么看着要死了?


    温之皎还没说话,陆京择却抬起有些颤抖地手,握住她的手。


    “皎皎……”


    他的话音有些喘息。


    温之皎跟开水壶似的,被吓得想哭,又俯身。


    陆京择费力靠近她耳边,“妆哭花了。”


    温之皎:“……”


    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都是泪,立刻抬起手想打他,“都——”


    她没下手,拍了下栏杆,洗了洗鼻子。


    陆京择笑了声,却牵扯到伤口,嘴唇颤了下,眼角有了点泪水。很快,医护人员将他推进了病房,道:“要观察两天,看看有没有发炎。”


    医护人员道。


    温之皎点头,看着他,“你——你们究竟——”


    陆京择像是十分难受似的,仰着脖颈,唇干涩至极。


    温之皎倒了杯水,递过去。


    陆京择有气无力,继续仰着脖颈。


    温之皎:“……”


    她吸了下鼻子,扶着他汗津津的脸,给他喂。他斜睨着她,眼里有点笑,睫毛颤得像振翅的蝶,咬着杯子喝水,喉结起伏。


    “比试了一下,仅此而已。”


    陆京择又道:“结果你也看到了。”


    温之皎将水杯放在桌上。


    “对他还有心软么?”


    陆京择问道,话音平静,“我以为你吃过苦,会长记性。”


    温之皎没再说话,垂着眼,却突然抬头,“不对,为什么就这么巧?我一来就看到这些?他虽然时疯子,但他不是失忆了吗?对你怎么——”


    “失忆了,但本性就会改掉吗?”陆京择反问,又道:“还是你更希望,他已经恢复了记忆。”


    温之皎闻言,身体不自觉颤了下。她舔了下干涩的唇,大脑仍然混乱,分不清是因为那一幕,还是因为天气,她只觉得哪里都不对。


    “是因为你有前科。”


    温之皎道。


    陆京择垂着眼睛,喉咙里氤氲出些腥味,却轻轻笑了下,“可结果没有变,无论你怎么想我,你已经有了光明正大拒绝他的理由。”


    温之皎眼睛颤动了下,望向他,“什么?”


    陆京择抬起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她被这么一拉,猝不及防失礼,几乎压在他的伤口上。他倒吸一口冷气,却禁锢住她,眼睛凝视她,“皎皎,好好利用它,这才是加码。不用再纠结这么多,你完全可以把他当做以前的他去恨,去讨厌。他也绝对不会反抗这个结果。”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认真道:“我的手真的很疼。”


    温之皎说不出话,“你只是为了让我怕他,不用说得这么好听。”


    “你怕了吗?”


    他问。


    “怕。”


    她答。


    陆京择笑了下,眉头蹙了蹙,却更疼了似的。仰着头呼吸,几秒后,却又亲她的脖颈。温之皎扭开头,不想说话,唇却也动了动,凝视他被包扎的手。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手。


    陆京择脖颈颤动了下。


    温之皎一用力,他顷刻僵硬身体,仿若一只濒死的天鹅。


    陆京择的眼尾有了些红,望着她,一言不发,也并不挣扎。温之皎松开了手,将脑袋埋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


    几秒后,她起身,“我要回去了。”


    他顿了下,道:“不能让我陪你吗?”


    温之皎不说话,“不要。”


    她大步流星,头发飞扬。


    陆京择脸上的笑一点点散去,他靠着枕头,凝视天花板,又望着阴郁的天空。快下雨了,但她,也许永远不会再在这个时刻倚靠他。他静静地想着,身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眼泪平静地从眼尾落下。


    如果是以前,她绝不会怀疑这件事有问题。


    但,无所谓了。


    江远丞的优势,已经削弱了。


    这一颗砝码,是他的,也是她的。


    温之皎回到了公寓,顾不上换睡衣,直接钻到床上。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冷汗,一闭上眼,又是血液与雷雨交错的画面。


    她的心脏跳得格外厉害,一个念头反复弹出。


    陆京择说得没有错,就算失忆,就算现在如此让她忍不住放弃警惕。但是,本性难移,并不值得她犹豫与心软。


    睡觉睡觉,一觉醒来,她就会用尽全力狠狠讨厌他!


    温之皎抱着枕头,辗转反侧,肌肤却格外敏感。


    讨厌,讨厌这个天气。


    她的心乱糟糟的。


    “嗡嗡嗡——”


    震动声响起。


    温之皎看了眼手机。


    是谢观鹤。


    第135章


    “没用的东西。”


    电话刚一接通, 温之皎就道。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很有些被她骂得措不及防的样子。


    温之皎卷着被子,翻了个身, 衣服摩挲的声音有些吵闹,连带着通话里的细微电流声和对方的呼吸声都让她烦躁起来。


    “你没话说了是不是!”


    温之皎气势汹汹起来。


    “不是。”谢观鹤的回答十分冷静,有些鼻音, “我只是在想, 从哪里开始没用的。”


    他的语气跟平时别无二致,可她不知为何却听出了几分急迫感。


    温之皎还没回话, 谢观鹤便道:“刚刚在休息,没看手机, 遇到了什么事吗?”


    “真遇到事的话, 我现在就已经跟你说不了话了,你还不觉得你没用吗?”她迅速找到了逻辑漏洞,进行了一番指责, 但很快, 她又察觉不对,“不对,你在骗我。”


    谢观鹤顿了几秒,“什么?”


    “你不是说你很忙吗?怎么还能休息?”


    温之皎想了几秒, 又道:“而且好像不会午睡吧?”


    她越说越觉得可疑。


    “不会。”


    谢观鹤回答。


    但今天是例外,他甚至刚醒。


    谢观鹤想。


    他揉了下太阳穴,脑袋有些重,脸格外热,喉咙也痛。他直起身,将修长的腿从有些狭小的床上放下,掀开被子, 道:“可能有些感冒。”


    谢观鹤走到窗前,打开窗,便望见一片阴郁的天空,闷而冷的空气吹进室内。略微狭小的客房灌满了风,淡得几乎要消散的玫瑰香气悄然被挟住,要向外逃去。


    “我才不信。”温之皎冷哼一声,“你在的地方,那些人把暖气打得跟夏天似的,还能让你感冒。”


    谢观鹤像是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当做是我无聊吧。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只能睡觉。”


    “……好吧,”温之皎“啧”了几声,才道:“我宁愿相信你感冒。”


    谢观鹤笑了,没再说话。


    二选一也会选错。


    他道:“快下雨了,我让小秦去陪你?”


    温之皎闻言,抱着被子,道:“你呢?”


    “你希望我回来吗?”


    谢观鹤问。


    他问完,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攥紧了桌角,冰冷的木头卡在手心,令他喉咙都生涩了些。偏偏,这个时候,她开始沉默了。


    一时间,他们的呼吸都轻轻在电话里纠缠。


    “啊,不知道耶。”


    她道。


    说这句话时,她的话音低了些,有些甜,带着刻意为之的语气词。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眼睛一定亮得出奇。


    也是这一刻,他缓缓上升的心又缓缓下沉。


    谢观鹤道:“好好休息。”


    “你是不是有点难过?”温之皎在暖和的被窝里腾挪转移,手指抓着枕头揉搓,眼里有些恶意,“还是,更觉得失望?”


    她又蹭了蹭被子。


    这几天,疹子已经消了一些,但还是痒。


    “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失望?”


    谢观鹤问。


    “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哭着喊着叫你回来。”


    温之皎在心里悄悄想,虽然差点这样做了。


    谢观鹤没有说话,但他的心里却已然有了回答。他后退几步,坐在床沿,手撑着膝盖,望向窗户那沉闷的天空。


    他道:“听起来我很坏。”


    她的话音有些闷,布料摩挲的声音不断响起,他听得也忍不住用手挠了挠床沿的被子。


    “因为你就是很坏,你死心吧!”温之皎的笑声响起,还夹带了些得意,“你休想威胁到我,在我没看到你说的东西前,我才不要让你得逞。”


    她才不要跟他服软。


    她这么想。


    谢观鹤也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说不上来想笑还是真如她所说的,有些难过也有些失望。他只是吐出长长的呼吸,身体后仰,倒在了柔软的床上。


    他道:“那好吧。”


    他又道:“看来只能明天见了。”


    他们陷入了一种微妙的角力中。


    江远丞与陆京择从来相见就要杀得彼此眼红,当她望见他们之间的厮杀时,她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而走到他的身边。


    事情看起来很顺利,但他偏偏错过了那通几秒的电话。


    简直像一个恶意的玩笑。


    谢观鹤第一次生出了点懊悔。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睡觉了。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温之皎话里又有了较劲的意思,却仍然是笑,道:“明明是你自己要走,说得像是我把你赶走的。”


    “也许我只是觉得,如果……”谢观鹤换了只手接电话,翻了个身,被褥上轻微的玫瑰香气随着动作而翻涌进他的呼吸中。他喉结滑动了下,又道:“温小姐需要我,可以告诉我。”


    “是啊,告诉你之后,你就彻底拿捏我了!”


    她的话毫不客气。


    谢观鹤只是道:“快下雨了,早点休息吧。”


    温之皎冷哼一声,道:“我已经躺好了,不过,明天你要是回来的话,能不能再给我弄那个石榴。”


    她说完话,他甚至听到耳边的轻微吸溜声。


    谢观鹤道:“好。”


    他答应完,她立刻挂了电话。


    谢观鹤:“……”


    他放下手机,又躺了几秒。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谢观鹤起身,开了门,小秦有些惊愕,却没说什么,只是汇报起来。


    “刚刚那边有消息,说是江先生和陆先生比试了刺剑,但中途……”小秦顿了顿,道:“江先生将陆先生的掌心扎穿了。”


    谢观鹤的眉头动了下,道:“她在场是吗?”


    小秦点头。


    谢观鹤沉默了几秒,点头。


    小秦又将事情完成地讲了个大概。


    他静静听着,没再说话,只是摆摆手,道:“快下雨了,你去陪陪她吧。”


    小秦点头。


    “咔嚓——”


    她离开,门合上。


    谢观鹤坐在椅子上,眉头缓慢蹙起,垂着眼。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也解释了那通电话的原因。多半是,过去的再一次演绎使得她慌不择路了,至于现在,估计是冷静下来了。不过即便冷静下来,这件事也会再一次扎入她的心当中,从而使得她对江远丞的厌恶更上一层。


    桌上的西洋棋棋盘有些凌乱。


    这还是几天前她留下的。


    虽然并不会下棋,但很显然,黑白格棋盘很衬她的新包。当是她还特意让他过来摆了一副对擂的战局,为的就是让人看到她昂贵包包后的智慧。


    谢观鹤没懂,但还是摆了。不过如今看来,白棋一方正好身陷囹圄,前后夹击,接着下下去,迎来的就是被将军。简直像一种预言,对象正是江远丞。


    要怎么办呢?


    激进的手段,会将她推远。


    怀柔的手段,也不见得能挽回。


    可或许是天气气压太低,他没能感到多少愉快,只觉得胸口积郁着些闷。天气总是一瞬之间产生变化,方才还有些光,此刻却已骤然化作了浓稠的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一场痛痛快快的暴雨。


    但这雨迟迟不下,只不断凝聚着乌云,狂风呼啸,给人种种不妙的预感。


    谢观鹤有些失神,又收回视线。


    和她拉锯,需要更强烈的耐心。


    他并不想控制她,可他也不愿全然的失控。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忍耐。


    天色越来越暗,云层也越发显出了几分凶险之相。


    温之皎缩在被窝里,盯着手机看小说,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瞟向窗外。心里无来由的慌张,每到这个时候,江远丞就会因腿疼而发疯,她也会因为陷入过去的回忆而心神不宁。下午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怎么都觉得不安。


    “叮咚——”


    门铃声响起。


    是小秦来了。


    可是她给她发了信息,说不用来的。


    温之皎心里有些烦躁,披着外套,一路下楼,打开了门。门刚一打开,湿冷的空气携带着浓重的腥味扑向她,她眼睛缓缓睁大,望见一身血渍的江远丞。


    “轰隆——”


    暗夜之中,一声惊雷落下。


    那雷光将他的身影照亮,也映出他苍白脸上浓重的阴翳。


    一瞬间,温之皎全身僵硬,眼睛缓缓失神。


    ——不要。


    ——走开,走开!


    温之皎身上满是黏腻的冷汗,脸迅速失去血色,血液的腥气与泥土的腥气混做一团,将她整个人裹挟进那段惨重的回忆之中。她想要叫喊,想要用力关门,想要发疯,可身体却像是被浇筑了水泥,将她完完整整钉在原地。


    江远丞面色苍白,身体有些佝偻,血腥黏连在身上,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他的唇动了动,伸过手,声音喑哑,“皎皎——”


    这一声,比那惊雷还要响。


    她的唇动了下,一声尖叫终于从喉咙里溢出。


    “离我远点!”


    温之皎喊道。


    她的眼前,过去与现在重合成完整的一幕,江远丞的全身都被血液浸染,轰隆隆的风声大得像是有旋螺桨在远处搅动。公寓迅速倒塌,绿植与高楼拔地而起,满身是血的江远丞在她眼中化作模糊的样子。


    江远丞望见她那惊惧的样子,几乎下意识道:“不要怕,我在,我——”


    他手上传来尖锐的疼痛,望过去,却见她满脸惊恐,发了疯一般用力抓挠他的手,头发黏连在脸上,身体颤抖着,“滚,滚,滚开!”


    一阵疼痛从他脑中传来,零星的记忆几乎要浮现。


    江远丞脸上有了冷汗,眯着眼,左腿的疼痛让他呼吸凌乱起来。他脖颈的神经颤抖了下,道:“他是故意。我没有。”


    可温之皎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只能在恍惚中嗅到更为浓烈的腥味,挣扎得更厉害。将紧紧握着门框的手视作为最为恐怖的怪物,又踢又咬,全然丧失理智。


    “听我解释。”


    怪物的声音也和手一起挤进门里。


    终于,那怪物消散。


    “砰——”


    温之皎猛地关上门。


    江远丞也终于失去所有力量,跪倒在门前,他的头抵着门,手抓着手杖。他丞的伤口没有包扎,只是简单的消毒过,充满了血渍的衬衫并没有更换。刚刚她激烈的攻击也使得他周身的伤口崩裂,新鲜的血从旧伤痕中洇出,四肢百骸都是细密的痛。


    他的左腿也到了极点,剜心刺骨的酸涩一路从腿上蔓延到心口,连他手心都感到一阵阵拉扯的剧痛。


    白光闪烁过天空。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零星的记忆一幕幕在他脑中跳跃着,又带来跳荡的痛苦。他努力想要抓住,却只能感觉它们如同流沙一般从脑中滑走。鲜红的血液在他身下流淌。


    “你要摘樱桃吗?”


    一两滴血液向上游动,化作樱桃的样子。


    “我请你喝草莓汁行了吧。”


    猩红的液体从机器中流淌,缓缓落尽杯中。


    “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吗?走啊!”


    在一片暗色之中,尖叫声响起,海中央慢慢有了深色的红。


    太多种颜色的红随着她的声音而缓缓浮现,仿佛他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撑满了她需要的那些红,各种饱和度过多的红化作熊熊的火焰,从他身体里一路游走。他像是被烧尽的灰,在她门前,跪着散去了。


    更多的红犹如浪潮一般袭来,他的眼睛也被血液灌满,一滴又一滴的血从眼球里流出,沾染过睫毛,流淌过山根,滋润了干涩的唇。无数个尖叫声响起,仿佛每个细胞里,都有一个人尖叫。


    血液不知道又从哪里流淌出来,几乎要将他裹成红色的蚕蛹。


    “江远丞,我恨你。”


    “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


    “我宁愿去死,在你身边的每一秒我都觉得恶心!”


    更多的血从他的身体流出,他仰着头,喉咙里终于溢出了一声小小的哭嚎。血液与泪水混作一团,湿润的风将他的黑发与衬衣吹起,手杖从手中脱落。


    他伤口崩裂的伤口,眼睛里渗出的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溪流。红色的溪流毫无头绪地流淌,终于,一点点流到了干净的雪人旁,将一只雪人的地步染出细微的粉红。


    “江城远?哦江远丞?”


    “你怎么在这里?”


    “跟你隆重介绍一个朋友!”


    “我钓上鱼啦!”


    太多太多声音齐齐响起,千百个,上万个,它们和癫狂的风一起啸叫。千百个,上万个温之皎俯身,凝望着狼狈跪着的他,又笑起来。最后全然融为一个,那个她愉快地跑下每个台阶,只给他一个背影。


    在一片火光之中,他缓慢攀爬,可又骤然落下千万层楼梯,摔在地上。


    她头也不回,一路跑到树下,跳着抱住等待的陆京择。


    “皎皎,不要,不要……”


    江远丞的头与身体疼痛,血与汗浸湿头颅。


    最后一丝天光终于被吞没,一道血红的雷电闪烁过天际,又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声音炸了出来。他的手从门上缓缓滑落,拖出一条漫长的血迹。


    “轰隆——”


    这一声过后,积郁太久的风暴终于来临,雨“唰啦”一声下了起来。被风摧得几乎被连根拔起的树缓慢站直身体,在雷光与路灯中像随时要吃人的鬼影,在门前跪着的血腥身影也缓慢起身。几次都险些失力摔倒,却又撑着手杖站起。


    他站在门前,缓缓抬头,像是刚刚复苏的机器人。


    二楼的卧室灯光仍然亮着,窗帘紧紧闭着,一如紧锁的门。


    江远丞仰着头,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浸湿他的发丝。


    慢慢的,他的唇僵硬地颤动起来,像是一个笑。


    原来,原来……


    “轰隆——”


    雷电从窗前闪过。


    谢观鹤的手再次颤动起来,一副好好的字,顷刻失去了风骨。他的脸被白色的闪光照得苍白,唇却又格外的红,红色的流珠被他攥住。


    已经凌晨两点了,这雷雨仍然没停。


    她现在,应该睡着了吧?


    谢观鹤想着,又看了眼手机。


    明明,这个时候该睡着的是他。


    但不知道是下午小睡过的原因,还是今晚的雷声实在吵闹,他在半夜惊醒后,就一直没有睡。可很显然,这并不是适合练字的时间。


    她应该是睡着了。


    一条信息都没有发。


    就算是去找了其他人,那边应该也会有消息的。


    谢观鹤对自己重复道。


    醒来到现在,一个小时了。


    他已经提醒自己好多次了。


    计划是清晨回去,如今再等几个小时也该返程了。


    他又对自己说。


    和她相处,往往如同熬鹰。


    制不住,就会被反啄眼。


    谢观鹤深知这个道理,也深知,现在她别无可选,他无需操之过急。他将宣纸揉搓成一团,又提笔蘸墨,专心练字。笔尖悬在纸上,洇出一团巨大的墨,他平静地看着那一团墨汁洇散周遭,也洇湿桌子。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咔哒——”


    卧室里,窗没有关紧。


    西洋象棋的棋盘上,夹击黑棋的两只棋被风吹散。


    谢观鹤闭上眼,手指快速地捻过流珠,终于——“啪”声响起,毛笔被摔在桌上。他抬手扯过椅背的外套,快步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木质楼梯上都是咚咚的脚步声。不多时,便是大门关上的声音,雨夜之中,引擎声也随之响起,一路远去。


    谢观鹤坐在驾驶座,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路灯射入车内,明明灭灭。


    副驾驶处,一个餐盒也被绑上安全带。


    简直是发疯。


    凌晨三点,司机都没醒。


    谢观鹤这么想,可油门还是踩到底了。


    一路上,车流带起激进的水花。


    他的心也像悬在车轮上,升升沉沉。


    雨水越下越大,在窗上敲出聒噪的声音。


    一声尖叫从卧室里传出。


    温之皎猛地睁开眼,身上全是冷汗,头发湿漉漉地黏连在脸上。她的面色苍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分不太清过去与现在,四肢仍然发软颤抖。


    她是谁,她在哪里?


    现在几点了?


    江远丞?


    太多莫名其妙的关键词与场景全部涌到她的面前,她再也没有任何睡意,捞起外套穿好,起身喝了杯热水。虽然被噩梦缠身,但醒来后,她的恐惧感倒是消散了些。


    温之皎捧着杯子,站在窗前,拉开窗帘。


    雨下得格外大,雷电时不时闪过,给她带来了几分心惊。她又拉上窗帘,但下一瞬,她望见楼下伫立着一个身影。灯光的映照下,那身影仿若一只矗立在暗处的鬼怪。


    她瞳孔骤然扩散,又急速缩小。


    ——不,不,难道是——不!


    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惧感再次袭来,她死死地攥着窗帘。偏偏在这一刻,那个身影动了动,抬起头,雨幕之中,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的视线对准自己。


    而这一次,那张脸上除了鲜血的狰狞外,便是平静无波的凝视。仅仅是这一瞬,她便迅速蹲下了身,犹如被盯上的猎物一般。


    血液几乎要倒流,冷得她发抖。


    好熟悉的眼神,几乎让她产生一个恐怖的揣测。


    ……他是不是全部想起来了?


    只是一个揣测,她便发抖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


    温之皎立刻爬向床,抓起手机就要打电话。死谢观鹤,不管了,丢脸就丢脸,比被恢复记忆的江远丞抓住强!她再也不要当他的精神抚慰猫了,太恐怖了!


    她越着急,手指越和打架了一般,好几次拨错电话。


    “嗡嗡嗡——”


    她还没拨打,手机便震动起来。


    温之皎下意识接起。


    “皎皎。”


    电话里,声音有些嘶哑。


    熟悉,冰冷,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江远丞。


    在意思到的一瞬,她身体一动,瘫软着靠在床边。


    “你醒了,我看到了。”


    江远丞的声音很轻,仍是冰冷的。


    温之皎呼吸的急促,身体动弹不得。


    “我知道,一些事,解释不清楚。”江远丞声音里的冰冷消散了,轻极了,道:“我会走的,不用担心。”


    温之皎沉默了很久。


    她道:“为什么?你有病吗?不要再缠着我了,我不会见你的,滚,我不知道你——”


    “不用见我。”


    江远丞道。


    温之皎错愕起来,愈发恼怒,“你都站在我家门口很久了,江远丞,我警告你,我跟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那也是——”


    “我知道。”江远丞又打断了她,话音很轻,“就算有,也都过去了。”


    他话音有些艰涩,闷闷的,“我不会再去找过去的回忆了。”


    温之皎更为错愕,甚至有些懵,“什么?”


    难道,难道是她猜错了,他还没恢复记忆?


    又或者,他在设立陷阱,降低她的警惕心?


    温之皎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楼下,道:“那你现在就走。”


    好几秒,江远丞话音低了些,“雨停了,我就走。”


    温之皎火气上来了,“随便你,你爱站岗就站,我报警抓你了,跟踪狂!”


    她也不管那么多,什么话都扔出去,挂了电话。


    走到了门口,她按下可视门铃的监控屏。


    黑色的小屏幕闪烁了几秒,很快,浮现出了门口的情况。


    江远丞站在门口,举着黑伞,雨水浸湿了他的肩膀。他身前,是两座雪人。雪人身上已经套上了雨衣,一旁还有好几个伞挡着雨,可仍然有一小部分化掉了。江远站的位置,正好便是伞挡不住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看着手机,伞倾斜在雪人身上。


    “咔嚓——”


    门打开了。


    江远丞抬起头,灰眸有些错愕,又移开视线,他道:“你要去哪里,我让人送你。”


    “这就是你等雨停的理由?”


    温之皎问。


    江远丞身上已经被雨水浸湿了不少,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俊美的脸庞上有着些认真。他沉默了好几秒,才道:“嗯。”


    他又道:“起码,它们是在一起的。”


    温之皎这时候才看清楚,两座雪人的雨衣下,还套了外套。灰色纽扣的雪人显得有些委屈,她往上看,又望见一样有些湿润的灰色眼睛。


    “不过是雪人而已。”


    她道。


    温之皎说完话,突然觉得有些生气,又有些难受。她发狠了一般,走到江远丞身前,将他用力一推。他愕然几秒,手杖落在地上,下一秒,他望见她俯身,将雪人身边的伞全部踢开。


    她像彻底生气和不耐,又像是无法控制一般,将伞踹到一边,喊道:“你是不是有病!就是雪人而已,你站在我这里就够讨厌了,讨厌,讨厌!”


    江远丞立刻抬起手,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了?是难受吗?”


    他又道:“我走,我走。”


    温之皎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抓着雨衣就要从雪人身上扯下来。江远丞见状,一把从背后抱住她,将她往后拖。她吓了一跳,松开了手,又连忙抬腿。


    “我这就全部踹掉!再也不让你发神经!”


    她大喊起来,像是彻底崩溃。


    江远丞用力抱着她,远离雪人,可她却要在他怀里飞起来似的,用力抬腿。她的大喊大叫有了些哭腔,雨水将他们全部灌湿,“我讨厌你,干什么一副无辜的样子,明明都是你害我难受的!破雪人,死江远丞,你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不死?!”


    “对不起。”江远丞在背后抱着她,话音有些焦急,“天气很冷,回去吧。你不想见到,我帮你推掉,对不起。”


    他道:“对不起。”


    温之皎哭了起来,一转头,却望见他脸上也在流泪,可表情仍是冷冷的,活像是毫无生气地大理石。他认真地看着她,唇动了动,喉结滑动。


    “对不起。”江远丞眼睛有些红,一只眼球有些粉,道:“怎么样都好,不要哭了,不要难过,我不该惹你的。”


    他的唇颤动着,声音沙哑,闷而委屈,灰色的眼睛垂落得像耷拉尾巴的狗。他抱着她,将她塞进门里,道:“不要生气。我现在就走。”


    温之皎身上被雨浸湿,又崩溃又恼怒还有些难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最讨厌的样子,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失忆,为什么偏偏要变成以前那种好欺负的样子?该死的雪人,都是雪人的错,他个瘸子就不该堆雪人!


    她一边想着,一边用力哭着。


    江远丞想给她擦眼泪,可自己都已湿透,只能围着他转来转去,灰眸焦急,却又不进门。最后,他像是狠下心似的,一转身往外走。


    路过了被雨水浇得有些化掉的雪人,他撑着手杖,闷闷道:“再见。”


    不知道像是对雪人说,还是对她说。


    江远丞撑着手杖,抬起修长的腿,对准了自己的雪人。他又看了看一边的雪人,转头道:“只踹掉我的吗?还是都——”


    他话没说完,却见她已经抛了出来,一把把他推倒。他愕然起来,身体失衡,直接后倒摔在地上。她像是又生气了似的,脸上还有泪水,死死抓着他的衬衫。


    “不许,现在不许你踹了!”


    温之皎喊道。


    江远丞摔得浑身发疼,手却搂住她的腰,又转头。


    他道:“可是它们已经全都——”


    被他们坐碎了。


    江远丞话音没说下去,因为他望见她殷红的唇。他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她仰头,他便吻了下去。温之皎没有只是抓着他的衬衫,指甲掐他的肩膀。


    几秒过后,他道:“我能追求你吗?”


    他又道:“现在的我。”


    温之皎吸了下鼻子,摇头,但下一秒,她的脑袋被他扶住。他的吻将她的话堵住,手却又不她摇头。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全部淋湿,也将这个试探的吻浇成他们交换体温的引子。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击在伞面上。


    几步外,谢观鹤攥紧了伞柄,指骨分明。


    他轻轻闭上眼,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餐盒已被打开,鲜红的石榴静静躺着。浓稠的墨色中,他在车里仰着头,手指搭在腹部,灼烧的痛一路延伸,直到他喉咙有了些腥味。


    谢观鹤掰开了石榴,红色的汁水犹如血液一般浸染他的手指,他的唇齿间也便是红,犹如同样有了血。


    不远处,江远丞和她终于从雨中起身。


    他将她送到门口,却骤然回头望了眼隐匿在黑暗中的车。


    江远丞挑起眉毛,灰眸平静。


    “都怪你,你害得我做噩梦,我讨厌你……”


    温之皎踢踢踏踏进了房间,话音还有些哭腔,还在骂他。”


    江远丞收回视线,跟着她一路进门。


    “咔嚓——”


    门合上了。


    第136章


    温之皎抽抽噎噎地哭着, 一路走到浴室。


    她浑身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眼泪都模糊了视线。她每走一步, 被雨灌湿的毛绒拖鞋都“啪叽”一声,走了几步,她就扶着墙甩掉了拖鞋。


    江远丞也一身湿漉漉的, 跟在她身后, 脚步又慢又小心,像只幽魂。她停住脚步, 他便站在几步外,看她的动作。


    温之皎甩掉拖鞋, 一转头吓一跳, 尖叫起来,“你怎么进来了!给我出去!出去!”


    江远丞缓缓睁大眼睛,好几秒, 他道:“我很冷。”


    他顿了下, 蹙着眉,阴郁苍白的脸上有点不甘似的,道:“我以为我可以进来。”


    “谁跟你可以,我告诉你, 我现在还是很讨厌你。”


    温之皎晃了下身上的水珠,平复着呼吸,“全都是因为你装可怜,我才没有反应过——”


    “阿嚏!”


    她打了个喷嚏。


    江远丞抬起眉头,转身望了望,从沙发上拿起一条毛巾,直接盖在她身上。他顿了下, 道:“先洗漱吧。”


    他又道:“我借个浴室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就走。”


    他最后道:“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留下来的。”


    “你还想借浴室,你自己没有浴室吗!”


    温之皎用手指戳他胸口,却戳到他衣服上的水。


    她咬牙,道:“算了,就这一次!”


    温之皎心里又烦,又觉得自己实在还不够坏,不能狠下心来。这气没办法对着面前这个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愣头青发,也更舍不得对自己发,于是只能在浴缸里狠狠拍水。


    都怪该死的雨天,该死的雪人,还有该死的……江远丞。


    她承认,一看到他们一副委屈又隐忍狼狈的样子时,她总忍不住会心软。陆京择是这样,江远丞是这样,温随也好,江临琛也好……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哭起来比较好看吗?


    温之皎将身体沉入浴缸里,水流下,她的发丝在水中蓬勃游动。温热的水流刺激着她脸上的肌肤,也缓慢填充她耳朵的纹路,她越沉越深,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灯。水汽一路蒸腾上升,又轻盈落下,她突然喊了一声。


    “江远丞!”


    半分钟后,她望见浴室门前有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站定没动,话音透过门,闷闷地传来。


    “怎么了?”


    江远丞道。


    温之皎:“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一辈子都不去找你的回忆,懂吗?过去的你最讨厌,现在好一点,但还是很讨厌。”


    好久。


    江远丞的声音响起,“好。”


    温之皎笑了下,道:“我快洗好了,你也要快点洗,然后给我吹头发。”


    她望见浴室门外的影子动了动,又站定住。


    江远丞道:“好。”


    温之皎问道:“你只会说好吗?”


    江远丞的声音更闷了些,“还会说可以的,没问题,我会的,以及我尽力。”


    ……还真是。


    毕竟曾经是很合格的许愿机。


    温之皎没有再说话,换上了新的睡衣,披着浴巾,迎着满满的水雾出去了。江远丞站在门附近,有些惊愕似的,立刻背过身去,低着头。他身上也擦干了些,不过仍有不少水痕从发丝里落下,沿着他的下颌,滴滴答答,像落水的狗。


    她越过他,脚步轻俏,玫瑰的香味混合热气腾腾的水汽。他没有看她,他知道,如果抬头,她一定会注意到他现在的表情与眼神。


    可他没有抬头,她也注意到了他的脖颈是是僵着的,蓝色的纹路隐隐浮现,下颌也绷着。她突然抬起手,捏了下他的肩膀,下一秒,她摸到一具更为僵硬的湿漉漉身体。


    ……没有了记忆,人也会重置得纯情吗?


    温之皎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凝视他的侧脸。


    江远丞仍然没有抬头。


    温之皎抬起手指,挠了下他的脸。


    下一秒,江远丞便一个转身,走进了浴室,动作很快,甚至有些踉跄。


    “……”


    江远丞抵着门,指节紧紧攥着把手,喉咙里溢出了断断续续的气。他的脸贴着门上的雕花玻璃,睫毛垂落,灰色的眼睛里有了些酸涩。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触碰过自己了。


    除了在病房的时候。


    江远丞闭上眼,压下一切念头。


    浴室外,温之皎听见浴室门上了两道锁的响声,一时间感到震撼,又感觉好笑。之前一直躲着他,竟然没发现,现在的他看起来也太好欺负了……


    她的心里一下有了些痒,信心膨胀起来 ,无数个捉弄折磨他的计划跟气泡水似的咕嘟咕嘟起来。


    “嗡嗡嗡——”


    手机震动起来。


    温之皎低头,看见了一条信息。


    [观鹤:让人给你送了石榴,看你睡了,所以放在门口了。]


    好耶!刚洗完澡,就要吃点凉的!


    温之皎跑去门口,很快便望见一个餐盒。她拿起餐盒,又望见雨水如织,将偌大的空间填得严丝合缝。雪人早已消散,什么都没剩下,除了一朵朵被摧残的鲜花,还有几颗扣子与围巾。


    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车子孤零零停在交错的公寓中,被滂沱大雨敲得叮叮咚咚响,几乎要被淹没在这雨中。


    是谢观鹤的人的车吗?毕竟刚刚送过来东西。


    可是,那车像是停了许久,没有灯光,似乎也没有人。


    湿润的风吹过她的脸,她疑惑地看了几眼那车,转身关门。坐在沙发上,她打开餐盒,发觉石榴都已经切成了几瓣,石榴籽颗颗圆润,犹如一串串红宝石闪烁着丰盈的光。


    温之皎正要拿起,又发觉有几瓣石榴的切口并不平整,像是掰开似的。她想了几秒,挑出了切口不平整的石榴,试着拼起来。下一秒,她发现有颗石榴少了半。


    她拿出手机拍了个照片。


    [皎生惯养:为什么少了一半啊?]


    [观鹤:我偷吃了。]


    [皎生惯养:?]


    [皎生惯养:干嘛偷吃我的?]


    [皎生惯养:小偷!]


    谢观鹤知道她在开玩笑,可他不知如何回复。今天的雨真大,敲着车的声音聒噪至极,车内散发着石榴的幽香,却让他不知如何呼吸。


    他的唇齿中仍有余甘,喉咙中却仍是火烧火燎,胃部的刺痛令他额头沁出了些汗水。他俯下身,背部弓出脆弱的弧度,睫毛颤动起来。


    雨水冲刷着玻璃,路灯的光闪闪烁烁地折射进来。


    谢观鹤攥着方向盘,一只手不断捻着流珠,许久,或许没多久,那疼痛轻了些。他仰起头,冷汗已经沁湿了衬衫,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想与你共尝一只石榴。


    进退合矩久了,想逾越也变得不知如何逾越了。


    谢观鹤望着水珠在车窗上缓缓滑落,睫毛颤动了下,手指滑落到方向盘中央,一声聒噪的喇叭声回响在雨幕中,很快又被倾盆大雨的声响所遮掩。


    在这双重遮掩下。


    他轻轻道:“皎皎。”


    生涩的咬字,令他唇齿都有了腥与黏腻汁液搅动的粘稠。


    雨还在下。


    公寓里有备用的男士衣服,不过正装居多,当温之皎看见江远丞一身衬衫与西裤,手里还拎着一条领带的时候,便忍不住想笑。这衣服的尺码并不合适,大了非常多,也没有什么版型,即便他身材比例也好,但穿上这衣服便显出了几分生涩笨拙感。


    江远丞也知道这身衣服的问题,只是挑了下眉毛,没有说话。他将领带塞到口袋里,拿起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他的指节穿梭在她的发丝里,动作很轻,也很细致。


    温之皎很享受他的力道,便仰着头,靠在沙发上,看他。江远丞的头悬在她脸上,和她蓦然对视,没忍住垂下眼,将吹风机的力道调到了微风。


    江远丞道:“怎么了?”


    温之皎想了几秒,有些伤感似的,道:“你现在和变了一个人一样,你不知道,你过去对我很糟糕很糟糕,你在外面出轨过,还家暴我,冷暴力我。”


    江远丞的手指动了下,“那我很坏了。”


    “你好多次都和我说你会改,但你没有,你还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见人,也不让我吃饱喝足。你车祸后,我才能松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你。”温之皎吸了下 鼻子,流着眼泪,“江远丞,你欠了我很多,你是该弥补我。可是就算是弥补我,我也不一定会回头,你伤得我太深了……就算你现在说,你会重新追求我,我也不敢相信你……”


    她说着,手摸上了胸口,眼睛红通通的。


    江远丞沉默了几秒,他觉得,她用这套说辞,应该还有话要说。于是他继续给她吹头发,垂着头,显出十足的诚意。


    “你知道吗?我好害怕你,在电闪雷鸣的雨天里,你——”温之皎回想了下曾经系统给她的那些小说梗概,略加思索,道:“你衣服上有吻痕,我质问你时,你狠狠掌掴我,将我推下楼梯,没想到你也被我的力道带下去,所以伤了腿。而且,我们的孩子——”


    “嘶——”


    温之皎的发丝被江远丞扯到,轻微的刺痛打断她的话,她立刻流着眼泪道:“你干什么!”


    “我只是很惊讶,我们居然还有过孩子。”


    江远丞哽了几秒,又道:“毕竟我不喜欢孩子。”


    哎呀,说顺嘴了。


    实际上,他们都不喜欢孩子。


    温之皎眼珠一转,苦情地道:“是意外,你确实不喜欢,你说我不配有江家的种!”


    江远丞:“……”


    她不是不喜欢看虐文吗?


    还是说这种桥段其实不是虐文?


    江远丞有些费解,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却也悄悄提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听她控诉那个江远丞,眼睛又有些酸涩。


    他会不会还是植物人,还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他惊疑于是否下一刻,一切烟消云散。他咬着唇齿,直至尝到腥味,将一切情绪压下去。


    祈求这场雨永远这么大。


    祈求这一刻永远停止。


    祈求他的谎言永远持续。


    可再多的祈祷,仍然无法阻止分针与秒针的走动。


    很快,头发就吹干了。


    江远丞放下吹风机,看向温之皎。


    她正在用手拨弄自己蓬松的卷发,侧着脑袋,眼睛上挑,望着他。


    温之皎道:“干什么,不会又要说,雨好大回去身体又湿了所以想在这里睡沙发吧?”


    江远丞喉结滑动了下,被识破了心机,面上并不显。


    他道:“你很怕,我希望陪着你,不让你怕。”


    “你以为是谁害我怕的?”温之皎甩了下头发,眼睛缓缓眯起来,话音又长又细,“我的孩子啊,可怜的孩子……”


    江远丞:“……”


    他道:“对不起,我伤害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温之皎见他艰难地吐出最后的几个字,愈发觉得好笑,促狭的光从眼中一闪而过。她笑了起来,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我还是害怕你,怎么办?”


    江远丞的呼吸窒了一瞬,苦涩压住唇舌。


    他声音沙哑了些,“对不起。”


    “你老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起码要有实际行动吧?”


    温之皎笑了声,她抬起手,很轻地扯住他的领带,转过身往前走。江远丞眉头动了下,俯下身,跟着她的步伐。


    她没有回过头,看不到他压着身躯的样子,如果看到,她会觉得这像极了牵狗。


    温之皎牵着他的领子,走到了卧室里,才松开手。


    随后,她指了指床,一滑,指着床下。


    “别睡什么沙发了,就睡地上,我就信你的诚意,怎么样?”温之皎抱着手臂,笑眯眯地望着他,“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回去。”


    她的手从他的肩膀抚摸到脸,指甲划过他的唇,凝视着他,话音很轻,“地上很冷,腿会疼的,所以走吧。”


    江远丞的唇抿着,低头望向她,灰眸闪烁了下。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道:“冷可以盖被子。”


    江远丞想了想,又道:“盖报纸也可以。”


    温之皎:“……”


    啊这,她也没有这么坏啦。


    温之皎笑出声来,道:“行。给你盖被子。”


    她从床上把自己的被子枕头搬到地上,又从橱柜里搬出几套新的被子,在充满清洁剂芳香的被子里打了个滚,才再给他扔了一套。


    “别真死在我房间里。”


    温之皎恶狠狠地道。


    江远丞跪在地上,一边将被子铺在地上,一边整理枕头,闻言只是笑了下没说话。很快,他便铺好了,正要掀起被子的时候,却望见悬在床边的一双腿。


    北欧的床尺寸大且高,温之皎毛绒绒的睡裙下,两只白皙的小腿在裙内晃荡。下一秒,那腿伸了过来,踩在他的胸膛上。


    炽热的温度与密集的跳动都通过她的脚尖与脚心传来。


    江远丞握着她的脚踝,道:“冷了吗?”


    温之皎摇头,道:“我感觉我好像引狼入室了。”


    江远丞垂下眼,好几秒,松开了手,“我去楼下。”


    他刚要动,她便用脚轻踹他胸口。


    江远丞动作停住,她俯身,起身跳进他的怀里。他一惊,拦住她的腰部,却也被她压得倾倒在被子上。他撑着地,正要起身,她却跪在他的膝盖上。


    温之皎俯身,从他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条领带。


    她道:“我要捆住你的手。”


    “……这是羞辱。”


    江远丞语气很平静。


    温之皎道:“没错。”


    江远丞深深呼出一口气,撑着地,看着她,“也许夜间我要上厕所,也许中途会有工作电话,也许我会提前醒来。”


    他愿意任她折磨,以此来缓解他们曾经无法弥补的距离。


    可被绑着睡觉,似乎还是太过了。


    在她面前,他不想尊严尽失。


    即便,他已经失去很多次了。


    “那我起来上厕所就把你叫醒。”温之皎想了想,又道:“你电话吵醒我,我也起来给你解开,你要是提前醒了,你就等我醒。”


    江远丞顿了几秒,“我还是觉得——”


    他话音还没说完,便感觉身上传来按压地热痛。他低头,发现她跪着她的腿,一步步挪动着,手扯着她的袖口。玫瑰的香味逸散在他鼻尖,她垂着头,蓬松的黑发掠过他的臂膀,表情很是认真。


    江远丞:“……”


    他叹了口气,伸出了手。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


    从来如此。


    温之皎用领带在他双手上狠狠打了个死结,几乎要勒红他的手。作为交换,她也不得不俯在他身上,给他盖被子,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可刚一动作,她的手便被攥住了。


    温之皎这会儿身体悬在他脸上,黑发掠过他的脸,瞪他:“手绑了还不老实?!”


    江远丞没说话,偏过头,又握了几秒才松开手。


    温之皎“哼”了声,爬上床,安心地关了灯。


    一片漆黑中,唯有嘈杂的雨声传进室内,时不时还有白色的电光闪烁以及雷鸣声。


    温之皎在被子里腾挪转移,烙饼似的,又没忍住道:“江远丞,你睡了吗?”


    几秒后,江远丞的声音响起,“没有。”


    “哦。”温之皎又翻了个身,朝着他的方向,道:“你知道,我和谢观鹤有考虑订婚的事吗?”


    这次,他沉默了更久。


    他道:“嗯。”


    “那你还敢追求我?”温之皎的笑声在暗色中响起,“你这样子是不是不太好?他是你的朋友诶。”


    江远丞似乎想了几秒,道:“如果你们的感情很好,我现在不会在这里躺着。”


    他说完,抿着唇,心情并不好,甚至有些躁郁。


    本来,他们才是订婚关系。


    是这些人横插一脚的。


    可是,他不可以,也不能提及过往。


    江远丞冷着脸,却听见黑暗之中,温之皎笑声幽幽。


    她话音带上了些恶意,几乎算得上挑衅了,“如果我和他订婚了,你要怎么办呢?追求我的人那么多,更何况你这个曾经惹过我的混蛋了,能排得上号吗?”


    “早点休息吧。”


    江远丞道。


    温之皎道:“你生气了?还是你也不知道怎么办?”


    江远丞睁开眼,他侧过脸,房间里一片黑暗。偏偏在这时,一道雷电在窗外闪过,白光顷刻点亮整个房间,也在彼此的脸上映出森冷的光。


    他们在此刻对视。


    她望见他的灰眸锐利而认真,深邃的脸庞上有着几分冷峻,薄唇动了动。但他那极轻的声音在雷声中所掩盖,什么也不剩。


    温之皎眨了眨眼,“你刚说什么?”


    江远丞道:“我说,好好休息。”


    “才不是,你刚刚好像说了很多!”


    温之皎挪动到床边,伸手扯他被子。


    江远丞被扯烦了似的,翻过身,背对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出气似的。


    “真讨厌。”


    温之皎咕哝道。


    她也不追问了,点开小夜灯玩手机,玩着玩着手机便从手里滑落。


    渐渐的,她的呼吸匀称起来,睡熟了。


    江远丞没有睡,实际上,双手被绑的姿势,他也很难睡着。他只是听着她的呼吸,在心里数着,数到她呼吸一百次时,他起了身。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活动着,很快,打了几个死结的领带便被解开。他活动了下手,站起身,走到了她的床边。


    小夜灯没关,他轻易看见灯光下,她四仰八叉地躺着。


    江远丞将她的手和脚塞进被子里,坐在床边,看了她几秒。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眉毛与睫毛,从鼻尖落到唇,灰眸专注。


    ……够警惕,但还是不够警惕。


    这种死结看起来很紧,但最容易解。


    江远丞垂下头,道:“你身边有谁都没关系。”


    他如果预料不到现在的场景,那他何苦严防死守这么多年。没有关系,他曾经能从陆京择手中夺取到她,现在又有什么不能?


    他完全回想起了一切,也想起了,他植物人时,她那些言不由衷的陪伴。原来,他们从来都是相爱的,只是他任由自己的不安与惊惧摧毁了这些。


    对不起,皎皎。


    不原谅我也没关系。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江远丞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一滴泪落在她眼皮上,又被他用唇舌轻轻舔舐走。他关了小夜灯,重新回到被子里,睡前,他再次叹了口气,拿起领带打了个结,将手套进去拉紧。


    翌日。


    或许是昨晚情绪大起大落许多次,也或许是昨晚睡到了凌晨,温之皎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百无聊赖地玩了会儿手机,又有些烦,掀起被子看床下的人。


    江远丞睡容安静,被绑着的手缩在被子里,英俊的面容如大理石雕塑般立体。她蹙眉,下床坐在他身旁,抬手掐住他胳膊。


    凭什么你能睡得这么香?!


    刚掐一秒,江远丞便睁开眼看她,表情平静,“怎么了?”


    温之皎吓了一跳,立刻睁大眼睛,道:“你醒了啊?我看你做噩梦了。”


    “我没睡,在想事情。”


    江远丞道。


    ……总感觉这一幕以前也有过。


    温之皎有些恼怒,却低头抓着他手上的领带,三两下解开了。她站起身拍拍手,昂着脑袋,“走吧,雨停了,我也不怕了。”


    江远丞点头,掀开被子,起身。


    他想了下,道:“你画的画,很好看。”


    温之皎愕然几秒,“啊?”


    江远丞道:“之前我路过了你的公寓,看到了门口的画,很好看。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介绍一些策展经验丰富的经纪人。”


    以前画的画也好看。


    比如那个王冠。


    他没说。


    “那我岂不是要画好多画?”温之皎有些心动,又蹙眉,“不对,我才刚学没多久,你休想骗我!”


    江远丞知想了下,道:“那介绍老师教你呢?”


    温之皎:“……才不要上课!”


    江远丞又道:“请他们授课呢?”


    温之皎:“……”


    她恼怒起来,“你有完没完!”


    温之皎抬起手,一把推着江远丞,往外推,“赶紧走!别碍事,我讨厌你,懂吗?别套近乎!”


    江远丞被她推着,却笑了下,虽然下一刻房门就重重合上了。他拿起门边的手杖,慢慢下楼,手指一路抚摸过木质楼梯扶手。


    他一路走出公寓,走到了一辆车钱。


    江远丞握着手杖,直接用力敲击向副驾驶的车窗,他仰着头,灰眸俯瞰着这辆车。没几秒,车窗降下,驾驶座上,坐着谢观鹤。


    谢观鹤脸上有些疲倦,却仍是微笑着的样子,无悲无喜,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剧情。他话音很轻,“好久不见。远丞。”


    一句话,昭示了他的勘破。


    江远丞也笑了笑,眉毛挑起,灰眸平静,“电梯里,还是更早?”


    他的手指摩挲过手杖,视线扫着他的脸。


    “咔哒——”


    中控锁解锁。


    “外面冷,不如进车里说。”


    谢观鹤笑着,染着红的指尖搭在方向盘上,仿若血迹的残留。


    第137章


    “咔哒——”


    江远丞打开了车门。


    但他并没有上车, 他的手撑在车顶,俯身望着车里的谢观鹤,灰眸眯着。这个姿势, 让他的进攻型显得极强,也显出了几分威胁感。


    寒冷的风从车门刮入车内,又将温暖的气流卷走。


    谢观鹤并不催促他上车, 也并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只是道:“这并不重要。”


    他靠在座椅上,甚至没有看江远丞, 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


    江远丞的眼神越来越阴鸷,攥着手杖的手臂绷着, 有着些晃动。


    气氛格外严峻, 火药味弥漫。


    谢观鹤看向江远丞,温润的眼睛里没有波澜,看着他, “你现在在用什么立场质问我?”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 江远丞俯身跪在副驾上,一手抓住了他的领子,手杖用力抵在窗玻璃上。


    “咚——”


    玻璃被敲击的声音响在谢观鹤耳边,冰冷的手杖也横在他脸颊上, 他的表情依然古井无波,冷冷看着江远丞的动作。


    江远丞的动作近乎粗暴,冷峻的脸上却牵扯出了点笑,“那你在用什么立场,守在外面一整夜?石榴,也是你送的吧。”


    他说着,垂着眼, 像是讥诮,也像是陈述事实,“你也知道见不得人。”


    “是谁更见不得人一点呢?”谢观鹤终于笑起来,他直视他,抬起手拉下储物格,“松开。”


    江远丞扫了一眼,望见储物格里的枪,仍是嗤笑。


    他道:“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你没有别的事要做?”谢观鹤挑起眉头,“陆京择还在医疗机构里,你不如猜一猜他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事到如今,你,陆京择,顾也都没什么不同。”江远丞松开了手,攥住手杖,再次用力一击他脸庞的玻璃,他低头道:“账我会慢慢算的。”


    “你大可以算。”谢观鹤笑道:“在她面前算。”


    江远丞的眉眼动了下,冷冷凝视他。


    谢观鹤道:“我在外面等,是因为我怕她会碰到危险,尤其是,在雨天,在你的身边。”


    江远丞一瞬察觉到他的言下之意,脸色迅速变冷,抬起手便一圈朝着谢观鹤击去。但下一秒,谢观鹤便握住储物格里的枪,反手以枪托挡住他的攻势,枪口对准他。


    谢观鹤像是彻底丧失了耐心,看着他,“你不会希望她看到这一幕的。”


    “那你试试。”江远丞脸上的戾气一点点消散,只是很轻地笑,“试一试,她更相信谁?更……依赖谁。”


    他们对视着,气氛一点就燃。


    “嗡嗡嗡——”


    江远丞的手机震动起来。


    谢观鹤挑起眉头,枪在指间打了个旋,他收起了枪,放回储物格。他道:“看来你有别的事要忙了。”


    江远丞呼吸重了些,也松开禁锢,转身下了车。


    但没几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望着他,“那场火,是不是也和——”


    “什么火?”


    江远丞话音没说话,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一时间,江远丞与谢观鹤都惊愕望去,只见温之皎站在车前,疑惑地望着江远丞,又望了望车里的谢观鹤。她拧着眉,像是费解似的,“你们在干什么


    谢观鹤的手放在膝上,胸膛缓慢起伏,彰显着他与平静表情相悖的思绪。他拉开车门,下了车,看向她,道:“没什么,偶然遇到了,就打个招呼。”


    江远丞垂下眼,也如没事人似的,道:“嗯。”


    他又道:“你——你们要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吗?”


    谢观鹤笑起来,抬起手,揽住温之皎的肩膀,诚恳道:“不必了,我们今天有其他的行程。”


    江远丞看了眼温之皎,也只是点头,仍是客套疏离的样子。只是望向谢观鹤时,那眼神还是泄出了几分警告。


    谢观鹤全然当做没看见似的,带着温之皎上车。


    温之皎只感觉他们气氛有些怪异,一会儿看看谢观鹤,一会儿看看江远丞,眉头越拧越深。直到上了车,她才道:“车昨晚就停在门口了,是你的车?”


    “司机给你送石榴,但雨势太大了,开不出去,就在附近休息了。”谢观鹤顿了下,平静道:“正好今天要带你出去,所以我直接过来开车了。”


    他话锋一转,只是笑着看她,“他从你公寓里离开的。”


    温之皎支着脸,瞥他一眼,笑道:“不是,只是又来找我问过去的事,我让他坐了几分钟。”


    谢观鹤脸色不变,似乎没有听出来什么不对。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踩下油门,道:“想去哪里?”


    “真奇怪,不是你前天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吗?”温之皎觉得好笑似的,拉着安全带,看他,“现在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谢观鹤顿了几秒,道:“去之前,总要先吃些东西,有喜欢的餐厅吗?”


    他这么说着,车子却已经启动。


    空气十分安静,车子一路驶过不少小水坑,车窗外的景色疯狂倒退,一时间只有空调的声音与两人呼吸的声音。


    “谢观鹤,”温之皎突然出声,道:“你看起来脸色好差。”


    谢观鹤抬眼看了下后视镜,对上了一双沉郁的黑眸,他移开视线,直视前方,道:“一早过来的,可能没睡好。”


    “那怎么不让司机开车呢?”


    温之皎问。


    她说着,拿出了小镜子,一边欣赏自己的脸,一边补唇妆。一时间,车里只有她的唇抿着又张开,如同吐泡泡似的清脆动静。


    谢观鹤的话音戳破了她的泡泡,平直而有力,“想见你。”


    温之皎动作停了,转过头,“啊?”


    她歪着头,望着他的侧脸,视线从眉眼扫过山根鼻间,殷红的唇,最后停在指尖的猩红上。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似的,他的手指蜷了下,攥住方向盘,指骨苍白。


    温之皎“啪”一声收起小镜子,“昨晚我一个人待着都怕得要死了,可你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耶,还敢说想我。真是说胡话。”


    谢观鹤笑笑,道:“我怕你已经休息了,电话会吵醒你。”


    他又道:“石榴的味道怎么样?”


    他的指尖便蜷得更厉害。


    “不好吃。”温之皎拉下遮光镜,一边照镜子,一边漫不经心道:“不酸也不甜,味道很寡淡,感觉在喝水吃空气。”


    “但人需要水和空气,不是吗?”


    谢观鹤话音很轻,像是随口一提似的。


    温之皎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又开始对镜子摆弄自己的卷发。她又道:“不想跟你去了,你好无聊,感觉要去的地方也很无聊。”


    谢观鹤仍是笑,道:“是。”


    温之皎:“……”


    她有了些无名火,将遮光镜放上去。


    随后,她抱着手臂,再也说话。


    温之皎乐于享受任何奉承、告白、礼物、爱以及一切有趣的东西,可这些东西,谢观鹤总不给她。即便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里,跟他在一起她过得很舒服,可这感觉并不好。


    简直就像,怎么也动摇不了他似的。


    她开始怀念在病房里,他被她气吐血那一刻了。


    虽然被迫喝了几口他的血,但是怎么也比现在他这样好。


    明明是昨晚来的,也知道江远丞和她在公寓里待了一夜,却仍然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她感到一种怪异感,说不上愧疚,却绝对说得上恼怒。


    温之皎跟自己的思绪打架,宛若猫玩毛线球,越滚越乱,脸上也一会儿皱鼻子,一会儿挑眉,一会儿扯嘴唇的。这样丰富的表情,谢观鹤睨一眼,便尽收眼底,可他仍没说话。


    他直视前方,背部贴着座椅,喉咙里时不时涌出些腥味。


    在吃了一顿并不愉快的早餐后,他们到了目的地。


    一座绿意盎然,依傍着结冰的湖面的丘陵。


    天空是水洗的蓝,阳光撒下了暖融融的金黄,时不时有晨跑的人路过。风携着清晨的水汽与松树的味道。


    温之皎:“……”


    她皱着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谢观鹤却已经买了一个风筝回来,他坐在草坪上,将风筝从包装里取出,慢条斯理地拆风筝线。他道:“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放风筝,要试试吗?”


    “你在捉弄我吗?”温之皎坐在他身旁,扯他衣服,“拜托,你前天跟我求婚,我没答应你。结果你说,你会带我去一个地方的,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证明你诚意的地方吧?”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转过身,扯着谢观鹤的领子晃,“结果你说放风筝?!谢观鹤,你什么意思!”


    谢观鹤被她晃得咳嗽了两声,却又按住她的手臂,道:“但风筝总没错。”


    “有错!风筝该死,你也该死!”温之皎更生气了,爬到他腿上,眯着眼,“你钓我胃口钓了这么久,结果放这个该死的风筝?!”


    谢观鹤抬起手,揽住她的肩膀,他道:“试一试,也许并不糟呢?”


    她感觉到被戏弄,一把将他推开,生气地坐在他身边,“要放你自己放,放完把我送回去。”


    谢观鹤也不着急,只是脱下了大衣,放在一旁。温之皎“哼”一声,才又站起身,坐在他外套上。


    他站在原地,试了试风向,道:“我记得你喜欢风筝。”


    “喜欢啊,但这不是一回事。”温之皎想了想,道:“你让我期待落空了,就好像跟我说有一千万,结果只给我五百万,不对,我不要理你。走开!”


    她背过身去,抱着膝盖,烦躁地扯草。


    谢观鹤牵着风筝,眼看时机到了,便或走或跑,很快,那风筝便从遥遥飞到天际。他看着风筝的方向,或放线,或收线,那风筝便摇曳着,如艳丽的鸟儿飘摇着。


    温之皎原本还很有怨念,但是看着风筝在他手里越飞越高,他则一副从容的样子握线。她一时间又有了些心痒痒,也是这时,他慢慢地牵着风筝坐在了她身旁,将线递给她。


    谢观鹤笑道:“试一试?”


    温之皎很有些忿忿,却迅速接过了,“真受不了你,都说了没兴趣。”


    她说完,又仰着头,脸上有了点笑。


    谢观鹤勘破她的言不由衷,却也不点出来,只是道:“收线。”


    “啊为什么?这风多好啊!”


    温之皎看着风筝飘摇,才不理他。


    但下一秒,那风筝打了个趔趄似的,竟然要坠下。


    温之皎慌了几秒,连忙收线,不多时,坠落的风筝又仰头飞去。


    她很费解,道:“明明风那么大。”


    “正因为风大,才要收住。”谢观鹤握住她的手,也握住线轮,道:“风会让风筝飞得更远,而不是更高,一直放线,它会飞走。”


    温之皎半懂不懂,却感觉又是一阵风飞过,风筝俏皮地随风打了个滚。


    她立刻道:“是不是又该收线了。”


    “该放线了。”谢观鹤说着,握着她的手,开始放线,那风筝果然又飞高起来,“当风筝左右犹豫时,说明风合适,方向却不对。放手了,就知道要飞去哪里了。”


    温之皎闻言,顿时皱着眉头,凝他,“怎么感觉你说话奇奇怪怪的。”


    谢观鹤坦然道:“我说话一直如此。”


    “不对。”温之皎若有所思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观鹤道:“教你放风筝。”


    他望着天,只是道:“江远丞不是好选择,先不提他和陆京择的仇怨,只提一件事。那就是,你怎么敢保证他不会重蹈覆辙呢?”


    温之皎笑了起来,“谁说我就一定会选他,或者说,我为什么非要从你们这里选?你现在是害怕了?之前想用他威胁我答应你,结果呢,现在我觉得他不是威胁了,你着急了,慌张了是不是?”


    谢观鹤喉结滑动了下,也看着她,“是。”


    “是什么是。”温之皎抬眼扫他,抬起手戳他的脸,“是也不选你,谁知道你心里有什么诡计,又为什么想跟我订婚?”


    她说这话时,眼睛仍望着他,又亮,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肌肤,“觉得我漂亮?觉得我能利用?觉得我容易被你骗?”


    谢观鹤垂着眼看她,“都不是。”


    温之皎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可她不信。她抬起手,将线轮放好。随后,她用两只手都托住谢观鹤的脸,手指从他的脸颊一路滑落,停留在胸膛上。肌肉的柔软与肌肤的炽热,还有心脏的鼓动声都贴在她的手心。


    心脏越跳越快,他却没什么表情,唯有呼吸乱了一瞬。


    温之皎的手从他的胸膛一路游走,途径肋骨、腹部、最后停在了腰侧。谢观鹤的唇动了下,眼睛闪烁中有了些湿润,却像半点尘土都不会沾染的菩萨似的,温驯而平静地感受着她的动作。即便,她感觉到他的体温越来越高,肌肤在她手下轻微抽动又绷紧,还有他口鼻间的雾气都不成了形状。


    谢观鹤话音有些低,眼尾发红,“你想找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努力保持着平静。


    温之皎的手流连在他的腰侧,却又迅速地深入他的裤袋中。很快,她摸到冰冷的物件,便迅速抽出了。


    ——果然,随时带着木刻刀。


    温之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转过身,拿起线轮,她挥着木刻刀一用力。细微的“咔嚓”声过后,风筝线断裂,风筝飞翔远处,越来越远。


    她站起身,将刀扔到他怀里。


    温之皎道:“没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风筝,还是在说谢观鹤,亦或者是他们如今的情况。


    温之皎正要走,可一个力道却抓住了她的手,他的力道很大,几乎一瞬间将她拽倒进他怀里。她坐在他腿上,眼睛瞪圆,又笑起来,“干什么?”


    她并不畏惧,两只手圈住他的脖颈,低头,距离近得交换呼吸。


    谢观鹤的鼻尖与她的鼻尖快要触上,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了几分雾气,唇更红,将如冷玉的面颊有了几分错乱的欲望。即便他的眼神平静,凝着她那双水润的眼睛,手却已经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温度浸染在她身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腰部一路摩挲向下。


    “我的确很没意思。”谢观鹤的手圈禁她,唇摩挲过她的脸颊,舌尖略过她耳尖,激起她一阵颤栗。他收回了殷红的舌,声音混着湿润的热气,“但没有意思的,乏味的感情,往往才是安全的,可以靠近的。”


    温之皎侧过头,克制住痒意,唇红滟滟的,不知是不是被彼此呼吸浸湿的。她一只手抵住他的胸口,轻声道:“是吗?你乏味的感情就是带我放风筝?没有鲜花,没有钻石,没有告白。一句我爱你都没有,那我当然默认,我们只是在玩。”


    但是这样的玩,还不如和顾也在一起。


    他会逗她开心,和她臭味相投得像两只同类动物。


    她说完话,他胸口的心脏速度便更快。


    谢观鹤闭上眼,睫毛像在颤动,他道:“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达成你的愿望,不会拘束你,更不会索求更多。而有些人,会将整颗心剖出来给你,他们的爱诚然纯粹,却只会伤害你。”


    温之皎闻言,笑了起来,她抵着他的额头,手抚摸上他的脸。她道:“所以你承认,你不爱我,但也不会伤害我?可是,爱我的人都有可能伤害我,你不爱我,又为什么不会?”


    她道:“你闭着眼,是心虚吗?”


    她的手攥住他的脸,指尖挠了挠他的眼尾,咯咯笑了起来,急促的笑声与热气混在一起。像是甜美的毒雾,一阵阵散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颤动得像要振翅的蝶,唇紧紧抿着。


    温之皎道:“我要走——”


    谢观鹤骤然睁开眼,抬起手攥住她的肩膀,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这一刻,他的木刻刀再一次钉在她脸颊旁,扎入草地中。


    他黑色的眼睛里将她艳丽如玫瑰的面容映照出来。


    温之皎话音断了,蹙眉,惊吓使得她绷紧了身体,“你干什么?”


    谢观鹤的腿跪在她膝盖上,眼睛动了动,眼尾更红。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肩膀,指尖划过她的手臂,低头吻住了她。他的吻激烈而急促,几乎有些暴虐似地吮吸她的唇与舌,手从腰一路下滑。温之皎被吻得挺直身体,她迷乱地睁开眼,却发觉他并未闭眼,阴影下,视线锁着她。


    漫长而激烈的吻结束后。


    谢观鹤抿了下薄唇,一丝不苟的发落在额前,他的眼睛里有了近乎奇异的光,唇边还在笑。这样的姿态,让他平日里目下无尘的气质全然消散了,只有极为危险的侵略性。


    温之皎感觉到不妙,撑着身体,往后蠕动几步。可谢观鹤却跪在她膝间,她后退,他便逼近,胸膛与她的胸脯摩擦贴近。


    谢观鹤道:“皎皎。”


    他今天第二次叫她的名字了。


    她感到有些惊悚,蹙着眉,“你发什么疯?”


    谢观鹤道:“是你要我承认的,所以,之后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怕我。”


    他松开了对她的禁锢,站起身,却也伸出手,“走吧。”


    他又道:“带你去看,不乏味,不无聊,也不安全的东西。”


    温之皎拍开他的手,心里突然有着不妙的预感,手臂还起了一些鸡皮疙瘩。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令她有种怪异感,她慢吞吞起身,望着谢观鹤。


    谢观鹤附身,拿起外套,也拔出木刻刀。


    温之皎这才发现,那木刻刀切下了一小缕她的发丝,她立时想发火。但下一秒,她望见谢观鹤捻起那缕发丝吹了吹。


    “干什么,拿去作纪念?”


    温之皎白他一眼,又立刻拿出小镜子,看着自己的头发。左照右照,没明显察觉到发丝地断裂,她这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她的动作就僵住了。


    化妆镜的间隙,谢观鹤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与她对视。他脸上仍是贵公子式的,矜贵而又温润的笑,漆黑的眼珠没有转动,薄唇翕动着。


    他没有说话,而是在吃东西。


    而他在吃的,却正是那一小缕黑发。


    谢观鹤殷红的舌尖将那缕黑发吞没,眼睛看着她。


    “啪——”


    温之皎顷刻间合上镜子,脸色一点点变白,缓慢而僵硬地转头。可转过头,却也只能看见谢观鹤滑动的喉结,还有弯着的,含笑的眼睛。


    她唇动了动,“你刚刚——”


    “嗯。”谢观鹤望着她,黑眸幽深,道:“是血味的。”


    温之皎几乎要尖叫起来。


    她后退,可他却已经伸过手,抓住她的手腕。


    谢观鹤用着风轻云淡的话音,像以前牵着她踱步似的,望着她笑道:“头发不会在胃里消化,如果我再吃多一些,它们会堵塞在胃里,永远存在。”


    这一刻,温之皎想起来,自己曾经获得过却从未使用过的体验卡道具。那就是真心话体验卡,她记得它的文案是:真心是最可怕的东西。


    第138章


    做事, 最忌犹豫。


    速度往往是取胜的关键。


    江远丞深谙这个道理。


    他前脚走出温之皎的公寓,后脚就走向了停车场,开车前去运动场馆。


    陆京择昨天下午大概没想到自己策划出的苦肉计, 会成全的是他江远丞。如今他已经回想起来一切,自然也清楚,如何对付这个曾经的丧家犬。


    虽然, 陆京择也许早就预料到他会去查监控, 会摧毁证据。但没关系,拿不到也可以再诈出来, 他相信现在的他,在她面前, 可信任度远远高于陆京择。


    江远丞的手攥紧了方向盘, 望了眼后视镜,车速却慢了下来。


    后方的停机坪处,一座直升机停着。参与两国交流峰会的有不少名流政要, 时不时便有直升机落下或离开, 他并不意外。


    可是,这家直升机身上有着是顾家重工的标志。


    ……是顾也?还是,其他人用了顾家的直升机?


    江远丞的眉头蹙了起来,他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不太可能是顾也, 如今的局势,他怎么会选择放弃在皎皎面前露面选择回国?顾家也不可能在几天里,就发生他不得不回国的动荡,那就是其他人?不,也不太可能。


    或许不是回国?而是临时去其他地方?


    在江远丞疑虑之时,后方的车却按了按喇叭。


    江远丞重新启动车子,可后方的车却绕到他前方, 随后一个飘逸挡住了他的车。下一秒,那车的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江临琛。


    ……看来,他也知道了昨晚的事。


    江远丞降下车窗,挑眉,看向江临琛。


    江临琛踱步走到车旁,俯瞰着他,镜框下,眼神幽深。但也就一会儿,他眼睛弯了起来,“想起来了?”


    “怎么,现在不再我面前告诉我,她和谁订过婚了?”


    江远丞表情冰冷,他又道:“订婚宴上的打还没有挨够?”


    江临琛笑了声,眼里没有笑意,只是道:“我猜,你要去运动馆拿监控是不是?”


    “我懒得跟你废话,滚开。”江远丞脾气并不好,对于面前这个心怀不轨的表哥更是没有好心情,“我现在还没空和你算账。”


    “我们可以合作。”


    江临琛道。


    黑发下,他俊美的脸上是斯文儒雅的笑,如有春风,教人不由得心生信任。


    他继续道:“我们毕竟是兄弟。”


    说完这话,他觉得有点恶心。


    感到恶心的还有江远丞。


    江远丞的唇牵扯了下,眼神阴郁,“既然是兄弟,就不该觊觎弟弟的未婚妻。”


    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还是,你意识到了,现在你没有任何优势?”


    “那我想,你或许需要这个东西。”江临琛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一个U盘静静躺在手心,他的脸上有着志在必得的笑,“监控。”


    江远丞的眉头动了动,眯着眼看他,“所以,是你挑动陆京择对付我的?”


    “当然。”江临琛笑起来,“作为交换,我销毁了陆京择派人给你注射针剂的证据。那个他尚能狡辩,现在这个可狡辩不了。”


    他笑意更深,话音很轻,“我说了,我们毕竟是兄弟。好多次我都能让你毫无声息地死掉,可我都没做。”


    江临琛这话说得十分情真意切。


    江远丞并没有领情,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知道我恢复记忆了,不好对付。如果我没有恢复记忆,或者,昨晚我就彻底被她抛弃,这个证据你根本不会拿来和我交换,不是吗?”


    江临琛笑意温润,像是在诧异,“你会和废物合作吗?”


    江远丞拿过他的u盘,“你想要什么。”


    江临琛道:“上午的会议,你来代理。”


    江远丞并不接话,眼里有了些警惕,“你要去干什么?”


    “当然是破坏谢观鹤和她的约会。”江临琛俯身,眼中有着了然,“以你现在扮演的角色,恐怕你也不敢打草惊蛇吧?”


    江远丞斜睨他一眼,道:“这么巧,顾也刚刚也坐着直升机走了,你们的目标还真一致。”


    “直升机?”江临琛似乎并不知道,疑惑抬头望向远处的停机坪。随后,他道:“不是他,应该是空运了什么东西,刚刚餐厅里我还见到他了。”


    ……看来,是准备献殷勤。


    江远丞心里无来由一阵烦躁。


    他没说话,升上了车窗。


    眼看着目的达成,江临琛笑吟吟地回到车上,让出了一条路。等江远丞的车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拿出手机,拨打了电话,“盯好所有顾家的机场航班,同时A市的停机坪都盯住,我现在回国。”


    等挂了电话,他才踩下油门,一个转向,逆向而驰。


    天空蓝色如洗,风轻缓地推着云朵行进,一片祥和与宁静。


    街道上,昨晚一夜的雨水后,雪要么化作肮脏的水,要么化作肮脏的冰,被铲到了路边。马路中央,一辆车在平稳行驶着。


    车内,暖气打得格外高,满是叫人困倦的氛围。


    温之皎还在纠结要不要小睡一会儿,方才谢观鹤的表现实在有些恐怖,她实在难受。但好在,这次开车,他叫了司机,三个人的车让她心里平静了些。


    她起初还能忍着不睡,但看见一旁的谢观鹤已经闭眼小憩后,她终于放下负担,也闭上了眼。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思绪越来越沉,她的身体慢慢失力,头一歪就要靠着玻璃。


    谢观鹤睁开眼,抬起手便扶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温之皎咕哝几句,嗅到鼻间白奇楠香的味道后,她便多嗅了几口,睡得更沉了。


    谢观鹤转过头凝视她的发旋,手指勾着她的发丝,动作很轻地拨弄着。慢慢的,那手指从发丝里滑落,轻轻刮了刮她的柔软的耳垂与耳环,最后滑落在她脖颈的蓝色经脉上。


    脉搏轻却有力,流淌着的血液从他指尖下弹跳跑过,规律却永不停止。


    谢观鹤表情十分平静,眼睛凝视着她,从蓬松的卷发、到额头、鼻尖、微微泛红的脸颊、唇,还有在唇边,被她呼吸吹起又落下的发丝。


    温之皎昏昏沉沉中睁开眼几次,车仍然在行驶中,这让她分不清究竟是路程长,还是她做的梦太长。在她再一次睁开眼,发觉车还在行驶时,她终于按捺不住,道:“怎么还没到啊?”


    “因为目的地在边陲。”


    谢观鹤道。


    什么边陲?


    她仍有些困惑。


    温之皎揉了揉眼睛,拿出手机看了眼。


    下一秒,她蹙眉,“都开了这么多个小时了!”


    刚刚上车还是清晨,现在都快下午了。


    温之皎意识到这点后,背后缓慢攀爬上一层冷汗。她唇动了动,望向他,“你……你想带我去哪里?”


    想起来,他刚刚面不改色吃下自己的头发,她心脏颤动起来。


    难道,他要把自己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吃掉吗?


    温之皎的手下意识摸上门把手,望了眼周围。天气寒冷,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铺都关着门,午后的天气,冷得叫人心慌。


    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像是出神。


    谢观鹤睨了一眼,知道她在蓄力。


    在外人看来,她似乎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火或是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事,但实际上,在危机真正降临前,她的身体便已经驱使她做出反应了。


    比如此刻,谢观鹤看见她迅速转身,抬起手朝自己伸过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赶在她尖叫前道:“去的是银行。”


    温之皎的拳头仍然攥着,眉头紧皱,“银行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因为是特殊的银行。”谢观鹤攥着她的手,放在腿上,直视前方,“你不好奇你手里的密钥该怎么使用吗?”


    温之皎这会儿倒是愕然了,她道:“啊?”


    她都快把密钥这个事忘干净了。


    谢观鹤道:“私人银行就在L国边陲。”


    “所以,你要带我去看的是你那些古董或者存款吗?”


    温之皎道。


    谢观鹤笑容幽幽,却没有说话。


    她才不缺这些东西,这是打动不了她的。


    温之皎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眼里有些不耐,“烦死了,还有多久啊。”


    “已经要到了。”


    谢观鹤道。


    温之皎这才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不多时,车果然停在一栋大厦前。大厦位于商业区中心,周遭CBD林立,行人稀少,天空也因为这样的荒芜显出了几分灰蒙蒙。


    车子停下。


    谢观鹤下了车,司机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温之皎定睛一看,蹙眉,“这不是之前那个书包吗?”


    “嗯,我不想浪费。”谢观鹤顿了下,道:“你要可以给你。”


    “才不要。”温之皎说完,又好奇道:“你带着它干什么?”


    谢观鹤道:“存进银行里。”


    温之皎:“……银行又不是你的杂物间!”


    谢观鹤道:“你只要付足够多的钱,就能让它当你的杂物间。”


    他一手握着书包,又朝着她伸手。


    温之皎很有些抵触,不想伸手。可下一秒,谢观鹤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踏着不容置疑的步伐。


    ……怎么这么讨厌。


    以前不是只会笑一笑就算了?!


    温之皎心里很有怨念,却很快被银行内部的情况迷了眼。这和她印象里的银行并不同,这建筑格外高大,望过去,只能望见一大片金属的冰冷光泽。一切都像是新的,一切也都像是毫无生命,这里似乎没有窗口,更像是办公的地方,连前台都长得像冰冷的金属,后面还站着冰冷的工作人员。


    他们走到了柜台。


    温之皎从包包里掏了掏,拿出了密钥。


    工作人员接过检查了下,随后拿起电话,不多时,一个工作人员便从后方的门走出,对他们笑了笑。一张嘴,居然也是流利的中文,“你们好,请跟我来。”


    她带着他们走到一部电梯前,停在4楼,又搭乘了另一部电梯,做了几分钟又通过了两个闸门。当他们到达一间铁制门的房间前,温之皎终于忍不住了。


    她道:“这是什么秘密基地吗?还是在拍特工电影?”


    工作人员还没说话,谢观鹤便道:“这也是付费的一部分。”


    温之皎没忍住笑了下,无语地看了眼谢观鹤。


    他突如其来的冷幽默总是莫名其妙。


    工作人员笑笑,道:“将密钥插入这里即可。”


    她指了指一个模样奇怪的电子锁,随后对他们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像是在避嫌。


    温之皎将密钥递给谢观鹤。


    谢观鹤摇头,道:“你来开吧。”


    “搞得神神秘秘的。”


    温之皎说着,却还是拿着那密钥,小心翼翼地插入。


    “解锁成功。”


    机械声响起。


    温之皎拉开门,黑暗缓慢从门里向外爬,可比起阴影,一种寒冷而焦味的味道先一步抵达。她几乎被那味道熏得有些作呕,却又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一种味道,而是一种幻觉。


    门彻底打开,走廊的灯光透进黑暗的房间里,地上却映出了几分红。


    房间很小,可黑暗却很深。


    温之皎走进房间里,谢观鹤站在她身后,暗色也在他脸上投下晦暗的光。他抬起手,将门一推,门“咔嚓 ”的声音在静谧到时间像停止了的房间里格外大。


    温之皎吓了一跳,可还未来得及反应,灯光便一盏盏亮起。


    一寸寸光亮起后,黑暗被驱逐,而鲜艳的红从却一寸寸侵略,像是铺天盖地的藤蔓迅速生长,随后将他们二人束缚成一枚茧。


    起初,温之皎望见了一个画框,之后,她望见两个,三个,四个……当灯光全部亮起,密密麻麻的画框便铺满了整个房间,宛若一种病毒,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地侵入眼球。一瞬间,她黑色的瞳仁里映出了无数个挂在房间里挨挤的画框。


    “这是……”她有些疑惑,迟疑地道:“你画的画?”


    谢观鹤应了声。


    “带我来看画干什么呀,我肯定能画得比你好。”温之皎觉得无语,又看了眼满墙的画。装裱了画框,却没有装玻璃,纸与颜料的味道混合出难闻的味道。她好奇地抬手摸了其中一幅画,又看了看,“这不像你画的。”


    现在她看到的这幅画,是无数鲜红的水果堆叠在一起,堆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脸。旁边的那幅画,则是纯然鲜红的鲜花,小小的果实隐匿在花朵旁,乍一看像一张脸。再一旁的画,则是影影绰绰的,红色雾气,雾中,一张脸被切割成零零星星,又融于背景的夕阳中。


    谢观鹤道:“为什么?”


    “这些画都又红又抽象又奇怪,比你画得好。”温之皎点评起来,笑着看他,却看见他的脸在满墙的红中,映得格外不真实,黑色的眼珠里也隐匿着红。她顿了下,道:“我没说你画得烂,但你画的都是那种老头画,什么山水啊,花啊,水果啊,你懂吧?”


    温之皎说完,又转头,却突然奇怪道:“这个是你故意的吗?”


    谢观鹤望过去,发现她指着一副只有一小半的画,画边缘时烧焦的痕迹。他想了想,道:“是。”


    “为什么啊?这是艺术吗?”


    温之皎有些迷惑。


    “不是,是想毁掉它们。”


    谢观鹤道。


    “觉得画得不够好,觉得自己没有天赋,不配追逐梦想。或者你父母发现你喜欢画画,就逼你毁掉这些,好好继承家业,对吧?”温之皎感到乏味,她百无聊赖地抬手又摸了摸画,道:“带我来是想让我看看你曾经也是追梦过的,也受过挫折,这是你尘封的秘密?”


    温之皎似笑非笑起来,“真令人失望。”


    “有一些是一样的。”谢观鹤回以凝视,笑起来,“比如,的确是被父亲发现了一些事,才毁掉的。”


    “是什么事呢?”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撩起发丝。


    却在一瞬,嗅到了怪异的味道。


    经久失修的水管、掉漆的玩具、生锈的链条……那样的腥味。


    温之皎蹙眉,四处望了望,嗅了嗅。突然间,她发觉,腥味蔓延在每一次,以一种微弱的姿态存在着。


    颜料过期了?


    她正想着,却听见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


    “被发现,我在用我的血画画。”


    温之皎瞳孔骤缩,转头望过去,却望见谢观鹤脸上的笑意,黑眸中倒映着一整个红色的空间,以及她。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缓慢拂过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其中一幅画道:“不同地方的血,颜色是不一样的,同理,湿度、保色剂、笔触,也会产生影响。”


    她的指尖触摸到冰冷的画纸,微小的,略微黏腻的颗粒在她指尖滑动。这是……干涸的血迹才有的触感。意识到这点的一瞬,冰冷的汗水从她的背后一寸寸侵袭过来,头发一阵阵刺痒。她唇动了动,喉咙中吐不出音节。


    谢观鹤握着她的手,翻过来,她便轻易看见指尖的茄红色,像是长在手上的铁锈,黏黏腻腻,零零散散。他话音很轻,道:“手上都是我的血。”


    温之皎终于控制不住,转过身将谢观鹤一把推开,转身靠着墙,眼珠颤动,“你、你——有病?!为什么?”


    她的心脏狂跳,一句话几个字都磕巴,仿佛燥热的空气包裹住了她,让她大脑也蒸发了水分。


    温之皎努力用墙体支撑身体,可谢观鹤的视线幽幽地越过她的肩头,看向某幅画时,她又突然意识到,自己靠在他过去的血身上。一时间,她崩溃地直起身,脚有些颤。


    “因为无论哪种红,都不能接近你的红。”谢观鹤说着,却望着她,“皎皎,在梦里我经常见到你。总是在吃东西,有时候在和陆京择吃饭,也有时候是陆京择,也有时候是电梯里的往事……你的唇总是很红,像是喝了血一样。”


    温之皎全然无法理解他的逻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些画的都是你。”谢观鹤再一次逼近她,按着她肩膀,几乎强硬地扳过她的身体,指着画道:“这是……吃葡萄的你,这是,吃蛋挞的你,这是……吃鱼的你……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因为我要靠这一切,想象你。”


    他垂在她耳边,话音仍是平静的,“每次胃疼得睡不着,就会取血画画。每次做梦醒来,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也会取血画画,幻想着我的血都被画里、梦里、残破的照片里的你饮尽,然后再将这些画一幅幅吃下去。血与食物,便重新回到腹中。”


    这一刻,温之皎想起来他曾说过的,画饼充饥。


    原来,他没有在开玩笑。


    温之皎仿佛在听恐怖故事,而她不幸地是主角,额头一阵阵冷汗,“我,你,我——”


    “是不是觉得为什么偏偏是你?”谢观鹤笑了下,“我也觉得,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话音越来越轻,手指轻轻拨动她的耳环,望着它晃动,“后来,我越来越分不清梦与现实,也越来越无法控制放血的量,画越来越多,我和梦的链接越来越深。终于,有一次我昏迷被送医,被发现胃部里残留的纸。”


    谢观鹤的怀抱越来越紧,炽热的温度从背后侵袭,却让她全身更冷。


    “父亲说,不会再限制我的食物,只要我不再用血画画,也不再吃掉这些画。”谢观鹤沉吟几秒,感慨道:“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同意了,决定烧掉这些画。”


    “可是点了火,火就熄灭了。”他叹了口气,像是无奈,“点了好多次火,都失败了。然后我意识到,我在做梦,我醒来,点火,再次醒来……”


    谢观鹤道:“最后,我意识到,只烧掉画是永远无法从梦中醒来的,也永远无法真正毁掉它们。”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墙的红,犹如当年望见书房里的红。


    熊熊火焰在点燃了整个书房,他站在火焰之中,望见火舌一路烧到桌上的画……火焰的溪流交汇,融成一片灿亮的火海,火海之中,他反复看见无数个面容模糊,唇红红,吃着东西的幽魂,幽魂飘荡,对他窃窃私语,也对他哭泣咒骂……


    谢观鹤抬起手,望见手臂上鲜红的血液,累累的伤痕。他将手臂伸入火焰之中,灼痛一路袭来,那些声音与幽魂也一同尖叫,可他仍然没有缩回手。


    现在,终于不是梦了。


    谢观鹤想。


    那一把火后,他手臂烧伤,住了许久的医院。


    除了父亲猜出了些许,没有人知道,他烧伤的真正原因。探视他的朋友中,只有顾也和江远丞疑惑,觉得他不会如此大意。


    那场火被过早的扑灭,这些画,画带来的伤口,梦境中欲望,一切锁在这里。


    按理说会如此。可是。


    “难怪……”温之皎大脑一片空白,话语凌乱,“难怪你爸看着我,说你被养坏了……”


    “你问我为什么对你总是毫无波澜,一副冷静的样子,因为……”谢观鹤笑起来,道:“我根本分不清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是梦,是幻觉,是现实。有时候,我甚至要分辨哪个是你。”


    温之皎怔住,转过头,眼睛缓缓瞪大。


    “哪个?”她唇动了动,“什么意思?”


    谢观鹤眼睛弯弯的,黑色的眼睛中是潮湿的暗,他望着温之皎,也望着她身后,好奇跪在地上一边看画一边歪脑袋的温之皎。


    他道:“现在你在和我说话,但另一个你,在做一些很……可爱的事。”


    全部的自我已经袒露,言语的束缚自然消散。“可爱”这个词顺理成章,也许之后,“爱”字也不再会被遮掩,或者“疯”这个字也会展现出来。


    “……另一个我?”


    温之皎已经错乱了。


    她思考不了那么多。


    谢观鹤很想辩解一下,以前,幻觉没有脸,尽是一片朦胧,很好分清楚。只是后来,他遇到了她,那幻觉便有了脸,有了性格,有了一切……不时出现,又不时消失。她只是做自己的事,亦或者,做他猜测中的她会做的事。


    可他觉得,他还是不要说了,她看起来的确被吓到了。于是他只是微笑,放肆的看着她,将她的脸全部映入眼睛里。


    如此又害怕又生气的样子,也……让他喉咙干咳,想要嗅闻、舔舐、亲吻……或者更多。


    谢观鹤喉结滑动,眸色深深。


    温之皎崩溃了,她抱着脑袋,“别说了,别说了,我害怕,我不明白!我思考不了,好难受,好可怕,好恶心!”


    她尖叫道:“我不会跟你订婚的,死都不会!”


    原来只是觉得不解风情,现在觉得,恐怖至极!


    谢观鹤慢慢俯下身,拥抱住她,她在他怀里抵抗,却被抱得更紧。他像是一只硕大的蜘蛛,用这一整墙壁的网将她困在他怀里,又用手臂与拥抱圈禁他。


    他道:“皎皎,只要你没看到这些,我就能永远毫无波澜,乏味地爱你。可很显然,对你来说,你要的是一种丧失自我的,全然将心交付给你,无论恐怖或疯狂的爱。”


    “才不是,才不是!”温之皎捂着耳朵,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害怕,我害怕,我讨厌你,我不要理你了!”


    “让我们待久一点吧,我可以给你一幅幅介绍这些画。”谢观鹤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语气温柔,“而且,一想到你被我的血包围了,就觉得很有趣。”


    简直就像,她在他的腹中,被他的血液所包裹。当然,如果她愿意,他也可以进入她的腹中,他已经放血滋养过他的欲望太久。


    温之皎尖叫出声,“你个疯子!”


    救命哇,她真不该引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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