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会有遗憾。”◎
第121章
大概是在跟系统说话, 安玖很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到那张喜床上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周围的喜庆与喧闹仿佛一条河流, 而她漂浮在其上, 被人牵引着坐上小舟,才陡然有了一分脚踏实地的实感。
到这里,新娘的流程已经走完了,接下来新郎要出去接待宾客,她会被留在这里,独自等候。
安玖早已熟悉一应流程,默默并膝等待。
然而裴寂总是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安玖才坐下, 他便吩咐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食物,搁在一旁的桌上, 让安玖饿了吃一点。
一般新婚这一天, 新娘总是没时间吃饭的,也不被允许吃东西。
不知哪里来的规矩。
裴寂送完吃食也没停留太久,屋外一众客人还在等他去敬酒, 便带着人离开了,房间内独留新娘与陪伴她的林清妍。
耳边传来门合上的声响, 然后是林清妍的话语声:“他怎么知道你没吃饭啊?真体贴。”
安玖想, 当然知道, 当初她嫁给明王那天, 就饿得肚子咕咕叫, 然后被喂了一肚子的干果。
这事她一直记忆犹新,这次筹备婚事前, 便无意抱怨了一句, 不料他竟一直记在心上。
林清妍将碗端来, 碗里煮着一颗颗圆滚滚白生生的汤圆,让安玖用勺子舀着吃,寒冷的天,一碗甜滋滋的汤圆吃下肚,有些冰冷的手脚也跟着热了起来。
屋外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新房离宴客的大厅有点远,也能听到几乎沸腾的人声,时不时夹杂着笑声劝酒声,所有人都高兴极了。
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安玖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平淡如常的声音说:“清妍,你帮我把碗送出去吧,你自己也找点东西吃,你不是也没吃晚饭吗?”
“可是你一个人……”林清妍有些迟疑。
安玖道:“没事,就一会儿,我也不是要人陪的小孩子。”
安玖没有娘家,自然也没陪嫁丫鬟,她又不习惯药王谷的侍女伺候,这次出嫁身边只有林清妍陪伴。金燕婉原也想来,但适逢她那位继母生了重病,便只送了厚礼过来。
林清妍一听,摸摸空落落的肚子,也不扭捏地点点头,不一会便出了门。
安玖现在所在的新房,就是裴寂的房间。
林清妍出去后,她自己将盖头掀起,径自打开那个暗格。
暗格里的瓶子没有分毫变化,主人并未发现自己隐藏的秘密早已被发现。
安玖拿起玉瓶,走到桌边,轻轻拔开瓶塞,将两只透明的小虫倒进桌上两只酒杯中。
小虫通体透明,落入酒盅便不见了踪影,似乎融进了酒液里,据她了解,这蛊虫要接触到人体血肉才会苏醒。
整个过程进行下来,安玖没有半分慌乱,手都没有颤抖过一下。
随后她将玉瓶回归原位,重新关上暗格,再次坐回到喜床边,盖好盖头。
林清妍回来时,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
林清妍一回来,就兴冲冲地说:“贺大哥在喜宴上跟人拼酒,据说是有人找他挑战比剑,输了的就喝酒,热闹的不得了。”
“裴寂呢?”安玖问。
林清妍说:“他也喝了不少,毕竟是大喜之日,我还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高兴呢!”
安玖一整天都盖着盖头,至今没见过裴寂的脸,不知她说的高兴是什么样子,裴寂平时就常常面带笑意,能让人看出他很高兴,大概他真的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安玖心口莫名有些闷,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笑着说:“等过一阵子,贺大哥也会像裴寂今天一样高兴的。”
林清妍:“哎呀、你……”
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林清妍与贺子擎婚期了。
“对了,你今晚过了洞房花烛,一定要给我讲讲感受呀……我做做准备……”
安玖忍俊不禁,问她:“做什么准备?”
屋内只有二人,林清妍还是压低了声,羞涩地道:“我听人说会很疼,有点怕……”
安玖也同样放轻了声,“好,有机会……我一定告诉你。”
屋外是沸腾的人声,屋内是两个年轻的少女害羞的密语,藏着无人诉说的情意。
安玖原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毕竟等待总是让人感觉煎熬。
然而也不知是有林清妍的陪伴,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没多久,屋外便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夹杂着调笑与哄闹。
不一会,新房的门豁然打开,笑闹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
透过盖头下的缝隙,安玖看见一双红色鞋走到她面前,鞋面上垂荡着火红的衣摆。
对方就站在床边,与她的红绣鞋相对,隔着半米不到的距离。
进门的人有不少,周围却很寂静,只有喜娘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
喜娘正在一对新人旁边念诵一些美好祝愿的诗句,什么比翼双飞,什么白头偕老,因为用着唱和的语调,拖得长长,有种庄严又喜庆的味道,仿佛真的带有祝祷的力量。
安玖安安静静地听,目光微垂。
一边恍惚着想,他竟然真的这么听话,一点也不急躁。
似乎过了许久,似乎又只是一瞬,安玖一晃神的功夫,便听喜娘在耳边道:“新郎掀盖头吧!”
于是房中顿时又响起一阵哄闹声,都是与药王谷熟识的客人。
“快掀快掀,让大家看看新娘子!”
这一环节叫闹洞房,不知哪里的说法,要让未婚的年轻客人闹一闹,新人婚姻才能更美满,而闹洞房的年轻人也能沾一沾喜气。
安玖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杆玉秤,伸到她眼皮子底下,缓缓将火红的盖头挑起。
视线一瞬间大亮,她忍不住闭了闭眼,随后才慢慢睁开眼,抬头向上看去。
裴寂穿着一袭红衣,火红的衣衫将他苍白的脸色都映衬出几分健康的红晕,一头墨发被金冠高高束起,男人眼角眉梢荡漾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那双狭长的黑眸,此刻便微微弯着,仿若天上的月牙一般。
他应是喝多了,眼神有些迷蒙,即便如此,盖头掀起的刹那,安玖还是注意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好似落了一颗星星,陡然变得明亮起来。
谁见了他,都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他此刻有多么喜悦。
掩藏不住,也不想掩藏。
安玖指尖无意识掐紧了掌心,微微的刺痛传来,让她蓦然醒过神,慌忙垂下眼帘,浓长的眼睫蝶翼般扑簌簌扇动。
“哎哟新娘子害羞了!”人们哄笑起来。
“新娘子真漂亮!”
的确漂亮,少女头戴金凤冠,一颗血红的宝石坠在眉心,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越发雪白无暇,琼鼻樱唇、眉目艳丽,此刻垂眉低眼、面颊微红的模样,好看得宛如一幅画。
裴寂也跟着笑,而后拱手对众人说:“内子脸皮薄,劳诸位担待。”
说话的嗓音里,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大家伙都卖他面子,之后笑声果然小了许多,也没再起哄,众人只默默旁观,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
安玖将一切看在眼里,仍继续垂着头,装作羞怯的模样。
掀了盖头,然后便是喝合卺酒。
在喜娘的唱和声中,两人伸手端过桌上的两只酒杯,再在众人的注目中,两臂交叠,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落入口中,带来一阵桃花的芳香,以及辛辣的酒气。
酒入腹中,安玖眼眸一转,便见对面的男人放下酒杯,杯中酒也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安玖仔细感受,腹中有一丝细微的隐痛,一瞬间消散无痕,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她再去看裴寂,他亦毫无所觉,看向她的眸子明亮如星,灼灼逼人,眼瞳里倒映着她的影子,似乎只能看得见她一人。
从进入这个房间至今,他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她,不曾有一刻偏离。
这份热切肉眼可见。
于是喝过合卺酒后,围观宾客也不再起哄,不一会便纷纷退场。
实在是时间也太晚,已是子时后,夜已深沉。
人群一散去,这寒冷的冬夜便静了下来,外面的人声消失后,再无别的声响。
万籁俱寂中,只有红烛偶尔发出一声毕波的炸响。
裴寂关上房门,才又转身往床边走,身着红嫁衣的少女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只静静抬眼望着他。
他总觉有些不对,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带着一些别的意味。
然而他喝的实在有些多,不论谁来敬酒都来者不拒,灌了满肚子的酒,脑袋都开始昏沉起来,便也分辨不出是不是看错。
烛火摇晃着,他胸口饱胀的某种情绪也好似灌满了水的木桶一般,来回晃荡,荡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让他心潮起伏,无法平静。
“酒儿,你终于嫁给我了。”
裴寂轻轻执起少女搁在膝头的手。
那只小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略微一愣,便将那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怎么手这么凉?”
安玖:“天有些冷。”
裴寂刚在床边坐下,闻言立即要出去喊人来点个火炉。
才刚起身,手上传来一股拉力。
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勾着他的指尖,没用多少力,他却像是被定住一般,一步也迈不动了。
“不用了,反正……马上要上床休息。”
他的新婚妻子、他心爱的女人,用前所未有的柔软语气,在身后这样对他说。
轰的一声,体内好像点了一把火,本就因为醉酒滚烫的身体,温度再次升高。
裴寂喉结滚了滚,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休息,去床上就不冷了。”
他语无伦次,看她的目光越发灼热,那双墨黑的眼眸里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亮的惊人。
安玖状似羞涩地垂首低眉,不与他对视。
“一身酒气。”她低声开口,好似嗔怪,面上却没多少表情。
裴寂当然察觉到新婚妻子情绪似乎并不高昂,但他并未多想,只以为她是太过寒冷,或是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毕竟她经历过三次婚礼。
最重要的是,他的脑海早已被即将发生的事占据,酒精更是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敏锐,难以察觉一些端倪。
他满心只剩下喜悦,只剩下满足,只剩下几乎将他淹没的幸福与快乐。
他想着未来,想着解毒之后,他会与她白头偕老相伴一生,或许再生几个孩子,他会给予他们全部的爱,他会教儿子习武,教女儿学医,若是都想学也可以。
难以启齿的是,准备婚期前,他就已在闲暇之余想了许多适宜的名字。
那是不同于他父母的,美好又光明的未来。
裴寂多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而今天,便是通向那个光明之所的第一天,是美满的初始,是一切美好的起点。
这一整天,他几乎都像漂浮在云层之上,周围的一切都好似梦境,难以想象,自己竟然会拥有这样美好的一切。
裴寂曾无数次想过,自己是不被老天钟爱的人,他注定苟延残喘地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看不到任何希望,也窥不见半分光明。
如今,他却由衷地感谢,感谢老天让他重活一世。
如他这般罪大恶极之人,竟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也能获得世间一切美好。
上天终于眷顾了他一次,不是吗?
裴寂已记不清是如何脱了衣服上床,只记得再回神,少女已卸去满头珠翠,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上还带着艳丽的红妆,凑近了他,纤柔的手指轻轻蹭过他眼尾。
“喝了很多酒吗?”她眼底似乎含着点点隐忧,又好似弥漫着一片雾气,让他窥不清具体神色。
裴寂抬手抓住她的手,那小手依旧冰凉,他紧攥着她,贴上自己滚烫的胸口,用体温暖着她,低低道:“不多。”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喜悦,再多也不多。
少女微微挣了挣,垂眸细声道:“你放开,我去拉床帘。”
裴寂凝视着她,一瞬不瞬。
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洞房吗?她今夜莫名不似往日里那般蛮横,透出十足的小女儿的娇柔。
裴寂虽有些诧异,心头却为少女异常的表现越发灼热。
火红的床帘下落,遮蔽了外面的烛火,二人便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小的空间,只有微弱的光透过帘子透进来,带出虚虚实实的光影,犹如似真似假的梦境。
裴寂视线并未受到阻隔,他能看清少女颤抖的眼睫,以及摸向他衣襟的小手。
他伸手过去,握住了她,嗓子里含着浓浓笑意:“这么急?”
柔软的小手不知为何越发冰凉,隐约还在细微地颤抖,裴寂眉心微微一蹙:“你身体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
说着便要去探少女的脉,下一秒却被轻巧避开。
安玖循着话音倾身过去,两手环住了男人脖颈,像是畏惧着什么一般,颤声说道:“没有不舒服,就是有些害怕。”
裴寂环抱住怀中绵软的娇小身躯,平时也不是没有抱过她,甚至更过分的事都做过,却都不如今夜这简简单单一个拥抱更叫他心潮起伏。
“怕什么?”他嗓音发哑,如同颗粒从砂纸上滚过。
此时此刻,他拥住的是他的妻。
他唯一的妻子,他心爱的女人,往后谁见了她,都会称她一句裴夫人,从此她便冠上他的姓,与他夫妻一体、密不可分。
只是这样一想,便克制不住地血液沸腾。
“我怕疼……”少女轻柔带颤的话语声响在耳畔,后面的话音几乎微不可闻,伴随着吹拂过来的气流,像是在他心上挠了一把。
裴寂嗓音更哑,他咽了咽喉咙,低低回了一句别怕。
他怎么舍得让她疼?
他拨开她额间的发,垂首吻她。
安玖再也感受不到冬日的寒冷,这片小小的空间,空气都在升温,呼吸都变得窒闷。
她手指抑制不住地战栗,穿入男人漆黑的发丝中,触到一手潮漉漉的热气。
“够、够了,你起来……”
他又想吻她,安玖下意识偏过头,避开了这个吻。
男人微微一顿,随即低笑一声,哑声道:“好,不亲你,我去漱口。”
他起身欲走,安玖拉住了他,语声仍忍不住地发抖,“别走。”
裴寂愣了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少女的挽留欲语还休,在他看过去时,她微微偏开了脸,只有轻抿的唇角泄露了半分忐忑不安。
她始终有些放松不下来,裴寂并不想太过急切吓到她,又因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明,便打算先让她休息,等明日再说。
他总是不愿强迫她的,即便解毒迫在眉睫,为她也愿意延缓。
安玖没再开口,她其实能感觉到他的打算,不能拖到明天,等天亮,他一定会发现蛊虫被动过。
所以,这是最后,也是最佳的时机。
谁能想到呢,他在满心期待他们的未来,而她在策划离开。
短暂的静默过后,男人隐隐含笑声传入耳膜,好似忍俊不禁:“好……我不走。”
她的脸抑制不住发烫。
安玖忍不住深呼吸,下一刻就察觉到他动作停了。
男人迟疑的话音传来:“要不,还是再等等?”
安玖摇了摇头,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
男人薄唇炙热,就连吻也好似和风细雨一般,唇舌交缠间,温柔地不像话。
随着这一吻的深入,安玖也不由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咬破了他的嘴角。
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强烈的疼痛。即便早有准备,也因太过尖锐,让她猝不及防。
安玖眸中顷刻滚出泪水。
原来这就是他每次毒发体验到的痛楚吗?
男人松开了她,语气惊疑不定:“很痛吗?”
按理来说,应该是不痛的,他查过许多书籍,还向别人请教过,做了大量功课,只为了让她愉悦。
然而昏暗中,少女眼角扑簌簌落下的泪,以及眉宇间鲜明的痛色,瞬间惨白的脸,都让裴寂下意识停了下来。
或许他做得还不够,才让她这样不舒服。
他愧疚地想着,便要起身。
下一秒却被少女紧紧环住,她两手用力压住他的脊背,主动迎向了他。
“我、我比较怕疼,没事。”她说着,声音里都是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腔。
裴寂很想看看是不是弄伤了她,可少女一个劲缠着他,她将脸埋进他胸前,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的紧张,连带着让他也十分不好受。
那种滋味,绝不是自己解决时能体会的。
“裴寂,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婚礼。”少女又一次催促,因为埋着脸,听着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在哭,“你不要让我有遗憾好不好?”
裴寂额头都是汗,汗水顺着下颌往下滴落,若不是顾忌她的感受,他何尝不想继续?
能克制至此,已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
听到这句话,裴寂脑海中那一直绷着的弦猝然断裂,理智也随之褪去。
“怎么会遗憾?我们不会有遗憾。”
他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沉声说完,昏寐光线下的身影笼住了她。
少女呜咽一声,指尖掐进他的肉里,然而这点疼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她在哭,他听到了。
她应该很疼,太过紧张以至于让他寸步难行,他应该停下来的,可是那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怎么可以有遗憾呢?
裴寂在切身实地告诉她,他们不会有遗憾。
这次是他学艺不精,等过了今夜,他会好好学习,往后再不会让她难受半分。
虽然这般想着,裴寂到底还是不忍持续太久,听着耳边的哭声,他又是心疼又是满足。他没有刻意控制,还尽量压缩了时间,迅速结束便想撤离。
可才退后一点,又被柔软的手臂环住了脖颈,少女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缀满晶莹的泪。
“别、别走,再等一会儿。”她嘴唇抖动着,断断续续地说。
裴寂满腔的酒意都随汗水蒸腾而出,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他心头滚烫,替她拂去眼角泪痕,不禁好笑又心疼地问:“还等什么?还没受够吗?”
她今夜怎的这样粘人?
少女长睫轻掀,乌黑的眸中盈满亮晶晶的泪水,一瞬不瞬望着他,那眼神竟无端有些悲哀。
她哽咽着,一字一顿道:“裴寂,对不起。”
“对不起,我……”
话音未落,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红色。
明明是与嫁衣一般的红,是让他一整天欣喜若狂的红。
这一刻,裴寂周身却无比的寒冷,冷到了骨髓。
他仿佛听见了全身血液倒流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特此说明:男主中毒,女主要给男主解毒,解毒过程会产生剧痛,女主才说怕疼。剧情需要,无法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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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 122
◎“我死都不想跟你一起。”◎
第122章
疼痛犹如潮水蜂拥而至, 一瞬间,安玖痛的几乎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手脚痉挛, 那种堪比凌迟的痛感,让她恨不得死去。
太痛了。
太痛了。
怎么会这么痛?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牙关控制不住的紧咬,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
剧烈的疼痛中,意识都好似变得涣散,只剩一线清明。
她能感觉到一双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的手颤抖着捧起了她的脸,那种感觉, 让她无端想到冬日里,纷飞的大雪落在脸上, 轻柔地覆盖了面庞。
视线有些模糊, 好似蒙着一层薄纱,看见的所有事物,都变得朦胧不清。
包括男人惊惧的、目眦欲裂的脸庞。
如同跌入深水, 视野摇晃,外界声音迟缓地传来, 那一声悲恸的呐喊, 仿佛拉长了的线, 又让她想起慢放卡带的碟片, 怪异地响在耳畔。
“不——!”
身体不受控制地倾倒, 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好冷,不只有自己身上冷, 对方身上也冷得出奇,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 竟然无法互相取暖。
安玖眼前一阵阵发黑,意志沉沦,几乎就要这么睡下去。
然而又想到还有些话没说,还有任务没完成,便又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艰难地、用力地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吐出破碎的音节。
“裴、裴寂……”
才喊出他的名字,口中奔涌的血就呛得她不住咳嗽,难以喘息。
“别说话,求你,别说。”低哑的嗓音钻入耳膜。
手腕被一只大手握住,然后身上被快速地点了几下,嘴里涌出的温热液体渐渐停歇。
然后,她被放倒着平躺下来,一根根金针迅速飞落,扎入周身穴道。
剧痛开始减缓,神志渐渐回归,模糊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明,安玖看见一张集满了焦灼、痛苦、恐惧的脸。
明明她已经很痛很痛了,可是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痛。
男人漆黑的眸子猩红一片,下颌线绷地紧紧,手中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落针,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
生怕慢了一步,就再也无法挽回。
这时候,安玖已经能呼吸过来了,体内的疼也渐渐能够忍受,虽然时不时,还会止不住地痉挛一下。
她想起裴寂每次毒发时的模样,她现在应该和他一样狼狈吧?
看着男人垂着头,飞快下针的动作,安玖重重吐出一口气,缓声道:“你知道的,你救不了我。”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能救她?
男人闻声抬首,通红的眼眸落在她脸上,死死盯着她,眼底浮现一层水光。
他薄唇失色,张了张口,一时竟无法出声,咽了下嗓子才哑声问:“为什么?”
问完一句,又问一遍:“为什么?”
然后是第三遍:“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嗓音哑的不成样子。
以裴寂的医术,摸一摸脉象就知道她做了什么,况且,他也能感受到自身的变化,那种沉疴尽去、枯木逢春的轻松与惬意,是他从前所不能体会的,如果他再细心一点,就不会把它当做得偿所愿的快乐。
可是,没有如果。
一切都已发生了。
安玖躺在那里,身体很沉重,沉重地让她想闭上眼,干干脆脆睡一觉。
但她知道还不行,还不到睡的时候。
她努力扬起唇,露出一丝微笑,因为没有力气,说话的声音很轻,好似风一吹就散了。
“我在藏书楼看见许多医书。”
她说一句,就要歇一阵,才能积攒力气说下一句。
“有一本书里,记载了双生蛊。”
男人眼睫颤抖,黑眸布满血丝,跪坐在她面前,他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那张清隽的脸上,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的绝望。
“我知道,只有双生蛊能解你的毒,让你活下去。”
安玖喘了一口气,嘴里又涌出一口热流,沿着下巴滑落。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颤抖着拂过她的下颌,白皙素净的指尖沾染了血痕。
他毫不在意,固执地垂眸,一点一点为她拭去面上血污。
“然后……你有一次毒发,不小心让我看到了床头的机关……你应该不记得。”
那只给她擦拭血迹的手,颤抖得越发剧烈。
安玖忍不住笑了笑,下一秒又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刚擦干净的脸再一次变得脏污。
有滚烫的水珠从半空砸下,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混合着呕出来的血,扑簌簌滚落在衣襟上,好似大雨倾盆。
安玖仰脸望着男人,望进他漆黑的、大雨倾盆的眸中,轻声说:“裴寂,我想你活着。”
“我不想你死。”
她话语声越发轻忽,视线不知为何也变得模糊,温热的水流从眼角滚滚而下,滑入鬓角。
“我知道,你也不想死……”
话未说完,腹中又传来一阵绞痛,让剩下的话语哽在喉头。
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话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嘶哑出声。
“我想活,是因为活着有你。”
“这世间还有我留恋的东西。”
“若你不在,我又何必独活?”
他像是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面色变得无比平静。
裴寂伸手,轻柔地将安玖抱起,给她整理散落的发丝,凌乱的衣襟,然后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两人一起躺在那大红色的喜床上。
整个过程中,安玖无力抵抗,也无法阻止。
她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酒儿,哪怕与你只当一天夫妻,也是上天眷顾我,我已心满意足。”
他温柔地抱住她,在她耳边柔声絮语:“你别怕,我会与你一同而去,黄泉路上,我们亦是夫妻,我们一同走这一遭,好不好?”
安玖想,应该够了吧?
果然,下一秒,脑海中传来刻板的电子音。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攻略目标裴寂,对方对您的好感度+1,当前为100。】
【请您在五分钟内做出如下选择:
一、回到原世界。
二、留在现世界。】
【倒计时五分钟,请注意时间。】
只有五分钟。
安玖转眸,看向身侧的男人,他正深深地凝视着她,双眸深邃幽寂,犹如千万里无法企及的海底,那么沉那么暗,里面饱含着沉甸甸的厚重的情绪。
只是看一眼,都叫人喘不过气。
原来好感100,真的是同生共死。
安玖闭了闭眼,脑海中问系统:“我的任务完成后,接下来如果好感下滑,还是可以回家的,对吧?”
【当然,任务完成,对方已不再是攻略目标。】
顿了顿,系统难得好奇地问了一句:【宿主,您想做什么?】
安玖没回它,时间不多了。
她再一次睁眼,看向裴寂。他仍在看她,一瞬不瞬,从未有一刻偏离,像是这样就能将她装进眼珠子里,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分开。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安玖感觉身体忽然有了力气。
她扯了扯嘴角,在男人幽邃眷恋的目光中,轻声唤他的名字。
“裴寂……你以为,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男人平静的眉目间,渐渐泛起波澜。
安玖轻柔地笑了笑,看他的眼神却逐渐变得冷漠,没有一丝情绪,最终转变为厌恶。
这一切都变化,都在裴寂眼皮子底下,他没有错过分毫。
“都是骗你的。”
少女躺在大红的被褥里,巴掌大小脸惨白如纸,不见人色。面上却带着快意的、抑制不住的笑容。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新月,明明就要死去,她的神色间,却不见半分恐惧。
“我早就知道你是非衣,你也是仙无命,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她眼角眉梢还萦绕着浅浅的痛色,那是剧毒在发作,可那对乌黑的眸子,却明亮如星,盛满狡黠的、得意的笑。
“你接近我,利用我,想要用我来给你解毒,又多次折辱我、欺骗我,你做的所有事,我都知道。你这样恶贯满盈的人,怎么敢期望有人爱你?”
就在安玖的注视下,男人的神情一寸一寸僵硬。
“我从来都不爱你,我也从未爱过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骗你。我不是真正的安酒,我是另一个世界的孤魂,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惩罚你,现在,你爱上我了,以后你也将痛失所爱,而我完成任务,即将回到我的世界,再也不会回来。”
少女躺在那里,眼神却仿佛居高临下的睥睨。
那样高傲、嫌恶的神色,似乎他是什么不屑一顾的脏东西,而她终于要将他彻底甩掉。
都是假的吗?
她不爱他,从未爱过他?
心口陡然无比地刺痛起来,裴寂抑制不住地弯下了腰,佝偻了脊背。
脑海中轰轰作响,世界一夕间天塌地陷,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他内心的感受。
“你做了那么坏事,你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敢祈求别人爱你?你这种人,死了也会下地狱。我连死都不想跟你一起,你懂吗?”
少女的话语声仍不断地传来,她似是要将一切藏在心里的不满说个痛快,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只喋喋不休地清点着他的罪证。
每一句,每一句,都犹如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在他心上,都是对他的凌迟。
怎么会这么痛?
比毒发时的疼更多了千百倍,疼到他几乎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嘶吼,几乎怀疑胸腔里的那颗心会就此碎裂。
别说了,别再说了。
他想让她住口,让她停下来,却连动都动不了,嘴唇都张不开。
整个人好似沉入无边无尽的水底,窒息笼罩过来,让他无法动弹,无法言语,无法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她的得意,她的轻蔑与不屑一顾。
心碎成灰。
作者有话说:
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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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似乎疯了。◎
第123章
【倒计时一分钟。】
【59秒。】
电子音响在脑海, 安玖终于停止了控诉。
她缓缓地、无声地挣开男人的怀抱,强忍着剧痛,一点一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裴寂一动不动, 空茫地看着她, 好似失去了灵魂。
那双狭长的黑眸,往日总是带着笑意,每次看她时总是格外专注,仿佛眼里只有她。
此刻,却像是两面被打碎的镜子,里面是一片荒芜破败的死寂。
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
【倒计时10秒。】
安玖撇开脸, 内心无声道:“回去吧,我要回家。”
【滴, 收到。】
眼前开始晕眩, 像是登上了一艘风雨飘摇的船,安玖最后看了男人一眼。
“裴寂,你骗我一次, 我也骗你一次,我们两不相欠了。”
“我拿走你的爱, 还你一条命。”
“往后……再也不见。”
话落, 倒计时结束, 安玖脑袋一晕, 随即便发觉自己离开了那具身体。
她漂浮在空中, 往下能看见大红喜床上躺着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子侧躺着望着女子, 女子平躺着双眸紧闭。
他们中间有一条分明的隔阂, 犹如一道天堑,隔开了彼此。
【宿主需要停留一段时间吗?我们为您提供了暂留服务,无法干涉世界发展,但可以旁观后续剧情。】
安玖愣了愣,好一会才说:“不用了,走吧。”
这一觉睡了大半年,她想念现代的繁华都市了。
系统又问:【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您最后为什么要将任务的存在告诉裴寂呢?】
在系统看来,安玖这做法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闻言,安玖默然一瞬,才轻声问:“你以为我是天生演技好吗?一个普通人,能演得瞒过所有人,包括敏锐的大反派?”
任务完成,即将回归现代,安玖莫名有了点倾诉欲。
况且,回去之后,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应该也无处可说了。
系统是唯一的听众,它又不是人,便也是最佳的听众。
“表演有三种流派,一种体验,一种方法,一种表现。我没有影帝那样精湛的演技,我也从未学过演戏,用不了方法也做不到表现。”
“所以我只能体验,体验我喜欢他的那种感觉。”
安玖轻轻叹息着:“那本书里,我本就只喜欢他啊。”
体验派大概就是,假如她有一点点喜欢他,那她就刻意放大那份喜欢,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她很喜欢很喜欢他,类似于自我洗脑。
一开始她对裴寂,真的只是浅浅的好感,绝对算不上爱,现在……大概比最初多了一点点。
她也是人,又不是冷血动物。
谁能面对那样强烈的爱而不动容呢?
裴寂会为她挣脱情蛊的爱而感动,安玖也无法对他的同生共死而无动于衷。
他们本就是一类人,都会为纯粹的爱俘获。
只不过安玖更理性,更清醒,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活着,她要回家,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爱情固然珍贵,但她的人生远不止有爱情,她也做不到有情饮水饱。
哪怕她明白,从今以后,她或许再也遇不到裴寂这样的人,再也得不到如这般纯粹又炙热的爱情,大概率一生也无法爱上别人。
毕竟见过最好的,以后别人再对她说爱,她会控制不住拿来与他比较。
好像人吃过大餐,再来吃清粥小菜,就没什么滋味了。
【所以,您想让他恨你?】
“我只是,不想他死罢了。”
他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活得那么艰难,短暂的两辈子都在剧毒的煎熬中生不如死。她不知他未来会如何,但还是希望,他能活着。
既然爱不足以令他活下去,那就用恨好了。
屋内红烛仍在燃烧,一滴烛泪滴落在桌面上,犹如鲜红的血泪。
“回去吧。”
就这样吧。
本就是一场算计得来的感情,即便有一分真心,终有一天也会破灭。
犹如梦幻泡影,再美好斑斓,得遇天光,也要消散无踪。
最后回望一眼,安玖眼皮垂落,眼前彻底黑暗下来。
她没有看见,在她闭上眼后,那静静的好似无知无觉的男人一点一点从床上爬起,试探着向她伸手,像是害怕被拒绝一般,将穿着红嫁衣的少女慢慢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极为珍重。
直到彻底将她抱紧,他苍白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浅浅的、满足的笑。
“我知道,你在骗我。”
“你怎么会不爱我?”
他低低地凑在她耳边喃喃,薄唇轻吻她小巧的耳畔,却只触到一片彻骨的冰凉。
男人却不管不顾,与她紧紧依偎,“是我错了,我改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杀人,我去赎罪,我把千杀阁解散,我不当仙无命了,我会成为你喜欢的大英雄,你睡一觉,睡一觉就原谅我好不好?”
天渐渐亮了。
一大清早,明熠便拉着贺子擎等一众江湖上的年轻人,来新房外凑热闹。
裴寂抢走了他的心上人,对这个情敌,他可是半点不手软,昨夜灌了裴寂许多酒,今日也要看他笑话,绝不让他睡一个好觉。
几人挤在门外,贺子擎打了个哈欠,实在懒得奉陪:“屋里这么安静,他们都在睡,你要闹自己去闹。”
“我去就我去。”明熠大剌剌上前,坏笑着使劲敲门。
然而敲了许久,都没见人来开门。
这样大的声响,屋里人应该早听见了才对,他纳闷地蹙眉:“怎么回事?睡得这么死?”
贺子擎却陡然瞪大眼,猝然望向屋内。
他武功如今已是武林第一,方圆百米内风吹草动都能发觉。
此时此刻,这件新房里,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呼吸!
意识到这一点,贺子擎当下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门。
轰隆一声巨响,刷了红漆、贴着红双喜字的门轰然大开。
初升的朝阳溜进室内,照亮了屋子,也让众人看见大红喜床上,坐着的男人与他怀中紧抱的女人。
两人都穿着整齐,衣着发冠丝毫不乱,仿佛一夜未眠。
火红的嫁衣堆叠在一起,纠缠不清。
男人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抚摸着女子垂在背后的发丝,一下又一下,温柔又细致。
他口中还在低喃着什么,凑近了才能听见。
“我给你梳妆好了,脸擦得很干净,我们成亲,再来一次好不好?这次我保证不会再犯错了。”
“你身上好冰,是不是又怕冷了?别怕,我抱着就不冷了。”
说着,他便握住了女子垂在身侧的手,那只小手惨白惨白,掩映在红色袖摆下,指甲泛着青。
他想把她的手握进掌心,然而也不知为何,那手始终保持着僵直的状态,他便两手拢住那只小手,冲着掌心里呵气。
站在门口的几人呆愣着看着这一幕。
裴寂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贺子擎疾步上前,眼眶已不自觉红了,他大声喝道:“裴寂,你在做什么?”
男人充耳不闻。
他眼里只有怀里的少女,只有他的新娘。他抱着她,像抱小孩一样,让她整个团在他怀中,除了发丝谁也瞧不见她的模样。
贺子擎一颗心心直直下沉。
他想要看一看安玖的样子,然而才探出手去,一直垂着头的男人倏然抬首,直勾勾望着他。
狭长的眼眸黑沉一片,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别碰她!她是我的!”
他厉声说着,更紧地将女子拢进臂弯,宽大的衣袖遮住她的身形,仿佛恨不得将她藏进自己的胸口。
把她藏起来,她就永远都是他的了,再也离不开他了。
明熠缓缓走进来,望着那一对紧紧依偎的新人,颤抖着声问:“安玖、安玖她……”
“嘘——你们别吵,她只是睡了一觉。”
裴寂突然说,他垂眼看她,温柔地笑了笑,又看向众人,柔声道:“她就是这样,之前下雪的时候怕冷,就喜欢窝在我怀里睡觉。”
“等她睡够了,就会醒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怀中人掖了掖衣襟。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女子的半张脸。
巴掌大的小脸很白,看不到任何颜色的白,白到让人情不自禁想到死人。
少女双眸紧紧闭合着,纤长的睫毛卷翘,覆盖下来,在眼下打出一片灰暗的阴影。
小巧的红唇失去了嫣红,泛着不健康的青紫,唇瓣干涸有了裂纹。
看到那丝丝裂纹,裴寂眉心一蹙,垂首便吻了上去。
他似乎没有看见屋内站着的人,也半点不在意众人的视线,只自顾自细细吻她,吻到她嘴唇湿润,不再那样干枯。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又自言自语道:“好像缺了唇脂,给你上好不好?”
女子一动不动,精致漂亮的眉目安然宁静,仿佛陷入一场永恒的沉眠。
裴寂侧耳倾听片刻,像是听到回应一般,清润的眉目弯弯,温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桃花粉,就用那个颜色。”
随即他便抱着她起身,向梳妆台走去。
明熠蓦然红了眼,贺子擎猛然抬手抹了把脸,迅速上前一步,拉住裴寂的手臂。
“裴寂,她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红衣墨发的男人陡然怔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两眼发直,神情呆滞。
“到底怎么回事?安玖为什么会死!裴寂,你给我一个解释!我把她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吗?”
短暂的怔愣后,裴寂恍然回神,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抬起眼帘,望着面前两个男人,看着他们抑制不住悲痛的神情,突然笑了一声。
“你们在说什么?安玖在睡呢,她怎么会死?别吵,她就是生我的气,才故意不理人。等她气消了就会回来了。”
不等两人回应,他便率先撇开眼,抱着怀中人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一手揽着她,一手拿出细细的毛笔,沾染了桃花粉的唇脂,一点一点将女子青紫的唇绘成娇嫩的桃花色。
他眉眼温柔含笑,望着两人倒映在镜中的身影,在她耳边柔声细语:“这样喜不喜欢?”
“等明日再给你换一个颜色,好不好?”
男人嗓音低柔,一如既往的温润雅致。
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却叫人无端端打了个寒战,浑身止不住的发凉。
这一刻,他们恍然意识到。
裴寂似乎疯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最后写个he小尾巴~
124 ? 124
◎再也没有合上眼帘。◎
第124章
人在遭受到巨大的冲击时, 往往会头脑一片空白,失去任何反应。
据说这是人体的一种保护机制,当冲击太过强烈, 无数的情绪蜂拥而来, 为了让大脑不被冲垮,于是头脑就会自动断线,用来保护人的意志不会被摧毁。
裴寂的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
他遗忘了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将自己的新娘紧抱在怀里,死死不放手。
许多人过来了,吵吵闹闹不知在说什么。有人想要从他手中夺走安玖,裴寂出离愤怒地出手, 让他们全都安静下来。
“裴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人大喊。
“你快给他们解毒, 他们要死了!”
“安玖看见你这样子, 她也不会开心的!”
睫毛猝然抖动,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男人倏然抬眼, 看向说话的人。
原来是金燕婉,她也来了。
见他有反应, 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金燕婉强忍悲痛, 继续道:“安玖那么善良, 从来见不得杀人, 你现在这样做, 是要她走也走得不安心吗?”
裴寂目光迟缓地转动,这才发觉, 周围许多人都倒在地上, 捂着胸口口唇发紫, 乃是身中剧毒的征兆。
金燕婉的话提醒了他,他恍然想起,安玖不想见到他杀人。
她喜欢好人,她不喜欢坏人。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她才生他气,所以,不能惹她生气。
裴寂迟缓地想着,慢慢抬手,抛出一个瓷瓶滚落在地。
他思维仍很迟钝,像是整个人漂浮在海面上,四面八方的海水涌过来,挤压着他,将他隔绝在一望无际的海上,犹如一座荒无人际的孤岛。
无人关注,无人在意,无人抵达。
整个世界,都只剩他一人。
怀中抱着的人已冰凉,无论他如何去温暖,去紧拥,始终染不上他身上半点温度。
反倒是他,渐渐也开始浑身冰冷,染上她身上的凉意。
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裴寂不经意抬眼,看见外面下了雪。
纷飞的鹅毛大雪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飘飘摇摇,给大地覆上一层无暇的纯白。
四周的人声仍未停歇,窸窸窣窣的低语不绝于耳。他们不敢靠近,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裴寂知道,他没有疯。
他只是,很冷,很冷。
他闭上眼睛,垂首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发,鼻息间闻见一股淡淡的腐败气息。
她已渐渐开始腐败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会让她离开他。
林清妍站在门口,红着眼对他说:“裴寂,让她入土为安吧,你难道想她变成孤魂野鬼吗?”
红衣墨发、脸庞惨白消瘦的男人缓缓抬眸。
他一句话未说,却慢慢动了,抱着怀中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由于多日未进食,他步伐有些蹒跚,手却抱得很稳。
“你要做什么?裴寂?”林清妍焦急地跟在他身侧,却不敢太靠近。
他身上遍身都是毒,这几日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毒倒。
谁也不知他怎么下的毒,谁也不知他毒术为何如此厉害。
看着他这副人不如鬼的模样,林清妍泪如雨下。
“裴寂,安玖那么爱你,她既然想你活着,那你就好好活下去不好吗?”
安玖的死因,众人已从唯一的知情人阿七口中知晓了七七八八。
裴寂脚步一顿。
他垂着头,墨发垂在脸侧,那一头乌黑的发丝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掩盖了面上的神色。
只听一道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低传来:“她……不爱我。”
是的,他记起来了。
她不爱他。
让他活着,或许才是她对他,最重大的惩罚。
这个欺骗了他的女人,这个让他爱之入骨的女人,这个将他的心践踏成泥的女人,这个让他卑微到了泥里的女人。
他应该恨她才对。
就是将她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可他怎么舍得?
他不舍得。
就算她亲口说恨他。
就算她亲口告诉他,死也不要跟他一起。
就算她亲手将他推开,死都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要跟他划清界限。
就算她从未爱过他。
就算从始至终都是欺骗,都是虚假,都是算计,没有半分真心。
他也那么、那么、那么的,爱她啊。
她就像一束暖阳,照耀在他荒芜的世界里,于是他的心上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当光芒离开,他的世界又一次回归死寂,变成一望无际的旷野。
曾被阳光照射的地方,开遍的繁花凋谢后,留下了满地枯枝。
那是她来过的证据,是他曾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开过的花即便枯萎,也不会消失。
爱过的人,永远无法遗忘,也永远无法抹去。
裴寂抱着怀中沉睡的红衣新娘,一步一步走出门,踏入纷飞的大雪中。
她睡得太久了,他得找一个地方,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睡下去,不会被人惊扰。
狂风席卷,雪花纷飞。
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
凌冽的寒风中,男人发丝飘散,鲜红的衣摆随风飘扬,一步一步走向药王谷后山。
那里有连绵的山脉,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
阿七跪在雪地里,那样健壮的大男人,此刻却哭得满脸都是泪,祈求着他:“公子,您要去哪里,带上我吧,我跟您一起去,我伺候您……”
裴寂轻轻摇头,他头上身上落了一层薄雪,眉眼间也像覆了一望无际的、清冷的霜雪。
“我曾经做了很多错事,现在该是赎罪的时候了,你去帮我做一下吧,我更想陪她。她身上这么冷,让她一个人,该多孤单。”
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山林。
身后传来友人们的呼喊,林清妍的哭声,裴寂充耳不闻。
都不重要,没有什么重要的了。
他这一生,唯一想要的,已经在他怀里。即便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冬日的山林幽深晦暗,不见半点绿意,只有无边无际的落雪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世界一瞬间变得好静好静,静地只剩下他的脚步声,踏在厚厚的雪里,咯吱咯吱,是寂静中唯一的喧闹。
他的脚步也好沉好沉,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绵延着,一点一点伸向渺无人烟的深山中。
极致的悲伤不是大哭,不是大叫,而是无边的寂静与寒凉。
冷不是从外而来,而是源自胸口。
心口处像是捅出一个大洞,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天上的雪一直落一直落,落到他的心底。
冷意沿着血管蔓延至全身,到四肢百骸,到每一根发丝,再一点一点将他冻僵。
裴寂越发用力抱着怀里的女人,与她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醒着的时候不愿跟他在一起,睡着之后却很乖。任由他怎么做,她都不会再推开他。
他其实很累了,手脚无力,脚步沉得几乎要抬不起来,胸膛里一阵一阵的刺痛,明明已经解毒,那折磨了他二十年的毒却仍像是在存在他身体里,让他呼吸都困难。
可他不敢停下,一停下来,世界又变成一片死寂的静。
好像她已走远,只余下他一个人,无处可归。
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急。
他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眼睛慢慢看不清路,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
他在山石中跌倒,在陡峭中趔趄,在积雪里踏空滚落,满身泥泞、一身风霜。
抱着人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这条路好长好长,他不知尽头,也不知要去何方,只是想着,该去一个寒冷的地方,越冷越好,冷到她不会腐烂,不会消失。
他一路沿着风雪而上,偶尔垂首,能看到垂落的发丝全都变成了似雪的白,与积雪几乎融在一起。
有时他会稍稍停歇下来,给怀中人整理被人吹乱的衣裙,拂去发间的落雪。
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小脸漂亮,眉眼精致,仿佛只是睡了一场。
寒冷让她面上凝了一层霜,用手轻轻一抚,那层薄霜便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
像一滴泪。
他久久看着那滴从她眼角滑下的泪,微微俯首,轻轻印下一个吻。
她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裴寂不知真假,但他惟愿是真。若是真的,她还能快活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永远沉睡。
即使,他再也见不到那一幕。
他也愿她得偿所愿。
几天前,非尘带来一条红绸,红绸上,少女的笔迹写着一行字:愿裴寂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他也希望,她能如此。
习武之人可以长时间不进食,但也有一个极限,在裴寂几乎连脚都抬不动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一片巍峨山巅。
这里的积雪常年不化,寒冷刺骨。
山巅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冰缝,宛若魔渊一般,其中山风呼啸,呜呜咽咽,犹如鬼号。
“我们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他缓缓张口,因为太久不曾言语,嘴唇干涸地几乎长在一起,撕扯开时迸出细细的血珠。
血珠在寒风中冻结,滚落在纯白的积雪中。
他伸手,那只手快要瘦成皮包骨,不复从前的精致美丽,是轻柔地给她抚顺被风吹乱的鬓发。
而后,他抱着她,纵身落入冰缝中。
冰缝很深,里面全是千年不化的寒冰,头顶能望见一线天光,遥远地好似永远触不到的光明。
他重重坠落在坚冰上,一根尖锐的冰凌刺穿了他的身体,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开来,又迅速被凝固在冰面上,好似一朵朵盛开的红梅花。
裴寂喘息着,不管不顾地爬起身,又艰难地折断冰凌,抱着怀中人走向寒冰深处。他将所有的内里集中在手中,开始挖掘坚硬的冰壁,手指被坚冰磨破,一点一点磨去血肉,几可见骨。
他始终没有停止动作,挖出一个一人深的洞,将身着嫁衣的女子放入洞中。
至此,他终于力竭,躺在一旁,用自己的体温融化碎冰,化作雪水淹没了洞中的女子,又在严寒中冻结,将她凝在剔透的冰壁中。
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缓缓转身,趴在冰面上,隔着那层坚冰,望着冰壁下方的女人。
微微扯了扯唇角,一如往常,温柔地笑。
“你不想我跟你死在一起,那我就这样守着你,永永远远,谁也不能来打搅你。”
他的身上都是毒,即便未来有人无意发现了他们,也不能靠近他们。
“就连我,也不能。”
低低的,只剩气音的话语声飘荡在呜咽的风中,一吹,就散了。
男人一身红衣,满头华发,就那样睁着眼,望着下方的女人,消瘦的脸庞上,是一抹柔软的笑。
一如初见般,如沐春风。
至此,再也没有合上眼帘。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晚上来~
我是想虐男主,想写他多悲痛欲绝多痛不欲生的,可是我木有那种难受的感觉qaq完全无法代入男主,甚至想到他难过还觉得挺爽的,写也写不大出来,这就是作者的极限了qaq
作者是个甜文选手,以后应该也不会写虐文了,真滴好难写啊!!!
感谢在2023-06-02 22:17:53~2023-06-03 18:1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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