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良药苦口, 亚希子喝了两回药后,感冒的症状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佐佐木顺带送的三颗糖,她一颗也没吃, 全被放进了口袋。她像是幼稚地在这一方面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又像是为了默默纪念什么。
感冒痊愈的次日,亚希子在房间里等来了菅田真奈美。
她手上拿着一个熟悉的斜挎包,亚希子看到的瞬间怔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星野小姐, 这是你的个人物品, 请拿好。我现在送你离开。”菅田真奈美将斜挎包递到了她的跟前,恭敬地说道。
夏油杰居然会主动放她走。
亚希子还以为她的听觉出现了问题, 望着菅田真奈美的眼神略发直。
“夏油大人让我送你去门口。”菅田真奈美又道。
其实也能理解夏油杰让她离开的原因——他们根本谈不拢。
而且, 她留在这里也毫无用处, 只能膈应他,让他一遍遍地想起被杀死的父母。
亚希子提起斜挎包,起了身。
今天的阳光落在身上只有温暖, 如果不是刮着风, 那应该是很适合郊游的好天气。
安排送她去东京的轿车就停在不远处, 那个穿着袈裟的身影立在石柱旁,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们走来,眼里无悲无喜。
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亚希子莫名这样想着, 视线不由在他的面容上多停留了几秒才撤回。
她站在他身侧, 不过咫尺之遥。
风那样大, 他们的衣角不断舞动, 却仍然无法触及到对方, 似乎有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横在中间。
夏油杰主动打破了沉寂。
“我跟悟联络过了,他会在目的地等你。”
亚希子微微颔首, 表示知道了。
“在离开之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他斜睨她一眼。
“你有好好安葬爸爸妈妈吗?”
问他是否后悔这种问题已经不再有意义,亚希子只想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件惨案的后续。
夏油杰没有回复,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纸条,交给了她。
亚希子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地址。
很显然,这是埋着夏油夫妇的地址。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下了台阶,走向轿车。
在车门被司机打开的那一刹那,她蓦然回望。
二人的视线再度猛然交汇。
这一次,无人逃避。
“杰。”亚希子仰起脸。
这样叫他是最后一次。
夏油杰垂眸。
他这样看她,也是最后一次。
“你记不记得奶奶去世那年,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她问。
“嗯。”
“你的回答还和那个时候一样吗?”
夏油杰迟疑了几秒。
时隔多年,亚希子再次提起这件事,他的答案依旧如此。
只不过,她在离别之际忽然提起这个,无非就是想提醒他,选择这条路带来的后果。
夏油杰轻笑一声。
“姐姐,在‘大义’实现之前,我可不会轻易死掉。”他顿了顿,道:“所以不要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了。”
人生布满选择,选择因此变得重要。
有时候一个选择错了,步步皆错。
亚希子清楚地知道他理解这一点,但也正是因为他能够理解,所以她才会痛苦。
她没有再理会他,转身上了车。
这一次就是永别。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绝不可能再见他。
亚希子想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三颗水果糖,一股脑地全部含进了嘴里。
那张写着夏油夫妇埋葬地点的纸条被掌心的汗水浸湿一角,净是凌乱的褶皱。
再也无法抚平。
后来的五年多里,亚希子都没再见过夏油杰,也极少听说他的事情。
或许五条悟和家入硝子都知道一些,只不过都不会和她讲。
大学毕业后的亚希子像她在少女时期为自己规划好的那样,进入了东京某所大学的大学院继续深造。读修士的日子不算特别快乐,但让她很难有余力回忆从前的事情。
偶尔真的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会买几罐啤酒到夏油夫妇的墓前祭拜,顺便说说心里话。
亚希子几乎什么都说。
说烦恼,说开心的事。
她有且仅有一次提起夏油杰,是第一回 来到墓前。
她说见到杰了,只不过她没办法和他一样,那么果断。
之后,她像是在刻意回避这个人,绝口不提。所以说到最后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少说了什么。
留在高专当老师的五条悟一忙起来就不见人影,有时候半个月都难见一回,只有桌上的伴手礼提醒她这人回来过。
自从成年后,亚希子就一直在学习如何独处,他们也有了自己独特的相处模式。
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多了,她改掉了一些习惯,可又多了一些习惯。
例如,她再也不吃葡萄味的水果糖了。
糖没有错,口味更没有错,只是她接受不了了。
**
再次听到夏油杰的消息是在2017年的12月,原因是他向咒术高专宣战了,时间定在平安夜这一天。
五条悟和亚希子都很默契地不提这件事。
她照常沉浸于写论文之中,似乎只有忙起来,她才不会想到那些不快的事情。
然而,随着日历上的日子愈来愈近,亚希子划日期的笔迹也愈发用力,出卖了她心中的不安。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亚希子恰好没有课,破天荒地参加了同研究室的聚会,令好几个同门都惊讶不已。
在他们看来,亚希子不爱社交,喜欢埋头干自己的事情。
亚希子回他们,这种活动偶尔参加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她喝了不少酒。
酒精仿佛在腹部燃烧着,有一种温热的刺激感。
邻座的女生已经微醺,没话找话似地聊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有人随口问了亚希子一句“星野,你是独生女吗”。
亚希子摇摇头,回道:“我有个弟弟,跟我差不多大。”
“诶?他现在在做什么?”
亚希子微怔。
夏油杰现在在做什么?
这句相当普通的问话顷刻间将即将泛滥的醉意驱散,眼前的世界再度变得清明起来。
他现在带领着咒灵正在攻击别人,与此同时,别人也在攻击着他。
亚希子本能地相信咒术高专不会输,咒术师不会败给诅咒师。
她也知道五条悟一定会赢。
但眼前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年的场景。
当年奶奶的离世,让年纪尚小的两人悲伤不已。在葬礼结束后,亚希子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杰,如果哪天你离世了,你会想要怎样的安葬方式?”
他沉思了片刻,给出了回复:“先火化。”
“然后呢?”
“没想好,但感觉撒到海里也不错。葬礼那些都没必要。”
她感叹夏油杰真的是一个连葬礼都不想麻烦他人的人。
他笑着反驳,倒也不完全是,只是感觉这样会很舒心。
很舒心吗?
亚希子又抿了一口酒,包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她在众目睽睽下拿出,道了声“失陪一下”,走出了包间,来到相对僻静的卫生间,接通了电话。
那边的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轻松的口吻说着“喂,亚希子”。
她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可此时此刻,二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五条悟率先开了口。
“亚希子,你是怎么想的?”
一上来就是这种问题。
作为夏油杰的姐姐,他在这个世上认可的最后一个亲人,她是怎么想的呢?
水龙头未被上一个人拧紧,晶莹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淌入水槽之中。亚希子望着镜中的自己,道:“我是怎么想的?”
“大概就遵从死者的意愿吧。”
五条悟并不知道夏油杰的意愿是什么,他们从未聊过这类话题。
起初,他是想对外宣称尸体已经在战斗中被销毁,然后找个好地方把夏油杰安葬。
这样的私心被亚希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并成功否决。
夏油杰的尸体被交给了家入硝子,处理完就会立马进行火化。
整理逝者的遗容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家入硝子低下头,审视着夏油杰的脸部细节,以及沾有血迹的脸颊,略干裂的嘴唇。
亚希子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她出现在这里,既恰到好处,又不合时宜。
尸体是五条悟送过来的,她甚至还没看过死去的弟弟一眼。
“怎么了?”
此刻,家入硝子问这句话时的神情很淡漠,从开始处理夏油杰的尸体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上便挂着这副表情。
她在很早以前就有一种预感——终有一天,她会亲自处理同期的尸体。
“我可以帮忙吗?”
亚希子的话听起来也没有什么情绪。
家入硝子下意识觉得这个问题从她口中问出颇为残忍,尤其是知道她的过往。
亚希子似乎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动作相当轻缓,在妆容结束后,为夏油杰涂上了唇膏。
在将手收回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不经意垂落在腕表上,视线蓦地顿住。
这块陪伴了她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手表,在当下毫无征兆地停摆了。表盘上的指针静静地停留在某个刻度上,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解剖室陡然陷入了寂静。
家入硝子看着对面的女子在短暂的怔愣后,将腕表摘下,放进了口袋里。
那数秒钟,亚希子想了很多。
有意义的时刻,没有什么意义的时刻;快乐平静的十二年,痛苦又折磨的十年她统统想了一遍。
最后,她以一句“硝子,辛苦你了”作为当天交谈的结束语。
亚希子仰着脸,视线并未停留在恋人身上,而是望向了头顶那片无星的天空。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暖迅速传递到了全身。
对方用极其有耐心的语调,轻声道:“没关系的,慢慢来。”
亚希子哽咽着,只敢小幅度地点头。
**
2017年12月24日,诅咒师夏油杰确认死亡。
次日,东京初雪。
她终于攒够了勇气,推开了那扇紧闭多年的家门。
此时,已然过去十年有余。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