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在飞檐翘脚连成珠帘, 轻敲在窗外芭蕉叶上。
“滴答滴答”的声响清脆入耳。
鹿微眠睁开眼睛,眼尾还是湿的。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醒了醒了, 夫人醒了。”
紧接着屋子里四下一片欢喜,“太好了。”
“谢天谢地。”
鹿微眠看着头顶床幔,思绪混沌, 头疼欲裂。
暮云凑上来, “夫人, 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鹿微眠被扶起身,看了她一会儿, 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屋子里聚集了许多人。
褚楚和暮云坐在床榻边, 褚楚的药箱打开放在床头柜子上。
再往外是暮雨钧宜,父亲母亲, 还有很多。
可鹿微眠怎么看怎么觉得……
好像缺了一个。
褚楚试完她的脉象并没有异常,才握着她的手说着,“你已经昏迷半月了。”
鹿微眠看着她, 眼泪从眼角滚出。
一颗一颗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暮云赶忙在旁边给她擦眼泪,却根本赶不上眼泪掉落的速度。
鹿微眠敛眸,伸出手,摸了摸濡湿的脸颊。
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为什么会哭……”
屋内一阵沉寂。
褚楚见状轻轻蹙眉,靠近些细问,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鹿微眠看着她,眼眶泛红, 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声音哽咽,“这里会疼。”
很疼很疼。
可褚楚诊脉, 她的心脉并没有问题。
褚楚轻声问着,“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吗?”
鹿微眠摇头看着她,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下比一下清晰。
鹿微眠不知道这情绪是从哪里来的。
可就是觉得好难过。
褚楚倾身将她抱住,“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
“要是难过就哭出来。”
鹿微眠被她抱着,眼泪更加汹涌了些,哭腔浓重,“大概,大概是我见到你们,太高兴了。”
“我不应该难过的……”
可我好难过啊。
我真的好难过。
众人看着她的反应,皆是低下头,暗自叹息。
鹿瑜红着眼睛问褚裕,“小女这是……”
褚裕不太懂个中细节,只道,“有这样的情况,在经历重大伤痛之后,会失去某一部分记忆。”
鹿瑜讶然,转头看向鹿微眠。
他们原本以为,鹿微眠醒来后,会第一时间询问封行渊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斟酌了半月,该怎么跟鹿微眠解释。
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再提过封行渊。
褚楚给鹿微眠喝完安神汤后,出来跟褚裕所解释的一样。
但是鹿微眠身体上没有什么异样,鹿瑜他们暂且放心。
鹿微眠一睡半月,身体虚浮无比。
她试着下床走动,才知道他们还在姑苏。
京城赶来了不少人。
凌双赶去城外,将族中长老接到了宅院里。
长老火急火燎地问,“眼下如何?”
凌双摇了摇头。
“这个小兔崽子。”长老忍不住低骂出声,“绑了老夫就这般胡闹!”
他眉头紧锁,看向凌双,“那他保下来那位姑娘呢?”
凌双反应片刻,才知他说的是鹿微眠,“对了,夫人她眼下好像是因为被殿下用了摄魂术,失去了对殿下的记忆。”
长老猛猛拍桌,“胡闹!太胡闹了!”
“那姑娘如今算是我们王室之人,没有殿下,按照王室规矩,她也可掌我西陵王室之权,这么重要的人……”长老气得脸颊通红,这鹿微眠连封行渊都忘了该如何让她统领西陵王室。
“你们身为他身边的亲信,为何不制止他?!”
凌双低头,不敢多言语。
“若老夫没有猜错,那姑娘与殿下并无契约关系,殿下是私自催动的摄魂术?”
凌双迟疑着,只能承认,“是。”
长老怒极,气喘不匀,“这个混小子!”
“虞念怕是根本没细教他,摄魂术强制催动这是我族禁令!”
“反噬心脉都还是其次,若是被控制者的意志力强于施咒者,她的意志力会反影响施咒者,严重一点就是被控制。”
长老气血都冲到了头顶,说完不得不缓了缓,“罢了,眼下说这些没有用。”
“那位姑娘呢?”
“您可千万别急,”凌双赶忙制止长老,“殿下做了这番决定也一定是耗尽心血的,若是让她想起来了……”
“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反正咱西陵没人管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长老杵着拐杖,“你这小子,怎么也跟你主子一样邪性。”
他思索着叹了口气,的确也不能太急了。
而此时,房门外,鹿微眠安安静静地听完,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院内光景。
江南的梅雨季好像快要结束了。
雨水逐渐减少。
偶尔能从天边缝隙中窥见难能可贵的日光。
鹿微眠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
听到隔壁院子里婴儿的啼哭声,她就去看一看。
春莺生了。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慕景怀并没有从临安回来。
他消失在了那场洪水中。
春莺得到了消息就情急早产,产后生了一场大病。
只是那些人在跟鹿微眠说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支支吾吾,生怕她多问什么一样。
看都不敢多看她几眼。
鹿微眠都看在眼里。
春莺病着。
鹿微眠时常会去帮她看一看小风。
她们两人在一起格外安静。
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听说临安大水已退。
临安城内只是有一些屋舍受损,还需要进行后续修缮。
最大* 的麻烦就是陛下驾崩于临安。
宫中很快就闻讯来了人,将他们这宅院团团围住。
掌事大太监苦口婆心地劝春莺带着小皇子回宫。
一向是好说话的春莺难得固执无比。
她说她不回宫。
她要在这里等殿下。
大太监急得团团转,“姑娘啊,你回去了那可是无边的富贵荣华,你那是太后娘娘啊。”
从一个小小宫女,一下子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太后。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分。”
春莺气得把茶盏砸在他们面前,将人都赶了出去。
当初她进宫就有人说那是福分,去侍奉慕景怀,他们还说是福分。
在他们看来,宫里什么都是福分。
只有她自己进了宫,得到了“春莺”这个名字才知道。
她在宫里无非是那一只笼中鸟。
有用时留着玩赏,没用时就杀了泄愤。
那不是福分,那是能锁住她一生的囚笼。
大太监每日都来劝。
春莺直接闭门不见。
最后一日,大太监实在是受不住,跪在春莺门外哭,“姑娘啊,您这可是为难老奴。”
“老奴也不想这般,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即便您再有千万般不愿,也知道这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间长了不仅民心动荡,这边关也扛不住。”
他的哭声像是哀嚎,实在是有些难听。
把原本在哭的慕倚风给逗笑了,咿咿呀呀地想要去抱母亲,却发现母亲没有笑。
春莺摇着手边的摇篮,将他抱起。
大太监的哭声还在继续,“不说老奴,就是三殿下这般做,不就是为了江山太平吗。”
“怎么殿下也留了一个后继人在这里,不至于让我朝亡了。”
“若是这般一直拖着,恐怕不日后又有贼人想要起兵造反,这可怎么办啊。”
“这若是三殿下在,定也不希望看到这些事情发生。”
房门“吱吖”一声打开。
大太监正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看见门开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春莺抱着孩子,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进屋。
这是让他们跟进来的意思。
大太监连忙拍拍身上的尘土,擦干净眼泪,弓着身子小跑进门,“姑娘,您可是想通了?”
他看见春莺拿纸笔。
赶忙转头叫人进来伺候笔墨。
大太监心情轻快了些,“对嘛,想通了就好,等您身子好些,我们慢慢启程回宫。”
春莺扔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不回宫。”
大太监脸色一僵,又开始哭。
春莺像是听不见,只是专注地写着什么。
鹿微眠午时睡醒便被暮云叫去隔壁院子,“春莺姑娘叫您过去呢。”
鹿微眠答应着,忙起身梳洗,走到隔壁院子时,只见地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宫人。
鹿微眠被暮云小心扶进去。
屋子里,春莺怀里抱着孩子,旁边桌上放着一张纸,而大太监跪在春莺面前。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有些隆重。
鹿微眠走上前问春莺,“这是怎么了?”
春莺将桌上写好的纸张递给鹿微眠。
鹿微眠才发现,那不是一张纸,是一封过继书。
鹿微眠凝眉,难以置信,“你要把小风过继给我?”
春莺垂眸,拿出下一张纸,“我只相信你。”
鹿微眠摇头,“可我不会看孩子。”
春莺沉默片刻,“我也不会看孩子。”
她这段时间,一点心思都无法集中在孩子身上。
她有时会羡慕鹿微眠,能忘记真好。
但有时又觉得,忘记对于他来说太过残忍。
忘记才是一个人彻底的死亡。
谁忘了,她都不能忘记慕景怀。
鹿微眠坐在她对面,“你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只想等殿下。”
“哪怕是尸首,我也要等到他。”
春莺看着她,“你先带小风回去,等这边的事情都解决好,哪怕是尸首下葬结束,我会回去找你的。”
鹿微眠他们又在姑苏城等了数日。
鹿微眠想多等一等,万一慕景怀能回来呢。
可是日复一日还是没有消息。
他们还是得启程回京。
春莺正好出了月子,天气也暖了起来。
他们走的时候,是日头高悬,姑苏城外山清水秀,早就没了洪水肆虐的痕迹。
宫中遣了不少人留下来照顾春莺,查探慕景怀的消息。
春莺送他们上车,鹿微眠握着她的手,给她塞了一张字条。
叫她一切放心。
马车成队离开姑苏。
伍奚小声催促春莺,“这日头毒辣,姑娘先回去吧。”
春莺摇头。
她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
春莺展开鹿微眠的字条,看到上面写着“会好的”。
春莺鼻尖酸涩,在展开字条看到后面字迹时,眼泪汹涌而出,失声痛哭。
城郊树林繁密茂盛,花草遍地。
山风拂过,带起一阵清新花草香气。
鹿微眠坐在马车里,手忙脚乱地与暮云一起哄着哭闹不止的慕倚风。
好半天才知道他这是饿了,抱给乳母一下子就不哭了。
慕倚风的性子的确很温和,除去饿了和不舒服,很少哭闹。
听见什么大动静都竖着耳朵小心观察。
他们人多,路上走得慢了一些。
到京都已经六月盛夏,鹿微眠要照看慕倚风,不得不搬进宫中。
鹿微眠原以为进京入宫会有些阻力,却没想到一路顺畅。
卫沉职守皇城禁军兵力,卢太傅力排众议,西陵边关更是表示国母有任何闪失和非议,即刻起兵入京。
入京后,西陵长老还是来找了她。
鹿微眠依从长老的意思,将西陵属地归权放还给西陵,并暂代王族掌管西陵事宜。
同时调兵助西陵重新画归领土,驻扎边防,兴建城池。
到底是要依附大郾兴建,鹿微眠又只能在长安。
长老承诺可以附属朝贡,如果朝贡的是她,那也无妨。
长安城内一切平静如初。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国事需要,慕青辞从地牢里出来,日日带着一张面具,守在鹿微眠身边,告诉她京中事务该如何处理。
慕青辞时常试探她,等日后春莺回来。
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鹿微眠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走。”
“我要等一个人来找我。”
哪怕是她根本都说不出来,那个人是谁。
鹿微眠住进兴庆宫后,兴庆宫里里外外都无比繁忙。
帮着这位国母收拾东西,布置宫殿。
鹿微眠一个不小心碰掉了包裹,里面洋洋洒洒飞出来许多纸张。
她扶着桌子,定睛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在去姑苏的路上,她陪在春莺旁边写的东西。
鹿微眠捡起来一张。
看见上面画着他们行进的路线。
算着到姑苏的日子,还有一些歪歪扭扭,漫无目的的描画。
剩下的,全是一个人的名字。
封轸、封行渊、夫君……
她写了好多。
在那混乱的字迹之下,纸张的角落里,多出来了另一个笔迹。
写着,“我在”。
鹿微眠捡起第二张,还是在纷繁混乱的名字里,一个“我在”。
第三张、第四张……
每一张都有。
直到鹿微眠面前的桌案上都被纸张排布开,铺满了她所有的视线。
鹿微眠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信纸,轻声呢喃着,“可你在哪呢。”
*
酷暑消融,清秋入城。
长安城内天高气爽,到了围猎时节。
但眼下慕倚风才三个月,无人坐镇,礼部便将围猎改成了上林苑踏秋。
这是这么久以来,京中十分清闲的游玩。
文武百官都兴致盎然,四周一片欢声笑语,从山林间遥遥而来。
鹿微眠坐在营帐里,身后暮雨正在给她梳妆。
她拿过妆匣里那个玫瑰石蝴蝶钗,“最近是不是快到了什么日子?”
暮雨愣了一下,绞尽脑汁地想着,也没想到快到什么日子了。
“没有吧……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鹿微眠将那蝴蝶钗递过去,没有再说话。
暮雨看见那蝴蝶钗心下哀叹,虽然鹿微眠忘了姑爷,但每日都戴着这个发钗。
暮雨替鹿微眠梳妆好之后出了营帐,正碰上暮云带着早膳准备进去。
她不由得问道,“方才娘娘问我最近是不是什么日子快到了,是有什么日子吗?”
暮云顿了一下,小心看了一眼营帐的方向,压低声音告诉暮雨,“去年,娘娘成婚差不多是这两日。”
暮雨一下子噤声。
暮云深吸一口气,“我有时也分不清,娘娘是忘了,还是没有忘。”
她说完,先进了营帐,服侍鹿微眠用早膳。
踏秋一共也就三日。
每日的日程都很是轻松。
鹿微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身着轻便的缙云色蝉纱绫裙,独自骑马去了一片原野。
上林苑漫山遍野的芙蓉花与红枫,入眼一片艳红夺目。
旁边的旷野种满了色泽各异的绣球花,仿若林间秘境,能让人安静些许。
鹿微眠拉扯缰绳,下马走在山野花丛间,顺着日出东方的光亮,看见几只蝴蝶从她周身飞过。
蜻蜓点水一般吻过她的裙角百花,又飞入花丛前。
鹿微眠轻轻俯身,指尖想要触碰蝴蝶却碰到了柔软的花瓣。
花瓣沾染秋日凝露,浸润着她的指尖。
有一只蝴蝶停在她发钗上,轻轻扇动着翅膀。
忽而身后响起一声慢条斯理的,“鹿微眠。”
鹿微眠触摸花瓣的动作停住,发间停歇的蝴蝶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振翅飞离。
她回过头,看见那人站在日光之下,身形被光线镀了一层金色绒边。
模糊到随时可能消失。
他们相隔一片花海,四周静默无声。
封行渊走到她面前。
鹿微眠才发现眼前的人没有消失。
他左眼上那一角面具四分五裂,但是被他粘连起来,坏成这样都没有扔掉。
鹿微眠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看他,“你是谁啊?”
封行渊眼帘微垂,“别生气。”
鹿微眠转过身,“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生气。”
她的手腕被他握住,拉了回来,将她紧紧抱住。
鹿微眠推搡着他的手臂,仍然被紧压在他胸口。
她听着他胸口鲜活的震动,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嗓音混合哭腔,“封轸,你混蛋。”
封行渊哑声低喃,“我混蛋。”
清风拂过山涧,吹得山涧花丛窸窣作响。
他在摄魂术反噬之中,被她胜于一成的意志力控制。
他存活于她久久不息的生存指令中,一遍一遍听到她的声音,告诉他,你必须活着出来找我。
鹿微眠在给春莺的字条的后半段写道,“他们没事,我能感觉到。”
蝴蝶翻飞而过。
万里江山之上,雄鹰振翅高旋。
自此清秋岁月枕星眠。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