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春舟没想到, 宝塔城的魔还挺诡计多端的,他们才刚一进来啊,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就被分而划之了, 思及陈最最那死脑筋,他心里忍不住有些心焦。
至于闻叙叙和温之仪,他倒是不那么担心。
只是这里是哪里啊?他只记得分开之时眼前“咻——”地一下就变了模样,原本魔幻的佛都塔林瞬间就变成了熙熙攘攘的街头, 人来人往、却格外地有生活气息。
所以,他这是入了幻境?他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 却并没有任何受阻,甚至连储物袋里的东西都能随意取用,可看周围的百姓,却无一人是修士。
好奇怪啊,卞春舟顺着人流尝试着走出去,但结果显而易见, 他被困在了此处。这可怎么办啊?他都一头雾水,那陈最最岂不是……
不不不, 他得努力走出去。
想到这里, 卞春舟找了个面摊坐下,跟老板娘要了碗阳春面就开始唠嗑,他身上有些银钱, 只要钱到位, 老板娘表示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善谈的人。
一碗面见底,卞春舟已经熟知这个小镇上大大小小的八卦,小到某某阿婆丢了两只鸡疑似是被隔壁小子偷来烤了吃,大到县太爷纯孝、老娘叫他纳妾就立刻纳了两房娇妾。
“没别的、更有趣一些的事情了吗?镇上可有其他的外来人?像我这般的?”
卞春舟修行日久,气韵自然, 光华内敛,加上俊秀的外表和不俗的穿着,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少爷,毕竟出手如此阔绰的老板娘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个:“公子说笑了,似您这般的朗月人物,咱们小镇上若是来过,我定然知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咱们这位县太爷也年轻俊秀得很,二十四岁就成了举人老爷,那可是十里八乡鼎鼎有名的文曲星啊,您若是有事相求,可去县衙找县太爷,他见识广博,必然比我一个粗野妇人懂得多。”
卞春舟:……行叭,那就去县衙问问情况,反正也没其他的线索了。
县衙很好找,这座铜官镇本身就不大,卞春舟一路打听过去,正准备找个衙役先问问情况,就看到一辆马车从他旁边疾驰而过,那是——
修士的气息。
虽然修为不高,但起码也有筑基修为。
卞春舟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马车很快在府衙后门口停稳,随后有一妙龄女子身着素衣款步下车,虽然戴着斗笠,但隐隐可见皎洁容颜。
“夫人,老夫人已经在里面等候您多时了。”
素衣女修微微颔首,随后跟着人很快进了府衙,卞春舟想了想,给自己贴了张隐身符翻墙跟了进去。
县衙修得古朴,面积虽不大,但看得出用了心,卞春舟跟着素衣女修见到了所谓的老夫人,就……长得就一挺刻薄的婆母,果然出口更加刻薄,一开口就是不下蛋的母鸡,这女修脾气也是真好,竟一点儿没生气。
好奇怪啊,修士子嗣艰难不是常态吗?
“你也别怪婆母心狠,硬要给你添堵,实在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我这个老太婆做主替他纳了两房娇妾,我知道你救过我儿,但你也别忘了做人媳妇的本分……”
卞春舟:……突然有种在看婆婆妈妈剧的感觉,道友你这都不怼回去?
“你既是回来了,就好好打理后院,映红已有两月身孕,你倘若敢对她动手,我便叫我儿休了你,看你还能不能当县令夫人!”
见儿媳妇没任何反应,这刻薄婆母立刻露出了獠牙,可见她对这个儿媳妇是极度不满意的。
卞春舟:……不是,道友你图什么啊?
等他见到所谓的文曲星县太爷,他甚至有种化身玄医给这位道友把把脉的冲动,就这?就这?连闻叙叙半成风华都没有,道友咱能吃点好的吗?
然而这位道友却像是被猪油蒙了眼睛一样,带着十八层滤镜对着丈夫用情至深,不仅忍让刻薄婆母,甚至还照顾怀孕的小妾,不时还要用修为替丈夫搞一些政绩,说实话……新时代精准扶贫都没这么契合的。
卞春舟起先看得大为火光,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女修快被憋成邪修了。
他终忍无可忍现身:“这位道友,你这是图什么啊!你不要你这一身修为了?修士不得干涉凡人命运的,你这丈夫是救过你的命啊,你要这么对他掏心掏肺?”
答案恰恰相反,是女修救过县令的命。
“我救他性命、又替他求了功名、与他官位、甚至携八十台嫁妆嫁他为妻,他体质文弱,我炼制健体丹、又求了长生丹给他,除了子嗣,我什么都给他了,我于他有大恩,他也曾许我重诺,为何他如今竟能如此恩将仇报?凡人之心,便如此变化无常吗?”
这话听着没有半点儿怨愤,倒像是修士入世修行、做人性实验一样,她此刻话语里满是不解,似乎不明白自己明明付出了诸多努力,却换来了颗粒无收一样。
“他从前,也算是个稳重端方的读书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人性本恶,还是我纵容了他?叫他如此刻薄于我?道友,你能替我解惑吗?”
卞春舟麻了:……道友你果然不太正常,正常人谁干这种事啊。
“若我不能解惑呢?”
“那我就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负心薄幸之人,收了我那么多好处,便拿命来还,十分合情合理,不是吗?”
……好一个合情合理啊,你还说你不是邪修?
卞春舟直接破罐子破摔,张口就来:“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子嗣呢,你是修士,想要瞒天过海有的是手段,你明知道这对母子对子嗣有执念,却偏生吊着他们,用人性去试探人性,人性这东西本就经不起任何的试探。”
“道友,你想要用这种法子修行道心,就算是试上百八十次,都是无济于事,这对母子固然可恶,但谁问心会用这么恶心的磨刀石啊?”
女子却忽的凄然一笑,周身灵力一散:“那么倘若,我不是修士呢?我只是一个真心错付、被辜负的可怜人呢?这本就是世人之苦,不是吗?”
画面一转,卞春舟看到了一方阴沉的棺椁停在院中,院中凄凉无比,棺椁内躺着的赫然是那位女修,只是此刻她形销骨立、容颜凋零,早没有了从前的毓秀模样。
而那位负心的县太爷,此刻正在前院将妾室映红扶正。
卞春舟:……玛德,泥人还要三分血性呢!
合着不是女修道友渡劫问心,而是搁这儿测试他呢,你们幻境的套路能不能简单点?想引他上歧途就直白点,至于演这么接地府的剧情给他看嘛?谁还没点儿暴脾气呢!
卞真君气得直接给人来了个诈尸换魂、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顿连消带打,终于爽了。当然幻境也被他直接捅穿,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到原地。
他抬头看去,却见自己站在一座塔中,头顶是挑高极深的塔尖,隐隐有流光浮动。
“道友,世间女子皆苦,而多数的苦都来源于男子,女子天生弱于男子,若无修为,一辈子都无法逃离被掌控的命运,倘若是道友你,你会如何解决女子之苦?”
你这跟将飞度城的女子都变成男子有什么分别?丹赤一族报复飞度城的主意,不会就是你出的吧?
“我只是一介修士,又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菩萨尚且高坐云端、垂眼看人间众生,你为何如此傲慢,非要解人间疾苦?再者,自助者天助之,不要小瞧人的韧性,你将女子视为完全的弱者,才会想去解救她们,却从未想过她们也有闪光之处,也能有反击世间困苦的力量。你好似只看到了人间疾苦,却完全忽视了人间喜乐,你好悲观哦。”
“况且,不是谁都需要等在原地被人救赎的,你好傲慢哦。”
卞春舟说完最后这五个字,就被塔直接踢了出来。
“哇,我出来了。”
“是的,你出来了。”
卞春舟抬头,就对上了不释略显猩红的眸子:“不释?你也入魔了?”
不释没看到闻叙,哀叹了一声:“如果你也跟我一样,熬了四个月没睡,你的眼睛肯定比我的还要红。”
……你们佛修真拼啊,修士也怕猝死的好不好。
“小僧倒是也想睡啊,就怕一睡不醒,宝塔城直接倾覆,若你是我,你敢睡吗?”要是闻叙进来了,他还敢眯一会儿,但别人他还真不敢托付重任。
谁能想到,那位被师尊心心念念的持善尊者,竟修了无情道,如今心魔丛生,师尊不信非要撞南墙,现在好了,直接把自己镶在南墙之中了。
“你也不容易,城中情况竟如此恶劣了吗?”
不释点了点头,又问及城外何时来救援,等他听完卞春舟的话:“……小师叔祖果然还是拿我当朋友的,不过你现在看着修为高了不少,又精进了?”
卞春舟闻言,忍不住露出一口小白牙:“嘿嘿,不才区区元婴罢了。”
不释沉默许久,险些佛心不稳:“……你磕灵丹妙药了?”
“我们三个都元婴了呢,哪有那么多灵丹妙药可以磕。”
……好了,这下佛心真的不稳了。
第402章 约束
不释扶了扶自己即将不稳的佛心, 伸出手掌合十:“好了,不许再说了。”再说晕倒给你看你信不信。
“好吧。”卞真君语带遗憾道,“说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这塔又是怎么回事?”
你遗憾个什么劲啊,本来以为自己重修至金丹上了天骄榜,下山历练虽说是倒霉进了宝塔城,但好歹因灵脉馈赠飙升到金丹后期, 怎么的也该追上了,谁知道……不提了, 佛心又要不稳了:“宝塔城如今所有的塔,都变成了试炼人心之塔,看到塔里隐隐透出来的流光了吗?那是塔中修士的试炼之光,如果光芒消散,那就意味着塔中修士的道心破碎了。”
卞春舟:……好家伙,果然是道心试炼。
“这试炼, 挺恶心的说实话。”他忍不住开口。
不释心想,谁说不是呢, 塔内全是偏激阴暗到刻薄的幻境, 寻常人很难勘破,所以城中多数的普通人都被强留在了幻境之中,过上了所谓幸福公平的日子, 渐渐成为了温持善的信众, 而修士就凄惨许多了,能挺过试炼幻境出来,也会很快被更高层次的宝塔吸进去继续试炼,如此高强度的道心问境,除非道心通透非常, 否则总有一个试炼会将修士击溃,沦为宝塔的养分。
所有的宝塔幻境都成了供养温持善心魔的熔炉,四个月过去,灵脉之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没有人来挽救宝塔城,不释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你遇上了什么?”
卞春舟简单描述了一下:“不会都是这种剧情吧?”
不释双手合十,颔首:“阿弥陀佛,施主果然慧根颇深。”
……魔也不容易,天天都窥伺这种人间阴暗,难怪一点儿都光明不起来了,卞春舟撇撇嘴:“那你怎么没事?”
“因为小僧有灵脉护佑啊,也是灵脉指引小僧来找你的。”低阶宝塔这边已经没有修士进去了,现在进去的肯定是外来者,他肯定得来看一看,谁知道居然还是熟人。
卞春舟当然也听过宝塔城灵矿之脉的事,闻言忍不住有些讶异:“不是说,因为对抗持善尊者的力量,灵脉已经消亡了吗?”
“差不多,但尚存一息生机。”不释说完,没再继续说灵脉的事,“既然小师叔祖也来了,那我们去接他吧,我察觉到有人要破塔而出了。”
可惜,此次破塔而出的人是陈最,卞春舟见到人当即高兴地扑了上去:“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陈最用手中的刀将人推远两分:“我当然没事。”就是这幻境实在可恶,还总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以杀止杀、还是以德报怨,听不懂一点。
“所以你怎么出来的?靠武力吗?”不会是把幻境里的人都砍了吧,像是陈最最会做出来的事。
陈最看了人一眼:“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出来的,那幻境之中一直有人问我修士是否应该对凡人完全忍让、哪怕凡人对修士刀戈相向、恶语中伤,修士也必须无条件退让,还有什么弱者即道义,理解不了一点。”
卞春舟:……听着又是一个让人拳头发硬的幻境呢。
“然后你就出来了?”
陈最点头:“小册子上没写怎么应对这种情况。”至于靠他自己的脑子,不如靠他的刀。
……很好,这事儿最后是闻叙叙的错。
不释听完两人的对话,终于开口:“什么小册子?”
等他知道小册子的来历,不释心想小师叔祖也不容易啊,所以连没有脑子的刀修都出来了,没道理小师叔祖还出不来:“小僧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这种不祥的预感就兑现了,因为连温之仪他们都接到了,却半点儿没有闻叙的影子,以闻叙的道心坚韧,这种普通的幻境根本难不倒。
“温之仪,这里你跟持善尊者相处最长,你能说点什么吗?”
从试炼的宝塔幻境里出来,温之仪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我方才,在幻境里见到了师尊。”
“什么?”是三叠声。
“准确来说,是过去的师尊,那时师尊不过金丹修为,尚在世间行走历练,帮扶众生。”温之仪当然有佛修朋友,也知道佛修入世修行是常态,但看到师尊渡化世人又是另一番感受了,“我说不上什么感觉,但师尊遇上恶人的机率,太高了。”
似乎只要遇上人,十个里面得有八个心眼不行,剩下两个不是愚钝就是蠢,有种睁开眼睛就是人间疾苦的感觉,常年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任凭是谁都会心性变化的吧。
温之仪天生就有远超与常人的共情能力,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够有那么多朋友的原因,从前师尊在他面前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他当然无法共情高山,但在幻境之中,他能够清晰地感同身受,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这么久从里面出来。
“人性本恶,师尊心魔缠身之后,恐怕不再相信人心向善了。”
不释点头:“这点我师尊也说过,他现下就陷在温持善那个心魔幻境之中出不来,你听过那个小国覆灭的故事了吧?”因为宝塔城的事,某位佛修显然对温持善没了任何尊敬,此刻在人徒弟面前,他也懒得维持体面,“温持善在里面努力拯救那个小国,我师尊就在里面想要挽回你师尊的佛心,都快成闭环了。”
卞春舟:……好一个闭环啊,所以我那么大一个闻叙叙去哪儿了?
“不过,那个幻境确实是心魔的起势之处,对温持善来说非常重要,他本人就驻守在那座宝塔的门口,师尊说只有将那处幻境完全破开,才能找到击溃心魔的办法。”对此,不释是不太相信的,毕竟温持善已经被魔种寄生,哪怕因心魔的存在,此刻尚存几分理智,但谁也不知道这几份理智能存在多久。
“难道,闻叙叙进了那个幻境?”卞春舟大胆猜测,其实若论治国,闻叙叙完全是专业对口啊,他们进去可能反而会添堵来着。
不释其实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按照卞春舟的描述,小师叔祖身上拥有拔除魔种的力量,那这些普通的宝塔幻境就根本不在话下,温持善势必也知道这点,肯定会第一时间找办法除掉小师叔祖,那个幻境折进去太多人了,宝塔城大半的佛修都在里面挣扎,如果不是灵脉选择了他去对抗温持善,估计这会儿他也该在里面。
说实话,不释也不知道,温持善到底想要替那个小国,求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温之仪却忽然开口:“我先去探路,如果小师叔祖进了那个幻境,势必会被师尊针对,我好歹也是师尊唯一的徒弟,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还是我去。”沉默的陈最立刻开口,“我与闻叙配合,他才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卞春舟:……这就争上了?
不释甚至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苦中作乐心态:“你怎么不争?”
“……你挑拨离间啊,我争什么,其实如果闻叙叙真的进了那个幻境,我反而觉得咱们没必要进去帮他。”卞春舟踮脚搭上陈最最的肩膀,示意他别那么激动,“你忘了,闻叙叙什么命格了吗?”
陈最还真完全忘了:“什么命格?天生剑体?”
什么鬼东西,你的脑子里就不能稍微储存一些有用的信息,卞春舟忍不住扶额:“是帝皇命格啊,你忘啦,我觉得别说一个小国,就是大国他都能力挽狂澜。”
“咦?”
卞春舟扭头,随即对上两张讶然的脸:“你俩这么惊讶做什么?这不合理吗?”
不释心想,这合理吗?小师叔祖原来还有这种天命?
“所以他蒙眼装瞎是为了掩盖帝皇命格?”不释忍不住开口,旁边的温之仪又忍不住咦了一声,“什么,小师叔祖是装瞎?”
卞春舟:……你们到底是在分析温持善,还是在扒闻叙叙的底裤啊?
“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反正我觉得如果是我进那个幻境,很有可能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会让闻叙叙分心。”
这是细节?好吧,如果事实真如卞春舟所言,不释也觉得他们没必要替闻叙操心,与其一个个地往里面送,不如想想怎么里应外合,灵脉再虚耗下去,就真要完全消亡了。
温之仪倒也没再坚持,只是他心里还想见见师尊,哪怕见最后一面,他也想问问师尊到底有没有真心对待过他这个徒弟?这一刻,温之仪的心是跟曾经的小师弟薛青牧一样忐忑不安的。
“温师兄,会有一个好结果的。”卞春舟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预想最坏的结果,毕竟咱们既然进来了,总不可能空手而归的,对吧?”
不释:……这家伙真是乐观得不像话呢,也不知道小师叔祖情况如何了。
而闻叙这边,确实也如四人所料,原本还聊得“好好”的,这两心魔一听他没修无情道,那变脸速度堪比宝塔城变天,一道魔光就将他直接甩进了身后的宝塔之中。
第403章 既定
在亲眼见证了小国覆灭了十次、持善师兄生出心魔十次之后, 似忍的佛心开始不稳了,或者说他从进来虚耗到现在,发现刚进来之时的自己有多么地天真。
有时候他真想逮着师兄使劲摇晃, 问问对方这心魔就当真非生不可吗?
可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人,来来回回在这个小国努力了无数次,什么样的招式都用过了, 居然谁也挽救不了一个小小国度的倾覆,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 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这么多修士,居然连一个全是凡人的国度就救不了,不论是拿气运、命数、修为、功德去填,这该死的覆灭甚至还会提前来到,有时候连新王都没上位,整个小国就四分五裂了。
这已经是覆灭重开后的第十一次了, 前面他每一次都奔赴在最积极的第一线,现下他却有些胆怯了, 他怕再看到持善师兄脸上那哀恸认命的眼神, 像是一个人与命运抗争,却依旧输给命运一样。
“似忍,你还好吗?”问话的人虽是这么问, 但谁都能看出似忍脸色极差, 活似下一秒就会跟持善一样心魔丛生。
“我……可以。”不是好不好,而是可以,毕竟到了这种时候,说不可以实在已经于事无补了,他的弟子还在外面与持善师兄斡旋, 灵矿之脉撑不了多久,这一次如果再失败,恐怕他已经没有心力进行下一次了。
一切的起始,是从持善师兄进入这座小国开始的。
前面也曾想过阻止师兄进入小国、甚至从一开始就站在那位仁慈继承人的一边,但无论怎么阻止,持善师兄总会卷入小国的王权更迭之中,而那位仁慈的继承人上位后,也没有大家想象中乐观的结局出现,甚至因为这位继承人过分仁慈,小国覆灭得更快了。
这简直就是地狱结局,之后无论是按照既定命运走还是跳脱出来、培养一个全新的继承人,都没有任何作用,有人甚至拿起屠刀将所有毁灭小国的潜在人员统统杀死,可似乎只要有人活着,这座小国就会走向毁灭的末路。
似忍渐渐看到了心魔滋生的必然,可他还想再试试,他不想看着曾经光风霁月的持善师兄因此被心魔吞噬,成为天下唾弃之人。
“那么按照商议的计划,这一次是——”
似忍明白,点头肯定了计划:“不用顾虑我,既然自小国入手无用,那么这一次就围杀持善,他一死,心魔自然不攻自破。”
这计划乍一听合情合理,但似忍明白恐怕结局也不会多好,甚至持善师兄天赋极高,他们想要围杀,势必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他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谁想到……就在计划即将完成的时刻,有人出现搅局救下了持善师兄,这个人他还认识,竟是雍璐山的小师叔祖闻叙。
似忍是后来才入宝塔城的,自然知道闻叙三人在丹香城大放异彩,不仅救下了城中百姓,自身更是突破到了元婴期,所以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先别动手,我认得他。”
其实也没多少动手的余力了,似忍这边虽然人多势众,但因为前面十次的小国覆灭,所有人多多少少道心都受损,包括他在内,实力其实早已不如从前,能将持善师兄逼到绝境,完全是人海战术。
可现在闻叙出来搅局,似忍明白今日是不可能成功了。
闻叙也没想到,自己刚进来没多久,就看到了温持善命悬一线,对方领头的还是不释的师尊似忍,说好的救赎呢?果然不释嘴里没一句真话。
但话虽如此,在幻境之中杀了温持善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他先卖个好,相较于外头那两心魔,这个温持善显然更好沟通一些。闻叙无意与人多费唇舌,干脆跟似忍真君点了点头,就带着身受重伤的温持善离开了。
至于去哪儿,先找个没人的地方疗伤先。
“多谢道友出手相救,小僧还以为此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持善没想到,自己来深山小国修行,竟会被如此多的修士围杀,此地到底埋藏了什么秘密,竟能出动那么多修士,甚至他看得真切,其中大部分围杀他的人皆是佛修。
怎么说呢,看着眼前温和端方的佛修,外头那两果然都是心魔,闻叙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所以救命之恩,你要怎么回报?”
持善:……这么现实的吗?
“道友想要什么?”
闻叙张口就来:“实不相瞒,我对佛修印象一般,明明我师出名门、以道心修长,偏生总有人来劝我修佛,既然你是来此地修行,我想跟着你,看看你是如何修行的。”
原来是这样,持善的戒心稍稍放松:“当然可以,道友若有佛心,佛门定然十分欢迎道友。”
你们苦渡寺出身的,挥锄头是被动技能不成?
持善是修士,虽说受伤颇重,但用了丹药剩下的交给时间就行,他为人体贴,便很快带着闻叙入世看人间。很快,两人就知晓了小国如今的现状。
持善知道后,果然心生担忧:“闻道友,你觉得小僧是否应该接受那位大王的邀请?”
“我说不应该,你就不去了吗?”
持善不言,显然以他的脾气他是绝对会去的,至于到时候如何应对,他暂且没有想好,所以他想带闻道友一起去。
闻叙也没推拒,跟着持善进了王宫觐见大王,顺便看看那两颗歪瓜继承人。
两人前脚刚进了王宫,后脚似忍他们就隐身跟了进去。
“似忍,你说这位小师叔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这一路走下来,他是半点儿没干预啊,就任凭持善往前走,他是看乐子来了?”
似忍也不知道,但现在除了观望,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可能很快第十二次轮回就要来临了:“继续看吧,我们的计划可以等到下一次。”
闻叙不在意被人跟踪,跟着持善面见了衰老的大王,以及大王身后的两位年轻继任者,确实如传闻所言,一个眉宇间戾气丛生,一个温和宽厚、有容人之量。
那位大王显然也在做艰难抉择,他问及持善,持善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态度确实是偏向于后者的。
至于闻叙,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武夫,没人会过问他的意见。
倒是等两人从王宫出来后,持善开口问他有何感受,闻叙便直言:“我觉得大王会选择大公子。”
持善不解:“为何?明明二公子更为宽厚,于国更为有益?”
“这二人既然能够相提并论,必然都有短处,大公子的短处明面上就看得出来,但二公子呢?他若当真那么好,大王早该选他了,何必如此犹豫不决。”
“道友果然心思通透,看来我今日进宫,注定是无用功了。”
果然,老王死去之后,继位的是那位暴戾的大公子,且因为执政手段粗暴野蛮,很快整个小国陷入了紧张的氛围之中,持善本来被安抚的情绪,立刻不安起来。
显然,持善想要帮扶这个小国重新走上正轨,但他正在犹豫自己的干预是否会加重小国的衰败,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出手。
他不忍心看到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死在面前,于是他出手救下了小孩,并将之抚养长大,最终小孩成为了国家的新王。
“……他真是看乐子来了,半点儿不去改变,就是看一遍曾经发生过的事?接下来,是不是就是持善被刺,然后心魔决醒了?”
说起来,他们好像都没见过既定命运之中,温持善是如何心魔丛生的,似忍也没见过。
“看下去吧。”
闻叙确实从一澄法师口中听说过这个故事,但亲眼看见和耳朵听到果然还是有区别的,他人的叙述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亲眼见证呢,彼时的持善确实是一片赤诚,可也因此这片赤诚太过纯粹,反而生了心魔。
并不是这个小国覆灭才让温持善心魔丛生,而是刚好在心魔即将出现的节点上遇上了,以这人的心性,不是小国覆灭,也会有其他的烦心事引诱心魔出现。
什么小国危机解除后,心魔就不会出现,这只是他人傲慢的推导而已,对温持善这个人而言,这件事恐怕只是压倒心魔的最后一根稻草。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个幻境是无解的,因为无论做什么,到最后心魔终究会出现,这是温持善的性格决定的,不是系于一个小国的兴衰与否。
于是,在最后新王即位后、决意刺杀持善的时候,闻叙出手了。
“其实,如果你想挽大厦之将倾,我有更好的办法。”
持善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背刺,本来处于震惊和悲伤之中,但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开口:“什么办法?”
“很简单,这个王,我来当。”
“可你又不是……”
闻叙却有这个自信,当然他也做得非常好,别说是持善了,就是后头一堆隐身围观的修士都惊愕于这位雍璐山小师叔祖的能干,就……这么轻松地将小国治理得蒸蒸日上了?你这么轻松,显得他们很无能啊!
第404章 特别
所谓术业有专攻, 论修行修仙界的一众修士是专业的,但若论治国平天下,八百个似忍拍马都比不上一个闻叙。除开他曾经拥有天生的帝皇命格外, 更因为他前二十年所习的知识都是治国经世之道。
且他自幼长于凡人境,历经凡人之苦,高高在上的修士再如何体察民心,所行之善举也不过是给予、而非是教民。一时的给予当然可以救急、救穷, 但要真正地藏富于民、安宁太平,只有仁善是完全不够的。
别说是后头围观的修士不明白, 就是持善也不明白明明闻道友所做之事算不上全然地光明磊落,可百姓却能将人拥戴至此,甚至如今国内比他刚来之时还要欣欣向荣几分。
“还请闻道友解惑。”
“很简单,不知道友有没有听过那句话?”闻叙并不觉得自己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事实上凡人境许多能臣有他这种武力值,也能扭转乾坤, 比如被他们从凡人境带回来的陈鹤直,“慈不掌兵, 义不掌财, 善不为官,仁不从政,治大国若烹小鲜, 讲究的是一个度, 对百姓仁善过头,百姓就会贪得无厌,而若是横征暴敛,自然无人拥护。”
“不过这些都只是流于表面的大道理而已,真正的核心, 持善法师可想到了?”闻叙倏尔一笑,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气势,“这世间善恶,本就该张弛有道,无底线的善与恶,不仅会累及他人,更会祸及自身。”
持善捻着佛珠,眉眼轻轻垂着,叫人看不清他眸中流动的心思,但总归是不平静的,毕竟闻叙的话,说得已经相当直白了。
“这便是你一路跟着我,所见所得吗?”事至如今,持善依旧没有忘记对方跟着他的目的。
闻叙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若谈佛,这个幻境里佛修多的是,亦不乏佛法高深者,虽然被很多人挖过墙角,但他没有傲慢到认为自己真有什么向佛之心,说到底无论是修佛还是修道,最终都是去认清自己的心,本质上来说闻叙觉得没有区别:“法师这一路走来,见人生活困苦,便会出手相帮,见人落难,便与人分忧,见人失意消沉,还会多番开解,私以为法师所见之事,皆是人间疾苦、世间不平、人之大恶。”
两人对立而坐,持善此刻又在拨动手中的佛珠了:“佛修入世,这本就是应该,难道不是吗?”
“这话,法师自己信吗?”反正闻叙是不信的。
持善语塞,却不得不承认:“可若并非如此,何为行善、何为解脱?”
“法师应当从未落魄、失意过吧?”闻叙含着笑,但眼睛里是没什么笑意的,“我幼年颠沛流离,过的生活或许远不如这些小国的百姓,所以我从未想过有人会来行善渡我、解我忧愁,将希望寄托于别人,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
“……原来是如此吗?”
闻叙却摇头:“不,法师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人反复咀嚼苦难的时间远比回忆美好的时间多得多,法师也是如此,不是吗?”
就像他,当他被追杀逼至悬崖、被迫跳崖之际,他回忆从前,只觉得人生苦难、无一丝光明,他只看到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去,似乎人间二十年他的人生无一丝可取之处。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仔细想想也不全然,他至少也有过一些欢喜快乐的时候,只是他当时一叶障目,见山不是山,见水也不是水,后来认识了春舟,春舟实在是个非常神奇的人,哪怕是被灵药峰的师兄刁难,他也觉得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闻叙就算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他看事情太偏激太片面,哪怕是同样的东西,在春舟看来是甜,在他看来却是极端的苦涩。
那时他就明白,他太过沉湎于过去了。
类比至如今,百姓依旧是那些百姓,持善觉得百姓困苦需要拯救,可百姓就当真困苦不堪到活不下去了吗?倒也不尽然。
所以这个幻境之中,真正需要拯救的不是眼前的小国,而是面前汲取了太多世人之苦的温雅佛修。
闻叙此刻倒是觉得,春舟或许比他更适合当破局之人。
“一直压抑,很痛苦吧?”
“见不到世间喜乐,很难受吧?”
持善猛然抬头,对面的青年蒙着双眼,叫他看不清任何眸中的神色,可他这般抬头,却让他眼底翻涌的痛苦无所遁形。
“法师只渡世人,从没想过渡自己吗?”
闻叙在两人之间幻化出一面水镜,水镜之中持善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底的悲苦,那是与世人相同的底色,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魔就出现了。
周遭小国的一切突然化于无形,只剩闻叙和持善对面而坐,就连暗中隐藏了身形的似忍一众人都消失了。
“你当真不修无情道?”
闻叙心想,这心魔来得可太及时了:“所谓无情道,便是法师渡化自己的途径吗?”
若是无情,便见悲苦喜乐都是一般无二,这与修佛并不相通,所以温持善出现了,他从苦渡寺到合欢宗,从有情的佛修到无情的道修,看似对症,但最终的结果,从如今的宝塔城就能窥见,温持善失败了。
本来心魔出现,佛修之路就走到了末路,为图救亡,所以不得不走上另一条无情末路,这无情之道世间举凡修行者,少有能走上通天之路的,如今……又走上了末路。
是道不行吗?不,本质上来讲,温持善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可你该明白的,姓温的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是他自己将自己逼上绝路的,也是他让我出现的,不是吗?”心魔说得理所当然,半点儿没有无情道修坏的难过之意,可见如今心魔对无情道的执着,也不过是温持善本人投射在他身上的投影而已。
闻叙却在此时开口:“没有退路?我却并不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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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释正与人商议如何破局之时,灵脉忽然传递消息给他:“什么?小国幻境被破了?”不是,帝皇命格真的这么厉害吗?那他师尊进去那么久算什么?
另外三人脸色也是一变:“走,去看看!”
温之仪更是有些迫不及待,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师尊了。
此刻城中已没有多少人了,多数人都沉湎于塔中的虚假喜乐之中,少有的几个是刚破塔而出的修士,此刻见到不释,想也未想就跟了上去。
如此,一群人到了高塔门口,不释眼尖立刻见到了被幻境放出来的师尊似忍。
“师尊,您没事吧?”
“别过来。”似忍厉喝一声,因为是被强行踢出来的,他现在脏腑中都在翻涌痛意,更何况受持善师兄的心魔所累,他如今佛心不稳、修为空虚,不释过来也无济于事,“去找持善,快!”
不释这才发现,一直驻守在塔前的温持善不见了。
而另一边,卞春舟和陈最却也没有见到闻叙,问了出塔的人,都说雍璐山的小师叔祖破了幻境,然后同持善一道消失了。
“消失?怎么消失的?”
“我们也不知,此番入内,多亏了小师叔祖机敏果敢,我们自愧不如。”
卞春舟&陈最:……没兴趣听你们讲这个。
四人在周遭翻了个底朝天,别说是闻叙了,就是温持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不释很快察觉到,宝塔城中所有的宝塔都开始“焦躁”起来。
这些宝塔与温持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焦躁,势必是心境受到了冲击,这是好事,却也可能会变成巨大的坏事。
“小师叔祖你可真是会给人出难题啊。”
话虽如此,但倘若不释站在闻叙的立场,他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刺激温持善,因为变则通,如果一成不变,那宝塔城绝对没救了。
只是到底去哪了呢?
不释看向温之仪,这个在场唯一跟温持善有师徒之缘的人,温之仪确实风度翩翩,天赋极佳,如果是从前的持善尊者收这样的徒没什么奇怪之处,但……温持善既有心魔,却还收了此人为徒,这说明对方有不得不收温之仪做弟子的原因:“你是不是猜到温持善在哪了?”
温之仪脸色未变,他其实来过一次宝塔城,甚至还是师尊带他来的,那时他初入合欢宗没多久,尚且还是个对修仙懵懂蹒跚的新丁。
第一次见到宝塔城的塔林,只觉得佛音渺渺、不似人间,师尊却告诉他,宝塔城就是人间,他当时追问为什么,师尊却是笑而不语。
“只是,猜测而已。”
不释追问:“所以,你的猜测是什么?”
温之仪望向早已没了佛音渺渺的宝塔城,伸手指向九座金塔汇聚之处:“那里。”
那里是哪里?
卞春舟顺着人的手指所向望过去,却见那处既没有宝塔,也没有什么巍峨的建筑,那其实就是一处非常普通的民居而已,不过因为宝塔城修佛气氛浓郁,所以整座民居都带着点佛门建筑的特色,但不论怎么看,这就是一处非常普通的民居。
它甚至都没有什么阵法保护,普通得丢进城里随便找找就有一大把类似的房子。
“它对你师尊而言,有什么特别之处?”
第405章 特殊
“我不知道。”温之仪摇了摇头, 他自小受师尊教导长大,在他的记忆里,师尊永远从容不迫、温和有礼, 他自有记忆起就在学习师尊的为人处世,包括他后来修习的法诀,或多或少都受了师尊的影响,甚至直到现在, 温之仪也不相信自己的师尊会成为一个被心魔吞噬的魔头,“但我知道, 师尊是在宝塔城修成化神的。”
当年小国覆灭之后,持善法师徒生心魔,但那时心魔尚且微弱,他又是修佛的,第一时间自然是以自身念力镇杀心魔,所以并没有回苦渡寺去。
第一次进入小国的时候, 持善还只是金丹后期修为,等到他扶持新王上位、中剑落魄离开, 那时修为已经在金丹巅峰了, 也是感知到了修为即将晋升,所以他选择立刻离开这里、继续云游。那时候的持善心里在想什么,恐怕只有当时的持善清楚了, 反正等他修为达到元婴之后,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重回小国。
他想看看,这个小国是否对得起他曾经的渡化和牺牲。
在来的路上,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它早就在他失意无法排解之际湮灭了,他甚至连曾经的断壁残垣都没找到, 因为没有人的国度,衰败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此时心魔出现,反倒给了他继续与之抗争的力量。
如果他此时回到苦渡寺,或许寺中的长辈会替他拔除心魔,但持善看似温和如风,却是个非常倔强的人,他选择继续修行。
于是,心魔拥有了成长的温床,等他回到苦渡寺时,一澄法师看着弟子久久没有说话。一灯如豆,师徒俩相对而坐,皆是无言。
一澄法师告诉弟子,你已经无法继续修佛了。
持善也接受得非常坦然,他甚至做好了被师尊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师尊还给了他另一条路,这一条路就是无情道。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没过多久,他就冠俗家姓氏,转而成为了合欢宗的弟子。他原本不想去合欢宗,但合欢宗自来与苦渡寺瓜葛颇深,他无法继续留在苦渡寺,倘若无根无萍,师尊定然不放心他,所以思虑再三,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但古往今来修习无情道者,皆是天之骄子,可又有几人能修成正果呢?修行无情道的难度,远比温持善想得艰难得多。
加上他本就是半路“还俗”,在真正踏入这一道后,他就发现自己从元婴进阶化神,几乎是没有可能实现的。
何为化神?
元婴脱胎于金丹之中,乃是修士的化外之身,所以从前坊间还有将元婴叫做“化身”的说法,而化神便是赋予元婴神识,这抹神识独一无二,就像是修士的第二张脸,拥有修士己身最为纯粹的道心之力。
简而言之,它需要修士对于己身之道拥有非常透彻的了解,流于表面的那些夸夸之谈是不会让元婴生出一丝一毫的神识的。
很显然,当时的温持善对于无情道的理解,远没到这种程度,甚至因为心魔的拖累,他入无情道并非自主选择,而是逼不得已,这种情况下,他却依旧能够晋升化神,这里面没点机缘,不释敢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温之仪当球踢。
“那你知道,他是因什么契机进阶化神的吗?”
温之仪下意识摇头,但很快他就想起来一件事,一件有关于师尊为何收他为徒的事,他并不是走正统山门考试拜入合欢宗的,当然合欢宗功法特殊,需要弟子以情入心,无论是什么道,像曾经的小师弟薛青牧那样的愣子,合欢宗是很少见的。
所以合欢宗很多内门弟子都是长老们捡来的,温之仪也不例外,他是师尊自山下带回来的,连名带姓都是师尊给的。这种传承方式在宗门并不少见,所以温之仪从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与师尊的关系。
但他是个聪明人,在知道师尊在宝塔城入魔之后,温之仪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身上系着一根因果线连接着师尊,他不知道这指引着什么,但他有种预感自己必须进宝塔城,所以他努力进来了。
“我不知道,但……我猜测,这个契机可能是我。”
“你?”不释看着眼前的文雅修士,“既然是你,那就好办了。”
温之仪还以为这位多疑的佛修不会信他的鬼话,却没想到连半点儿犹豫都没有,拉上他、喊上另外两人就杀向了那处民居。
“你就不怕我说谎?”
卞春舟探出头说道:“这种时候说谎,你也生出心魔了?”
温之仪自觉问了个蠢问题,再抬头眼前已经是那处记忆里熟悉的民居,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看到他竟觉得尤其地熟悉,就好像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久一样。
“我去敲门。”
不释和卞春舟陈最站在他的身后,闻言并没有阻止,甚至还伸手示意了一下。
温之仪轻轻叩击门扉,很快门洞就轻轻地自动敞开了,露出了里面依旧看上去很普通的装潢布景。
卞春舟:……都好有礼貌哦,搁陈最最指不定一刀下去,门扉一刀两断了。
温之仪打头,三人紧随其后,其实以他们的修为也没必要太过警戒,毕竟如果温持善真要弄死他们,他们或许有挣扎之力,但想要逃脱估计没什么可能。
毕竟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进去,至少温之仪是人家唯一的徒弟,不看佛面也看看情面,对吧?再有,闻叙叙还在人家手上,他们也不会逃。
事实上,温之仪没找错地方,心魔和闻叙确实就在宅子里,至于温持善本尊,暂时还没有出现,但心魔和温持善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俩不会距离太远的。
“他是你对于无情道的理解吧?”闻叙叙并不意外温之仪的出现,事实上他会愿意带对方进来,或多或少心里是有些猜测的,当然这份猜测最初起于一澄法师对温之仪的暧昧态度,后来是两心魔对无情道的执着,毕竟一个修无情道的,偏偏收了个有情道修得如此不错的徒弟,怎么看都有几分古怪在里面。
“你不修无情道,思考这些做什么?再者,你觉得他是吗?”
闻叙其实挺讨厌心魔这说话腔调的:“他不是吗?尊者连曾经爱护有加的师弟似忍都能说不联系就不联系,转修无情道后本该断绝情爱,却给自己没事找事养了个徒弟,岂不是自毁前程?”
心魔忽然裂开嘴一笑:“你觉得,无情道就该断情绝爱吗?”
闻叙只当听不懂:“我不修无情道。”
“你若是说些我爱听的,我就告诉你温之仪的来历,如何?”心魔诱哄道,“你要知道倘若温持善在这里,他肯定半个字都不会跟你说。”
闻叙:……你俩半斤八两,好意思争这个先后?!
“尊者难道就不是温持善了吗?”闻叙忽然脑内灵光一闪,他看向眼前的心魔,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测浮现在眼前,“说来尊者心魔在身,当年是如何修得化神境界的?”
心魔:……这小子是真敏锐啊。
“你猜猜看。”
“上古之时,若要得成圣人之位,便要斩杀三尸,如此圣人无悲无喜,便自成无情之道,尊者心魔在身,如今却能分作两人,所以……”闻叙端坐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当年尊者是准备斩心魔进阶的,对吧?”
斩掉心魔,进阶化神,从而达成无情之道的修行,简直是一举三得的好办法,可惜这法子好虽好,想要办成却极难。
心魔忽然觉得,自己投错了胎,以前觉得温持善还不错,但如果它投生于闻叙身上,说不定现下它已经得偿所愿了:“你真的很聪明,难怪能将那个小国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多谢夸奖。”闻叙从容收下了这份夸赞。
“他确实准备斩心魔进阶,但我若是这么好斩,他也不会被逼入无情道了,不过……最后,他也不算完全的失败。”心魔忽然凑上前,眼睛里满是打量,“你能告诉我,我在你眼中,是何等模样吗?”
闻叙还未开口,眼睛上的缎带就被心魔伸手摘去,他睁开眼睛,落入对方的泥淖眼瞳之中:“你怎么知道我不瞎?”
“大概是你装得挺敷衍吧,堂堂雍璐山的小师叔祖,竟也会愚弄天下人,你这双眼睛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原以为摘掉缎带会显露出什么奇特,然而并没有,这是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眼睛,既不能洞悉过去、也不能预知未来,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没有神异之处。”
“那你遮它做什么?”
闻叙摸上自己的眼睛:“这或许是一双尊者很想要的眼睛,但于我一个不修无情道的修士而言,却有些负累了。”
心魔立刻来了兴致:“你此话何意?”
“尊者眼中,世人皆有世人的模样,因此能区分世间任何人,但我不同。”闻叙直视心魔的眼睛,直到对方看清楚在他眼底的倒影,“看到了吗?世人在我眼中,都是一般无二,没有任何人是特别的。”
第406章 陡然
上古之时, 无情道又被称为神之道,无情即为神,神坐于云端之上, 垂眼看人间众生百态,无悲无喜,无忧无虑,自成一番缘法。
在神眼中, 莫说是世人、即便是花鸟虫鱼、飞禽走兽都是一样的存在,众生平等, 而神凌驾于众生之上,神爱世人,却不会偏爱任何一人。
无情之道,看似有情,实则因为情生平等,所以也叫无情。
但人怎么又能与神相提并论呢?人自出生起就有七情六欲、亲缘因果, 人是带着束缚诞生的,且多数人的一生都纠缠在各种各样的因缘际会之下, 想要完全斩断自身与尘世间的因果, 何其困难啊。
毕竟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不得不面对世间百态,而现在, 有人见众生百态于一处, 不困于相,则不受此拘束。
心魔忍不住喟叹:“你确实是个天生该修无情道的人。”
它说完,又实在忍不住好奇,毕竟这可比洞察过去、预知未来有趣多了:“你看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那岂不是认不出这世上最亲近的朋友?你连最亲近的师长朋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难怪你要装瞎了。”
“闻叙, 你是在逃避本该属于自己的路吗?”
这问题实在尖锐,若是从前,闻叙难免动摇,但现在他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原来你认识一个人,只是光凭一双眼睛吗?”
心魔语塞,心想这小子当真是牙尖嘴利。
“所以,我已经将我眼睛的秘密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应该说一说温之仪的来历。”
心魔却开始耍赖了,它本就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好东西来着:“可是我觉得你方才说的话还不够动听诶,若不你再说说无情道?”
典型的得寸进尺,但闻叙居然没有翻脸,他甚至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温持善走的无情道路子,既然心魔要他说,他自然得畅所欲言:“你们在效仿神修之道,但并不完全如此。”
“……继续。”
“人哪能完全无情,除非修无情道者不再是人,尊者将自己放置在‘神’的位置上,过往多数修无情道的修士,要么将自己放在了牺牲自我、成全大业的位置上,要么则极端地将自身所有的因果尽数斩断,屠戮全家、杀妻证道,看似无情,实则狠辣,后者更像是邪修作派,尊者是个聪明人,汲取前人的经验,自然不会去犯这种没有必要的低级错误。”
“可真正的无情大道藏在浓雾之中,无人窥见,刚好神也是如此,所以尊者先学着神拯救世人,我见过薛青牧,他得尊者拯救,如今修行也算有成,但后来应当不仅仅是如此了吧?”
心魔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忽然就变得面无表情起来,这恰恰证明,闻叙猜测的方向是正确的。
“如今尊者控制着宝塔城,无异于整座城的无冕之王,你坐于云端,看着满城的百姓挣扎、求生,就像稚童圈了一片蚂蚁窝一样,谁会去分辨地上一堆蚂蚁里面哪只蚂蚁比较健壮、哪只蚂蚁比较瘦弱呢?不会的,如今我坐在尊者面前,也无异于一只想要撼树的蚂蚁。”
心魔:……你倒也没必要如此妄自菲薄。
“所以,我说得对吗?还算动听吗?”
心魔忍不住鼓掌,有些人果然天资过人,没必要去攀比:“你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不说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闻叙也不指望对方会坦诚多少:“愿闻其详。”
“很简单,谜底就藏在他的名字里。”
温之仪,仪多数时候都指仪态、姿仪,但特殊情况下也可以作征兆之意,闻叙本就是个读书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心魔这话的意思。
所以,温之仪是温持善的附庸?一部分?亦或者……是不得不切割出去的存在?
“好了,现在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该去死了。”心魔温和的语气却说着天底下最为凉薄的话语,“毕竟如果你不死的话,某些魔很难心安的。”
“我明白了,心魔并未完全寄生。”闻叙终于知道,为什么温持善会如此忌惮他了,不是因为他天生是什么狗屁无情道的好苗子,而是金光对温持善依旧有效。
所以,一直是心魔与他对峙,而非是温持善本人。
“你怕我唤醒温持善心中的情。”
心魔没有否认,心情甚至还不错:“没必要交代遗言了,没有人愿意听的,看在你治理小国不错的份上,我考虑留你一个全尸。”
“需要我说谢谢吗?”
“你非要说的话,也不是不行。”
呵,闻叙轻笑出声,手中风剑凭空而生,直接一剑破开了整个穹顶,但随之而来的是心魔毫无保留的威压,那是化神之力,且有温持善控场,闻叙瞬间就被压得口吐鲜血。
“还挣扎吗?”
闻叙心想,蚂蚁撼树,本就是挣扎,更何况你又不是真正地神。
他将唇边的鲜血尽数抹去,肺腑之间的冲击却依旧让他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闻叙干脆不再管它,来的路上他已经将不逢春送的玉榕果尽数服用,此刻玉榕果之力在体内发挥着作用,至少可以保证体内灵力不会轻易枯竭。
至少还能战,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相信春舟和陈最,会把温之仪带来此地的。
闻叙的剑依旧很快,强利的风在他手中就像是乖觉的婴孩一般,倘若心魔只有元婴修为,或许接不住他一剑,可见他对于剑的领悟已经远超多数人,可偏偏心魔之力肆无忌惮,有全城的宝塔供给,闻叙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这种蜉蝣撼树的感觉,确实许久没有体会到了,上一次还是在悬崖边挣扎求生的时候。
“何必呢,再这样下去,可就没有全尸了。”
心魔在试图激怒闻叙,好逼出对方身上那股除魔之力,“为何不用?我也是魔,对我应该也有效才对?”
“你就当我生有反骨,不愿意对你用。”
闻叙的风剑经得起任何力量的磋磨,毕竟本就是无形之物,如果是折风他恐怕不会如此肆无忌惮,但谁让他现在正搏命呢,大概是跟陈最待得久了,他身上是有些朋友烙印的,就比如现在,该用剑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渐渐地,鲜血染上风剑,闻叙本来胸腔内灌满了赤色的疼痛,但此刻竟觉得有股无形之力牵拉着自己的手臂,他本来不甚在意,却在某一刻低头,看到了一块熟悉的残片。
那是——
他上次在容渊城火山口抓取到的那柄“神剑残骸”,只有指甲盖大小,但此刻已快完全嵌入手掌之上,其上燃着他的鲜血,几乎是快要将他的手中灼穿一般。
但这点疼痛,现下他已经完全顾及不上了。
闻叙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挥剑,剑意夹杂着血意,他心中只有念头,那就是活着,无论如何,只有他活着,金光才能克制魔种!哪怕以身受重伤为代价,他也必须活着。
凭着这样的信念,闻叙都不知道自己如今发挥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超普通的元婴,就连心魔也惊愕于眼前的元婴竟如此之难杀。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难杀就昭示着天道依旧站在它的对立面。
它心下一狠,手中蓄力毫无保留地流泻出来,此一次它必要了对方的小命!闻叙这一次也确实是躲无可躲了,但他身上还有师尊送的护身玉简,甚至不止一片,因为雾山神尊和君神尊这次也送了。
他前面几番示弱,为的就是骗出心魔的全力施为。
便是现在!
而就在闻叙即将捏碎护身玉简之际,一柄钢刀从天而降,随后春舟熟悉的灵符力量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浑身一轻,鲜血控制不住地吐在了春舟的衣摆上。
天杀的,居然把我家的崽欺负成这样!卞春舟将灵药不要钱地喂给闻叙叙:“怎么样?还想吐血吗?”
差点儿被灵丹噎住的闻叙:……
“没事。”
而另一边,陈最看了一眼浑身浴血的闻叙,心想果然我不在,这个家伙就不会好好保护自己,至于眼前的温持善到底什么修为?他才不在乎。
他二话不说提刀就干,心魔有心想痛下杀招,却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与此同时,温之仪和不释也随后赶到。
“温持善?”
温之仪几乎是瞬间否定:“不是,他不是我师尊。”
“这么肯定?”
“他确实不是。”被塞了一大把灵丹,闻叙已经好许多了,“他是温持善的心魔。”
“心魔?怎么还有分身?难不成镇守在那座塔外的人一直是眼前的心魔?”不释脸上颇有些心惊肉跳,“那真正的温持善在哪里?”
闻叙却在此刻,忽然看向温之仪:“你说过,进城之后必会死在我前面,这话还算数吗?”
“算数。”温之仪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随后他就感觉到一道金光进入了他的体内,这束光暖融融的,竟是在顷刻之间就将他慌乱的心抚平,他抬头,眼中带着明显的不解,但闻叙已经不看他了,甚至提着剑又去对战心魔了。
卞春舟见此,也立刻紧随其后冲了过去。
不释:……你们这么莽的吗?元婴这么了不起啊。
第407章 求生
事实证明, 天骄榜三四五真君的元婴确实了不起。
不释在景元城的时候,其实是见过三人一起出手的,确实比一般的天才弟子厉害, 但绝没有……高绝到这种程度,至少以他现在的能力,恐怕连卞春舟都有些打不过。
现在他终于确认了,这仨确实不是磕灵丹妙药磕上来的, 毕竟嗑药绝没有这么厉害的。
“这……得在天骄榜上排第几啊?”
旁边的温之仪立刻相当贴心地开口:“天骄三四五,现在坊间无人不知、无人知晓。”
不释:很好, 君在榜那头,我在榜这头,横跨一整个天骄榜咧,可真不了不起啊,我这破嘴问这种傻问题做什么?
以免佛心继续摇晃,不释果断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况之上, 至于加入?想什么呢,他一个金丹, 上去只会给人拖后腿, 这个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却见陈最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半点儿不惧心魔周身散发出来的化神威压,对一个赤诚的刀修而言, 修为上的压制远没有刀道上的压制强烈, 上次在丹香城迎战化神之时,陈最就完全无视那位化神的威压,而这一次的心魔虽然威压更重,但在他看来,都是虚无。
毕竟自小就长在阿娘的手底下, 合体威压他都不怕,更何况区区化神了!
不得不说,三人之中虽然陈最的天骄榜排名最末,但他的实力绝对是最强的,只是因为天赋受限、脑子过于耿直,他才屈居两位同门之下,细论起来,打斗的话卞春舟是拍马都比不上陈最的,至于闻叙和陈最,如果不搏命的话,两人差不多是五五开的实力。
而如今闻叙受伤,持剑替陈最掠阵,加上卞春舟的灵符,陈最完全是放开了手脚斗法,或者说这段时间以来,这是他打得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
什么化神心魔,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可以挑战的敌手,更何况这个敌手还伤了他的朋友,简直罪无可恕!
“再来——”
心魔被打得浑身一震,只觉得眼前用刀的小子根本不是人,到底你是疯子还是我是魔啊,你这么疯真的没生出什么心魔来吗?
然而陈最完全心无旁骛,半点儿没被心魔周身的力量影响到,出刀干净利落、爽快果决,就像他根本没有受伤一样。
元婴越阶打化神,当然是不可避免要受伤的,但这伤放在陈最身上,影响却十分地微乎其微,至少这一刻,再严重的伤也影响不了三人动手。
“他们加起来,战力确实堪比化神了。”而且如此默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都要以为是一个人分成三个人在打斗了。
“可也只是堪比化神而已,那心魔既是温持善所有,那么它的力量势必源自温持善本人,而温持善的力量在宝塔城,是取之不竭的。”这么多的宝塔供给,岂是三个元婴可以轻易撼动的,既然闻叙知道心魔的身份,关于这点不可能想不到啊。
不释心忖:小师叔祖肚子里,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温之仪听完这番分析,却是想到了方才那缕进入他体内的金光,思及闻叙问他的问题,难道是……
“我去找我师尊。”
不释扭头:“这么突然?你去哪儿找?”
温之仪与温持善既然是师徒,当然是有些特殊联系的手段在的,进来时没顾上用就被拉进了宝塔幻境、等出来之后不释又告知了师尊的位置,他当然就没必要用了,而现在——
他认为就是最佳的时机。
温之仪下决定很快,可很快他脸上就露出了十分错愕的神情。
“怎么了?”
“师尊……”温之仪只来得及出口两个字,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量尽数吞没,不释迅捷后退,却发现来人并没有杀他的意思。
“温持善,他是你唯一的徒弟!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温持善用力量束缚着温之仪,叫他说不出半个字来,他看着自己曾经悉心培养的徒弟,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为什么要帮着他们来对付为师?让你乖乖待在宗内,为何不听话?”
温之仪说不出话,但看着师尊红色的魔瞳,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是感怀,也是伤痛,师尊居然真的……入魔了,亲眼所见和道听途说终究是不同的,温之仪努力挣扎,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既然不听话,那也没有必要……”
温持善看着温之仪的眼神,显然没有任何温度可言,事实上在如今温持善的眼中,任何人都触动不了他心神半分,修无情道的魔,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解的存在。
不释不敢有任何动作,但他知道温之仪还不能死,正在他头脑风暴之际,另一头的心魔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声。
怎么回事?不释扭头去看,却见一股堪比毁天灭地的力量自小师叔祖的手中涅槃而生,随后这股力量直接紧紧束缚在了心魔周身,那是——
合体之力?!哪来的合体大佬?!居然还有这等后手?
闻叙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温之仪去死,所以仓促之间,只能同友人打了个配合,将雾山神尊送的护身玉简拿了出来,雾山神尊最擅长用秘境之力围杀对手,这股力量承袭自雾山神尊,当下就将心魔牢牢锁住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闻叙对心魔的了解并不深,但举凡生心魔,皆是因为心生执念、不得迷惘,而后执念过深,心魔才会被迫催生。
换言之,只要执念一消,心魔其实不攻自破。
所以明知道两心魔对他起了杀心,闻叙却依旧在小国幻境里尝试着扭转小国的命运,不是因为迫于形势,而是他想要消减心魔对于曾经的执念。
这些执念当然并不仅仅起源于小国的覆灭,但至少这个小国覆灭在其中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破掉那个幻境对于温持善而言,可能没什么大碍,但对于眼前的心魔而言,却是有影响的。
若不然,怎么这心魔连要动手杀他,都要以小国之事为托词给他留个全尸呢?
方才如果陈最和春舟没有及时赶到,闻叙也打算以此试探一下,如今温持善现身,有友人掠阵,闻叙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心魔一被困住,就发现自己周身的力量一凝,原本源源不断支撑他活动的宝塔之力瞬间被截流,它想要凭自己打破眼前困住他的合体之力,基本已经毫无可能。
原来,在这儿算计它?!
心魔看着闻叙的眼睛,几乎是目眦欲裂,本以为是它在戏耍对方,却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下!
好深的心机,好沉得住气一小子!难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了。
心魔气得在原地起飞,却发现自己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它恐怕连维持实体的力量都要没有了。
它如果再虚弱下去,会被温持善杀死的!
心魔终于意识到了闻叙的用心险恶,可已经来不及了,明明刚才他还是执刀的刽子手,现下却变成了砧板上的肉,这转变快得它根本无法接受!
“放我出去!我不杀你就是了!你以为没了我,温持善会变得更好对付吗!不会,有了我,他才会——”
心魔开始口不择言,但温持善并不喜欢自己这个聒噪的心魔,从前想要一剑斩去略有些困难,如今倒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如果是未被魔种寄生的温持善,或许还会考虑一番,但他如今冷情冷性,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放下了温之仪,选择直接击杀心魔。
毕竟心魔可比温之仪难杀多了,温之仪不过一个金丹修士,要杀此人多的是机会,而心魔早成他心中的孽障,从前因为力量掣肘杀不得,如今——
待雾山的护身玉符力量一消散,温持善靠近心魔,几乎是急不可耐的,他伸手抓住已经半透明的心魔,轻轻用魔力一捏,本来就已脆弱不堪的心魔瞬间瓦解。
碎裂的心魔瞬间刺穿了温持善的掌心,但同时也昭示着心魔破碎,再没有任何复原的可能。
这一幕被阳光渲染得格外璀璨,也让人格外地胆寒。
因为此刻温持善脸上挂着全无温度的笑容,那是一种几位畅快的冷笑,毕竟这么多年他受心魔困扰、无法排解,如今终于将心魔捏碎,哪怕是修无情道,也不免心生喜悦。
闻叙当然知道没了心魔的温持善只会更难对付,可如果心魔不除,那么他们永远都无法打败温持善。况且温持善本就修为远超他们,想要在力量上打败对方,原就不可能。
如今心魔已除,至少……算是完成一半了。
而另一半,约莫是落在温之仪身上,只是闻叙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才能让温之仪身上的金光去吞噬寄生在温持善身上的魔种。
“小子,看在你帮本尊了却了一桩心愿的份上,本尊可以不杀你。”
温持善对着闻叙开口,沙哑的声音里却带着几分阴冷,“但你须得自废修为,凡人境来的凡人,就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你明白吗?”
第408章 直白
这绝不是他师尊会说出来的话, 温之仪浑身无力被不释搀扶着,原本浑噩的脑子听到师尊如此冰凉的话语,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不……”
“你别动, 他现在已经不是你师尊了。”不释没好气地低声喝道,这人简直跟他师尊没两样,从前的持善是魅魔转世不成,一个个都这么死心塌地, 只可惜如今的温持善被魔种覆盖了理智,再也没有了理智和人性。
温之仪却固执地向前, 他入城之前说过的,会死在闻叙的前面,哪怕他人微力薄,他也绝不会食言。
反而是被言语奚落针对的闻叙,表现得非常平静:“你是在忌惮我身上对付魔种的力量吗?很可惜,这股力量来自于我这一介凡人, 哪怕我没有修为,它也并不会消失。”
“那既是如此, 本尊就留不得你了。”温持善当即改了主意, 可见他从一开始就没准备放过闻叙。
这幅模样,登时将卞春舟气得破口大骂:“我呸!什么本尊,你看看你现在这幅被魔种吞噬的模样, 人不人, 鬼不鬼,自己的心魔还要别人帮你除,我看你费劲巴拉这么半天,其实就是无能!你修什么无情道啊,不如修无能道算了, 说不定早八百年你就飞升成功了!”
要说口齿伶俐、戳人肺腑,还得是卞真君啊,毕竟闻叙说话文绉绉的,再尖锐刻薄也比不上如此直白犀利的痛骂,至少刚刚看着还冰冷的温持善一下子就被激怒了。
“春舟小心!”
闻叙提剑格挡,陈最却比他的速度更快,一刀一剑将魔气抵挡了大半,卞春舟虽受了点伤,但嘴巴依旧能够稳定输出:“怎么,大实话还不让说了!你就是无能,如果你真有能耐,你怎么可能会徒生心魔,怎么可能会叛出苦渡寺,怎么可能会修什么无情道!甚至你堂堂一个化神,居然会被魔种寄生,说出去别人都要笑死了!说什么天纵奇才,实际上比我们普通修士都不如,你现在站出去,问问曾经的故人,你还有几分像从前?”
“今日,你就算是把我们都杀了,你也就是个修无能道的!”
不释:……真是好骂啊,不过你卞春舟算什么普通修士!你根本不算!
“本尊无能?呵!简直笑话!”话虽如此,但温持善显然已经在盛怒边缘,“本尊倒要看看如此牙尖嘴利之人,道心是何等稳固之人?”
说罢,一道魔气直接刮过一刀一剑直冲卞春舟而去,闻叙的金光甚至还未出手,魔气就直接裹挟上了好友的灵台,他心中一突,怒火几乎是在瞬间席卷上来。
但下一刻,闻叙的怒火又卡住了,无它,春舟似乎……并不受魔气影响。
卞春舟原本也是如临大敌,毕竟在魔气没有染上灵台之际,那股邪恶又黏腻的力量实在令人作呕,他都做好了被控制针对的准备,谁知道:“就这?就这?”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出了不少冷汗,但好像并没有魔气肆虐的影响。
“春舟,你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方才一刹那间,他觉得浑身恶寒了一下,脑子里控制不住地翻涌出一些上辈子的烦心事,但很快就过去了,就像脑袋被针稍微扎了一下,又迅速撤回了一样。
“没什么大事,我觉得……你攻击有点弱诶,这么说我道心很坚固?”
所有人:这话好欠揍!
别说是温持善的无情道没修成,就是修成圣人无情了,此刻恐怕也会气得够呛,至少此刻红眼模式的温持善已经开始轻微破防了:“这不可能!”
人一旦入魔,被魔种控制,理智和智商似乎就会默契地转变成武力,卞春舟的激怒法实在称不上多么高明,但……奇迹般的,居然生效了。
温之仪原本心里还挺沉重的,看着眼前这场别开生面的混乱打斗,硬是给看沉默了:“他们……以前也这样?”
不释同样也在沉默状态:“其实小僧跟他们不熟的。”
两人都是金丹后期,实在帮不上什么大忙,幸好这边打斗动静实在太大,似忍一行人稍作休息,就赶了过来。
似忍一行人之中,不乏有化神修为的,虽此刻修为受损,但至少能帮上忙,一时之间,那花里胡哨的灵力特效就跟不要钱地炸起来。
温持善有心想捏死那个嘴贱的小子,竟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甚至还给了那三个小子喘息的时间。
这座城本来已快完完全全掌控在他手中,却因为这三人的出现,权柄又出现了偏移,这是温持善绝不允许的。
他什么都放弃了,如果连最后的“道”都失去了,那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他一生都在追求仁善,仁善却弃他而去,如今他无情无爱,竟也不为天地所容,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从凡人境爬上来的鄙陋凡人,可以成为天地所钟的救世主?温持善甚至想象得到,如果他被“祓除”,这个叫闻叙的凡人境小子会受何等的推崇和瞩目!
就因为天地所钟、就能得偿所愿,而他一生艰辛、从不懈怠,为何却只能徒生心魔、不得往生?凭什么呢!他被困在那个小国覆灭之中走不出来,这人却轻飘飘地做成了他从前怎么都办不成的事?
是在嘲讽他心比天高、无能至极吗?
他偏不信邪!既然仁善无用,那他也弃它而去,温持善看了一眼弱小的温之仪,心想果然应该早点除去的,从前他到底还是太过仁善,原想着留个念想,如今——
没必要了。
早就放弃的东西,何必还养在身边,看着温之仪,温持善就仿佛看到了从前踽踽而行的自己,坚持着莫名其妙的仁善,一腔真心为他人,可他人呢?
未曾给予分毫的善意给他,若不是他救下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助其登上王位,焉能有之后的恩将仇报!什么为王的果决,不过是卸磨杀驴的遮羞布。
“都去死——”
闻叙几乎是在下一瞬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温之仪,手中护身玉简毫不犹豫地捏碎,匆忙之下他随意抓取了一块,等触发之后,他才感觉到是师尊的神龙之力蕴荡开来,将温持善蓄力的魔球击溃在半空之中。
可神尊之力如何凶猛,在场所有人包括温持善在内,齐齐都被震退了老远,更何况是周遭的民居了,皆是倾覆在了这股强大的力量之下。
“呕——”作为被针对的对象,哪怕卸掉了大部分的力量,但温之仪还是不可避免地内府受伤,呕出来的鲜血甚至带着几许五脏的碎片,脸色更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金丹修士,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还是太弱了。
“我……”温之仪想说什么,下一秒就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啪地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怎么这么脆弱?”不释也受了不小的冲击,明明两个人站的位置差不多,怎么温之仪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闻叙已经给喂了丹药,但温之仪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漏斗一样,此刻就算是填什么天材地宝进去,似乎都无法完全修补,唯有——
“咦?”
“你咦什么?”
闻叙发现自己的金光似乎在有意识地寻找什么,它游离在温之仪体内的各个角落,像是最为忠诚的斥候一样,在温之仪失去意识之后,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温之仪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不释一讶:“你问这个做什么?他似乎是温持善带上合欢宗的,天赋不错,品性纯良,在温持善没有暴雷之前,他是除了你以外,修仙界最受欢迎的年轻修士,没有之一。”
闻叙:“我很受欢迎?”
“小师叔祖,对自己有点自知之明吧,坊间模仿你装瞎的修士,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
“这么说,只有温持善知道温之仪的来历?”
不释点头:“可以这么说,你怀疑他来历不简单?”
“不是不简单,而是我怀疑他和温持善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至于什么联系,怪他阅历太浅,实在猜不到,“你们修佛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法门,可以将一个人的……切割、或者是剥离出去?”
“一个人的什么?你倒是说清楚一些啊?”这么模棱两可,他是神仙嘛,这都能猜得到啊。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有种感觉,温之仪或许是温持善曾经的一部分,所以现在魔种看似完全寄生在温持善身上了,但你有没有发现,心魔死去之后,他的理智并没有完全崩溃,这是不正常的。”
毕竟魔种一旦寄生,就会主宰一切,温持善不可能还保有神智。
这么一说,不释也有些回味过来:“你……觉得魔种并未完全寄生?”这话说出来,他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是。”闻叙的声音斩钉截铁,“无情道不是那么好修的,他自佛修转而修无情之道,却能迅速突破化神,我怀疑他这个化神可能用了一些非常规的规避手段。”
不释眉头紧蹙,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什么,只是看着眼前陷入昏迷的温之仪,忽然一道灵光飞驰而过,他想应该不会吧?只听过剑修疯狂,没听过佛修也这么疯狂的啊。
“你想到了什么?”闻叙相当敏锐地开口。
第409章 嘻嘻
不释抬头, 眼中还残存着一些惊骇:“你佛缘很深,或许应该听过佛门有三身,是为报身、化身和法身, 法身无相,报身为智慧光明身,只有化身乃色身肉相。而在修者一道,元婴也被称为化身, 化身有神,是为化神。”
“曾经有一家之言, 曰佛本是道,小僧在藏经阁里看到过一本上古经卷,上面写化身如化外神,可使内心清净、一念不生,如此方能得圆满报身、去天真本性,得成自我之相。”
闻叙:“……说人话。”
“阿弥陀佛, 小僧斗胆猜测,温持善可能把自己的元婴剥离了。”
……佛道两掺吗?你可真是好大的斗胆啊。
闻叙自己就是元婴境界, 根本无法想象元婴在外是如何活下来的, 但……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殳文周大师将自己的力量剥离后,力量还能生出灵智, 大千世界有些特殊存在也不是全无可能:“所以, 你觉得温之仪是那个元婴?他长得跟温持善很像吗?”
不都说元婴肖似本人吗?闻叙自己是脸盲,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不,一点儿不像,温之仪长得平淡斯文,远不及温持善清俊疏朗、日月光辉。”差点儿忘了, 小师叔祖认不清别人长相来着,“小僧的意思是,如今的温持善才是那个元婴。”
所以他才说佛修疯狂嘛,不然他干嘛这么吃惊。
闻叙心里多少有些猜测,但没想到不释比他还敢猜,如果如今入魔的是温持善的元婴,那么温之仪岂不是……本尊?
这是怎么做到的?
烟尘散去,整个街区一片狼藉,温持善因方才神龙之力的冲击暂时退在远处,并未再度进攻,可谁都知道,有源源不断的宝塔之力,这魔头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们呢,弱的弱,伤的伤,加起来能用的战力不超过三分之一了,这还是闻叙方才及时出手,才保下来的战力。
哪怕两人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温之仪和温持善之间的联系,可这个联系明显需要重新架构,加上温之仪此刻危在旦夕,属实是迫在眉睫了。
“他的身体怎么存不住灵气了?”
三人大部分的丹药都存在卞春舟身上,他跑过来见温之仪倒在地上,刚要熟练地喂丹,就察觉到温之仪身上的修为在急速地锐减,再这样下去,怕不是得直接退化成凡人了?
“应当是方才温持善对他的精准攻击,我虽然用护身玉简拦下了大部分,但针对他的攻击,还是生效了。”闻叙难免有些挫败,倘若他修为再高一点,或许就不会如此了。
陈最沉默地提剑站在最前面,他也伤得不轻,此刻却开口:“他现在很古怪,但不像是要死的感觉。”
“那是什么?”
陈最摇头:“我不知道,我阿娘在的话,可能看得出来。”
那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闻叙垂眸看向地上脸色越来越白的温之仪,忍不住伸手去探那缕金光的所在,可奇怪的是,他搜罗了一圈,竟没发现那缕金光的存在。
怎么回事?是消失了?还是另寻他处了?
他又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金光确实是不见了,这很古怪。于是闻叙毫不迟疑又送了一缕入温之仪的体内,金光甫一入内,就迅速游走起来,他的灵力追随着金光移动,很快看到这缕金光入了灵台三寸之中。
然后,这缕金光又消失无踪了。
“怎么了?”
“你们替我护法,我再试试。”
三人当即点头,闻叙这一次将自己的意识附着在了金光之上,等金光入了灵台,他的意识也迅速坠入其中,一片晦暗的寂静之后,闻叙见到了温之仪。
不过也有可能不是,毕竟他认不清别人的脸,只能通过气质穿着来粗略判断。
“温之仪?”
温之仪原本浑浑噩噩地站着,眼神就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似乎前方的虚无之中有什么大事在发生一样,他看得呆滞,不知道是无法接受还是什么,双眼居然流下了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直到他听到有人轻声唤他,他才转过头来,低声叫了句:“师尊。”
闻叙闻言,原本想要跨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很明显温之仪还在梦魇之中,他方才的声音可能打扰到了对方,如果此刻他再持续唤醒,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直觉使然,他开始静默,温之仪果然又转了回去,嘴里却止不住喃喃喊着师尊。
一声一声,从先开始的孺慕到震惊再到麻木,似乎也没有过多久,温之仪原本站着,等后来就跟没了气的人偶一般颓然倒地,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一般,又好像极不愿意想起来,此刻形容枯槁像是被妖邪吸干了精气似的。
闻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温之仪的双眸终于焕发出了一丝神采,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那三缕失却的金光。
“温之仪。”
温之仪抬头,看到了半透明的闻叙,此刻他的眼神就复杂许多,对闻叙这样感知敏锐的人来说,轻易就察觉到了不同:“你是温之仪吗?”
温之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却并没有正面回答闻叙的问题。
闻叙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可一股强烈的牵拉感将他迅速拉出了灵台之地,意识回笼,地上的温之仪也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睛,怎么说呢,不释立刻看向不远处的师尊似忍,似忍真君也在瞬间来到了温之仪的身前,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嘴巴却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一样,到最后只能侧身给温之仪让路。
温之仪也只是笑了笑,然后走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宝塔之中。
谁也没有阻拦。
等摇摇摆摆的人影完全消失在塔中,不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师叔祖,他真是……”
闻叙轻声点了点头:“你确实很敢猜,不过稍微有些出入。”
“什么出入?”
“温之仪是温之仪,温持善是温持善,不是剥离了元婴,而是只剩元婴。”
“你等我捋捋。”不释抬头看向远处已经快要恢复的红眼温持善,所以那是一具只由元婴控制的修士壳子?而也因为元婴化神之后,拥有了本人的记忆和过往,所以还承袭了本尊的心魔?而方才温之仪的眼神可以证明,那绝对不是温之仪本人。
至少,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温之仪。
所以,温持善的元神在温之仪身上?这太离谱了吧?简直比他猜的还要离谱。
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也能解释为什么从前佛法精湛、温雅和善的持善法师会变得如此偏激、不可理喻,甚至为了修无情道而被魔种寄生,人将自己的本我都摒除体外了,可不就是无情无爱了,好一个非常规化神,合着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当初,温持善可能是想要自戕剿灭心魔,却被自己的元婴趁虚而入了?无情道果然不是谁都能修的。”思及温持善是在宝塔城化神成功的,不释极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对自身的状态有所预料,原本想要借宝塔城之力镇压己身,却没想到反被压制,成为了任人鱼肉的那一方。
“或许是吧,温之仪应当就出生在这里。”
闻叙其实看到的有限,细枝末节的地方并不是很清楚,但温持善曾经修筑的道心落在了温之仪身上,之后落地生根,让“温持善”不得不将他带回去,收作徒弟。
而今“温持善”入魔,即将被魔种控制的他,自然就不需要温之仪继续活着了。
“阿弥陀佛。”似忍双手合十,开始坐下唱经,随后不少佛修也坐了下来,渺渺佛音如同雀鸟一般盘旋在周遭上空,随后像是找到了什么指引一般,齐齐落入最近的那座宝塔之中。
而那边入魔的温持善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直接出手击向那座宝塔,可奇迹般的,他的力量竟然……使不出来了。
他心觉惊慌,元婴当人当久了,便早已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他自化神起,丹田之处就空空荡荡,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进阶渡劫期,所以他才忍不住另辟蹊径,最后被魔种趁虚而入。
可谁让天道不公!
既让他生出灵智,为何不给他应有的待遇!
正是此时,一缕金光自丹田之处钻了出来,原本寄生的魔种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魔力迅速从丹田之处抽离出来,有了第一缕,便有了第二缕、第三缕,随着金光照耀丹田,空荡的丹田之处忽然迎来了它的主人。
那是一个跟温持善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此刻他睁开双眼,眼中虽无悲无喜,却莫名地令人动容。
“你竟愿意当元婴?你竟愿意,为什么当初不愿意!”元婴直接破防,它将所有力量都抽出来攻击自己的丹田,然而攻击自身,就是自寻死路,可此时此刻它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如果这一击下去,这具身体势必会直接没命,一直蛰伏的魔种见此,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玛德,都快要摘到桃子了,半路来了个傻逼,它绝不允许——
然而魔种刚一露头,金光就跟闻到了味儿的鬣狗一般,直接横扑了过去。
‘嘻嘻,抓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