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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道途


    “你们俩, 怎么来了都不找我?”得亏他眼神好,一下就看到闻叙的脸了,“但是你们, 怎么打扮成这样?”


    “我们打扮成这样,不也没妨碍你找到我们嘛。”


    陈最认同地点了点头:“那倒是。”


    根本没认出来的夏瑛和林淙淙:……


    特别是后者,那心情老郁闷了:“你扮这鬼样来参加婚礼,你怎么想的?还是说, 你猜到了有人会大闹婚礼?还有,你怎么进来的?”


    “我又不是神算, 我猜什么猜啊,倒是你,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卞春舟扬了扬手中的喜帖,表示自己当然是从正门进来的。


    林淙淙轻哼一声,但他也有一半心神落在场中的斗法上,事实上谁也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十七公子一言不合就和人动起手来, 并且两人竟还打得难分伯仲,要知道十七公子的修为已经接近金丹中期, 加上手中那柄的利刃宝器, 曾经还战胜过金丹后期的妖兽,“我自然比你有资格站在这里,我姓林。”


    林?不会吧?


    但输人不能输阵, 卞春舟叉腰:“姓林了不起啊, 所以你不会也是……”


    “你想太多了,我跟城主没有太大的关系。”


    怪了,姓林的居然从来不在雍璐山吹嘘自己的出身,卞春舟伸手拍了拍人肩膀:“所以,你们城主真的……唔, 你懂的?”


    林淙淙像是躲瘟疫一样闪躲开:“别碰我,我怎么知道,我才出生几年啊!”


    “你不是比我大两岁嘛,那你们这位十七少城主几岁啊?”


    林淙淙想了想:“约莫百岁上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百岁?那……”卞春舟惊讶得瞪圆了眼睛,那这年龄差有点大啊。


    “应该还未过百岁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听我爹提起过,当年我爹与十七少城主一道来考雍璐山,我爹第二关没过就失败了,十七少城主却是过了三关没有留下来拜师。”


    因为这个,他爹还心生迷障,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修为都没有寸进,后来就娶妻生了他,淙淙二字有流水不止之意,林淙淙很小就知道,爹爹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所幸他天赋极佳,也顺利拜入了雍璐山,成为了内门弟子。


    “为什么没留下来?”卞春舟有些好奇。


    “我如何知晓啊。”林淙淙往旁边挪了一步,“别靠这么近,也不知道今日这亲还不能成了,城主他……其实是个好人,我不觉得他是那种会抛妻弃子的人。”


    “为什么?”


    “你哪那么多为什么,城主夫人家世不显,死后一直葬在城中,每年六月城主都会去吊唁,虽然城主府有很多位……小夫人,但城主并未再娶。”


    在林淙淙甚至在场的兮山城人看来,城主没有任何理由抛妻弃子,甚至坊间一度传闻,是因为城主夫人之死,城主才会变得滥情起来。


    “那又怎么样,若你们城主真的半点儿未错,那个叫雁无川的人,怎么出现的?难不成他就只是诚心来捣乱的?”


    林淙淙摇头:“反正,我相信城主。”


    “那你还是不要抱太大期望比较好,据我所知,我叔叔当年与你们城主乃是生死之交,你们城主夫人逝去之后,叔叔曾经提望月剑去兮山城质问过你们城主,自此之后,两人关系分崩。”夏瑛很明显知道得更多一些,“我叔叔曾说,林城主与夫人十分相爱,两人站在一起,容不下第三个人,他如今如此滥情,便是早已背弃了这段感情。”


    夏瑛觉得,一个修士连自己承诺过的事情都做不到,那还何谈修行飞升!


    闻叙听着他们的对话,心神却半点儿不在这个上面。


    ‘阿叙在想什么?还在想刚才你这天作之合的好友说的话吗?’


    闻叙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这场热闹不好看吗?’


    ‘师尊想听实话吗?’


    ‘当然。’


    闻叙就说:不太好看,甚至觉得有点……无聊,世家之间的把戏,似乎与凡人境的王公贵族没什么不同。


    承微神尊心想,我这徒儿虽然眼睛有暇,认不清天下人的脸,却能够第一时间看清楚藏在人皮之下的究竟是人是鬼,有时候心思太敏锐,对于修行来讲反而是一种阻力。


    ‘哦?说来听听。’


    ‘弟子不懂情爱,但大概能够看出来,那位十七公子并没有坊间传得那么喜欢夏家小姐,而那位夏家主也没有那么疼爱他的女儿,这桩婚事办得如此轰轰烈烈,无愧于两城联姻之名。而那位来抢亲的雁公子,也并非真心求娶,只是来落兮山城的脸面。’


    ‘阿叙是同情那位新娘子?’不过这么一说,这场热闹确实不太好看。


    ‘也不算是,只是……’对曾经身为弱者的一点感同身受,闻叙体验过自己拼尽全力,却依旧无法达成所愿的瞬间,而他所祈愿之事,别人却可以唾手可得,甚至之后很快弃之敝履,他在这位夏蕤小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此事之后,无论这场婚姻成与不成,夏家和兮山城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这位夏小姐的日子可能会不太好过。


    ‘为师倒是希望,阿叙能够像你这位朋友一样没心没肺,只看热闹为好。’


    闻叙却反驳起来:


    ‘师尊,春舟他并不是没心没肺,他其实是个心很软的人。’


    正适时,一旁沉默当自己是棵树的陈最忽然开口:“这个雁无川并非是平白无故出现的,我见过他。”


    四个人齐齐看过去:“你见过他?你在哪里见过他?”


    “就是上次在城中,我去天心阁找你们汇合的路上,我救过一个人,就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啊?”卞春舟麻了,他指着场内隐隐快要压十七公子一头的人道,“他这么厉害,还要你救?”


    “我怎么知道,他当日被普通地痞流氓追着打,可没有现在这般厉害。”


    “被普通人追着打?却能追着修士打?”卞春舟还是不信,“你一向对练刀以外的事情非常淡薄,怎么这次记得这么牢?”


    陈最挠了挠头:“或许是因为,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陈最觉得这人太笃定,又加上间隔不久,自然就一眼认出来了。


    怪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古怪?卞春舟挠了挠头,这热闹越看越一头雾水了,一个人品看似不错却花心滥情疑似抛妻弃子的城主,一个莫名其妙拿着玉佩找上门来疑似打脸未婚妻的龙傲天,还有这个十七公子,你大喜的日子不应该最先紧着未婚妻吗?你未婚妻都快晕倒了,你怎么还只顾着打架?!


    卞春舟觉得,将婚约当做斗法筹码这种操作,就挺没品的,这十七公子看着不是什么良配啊,干脆别结了,至少还能及时止损。


    “为什么,我觉得林城主的脸色,似乎越来越难看了?”


    难道是因为他终于认出雁无川是什么来历了吗?可是不对啊,即便如此,为什么夏城主脸色也难看起来了?都是化神尊者,没道理会因为金丹期的斗法受伤吧?


    卞春舟他们一众筑基自然看不透,但承微神尊哪怕此刻只有一道神识,也早就一眼认出来了。


    一个修士为什么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道出了问题,这位兮山城的城主看来是没有机会进阶化神后期了,承微神尊早就见过太多修士因为道而心生魔障、坠入邪道,对此自然没有半分意外。


    林星衡只是沉迷男女情欲而已,在其中尚算是轻症。


    不过以他的见识来看,这林星衡走的道应当是与情爱有关,有些人确实认为有情道比无情道好走一些,但事实上只要沾了“情”这个字,多半都是很难走不通的。


    筑基是筑造修行之根基,而结丹是寻找修士要走的道,元婴则是修士对于道的理解,赋予自己于这条道独一无二的神韵,表现在修士个体上,就是丹田内的金丹渐渐显现出修士的模样,即为金丹化婴,也就是修为的第二分身。


    元婴到化神,也很好理解,就是丹田内的元婴小人生出神识,且神识独一无二,还能脱离肉身,周游天地之间。


    如此,修士肉眼可见的道就走完了。


    自化神期入合体期,简而言之,便是修士与体内已生出神识的元婴合二为一,是为合体。听上去极为简单,但事实上……


    承微神尊哀叹了一口气,如果世人都像阿叙的友人这般想得开,或许因为道而走偏的修士就会少许多了。


    可惜啊,人是会变的,哪怕一开始修士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失却本心、走入末路。


    ‘师尊,是不是因为林城主的道出了问题?’


    承微神尊一愣,有些惊愕于弟子的敏锐: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只是觉得……今日城主府内的风,有些过于焦灼烦躁了。’刚好师尊最近又经常提起无情道,他难免会做一些无端的联想和猜测。


    ‘你倒是敏锐。’


    闻叙脑中,承微神尊的声音刚落下,那边脸色难看的林城主就再也抑制不住,竟是一口心头血涌了出来,若非夏淮南及时拉住他,他怕是连身子都站不稳了。


    “玉佩,那些玉佩……”林星衡虚弱地看着地上那层被自己击碎的石头粉末,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叫雁无川的青年人是抱着杀心来的。


    不为抢亲,他是来杀他的。


    第142章 对味


    林星衡出身兮山城林家, 但在他未当上城主之前,林家只是兮山城一个非常普通的世家,并没有如今这般呼风唤雨的能力。


    林星衡是幼子, 他出生的时候,大姐已经有金丹修为,无论是父母还是家族中的长老,都将家族资源倾斜在大姐身上, 等他十八岁测灵根的时候,大姐已经接手了家中大半的家业。


    而正是这时, 他测出了单土灵根。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放养甚至从不被寄予希望的孩子会拥有如此高的天赋,甚至他的天赋远超大姐,在那之后,他前十八年期盼的亲情和关爱全部涌到了他的身边。


    林星衡是个很缺爱的人,一个人的童年会映射到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哪怕是修士,也完全避免不了。他渴望纯粹的爱, 对他毫无保留的爱, 可他自己却是个很吝啬的人,他想要父母对他全心全意的关爱,却认为父母对他的爱掺杂着家族利益、不够纯粹。


    他的修为越高, 他就越无法接受, 于是在到达金丹期、大姐再也容忍不了他的存在时,林星衡选择了离家出走。


    他要离开家,去寻找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爱,当然,这也是他要走的道。


    林星衡想,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家族,但至少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和道侣,他要为自己挑选最好的朋友和道侣。


    外面的世界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开阔许多,林星衡的眼界被拓宽,他就像是从前小小的井底之蛙,开始见证世界的绚烂。一路上,他结交了许多好友,他们之中有大宗门的弟子、也有个性古怪的散修、当然也有同为世家子弟的,就如同林星衡所期望的一样,他得到了许多朋友真挚的情谊。


    他那时意气风发,登上天骄榜,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之势。


    然而就在他进阶元婴的紧要关头,他被一个朋友背叛了,毫无征兆,他被抛下,距离死亡仅仅一步之遥。


    林星衡不明白,为什么他以真心换真心,他的真心却被丢在了地上、弃之敝履?


    因为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大概也是上苍可怜他,他居然苟活了下去,可是在被一个好友背叛后,林星衡怕了,他不敢向其他好友求救,甚至有了回家疗伤的想法。


    兮山城的林家,虽然不够好,但父母之爱哪怕再掺杂利益,也是有真情在的,至少不会对他杀人夺宝。


    可林星衡又实在不甘心,于是他干脆选了个小山村暂时养伤,因为不能动用灵力,他开始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林星衡很少关注普通人,普通人的生命太短暂也太脆弱,他并不喜欢生离死别。


    但就在这里,林星衡遇上了雁曦。


    雁曦是个普通人,却并不是小山村原本的村民,她是逃难来的,林星衡出于一点儿怜悯之心,救下了她,没想到这一救,让他得到了这世上最真挚的爱情。


    雁曦是个非常直白又好懂的人,当她爱着他时,眼睛里全是他的身影,那种被浓烈真挚感情满满包围的感觉,是林星衡永远无法拒绝的。


    他在她身上,得到了梦想中的真挚情感,不掺杂任何的杂质、也不会与其他人平分,雁曦是独属于他的。


    林星衡为此高兴,原本受的内伤也迅速愈合起来,包括被朋友背刺的疼痛,也渐渐地消散,当他察觉过来之时,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雁曦。


    他求娶了雁曦,带着她一起回到了兮山城,可父母与长老却都不同意这门婚事,林星衡当然不会为此妥协,他再次离家出走了。


    虽然父母设法困住了他,但林星衡有很多好友,在好友们的帮助下,他逃出了林家、并且迎娶了雁曦。


    没过多久,他就顺利进阶元婴,家族再也干扰不了他的婚姻,他带着雁曦再度重返林家,这一次迎接他的,是全然热烈的欢迎。


    一个上了天骄榜的元婴真君,已经足够让家族所有人都为他改变原则了,林星衡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其实是个非常任性的人,在感觉到家族对他的偏爱后,他开始纵意生活,带着夫人一起游山玩水、历练修为,甚至还因为一些机缘,成为了兮山城的主人,彼时他觉得自己是大陆上最为恣意畅快之人,只觉得自己幸福死了,所求皆有所得,他的道必然是开阔大道。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修士修行什么道,其实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除非是真的非常亲近的师长友人,否则是绝不会相告的,毕竟毁人道途与杀人某种程度上并无任何区别。


    林星衡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修的是情感之道,但当他临近化神门槛却不得其门而入之时,他发现自己想要的……还缺一样东西。


    父母、家族、友人、道侣、地位,他都有了,唯独缺儿女绕膝。


    稚子的感情是最为真挚纯粹的,林星衡想,我该有个孩子,于是他跟雁曦商量,却没想到雁曦断然拒绝。


    他质问雁曦为什么?雁曦望着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或许那时候,雁曦就知道了他的道是什么,只是那时候他临近突破,心浮气躁,心思全然不在道侣身上,也就错过了唯一一次可以挽回的机会。


    雁曦死了,就死在他的面前,事实上雁曦是个普通人,哪怕服用驻颜延寿丹,顶多也只有两百年的寿数,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岁月光阴。


    在雁曦死去的一刹那,她给予他的浓烈情感也在一瞬间被她收回,林星衡猛然察觉到,自己的道开始松散了。


    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他清醒地察觉到,却完全无计可施。


    雁曦知道了他的道,这是她对他的报复,林星衡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他来不及去想太多了,他必须稳固修为,否则他将落入十死无生的境地。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滥情,有了后院数不清的小夫人和兮山城三十多位的少城主,林星衡汲取了这么多人的爱意,却依旧比不上最初的雁曦。


    哪怕努力登上了化神中期的门槛,他的道依旧每天都在溃散,因为尝过这世上最纯粹的爱意,所以其他所有的将就都不行。


    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是他心中的道了,因为没有爱意滋养,他的道已经如同百年没有下雨的干涸河床,如今不过是强撑罢了。


    其实仔细想想,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一些父母的疼爱而已。


    林星衡知道,自己的油尽灯枯已经无可避免,他的外表依旧很年轻,心却已经老了,他开始想要完成一些任性的东西,十七是个很会读他心思的孩子,在他那么多的孩子里面,最像他。


    连走的道,都如此相似。


    如果不是十七太小太弱,他或许会将城主之位传给十七。


    林星衡也是做了父亲才知道,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无法平均的,他那么多的孩子,真正叫得出名字、认得清脸的,不过几人,人总是会偏爱自己喜欢的,就像当年父母更加看重大姐一样。


    他甚至开始释怀童年的经历,却依旧无法挽回道途的崩溃。


    “姓林的,你还撑得住吗?”


    林星衡好歹也是堂堂化神尊者,早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能,如今竟是被几块小小的玉佩伤成这样,夏淮南方才已有些察觉到姓林的非常不对劲,却没想到……竟当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我怕是不成了,这孩子……是来替阿曦杀我的。”


    其实仔细想想,他和那么多人都能育有孩子,可见修士子嗣艰难这一点在他身上是不大成立的,可他与雁曦相伴百年,却从未孕育过一个孩子,或许……阿曦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夏淮南心里有些不忍,哪怕他们早已闹翻,但林星衡确实从未对不起他:“这些玉佩上面……”


    “这上面有阿曦的气息,只是太淡了,我没想到……居然临死前,还能……呕——”林星衡说着话,竟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父亲——”


    十七公子见到林星衡这般惨状,哪里还有心思打斗下去:“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雁无川却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只是拿回一些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雁无川脸上露出了一个夸赞的表情,“你不懂吗?我以为你也很懂的,毕竟你和他,真的很像!”


    很像?!哪里像了?


    十七公子虽然生得面如冠玉,但更多的是肖似其母,与林城主只有眼睛有些相似,为何这人这么说?!


    “那边的夏小姐,你该感谢我的,若今日你嫁给了他,他日你怎么死的,或许都没人知道。”


    夏蕤原本晕晕乎乎,却被这句话一下惊醒,或者说此时场面闹得如此难堪,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便只能装晕了事,可她却是相信林芝年的,相信他对她的感情,难道——


    “阿蕤,别叫人离间了我们的感情,你宁可相信一个莫名其妙上门的狂徒,也不愿意信我吗?”


    卞春舟:……好纯正的味儿,对味了对味了,这位十七公子果然渣味十足。


    第143章 父子


    “我自是信你的。”当着众人的面, 夏蕤从来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子,自然是不会在此刻去质问林芝年对她的感情。


    今日的婚事被闹成这样,如果她还不懂事, 父亲定然是要怪罪她的。


    但夏蕤却错算了同胞兄长,夏巍其他方面不好说,但对于亲妹妹,他是真心疼爱, 不忍心让她受半分委屈:“阿蕤信你,但你今日之举, 半分没有顾及阿蕤的心情,我可没有阿蕤这般天真,他的话明显意有所指,到底是何意思?”


    林芝年是如何与夏蕤相识的?坊间传闻,是林芝年来阆苑城参加雍璐山的入山考试,因为一些机缘巧合, 两人结识,并且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但事实上, 林芝年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芝兰玉树。


    托生在兮山城的城主府中, 林芝年是幸运却又不幸的,幸运的是他出身富贵、天赋卓绝,一生下来就拥有别人奋斗一生都不一定能拥有的东西, 但同时, 他又是不幸的,因为兄弟姐妹实在太多了,他不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但也不是最受父亲宠爱的那一个。


    在没有测出灵根之前,他见的最多的人除了母亲, 就是照顾他的乳娘和下人,父亲太忙太强大了,有时候一年都见不了一次。


    他的母亲就是城中一个普通布商的女儿,不会诗词歌赋,也不通修行之道,她只会关心他吃了什么、玩得开不开心,从未替他考虑过未来该如何过。但林芝年不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他想要成为像父亲那样强大的人。


    好在,城主府不是普通人家,他很快就被族中接走提前测出了单土灵根,父亲那么多子女之中,只有他的天赋和父亲一样,因为这份独一无二的天赋,他终于得到了父亲的注视,并且渐渐获得了不一样的地位。


    母亲夸他懂事、聪慧,但只有林芝年自己知道,这一切还不够。


    他想要得到城主之位,他想成为主宰他人命运的人,而不是待在一方天地中被他人主宰生杀之人。


    而母亲的死,将他心里的野心彻底点燃。


    可也因为木秀于林,他在兮山城已经成为了其他兄姐的眼中钉,兮山城可能是一座温情的城池,但城主府不是,城主府里住着的人虽然都血脉相连,却并不存在什么血亲之谊。


    他们都是竞争对手,不是同一个娘生出来的,又怎么可能兄友弟恭!况且,父亲也从未要求他们必须团结,有时候,林芝年甚至觉得父亲在养蛊,而他就是其中一只稍微健壮些的蛊虫。


    来阆苑城参加雍璐山的入山考试,是林芝年给自己选择的一条退路。


    彼时他还太弱小了,可天赋却是实实在在的高,他需要一个地方接纳庇护自己、让自己迅速成长起来,雍璐山就是他给自己择定的地方,离得近、又是五大宗门之一,只要他拜入雍璐山,他日雍璐山弟子这个履历,必然能够成为他角逐城主之位的重大筹码。


    林芝年也真的如愿以偿,闯过了雍璐山的三关入门考试,按常理来说,以他的天赋和家世,谈吐和样貌,雍璐山九成九得收他当内门弟子,作为一个单灵根天才,林芝年对于自己的天赋有十足的底气。


    然而当他登上居雍大殿,殿内高台之上,一众元婴真君、化神尊者竟无一人开口愿意收下他,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雍璐山是高门大宗不假,可它也不过是五大宗门的末位,凭什么瞧不起他!让他一个单灵根天才和五灵根那群废物一同去当外门弟子,这叫他如何甘心!此事若是传回兮山城,能叫那群兄弟姐妹笑话死他!


    林芝年心高气傲,宁可不要雍璐山这层助力,也不愿意当什么外门弟子。可哪怕他做了决定,心里依旧非常难受,正是这个时候,他遇上了夏蕤。


    很快他也知道了夏蕤的身份,阆苑城城主夏淮南的侄女,一个普通人,但父兄都是夏家的掌权者,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原配夫人曾与夏家定过一桩婚约。


    机缘巧合知道此事后,林芝年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兮山城谁都知道,他的父亲林星衡,对原配夫人情根深种,后院那么多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死人。而如果,他能够得到夏蕤的倾心,那么……


    林芝年承认,这是一步险棋,但凡他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他都不会过早地迎娶夫人,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婚约感情都不是必需品,甚至有时候还会成为一种妨碍。


    但兮山城的城主之位难如登天,他想要权势,就必须得自己去争取,与父亲的儿孙满堂不同,阆苑城的夏城主不仅膝下无人,更是连其身后的夏家都人丁稀少。


    夏巍和夏蕤,男丁竟只有夏巍一人。


    他与夏巍打的交道并不少,这人实在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做夏家的家主或许还行,但当一城之主,明显不够格,显然夏城主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来没有试图教养过夏巍。


    夏蕤更是不可能,她只是个寻常凡人,连修行的灵根都没有,所以如果他成为了夏家的女婿,假使能够借此得夏城主看中,或许也是一条登天路。


    林芝年考虑得很好,却没算到……他根本见不到夏淮南。


    他高估了夏家与城主府之间的联系,并且在他努力的这段时间内,夏家又出现了一个新生儿,这个人就是夏瑛。


    他本以为夏瑛会是另一个夏蕤,甚至在其父母陨落之后,旁敲侧击唆使夏巍欺负对方,试图铲除潜在的敌手,却没想到——


    反倒叫夏瑛捡了便宜,不仅轻轻松松成了阆苑城的少城主,更是得到夏城主的亲手栽培,六年前更是一举成为了雍璐山的内门弟子。


    六年,不过六年便筑基成功,若不是此次雍璐山收了一个绝世天才,夏瑛的光芒绝对能够将他从前的履历完全掩盖。


    同样的出身城主家族,同样的单灵根,凭什么夏瑛可以轻易得到想要的一切,他却是千般算计都是一场空?


    更重要的是,兮山城的土灵根天才又多了一个,甚至那个叫林淙淙的还出身旁系,不过是个旁系的偏支,却拜入了雍璐山,成为了内门弟子。


    凭什么?同样都是土灵根,同样都是兮山城林家的人,凭什么他被羞辱,林淙淙却可以顺利拜入雍璐山?更甚至,林淙淙的单灵根甚至还没有他的粗。


    林芝年不甘心,所以才会将婚期定在雍璐山开山门之时,并且还将婚宴设在了阆苑城中,不是他不想设在兮山城,而是如果在兮山城内,他的婚事排场绝不可能有这么大。


    这场婚事,他策划了许久,他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想到……


    如果父亲现在陨落,他又无法得到夏家的帮助,回到兮山城等待他的可想而知是什么!他才金丹修为,哪里有资本同元婴期的兄长阿姐过招?


    要说如今林芝年最恨谁,那势必是眼前这个叫雁无川的人了。


    “是何意思?”雁无川丝毫不在意十七公子脸上对他的厌恶之情,“我的话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不过没关系,我是个非常好心的人,就说得再直白一些吧。”


    “他,大名鼎鼎的兮山城十七公子林芝年,根本不喜欢你的妹妹,试问他一个天之骄子,修行尚在稳步进阶中,作甚去喜欢一个凡女?还不是跟他父亲一般模样,是因为这个女子于他有助力,可怜我阿娘一腔赤诚之爱,换来的却是个庸俗无趣的男人,林城主,你怎么不对外说说,我阿娘是如何收回对你的一腔赤诚之爱的?”


    爱欲并非烛火,一吹即灭,给出去的感情覆水难收,哪怕理智告诉当事人必须收回感情,可感情这种东西就是不听使唤的。


    而且百年啊,他的阿娘一辈子都在爱一个人,要如何终止这份爱呢?


    “她本来不想寻死的,是你软禁了她,不叫她去任何地方,你需要她,她却已经不需要你了,是你逼死了她,你没有杀她,她却是因为你的道而死的。”


    雁无川眼里淡淡的,竟也没带什么仇恨:“我说得,对不对?”


    嚯,这是什么意思啊?!众人哗然,但作为曾经的好友,夏淮南却听懂了,甚至他不仅听懂了,更是明白姓林的恐怕真的完全走入了末路。


    同为化神期,他虽然不知道林星衡的道是什么,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他也猜到了几分,他没想到——


    “你可真大胆啊。”竟然敢将自身的道寄托在别人身上,这跟玩火自焚有什么分别?!你不道途崩溃谁崩溃!但同样的,他也惊愕于雁曦对林星衡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深厚到居然可以让一个金丹修士扶摇直上元婴期。


    难怪雁曦死后,城主府会抬那么多小夫人了,合着是质量不够,数量来凑了。


    “抱歉,还是叫你看了笑话。”林星衡说完,有些趔趄地站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是我……害死了她。”


    “父亲——”林芝年没想到,父亲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


    林星衡却摆了摆手:“今日你说的一切,我都认了,你也看到了,我确实不久于人世,所以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第144章 脆弱


    “我是什么东西?”雁无川倏忽一笑, 整个人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松弛感,“你管我什么东西,我只知道你不是个东西就够了!”


    雁无川确实非人非妖, 但被林星衡指着鼻子说是什么东西,他突然开始质疑阿娘的眼光,这种男人居然能爱上一百年,莫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同心蛊吧?


    “你说得对, 于阿曦而言,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的道侣。”林星衡竟也没有反驳, 或许也是因为他快死了,根本懒于遮掩,“但我记得,阿曦是在我怀里死去的,你又凭何说是她的儿子?既无血缘,又无证据, 今日你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大不了我们一家人合葬。”


    一旁的夏淮南:……姓林的, 你是懂如何恶心人的。


    别说是雁无川了, 就是其他人也觉得这话太过怪异了,毕竟……林城主你清醒一点啊,你亲儿子林芝年就站在你旁边啊, 你对谁说这句话呢?


    “可真好笑, 你居然到现在还没猜到,你还口口声声说将阿娘放在心上,林城主,你以爱为食,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爱人的能力?”


    什么叫一句话将人破防, 这就是了,林星衡可以接受别人说他品行低劣、为了修行不择手段,但完全无法接受别人诋毁他和阿曦之间的感情:“你在试图激怒我。”


    雁无川却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是来杀你的,并且已经快要成功了,我激怒你做什么?我敢说,今日场上,早已有人认出了我的来历,你与我阿娘相处百余年,她哪怕从未开口,但你真的有去试图了解过她吗?”


    “她表现出来的异样,你有去探究过吗?你与常人结合,轻易就能产子,你有想过是何原因吗?”


    “你是否在她死前,恳求过她施舍给你一个孩子?”


    雁无川笑眯眯地看着林星衡面色扭曲:“我阿娘她姓雁,雁可以是大雁北飞的雁,也可以是春燕回巢的燕。”


    不论是雁还是燕,这个姓都不多见,雁姓没什么来历,但燕在修士界,其实是另一姓的“俗称”,这个姓就是姞姓。


    姞是上古异族之姓,传闻乃是上界仙族的姓氏,因犯下大错而被贬入衡泽大陆,成为了衡泽大陆上最早的修士,只是上古太久远了,姞姓者渐渐不在大陆上出现,后来偶尔有几个燕姓的修士崛起,因为一些原因,大家才知道姞姓不被天地所容,故而早已断绝血脉。


    现有的燕姓人族,体内只有稀薄的姞姓血脉,这才得以存活于世。


    “承认吧,在你的认知里,雁曦就必须是个普通人。”雁无川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可她偏偏不是,她虽然无法修行,却会姞族秘术,你猜她当初为何会逃难濒死被你救下?”


    “当年你救她一命,后来你也逼死了她,她对你不再亏欠,且依旧愿意满足你对她许下的愿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林星衡如果到此刻还不明白,那他就枉做这几百年的城主之位了:“她在报复我。”


    “对啊,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只知道她对你的一腔浓烈爱意,却不知道她爱意之下真正的自我,可她却很了解你,她知道你将自己的修行看得最重,也知道她死后,你一定会找另外的人来填补她这份缺失的爱意,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她都料到了,不是吗?”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了。


    雁无川随后指了指自己:“那个人他方才问我,为什么作为雁曦的儿子,这么迟才出现?那当然是因为以前没必要啊,现在来,刚好看你咽气,顺便……搅黄一下婚事,以免这位姓夏的姑娘,再走我阿娘走过的老路。”


    夏蕤就靠在兄长怀里,闻言整个人一惊醒,有种自己也无法再欺骗自己的感觉了。


    这场婚姻,是她所能求到最好的出路了,可为什么上天依旧没有垂怜她?假使她没有生在修仙世家,假使她和夏瑛一样拥有灵根,但凡上天再怜爱她一些,她也不至于……


    “阿蕤,别怕,兄长保护你。”夏巍感受到妹妹在微微发颤,忍不住心疼地安抚道,“林芝年不行,咱们就再找下一个,哪怕没有,兄长养你一辈子!”


    怎么可能呢,兄长这话,恐怕也就只能骗骗他自己了。


    夏蕤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修士子嗣艰难,孕育单胎都极为困难,更何况是一母双胎,她与兄长自托生于母亲腹中,便是天然的竞争者,她没争过兄长,所以夏巍是夏家未来的家主,而她……什么都不是。


    没有测灵根之前,夏蕤曾经去查过修仙界所有双胎的记录,绝大部分两人都是普通人,只有少数,会出现一个修士一个凡人,至于都有灵根这种概率,简直比变异灵根还要稀罕。


    至少在夏蕤查找的资料里,只有天骄榜上那对支姓兄弟都踏上了修行之路,值得一提的是,弟弟支连水自小便是天才,天赋极佳,故而受家族重视培养,但哥哥支连山却自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更是灾病不断,可就是这样的支连山,在成年后却忽然可以修行,并且叛离家族、拜入雍璐山,没过多久,修为便反超了弟弟、成为了天骄榜第三。


    夏蕤做梦都想成为支连山,可她又明白,她不会是支连山。


    阆苑城就在雍璐山脚下,她时常去北门口坐坐,不为别的,就想试试是否有朝一日,能够与连山真君见上一面。只是连山真君没见到,倒是……遇上了兮山城的十七公子。


    她以为自己与林芝年之间的婚事,是冥冥中的安排,但却没想到……


    “兄长,我好难过。”


    这一次,夏蕤是真的难过得晕了过去,也就没机会看到接下来的林氏父子破防瞬间了。


    林星衡尚且还好,毕竟他的人生虽然有缺憾,但地位、权势、力量他都拥有过了,他心里对于雁曦也确实愧疚,现在得知真相,虽然惊愕于雁曦的来历和狠心,但人早就死了,他的道心也已经溃败,再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林芝年就不同了,他尚且还有展望的雄途未来,却在今日被人全部击碎,他生吃了雁无川的心都有了,可他一个金丹修士,再如何也无法挽大厦之将倾!


    上天何其不公!若父亲只他一个人的父亲,该多好啊!若他能够拜入雍璐山,得合体神尊为师,该多好啊!若——


    “父亲,连您也要舍我而去吗?”林芝年的声音里充满了艰涩,他不敢相信一生强大的父亲,居然在此刻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林星衡似乎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亲子,这确实是最像他的孩子,可惜却并不是他和雁曦的孩子:“当年,你应该选择留在雍璐山的。”


    哪怕是雍璐山的外门弟子,也比做他的儿子来得好。


    “十七,我早已择定了下任城主的人选。”


    林芝年虽然极力控制,但依旧声音有些颤抖:“是……大哥吗?”


    他的大儿子啊,确实是所有子女之中修为最高的,已经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但还不够,如今的兮山城,一个元婴是压不住的,如果他只有一个儿子,那倒是可以试试,可惜他的子女太多了,且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心思,兮山城是他的心血,他不希望它被薄待:“不是。”


    “那是谁?三姐吗?”


    “都不是,是韩高尊者。”


    林星衡从未想过把兮山城交给自己的子嗣,兮山城也从不是林家的产业,就像他是从上一任城主手中接过的权柄,这一次他也会将城主之位交到最适合它的人手中。


    “事实上,这些年,兮山城城主府的事宜大多数已经是他在打理了。”林星衡的声音虚弱了下来,甚至连年轻俊秀的面庞都有些维持不住了,“抱歉。”


    这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或者说林星衡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了,可是道歉有什么用呢,当他的自身之道累及他人之时,就很难走通了。


    说完这两个字,林星衡放任了体内道的溃散,连同他的生机一起,在短时间内迅速让一个化神尊者步入了死亡。


    原来,哪怕强如化神尊者,死亡也与普通凡人是一样的。


    这是闻叙,乃至卞春舟、陈最、夏瑛、林淙淙第一次见到化神尊者的陨落,出乎意料的轻松,强悍的修士死亡起来,也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散的雪花。


    修士经常说凡人的生命太脆弱了,但却没有意识到,哪怕是修行日久的修士,本质上来讲也还是肉体凡胎,死亡在所有人面前平等得可怕。


    ‘阿叙在想什么?’


    闻叙其实非常平静,他年纪虽小,却已经见过太多生死了,他只是有些惊叹,原来这么厉害的化神修士死起来也如此轻易。


    但这好像不太能说出口,师尊应该也不是很想听,于是他在心里说:弟子在想,这位化神城主分明早就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既能提前将兮山城的未来安排得如此妥当,却丝毫不顾子女的未来,如果弟子的父母也是这种人,弟子反而有些庆幸。


    一城之主,尚且将城池的未来凌驾在子女亲情之上,那倘若是凡人境的王朝呢?闻叙心想,师尊说他生而便有帝皇命格,或许这才是他命运悲惨的来源吧。


    ‘庆幸?阿叙是说,庆幸遇上了为师嘛,哎呀,阿叙不用变着法夸为师的,为师会骄傲的。’


    闻叙:……


    第145章 利她


    兮山城的城主林星衡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并非死于眼前的雁无川之手,而是死于自己的道, 死于曾经相爱的挚爱之手。


    夏淮南心中哀叹一声,他早已送走了许多朋友,林星衡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只是他没想到刚才的那场谈话竟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道别。


    仔细想想,将兮山城城主之位传给别人这种做法, 确实是林星衡做得出来的事情,这人虽出身修仙世家,但大概是因为从未受到家族重点培养和偏爱的关系,他对家族的认同感其实非常稀薄。


    当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走近成为了友人。


    只是……夏淮南看向已经有些呆傻的林芝年, 这个原本将要成为他侄女婿的天之骄子,恐怕今日之后, 就将泯然众人了。一个好好的单灵根天才, 若林星衡真的用心培养,绝不至于养成这般的性格,须知道, 修仙界出身、权势、地位都是虚的, 唯有修为才可以握紧一切,既有天赋,却不将心思放在修行之上,再好的坦途都会变成窄门。


    林星衡一死,兮山城易主, 夏淮南看向自己的好大哥,很明显是准备打退堂鼓了,但又不想当这个坏人,便频频冲他使眼色,希望他出来主持公道,他心想,这算盘打得真响啊,怕是雍璐山上的神龙都能听到了。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盛大的婚事最后竟变成了丧事:“林世侄,今日……”


    “雁无川,我要杀了你!今日,哪怕是死,我也要为我父亲报仇雪恨!”


    当林芝年喊出这一句话,想要伸手阻止的人就停手了,姞姓后人虽然少见,但十七公子替父报仇确实无可指摘,大家都是正道众人,哪怕背地里或许是什么阴暗货色,但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可能真为了姞族秘术而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


    于是,刚才半途中止的打斗又开始了,甚至因为林芝年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此刻打得越发凶狠起来,竟隐隐有压着雁无川打的意思。


    “我不管你是姓雁还是姓燕,今日你都没有飞出这里的机会了!”


    雁无川抿了一下嘴角的血迹,眼中的战意也不遑多让:“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姞族秘术啊,雁无川已经看到了在场不少人眼中贪婪、隐隐窥伺的目光,宝物永远是被人觊觎的,但也得看看有没有本事来拿!


    两人缠斗在一处,林芝年用的土系功法,与林淙淙的修行方向不同,他更偏向于大开大合的土法攻击和防御,攻防一体,确实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但很可惜,雁无川的打法更加的难缠,他就像是……游鱼一样,无论是在哪里,他整个人都能“游动”起来,哪怕是坚实的泥土里,他居然也能如在空中一般迅速移动。


    再这么下去,必是哪一方先耗尽灵力,才能结束这场战斗了吧。


    “你们说,到底谁会赢啊?”


    金丹期的斗法对于在场许多人而言,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但对他们几个筑基而言,就有些过于超前了,至少卞春舟是不太看得明白的,就觉得两方都很厉害,当然私心上,他当然是……更偏向于雁无川的,毕竟谁会站渣男这边的。


    “林淙淙,你没事吧?”他这才想起来,林淙淙也姓林,林城主这一死,林淙淙肯定心里不大好受。


    林淙淙心里确实五味杂陈,他虽只是林家旁系,家里也很少跟主家往来,但他却是从小听着林城主的事迹长大的,当初测出天赋去城主府拜谒,他高兴得一整夜都未曾合眼:“我能有什么事,要你多管闲事,看你的热闹去!”


    林淙淙这家伙,眼眶都红了,嘴还这么硬:“当真?”


    “自然当真。”


    卞春舟看了人一眼,便不再多言,只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继续看打斗了。


    林淙淙轻哼一声,倒是没躲,在他心里城主一直是强大而温厚的,他一直以为城主迟早能够进阶合体期,却没想到……


    居然陨落了,并且还是他亲眼所见。


    林淙淙甚至能够预想到城主的死讯传回兮山城后,兮山城必定要经历一场地震,韩高尊者虽是城主的好友,却对林家并无任何好感,势必会打击如今的林家,幸好他家在城中没什么大的产业,应当不会被卷入城主更迭的乱祸之中。


    闻叙同样也在看这场赌上性命的斗法,但大概是他对道没有任何清晰的认知,所以也看不出任何的精妙来,不过他虽然看不懂,师尊却在脑子里转述着“非常主观的打斗过程。”


    主观到什么程度呢?就这么说吧,以师尊这份叙述能力,搁凡人境考童子试都很费劲,送去学堂都会被夫子退学、追着打那种。


    ‘阿叙觉得为师讲得不好吗?’


    闻叙却深谙语言的艺术:是师尊说的太精妙了,弟子的境界尚且不够。


    承微神尊心想,我这徒儿不愧是个读书人,应付起人来真是滴水不漏呢:‘阿叙说话好生动听,不过你可看出这雁无川的来历了?’


    ‘不是说,姞族后裔吗?’


    ‘阿叙果然不太关心他的来历,看热闹都看得心不在焉,姞族后裔说的是那林星衡已故的原配夫人雁曦哦,这雁无川乃是雁曦利用姞族秘法……’


    ‘还有这等秘法?凭空捏人?姞族莫不是女娲后人?’


    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哪怕是在凡人境,也是耳熟能详的,就算是街边的乞丐,也能从说书人的嘴里听到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传说。


    ‘对啊,阿叙你不知道吗?这姞族正是女娲后人,相传姞族秘术,可以活死人生白骨,有起死回生之能。’


    闻叙惊愕:这么厉害,为何还会灭族?


    承微神尊的声音却有些杳渺起来:或许,正是因为太厉害,所以才会灭族,不过雁曦并非真正的姞族血脉,能使用的秘法势必不多,她能将雁无川造出来,必是以命换命,并且……


    ‘并且什么?方才师尊您说,他人气不足……’


    ‘没错啊,按照生灵的完整度来讲,他是不完整的,你的朋友不是说曾在街边的地痞流氓手里救过他吗?作为被姞族后裔以命换命制造出来的生灵,他受规则束缚,应当无法对没有因果之人动手。’


    换句话讲,雁无川今日来杀林星衡,本就没有离开的打算。


    闻叙心中不免震撼,按照师尊所讲,雁无川从名字到自身,都不属于自己,而是……雁曦意志的延续。


    他忍不住想,雁无川怨过吗?委屈过吗?他口中一句句的阿娘,是当真出自本心吗?


    闻叙今年虚岁二十七,如果没有遭遇那一场无端的追杀,或许他早已金榜题名、步入官场,以他这个年纪,必然也早就成婚生子,但哪怕是最亲近的枕边人、甚至是血脉相连的儿女,他也无法认清楚他们的脸。


    闻叙得承认,他装瞎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不想睁眼看到所有人明明清晰却丝毫没有记忆点的脸。


    如果他不曾知道自己眼睛的特别,那么他或许可以淡然接受这样的世界,可偏偏他知道,并且他还得努力伪装成和他人一样,这种生活实在很累。所以当他误入修仙界,得知了这里的修炼规则后,他立刻就选择了装瞎。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眼睛,但他可以选择把眼睛闭起来。


    与雁无川相比,他自私得简直明明白白,所以闻叙无法理解,居然有人可以无私到只为别人的意志而活吗?


    ‘阿叙很好奇吗?’


    闻叙也很坦诚:有一点。


    ‘简单,问问当事人不就知道了。’


    什么简单?师尊你要做什么?!


    还未等闻叙反应过来,一阵清风自他袖中疾驰而出,刚好便将林芝年暗藏袖中的毒招击碎,这招清风看似绵软无力,却将林芝年打得没了再战之力。


    合体大能的一拂,哪怕只是随手一动,也不是低阶修士可以硬抗的。


    “谁!站出来!”


    闻叙站在原地,眼看着站在他前面的人如同摩西分海一样分开,他心里开始有些庆幸,幸好戴了面具。


    ‘阿叙,为师不便现身,就劳你自己去问吧。’


    雁无川如今的状态实在狼狈,但他的眼睛却很亮,甚至在看到旁边的陈最后,对着人无声开口:我说的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陈最:……这人对他动什么嘴巴?好无聊一人。


    “是你,你是谁,凭什么干预我和他之间的事!”现在的林芝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他自知筹谋无望,干脆就直接发疯了。


    “我无意干预你们之间的算计。”闻叙说得冷淡,但既然师尊都出手了,他不问问确实有点亏,于是他开口,“雁真人,你来之前,可曾有过半分的犹豫?”


    这问的,好生古怪啊,卞春舟心想,闻叙叙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内情,看来他这个瓜是可以吃全乎了,舒服了。


    雁无川闻言一愣,终于将视线落在了这个莫名相帮的青年身上,然后说了一句同样让人一头雾水的话:“你是第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第146章 真实


    师尊说, 雁无川是雁曦用自己的性命创造出来的生灵,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闻叙在听到这句话后, 就确信雁无川一定已经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人格。


    人都是利己的,哪怕是被当做他人意志延续而诞生的生灵,也会拥有他人意志之外的思想。如果雁无川没有,绝不可能好奇他的名字。


    但众目睽睽之下, 闻叙绝对不可能大喇喇地将自己的名字报出来,这和摘了面具覆上缎带有什么分别。虽然说, 他暴不暴露身份都没什么影响,但最近有关于他的传闻有些太多了,他还是低调些为好。


    “我的养父临死前,曾给我取名不惊。”


    闻不惊,如果他没有误入修仙界,这个名字绝对比闻叙被人提起的频率更高, 读书人自傲于普通人,除了有名有姓外, 还会取字、别号等等, 自有一派交际规则。但修仙界强者为尊,闻叙二字足矣。


    事实上闻不惊这个名字,他也只告诉过春舟一个人。


    “你叫不惊, 我叫无川, 我们的名字还蛮相配的。”雁无川语气带着一点儿纯然的天真,显现得他愈发不似常人,“那么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没有犹豫过,这是我的使命, 也是我生命的意义,阿娘给了我生命,这就是生命的代价。”


    雁曦是个爱恨都非常浓烈的人,姞族血脉本身就自带偏执,若不然拥有那么强悍的天赋,如果禀赋中正,不至于被天道贬落人间、逐渐消弭。


    她爱林星衡的时候,可以爱到毫无保留,一腔爱意可以让这世上最缺爱的人感受到被爱包围的温暖,可当她觉得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时,她的恨意也同样地热烈焦灼。


    雁曦自知以自己的能力,绝对不可能主导林星衡的生命和意志,甚至根本活不到爱人死亡的时候,所以她穷尽一身血液和秘法,浇灌了一颗种子出来。


    这颗种子,就是雁无川。


    雁曦临死前,将这颗种子埋在了自己早已择定的墓穴之下,她知道她死后,林星衡对她势必心怀愧疚,必然不可能动她原本的墓穴,有她的尸骨作为养料,这颗种子势必能够破土、生根发芽,长成她期望的样子。


    雁无川的名字、雁无川的使命、雁无川的一切,都是雁曦赋予的,一颗种子而已,她从未想过对一颗种子平等视之,更不知道在雁无川生出灵智后,会将她视作母亲。


    姞族秘法失传、断代得太严重了,雁曦天赋很好,却根本不知道这个秘法真实的用途,她只知道自己的一腔爱意只是情郎修行的登天梯,他对她或许有几分情谊,但浅薄粗俗得像是从街边赌石里开出来的劣质玉佩。


    她曾经觉得好友选夫君的眼光十分不行,却没想到……她们既是如此要好的友人,眼光又怎么可能相差很大呢。


    她的寿数越来越少,形容也越来越憔悴,相反林星衡则修为强大、灵光自蕴,雁曦恐惧于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而她这样的情绪,作为最知心的爱人,林星衡毫不关心,并且甚至提出要与她孕育一个孩子。


    一个人爱的时候,可以爱得完全盲目、义无反顾,但当她想要清醒时,只需要一瞬。雁曦在爱人提出想要一个孩子时,她就明白了。


    眼前俊朗的爱人并非没有注意到她的状态,而是注意到了,但有恃无恐,甚至觉得以她对他的爱意,必然会非常愿意生育一个后代来延续对他的爱。


    雁曦不蠢,相反她很聪明,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准确来说,是自己这份爱对林星衡修行的重要性。


    于是一场被悄悄进行的报复行动缓缓展开,雁曦赌上自己的命,赢得了这场行动的胜利。


    或者说,这场复仇行动里,没有赢家。


    到此刻为止,林星衡陨落,兮山城易主,林家算计一场空,属于雁无川的使命在这一刻已经画上了句点。


    “其实你刚才不用救我,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雁无川的语气相当得云淡风轻,他的态度平和得堪比庙里的佛陀,“我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坦诚了,坦诚到直接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大家都能看出雁无川不是真正的人族,但……鲜少会有如此从容赴死的生灵。


    “不惊,很高兴在消失之前认识你,还有你的朋友,他虽然很奇怪,但他救过我。”


    闻叙心想,陈最只是耿直,论奇怪,哪里比得上你。


    雁无川却自顾自说着:“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破土而出的了,当我离开兮山城时,阿娘的坟墓就变成了一座空坟,阿娘的血肉都用来浇灌我的成长,当我长成、完全认知到自己的使命,阿娘的尸骨就消失了。”


    “我知道,我终有一日也会不见,但我已经见过很多东西了。”雁无川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存在,他似乎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哪怕是对于雁曦的遭遇,他也并不带任何强烈的情绪,刚才闻叙就注意到了,哪怕是诘问林星衡时,雁无川也保持着几乎淡薄的情绪状态,所以他才会好奇,对方是否犹豫过?


    “你看我今日上门来抢亲,是不是有模有样?”雁无川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很,“在今天之前,我已经见识了大陆上许多的风景,许多人对我深藏恶意,但我在没完成使命之前,是不会死的,他们叫我妖怪,可我并不是妖。”


    “人类,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认知中的固执。”


    闻叙讶然:“其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世上许多人的心思,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但我不讨厌你,不惊,你是个很真实的人。”


    迄今为止,闻叙被夸过聪慧、天才、英俊、善谋等等,很多人愿意将一些溢美之词堆砌在他身上,但唯独只有眼前的雁无川,仅仅只用真实二字形容他。


    朴实、平淡又寻常。


    这个字眼,似乎跟闻叙天然没什么瓜葛,毕竟哪有人会活在虚幻之中的。


    **


    距离城主府的抢亲闹剧过去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雍璐山的招新报名也已经进入了尾声,原本滞留城中的婚礼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


    林星衡的遗体早就已经装殓好由夏淮南亲自送往兮山城林家,至于夏家这边,自然是权当这场婚事不存在了,虽然林芝年本人天赋依旧了得,但夏家主的所求并非是一个天才女婿,而是与兮山城城主府的联姻关系。


    现在兮山城易主,他才不舍得将女儿嫁给对方呢,当然了,夏巍更加不同意,至于夏蕤本人,醒来后也似没爱过一般,只是性子愈发沉郁了。


    林芝年当日疯癫得很,可大家看在他大喜之日丧父,便也无人找他的麻烦,雁无川当场消散后,便消失不见了。据小道消息,他并没有回兮山城,似乎是怕兄弟姐妹们寻他的麻烦,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当然了,这些事跟雍璐山上的闻叙没什么相干,只是在雁无川消失后,闻叙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有被影响到,甚至连承微神尊都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或许不应该让小徒弟问得这么清楚。


    但转念一想,总该是要经历的,只是稍微提前了一些而已。


    “还在想那天的事?为师都有些吃醋了,阿叙居然还有别的名字,都不告诉为师诶。”


    闻叙:……


    “没有不告诉,只是……不惊二字,是我养父对我的期待。”至于是什么期待,那自然是科举之后,官场上的宠辱不惊。


    “阿叙似乎很少与人提起养父,他对你不好吗?”


    闻叙一向内敛,但他自从来了修仙界,几乎不谈从前的旧人,哪怕是帮扶他立身科举的老秀才养父:“不,他对我很好。”


    老秀才除了对于功名有着常人没有的执着外,平日里并不是喜怒不定的人,只要他读书认真、成绩出众,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平和的,甚至闻家并不算太富裕,为了他读书,老秀才甚至会将自己的支出节省下来,给他买上好的纸笔。


    闻叙非常感激养父,所以会拼命地念书,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回报对方了。


    “既然很好,为什么表情这么悲伤?”


    闻叙很擅长如沐春风的笑,毕竟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总归不使人厌烦。他看不清别人脸上的表情,当然也看不清自己的,脸盲带给他的并不仅仅是交际困难,更是对自我情绪感知的迟钝。


    乞儿要如何乞讨获取食物和铜板?当然是赔笑和卖惨,闻叙一度觉得这很合理,因为他看不清别人脸上的表情,就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但后来他渐渐能够感知到别人传递出来的情绪,他才知道,人可以通过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原来他也有自己的情绪,只是他自己感知不到而已。


    就像现在,师尊看到了他的悲伤,但他自己其实感知不到。


    闻叙常常自省,试图拓展道心,但自己察觉不到的东西,又如何自省呢?他自小就很会压抑自己,包括命格、包括情绪、包括自我,压抑久了,便成了常态。


    谁都只能看到他的笑容,这个谁,也包括他自己。


    真实?闻叙心想,他可能配不上这两个字。


    生活,亦或是命运从来没有给过闻叙悠闲度日的时光,他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看上去对所有事情游刃有余、从容不迫,不过是因为只能依靠自身而已。


    哪怕来到了修仙界,这里的一切看似都对他敞开了宽厚的怀抱,但闻叙的性格早已养成,不可能因为短短的六年,就将过去所有的自己抹平,成为一个拥有崭新面貌的人。


    第147章 不惊


    承微神尊陡然意识到了一点——


    他的小徒弟阿叙, 似乎是一块天生修无情道的料子,比他曾经的那位无情道好友更加地适合修行无情道。


    他原本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叫他震惊了, 但显然还是他太过自信了一些。


    天生的帝皇命格,拥有对无情道完全不同于常人的异样理解,可却非常说得通,甚至以他一个老东西的眼光来看, 可行性比什么杀妻杀子高多了。最关键的是,阿叙天生就无法辨别他人的脸, 他甚至缺乏对自身情绪的关注。


    世人都说他承微对人族的归属感很少,但……他的小徒弟似乎也不多。


    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是可以影响一生的,承微自小生活也非常颠沛流离,但他半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泯然众人,哪怕是他还未踏入修行之路前, 他从来都是天地第一、老子第二,我与天地好兄弟的人生态度。


    自卑、敏感、怯懦, 这些字眼跟他承微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天生就可以读懂别人的情绪,这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他足矣在大多数情况下横行无忌。


    当然,阿叙身上也没有自卑怯懦这种东西, 甚至可以称得上心神强大, 但独自成长的强大,势必需要付出一些不菲的代价。


    “阿叙,你哭过吗?”


    闻叙讷讷地点了点头,他当然是哭过的,印象里哭过很多次, 年幼时受一点伤就会落泪,好心的小姐老爷们就会多给他几个铜板,眼泪是小乞儿乞讨最好的武器。


    承微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够准确:“你的养父离世时,你哭过吗?”


    他哭过吗?


    闻叙想,应该是没有的,他与老秀才是半路父子,老秀才没给人当过爹,只给人当过老师,所以大多数时候对他的态度更像是夫子对待关门弟子的态度,而他也没给人当过儿子,只知道听话努力的孩子才能讨人喜欢。


    所以,无论老秀才提出多么严厉的要求,他都会努力去达成,但其实老秀才从来没有提过离谱的要求,甚至临死之前,连对要求他科举入仕的执念都放下了。


    闻叙彼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可他读不懂老秀才脸上的表情,他只是觉得临死前瘦削嶙峋的养父看着他时,他的心有种被人狠狠揪住的感觉。


    “我……我不知道。”


    或许他当时的表情也很悲伤,可他不知道,也感知不到,他只知道那三年替老秀才守孝的时光,是他人生中最为自在平和的三年。


    老秀才死了,他失去了读书的目的,他封闭了交际,遣散了所有家奴,天地浩大,三年之中唯有他独自为伴,可他并不觉得孤寂。


    这三年过得出乎意料的快,如果不是县太爷请人来问他是否上京赶考,或许他还会继续守坟,说不定就不会遭遇那一场莫名的追杀了。


    “阿叙。”


    闻叙刚准备抬头,他就被师尊狠狠抱住了,简直比上次春舟抱他时还要紧。春舟因为经常写符,身上隐隐会有丹砂灵汁的气味,有时候还会夹杂着火锅的味道,虽说不难闻,但味道非常微妙,他从不会错认春舟的气味。


    但师尊,他从未闻到过师尊身上的气息。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读书人的刻板观念里,亲传弟子犹如半子,师尊引他入道,是他在这世上最尊重的人,他一向谨遵师徒之礼,从未僭越过半分。再者,过春峰常年冰雪,空气里都是凛冽,他的鼻子顶多只能闻到师尊昨晚是否喝了灵酒。


    师尊昨晚应该是喝了灵酒的,兴许还是烈酒,所以今日才会……才会如此……他一时之间,居然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在哪里。


    只是觉得,师尊的怀抱居然出乎意料的暖和,跟过春峰的冰雪截然不同。


    闻叙一向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倒不是因为洁癖之类,纯粹是不喜欢,他讨厌与这世上其他的个体产生不必要的交集。


    但……此刻,他只是觉得不自在,却并不觉得讨厌。


    “别哭了,为师看了会心疼的。”


    眼泪落下才叫哭吗?当然不是,眼泪是人宣泄感情的闸口,是因为过满则溢,溢出来的眼泪就像是倾泻而出的洪水,释放的过程就是宣泄的过程。


    而他坚强的小徒弟,因为太坚强了,堤坝建得太好,竟能将全部的洪水拦截住。


    明明都这么难过悲伤了,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呢?去他妈的无情道,他承微的徒弟,哪怕再适合修炼什么鬼的无情道,也绝不会去走那样的末路。


    “阿叙,你有没有想过‘不惊’这两个字,尚还有其他的解释?”


    闻叙依旧没有找回自己的语言能力,只是试图动了动,但是很快就被某位合体龙尊摁住了,或者说某位龙尊觉得小徒弟的头真好摸啊,这会儿有点爱不释手了。


    “不惊,处变不惊或许有之,但不受世事困扰亦有之,阿叙,你曾经是个读书人,当比为师更加懂才对。”


    闻叙一愣,忽然忆起了一件事,老秀才病重之后,因为无法下床,是故只能在床上看书,只是那时候病得太重,读不了太深奥的书,老秀才又不喜欢游记也不爱传记,便时常捧着一册金刚经看着。


    金刚经是他亲自去城外的佛庙里请来的,花了一大笔的香油钱,可惜求神拜佛终究无用,老秀才最后还是病逝了。


    闻叙当然也看过那册金刚经,但佛经本就难懂,他看的又心不在焉,自然也没看懂多少,现在想起来,隐约记得有这样一句话,那是佛祖告须菩提的一句话: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稀有。


    世人皆有惊、有怖、有畏,无惊无怖无畏者自然稀有,闻叙当时读到只觉得好浅白的话,并不觉有什么高深佛法,现下……


    或许,老秀才给他取字时,看到的不惊是这个“不惊”。


    “阿叙,莫要妄自菲薄。”


    承微神尊放开小徒弟,伸手敲了敲小弟子的脑袋:“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世上除了人,更多的是山川大河、无边无际,这世上比你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这才是天地之真实。”


    那个叫雁无川的小子,虽不是人,更不是修者,却拥有比人更为敏锐的感知力,阿叙确实是个非常真实的人,只是有时候活得太清醒,反而不能放肆。


    **


    雁无川消失之前,整个人非常从容,他没有再看过林星衡的尸身一眼,也不在意林芝年对他的仇恨目光,若说唯一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那块一直陪着他的雕龙玉佩。


    这块玉佩其实不值什么钱,但这是雁无川从阿娘那里得到的唯一一样东西,于他而言弥足珍贵、不能用世俗的价值去衡量。


    他原本准备毁去,和他一道消散在这天地之中。


    但在认识不惊后,他决定将这块玉佩送给这位真实的朋友,他想,应该是朋友了吧。真好,他消散之前,还能认识一位朋友,比那个用刀的大块头好懂一些,那大块头真的好难懂,本来他还想在完成使命前,去找大块头玩两天的,谁知道大块头居然是大宗门的弟子,他根本进不去雍璐山。


    不过命运,应该还是眷顾他的吧,雁无川最后失去意识前想着。


    闻叙是回山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袖中多了一块玉佩,玉佩上面的花纹是龙形的,他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师尊偷偷塞给他的,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块玉佩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灵力了。


    它应该时常被人摩挲,所以玉质非常地细腻光滑,如果放在凡人境,这应当是一块价值不错的玉佩,但在修仙界,判定玉佩是否值钱的标准并非水头、而是灵气。


    它或许从前是一块灵玉,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彩,闻叙虽没有见到那一地的仿品玉佩,但此刻也已经猜到了这块玉佩的来历。


    它是,雁无川曾经存在过的最后一样证据了。


    闻叙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也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甚至他与雁无川只短短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按照他自己的界定,雁无川于他只是一个短暂相处的陌路人而已。


    可这样的人,却在消失之前,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了他,闻叙哪怕再铁石心肠,也不可能置若罔闻。


    他一向情绪稳定,也被雁师傅这顿铁拳打得有些找不着东西南北。


    闻叙会想,如果是他,他绝不会干这种蠢事,他……于是他越想越多,以至于被师尊看出来了,还被师尊……闻叙想到这里,脸上已满是懊恼。


    可心情,却并不坏,甚至一扫之前低郁的状态,有了一种“我现在干什么都可以”的自信面貌。


    卞春舟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闻叙叙,你终于好啦!”


    “抱歉,叫你担心了。”


    卞春舟就嘿嘿笑:“没有啊,我们是朋友嘛,你说对不对啊,陈最最?”


    陈最惊愕抬头:“啊?什么?你几时受了伤?现在好了吗?”


    ……很好,跟陈最当朋友,有时候其实也蛮好的,至少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情绪,反正只要不是太强烈,陈最这个愣子根本察觉不到。


    第148章 纳新


    “我没有受伤, 你不用这么惊讶。”闻叙忍不住失笑道。


    幸好,陈最本就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也就没多在意刚才的谈话:“我就说嘛, 你最近也没跟人动手,怎么可能会受伤。”


    卞春舟:……我恨你是块木头啊。


    不过算了,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陈最最了,这家伙一直都这幅德行, 他也不指望哪一天对方能成为什么知心朋友:“我听夏瑛师姐说,夏城主将兮山城城主的尸身送回去时, 兮山城林家的人恼恨于雁曦的报复,竟是准备要开棺抛尸,得亏夏城主得知后,及至前往制止,并且通知了新任城主,才免去了这场风波。”


    闻叙闻言, 心想难怪林星衡不愿意将城主之位传给自家人了,就这般短视, 传了估计也得弄丢, 索性直接放手,至少新任城主还能看在他的面上,对林家的态度稍微和善一些, 只是恐怕林星衡这份良苦用心, 林家人估计是体会不到了。


    “若我是新任城主,或许会借此事在城中立威。”


    卞春舟一拍掌:“闻叙叙你真是料事如神啊,那位新城主姓韩,似乎从前就对林家没有什么好感,此次完全是杀鸡儆猴, 加上有咱们夏城主帮忙,那完全就是手到擒来了!”


    事实上,这些年林家壮大了不少,如果就此蛰伏,或许能够平稳度过,但坏就坏在人心不足蛇吞象,加上林家内部也并非完全的一条心,之后几番冲突之后,偌大的林家就散了,林星衡的三十多个子女陨落的陨落,离开的离开,许多年之后,林家在兮山城又变回了从前那样的普通人家。


    “听闻林淙淙那家伙,还特意请了假回兮山城参加丧礼,这会儿约莫已经到了。”卞春舟也是第一次看到化神大能陨落,说实话……与他想象中的盛况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地戏剧性。


    筑基之后,他特意去六讲峰听过有关于择道的课,讲课的老师讲得云遮雾绕、似说非说,他敢说,当时在场绝不止他一个人没听懂。他再思及自己,刚筑基就确定修行的平衡之道,怎么看怎么潦草,可仔细想想,他还是挺满意的。


    水火共生,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端水,只要端平,他的道就可以一直平稳地走下去,卞春舟觉得除了此道,自己也没什么其他道可以走了。


    太深奥的道他怕自己无法理解,太简单的又不契合他的灵根,平衡于他而言,就是最优解。


    想通之后,卞春舟觉得自己体内的周天走得都顺畅了许多,如果他再进后山的秘境,或许能再多撑个十天半个月。


    闻叙的语气有些微妙:“你对林师弟,果然非常关心。”


    “谁关心他啊,就是顺耳听到的而已。”卞春舟拍了拍胸口,“我还听到很多消息呢,比如此次咱们宗门开山门,原本有四位林城主的子女来参加考试,但因为兮山城易主,所以他们都赶回去奔丧,顺便争家产了。”


    “还有啊,那天……那人消失之后,还有人对姞族秘术不死心,据说林家人要刨雁曦的坟墓,就是有心人挑拨所致。”


    闻叙:……


    “我回来后,翻看过一些宗门内的记录,姞族秘术只有姞族血脉才能使用,哪怕他们真的拿到秘术,也不可能为己所用。”


    “诶,还有这种事情?”卞春舟乐了,“这不正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咯,坊间甚至还有传闻说,雁曦夫人将姞族秘术刻录在了那对曾经当做定情信物的龙凤玉佩里,谁拿到了玉佩,谁就得到了姞族秘术。”


    闻叙一愣,还有这种事情?


    “只可惜没人知道这两块玉佩在哪里,或许早就不在了。”


    “其实……”


    卞春舟眨了眨眼睛:“什么?”


    “其实那块龙佩,在我这里。”闻叙并不觉得所谓的姞族秘术会在这块玉佩里,毕竟如果真的有,他发现不了,难道师尊还发现不了吗?


    “哈?”


    卞春舟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你哪来的?”当天他也在场啊,根本没看到有送玉佩这个环节来着。


    “雁无川送的。”闻叙干脆将玉佩拿出来放在桌上,“要不,你研究一下?”


    “不不不不,我哪有……”嘴上拒绝,身体会很诚实地凑了过去,“看着蛮普通的哇,陈最最你是修二代,以你的眼光,你觉得有什么特别吗?”


    陈最只瞥了一眼,他对什么上古秘术完全不感兴趣:“看着像是块普通石头,无甚特别。”


    “真的没有?”


    陈最于是再看了一眼:“没有,它就是一块很普通的玉。”


    那看来,传闻是假的了,卞春舟也不失落,本身他也只是喜欢看热闹而已:“闻叙叙你快收起来吧,别叫有心人看到,以免多生事端。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把玉佩送给你哎。”


    闻叙将玉佩拿起来:“我也没想到。”


    “他或许是很喜欢你呢,闻叙叙你这么讨人喜欢,这很正常呀。”卞春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半点儿不掺水分。


    “是是是,我讨人喜欢。”闻叙其实并不这么认为,但他也知道,他在春舟眼里似乎什么都好,“你也讨人喜欢。”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嘿嘿。”卞春舟说完,还揽上隔壁陈最的肩膀,“你这块木头,就没那么讨人喜欢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教你……”


    “我才不需要讨人喜欢。”陈最说完,又突然松口,“讨刀喜欢可以吗?这个对我比较重要。”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卞春舟立刻飞快地改口了,“对不起,刚才你就当我口出狂言吧。”


    陈最看向闻叙:“他刚才是不是骂我了?”


    闻叙心想,都是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就:“……你居然听得懂?”


    “我当然听得懂!”陈最拔刀,“卞师弟,听说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我们比一场吧。”


    可算是给你找到借口了是吧,卞春舟立刻飞遁离开:“不,我才不要跟你这个莽夫干架!我的手还要留着画符呢!不——你不要过来!”


    **


    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但两城联姻这种事本身就跟雍璐山招新没多大关系,哪怕隔壁兮山城闹得上下沸腾,也根本影响不了雍璐山开山门的计划。


    这一次的纳新依旧分为三关,报名截止后,第一关依旧是秘境寻宝,不过破云秘境里的丹香王草还未长成,所以这一次的秘境场地是另一个灵兽空间。


    主持这场比赛的,是灵兽峰的一位长老,卞春舟难得地没去看热闹,倒不是不想去,而是实在没时间。


    倒是第二关的山考,戒律堂的赵企长老似乎又被抓了壮丁当主考官。


    好在这次炼器峰的小师叔祖郑仅不在宗内,自然没人再敢大胆地偷换比赛的法器,但你要说此次山考的难度降低了?那倒也不尽然。


    或者说,赵企肉眼可见地感受到了这一届生源不如上一届,虽然人是多了不少,但看上去心性天赋都不能说顶尖。


    等到了最后一看,果不其然,此次过了三关考试的人数还没有上一次多,估计等居雍大殿择徒时,内门弟子的数量可能会更少。


    赵企元婴修为,按照雍璐山的规矩,他也可以择徒,但……他每一天简直都连轴转,连修炼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再让他带个徒弟,岂不是将他往死路上逼。


    倒是顾梧芳顾宗主,此次倒是生了想要收徒弟的心思。


    本来嘛,他是他那一辈里最小的,收徒什么的真的很麻烦,他一点儿都不想教小孩儿修炼,但谁让某位师叔祖三天两头冲他炫耀小徒弟,什么小徒弟搜罗了什么灵酒啦,什么小徒弟悄悄自己动手做了礼物孝敬师尊,虽然他严厉谴责这种攀比行为,但……他收一个贴心的小徒弟也不是不行呢。


    最好天赋秉性也和小师叔差不多,如此就最好了。


    本着这样的心思,借着职务之便,顾梧芳一大早就去了居雍大殿,等到有收徒意向的元婴化神修士都齐了,他立刻便发了令唤第一个预备弟子进来。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眼光似乎被小师叔……养叼了。


    这个天赋和他不匹配、这个心性又不够沉稳、这个看着实在比陈最还要木讷、那个好一点的被师兄预定了,一轮看下来,顾宗主颗粒无收。


    怎么收个称心如意的徒弟,居然这么难的吗?!


    “为师就说嘛,你宗主师侄眼光可高了,受伤了吃丹药都喜欢挑圆润的吃,肯定看不中那些小孩儿。”


    闻叙:“……师尊,别欺负太狠,小心宗主不跟你说话了。”


    “为师巴不得呢,哼哼。”承微心想,今日就勉强不去找人炫耀了吧,“不过他挑剔是对的,如无意外,他的亲传弟子会是雍璐山的下一任掌门人,天赋是其次,心性必须是万里挑一。”


    闻叙秒懂,心想得忍耐师尊您的小脾气,一般火爆脾气的天之骄子确实不太能够扛得住。


    第149章 溯源


    雍璐山的招新考试办得热热闹闹,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招他百八十个新弟子呢,定睛一看,好家伙这次居然才收了三个内门弟子, 两女一男,比上一届还少两。


    但这其实是常态,雍璐山毕竟是修行仙门,招收弟子并没有绝对的硬性指标, 属于是宁缺毋滥,加上每六年就会开一次山门, 招多了反而培养不过来。


    加上上一届招的弟子实在过于光彩夺目,别说是顾宗主挑剔了,其他长老们的眼光也无形中被拉高了不少,毕竟……谁不想收一个像小师叔那样的天才徒弟呢,就算没有小师叔,陈最啊夏瑛啊他们也不挑的。


    反正雍璐山的诸位长老们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眼光太高的, 别问,问就是眼缘不够, 坐等下一届撞大运。


    而纳新过后, 隔一年便又是宗门大比了。


    犹记得上一届宗门大比,没什么看头的筑基以下赛段,硬生生叫新入门的弟子抢了师兄师姐们的风头, 本来还以为小师叔祖他们会继续蝉联前三名, 怎么的也不可能这么快进阶筑基赛段,没想到哇,天才果然是不可理喻的。


    不行啊,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被小师叔祖他们追上了, 君不见内外门不少炼气弟子入门都十来年了,都还在冲击筑基呢,不行,他们必须卷起来!


    于是三位新弟子入门之后,就发现……师兄师姐们修炼都好拼命啊,雍璐山不愧是大宗门,修行氛围就是比其他地方好。


    比你强大的人还比你努力,这种紧迫感立刻就卷上他们心头,原本拜入雍璐山成为内门弟子的沾沾自喜立刻被胜负欲取代,于是三人迅速就融入了雍璐山的修行生活。


    反倒是刮起卷王风气的起源之一闻叙,他的修行步伐反而慢了下来。


    别误会,他并不是复仇之心减淡了,或者说是修行之路出了岔子,只是因为他已经非常明显地摸到了筑基中期的门槛,别人怎么修行他不知道,但闻叙确实觉得筑基之后,他的修行愈发……通畅了。


    打个非常简单的比方,炼气之时他想要行运周天,势必需要全身心地推动体内的灵气前进,这个过程中,还要不停的吞吸吐纳,将空气中游离的灵气吸纳进来,又将不能为他所用的废气排出体内,这个过程大约会耗费几息的时间。


    效率低下先不说,它还非常地繁琐,需要修士全身心地集中精神,一旦走神,行运周天就会彻底失败,就只能从头再来。


    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哪怕修士的精力较之常人要旺盛许多,但也不可能一整日都保持如此旺盛的精神状态,所以炼气时期,哪怕闻叙想要一天十二时辰都修炼,客观条件也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但自从筑基之后,这种困扰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他想,别说是一天了,就是一个月、一年他都能保持灵气的呼吸吐纳,但这种苦行憎式的修行虽然有效,但……并没有闻叙想象中的那么有效。


    他曾经以自身的修行实验过,一整天都修行和一天只修行三个时辰,其余时间练剑、休息、悟道、学阵,坚持几日下来,他发现两者相差其实不大。


    换句话说,修行进入筑基期后,增长修为的方式就不再局限于打坐修炼了,从前他光听别人说丹师炼丹就能增长修为,彼时他还不能理解,现在倒是清楚了。


    修行,不应当拘泥于任何一种形式。


    当他明悟这一点后,闻叙就没有再强迫自己日日打坐了,甚至会挑选自己喜欢的方式进行修炼,比如今日他很想要练剑,不想做其他事,他就会放下其他事,专心提着剑上练剑坪练剑。


    亦或者今日有些许惫懒,他就只练片刻,余下多出来的时间,可以多看两本阵法玉简,或者去找朋友们聊聊近些日子的心得。


    闻叙渐渐感觉到,他在雍璐山的生活平静得像是广阔无边的湖面一样。


    在这里,他是天之骄子,是宗门的的小师叔祖,除了师尊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得向他行礼,他拥有着近乎完美的生存空间,美好得像是他不敢做的美梦。


    闻叙当然也做过大梦,比如父母可能并非有意丢弃他的,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接他回家,让他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孩,比如他被某位厉害的人物收为弟子,叫他免受飘零困顿之苦,甚至教他厉害的本事。


    可大梦一场醒来,梦终归是梦。


    闻叙非常了解自己,如果哪一日真的天上掉下馅饼,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庆幸馅饼掉在了他的头上,而是这个馅饼可能有毒。


    潜意识里,闻叙并不相信自己可以成为那个幸运儿,或者说,幸运这个字眼,从来都与他无关。


    雍璐山于他而言,就是这样一场盛大的美梦。


    闻叙坐在过春峰半山腰的平台上,冰雪落在他身上,那种寒凉的感觉是真实的,空气中有风送来远方的青草气息,它也是真是的,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土地,这种触感也真实无比。


    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清楚明白地知道。


    闻叙哈出一口凉气,氤氲的热气很快就被周遭的冷气吞没,就像他曾经被命运裹挟、无法翻身的自己一样,可现在他翻身了,他却并不觉得得意。


    他想,或许这就是穷人乍富,明明钱已经拿捏在手上了,身体和思想却依旧停留在过去。


    他现在就是这种“精神上”的穷人,师门、师尊、友人、天赋都已经入他怀中,如果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势必会在师门的拥簇下尽情肆意地修行、挥洒人生的光彩。


    但他呢?闻叙心想,我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害怕再落入无人在侧的深渊?亦或是醒来后发现只是一场大梦的濒死悲哀?


    闻叙心想,我实在是个难搞的人,但他必须踏出这一步,如果连他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那么早在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踏上修行这条路。


    于是他想了想,找到了顾宗主。


    “小师叔,你方才说什么?”


    “回禀宗主,我想进破云秘境。”凡人境暂时他还去不了,那么就去破云秘境,那里曾经记录了他最为狼狈的过去。


    顾梧芳想了想,至少小师叔没搬出那位来为难他不是吗?再者破云秘境只是雍璐山一个种植灵植的小秘境:“按理说,是没开过这种先例的,但若是小师叔你,倒是无妨,只是我有些好奇,小师叔你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要去破云秘境了?”


    “去找一些东西。”


    原来如此啊,反正破云秘境里最贵重的就是丹香王草了,现在里头根本还没长成,顾梧芳大手一挥,直接将破云秘境的通行令牌送出:“你去找灵植峰的长老就行。”


    也是巧了,闻叙拿着通行令牌去灵植峰,当值的长老刚好就是当年主持破云秘境试炼考试的詹长老。


    詹长老长相虽不憨厚,性格却非常实在,见到自己一手发掘出来的宗门未来砥柱出现,高兴地准备上前行礼,不过闻叙及时阻止了对方:“詹长老,不必行礼的,若没有您,小子恐怕早已饿死在破云秘境里了。”


    “哪有小师叔祖说得这般严重,您要进破云秘境?”


    闻叙点头。


    “可是有什么东西遗落在破云秘境里了?”不应该啊,六年多了,怎的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算是吧。”


    詹长老见他不愿多言,自然也不勉强,很快核实过令牌的真假后,就把破云秘境开启,将小师叔送入了破云秘境之中:“这块令牌且收好,到时候您想出来,只需用灵力附在令牌上即可。”


    闻叙谢过,轻微的眩晕感过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六年前,他被一路追杀跌落悬崖,本以为十死无生,却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就如同那“坐井观天的青蛙”一样,本以为天只有方寸之大,等他来到修仙界,才知道天地之广大、人力之无穷,非是凡人可以想象的。


    闻叙干脆摘了眼睛上的缎带,没有隔膜,此地的风光尽收眼底。


    当初春舟和其他考生一同离开这里后,此方天地便只剩他一个人,彼时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心中写满了害怕,却不敢表露出来,或者说那时候的他跌落谷底,能够“攀附”上春舟,已经是他智计尽出的结果。


    闻叙走到一座小山坡上,那时候这里的丹香草都被考生扒光了,他就躺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审判,彷徨吗?倒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或许并没有,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而现在……他似乎什么都有了,却反而开始患得患失。


    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归是抱有占有的心态,哪怕是他,也不能免俗。


    循着这条来时的路,闻叙一路从山坡往山林方向走,从前觉得神异的灵植果树,此刻看来竟也稀松平常起来,他开始恍然,自己居然真的已经开始习惯这个世界了。


    破云秘境里没有四季,这里的气温完全是最符合灵植生长的模样,哪怕只过了短短六年,这里许多的灵木又高大了不少,闻叙未曾御剑飞行,只一步步地往“回”走。


    直到,他走到了当初坠落濒死的位置。


    第150章 冥冥


    闻叙当年被人追杀, 逃命时并非是完全的慌不择路,只是他一个人实在是无力回天,被追着迫上那座悬崖时, 他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闻叙自南而北一路游历过来,本着第一次出远门的新奇心理,路上有什么奇特之地,他都会稍加打探, 一则是为了游历观光,二来也是了解南北差异、风土民情, 万一考试策论提及民生,他也可以答得更为详实具体、言之有物。


    这座悬崖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悬崖下的死人林却在附近人人闻之色变。据传,进了死人林的人,统统都会变成死人,哪怕是活鸡活鸭, 都没有一只能够走出死人林的。


    它的名字就是最好的震慑,无论是过往旅客还是商队, 都会为它改道换路, 当初闻叙北上时,也曾为了它多走了两天路,可等他被追杀, 天下之大逃无可逃时, 第一个跃上他心头的地点,就是这悬崖之下的死人林。


    他赌这三个人不敢进死人林搜他,他想要活下去,哪怕这个林子已经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但算计再好,也比不上命运弄人, 他根本没来得及逃进死人林。


    六年多过去,他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三个人的声音,领头的那个粗犷沉稳些,个子最矮的那个声音尖刻,一听便是鼠辈,身形略胖的那个提一把板斧,斧头上的花纹他都还记得,闻叙抬头,破云秘境上空一片晴空万里,似乎从来没有连接过凡人境的痕迹。


    关于他为何能从死人林上空误入破云秘境这一点,闻叙找人仔细打听过,大致原理就是每一个秘境撑开后,虽然并不占用现实中的空间,但秘境并非储物袋,所占据的域外空间并非是完全停留状态,偶尔它也会移动,甚至是有规律地移动。


    他能够从悬崖直接坠入破云秘境,原因大概是在他坠崖的那一刻,秘境上空和悬崖之下刚好处于同一条线上,他就没有坠入死人林,反而来到了破云秘境。


    又或者是死人林本就有几率进入破云秘境或者是修仙界其他的地方,他并不是第一个横冲直撞闯入修仙界的凡人。


    但却是唯一一个拜入雍璐山、成为合体神尊弟子的人。


    师尊曾经戏称他这个属于是流年撞大运,又说凡人境与秘境连成一线又正好出现通道的几率,堪比修仙界出现变异灵根加特殊体质的绝世天才。


    换言之,他本来百分之九十九会死,但因为天地一念之仁,给了他一条坦途。


    说实话,如果只给他普通的天赋、普通的际遇,哪怕依旧是修仙界的花花世界,闻叙的不真实感绝对不会这么重,越修炼他越觉得上天开始厚待他,仿佛是要将他前面二十余年受的苦全部换作甜弥补给他一样。


    他开始成为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闻叙当然知道自己的头脑很好,读书比一般人不仅快许多,更能够立刻领悟其中道理,甚至曾有书院中的夫子说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但修行是多方面决定的天才。


    而他现在,就是别人眼中艳羡的绝世天才,如果他不装瞎,那么眼瞎这一点无关痛痒的小缺憾也直接被填补,他将成为……按照春舟的话讲,是修仙界最想被魂穿的修士。


    人人都羡慕他的天赋、秉性、师承、宗门,他以为自己跌入的是深渊,却没想到是来到了桃源仙境。凡人误入仙境,几十年后重回人间报仇雪恨,这种戏码说实在话,画本子里已经写烂了。


    闻叙为了从众,也曾在书肆里翻看过几本,大部分都大同小异,郁郁不得志的主人公在人间遭受不公平待遇、然后误入它境,得到仙女赏识,不仅有了黄金屋,更有了颜如玉,等主人公回到人间,自然是将从前薄待他的人统统打倒,而后他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人上人。


    凡人并未见过真正的仙境,所能想象到最好的待遇,也仅仅是美人事业双丰收,但事实上,如果上苍真的要厚待一个人,完全是让人应接不暇的好处。


    闻叙一边心怀忐忑,一边又忍不住沉浸其中,说句坦诚的话,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至少在拜入雍璐山之前,他一无所有。


    但现在,他拥有了许多,他喜欢雍璐山,喜欢师尊,喜欢春舟和陈最,就连其他人都不怎么叫人生厌了,而因为多生出来的喜欢,便有了得失之心。


    他并不是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种待遇,而是……这待遇直接从“地府”直上“仙界”,他怀疑它们冥冥之中早已被书写好了价值。


    这份价值他现在不需要付出,可不久后的将来,势必需要他付出更多来配得上这份“天地馈赠”。


    从前,闻叙从来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因为他不起眼,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一个老秀才的养子,就算再如何聪慧,还不是要“货与帝皇家”。


    但现在,风云际会的修真大陆,他如果能够一直修行、并且不陨落的话,势必会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的修士,闻叙心中,难免有些彷徨。


    他不知道,他该走什么样的道,才能走得稳当、走得对得起这些“好处”加身的自己。


    但这样的思考,他几乎每天都会想,却没有一天能够给出准确、直接的答案,闻叙知道,是自己的心还在彷徨,他的眼睛也尚未看到眼前的道。


    师尊说他应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远比如今的他想象中的还要广阔无边,不要以自身机遇去衡量修士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闻叙明白,师尊说这话,是让他放下心绪、纵意人生,毕竟师尊的一生完全就可以用“任性”两个字来简单概括,师尊也说过,这世上看似脆弱的东西,永远都是最为坚韧的,不要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去过分顾虑,这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


    既然当下快乐,那就享受当下的快乐,若是当下不快乐,那就去寻找让当下的自己快乐起来的事情,人活一世,贵在顺心意。


    这样的道理,从来没有人教过闻叙,他只知道一报还一报、公平合理才能无愧于他人、无愧于自己,他生来孑然一身,所以从不愿意欠人半分、别人也休想从他这里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细数起来,他与师尊是完全矛盾的两个性子,可偏偏师尊对他耐心极好,哪怕知道他钻了牛角尖,也不会直接疾言厉色地呵斥他、辱骂他,而是给他缓和的时间。


    连宗主都曾酸溜溜地说,师叔祖对小师叔是从未有过的和气。


    闻叙心里高兴,低头一看,自己依旧是在原地踏步,他开始恼怒这样的自己。


    但恼怒、焦躁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闻叙梳理完自己的情绪,又开始平心静气地修行,毕竟如果不修行,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直到某一日,他练剑时师尊忽然跟他提起了无情道,彼时他尚且没做过多的联想,只觉得无情道并非好走之路,他从未想过要走这么崎岖的路。


    但等他去阆苑城中观看别人抢亲,围观了一场化神尊者的陨落后,他忽然心中有些明悟,师尊曾有一位友人顺天命修行此道,却是最后陨落消弭,他虽然读不懂别人的表情,那一刻师尊紧紧抱住他,他却感受到了师尊对他的关爱。


    闻叙这才猛然惊醒,其实我很适合走无情道。


    无情则无欲,闻叙理解中的无情道更偏向于“无欲则刚”“无情则正”的概念,仔细论说起来,他在落地修仙界之前,是没有任何牵绊的。


    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甚至连喜恶都很轻微,加上他的眼睛条件,终其一生恐怕都认不出任何一个人的脸。


    因为认不清,他就可以平等视之。


    可他真的能够一直保持这种“无情”吗?眼睛睁开,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可闭上眼睛呢?他其实已经能够认出每一个想要用心对待的人了。


    他早已失却了修行无情道的条件,他也不会修行无情道,哪怕冥冥中的对等价值上写了他需要修行无情道来偿还这些“馈赠”,他也不愿意。


    是的,他不愿意。


    就像师尊说的那样,珍惜当下吧,当下他能握住的,就是他最想要的,或许不久的将来,他将要付出高昂的代价,那也是将来需要考虑的事情。


    至少现在,闻叙抬头看向广阔的秘境天空,他自“上面”而来,本就是半路修行,稍微任性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是吗?


    什么是美梦?什么是真实?


    其实他还是分得清的,只是从前他心中犹豫,现在只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能够握在手中的,便是真实,他要走的道,也势必一定要握在手中,哪天他死了,再也握不住手中的东西,那么道也就散了。


    闻叙低头,当初掉下来时,他流了那么多的鲜血,现在却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天地如此广博,他也该……往前看了。


    前面,必然有更好的风景在等他。


    他想要,和朋友们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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