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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后会无期


    萍萍却异常平静, 裴改之瞧着面皮白净,摸起来却不平整,能摸到许许多多小颗粒, 针绣线绣般凸起。


    萍萍抬手缓慢, 抽手却果断迅速, 裴改之手脸皆一空,倏地睁眼,怔忪失神。


    萍萍余光始终留意着姚韩二人, 眼瞅他俩掷了铜钱, 便也朝灯瀑走去,打算汇合。经过裴改之身边时, 他用只有自己和萍萍能听见的低声急道:“你如果想起来了,就去会宁殿找一个叫阿梧的内侍。”


    萍萍动作一滞,凝眸。


    裴改之越说越快:“我会在汴河通津门码头等你一起坐船回扬州。”


    萍萍不表态,反而重新迈步走向灯瀑,裴改之边追边补充,这会敢用正常嗓门说话:“你一日不来我就等你一日,一年不来就等你一年, 一辈子不来就等你一辈子。”


    旁边一路人听见, 啧啧称叹:“小官人痴情哦!”


    痴情吗?


    萍萍觉得更类要挟, 她快步走到姚书云身边。姚韩二人排队时多在低头私语, 仅瞥过萍萍两、三眼,未瞧着手贴脸,只看见萍萍与一年轻男子交谈。


    姚书云问:“你方才和谁攀谈呢?”


    “不认识, 一个问路的。”萍萍毫不犹豫回话,“我跟他说我也是第1回 逛灯会,不知道怎么走。”


    “问错人了……”姚书云呢喃, 目光搜过去,那年轻男子已不见人影。


    三人继续前行观灯,一阵风吹来,一串串悬垂的莲花灯齐开齐转,璀璨夺目。而仨人身后,万千花灯一旦离远,就像极了天上的繁星,一时分辨不了天地界限。


    花灯中,红烛融化,跃动的火苗映在灯罩上,瞬间变大数倍,其影熊熊如炬。


    千里之外,雁门关,一位浑身是血的老兵举着火炬,丢进烽火台。


    白光一闪,老兵被身后追来的黑衣蒙面人斩杀。


    若干黑甲碧眼男子从外翻上石墙,与捉刀杀人者合力扑火,然而烽火台中囤放的苇杆一沾火就迅速蔓延蹿高,一座又一座烽火台得了信号,挨个点火,震耳的号角长吹三声。


    “蛮人入侵——”


    关内驿站,一队金字牌急脚递跃上千里马,向汴京方向疾驰。


    *


    萍萍再见


    到柳湛,已经是元宵节后七日了。她偶遇太子步舆,跪拜后让到一旁。


    萍萍始终低头,看脚边的靴子挨个经过,都走光了,等了一会,才起身往东宫走,忽听身后幽幽叹息:“你要去哪啊?”


    萍萍一时没反应过来,仍往前走,直到身后那人唤了“萍萍”,她才意识到身后是柳湛,方才在同自己讲话。


    “参见太子殿下。”萍萍转身,本能又要拜,下了步舆,孤身一人的柳湛定定看着她。


    萍萍想了想,他刚刚问话呢,于是答:“回殿下,奴婢要回东宫。”


    良久,柳湛慢道:“同路。”


    萍萍不吱声了,垂地脑袋走在后面,像寻常宫人那样,无论太子快行慢走,均不逾矩。


    “最近还好吗?”柳湛柔声询问。


    萍萍点头,算作答。


    正月宫中扎了不少假花,沿路不细看倒也万紫千红,柳湛时不时睨身侧萍萍,明明和以前一样,却总觉得有一处不对劲。


    良久,眼看即将踏入东宫,他琢磨出来了——数十日未见,方才他在舆上瞧见她第一眼,心就慢跳半拍,犹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两颊渐红发烫。


    他迫切想和萍萍分享这些天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攒了一肚子话想和她说,可萍萍却一路都在做闷葫芦,导致他高涨的情绪也落下,没了开口的兴致。


    柳湛抬脚,跨入东宫,口中叹息:“你现在和孤都没有话说了么?”


    他印象里萍萍还是叽叽喳喳的样子,二人同路,她永远围着他边绕圈边倾诉。


    怎么短短数日,她就变了?


    柳湛不由再次记起,近七日一直耿耿于怀,令他不快的一件事。


    元宵节后一日,暗卫禀报灯会时不住摸鼻,刻意躲避对视。在柳湛的逼问下,暗卫支支吾吾道出萍萍在灯会上和别的男人执了手。


    柳湛旋即追问何人?萍萍又和那人说了什么?


    暗卫却道:“属下不知是谁,那男子警惕极高,说话应该练过,唇动细微,属下隔得远,读不出唇语,只知道……只知道……他样貌同殿下有六、七分相似。”


    和自己长得像?


    柳湛旋即思及藏在汴京城里的老鼠裴改之。


    上回没将灭鼠,遗留祸患。


    柳湛促眸觑萍萍,她和裴改之见面以后,约定了什么?竟让她死心塌地不再同自己讲话?


    眼看二人要分道,一个拐回小院,一个直走回寝殿,柳湛冷声下令:“先给孤铺设。”


    萍萍瞥他一眼:大白天就寝?


    她屈膝应喏,行,太子想怎样就怎样。


    到了寝殿,屏退左右,只萍萍躬身铺设,柳湛站在她身后,重新放轻柔声音:“是孤政务繁忙,今年没有陪你过元宵,冷落你了。”


    前面两年元宵,他俩都相守在一起。


    萍萍停下铺设,转过身来恭谨行礼:“殿下勤政,国之幸事。”


    柳湛上身后仰,好似有猫爪挠心———他不是想听她拍马屁!


    “你自己一个人……元宵节过得还好么?”


    萍萍点头,示意还好,又觉得过了这么久他还追问,挺没意思的。


    “都做了些什么?”


    “食元宵。”


    “什么馅的?”


    “黑芝麻。”其实萍萍还吃了豆馅,但是懒得事事向柳湛交待。


    片刻,见柳湛没再问,萍萍转回身继续铺设,正放枕头时,忽觉腰间一凉,柳湛从背后抱住她问:“没去观灯?”


    萍萍发现自己不再习惯亲密,本能挣扎两下,柳湛没想到她会抗拒,心中蹿起一团火,搂得愈紧,胸快嵌进她的背里。


    萍萍缓勾右侧唇角,面浮一笑,但没有酒窝:“殿下想问什么?殿下不都知道么?”


    柳湛从后握住萍萍右手,缓缓抬起,摩挲——是这只手牵的么?


    听说还贴脸上?


    柳湛冷笑着啄了一口萍萍手背,接着将她扳过来直接撕开袍服,数道裂帛声。


    萍萍本能蜷身急呼:“殿下!”


    她抬手下意识想推开柳湛,却想到天子之怒,浮尸百万,他是会杀她的,旋即为自己一路冷落柳湛感到懊悔、后怕,那两只抵在柳湛胸口的手立即上抬,变成勾住他的脖颈迎合。


    柳湛圆睁的双眼却清晰睹见了她的抗拒,并沉浸其中,为之愤慨,竟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你最好对得起孤!”


    “殿下、殿下,雁门急报!”门外内侍启先呼唤,无应声,便拍门。


    柳湛屏退宫人内侍时,为防偷听,下过命令,若非紧要事不得再靠近。眼下内侍拍门,又是雁门急报,柳湛心道不好,瞥了萍萍一眼,交待:“边境恐有异动,孤先去处理,待会再回来找你。”


    说罢匆匆离去,等柳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萍萍身子一软,坐到床上。


    她想起进从云宫那日,突然就告诫自己,这是陪柳湛最后一次。


    萍萍苦笑,其实她那会就已想明白袁未罗被舍弃,却自欺欺人,也只有不挑破、含含糊糊地过日子,才能继续陪他走下去。


    现在啊,挑破了,人错了,还恩威难测,恕不奉陪了。


    ……


    柳湛这厢,看完急脚递密报,指在桌上轻叩。


    七日,距离蛮人进犯雁门已过去七日,只怕已再失一城。


    可寻常从代州送信来汴京要走二十日,急脚递已是神行,无可指摘。


    蒋经略相公要镇守西北,调动不得,本朝文重武轻,柳湛只得临时抽调两名老将,却在一月间被连破,丢第三城。


    柳湛本就有九州同的志向,如今敌患犯国门之内,揎拳掳袖,便欲亲征。


    却放心不下禁宫大宝,虽然官家每况愈下,口已难言,亦无法提笔下诏,但到底还有七、八、九大王。


    于是,柳湛密召蒋望回。


    蒋望回一进门,就见柳湛面前桌上,瓜形金盏里盛着一颗棕褐药丸。


    柳湛眺向蒋望回,四目凝对,缓缓开口:“孤回京之日会给你解药。”


    蒋望回毫不犹豫抓起药丸嚼烂咽下,跪地伏拜:“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姚拱辰如今调任京畿,盘踞合围汴京,他想,姚拱辰应该也吃了一颗。


    柳湛站起,绕至桌前扶起蒋望回:“你身为禁军统领,当稳固三衙并枢密院,守备京师,如有异动,及时向孤回报。”


    “臣一定不负重托,待殿下凯旋。”


    柳湛指腹摩挲:“孤不在的这段日子,帮孤护好她。”柳湛担心的是自己不在宫中,有人欺负萍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好让她待在东宫里,哪里也不要走动。”


    “臣——遵旨。”


    柳湛随后去见了萍萍,这回不像之前那样翻窗,入小院跃下马,径直叩门。


    手悬在空中时他想,最近两回见面皆不欢而散,出征前这一次要对她好点,实在不行陪个礼,哄一哄,不要再争执了。


    于是门打开时,柳湛笑若春风,含情凝睇。


    萍萍旋即行礼:“奴婢参见殿下。”


    柳湛进屋,反手关门,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萍萍脸上,他们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实在是太想她了。


    萍萍想的却是伴君如伴虎,不要再激怒一只恶虎,要顺毛,见柳湛走近有意相拥,她就主动往他怀里虚靠。


    柳湛怔了下,继而漾开唇角,堂堂太


    子殿下竟现出孩童般的笑颜。


    他坐到桌上,欲拉她坐于膝上。


    萍萍顺从着坐下,口中却道:“奴婢身上不方便。”


    柳湛一愣,军情紧急,他不是昏君,不会为了风花雪月耽搁一晚。自己的计划是同她道个别就走,要赶在日落前祭坛启程。


    柳湛虽然没有临幸心思,但记得萍萍不是这几日,不禁关切:“怎么这几日来了?不是月底么?”


    萍萍身上其实干净,只是不愿承欢,找个理由。


    柳湛追问她也面不改色,嗔道:“还不是因为殿下之前给奴喝多了避子汤,导致月信没个准了。”


    柳湛闻言心一阵抽疼,面露愧色。


    她冷冷瞧着他低头愧疚,再不敢追问的样子,少顷,柳湛躬身压低下巴,吻了上来。


    萍萍唇不动,由他粘着,四瓣唇才只贴了几刹,她就想:还多久结束啊?怎么还没吻完?


    柳湛却举了下萍萍胳膊,示意她双臂搭他肩上。


    萍萍遂像从前那样,胳膊搭着手抓着,搂住他的脖颈,柳湛愈发心潮澎湃,想着她的配合,念着进屋时她主动扑入自己怀中。


    她果然还是他的萍萍!


    来之前他还在担心之前吵的架没有和好,是他想多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


    柳湛身心好似浸在蜜罐里,紧闭两眼沉溺于这个吻,两侧嘴角却高高扬起,笑逐颜开。


    吻完,他喘着气再啄向萍萍额头。


    “殿下。”萍萍唤道。


    柳湛唇与她的肌肤分开,微微后仰,凝视她的眉目。


    萍萍一脸诚挚,眼眸清澈:“请您一定驱除蛮夷,保国安民,还天下太平。”


    柳湛颔首:“一定。”


    又想,家国之下,她没有儿女私情要同他说吗?


    萍萍道:“殿下快去吧!战事吃紧,耽误不得。”


    柳湛隐隐有些失落,又想这就是他的萍萍,识大体,知轻重缓急,永远体谅他。柳湛自己亦记挂军情,起身道:“好,那你等孤回来。”


    且话别离,千言万语情双好,都等他凯旋再提。不急,他俩往后都是好日子了,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柳湛走到门口禁不住再回望一眼,萍萍笑着点头。


    柳湛也笑,心里踏实且充满希冀和气力,翻身上马,疾驰出宫。


    萍萍敛起笑意,纵使柳湛不出征她也会离开,眼下出征会更容易些。


    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跑


    萍萍之前了解过, 从汴京到代州,行军星夜兼程也要十数日,所以她没着急走, 先等七日, 确定柳湛一路北上, 不会折返后,才将夕照送的书签帕子揣进袖袋,另外并这些年攒下来的金子, 随身揣了两锭。


    不考虑携带交子, 因为上面有独一的票号,用出去容易被找到。


    宫中之物亦不方便典当, 萍萍这三年攒下的一样也不打算带走,捡了二十七样没用过的物件,一起装在一个四四方方,双手能捧的木箱里。


    萍萍捧着箱子,出了小院,行不到一刻钟,迎面遇上俩宫人, 她俩之前就非议过萍萍, 斥其不知廉耻, 纠缠殿下,


    现在已经不敢当着萍萍面说了,但会绕到她背后,远远瞅着交头接耳。


    会有一些嘀咕声传进萍萍耳中, 不辨字句。


    她要顺利出宫,不想节外生枝,便当作没听见, 却听后面有男声低斥:“不好好做事,在这里嚼舌!”


    这声音熟悉,萍萍转身,果然瞧见俩宫人灰溜溜绕过蒋望回,垂首低头跑远。


    萍萍快步上前:“殿帅。”


    蒋望回眉尾微蹙,她怎么又称呼殿帅了?


    这不是最要紧的事,蒋望回启唇先开导萍萍:“世上宵小多……”本来想说屈子说过,女嫉蛾眉,才谣诼善淫,但这样的话他不好意思讲出口,便换了个说法:“称、讥、毁、誉、利、衰、苦、乐,谓之八风,菩萨八风不动,端坐莲台。”


    “那殿帅是不是也是八风不动?”萍萍笑问,“还是动了几风?”


    蒋望回心头一颤,低头。


    “怎么又呼我殿帅了。”他笑,一开始两字没抑住颤抖,后面就稳了。


    “人多耳杂,所以这样称呼。”萍萍直言,“我正好在找你,有没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蒋望回熟悉禁宫各处,思忖一霎,就近引路,又瞥向萍萍手中箱子:“要不要我帮你抱?”


    萍萍摇头:“不重,不用。”


    蒋望回没再坚持,领着萍萍来到附近八角亭内,六面白墙围住石桌石凳,足够私密,但亦有六扇月门可以从外瞧见两人对坐,隔着距离,避免瓜田李下。


    亭边池塘尽是枯败折断的荷茎,一列灰鸭从左往右游,引起一行水波。


    萍萍盯着鸭子,蒋望回瞧见她脸上紧张,微笑:“有鸭无人,娘子且宽心。”又问,“是有什么事情?”


    萍萍将木箱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有碟、碗、金泥、彩墨、线香、布偶等等,琳琅满目,皆是崭新。


    萍萍笑道:“只前年送过你生辰礼,缺二十七年,逐一补上。”


    蒋望回生日尚早,第一反应此话不真,人若云上飞,身不着地,心不踏实,却又禁不住翩翩然,御风得意,恍惚间难抑笑意。


    “能不能帮我弄到蒙汗药和软筋散?”萍萍先送礼,后求人。


    果然,蒋望回整个人从云端垂直坠落,这回踏实了,却也跌个粉碎。


    他已经几分想明白这些礼物从何而来,定定看着她:她要药谁?


    蒋望回喉头滑动,终是自问,没有问她。


    萍萍手探向木箱上空:“殿帅不帮忙,那礼物就没有了。”


    蒋望回瞧她巧笑倩兮,心一慌抬手摁住木箱,力道稍重,箱盖旋即盖住。他怕夹到她的手,低头看了一眼。


    片刻,蒋望回喉头再次滑动,收走礼物,许诺萍萍:“明日给你。”


    “明天还约在这里吗?”萍萍追问。


    蒋望回应允时已经想好:“不在这里,娘子可知自己住所后面有间红梅阁?”


    “知道。”


    “那里约见吧,午时三刻。”


    “好。”


    翌日,萍萍提前了一刻钟赴约,没想到蒋望回比她还早,已经候在阁中。


    萍萍还是第一次来这后面,透窗望去,梅花尽谢,枝头都光秃秃的,等等,怎么还有几个花苞?


    她定睛细辨,原来是夹在梅树丛中的一树桃。


    “桃花快开了。”蒋望回跟在她身后眺看,不过仅只这一句,接下来就不知道再闲聊什么,索性直入正题,一包包递给她,一样样交待清:“这是蒙汗药。这是解药。在下没有软筋散,但这香能让人筋骨酥麻,这一瓶是解药,点香前含一丸在舌下,可保自己清明。”


    萍萍闻言,做势就要点香,蒋望回本能抬手,再下一刹就放下,没有阻止她,反而提醒:“点之前你要先含一丸。”


    然后他被放倒,她就可以出宫了。


    萍萍却收起香。


    蒋望回明显愣了下,萍萍已拱手告辞。


    蒋望回原先下巴压低,头微垂,这会抬起,目送萍萍远去。


    萍萍用起柳沛传授的隐息匿气法,悄悄来到会宁殿找阿梧,一番沟通,竟是跟着夜香车偷偷出宫。


    “是跟不是藏在夜香桶里吧?”萍萍忍不住确认。


    那叫阿梧的内侍回道:“娘子想藏在桶里也行。”


    “那还是跟吧……”


    “那你赶紧回去收拾下,今晚太阳落山后,戌时以前再到会宁殿来找我,不要带包袱,可以揣点银钱出了宫再置办行头。”


    “今晚?会不会太赶?”


    “你不想早点出宫吗?”阿梧道,“宁早勿晚。”


    一般月中送的夜香多些,人手更多也更臭,更利于蒙混过关。


    萍萍想想,该收拾的差不多收拾好了:“行,那就今晚走!”


    她回院里写了张笺,用柳湛送她的月钗压在桌上。没有同姚书云道别,径直出院,运气好,出东宫沿路只遇见两位宫人,就是当初和她一起分进来的花照和金照,如今也才十五、六岁,却不复那日殿中活泼多话,垂低脑袋侍奉在门口,犹如两只老龟。


    出东宫后天已全黑,她又用上隐气匿息,愈发无人知晓,眼瞅着快到会宁殿,忽然察觉一黑黢黢影子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萍萍在树丛后停步,回首,黑影上前按着她的脑袋一压。两名禁卫提灯经过,未发现二人。


    待禁卫走远,黑影笑道:“小心点呀。”


    萍萍借朦胧月光,辨认出柳沛眉眼。


    他与萍萍对视,挑了挑眉:“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这招还是本王教的。”


    又笑,“说来,本王行迹皆被盯梢,才不得不藏息匿气,你怎么也跟本王一样鬼鬼祟祟?”


    萍萍缄默,她知太子多疑,出征后必定忌惮皇弟,监视着柳沛的一举一动,阻其联络宫外或官家。


    萍萍朝柳沛挤出一笑:“哪有人说自己鬼鬼祟祟的。”


    良久,柳沛轻笑:“走吧。”


    萍萍怔了下,对着柳沛鞠了一躬,而后调转身朝会宁殿赶去,大步流星不回头。


    是夜运送夜香的车队没有经过宣德门,走的是柳沛之前拐她去斗茶的偏门。裴改之果不其然得了消息,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等在通津门码头,反而驱车候在宫外不远处。


    裴改之赶车,萍萍在厢内更衣,刚换好不久裴改之就告知抵达。


    她挑开车帘,前方码头人来人往,夜里仍繁忙卸货,石碑上镌刻“同津门”三字。


    裴改之抬臂欲给搭把手,但萍萍没扶,自行跳下车。裴改之也不恼,笑道:“船在那边等着。”


    汴河夜里水雾苍茫,萍萍和裴改之先后上船,小舟摇晃,水声回荡。萍萍站在甲板上回望禁宫方向,裴改之见状亦眺,冷道:“走吧,宫里那些人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萍萍钻进船舱。


    岸上码头,蒋望回隐在凉棚后,侧半身只露一双眼,遥遥注视。


    滔滔汴河,往上汇汾水支流,狭窄处几浅成溪。携带所掠金银财宝,水陆并退的蛮人就在这溪涧与太子亲兵狭路相逢,柳湛身前身后被仨蛮人骑兵包围,他单手勒缰,整个身子离马悬空,剑舞梨花,左抵右挡,冲出重围后拍马踏水,再驰骋快些。


    擒贼擒王,渐渐追上前面一人一骑的蛮人先锋大将。


    “驾——”那蛮将也在拼命往前逃窜,距离再次拉开。柳湛技高胆大,竟对准蛮将掷剑,一剑戳入铠甲,透穿蛮将心房。


    这一击全神贯注,用了十足内力,不设防后面有一支冷箭袭来,柳湛心下一惊,仰面躲避,那剑嗖嗖擦面而过,在他颊上划出一道血痕。命悬一线间,他脑中闪现的竟不是江山社稷,一代雄主,而是萍萍一笑两个酒窝,心中竟只有忙于政务的懊悔。


    此役大捷,众将欢呼,柳湛坐于马上,一只手去摸腰间,那里系着萍萍赠予的平安符。他再低头看胸口,铠甲内揣着她送的星簪。


    他仍因自己方才本能的所思所想怔然。


    是月,太子前军夺回一城,亦在西路大败蛮军。


    而后挥师北上,一月内顺利收复另外两城,将蛮人逼出代州,退至雁门关外。太子犹嫌不够,出关直攻到云内州、东胜州,合敕勒川、白道川,分六路盘踞包夹丰州。


    直到蛮人乞和,才罢兵息战,结丰州之盟。


    时过半载,王师在秋日凯旋。


    柳湛每停一处,皆在军帐中处理政务,那帮留守东京的文官什么都报,竟然重提册立太子妃事,甚至还顺带附上了礼单。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她不要他了


    柳湛发笑, 将礼单随手放到一旁。他本来准备翻开下一本奏章,却鬼使神差拿出随身携带的,萍萍那张薄纸户籍。


    不出意外, 他今年就能登大宝, 潜邸旧人更易封妃, 柳湛铺开一张未写过的黄麻纸,提笔在萍萍的名字后册封奉仪。


    他再思忖,太子妃日后固然是皇后, 但太子良娣亦是四妃, 又将萍萍的位份改作良娣。


    少顷,又改成太子妃。


    刚写完, 毫笔还攥在手上,脑中却浮现从云宫中,将月钗簪入她发髻那一霎,又想前些天丰州会盟,打赢了仗大伙都在庆功,喜洋洋、闹哄哄,他看着众人载歌载舞, 把酒言欢, 却觉万籁俱寂, 眼前的人物毡房一瞬全消失, 湛蓝天空幽幽碧草,只有萍萍从天际线处朝他越走越近,流眄溢彩, 双靥涡旋。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像青草一样疯狂生长,呐喊: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继而思及那年大雪, 阁中奏琴,与她遥为知己。


    柳湛朱笔匆匆划去太子妃,不、不,还不够,她不该是他的附属,应该并立,柳湛激动难以自抑,无可言状,难组词句,搁笔起立仍未缓解,反而心潮逐浪,倒海翻江。


    他情不自禁步出帐外,眺望大好江山,握拳溢笑,他要昭告天下,要正大光明回报她的爱,告诉这世间所有人,她是他今生唯一的妻!


    “拔营!”柳湛朗声下令,要早点回去,越早越好,迫不及待要同她团聚。


    他仔细沐浴,彻底洗去身上的血腥味,之后每日都熏萍萍最喜欢的橘子香,还特意刮干净多日未理的胡茬,免得到时候亲热划伤她。


    *


    禁宫,秋意萧瑟,银杏又落一地黄。


    驿使进屋跪地,拱手禀报:“殿帅,太子殿下已经离开太原府抵达上党郡,不日将近京畿。”


    此乃例行通传,从丰州到太原府,一城一报。蒋望回每日亦会递呈太子一封密信,汇报京中事宜。


    今日的信刚写好,比平时改动数句,提及萍萍离京。


    蒋望回拾起犹带墨香的书信,交给驿使:“将这封密报送于殿下。”


    翌夜,新月如钩。


    太子一人一骑,急驰出上党,在官道上狂奔。马蹄阵阵,响得柳湛心乱,隔三差五收到蒋望回信报,她一直在宫里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离宫了呢?


    可是被人劫持?


    柳湛一时就想到数名有嫌疑者。


    “驾——”柳湛打马涉溪,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墨靴和袍角,却不管不顾,月光照下,他脸色恍白。


    出上党,过泽州,一路不停不歇,穿越京畿大营时,姚拱辰正率人候在门口,本欲迎接大军,却只见柳湛一人,姚拱辰讶异:“殿下?”


    他坐下驾雾见到胞胎腾云,摇摇鬃毛,嘶鸣雀跃,腾云却无回应,柳湛呼道:“下马!”


    姚拱辰闻言遵旨,翻下马时,腾云正经过驾雾身侧,柳湛直接跃起换马,骑上驾雾,腾云再跑不得了。


    “驾——”他头也不回,横穿京畿大营,两侧黄土扬起,袍角后飞。


    “殿下?殿下!”姚拱辰一头雾水,在后连追数步,哪里追得上。


    秋雨湿洒,如丝如缕,柳湛眼前模糊,不得不促起眼:“驾——”


    若离弦之箭,赶在门禁落下前射入汴京,他双腿夹紧马腹,几乎全程站起,绕过御道入宫。


    蒋望回很快迎过来:“殿下。”


    柳湛不语,驰骋经过御池,蒋望回跟着身后,雨水滴滴打在湖面,激起涟漪。


    他先入东宫寝殿寻找萍萍,蒋望回跟着入内,一进门就跪倒匍匐:“殿下,微臣失职,甘受责罚!”


    “你是该罚。”柳湛说着将解药丢给蒋望回。


    柳湛在寝殿找了一圈不见萍萍,心跳剧烈且杂乱,呼吸艰难,以至于分唇吸气。


    他不敢相信萍萍就这么走了,甚至不敢提那几个字,仿佛不承认她就还在:“何时发现的异常?可是有人与孤作对?”


    蒋望回私自压了半年,此时额头贴地,道:“殿下,萍娘子是自己要走的。”


    柳湛回首,冷冷晲蒋望回一眼,待会再来查清他话中真假,先找到萍萍。


    出寝殿,沿路各处找遍,最后才敢寻向萍萍所住小院,进去后石桌石椅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明明没有变化。


    所以她也肯定没变,就在屋里等着他。


    想到这柳湛燃起希冀和惊喜,脚下不由自主加快,到萍萍门前却陡然刹住。他自欺欺人地想,自己不是害怕,只是淋雨湿身,恐将她房中弄脏。


    柳湛褪甲,在门外伫了半晌,雨都停了,再无理由拖延,才抬手叩门:“萍萍。”


    “萍萍?”


    无人回应,倒是小院中枯叶被风刮下,萧瑟落地。


    柳湛手抖着推门,门没锁,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茶盘和盏壶都还在桌上,他和萍萍曾坐在桌边喝水谈天,床边帐幔对开束好,他曾在这张床上和她翻云覆雨,抵死痴缠,明明那时亲密到你揉入我,我融入你,怎么就会分开呢?


    他脑海里响起蒋望回的话,“殿下,萍娘子是自己要走的


    “,竟不是他人强拆,棒打鸳鸯,竟不是苦衷,而是她自愿要走。


    自愿二字,好似一把刀,片片剜着柳湛的心肉,他痛苦地攒起眉头,疼得站不住,手扶桌坐下,大口喘气,却越喘越急,胸闷到窒息。


    柳湛早瞧见桌上的月钗和下压的长笺,却一直视线躲避,安慰自己她只是今日没戴而已,到现在,避无可避,柳湛颤着手移开月钗,去拿纸笺,指尖冰凉。


    认错郎,三年误,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柳湛反反复复读笺上字,多么希望自己不认识字,认错郎,她还是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么?


    柳湛心里那股被他刻意压制、忽略的偷来恐慌终于决堤,再压不住,弥漫身心。他盯着月钗,眼热心凉,她连这支钗也不要了吗?


    她不要他了。


    可是不行啊!他如果没有遇见萍萍,尚能在暗处独活,但被她的赤诚照亮温暖,他也已经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又怎么能失去?


    没有她,他活不下去的……


    秋雨阴天,光线合该昏暗,夜明珠却将整间屋照亮得像好天气,好太阳。


    骗他,他的太阳已经走了,偷来的终究要还回去……柳湛脑中忽然浮现一少年立于船头甲板,迎风眺望前方喧嚣码头,蓝袍墨带,那是十七岁的自己。


    柳湛突然倾身呕出一大口血,庆丰十三年,太后骤然中风,卧床失语,太医局擅治中风的令太医刚好致仕回江南老家,他不是急得想去江南找令太医,而是真去了润扬。


    江风微冷,阳光却和煦,顺潺潺流水一路南下。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他和数名船客一起,挤在船头眺望,这扬州的码头与别处不同,岸边全是画舫,艘艘甲板上摆满鲜花,时不时闻欢声笑语。柳湛怔怔瞧着,旁边的中年船客睹见他模样,笑道:“小官人是第1回 来吧?”


    柳湛不辨船客神色间的暧昧,点头:“是!”


    是少年特有的脆音。


    船客眯眼勾唇:“我们都是来玩的,好好玩。”


    柳湛直言:“我不玩,我是来给我嬷嬷治病的。”


    舟已抵岸,船客们没再理会柳湛,争先恐后下船,柳湛虽也心急,却怕拥挤推搡,伤到众人,主动让到最后一位,口中不住提醒:“大家小心点,谨防踩踏!”


    没人听他的,船客们一溜烟散走,柳湛下船后即同码头上遇到的第一个人打听:“小哥,请问您听说过一位回乡的令太医吗?他姓令,双名文佐,今年才退闲还家。”


    柳湛打听那人短褐围裙,麻裤蒲鞋,手上还拧一壶酒,像是位跑堂,闻言堆笑:“小官人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从前就在令太医府上做事。”


    柳湛眼睛放亮,唇角也不自觉扬起,拱手施礼:“那拜托小哥引路,带我去见令太医!”


    “只是……”提酒的小哥却沉吟,“我已经不敢去了……”


    “为什么?”


    提酒小哥犯难:“之前家中老母重病,找他借了二十两银子,后来母亲去世,这钱一直没还上,就……不敢去。”


    “孝义人之常情,我帮你还!”柳湛毫不犹豫许诺。


    提酒小哥拿眼上下打量柳湛,柳湛也跟着低头瞧自己身上。


    小哥见这冤大头不懂,只得咳两声指点:“咳、咳,我要先还上才有颜面去见他呀!”


    “哦、哦。”柳湛连忙掏出一锭银,约莫比二十两多点,交到小哥掌心,按他手包住:“拿这个去还吧。”他诚恳央求:“还劳烦小哥早点带我去——”柳湛话未说完,忽有人经过撞上,半凉水泼上柳湛胸口,来人立马攥帕擦拭。柳湛只觉有人在自己胸前乱摸,心口一热,下意识捉住那人手,却见一对杏眼,雪肤朱唇,竟是位十分年轻,顶多只十六、七的小娘子,柳湛立马脸涨通红,从面颊至耳根,比她的唇还艳。


    那小娘子道:“这里人马下船,小官人我们别挡着,到旁边给你擦吧。”


    柳湛哪里敢再对视,红脸低头随着她走,如绳牵木偶,完全没自己想法。提壶小哥见人跑了,冲着小娘子唾了句:“臭婊。子又上赶着卖!”


    骂骂咧咧走进一艘画舫。


    舫内四、五名男子,临门一位笑问:“三六,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气大?”


    提壶男子冷哼:“本来有一块送上门的肥肉,叫萍萍那小娼。妇截走了。”


    众男闻言都哈哈大笑,说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唯独坐上首主座,左拥右抱的男子冷着脸,仔细看他最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容貌亦是舫中最英俊的,五官深邃,美中不足皮肤黝黑。


    他不言不语,朝左侧窗外眺了一眼,正是小娘子携柳湛离去方向。


    ……


    小娘子将柳湛带离了近百步,这边亦是成排画舫,但远离方才那艘。小娘子才道:“我用的是干净水,一会干了不会弄脏你的袍子。”小娘子上手又要替柳湛擦拭,“方才那个人叫三六,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太医,就想骗你的银子。你没听他答你都用的‘他’,到时候诓完你的钱,就会说‘我说的他又不是太医’。”久不闻应声,她抬头直直看向柳湛,“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柳湛怕胸口又被摸,已向后连退两步,她突然来锁他的目光,他脸更红,再退一步,小娘子急忙提醒:“小心!”


    柳湛才发现退多了,要掉到江里,幸亏功夫不错,晃两下站稳,却发现小娘子脸色骤黯,似还有几分伤心,转身一言不发要走,柳湛急忙拦住:“我明白的,多谢小娘子指点。”他稍微弯腰弓背,放低姿态:“我这人反应有点慢,你莫嫌弃,要是生气了,我向你赔罪。”


    小娘子低着脑袋,怯生生回:“我以为你嫌弃我了……”


    柳湛愕然,正回想提酒小哥言语,小娘子就主动告知:“我们是船上行院。”


    虽然她暂时不是,但养育她的姨们都是。


    柳湛一笑,面上不见丝毫鄙夷:“那又如何,不都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的人。”


    小娘子闻言抬首,仰望柳湛,眼眶微热。


    柳湛笑道:“我俩聊了这么久,还没问你怎么称呼?”他脸方才白一点又开始红,主动先交待:“我叫阿湛。”


    “你也没有姓么?”小娘子反问。


    柳湛一愣,小娘子望向江面:“我叫萍萍,他们说就是这江上青萍,随波逐流。”


    “怎么会呢?”柳湛旋即接口,反问,“你知道青萍是一把剑吗?”


    萍萍扭头对视,没听说过。


    柳湛笑看着她:“她是与干将齐名的上古宝剑,才不是无根漂浮之物。”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除夕快乐!


    萍萍仰着脖子, 一直定定看着柳湛。柳湛脸重烫起来,刚别过头,就听萍萍问:“你用过午膳了吗?”


    “啊?”


    萍萍淡定仰头, 瞟一眼天:“已经过午时了。”


    “还没。”


    “我请你吃一顿吧。”


    “好啊!”柳湛并未拒绝, 但追问, “为什么要请问我?”


    萍萍已经往码头外走,柳湛追赶,寸步不离。萍萍道:“因为你方才青萍那句话打动了我, 士千金酬知己, 我没有千金,只能请你吃一碗汤饼。”


    周遭上下船, 卸货吆喝,划桨喊号,还有不断的男欢女爱,靡靡之音,柳湛却只听见萍萍声音,愣住顿足,继而快步重追上萍萍。


    码头附近三家汤饼摊紧挨, 皆支挑子, 萍萍径直走向最左那家, 扭头问柳湛:“这家汤饼还不错。你看看, 想吃哪种臊子?”


    各色臊子都写在一块牌子上,灶里飘出来的白烟热气萦绕,柳湛看着牌子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来两碗小排面。”萍萍掏钱先付, 和柳湛坐到空桌边。面不一会端过来,萍萍从筷桶里抽两双筷子,递他一双, 柳湛道了谢,夹起一筷:“我发现江南人都喜欢吃这种细面。”


    萍萍吃一口,反问:“你京师人吧?”


    “你怎么知道?”


    “官话说得这般好,肯定是东京来的。”萍萍回想柳湛声音,青


    春年少却富有磁性,还不良,听得人心动,萍萍想多了就耳根烧红。


    “你以后要学会藏事,三思后言,”她叮嘱,“扬州这地鱼龙混杂,不要待人太诚恳,事事交底容易受骗。”


    柳湛低头一笑:“我想着‘诚者天道,思诚以人’。”


    萍萍知道这是《孟子》里的话:“话没有错,但这世道哪能践行……对了,你为何非要寻那位太医?”


    “因为我嬷嬷中风了,令太医是当世治中风第一块招牌。”


    “嬷嬷是指?”


    “是我外祖母。”


    “东京人称呼外祖叫嬷嬷?”


    “不是,”柳湛摇头,“她是抚州人,这是抚州称呼。”


    萍萍点头:“城南多贵,你可以先往城南寻。我们的花船上来来往往,亦有许多贵人,令文佐对吧?我拜托她们打听,我也帮着问,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柳湛闻言一直盯着萍萍,这回换她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偏过头去。柳湛笑道:“你不也践行了‘思诚以人’么?方才路见不平,泼水相助,这会又竭尽全力帮我。”


    萍萍刚想回哪有说人“泼水相助”的,就听柳湛缓慢柔声:“不管哪一件事,都多谢娘子。”


    他的声音因磁性而缱绻,柔情万千,萍萍想看又不敢看,挑起眼皮飞快瞥了眼柳湛的脸,又垂耷眼皮,心如小鹿乱跳。


    怎么办?脸也好看。


    偏巧这时有人从后搭上萍萍肩头,她吓得一哆嗦,来人是位二十出头的小娘子,桃袄翠裙,眺着柳湛问萍萍:“哟,萍萍,这是谁呀?”


    萍萍心虚得想去捂小娘子的嘴,低着头,拉小娘子袖角:“你小声点,是我刚认识的一位朋友。”


    小娘子偏要囔囔:“刚认识就成朋友了呀?”


    萍萍终于忍不住捂住小娘子嘴巴:“你要作甚么快去做!别在这我还要吃汤饼呢!”


    小娘子几乎被萍萍推出去,无奈道:“好好好,我去找红莲和妙妙,不耽误你——”


    尾音故意拖长,惹得萍萍脸和身子都愈红愈烫,感觉好像凉不下来了,等小娘子走了她回身看柳湛,发现他虽然一言不发,但两颊也一直在飞绯云,仿若涂了胭脂。


    “不好意思刚才我有点凶。”萍萍的声音嗡嗡,像蚊子。


    柳湛亦嗡声,低头:“不凶。”


    萍萍喘不上气,完了脸好像更红了,像正烧透的炭,她恨不得拍两下自己的脸,迫使冷静。


    想一直这么对坐胶粘,却又不晓得再聊些什么,萍萍思忖半晌,打破沉默:“方才那位是我朋友,在附近瓦棚扮副末色。”


    柳湛“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再答什么,少顷,闻着香味,欲盖弥彰地大喊:“好香啊!”


    萍萍吸吸鼻子,像是酥油鲍螺的香味,扭头循香,果然,对面的点心铺子出炉正卖。


    “那是酥油鲍螺,你吃过吗?”


    萍萍见两碗汤饼都见底了,心想可以去吃酥鲍。市价贵,她平时都自己做,不在外面买,但如果阿湛没吃过就请他一个。


    “听过,没吃过。”


    “京师不卖这个?”萍萍说着起身,往街对面点心铺子走。


    “卖的,只是我父——”柳湛起身跟上,“只是我爹爹不吃酥油,所以家里不做。”


    萍萍听见改口,以为他原先想文绉绉称呼父亲,不以为意,掏钱要买酥鲍,柳湛拦道:“我来吧。你请我吃汤饼,我请你吃这个。”


    铺子里最大份是一食盒双层十八个,柳湛直接提了食盒,分萍萍一个,萍萍边吃边问:“你喜欢吃甜的吗?”


    柳湛从小不允吃零嘴,压药才能吃盐渍梅子:“我喜欢酸甜口的。”


    “那这个只甜不酸。”萍萍刚想完了他估计不爱吃,就听柳湛大声惊叹:“唔、唔,这以后就是我最喜欢吃的甜点了!”他瞪着眼,手抓着酥鲍一直在点:“太好吃了!要不是刚刚汤饼吃饱了,我能一口气吃完十八个!”


    萍萍吃惊大笑:“我认识的人里就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能吃这么多。”


    柳湛闻言笑僵了下,心里有种莫名且陌生的膈应。


    萍萍不察,继续问他:“你有二十了吗?”


    “十七。”


    “那你比他小。”


    柳湛心里更不舒服了,竟敛笑问了句:“他比我大吗?”


    这话颇有些傻了,比他小不就没他大吗?萍萍愣了下,解释道:“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和我一样也是行院生子,父不详,所以没有姓。他娘以前喜欢摇卦问事,希望回回占得吉利,就给他取名占利。以前算是朋友,这两年不太熟了,他和我们不同道,之前诓你二十两的三六,就是他手下。”


    她这么长一番话说的都是别人,柳湛心里愈发不痛快,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既憋闷又疑惑。


    “好了,酥鲍也吃完了,小官人快去寻人救命吧,那是要紧事!”萍萍笑看柳湛,心有两分不舍,但知人来人去,如云聚散,她贪恋地多看几眼他的俊逸面庞:“祝你一路顺利,今日就能找到令太医!也愿你嬷嬷早日康复!”


    柳湛亦有一丝惆怅,但这趟南下是为了寻医:“呈娘子吉言,有缘再会。”


    “后会有期。”萍萍与柳湛道别后自回画舫。那副末色已多嘴提及柳湛,萍萍一回家,大家就围着她审问,缘何同年轻男子吃面,男子又是何来头。


    萍萍逐一交待,同时叮嘱:“别让兰姨晓得这事。”


    几位小娘子都点头:“知道。”


    画舫里人多,不再议论,但只要出门,大伙必拿这事打趣萍萍。如此过去五日,众人走在街上,又说起萍萍那位当天认识的朋友。


    “我说啊,萍萍,你别被男人骗了。”


    “是啊,他骗你一碗面呢!”


    “他不是骗子,”萍萍反驳,“他也请我吃了酥鲍。”


    “对对,人家还说你是宝剑呢!”


    “我们的萍萍哟,被一把剑迷住了——”


    萍萍红脸抡拳,假装要揍她们,众女前跑,殊不知嬉笑打闹落入了一群地痞眼里,如花美眷,勾得他们心痒痒,挡路拦住。


    诸女色变,转身要改道,地痞们顿时恼怒:“躲什么?又不是正经人家!”说着就上手拉住,要抱要亲,萍萍在后面瞧见,立马心急,撒丫朝这边跑,却忽听马蹄声响,一骑白马从她身后冲出,到地痞面前,一与马同色的白袍少年径直跃下,当街一个暴踢,再三、两拳将地痞全打趴。


    诸女惊魂未定,呆望了一会才同少年道谢,萍萍也隔五、六步,怔怔望着他——认出是前些日子结识的阿湛。


    而那群地痞早捂着伤处叫起来:“小官人,您无缘无故打我们作甚?”


    “她们不愿意,作甚动手动脚?”柳湛反问,“光天化日之下,罔顾王法,强抢民女?”


    “小官人您不知道,她们不是民女,都是婊。子,专门出来卖的。”


    “是呀,她们就是做这种生意的。”


    萍萍听得心一痛,垂下双眸,却听柳湛朗声反驳:“管她是什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后还这样,小爷我见一回揍一回。”


    萍萍猛地抬头,三月春风,枝绿花香,他那条与发同色的墨带,打架的时候就在飘呀飘,现在依旧猎猎扬起。


    她盯着他的发带出神,而后目光移下,对上柳湛的脸。他刚好也无意扫向这边,瞧见萍萍,旋即分唇。


    两人都没说话,却禁不住朝向对方疾走,很快面对面只隔半身距离,中间插不进第三人。


    “你寻到令太医了吗?”萍萍柔声询问。


    柳湛脸红:“哪那么快,还在找。”


    “我这也没消息,有了消息告诉你。”


    “好。”


    二人在街上说话,地痞们早溜走,诸女也让到一边。


    街边酒楼的包厢内,一黑皮墨袍男子正隔着纱窗冷冷眺看。


    那群地痞蹬蹬跑上楼,进门就道:“阿占,你方才瞧见没有?那小子下脚没轻没重,差点把我子孙根踢断!”


    “是啊,我们给你十两银子,能不能帮着出口恶气?”


    地痞们说着奉上一锭银,黑皮少年收下银两,倚窗淡笑:“诸位放心,不给这个钱,我也会帮你们报仇。”


    ……


    柳湛也就和萍萍说了一会话,她就和她的同伴回去了。他重新骑上马,慢行半晌,红脸才渐渐返白变凉,忽然有位不认识的,三十上下男子,骤从街边走出,拦在柳湛马前。


    柳湛怕踏伤他,急勒缰绳。


    男子低声询问:“小官人是不是在找令太医?”


    “你怎么知道?”


    “小的是令太医长随,听闻官人在打听,特地来寻。”


    柳湛一喜:“太医在哪里?”他跃下马,“我有救人急事,


    劳烦小哥引我速速去见太医。”


    长随低头领路:“小官人且随我来。”


    弯弯绕绕,竟回到江边。


    柳湛发愣:“太医原来就住江边?”


    自己找了五天,竟然回到第一天寻找的地方。


    “太医不住这里,只是正同友人游江饮茶。”长随说着领柳湛上了一艘小船,内里桌椅茶几,似个会客厅堂,“小官人现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船宴上知会家主,喊他过来。”


    “多谢小哥。”柳湛躬身,“劳烦告诉太医,我家嬷嬷,他认识的,突然中风,急须他回京诊治。”


    “好的一定带到话。”长随给柳湛倒了一盏茶:“小官人也喝点茶,且等我。”


    柳湛双手接过,喝了一口,再次道谢。长随关门离去,舟悠悠系在栓上,柳湛在舱内坐等太医,心不静,等得焦急,时不时呷一口,不知不觉一盏饮尽,自斟第二盏,渐喝半壶。


    离去的长随钻进隔壁双层画舫,里面却并非令太医,而是黑皮男子并一众地痞,令有几名姿色上佳的行院侍奉。


    长随瞬间换作狞笑:“人已经进舟里了,茶也喝了一口。”


    “还是阿占聪明!”地痞应声夸赞,“待会八个壮汉玩小倌,舟往江上一飘,他跑都跑不了,只能被玩死。”


    “那也不一定,”黑皮男子笑道,“兴许他面皮薄投江了呢?”


    舱内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


    黑皮男子再叮嘱:“一口茶恐还有神智,再往那屋内吹些催情香,并把窗户反锁关紧,免得他破窗。”


    “要说做事还是阿占最稳妥!”


    “是啊是啊!就跟着阿占混了!”


    黑皮男子听见众人夸他,噙笑抬臂,手勾住跪在膝边的行院脖颈,将佳人拉进怀中。


    空气中脂粉香浓,桃色帷幔轻摇。


    ……


    隔壁船上,柳湛发现自己有些晕船。


    是不是这舟太小的原因?


    南下坐那种大船平稳些,就不晕。


    萍萍钻进舱里,柳湛昏沉沉问:“你怎么来了?”


    萍萍不由分说扣上柳湛手腕:“快走!”


    她刚才瞧见占星的手下衔着芦苇管,往舱里吹香,肯定没安好心。


    柳湛起身,才抬步就左右晃,是不是浪太大了?


    萍萍却瞅见窗外码头上,两列魁梧恶汉正直直朝这边走来,里面有个她认得的,出了名的好男风,爱虐小倌。萍萍瞬间全明了,松开柳湛的手去解栓绳,抛开,小舟旋即离岸顺风飘向江心。


    柳湛全程发懵:“怎么又不走了?”


    他扭头看的是面对江心的窗:“船开了吗?”


    已经完全忘记在等太医,只觉这舱里特别热,像在蒸笼里。他伸手推窗想吹凉风:“怎么打不开?”


    “打不开的!”萍萍拉下他的手,占星吹了香都会反锁窗户。


    柳湛忽觉腕上一凉,浑身依旧滚烫,独与她肌肤相贴处抚平燥热。


    他不由自主朝着萍萍倾身,想要更多清凉。


    柳湛睁大眼,一眨不眨盯着她,大口喘气。


    少顷,他突然抽手,抬起胳膊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响亮。


    “你做什么?”萍萍话急得从嗓子眼蹦出来。


    柳湛想将视线很从她脸上移开,却不能自控,只得不住摇头:“我不能。”


    他竟起了非礼她的心思,还是人吗?


    萍萍脑袋昏昏,心里痒痒,她猜自己多半也吸香了,再次拉住柳湛的手:“我愿意的。”


    柳湛僵了良久,这回没抽开,反而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慢慢穿过她指缝,原来这就是十指紧扣啊,感觉这般好。


    他想着,牵起萍萍另一只手,也穿过指缝握紧。


    舱内静谧无声,船外江水悠悠。


    “我可不可以亲你一口?就一口。”柳湛痴痴地问,接着脑袋一摆,“对不起不该问这样的话,你骂我!”


    他又要抽手,萍萍怕他自扇,急忙摁住,两人本来就离得近,她往前一凑,唇就主动贴上他的唇。


    其实她肌肤也开始发烫,柳湛却觉萍萍的唇柔软又清凉,他很想伸舌头,却忍着,只沿着她的唇一点点贴着亲,如蜻蜓一下下点水。萍萍伸了下舌尖,柳湛立马问:“可以吗?”


    萍萍再探入些,卷起来,无声回答他,柳湛喜得一合唇,萍萍含糊囔囔:“唔——你牙齿咬到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


    柳湛接下来亦是毛手毛脚,关键时刻找了许久都找不对,但真探索起来,他很温柔,不住询问调整,萍萍都没觉着疼。她平常听船上的阿姊和姨母们讲,做那事如同侍诏制扇,扎糊画晒,一套流程纯凭技巧,上工是没有乐趣的,她今日亲身经历,却发现明明水乳。交融,这般欢心,从脚心高兴到心口。


    衣衫散落满地,柳湛的白袍上面绽开一朵梅花。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议亲


    清晨, 天空放白。


    柳湛先醒,睁眼就见萍萍温热软滑的身子贴着自己胸口,她散开的青丝像折扇一样在地上铺展, 窗格透进来的光线丝丝缕缕照在发丝上。


    柳湛觉着怀中佳人连头发都是香香甜甜的, 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想亲一亲她的发丝,却又怕叨扰萍萍美梦。


    他就盯着自己和她交缠的几缕发丝,悄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昨晚好像进了桃花源, 想一辈子待在里面, 永远不分开。


    萍萍就在这时醒来,迷迷糊糊中, 记挂着后半段两人都清醒了,她给他说船是圈套,屋内有迷香,说得他一愣一愣,一脸不可置信。萍萍眼还没来得及睁,就皱眉开口:“你以后千万要多长点心,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好。”柳湛笑应。她醒了, 他终于敢捧起她的头发亲一口。那朱唇轻启, 每个字都犹如吟唱乐曲, 江南少女的嗓子都这么甜糯糯, 脆生生?


    柳湛凑近,气息一阵阵拂过萍萍耳朵:“有没有人说过你声音很好听?”


    萍萍睁眼,凝睇柳湛周正眉眼, 他的薄唇又软又红,棱角分明,鼻梁挺拔, 是她见过最好看的鼻子。萍萍禁不住抬起双臂,欢喜搂住他的脖颈。


    柳湛摸了把她的脸:“你又搂我脖子。”


    “你不喜欢吗?”萍萍明知故问,昨晚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们一起探索,钻研。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她晓得了他喜欢被搂脖颈,被吻喉结,还喜欢她摸他耳后那颗小痣。


    他也清楚她的,抓着她的腰抬起腾空,再轻轻放于腰间,睹见她满意得撩唇挑眉,星眸流转,袅袅婷婷倾身俯视。


    她的眼神就像一罐蜜,视线落在哪里,蜜就滋在哪里,不一会,柳湛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甜蜜蜜,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下膜拜一吻。


    萍萍却猛地抓住柳湛的手,端详手背红肿破溃处,睁圆杏眼:“你手怎么了?”


    柳湛瞟一眼,哦,他昨晚怕她后脑勺撞到地上,始终用自己的手托垫,四个凸起的掌骨全磨破皮。


    柳湛淡道:“不碍事,又不疼。”


    说的真话,从昨晚到如今,就是一点不觉疼。


    他打量她的鬓角、额头、鼻子、脖颈,甚至一个勾紧的脚趾都勾得他想吻她,但还是忍住,怕破皮的手污了她,换另一只手牵住。记得萍萍说过生父不详,柳湛便只提岳母:“泰水何时有空,允我见一见?”


    萍萍垂眸轻道:“我娘已经去了很久了。”


    他把她抱紧:“对不起。”


    半晌,见她神色间黯淡稍退,才敢小心翼翼继续询问:“那你家中可还有长辈?待我回去禀过父母,就上门提亲。”


    萍萍心一沉,完全没底气:“你爹娘会答应吗?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出身?”


    柳湛面不改色:“知道。”


    她之前提过数回,旁人也说过。


    萍萍还是把自己的身世再次详细告知,她娘亲从前是名官妓,后来辗转沦落花船,明明服食过绝子药,却不知怎地还是有了萍萍。


    萍萍娘亲饱受摧残,伤了身子,早早病故,将时年九岁的萍萍托付给自己的金兰姐妹,一位名唤秀兰的行院。


    秀兰待萍萍宛若亲女,十分呵护,只让她在舫内打杂,不做行院,不卖艺也不卖。身。如今码头上花船分成两派,一派为占利掌控,另一派则是秀兰的势力,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欺负萍萍。


    萍萍讲完,仰头问柳湛:“你来提亲,是要纳我做妾还是通房?”


    “怎么这样讲?”柳湛笑容僵住,须臾,一脸严肃对视萍萍,“提亲提亲,当然是过三书六礼,做正头娘子。”


    萍萍心头一热,眼红泪溢。


    花船里的姨姨阿姊总叮嘱,不要相信男人的承诺,那都是为了哄骗女人身子随口诓的,不会兑现,做不得数。


    她们还给萍萍举过几个过往例子,证明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哪个男人,床。上的话都不能信。


    萍萍那时头点似鼓,那几个承诺一听就假大空,但凡有脑子就不会信,她也不明白几位娘子彼时为何傻傻相信,徒受情伤。


    可今天,真有一个男人对她说了,亲耳听进心里,才发现甜言蜜语如此动人,抵挡不住。


    明明知道阿湛的许诺不切实际,多半是冲动,还是想去相信他。


    萍萍默默对自己说,倘若他真的做到了娶她为妻,那这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掏心掏肺,死心塌地对他好。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情亦如是。


    萍萍抬手抹眼泪,却发现有方帕子先一步擦拭她的眼角。


    萍萍抬头,瞧见攥着绢帕,眉头紧拧,手足无措的柳湛。


    “可是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他有些懵,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哭了,又觉这眼泪一滴滴都让自己肝肠寸断。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萍萍吸吸鼻子,“我这样的出身,做寻常人家的正妻都难。”她凝视柳湛,哽咽了下,“你知道吗?我们花船上最高兴,最喜欢看的就是迎亲,因为这时候总会有一位娘子脱离苦海,做回良家子。”


    “我快十七岁了,一共见过九位被迎走,都是做妾,做外室。”


    “哪怕死了几任娘子的鳏夫,也不愿明媒正娶她们。曾经有个头发花白的员外,要扶正一位姐姐,可他家里子女闹起来,死活不肯,最后还是没成。


    “我们花船上,还没有一位是娶回去做正妻的。”


    柳湛揽着她,直脖挺背,朗朗少年音:“那我就做第一位。”


    完了,萍萍哭得更厉害了。


    他愈发无措,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不知如何安抚,寻思许久,小心翼翼解释:“你相信我,我不嫌弃你,你说这些我只觉得心疼。而且你不要自己想出一些不存在的困难阻碍,我爹娘十分开明,疼爱我还来不及,他们一定不会阻拦。”柳湛思及家里,不禁浮笑,父爱母敬,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他眼睛亮堂堂,“我嬷嬷肯定也会很喜欢你。”


    “而且呀,我家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只有过你一个,不可能有子女,家中只有嬷嬷、爹娘,和我弟这么几个人,回去他们只会像对我一样对你好。嬷嬷当你孙女,爹娘待你如女儿,阿弟尊你作长嫂。”


    萍萍吸鼻子:“你还有弟弟?”


    “有一个,今年十一岁了,却还是个小淘气鬼,一见人就缠着叽叽喳喳,我一看到他来就想跑,怕吵……”


    “你还怕吵呢?”萍萍破涕为笑。


    只要她能重绽笑颜,柳湛愿意出丑,挠挠脑袋:“是啊,我就够啰嗦了,他比我还唠叨。”


    萍萍却忽记起别的事,蹙眉敛笑:“对了,你是来寻医救人的,现在却被我的事耽误,那你嬷嬷……”


    “是我俩的事。”柳湛坐起,握住她一双胳膊,含笑纠正。


    “放心吧,我记着找令太医,双管齐下,都不耽搁。”他顿了顿,“而且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我要不去提亲才是真耽误你。”


    始乱终弃,与野兽何异?他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情。


    “是因为有了夫妻之实你才娶我吗?”萍萍却紧接着追问。


    柳湛忙摇头:“不不,不仅是床闱,”他一说这个就红脸,下意识想偏头,躲避萍萍目光,却想他的小娘子患得患失,他不能避,一定要给予她坚定的回应。于是柳湛直视萍萍两眼,语气至诚:“你样样令我称心如意,我的妻子和该是你这样。”


    讲着讲着他又自个红脸,却一定要平视萍萍,一眨不眨,话间也不要有停顿犹疑。


    萍萍咬唇,似下定决心:“好,那我带你去见兰姨!”


    “好。”柳湛立喜,兼带两分忐忑,少顷又问,“我们怎么回去?”


    透过窗外眺,他们正在江上飘。


    “找桨。”萍萍说完手顿了下,“不对,先穿衣。”


    柳湛本来已经开始帮找船桨,闻言才刚刚变淡一点的脸重新红透,连“哦”数声,手忙脚乱穿衣。


    萍萍和他同时瞧见白袍上一点红,萍萍发窘:“完了,这袍子还穿得了吗?”


    “没事,”柳湛拾起玉带,绕腰穿好,“正好在腰这,可以遮住。”


    那抹红的确瞧不见了,但萍萍盯玉带久了,不由遐想昨晚的劲腰,两颊发烫,不知道红了没有。


    二人寻到桨,萍萍抱起刚要放入水中,柳湛夺过:“我来划吧,你昨晚辛苦了。”


    萍萍确定这回脸是又烫又红了。


    柳湛本来脸没红了,一看她的脸,也跟着红了。


    小船渐渐划近江边,萍萍指导柳湛抛了锚绳,拴好船,他先跳到岸上,再扶她跨下船,口中一直提醒:“小心点,小心。”


    生怕她掉到海里,萍萍落地前一霎他实在放心不下,索性将人抱下来。


    萍萍双脚一落地就推他:“有人——”


    柳湛放开她,改牵她的手,二话不说十指紧扣:“怕什么,反正我这趟是丑婿回娘家。”


    “谁是丑婿?”萍萍看向柳湛的脸,他要是丑全扬州城没俊俏儿郎了,心中欢喜,忍不住再多端详两眼。


    柳湛却咧着嘴笑,大大咧咧答:“我呀!”他想了想,忽然变紧张,“不能空手去吧?兰姨喜欢什么?我去置办上门礼。”


    “不用她就在隔壁——”萍萍无奈,埋头就要牵着柳湛走,忽然发现眼前堵了人墙,走不动了。


    下一刹,柳湛前迈,将她护在身后。


    担心萍萍和柳湛不上岸,占利等人皆隐于暗处,此刻才现身,将二人围住。


    占利肤黑,平常很难辨认面上颜色,此时却能清楚瞧出脸色铁青。他紧紧盯着萍萍,嘴角抽搐,继而转瞪柳湛,蜷曲五指,拳头握得死紧。


    占利用力深吸吐纳,却怎么也压不住一股又一股,如江潮般争先恐后涌上来的愤恨和后悔,旁边的地痞们皆垂两臂,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他上回吓唬某位刚卖进来的小娘子,将她架到油锅上,还没真丢进去,那小娘子就答应迎客。这会占利却觉自己被丢进油锅,受一顿活煎。正忍耐思忖,柳湛偏还要回头问萍萍:“就是他下的迷香吗?”


    占利再也忍不住,一拳抡向柳湛,他的拳头码头上没人受得住,柳湛却一手仍牵萍萍,只单手就将占利拳头兜住。


    “天清日白的,就对人用下三滥手段,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训你!”柳湛说完挥起两道掌风,毫不留情袭向占利  。他从小到大都是名师教功夫,稳扎稳打,只十几个来回,莫说占利败下阵,连带那一圈地痞也被打趴。


    他还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完全不在意趴在地上的占利正恶狠狠盯着,冲萍萍咧嘴,露一排皓齿:“走,去见兰姨!”


    萍萍扯了下柳湛袖角,低头怯声:“她就在那里。”


    柳湛扭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岸边有近十位小娘子拥簇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妇,穿着灯笼纹的锦缎袄,头戴铺翠花冠,不知围观了多久。


    美妇冷若冰霜,声亦如三九寒冰:“萍萍,你过来。”


    萍萍立马乖顺往美妇身边走,就要抽手,柳湛旋即握紧,跟她一起手牵手走到美妇面前。


    美妇一眼未瞥柳湛,只缓慢扫了下萍萍脖颈及以下,昨夜柳湛小心呵护,只颈上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极浅淡的红印。


    美妇抬手,啪地一声,狠狠扇了萍萍一巴掌,萍萍被带得偏头。


    “你作甚打她?”柳湛立马挡在萍萍身前。


    “阿湛别伤她!”萍萍急道,手上扯柳湛,要他让开。


    美妇转头瞟了眼身边行院,行院会意,立即给萍萍端来一碗汤药。


    “喝了。”美妇下令。


    “这什么?你给她喝什么?”柳湛阻拦,萍萍却扒开他的手,接过一饮而尽。


    “我平时都是怎么教导你的?”美妇转身要进画舫,“跟我回去。”


    萍萍下意识抽手,这回从柳湛手上挣脱,他心一慌,拦在萍萍面前,亦单膝跪在美妇身后:“兰姨!”柳湛拱手昂头,“你就是萍萍说的兰姨吧?我和萍萍是真心相爱,我会回家禀过父母,三书六礼娶她做妻子,还望您成全!”


    萍萍再次热气迷了眼。


    兰姨瞧瞧她那不争气的样子,重重出了声鼻息。


    此刻她才第1回 晲向柳湛:“你跟我来。”


    领柳湛私下进入一艘当偏厅的小船,关上门后柳湛正要自报家门,兰姨就抢先嗤笑:“你们这种大官人小官人,我见得多了。想得简单,要么回去被父母关禁闭,指了贵女,将我女儿抛掷脑后。”


    “我不会的。”柳湛冲口否认。


    兰姨再瞟他一眼,冷笑续道:“要么拼死拼活,甚至不惜叛出家门,也要娶我女儿。”


    柳湛点头,是的一定要娶,但也不全对,他家里长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可你们这种从前没经历过男欢女爱,第一个女人便要死要活,殊不知只是少年义气,真把我女儿娶回去了,十年,二十年后呢?”


    柳湛一怔:二十年后?自己还没想过。


    兰姨勾着嘴角冷冷道:“甚至不用十年,就三年、五年,珍珠就成鱼目,你们又会为别的女人要死要活——”


    “我不会的。”柳湛不假思索打断,“不管多少年,我都只中意萍萍。”


    “话别说太早,真到那时,你心里想的只怕是——这辈子就这样一个女人,太亏了,也想尝尝别的滋味。”兰姨眼皮微动,她们从良最怕这类真心实意的少年,数年后注定面目不堪,矮个里拔长子,还不挑那些万花丛中过尽的浪客。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吾心不移


    柳湛只听两句句, 就觉兰姨谬论,自己恨不得把整颗心捧给萍萍,怎会移情别恋?


    他忍不住想打断、驳斥, 但教养却让他克制下来, 等长辈说完。


    渐渐的, 柳湛心平静了些,心想兰姨兴许遇到过始乱终弃的少年,才讲这番话。


    于是, 待兰姨讲完, 柳湛启唇:“兰姨且请放心,我和他们不同。”


    兰姨却压根不信他的表态:“我听她们说, 你在街上救过她们的命,算是有恩,不为难你,你走吧,以后再不要见我女儿。”


    柳湛心一揪,如踏空般慌乱:“兰姨为何不信我?”他抿了下唇,“说句大不敬的话, 疑人者, 人未必皆诈, 您仅见我一面, 缘何悬断是非!”


    为什么他以后不能再见萍萍?


    兰姨扫他一眼,淡道:“小官人一口京师官话,又口口声声要寻太医, 倘若我没猜错,家中定有人在朝为官,兴许就是小官人的爹爹, ”兰姨再次抬眼看向柳湛,笑问,“而且官衔还不小?”


    她面上忽然浮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浓烈轻蔑:“世家子,最薄情,小官人这样的门第,又怎会允我女儿进门?”


    “我爹爹没有做官。”柳湛直言,“他是当今官家,我姓柳名湛,是官家第六子。”


    “什么?!”兰姨万万没料到,失声惊呼。


    柳湛以为她不信,续道:“我没有说大话,既然决定娶萍萍,我就不会骗你们。”


    兰姨一手握拳置于胸口,另一手覆住拳头,官家第六子不就是本朝太子?


    她不住摇头,想了想,对着柳湛伏跪叩首,先三呼千岁,而后掌心与额头俱贴地:“殿下如此金贵,那就更不可能了,求殿下放过萍萍!”


    柳湛连忙将她扶起:“您不要惊惧,我父皇常言民贵君轻,您们才是贵人。”他扬唇微笑,面上满满都是信心,“亲亲而仁民,我家里人不会看轻萍萍的。”


    兰姨被搀的两只胳膊不自禁抖了下,不知眼前小殿下是真纯良天真,还是心思深沉,假仁假义?


    不管怎样,都绝非萍萍良配,兰姨横下一条心做恶人:“官家和殿下仁爱清明,爱民恤物,吾等蒲苇,愈发不敢攀附!殿下若真要强纳民女女儿,民女将投江一死阻拦!到时候母仇横隔,殿下和她还是不能!”


    柳湛张目,既不解又难过,更兼数分愤怒:为什么要挟他?!


    柳湛胸脯起伏,想着眼前妇人抚养萍萍长大,萍萍视如亲母,那便也是他的长辈,才将质问斥责咽回肚里。


    柳湛哽咽:“兰姨,求求您,别这样。”


    他盯着她的发髻,她却始终不曾抬首:“民女听闻殿下这趟微服是要寻医,治病救人要紧,还是速去吧!还请殿下离开前不要告诉萍萍真实身份,求求殿下了!”


    兰姨不住磕头,柳湛要再扶她就退后,继续磕,从前为讨恩客垂怜,学了不伤额头,却能声声脆响的技巧。


    柳湛不知,听得面色越来越白,静伫良久,往后倒退。


    兰姨余光瞥见柳湛靠近门边,立刻果决高喊:“来人!恭送小官人!”


    许多行院龟奴进来,柳湛环视一圈找不到萍萍,身边诸人无一不似请实撵,催促他走,待柳湛离开许久,兰姨才出画舫转进另一艘小船。


    临岸的窗子皆落竹帘,不叫船内萍萍瞧见柳湛离去。


    兰姨眺向萍萍,叹道:“算了,齐大非偶。”


    萍萍点头,一脸平静,心里却想,竹帘间有缝隙,她刚才还是瞧见了阿湛。


    还是想跟他走,还是盼着他再来。


    ……


    柳湛离开江边,却并未离开扬州城,之后半月一直在城中寻找令太医,同时每晚都会抽时间来画舫对面,在萍萍上回请客的汤饼摊吃一碗汤饼。


    各色臊子皆有尝试,江南的银丝面越吃越好味。


    华灯初上,舫中欢歌笑语不断,亦有不少街边打酒坐误会柳湛,径直坐上他坐的条凳,斜歪着要贴上身,柳湛连忙站起远离,澄清绝无此意。


    可仍有热情大胆的打酒坐表示,翩翩少年郎,不挣银子倒贴也愿意。


    最后柳湛只好吃面的时候在桌上摆一把剑,才渐渐没了骚扰。


    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移向那日离开的画舫,凝望再凝望,却一次都没瞅见萍萍。


    倒是把与萍萍交好的副末色引来了,她屡次上船给贵人们演杂剧,都瞧见他。


    “都说望夫石,没想到世间还有望妇石。”她说着在柳湛对面坐下。


    柳湛先是一愣,继而缓缓记起,眼前女子是萍萍朋友。他这些天耳濡目染,通晓了些人情,立马堆笑:“好姐姐,吃过没有?想吃些什么?”


    “天气热了,来碗冷淘吧。”


    “好咧!”柳湛立马请她吃一碗,待副末色汤饼入口,才赔笑问  ,“好姐姐,萍萍最近过得还好吗?”


    “唉,她呀——该吃吃,该笑笑,没见哭过。”


    柳湛听到这暗暗松口气,却听副末色接下来道,“但谁都晓得她心绪低落。她又不像我,会演戏。”


    柳湛指尖一抖,忽然就喘不上气,伏低身几乎趴到桌上,仰着面央求副末色:“好姐姐,能不能帮我见她一面。”他懂了点门道,掏出一张交子硬塞进副末色手里。


    副末色却要归还交子:“我又不是喜鹊,这桥可搭不上!”


    自己还要在江边演戏谋生,不能得罪兰姨。


    柳湛叹道:“帮不上忙,姐姐也收着吧。”


    “唉,其实我也觉得兰妈妈这事做得有些武断。”副末色收了交子,多言数句,“虽说小官人将来注定要回去娶门当户对的,但将来它是将来呀,与眼下何干?你与萍萍妹妹厮守个一年半载,这一年半载彼此快乐为真!倘若我是兰妈妈,就允了你们这对小鸳鸯,今朝有酒今朝醉!”


    柳湛听她全部说完,才反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另娶?”


    “谁,还有谁这么说?”


    柳湛便将前些日子兰姨一番话倾吐给副末色听。副末色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这事你别怪兰妈妈,她手下有个叫红莲,莲娘子的,亦是我们姊妹,上回泼皮手里你还救过她,可有印象?”


    柳湛摇头。


    他记得那天有几个无赖调。戏民女,被自己痛揍一顿,但除了萍萍已经不记得其他人的脸。


    副末色晓得男人眼里皆只有情人,撇了撇嘴:“算了,我长话短说,去年红莲刚挂牌,有位跟您差不多年纪的小官人对她一见钟情,日日来舫里,后来干脆包了她半年。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珍之重之,半年都没碰身子,风尘里何曾见过这等恩客,红莲难免动情。那小官人也是口口声声说要讨她回去做娘子,哪知赎了身跟回去,拗不过族里,压根没进大门。红莲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做外室,小官人起先日日去找她,后来变成三、五日去一回,再后来,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反倒是那小官人的母亲去见了红莲,堂堂侯夫人,张口就要灌她毒药,红莲好不容易逃回来,重新挂牌张开,每日上船做夫妻,下甲板就恩断义绝。”


    说到这副末色心里生出一丝庆幸,虽说都是下九流,但演杂戏还是比舫里的行院要好些。


    半晌,柳湛认真思忖后,继续央道:“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能护好萍萍,姐姐帮我去兰姨那里说一说。”


    副末色连连摆手:“你别坑我!”


    柳湛却锲而不舍,一求再求,副末色于心不忍:“这样吧,你明日这时候还来这里,我给你引荐个妙人,兴许能在兰姨面前说上话。”


    “多谢姐姐,什么妙人?”


    副末色狡黠一笑:“一个叫妙妙的人。”


    她引荐的这位妙妙,芳名年轻,人却已不年轻。妙妙头回嫁人,夫君没两年就去了,留下个女儿,再改嫁又是一赌鬼,欠一屁股债,家里又多三个儿女,迫不得已,妙妙上花船谋生。她恩客不多,兰姨担心妙妙养不活一家人,就多贴了一份打下手的活计,算是兰姨的贴身随侍。


    柳湛见妙妙第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递给萍萍喝汤药的行院,第二眼,瞧见她抹胸挂得极低,纱衣里面也若隐若现,他马上避开眼,脖子亦扭到一侧。


    妙妙睹见柳湛反应,面不改色,习以为常——没办法,她姿色不及年轻小娘子,只能衣着暴。露些。


    柳湛目不斜视,心里仍记挂那碗汤药:“姐姐那天给萍萍喝的是什么药?伤不伤身子?”


    他学这江边的人,要讨好就喊姐姐。


    妙妙道:“避子汤。”


    “什么?”柳湛回身回头,再次瞥见不该看的,急忙低头,“你们怎么能给她喝那种东西!”


    要是他,绝对不会给萍萍喝伤身体的避子汤。


    “不喝的话小官人让她生下来么?”妙妙平静反问,她都后悔自己三个孩子没喝避子汤。


    “生啊!”他从始至终,打算的都是明媒正娶萍萍。


    妙妙没想到柳湛会给一个肯定答案,且答得这般直接迅速,妙妙眨了下眼,将话再次引回柳湛身上:“不管怎样她已经喝了,倘若没有小官人,她就不会喝,所以还是你的错。”


    柳湛面上像开了染坊,一瞬闪过茫然、讶异、懊悔、自责、羞愧……


    妙妙不苟言笑,注视着柳湛反应,咄咄再问:“所以小官人还要见萍娘子吗?”


    柳湛分唇,喉咙晦涩讲不出一个字。


    妙妙起身要走,柳湛急忙提起桌上一盒酥油鲍螺:“姐姐且把这盒酥鲍带给萍萍,她喜欢吃的!”他追上去,“是新鲜的,我刚买的。”


    “别送了吧,”妙妙没有回头收,“送了她就晓得你在找她,断了的念想又要复生,别害她吧。”


    柳湛提着食盒,杵立原地。


    副末色晓得这事没成,后来又说要给柳湛再引荐一个绝对能在兰姨面前说得上话的。


    说是兰姨十来年的相好,柳湛闻言再次递上交子,大把撒钱,可真到约定时间,副末色却说那男子不能来见面了,因为他常年做寡妇们的入幕之宾,这几日要挣一趟远门钱。


    柳湛闻言,呆愣许久。


    副末色背着手在他身旁大笑:“怎么,吓着了?萍萍身边就都是这样的人。”


    “我不怕!”柳湛倏地回神,无论她身边是什么样的人,何种出身,他都不会因此动摇。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柳湛没见到萍萍,却找到了令太医——原来他回来后改了姓名,所以一直寻不见。


    若是初来扬州那会找见,柳湛一定会当面询问为什么要改名,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只拱手深鞠一躬。


    太医连忙下跪,诚惶诚恐:“殿下折煞微臣!”


    “太医,求您重回宫一趟,我嬷嬷上个月饮酒中风,卧床口不能言。”


    “太后娘娘中风了?”令太医心内错愕,面上不显。


    翌日天刚蒙亮,一辆马车在白雾中穿城北上,柳湛另骑一匹白马伴在左右。


    清晨街上人少,他又耳力极佳,连沿街铺子里议事皆能听清。


    听见熟悉的名字,柳湛手倏勒缰,白马前面一对蹄高高扬起,令太医挑开车帘询问:“怎么了?”


    柳湛训马回落,靠近车厢,低语:“太医,您先回东京,我还有件事情要办,过几日打马赶上来。”


    商量好后,柳湛目送太医远离,自己则跃下马往回走了几步,紧紧盯着一间酒坊,酒坊隔壁是间成衣铺子,两家中间有一条背街巷,立个秋千。


    柳湛隐入暗处,少顷,就于白茫茫雾中一眼瞧见朝思暮想的身影,抱着一沓衣裳,从成衣坊出来。


    他听见萍萍旁边的小娘子问:“萍萍,我们去酒坊找兰妈妈吗?”


    萍萍二字一出,柳湛再也忍不住,眼眶湿热,鼻尖发酸。


    萍萍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别进去了吧,她们在里面谈生意。”


    “好。”


    萍萍和另外一名小娘子抱着衣裳坐到中间的秋千上等,柳湛按捺不住冲到萍萍眼前,睁大眼想贪婪地端详她,但正事要紧:“萍萍,酒坊有诈!”


    萍萍瞧见柳湛一怔,继而泪眼朦胧,听他提及酒坊,抹了把眼丢下衣裳:“兰姨还在里面。”


    “我知道。”柳湛说时一个纵身,翻墙入酒坊。萍萍不会轻功,绕进正门追,进院中时已乱成一团,柳湛身后护着兰姨和众行院,一人对二、三十人,招招不乱,已经打趴下一半,萍萍心提到嗓子眼,忽然一只飞刀迎面朝她飞来,柳湛急呼:“萍萍!”


    纵身扑来,挡在萍萍面前,仗剑拨开飞刀,见兰姨那边再次遭袭,他已经因心慌乱了阵脚,却仍回护,萍萍亲眼瞧见,占利一柄九环大刀对着柳湛腹部划过。


    “阿湛!”她因紧张喊劈了声。


    柳湛虽未循声看她,却旋起笑意,继续打跑了余下众人,才向前搀了一搀,剑插地上才稳住。萍萍和兰姨等人都跑上去扶住。


    柳湛记得自己进来时兰姨已经受伤,抬首关切:“您伤还好吧?”


    兰姨凝眸:“我无碍。”


    萍萍心中却只叫喊:他的声音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虚弱!


    她往下瞧,触目惊心,那腹间哪只划一刀啊,丹田往下足有四寸长,肚破肠流,萍萍不由自主伸手去捂柳湛肚子,心里只一念头,求这刀改捅在她身上,让她代他受难。


    萍萍眼泪直流,却发现有人碰了好几下她另一只手的小指,顺着瞧去,竟是柳湛笑望着她,一脸轻松,伸小指将她小指勾住。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生死相许


    这一刹, 萍萍觉得兰姨说的是对的,不该


    和阿湛搅拌在一起,他每回遇到她不是被骗就是打打杀杀。


    萍萍小指下意识要抽走, 柳湛却紧勾着不放。


    “哭什么?”兰姨训斥萍萍, 又吩咐众人, “快去请郎中救人!”


    “酒坊烧起来了!”占利那班人逃窜时竟然砸了酒坛丢上一支火把,已经蔓延开来。好在小娘子们手脚皆快,合力将柳湛挪出酒坊, 唤了街坊灭火并报官, 又请郎中为柳湛医治,留他船上养伤。


    萍萍心里不安, 私下问兰姨:“是不是我连着两回阻止占利害阿湛,得罪他了?会不会连累画舫?”


    兰姨朝柳湛房中瞟一眼,只道:“你好好照料恩公,旁的不用操心。”


    萍萍点头,继续回房照顾柳湛,本来郎中的药好得没这么快,是柳湛突然记起自己还带着一小罐膏药, 连涂三日, 就肉眼可见的好转, 收口结痂。她问柳湛从哪得来这么好的疮药?


    柳湛有一说一:“我家里的。”


    “那你家里肯定非富即贵。”萍萍一边感叹, 一边给他清理伤口,柳湛盯着她的头顶:“我——”


    实话差点脱口而出,却在抬头瞧见兰姨后生生止住。


    受伤后, 柳湛头回在床上翻身,差点咧嘴晕过去。


    “你别用力,我推你。”萍萍急忙扶住他。郎中叮嘱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翻一次身, 她时不时就瞟滴漏,严格执行——没想到男人的身子这样重,差点推不动。


    晚上也是萍萍帮柳湛擦身子,他不好意思:“我自己来、自己来。”


    “眼下你自己能来吗?”萍萍避开对视,虽然脸发烫但还是说出来,“别不好意思,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


    柳湛转脸埋向枕头。


    就这样在床上又躺两日,柳湛腹部不用力,全凭挺背和手劲下床,萍萍拦他,柳湛笑道:“不能老在床上躺着,得通气。”


    “什么是通气?”


    柳湛耳朵红红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又说:“你别管了,都是污秽。”


    萍萍扬下巴,偏要管,之后他诸多不便,都是她或帮或扶,到哪都跟着去,两人若连体共生。晚上萍萍也继续守他,怕挤床上碰到柳湛伤口,就在床边另支一张贵妃椅,一晚又一晚将就。


    转眼柳湛养伤快一个月,年轻人好得快,不看腹部缠绕的布条,已与常人无异。萍萍却在这一日右眼皮上忽然蹿起一串叠摞的脓包,蔓延至眼尾,从眼睛疼进脑袋,再连带牙齿和半边身子都是疼的,实难忍受。


    行院们围过来却不敢靠近,说这是会传人的蛇缠疮。


    “瞎说,不传人吧?”


    “传的呀,上回王员外得的就是这个,没几天就死了,差点赖到我头上。”


    “那是他太老了,七十多该死啦……”


    “不管传不传,萍萍这几日不能出去了,不能叫客人们瞧见,不然要吓跑了。”


    花船上的小娘子们也不避讳,当着萍萍的面议论,最后还是兰姨呵了声“够了”,才安静下来。


    柳湛看向兰姨:“我会一点医术,萍萍这种我们那叫火带疮,是风湿博于血气所生……”


    “什么呀?”兰姨打断,“这是心火妄动所致!她小时候就害过一回,只有金山寺的僧医治得好。”


    那会逢着萍萍亲娘去世,又是花船生意最好的春季,她两头忙得脚不沾地,一开始随便给请了个郎中,延误病情,萍萍眼睛差点就看不见了。


    等亏后来能好转康复,不然愧对泉下萍萍娘亲。


    “事不宜迟,拖久了会失明的。”兰姨现在说起,仍心有余悸。


    柳湛在太医局学过不少,其实真能治萍萍,但他养伤这一个月,又精进不少世故人情,思及诸位姐姐说的病传人,客人,柳湛深想兰姨的话,不再多言:“兰姨,我陪萍萍上金山寺吧。”


    一叶小舟,晃晃悠悠从扬州逆上润州,盛夏江上,迎面扑来的都是热风。


    “仔细脸上别出汗。”柳湛掏帕在萍萍眼周轻沾。


    萍萍却已低头看向柳湛腰腹:“这么热出汗了你伤口怎么办?”


    柳湛旋嘴角:“我已经快好了,不会有事。”


    柳湛还是第一回来润州金山,和耳闻想象差不多,一座山非明黄即翠色,瞧着绿荫如盖,但真登上山,犹嫌树少不能遮荫。莫说脚下石阶和两侧的石头发烫,就是回眸一望,焦山和北固山掎角相夹的长江,亦滚滚升腾热气。


    萍萍的病情进展颇快,视线已有两分模糊,柳湛沿路牵着她,倒还顺利,入金山寺后,寺中僧人却说求医如求佛,心诚则灵,要一步一步磕上来的才治。


    “什么?”柳湛旋即反问,“菩萨慈航普度,难道不磕头的他就不治吗?”


    “施主莫要激动,这是规矩。”


    萍萍小时候疼糊涂了,忘记细节,这会说起回忆了下:“那年好像是兰姨背了一段路。”


    柳湛吸气:“我也能背的。”


    好在僧人并未过分为难,只让重走最后九十九级台阶,萍萍要自己磕头,柳湛叹道:“你嗑什么呀,看都看不清。”又说九十九级他走起来很快的,当磕完再次踏入金山寺时,后山的钟声骤然响起,遮蔽半天的飞鸟纷纷往前越过天王殿,萍萍和柳湛一齐抬头仰望。


    僧医们给萍萍施了灸药,还开方子,因为寺内不方便留女眷,他们要到山间的田舍休养,同时帮着寺庙照料几亩菜田,作为医病的报答。


    柳湛搀扶萍萍下山,萍萍愧疚道:“本该我照顾你,现在却成你照顾我养病。”


    柳湛面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俩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夫妻是不用言谢的。


    “再说来了金山寺,我的伤也治了啊。”这话不假,僧医顺带查看了柳湛的伤势,金山寺无论灸药,皆是野路子,与太医局的治病思路完全不同。主持已经答应柳湛,养伤期间但凡有空,都可以入寺钻研僧医。


    柳湛便常常带些僧方回田舍,又将所学知识整理成册。萍萍跟着打下手,渐渐也看了半部《黄帝内经》。


    他俩一道养病,柳湛早上爱吃粢饭团,寺中油少,遂改良只用蒸草蒸,内里不包馅料。萍萍和柳湛日日早晨伴着金山寺的诵经声,一起下厨。


    这金山寺的诵经早课非常有名,萍萍和柳湛也去听过几回,主持讲《摩邓女经》,摩邓女执着爱着佛的弟子阿难,佛问摩邓女究竟爱阿难什么?


    摩邓女说,我爱阿难的眼,爱阿难的鼻,爱他的口,爱他的耳和身。


    佛祖却说阿难眼中有泪,鼻中有洟,口中有唾,耳中有垢,身中有不干净,臭烘烘的屎尿,有什么好爱的呢?


    讲到这萍萍和柳湛不约而同想到两场病,彼此的眼泪鼻涕,口水耳垢,甚至那些不干不净,臭烘烘的东西都互相见过了。


    眼前人好的坏的,再无一处不知晓。


    可他们还爱着。


    还更爱了。


    离开天王殿时萍萍扭头看向门边对联,落在下联“觉有情”三字,柳湛走近牵起方才在殿中不能牵的手:“我也这样觉得。”


    今夏酷热,到八、九月仍不见凉,他们照料的数亩菜田需时常降热、避暑,一开始柳湛不知道,菜快晒死了,才学着扎棍搭棚,棚上再涂些泥浆。这一行萍萍亦是生手,二人学着一起在行间铺稻


    草和碎秸秆,让地面变凉。


    柳湛抹了把额上的汗:“我家里每年都会有一天下地犁田,一直以为那就是耕种,现在才晓得都是假的。”


    春分日官家亲御耒耜,却原来是做做样子。


    他边说边压实泥土,免得待会浇水冲走:“这才是真。”


    萍萍睹见他不住擦汗,起身倒了碗旁边备的凉水,递给柳湛:“累了吧?这天也忒热了!”


    “不累。”柳湛笑道,“怨天者无志。”


    萍萍没觉得他呛声,反而也笑起来:“这是《荀子》说的。”


    柳湛喝完,给萍萍也倒一碗,递给她:“我早想问了,你读的书都是兰姨教的吗?”


    “不是,识字读书都是我娘教的。她走以后就是我自己乱看乱读了。”萍萍微微歪脑袋,眼珠转动,嘴角翘起,“我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吃东西的时候不管多急的事,也不回答我,一定要口里吃完了才说话。我每回吃着东西开口,都要挨她一顿骂。”


    柳湛带笑倾听,心里却已学会暗中深思,往坏处想,岳母在做官妓前,极有可能是位贵女。


    “泰水贵姓?”柳湛问,追忆二十年前左右被抄家的官,也许能对上号。


    知道他不反感,萍萍挠了下柳湛的脸:“你傻呀,我要晓得姓,我不就有姓啦?”她垂眼,“我娘船上唤作玉英,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心里闷得难受,她没看就抬手轻轻打了柳湛一下,不小心敲在腹上,萍萍旋即扶住,急眼道:“疼不疼?”


    还缠着布条呢。


    “早不疼了。”柳湛笑道,“方才你打的也不疼,比蚊子叮还轻。”


    萍萍不禁想白他一眼,却又心一软,轻道:“当时你要不挡在我前面,兴许就不会乱,不会受伤。”


    片刻,柳湛抬手抚上她的脸:“我愿意为你去死。”


    “你个傻子!”她想想柳湛在扬州城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透着傻气,不由再嗔,“你就是傻子。”


    柳湛噙笑,心道自己不傻,只不过喜欢以诚待人,也以为世人皆同自己家人一样,以诚相待。


    他本来想否认,张嘴后迟滞须臾,改口:“我是傻子。”


    萍萍低头咬唇,其实傻子也挺好,她也快做傻子了。


    要是柳湛遇险,好像也愿意为他去死,本来结发为夫妻,就该黄泉共为友。


    这一日后,山上下了一场连绵的雨,热气稍微褪些,但下雨的日子变得只能待在屋里,好在田舍里有琴,还有一只九连环。


    两人一起解连环,萍萍才晓得阿湛的琴弹得如此出色,她凭栏闭眼,但觉千枝万叶风飕飕。


    柳湛说,这首曲子叫《松入风》。


    九连环解了两遍,琴听无数,雨还在下,他们就用之前捡的过季梅子做糖渍,没想到柳湛那么贪嘴,天天偷吃,罐子藏到床底下他都能找到。


    雨停后他们出来逛,地上干了,就在山径席地而坐,微风拂面,发丝乱飞,萍萍在柳湛怀中向上仰望,忍不住抬手摸上他耳后小痣。


    指尖刚一触上,柳湛就转回头与她对视,他的眸子里全是烟火气,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他抓住萍萍的手,将她掌心贴到自己颊上:“萍萍,我们以后就在润州生活,开家汤饼店吧?”


    “主卖银丝面,臊子就鱼桐皮或笋泼肉,夏天……夏天再兼卖些冷淘,可好?”


    “那什么时候开呢?”


    “过几年吧。”


    “过多少年?”


    柳湛想了想,如果太子之位让给阿七,回家要有许多事情处理:“最迟六年,给我六年时间。”


    萍萍算了下:“六年好久啊,到时候我都二十三了……”


    柳湛想,二十三也不老,将她拥紧。


    日往西斜,二人十指紧扣回田舍,寺里匀的灯油少,没掌灯,二人躺在床上说话。


    萍萍小声商议:“我们明日同方丈们告辞,回扬州吧。”


    “是该回去了。”柳湛牵着她的手,穿过指缝,“先回扬州,然后我带你回一趟东京。”


    “好啊……”萍萍压低下巴埋进他怀里,柳湛起初仅习惯性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但很快就心思活络,蠢蠢欲动。


    萍萍道他腹上有伤,坚持要在上面。


    摆弄良久,柳湛都有些不得劲,最后还是耐不住一个翻身压下,先是手肘撑着,而后改成手掌,低低喘气:“还是我来。”


    渐渐直脖扬起下巴。


    一室旖旎。


    ……


    翌日二人同主持、方丈等一一说好,道了谢,就回屋里收拾下山。


    临行萍萍上妆,说要让兰姨她们都瞧见自己在山上养得漂漂亮亮的,柳湛在旁伫着,看了片刻,笑道:“让我帮你画一回吧。”


    萍萍愣了下,将螺子黛递给他。


    柳湛蹲下,萍萍道:“蹲下画不方便吧?”她让了半边妆凳,“要不也坐上来?”


    柳湛摇头,学她刚才将螺子黛蘸水,顺着萍萍原有眉形一顺描摹,他不会画眉,但会作画,一样道理,瞥见眉下萍萍时不时微眨的双眼,亮晶晶的,柳湛差点一笔画歪。


    “闭眼。”他下令。


    萍萍闭眼笑道:“怎么这么多要求?”


    柳湛专注她的眉:“你睁眼我会分心。”


    画完两人同时望向镜中,如水映二人倒影,萍萍点评:“还不错。”


    接下来是口脂,柳湛洗干净手,食指指腹将凝膏一点点抹于萍萍唇上,愈摸身下火愈旺,涂好瞧着鲜红欲滴的唇,再也忍不住凑前用唇封住。


    萍萍唔唔两声,等一个绵长的吻尽,粘丝分开,她才瞪他一眼,嗔道:“都被你吃光得重画了!”


    “那就再画。”柳湛灼灼道。就在这时响起两声叩门,一个萍萍陌生的声音发问:“郎君,您在里面吗?”


    “谁?”许久未闻,柳湛对这个声音也有些陌生了。


    “郎君,是我,蒋望回。”


    “进来。”柳湛回话后牵起萍萍的手,小声告诉她,“是我朋友。”


    萍萍点头,蒋望回则听令推门,先瞥的柳湛,睹见唇上糊花的口脂,愣了下,而后才瞟眼柳湛旁边佳人,整个人僵住,定定望着她。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柳湛发现自己不喜欢蒋望回这样盯着萍萍看, 他本能移步,挡住萍萍。


    蒋望回见状回神,迅速低头。


    柳湛启唇介绍:“望回, 这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萍萍。”


    蒋望回闻言抬首, 眸中俱是震惊,两眉亦拧起,柳湛却已扭头给萍萍引荐, “这位是我朋友蒋望回。”


    萍萍踮脚, 目光跃过柳湛肩膀,从下往上打量蒋望回, 阿湛高,阿湛的朋友也高,京师是不是人人都身材修长?


    那她去不成小矮子了?


    萍萍不小心对上蒋望回眼睛,他立即垂首,萍萍也低下头去,屈膝行礼:“见过蒋官人。”


    蒋望回忙回礼:“问萍娘子安。”


    头仍埋着不抬。


    柳湛径直发问:“望回,令太医看了后我嬷嬷可有好转?”


    蒋望回再次猝然抬首, 瞪大双眼, 唇嚅了又嚅。


    柳湛见状心一紧:“怎么了?可是嬷嬷出事了?她还好吗?”


    蒋望回仍未即刻应声, 左右张望, 而后眺向萍萍,拱手躬身:“萍娘子,可否允在下和郎君私下讲两句话?”


    萍萍点头, 干脆应允:“行啊!”


    蒋望回便眼神示意柳湛出门,柳湛拧眉,不晓得有什么事非要私下说, 但还是随蒋望回出门。二人立在田边,一排排绿叶菜扎在地里,不知哪来一只野麻雀,柳湛怕它啄坏菜,弯腰伸手去赶,蒋望回拽着柳湛的胳膊拉远,眼瞅着在往山下走,柳湛定住:“你拉我下山作甚?”他回头望田舍,“萍萍还在家里呢!”


    柳湛灵光一闪,抽出手,上下打量蒋望回:“你不会打算绑我回京师吧?”


    蒋望回亦扫视柳湛,片刻,先告知:“令太医已抵宫中,属下离宫时他正为太后娘娘诊治,病情暂还稳定。”


    柳湛闻


    言长吁口气。


    蒋望回压低声音再道:“但殿下所议之事,不应该被外人听见。”


    柳湛终于明白蒋望回为什么吞吞吐吐,非要私下讲了。他蹙眉不悦:“方才介绍过了,萍萍不是外人。”


    “还说呢,”蒋望回咬牙切齿,“殿下哪来的未过门的娘子?”


    立太子妃的事官家压根就没提上议程,皇后亦未相看贵女,别太荒谬。


    柳湛莞尔,原来蒋望回方才紧盯萍萍,是吃惊他有女人了。


    之前的不快释怀,柳湛正要开口,就见蒋望回吸气再道:“令太医说殿下在扬州,属下当即来扬州找。遍寻不见,直到江边燕馆才打听到些许音讯。”那是蒋望回头回踏入烟花地,此刻说起,双耳犹红,“他们说殿下陪一红颜知己上金山寺求医去了,当真如此?”


    蒋望回难以置信,祈愿这不是真的。


    柳湛颔首:“是。”他旋起嘴角,萍萍的确是他此生的红颜知己。


    蒋望回悬着的心直直坠落,面露难色:“那萍娘子也是行院?”


    柳湛道:“是与不是,有甚区别。”


    蒋望回痛心疾首:“殿下怎能学那班浪荡子?欢场里做一日夫妻,信口开河!”


    “你误会了,不是一日夫妻,胡乱称呼,我是真心想娶她。”


    “什么?殿下您糊涂!”蒋望回脱口而出,意识到失言,侧首抿唇缓了缓,才续道:“殿下的太子妃将来注定是位贵女。莫说纳烟花娘子有损殿下声誉,就算真将萍娘子收进东宫,以她的身份必定遭受排挤,殿下既然敬爱萍娘子到要立为正妻,难道忍心到时候她受伤害?”


    柳湛挑眉:“你怎么也这样说?”


    蒋望回还要语重心长,柳湛抢先一步发问:“你们家里向来是不纳妾,一世一双人的,对吧?”


    蒋望回愕然,怎么突然扯到自己家里?


    柳湛朝蒋望回点了下脑袋,“万一将来你遇到想厮守终生的娘子,她刚好不是贵女,出身不行,你当如何?”


    蒋望回抿唇定在原地。


    柳湛转身回田舍:“不说了,我还要和萍萍回扬州,已经误了时辰。”


    他觉得自己的母后不是贵女,父皇也一定会娶她。


    他见过最坚定的选择,所以自己也一定能坚贞选择萍萍。


    “殿下!”蒋望回追着柳湛走过菜田,“殿下记不记得……”


    柳湛以为他还要劝自己放弃,抬手不耐烦道:“莫再说了!”


    蒋望回嚅唇,从后往斜前方望,只能瞥见柳湛侧颜,他凝视着想,太子应该已经忘了,只有自己记得。


    柳湛一跨进田舍,萍萍就迎上来笑问:“怎么聊了这么久?”


    柳湛不愿她伤心,竟然学会撒谎:“说些江南趣事,他第1回 来,什么都新鲜。”


    还是不习惯,撒谎时会摸鼻子,躲避对视。


    萍萍全心全意信任柳湛,当了真,接下来下山,竟给蒋望回时不时讲些润扬一带风土人情,以为待客。


    蒋望回大多数时候低着头,偶尔瞟她一眼,回应几个字。


    萍萍也不恼,每个人性情不同,有人唠叨,有人寡言,没必要因为这生嫌隙,她问蒋望回:“仰望颜回……那你的表字是不是叫希颜呀?”


    蒋望回垂首作答:“在下还未行冠礼,但将来……应该会这样取吧。”说完飞快瞟萍萍一眼,她已经大步跑去前面挽柳湛胳膊。


    蒋望回注视前方一对身影,柳湛低头,萍萍踮脚,说着悄悄话,欢声笑语。


    蒋望回本该垂眼,眼观鼻,鼻观心,却不由自主视线粘在二人身上。


    他一路沉默,下到山底码头,柳湛和萍萍先跳上船,招手呼唤,蒋望回也仅只脚下加快,两瓣唇始终粘着。


    趁蒋望回还在走甲板,萍萍手放耳边,柳湛见状低头凑近,她悄悄道:“你这位朋友好像不太开心。”


    “怎么这么说?”柳湛反问。


    “我看他沿路都板着脸。”


    “他就这样,天生不爱笑,其实人还好,你别介意。”


    柳湛话音落地不久,蒋望回就上到船头,也不知听见没有。


    这艘回扬州的船有两名梢公,另加五名船客,舟悠悠往下游漂,不需要怎么用力,于是当中一位梢公腾出手,捞了一网小鱼,皆只指长,船客中有位卖油郎贡献半锅香油,大伙合力把鱼都炸了。萍萍和柳湛近半年在金山寺寡油,馋得厉害,萍萍甚至肚子叫了一声。


    刚炸好,二人不顾烫就大快朵颐,萍萍看蒋望回一直不吃,便主动装了一盘给他:“尝尝,不腥的。”


    蒋望回缓道声谢,双手接过,刚将一条鱼送入口中,萍萍就边嚼边补充:“刺不用吐,已经炸酥了可以直接吃。”


    蒋望回鱼已入口,将整条吃完,才回道:“好的,多谢。”


    萍萍愣了须臾,反应过来,这人和娘亲一样,口中有食物绝对不说话,她不由对好感倍生,冲他一笑。蒋望回瞧见,觉她眼里是涡旋,酒窝里也是涡旋,带着人下陷。


    “望回。”柳湛唤蒋望回,冲卖油郎那边扬下巴,蒋望回会意,站起走远,向卖油郎和船家支付油钱和鱼钱。额外多付许多,众人都忙不迭称谢。


    夕阳西沉,夏末初秋的晚霞现出独特的粉蓝两色,一艘北上的客船迎面擦过,众人皆睹见船上扎的红绸,柳湛手肘轻拐萍萍:“这是船上迎亲吗?”


    萍萍视线追随那红绸船扭脖,船上门窗紧闭,完全看不见里面的人:“不知道啊……一般迎亲都会站在船头的。”


    抵达扬州已是深夜,江边却仍灯烛荧煌,上下相照,一排排浓妆行院凭栏挥帕,萍萍伫立凝望,嘴里念叨:“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蒋望回闻声瞥了她一眼。


    萍萍和自家的行院们对上眼,旋即泛笑,低头嘀咕:“一屋子神仙。”


    蒋望回再次瞥萍萍,她半张脸隐在暗处,能瞧见的半张明眸如水,绿鬓似云,还有个浅浅的酒窝。萍萍身后倒映半江灯火,涟漪晃船,船又晃他的心。


    他想,仙子只在身边。


    萍萍仨人进画舫绕开主廊槏面,上楼先找兰姨,叩厢房门良久,兰姨才出来问:“什么事?”


    门未关,仨人皆瞧见房中坐着位中年男子,锦袍玉带,气度不凡,柳湛第1回 见,以为是兰姨恩客,却见萍萍朝屋里行了个礼:“凤叔。”


    男子亦隔空颔首回应。


    柳湛便转而认定此人是副末色提到的那位兰姨相好。


    萍萍已转头问兰姨:“今日家里有人出嫁吗?”


    原来她仍记挂那艘红绸船。


    “妙妙嫁去蜀地了。”兰姨不咸不淡回。


    “什么?”萍萍一下反应不过来,“怎么这么突然?都不和我们说声。”


    “你在和尚庙里,怎么说?”兰姨白一眼,告知,“她嫁的崔员外。”


    崔员外每回走商来扬州都会照顾妙妙生意,后来没商走了,人还是会来。


    大家都瞧在眼里,不突然,不意外。


    再则崔员外虽是商户,却知书达理,读书人都爱救风尘。


    “她嫁那么远,那果儿狗儿他们呢?”


    萍萍念叨的是妙妙子女的名字。


    兰姨不语,那自然没带去。崔员外花一百两买下妙妙的和离书,又给她的儿女们留下另外一百两,怕赌鬼贪了,托到兰姨这里。


    还说以后会时常从蜀地寄钱,让兰姨多关照自己子女。


    说到这兰姨不满,谁知道妙妙将来寄不寄。


    “崔员外不是快七十了吗?”萍萍追问。


    兰姨横她一眼:“妙妙也不年轻!”


    这是妙妙离开时自己说的话,她说崔员外除了年纪大点,旁的都好,娶过去就是续弦。


    再则,崔员外一直没有子女,她生过四个,想来也是因为好生养相中她。


    兰姨眼皮挑了下:“不聊这了。”


    走了的人,不值得再说。


    她打算下楼看看堂中生意如何,抬眼却瞥见柳湛身后蒋望回,神色骤凛,半晌,手垂入袖中询问:“这位是……?”


    屋内那位萍萍称呼凤叔的冉冉踱出,眺着蒋望回笑道:“你不是前两天来打听过吗?”


    兰姨扭头冷问:“打听什么?”


    凤叔便将蒋望回打听柳湛的事一说,又说那会刚好自己在船上。


    “是,他是我朋友,”柳湛附和,“特地从东京来寻我的。”


    蒋望回亦出列:“见过兰娘子,在下蒋望回。”


    兰姨沉默须臾,扭头吩咐柳湛:“阿湛,你进来。”


    说着竟公然抛下众人,只和柳湛进屋。


    关紧门,兰姨的厢房是套间,竟挑起水晶帘,领他进里面。


    柳湛睹见梨花床,转身背对。


    兰姨跪下请罪:“方才没用尊称,还望殿下恕罪。”


    柳湛连忙将她扶起:“您唤我阿湛,我还高兴呢,觉得和你们更亲近了。”能融入萍萍亲友,是好事,他说着翘高唇角。


    兰姨却无丝毫笑意:“殿下,民女可不可以打听下,这位来找您的蒋小官人出自哪家高门?”


    柳湛笑道:“他是蒋经略相公的长子。”


    兰姨声音发抖:“蒋玄是不是已经生了十几个孩子了?”


    柳湛觉出异样,怔了下,方摇头:“他只一位夫人,生一子一女,子嗣不厚。”


    兰姨忽变满面怒容,瞪着柳湛。


    柳湛恍觉兰姨要骂他,她张口却道:“殿下若还同门外姓蒋的往来,萍萍就不嫁你了!”


    说完,胸腹不住起伏,柳湛发现兰姨胳膊也在微微颤动。


    他懵的,两分委屈,但仍放柔声音:“怎么了?”


    兰姨抬腿往外走,怒气冲冲:“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再敢进我的画舫腿打断!”


    柳湛急忙拉住:“兰姨莫冲动!”


    本来只想虚拉一下,没想到兰姨这么大的劲,柳湛于是加重力道,女子难与习武男子拼力气,兰姨再进不得。柳湛就伫在兰姨身边,另一只臂垂下,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已做好了被她掌掴的准备。


    他柔声劝慰:“莫生气。”


    “我怎么能不气!”兰姨回头,一开始恶狠狠盯着柳湛,咬牙切齿,念叨着,念叨着,同样话就成了哽咽:“我怎么能不气……”


    她颓然蹲下,捂脸抽泣,又怕萍萍还在外面听见,捂紧嘴巴。


    柳湛也蹲下来,声音低轻:“兰姨,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道,“我们小声点,外面听不见的。”


    兰姨抬头凝睇柳湛,她是个极有风韵的女人,平时并不觉老,此刻面上却忽现沧桑。


    她用一双泪眼无声倾诉:殿下是否知道,女人不是生来就沦落风尘。


    柳湛见她视线在自己脸上来回扫,不敢眨眼。


    “若民女说,萍萍的亲娘从前也是正儿八经的贵女,殿下信吗?”


    果然,柳湛笃定道:“我信。”


    “她是尚书家的嫡出娘子,我是娘子的贴身女使。”兰姨顿了下,重新咬牙切齿,“蒋玄,是娘子青梅竹马,口头议过亲的未婚夫。”


    那时候他还不是经略相公,是蒋小将军,青衫少年,呼鹰嗾犬,时不时偷偷翻墙到她家来。手上总带一份礼物,曹记胭脂、梁家珠铺的花冠、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汴京城但凡出了奇物,他都要捧到她家娘子面前。


    蒋有时也会给她这个做女使的捎带一份。为了传话,亦会讨好的喊上一句“好姐姐”,可不似花船里喊姐姐。


    “有一回蒋玄家里要给他择通房,娘子知道了,和他大吵一架,两个多月没理他。”兰姨再次止语,深深吸了口气,才有气力继续讲下去,“后来蒋玄知道错了,来赔罪,荷花池畔,我亲耳听见对娘子承诺,说从前不知,以后定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唱妇随,除却娘子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她失声痛哭:“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忽然庆幸娘子去得早,要是活到如今,眼见同蒋玄七、八分相似的少年,得多伤心。


    柳湛心里难受得紧,忍不住问:“泰水入教坊后,经略相公为什么没有去寻?”


    兰姨闻言眼泪淌得更凶,这也是她多年来一直想质问蒋玄的问题。


    虽然娘子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但曾瞧见娘子屡次垂泪,心里定然也是想问的。


    没有来,蒋玄一次都没有来找过。


    柳湛却已经差不多明了,二十年官家奉先皇遗诏继位,三大王不服,谋逆事败,追随他的几位逆臣贼子均株连九族。


    当中的确有位尚书,族中男子皆斩,女子没入教坊司。


    蒋家握兵权恐帝王猜忌,向来是不站队的。


    柳湛弓起身,脑袋疼,他不想思忖这些,不求甚解,更不想参与。


    柳湛喘了几口气,明知道这事是同官家对着干,却仍忍不住宽慰、许诺:“我以后有机会,帮泰水重查当年案情。”


    兰姨闻言转蹲为跪,激动得不住磕头:“殿下若真能为娘子一家翻案,民女不仅今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往后生生世世,亦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父债子偿


    兰姨忽然记起一事, 兀地看向柳湛,纵使泪眼朦胧,也能觉出她眸中紧张。


    柳湛同样蹲着, 但身量比兰姨高许多, 她成仰望, 柳湛见状再猫低些,变成平视。他猜兰姨担心萍萍知晓实情,那亦是柳湛的担忧, 也不愿见萍萍徒增悲伤。


    他越来越体会到不是事事都该直言, 有些话必须烂在肚子里,有时候不得不讲谎话。


    出了宫门, 才知世路崎岖,人情复杂。


    他以前太欠考虑了,但仍想为萍萍挡住纷纷扰扰,让她简单些。


    柳湛许诺兰姨:“你放心,今夜的对谈出了这个门,我不会再对任何人讲起。”


    兰姨跪谢:“多谢殿下。体恤。”


    柳湛将她扶起,忍不住多嘴:“那萍萍的爹爹是谁?您知道吗?”


    “不知。”兰姨摇头, 萍萍样貌肖似娘子, 再加上那段日子恩客如过江之鲫, 实难断言。


    兰姨忽地挑眉, 误会柳湛乱猜,沉了脸——娘子入教坊时是完璧之身,同那人清清白白!


    当年那人碰个手就全身通红, 有一回去边关前非要为娘子作画,说千里之外想她了就瞧瞧,还是要留一辈子, 他画了半个月,每到凸凹有致处就红脸,明明和娘子隔着一丈多。


    “外面那人多大了?”她闷闷地问。


    柳湛愣了愣,反应过来问的蒋望回。


    他如实告知,兰姨一听蒋望回比萍萍还年长两岁,愈发气闷。


    *


    一刻钟前,柳湛随兰姨进门后,蒋望回瞥了萍萍一眼,无声询问原因。


    她也不知道,和他面面相觑。


    凤叔笑道:“别在这干等,走,找个坐的地方,请你们喝茶。”


    蒋望回又偷瞟萍萍,见她点头,便也跟着凤叔走。


    仨人依旧绕开主廊,虽然瞧不见,但能听见一些靡靡音,蒋望回耳力非凡,甚至连喘息都听得清晰。他两颊发烫,如芒在背,过会又觉这舫里香浓,呼吸不畅。


    蒋望回观察萍萍和凤叔,见二人皆一脸坦荡,只得喉头滑动,暗暗压下不自在。


    凤叔领他们到了间敞门的阁子,雅致幽静,博古架上摆着些古玩,不似花船,倒像置身茶坊。


    凤叔笑道:“这里离得不远,他们出来就能找过来。”


    他在兰姨的画舫里点茶也是要付钱的,要了一壶青团饼,女使奉好,凤叔和萍萍都接过喝了,唯独蒋望回道了谢,却


    将茶盏放回几上。


    凤叔只当未见,转面向萍萍,笑问些金山上发生的事情,聊了一会,有人不打招呼,径直跨进房来。


    萍萍以为是阿湛回来了,含笑望去,一息眸光黯下来——不是阿湛。


    来人孤身一人,着鸦青圆领袍,摘下幂篱,现出一张黑黝但五官深邃的脸,竟是占利。


    萍萍立马朝凤叔身后靠。凤叔笑问占利:“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占利手攥着幂篱,亦笑:“我有两句话想私下同萍萍讲——”


    “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萍萍打断。她心里的占利不择手段,又有那么多旧怨,跟他私底下去,那不是羊入虎口,自入圈套?


    占利闻言,抿唇凝视萍萍。


    萍萍避开对视,将占利往日那些毒辣手段都过了一遍,想好怎么防备避免,她不想受到伤害。


    占利翘起唇角,又放平,凝视萍萍道:“从前是我没有向你表明我的心意。”


    萍萍错愕,而后很快明白过来——这是男女间的示好。


    占利喜欢她。


    她觉得很荒谬。


    他有什么心意呢?


    她只看到占利时不时给她,给兰姨的花船使绊子,故意为难,平时碰见没声招呼,甚至连个笑都没有,还放任他的属下奚落她。


    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占利的心意,只有恶意。


    想到这萍萍愈发思念阿湛,觉得他好。


    见萍萍始终垂首,占利以为她羞赧,笑着再道:“跟我走吧。”


    他们两小无猜,只要他说清,在萍萍心里谁能赢得过他?


    萍萍却抬头直视占利:“你读过诗三百里的《行露》吗?”


    她的眼神太冷了,占利也能发现那里面没有情意,他心一沉,拧眉反问:“你选那人就是因为他读书?”


    此话一出,萍萍便知鸡同鸭讲,但还是表明了决心:“里面有句话说,‘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占利听不懂,感觉不是好话,他是偷溜进来的,不能多待,但也不能空来一场,上前欲绕过凤叔触碰萍萍,凤叔呵斥:“你做什么?”


    占利才不惧不会武的,依旧往前逼,萍萍不得不再往后躲,左侧是空地,右边是蒋望回。萍萍犹豫了下,不能连累不熟的人,选择往左躲,眼看要被占利抓到,蒋望回忽挡在萍萍身前,同占利结结实实对了一掌。


    蒋望回分腿立着,只微微晃了晃身,占利却挡不住向后滑退数丈,撞倒博古架,砸他一身。占利绷紧面庞,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厉害的?


    “吵吵闹闹的在做什么?”兰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占利环扫一眼,果断破窗,如鱼跃出。


    兰姨明明瞅见占利身影,进门却要冲蒋望回发火:“这是怎么了?怎么打杂成这样!”


    她敛眉,讥讽一笑:“不知民女哪里得罪了小官人,要这样千里迢迢来砸我场子的。”


    “小官人,用心良苦呐!”


    蒋望回躬身赔礼:“着实对不住,损坏的财物在下一并赔偿。”说着要掏交子,兰姨一想这是蒋家的钱就嫌脏,狠狠剜了他一眼:“惊到客人,影响了生意怎么算?”


    蒋望回思忖须臾,正要再开口,兰姨已经抢在他前面下令:“来人,把这来砸场的泼皮无赖撵出去!”


    “兰姨他不是无赖!”萍萍出声辩护,兰姨可不能是非不分,“您方才没瞧见,误会了,是蒋小官人打退占利,嘶——”


    萍萍右手突然被兰姨掐住,下手又急又重,痛得她咧嘴,百般不解看向兰姨,兰姨却瞪她一眼,反倒有责备之意。


    萍萍再眺柳湛,他面上现出犯难色,但紧闭双唇,竟不为蒋望回说话。


    大家都怎么了?


    亲眼目睹的人只有自己和凤叔,凤叔又对兰姨唯命是从,那要是自己再不发声,蒋小官人就要一辈子蒙冤,想到这萍萍生起勇气,哪怕虎口被紧紧掐着,依旧重复:“兰姨这事不该怪蒋小官人——”


    “萍娘子无需多言。”这次却是蒋望回不紧不慢打断她。


    萍萍错愕扭头去看蒋望回,他却已转身朝兰姨再鞠一躬,放下两张百两的交子:“在下告辞。”


    说罢便转身离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隐隐觉着众人都不想他待在画舫里,那就走快点吧!


    蒋望回大步流星。


    走下甲板,远离画舫亦远离了喧嚣,周遭顿时安静,深夜寒风阵阵皆吹在身上,蒋望回没有回头望那些灯火,仍往前走,那一掌对方用了全力,其实他也有伤到筋脉,这会钝痛上来,蒋望回抚了抚胸口,一会想萍娘子竟与旁的男子牵扯不清,这种女子,绝不是太子良配,一会又琢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多想就挡在萍萍身前?


    可能是不想太子的女人受伤吧,为了太子。


    但太子方才竟然不围护自己,蒋望回心生难受,而后就被他自己压了回去,只担心刚才太子的无动于衷是被什么迷惑心智,可别真堕落了,辜负了官家皇后,天下子民。


    少顷,蒋望回又忍不住委屈困惑,众人哪来的敌意?又想,萍娘子虽是行院,但刚刚替自己申辩,走的时候应该同她道声谢的。


    “阿兄。”


    蒋望回听见熟悉声音,抬首一眺,前方钿车宝马停驻,蒋音和挑着车窗帘正笑唤他:“阿兄,我在这里!”


    蒋望回快步走向马车:“你怎么来了?”


    昏昏暗夜,离得近才发现车厢还坐着一位美妇,二女使执羽扇立于身后。蒋望回大惊下跪:“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温和笑道:“进来说话。”


    蒋望回站起,始终弓着身子钻进车厢。


    皇后笑问:“你从哪里来的?可曾找到娑罗奴?”又虚抬了下手,道:“这地方本来就不宽敞,别跪了,坐着说吧。”


    蒋望回谢过之后,盘膝坐好,见皇后和颜悦色却难掩关切紧张,蒋音和亦灼灼盯着他。


    蒋望回想了想,将所有所闻如实禀报。


    他余光窥见皇后变了脸色,以为她担心太子名誉,却不知是那车窗帘被夜风掀起一角,皇后瞥见了一个从甲板上下来的男人。


    那时候她刚晓得自个的真实处境,满腔愤懑下,做了一件浑噩之事,年轻不计后果,只想着报复,并几分自甘堕落。


    现在想来,那是一件对自己极不利的事,不该犯的。


    *


    画舫。


    蒋望回被撵走,萍萍还是忍不住替他说叨。


    该滚的滚了,兰姨放开萍萍的手,飞她一眼:“刚才在房里问了许多金山上的事情,白关心你了!”


    “问什么?”萍萍追问。


    柳湛顿了顿,而后上前笑道:“兰姨担心你在那有没有受欺负,吃穿用度可有委屈。”


    “那怎么不直接问我?”


    柳湛分唇正想如何回,兰姨哼哼接话:“阿湛是个妻管严,要是你在场,一个眼神瞪去让瞒,他敢讲实话?”


    萍萍听了舔了下唇,笑着上前抱住兰姨。


    兰姨这才泛起笑意,拍拍腰间萍萍手背:“好了好了,这都给我砸坏了,”她指一碎成数瓣的白玉观音,“这连菩萨都给我砸坏了,我能不气吗?”


    “气昏头了,气昏头了。”察言观色的凤叔旋即附和。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如梦似幻


    *


    画舫后面连着数艘小船, 中连甲板,萍萍和柳湛帮着收拾完狼藉,穿过甲板, 柳湛先跨上其中一艘, 然后牵她, 也跳上船。


    哗哗水声,甲板上支杆晾着衣裳,柳湛在船头坐下。


    萍萍看了会柳湛, 笑道:“太亮了眼睛刺着, 我灭一盏?”


    柳湛冲她点了下脑袋,继而转过身眺望前方江面。


    萍萍吹完灯走到柳湛身边, 撑甲板慢慢坐下。柳湛见状覆上她那只撑着的手,等她坐稳时已变成十指紧扣。


    他感觉她有点奇怪,便向她笑了笑,萍萍突然凑近,唇贴上唇,喂给他一颗刚刚借口吹灯,偷偷衔起的糖。


    柳湛虽然耳红, 但很喜欢, 垂下头笑, 长长的


    羽睫微颤。


    还亮的灯笼光刚好照在他一侧脸上, 萍萍就伸手挠了下那亮处的脸:“开心点了吗?”


    柳湛讶异,她看出自己心绪低落?


    “你呀,蹶个腚我就知道你要放。屁。”这话她经常听船上人说, 不觉粗鲁,“从画舫一路走到这里,你都闷闷不乐, 是因为没帮蒋小官人说话吗?”萍萍扭身直勾勾盯着柳湛,手握紧他的手,“我猜……你想帮,但不敢得罪兰姨,怕她一气之下再次阻拦你娶我,所以没吱声。可事后又觉对不起朋友,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这样?”她咬唇,“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


    柳湛默道:那倒不是,他主要困于萍萍的身世。


    同样十六、七岁,自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却那样苦。


    他沿路都在思忖,以后怎么不让她再受半点苦,却没想到一时忘形,情绪流露脸上,反而令她担心。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永远对得起我,你也千万不要自责。”柳湛高高扬起嘴角绽笑,不想再让萍萍忧心。


    他想,宫中生活优渥,父皇、母后和太后嬷嬷又都疼爱晚辈,萍萍以后嫁进来会拥有许多家人和关爱,就不会再吃苦了,只余甜了。


    就像他刚刚含化的那颗糖一样,现在还在回甘。


    柳湛抓着萍萍的手扬了扬:“你快点嫁给我吧!嫁进来我带你去见嬷嬷和爹娘。”


    “对了,”萍萍问,“说到这,蒋小官人有带来你嬷嬷的消息吗?太医看后可有好转?”


    “他说令太医在治了。”江风吹起柳湛的马尾,少年仰头望天,“不知道嬷嬷什么时候才能好,反正我一定要救好她。”他转头朝萍萍看来,“我小时候身子特别弱,有一回卧床许久,大家都说我活不了了,是嬷嬷在娑罗树下为我求了七天七夜,以性命发愿,求得我转醒过来。这件事后,我的小名就改成了娑罗奴。”


    “娑罗奴。”萍萍轻唤,眸光和照在涟漪上的亮光一模一样。


    柳湛抬手,指尖轻柔缓慢触向她的面颊,忽地神色一凛:“有人来了。”


    萍萍和柳湛皆以为是占利,警惕躲入舱中。


    一艘客船驶向画舫,一男子带着长随登上隔壁船甲板,朝画舫内走去。灯光照耀下能朦胧瞧个大概,明显不是占利,萍萍伸脖望得久了些,柳湛便问:“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但他可能不记得我了。”萍萍盯着画舫回话,她也同柳湛说起上回副末色提及的红莲娘子,从良嫁去外地,又九死一生逃回来。


    “就是他!”萍萍结合身形样貌走姿,笃定,“以妾礼迎的莲娘子,到异地他乡却欺负她无依无靠,强做外室。”她唾了一口,“他家里人差点要了莲娘子性命,还有脸来?”


    舫中莲娘子应该也不欢迎他,她歌喉婉转高亢,此刻叱骂亦高亢,传出舫来,回荡江上。


    同时一并奏响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莲娘子那间房窗开,数样物拾被掷入江中。


    男子很快出舫原路返回,黑夜里都能瞧见他的黑脸,他上了船,逆流而上梢公竟能划得那样快。


    折返路上,柳湛将男子瞧得仔细些,嗫嚅:“我好像也认识他。”


    “你也认识?”萍萍睁圆杏眼。


    柳湛点头:“少时一起读过几年书。”他盯着江上若箭,快到要瞧不见的舟,紧拧双眉,“离京前刚听说他订了亲。”


    还是他老师的女儿,所以记这事清晰。


    “订的哪家娘子?”萍萍问出口就反悔了,“算了你别告诉我!”


    糟心事,不想打听。再则,闹成这样,那男子以后指定不会来了。


    柳湛合唇。


    一轮如钩冷月,倒映江心。


    四日后,萍萍和柳湛又来到小船上,忽觉左侧风袭,二人一同瞧见蒋望回脚尖点地,踏水行来——他入不得画舫,只能如此。


    柳湛噙笑,刚启唇就听蒋望回禀道:“郎君,主母寻来。”


    柳湛眼睛一亮,母后来了吗?


    他抓起萍萍的手:“走,带你去见婆母。”


    萍萍顿时脸红,任由他牵着走出去四、五步,才镇定心神,紧张问:“我现在这样子去见会不会失礼?”


    要不要打扮下,再备点礼物?


    柳湛扭头笑瞟她一眼,笃定道:“你放心吧,她没那么严苛。”


    母后肯定会喜欢萍萍的,萍萍也会喜欢上母后,柳湛脑海里禁不住浮想母后和萍萍相视一笑的场景。


    他不禁咧嘴。


    萍萍仍不放心,追问婆母喜好?又问大户人家一般如何说话面见,担心自己失了礼节。


    蒋望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回望一眼,甲板微晃,她问一句柳湛答一句,两人攥着手互看对方,一个担心一个笑。


    蒋望回忽地蹙眉,时至今日,太子究竟告没告诉萍娘子真实身份?


    正想着,听见后面柳湛说:“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娘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蒋望回原本已经转回脑袋,却忍不住再次朝后偷瞄——萍萍定住没再走了,神情呆滞。


    蒋望回目光移下,萍萍的手仍任柳湛攥着,没有抽出来。


    她缓了好一会,才仰面对视柳湛:“那你岂不是太子?”


    柳湛点头:“我是。”她的样子让他有点慌,“你别这样呀,难道我是太子,你就不愿意嫁我了吗?”


    “我愿意!”萍萍毫不犹豫回,柳湛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她立即醒悟自己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份尊卑。


    柳湛看她明白了,眉眼舒展开,笑得像风拂江面。


    他也是一样的。


    柳湛牵着萍萍往前走,人在前面,胳膊伸后,微微扬起下巴:“那不就得了。”


    萍萍在扬州城的某家久住里见到皇后,她扫见屋内仅皇后一人,没敢也没来得及怎么看,柳湛就拜:“孩儿参见母后!”


    萍萍赶紧低头下跪:“民女参见皇后娘娘!”


    叩首的时候心忐忑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听见柳湛一口气说许多:“是孩儿擅自跑来江南,让母后操心了,您平时有些晕车的,这趟南下可还好?”


    “娑罗奴,你瘦了。”


    这是皇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萍萍只有一个反应——娘娘的声音好温柔。


    皇后就用这个声音续道:“你旁边是哪位小姑娘?也快快起来吧。”


    萍萍起来就瞧见皇后的笑颜,她甚至还微微抬手,似要隔空拉萍萍到身边。


    萍萍的心快软化了,忐忑和戒备也迅速减退。


    柳湛笑着告诉皇后:“母后,这是儿臣讨的娘子,想禀过您和父皇,早日成亲。”


    “哦,是吗?”


    “对了母后,嬷嬷的病好了没有?”


    皇后旋即接话:“好些了。”


    她笑望着柳湛,心里回忆的却是正给他挑选启蒙御侍,东宫就来报,说太子留下字条,私自出宫为太后求医去了。


    他果然更在意真正的母亲,不是亲生的一辈子养不熟。皇后阴沉地想,面上却笑若春风,移目转看萍萍。


    这就是那行院女子?


    下。贱胚子,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皇后抬手朝萍萍摆了摆,慈眉善目示意她近前。萍萍走近皇后,皇后顿时抓了萍萍的手,明知故问:“多大啦?叫什么?”


    萍萍没想到第一次见皇后就这么亲热,不由自主缩了下身子,而后才舒展开,回握皇后笑答:“回皇后娘娘,民女萍萍,快十七了。”


    皇后直直打量萍萍的脸,眸子里全是喜爱,心里却嫌她手脏,握着真恶心。


    “看着就讨喜!”皇后说着褪下一只紫玉镯,夜里灯下瞧着都圆润光泽。她牵起萍萍的手,要亲自给她戴上,“老身这趟走得匆忙,没备什么见面礼,也就这只镯子还拿得出来。”


    萍萍大惊推辞:“娘娘使不得!”


    皇后却坚持给她套上,笑道:“粗细刚好,还是年轻人戴


    着好看。”


    柳湛在一旁笑:“母后给你你就接着吧。”


    萍萍止住动作,怔怔望着腕上的镯子。


    柳湛歪头微低,绕过来对视萍萍,提醒:“还不快谢谢母后?”


    “谢谢母后!”萍萍说完才发现错了,忙纠正,“谢谢皇后娘娘!”


    心道完了,这等口误,指不定娘娘怎么想自己呢!


    她磕头认罪:“民女一时懵了,说错话犯下大错,还望娘娘责罚。”


    但皇后既没有像戏文里那样说错了话就杀头,也没有斥责怪罪,反将萍萍扶起,笑道:“为什么要责罚你?老身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女儿,”皇后搀着萍萍,看向柳湛,“这下好,终于有女儿了。”


    皇后抚了抚萍萍的手,语重心长:“以后老身当你女儿,你就当老身亲娘。”


    萍萍一下泪不争气涌出数滴,抹了把眼,冲皇后笑。柳湛睹见,无比开心,他想象的画面成了真!


    “随老身回京吧。”皇后同萍萍商量,又扭头冲柳湛笑,“不是想早点成亲吗?这么好的息妇,正好带回去让你父皇瞧瞧。”


    萍萍闻言羞红脸,皇后又说了两回,她才回:“那我回去收拾收拾,和兰姨她们都打声招呼。”


    她决定回去一定好好夸夸这位未来的婆母,真是慈德昭彰的贤后,母仪天下。


    皇后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却一紧,当年那一念之差,与之缱绻的面首凤歌,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却这几日打听清楚,他如今和萍萍提及的,那位叫秀兰的妈妈做姘。头。


    虽然当年凤歌自称不知她的身份,但人自己说的话,怎么可信?万一萍萍返回画舫提及,那凤歌再一联系……皇后笑按住萍萍的手:“太后娘娘身子不大好,我们早一点回去,她就能早一点见到你。你家里人老身会差人捎信去说,情急相信他们能理解。再则,要实在记挂,将来都定下来了,你可以接她们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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