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办事是不是就在城里, 没出去?”
蒋望回扭头看她:“娘子何出此言?”
“其实城外景色和这一样的。”
蒋望回一怔,继而轻笑:“那我下回有机会,要出城看看。”
二人逐步踏上石板道路, 时值清明, 两侧支摊贩卖的皆是纸马、香烛, 甚至有纸扎的亭台楼阁。一支骆驼队从后经过,萍萍和蒋望回牵马让到一侧,蒋望回抬手拦在萍萍身前, 以防她被骆驼伤到。
队伍走后, 现出前方汴河分流的蜿蜒小溪,一座石拱桥搭在溪上。
萍萍记得问路时人说遇到第一座桥就上桥, 正想着,蒋望回抬臂指桥上:“这边走。”
萍萍看一眼他的马:“马能过桥吗?”
蒋望回点头,二人一马过桥,恰有一扁舟穿过桥洞,溪岸边亦是成排翠柳,万条垂绦。经过官署后是间肉铺,萍萍好奇, 上前询价, 比润州贵上不少。
蒋望回在旁等她问完, 继续往前走了, 才温声道:“在东京做工比别处赚得多,物价也贵。”
萍萍嗯声点头,前方不少茶楼酒肆, 无甚兴趣。蒋望回也不说话了,萍萍觉得有些漫长,便问:“你不问我出城做什么吗?”
“娘子出城自有出城的道理。”蒋望回的马颇温顺, 他停下马也停下,他侧半个身子笑道,“那我现在问,你出城做什么?”
萍萍也没走了,站着将柳沛所作所为一讲。蒋望回只须臾沉吟 ,便道:“还是少与七大王接触,他容易伤你……”蒋望回忽然止话,回头眺望。
萍萍心一紧,小声问:“七殿下在附近?”
蒋望回觉得有人在尾随,但细听细看,却又没有,更不能断是七大王。
他摇头:“没有,我谵妄了。”
俩人再往前走,街边的木工坊支摊出来卖些木制的小玩意,陀螺、不倒翁、鲁班锁,还有一列只人半个巴掌大的木制小手,凸着,手背拱起,五指垂下。
萍萍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梳子。”摊主解释。
“这怎么梳头?”
“这主要用来按摩,”摊主抓起一只,隔空演示,接着递到萍萍手上,让她也试。萍萍看摊主方才木梳未触头发,她也不好意思弄脏人未卖的东西,放下梳子道了声谢,继续往前走。
木工坊的摊位上一直有人,不一会裴改之混迹人群,也到摊边——他已经跟踪萍萍有一段路了,抓起萍萍摸过的木梳就要买下。
摊主见他穿襕衫,以为书生:“小官人,读书累了,梳一梳很解乏的。”
裴改之不置可否,付钱即走。他记得刚才萍萍攥着木做的五指,便将那五指拿到鼻下轻嗅,旋即漾起笑意。
萍萍和蒋望回这边又遇见一卖柳编的摊位,长在路边的柳条经摊主一番盘弄,变成箩筐簸箕、背篓花瓶,竟还编了个小包,萍萍忍不住提起放下,蒋望回笑问:“你想要么?”
萍萍摇摇头,站起身,前方到闹市,人渐渐多起来,摩肩接踵,裴改之随后来到柳编摊位,买下小包,举起提把轻碰自己嘴唇。
闹市许多小吃,家家都好香,萍萍看得眼花缭乱,待见一家在卖酥油鲍螺,忍不住了,咽了口口水,决定去买。
蒋望回这么大个活人在旁边,吃独食过意不去,萍萍就买了八个,一人分四,蒋望回见状要结账,萍萍阻拦,原本是要隔空虚推他那只攥着铜板的手,哪晓得一下推过了,手挨到蒋望回的手,他抓了下立马松开,连带着胳膊都缩回去,头埋低萍萍只能瞧见他的青丝和发簪。
蒋望回后退一步。
萍萍见他如此抵触,心里十分内疚,连忙赔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碰到的,我想阻拦你结账,毛毛躁躁,一下子打到你了,对不起。”
蒋望回道:“没事。”
萍萍听他声音发颤,心想这人肯定因为教养,极力忍耐,其实还是介意。她又赔了礼:“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是想着上回吃了经略相公的水饭一直没答谢,请你吃几个酥油鲍螺。”
蒋望回抬起头,恢复成平常见的,鲜少表情的一张脸。
萍萍晓得他答应了,付了铜板,让店家分装两盒,各分一盒。
她立马吃起来,不赖!是酥鲍的正味。
蒋望回步子变慢,落到后面,萍萍回身咬着酥鲍问他:“好吃吗?”
蒋望回想答她,又见她嘴角一抹酥油,想帮着用帕子细细地擦,还好他吞咽吃食,喉头滑动实属寻常。蒋望回吃完一整只,口中无食,方才答道:“好吃。”
正要提醒她唇角脏了,萍萍突然直起身,目光越过蒋望回,直勾勾看向他身后。
蒋望回扭头,见柳湛执缰勒马,脸色铁青。
他今日穿着墨衫,萍萍恍觉他就是压城的黑云,又觉柳湛浑身上下正无形射出许多支箭,能把在场每一个人都钉死。
身为靶心,萍萍不想被射成刺猬,赶紧盖上食盒盖子,快步走到柳湛马下。
柳湛心底冷哼,他等了这么久,她才过来。
他垂下眼皮,瞥了她一眼,冷道:“上来。”
上个马还要他来请吗?
柳湛的马高,萍萍踩着马镫后翻不上去,跨了两回皆失败,柳湛不事先打招呼就拽着她的肩膀猛地一带,萍萍整个人腾空,下意识惊呼,手上抓紧食盒。柳湛却将她丢到身前,还未落马背他就双手挥缰:“驾!”
回宣德门应该往前走,柳湛却调转马头,背道而驰,离蒋望回越来越远。转弯的时候萍萍差点泼出去,又一声惊呼。
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十足十的信任他了,眼下安危交到他手上,就很是担心。
萍萍心砰砰乱跳。
柳湛听见呼声,两臂内收,将她箍紧些,另一方面却因她的惊呼更加气恼:“你和孤说香囊、簪钗,皆是贴身体己,只有夫妻之前可以赠送分享,孤信了你。你不允孤和其她女子虚与委蛇,孤也依了你,可你自己做了什么?”马越策越急,柳湛的语速也愈来愈快。他找不见她,一女子只身郊外,设想许多,心里不知有多慌乱,沿路不敢眨眼,而她呢?她在做什么?
“你和他人同乘一车,斗茶欢笑。与人分食,那酥油鲍螺,和香囊钗环有什么分别?你和他相携漫步,算不算星月相伴?!”
自己都没和萍萍逛过东京城……
柳湛越想越气,禁不住胸脯起伏。
再瞧她这身打扮,谁给她换的?好生的俏,花冠啊,她不是嫌贵从来不戴冠子吗?
柳湛身与萍萍错了些,纵使同坐马背,也能低头望见她的侧脸。
想她说过的话,什么既结夫妻,誓无二志。
又想之前那几回教他要注意分寸,现下她自己却这样……
柳湛勒缰急停,连叹息也咬牙切齿:“你怎么敢呐……”
对他太不公平。
萍萍刚要回话,柳湛忽然调转马头,疾驰数步,对准路边墙角刺出袖里剑,他以为偷偷跟踪的是蒋望回,留了情面,没有直袭要害。灰尘四扬瓦砾声响,裴改之为避剑跃上房顶,而后再跳到另一家房顶,他手上拿着东西,不应战,只开溜。
动作太快萍萍没有瞧清裴改之的脸,柳湛却看得分明,第一眼陌生,只想这人跟了多久?方才闹市不觉,这会人烟稀少,才察觉不对劲。
柳湛在脑海里搜寻,少倾,一呕,这不是润州那人吗?
竟跟到东京来!
这也是她招惹的,柳湛想到这就想磨牙,心口疼,想追击取裴改之性命,又担心萍萍安危,不愿留下她一个人。
算了,暂且放他一马。
柳湛收剑,拥着萍萍,打马续行。
萍萍问他:“方才那人是谁?”
柳湛可不想让她知晓旁的什么人来东京了,只道:“想杀孤的。”
“那要报官啊!”
“不必,”柳湛执着缰,淡淡道,“这种事从小到大都有,报了官,查不清,反而打草惊蛇。”
萍萍心中一酸,太子过得都是什么腥风血雨日子啊……她情不自禁扭头去看柳湛,却见他阴着脸,冷哼一声。
她这才记起他还在生气。
虽然和七大王斗茶是被迫,但到底同乘了马车。和蒋望回当时只想着回宫,忽略了在变相同游,的确是她说一套做一套了。
萍萍诚恳道:“对不起。”
柳湛注视前方打马,置若罔闻。
萍萍拉住他的袖子:“对不起,你出来找我肯定很慌,我却还优哉游哉逛大街。下回我也要说到做到,注意分寸。”
原来她晓得他的委屈,柳湛心里好受了些,眉眼却仍绷着,双唇紧抿。
“好殿下,你也原谅我一回吧!”
萍萍不自觉用上央求语气,柳湛顿觉身体酥酥麻麻:“你再这样说话孤手抖兜不住,我们都要跌下马去!”
萍萍赶紧粘住双唇。
半晌,柳湛别首,免叫她瞧见自己的眼睛“像刚才类似的话,再说句听听?”
萍萍想了想:“官人,饶了我吧!”
少倾,柳湛往后挪了挪身,不再与她贴紧。
他眸底晦暗,心想下回要换个地方让她这样再说一晚上。
他从后抬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摩挲,萍萍正不明所以,柳湛再次往后挪身,而后拇指指腹一抹,擦去她嘴角酥油。
“没点吃相。”他轻斥。
“对了,”萍萍意识到手上还有食盒,打开讨好,“酥鲍,殿下您最喜欢吃的。”
还有三个,可
以都赔给他。
柳湛别脸冷哼,堂堂太子,稀罕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
萍萍又揣摩了下,忙解释:“这是我这份,我自己的!”
柳湛挑眼:“孤要策马,腾不出手。”
萍萍笑:“那我喂您。”
柳湛想的是她用手递来,哪知她当彼时喂糖,衔着酥鲍就喂过来。虽然周遭无人,柳湛还是面上一红,慌慌张张抬起广袖遮住二人,吞下整只酥鲍。
虽然差点噎到,但是真甜呐,入口即化。
吃完了,他发现萍萍在夹。腿,一只手也摸在缰绳上,便问:“想骑马呀?”
“嗯,没骑过。”萍萍又夹,还试图挺身,“我先感受下。”
柳湛唇角上翘:“等你第一天真正骑完马,保管回去上茅厕都蹲不下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粗俗!”萍萍想了想,不能输给柳湛,她扭身掩口,在他耳畔轻道,“就是腿酸嘛,我感受过……”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柳湛红着耳根怒斥。
萍萍却已欢笑着看向前方:“你这马好高大,它叫什么?”
“腾云。”到此时他还哪还有半点怨气,拥着萍萍弓背,下巴搁在她肩头,“那端午我们出宫?先去京郊教你骑腾云,再到汴河观龙舟,傍晚天气凉了再逛东京城。”
他脑海里浮现出和她一直牵手逛到深夜的画面,倘若宫门落锁,就不回去了,在外面找家脚店,再做一日寻常夫妻。
马背微颠,柳湛觉这一段路似梦浮沉,比欢好还令人快乐,是纯粹的欢喜。
宣德门御街下马,柳湛牵着腾云,和萍萍一道步行回宫,离着东宫还有百来步时,撞见袁未罗。
袁未罗本来要往东宫走,急转半个身子,过来牵马:“殿下!”
“干什么去了?”柳湛将缰绳交给他。
袁未罗支支吾吾。
柳湛再看一眼,袁未罗全招了,刚和别宫几个相熟内侍打叶子戏去了,继而讨饶,求殿下宽恕。
柳湛并不打算责罚他,只道:“下回注意点。”
话音刚落,忽然东宫宫门后、四方树丛中,涌出数十刀斧手,将三人团团围住。天色近黑,宫灯未燃,锋刃的寒光格外刺眼。
柳湛一手牵紧萍萍,另一手反按袖里剑,呵道:“哪个给你们的胆子,敢在禁宫中披甲拔刀?”
“太子谋反,吾等奉旨擒拿!”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终于写到了冷宫
“殿下不可能谋反!”萍萍反驳。
“殿下怎么可能谋反啊?”袁未罗叫囔。
萍萍于谋逆事上相信柳湛这个人, 袁未罗觉着储君既未来官家,那位置迟早的事,太子为什么要去谋反?
萍萍比袁未罗还早一霎开口, 但却被他的尖嗓门完全盖过。袁未罗又追问:“无凭无据, 你们凭什么栽赃殿下?”
“呵——”刀斧手们皆是禁军, 威风凛凛,“有人告发太子谋逆,欲弑父自立!方才已从东宫搜出天子裘冕, 十二纹章并十二琉, 证据确凿!
说着拿出物证,就要擒拿柳湛。
“你们这是构陷!”萍萍冲口而出, 不由自主牵紧柳湛。
柳湛却松开她的手,另一只手也放开袖里剑,他未看萍萍,只扭头劝袁未罗:“别申辩了,没用的。父皇既然已经认定谋逆,那就必须有一个人认下裘冕,不然此事没有交待, 不死不休。”柳湛直脖挺背, 微扬下巴, “君臣父子, 孤理应承担。”他顿了顿:“阿罗,帮我照顾好她。”
说罢柳湛主动出列,任由刀斧手擒拿。
太子下诏狱后, 禁军仍封锁东宫,都在传还要搜查同党。天黑掌灯,悬垂的宫灯在夜风里左摇右摆, 晃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东宫的统领并诸位尚宫皆闭门不出。
“怎么办呀银娘子?”因为柳湛托付,袁未罗始终没离开萍萍,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萍萍攥拳,东宫平时太子之下,统领管宫人内侍,政务一般都是蒋望回在跑腿。她捏手指:“蒋兄怎么还没回来?”
“对呀殿帅去哪里了?”
蒋望回到落宫门前才回来,已见过门前禁卫,得知太子下狱,步伐骤快,进书房就开门见山:“殿下怎出这等大事?”
萍萍迎上前:“你怎么才回来?”
蒋望回一怔,自己在溪水边多伫了会。
他阖唇不解释。
袁未罗跺脚:“殿帅救救殿下吧!”连珠炮般讲一遍起因经过,又央道,“殿帅,你人脉广,结交多,能不能多找些大人向陛下进言?废置太子是大事啊!”
蒋望回旋即接口:“此事我已想过,陛下刚下诏,正在气头上,倘若即刻为殿下说话,难免会被疑同党。朝中大人多谨慎,过几日吧,大家都知道储君关乎国本,不可仓促废黜,过几日必定会集体向陛下进谏,劝其三思,我也会多走动,眼下先打点诏狱,尽量让殿下少受苦。”
“有劳殿帅了。”萍萍和袁未罗齐声道谢。
蒋望回抿了下唇,此刻她改口称呼殿帅,合乎情理,无可非议。
他转瞬收起情绪:“应该的,身为署官,理当为殿下全力以赴。”
东宫封禁只进不出,但门前巡逻的禁卫有蒋望回相熟的,偷偷找了帮忙递话,忙活一通,回来已是半夜。
萍萍和袁未罗仍守在书房,烛火跳跃,谁也没有困意。
袁未罗突然一言不发看向蒋望回。
少顷,蒋望回兀地挑眉。
袁未罗点头。
萍萍之前一直在琢磨怎么救柳湛,发现自己就是试图撼树的蚍蜉。她无意识扭头瞟来,袁未罗左转脑袋,蒋望回向右别首,错开目光。
半晌,袁未罗重眺蒋望回。
蒋望回不开口,袁未罗便道:“银娘子,很晚了,你先去歇息吧。”
萍萍直言:“我睡不着。”
袁未罗一笑:“我们答应了殿下要照顾好你,你要憔悴了,殿下出来了我们怎么交待?”
蒋望回亦看向萍萍:“我送你回去吧。”
“是啊,银娘子,别再坚持了!”
袁蒋二人轮流说好歹,萍萍拗不过回了小院。蒋望回一路送她,萍萍原先不让,他慢道:“今晚东宫不太平,我会为殿下守着你。”
萍萍进屋,他就坐在院子里,其实房里不仅萍萍,夕照也睡不着,时不时听得禁卫的说话和脚步声,总有人在来来去去,连那背面的小阁都亮起火光。
书房内,支走了萍萍,袁未罗长出一口气。
他要去做一件独自完成的大事,方才已经知会过蒋望回。
殿下的话提醒了他,官家既已认定谋逆,就必须要有一个人认下大逆不道的裘冕,承担罪责,此事才能了结。
殿下决意认罪,可他有雄才大略,合该将来励精图治,兴邦立事,不该也不能折损在这。
蒋殿帅骁勇善战,将来要保家卫国,做国之栋梁,做不得。
所以他这个冒失又愚笨的废物去认罪最合适不过啦!
袁未罗决定效仿太子方才被押走时,毅然决然的样子,挺胸自背。
他想起自己是个无根之人,这一去了无牵挂,都没有传宗接代的忧虑,步子愈发轻快。
他想蒋殿帅跟随殿下已经十几年,而自己满打满算才四年,惭愧惭愧,还未深厚报答过殿下。
他想,自己经常办错差事,殿下皆只嘴上训斥,没有真罚,不像以前在含芳宫的时候,隔三差五要挨前主子的板子,所以今天这件事不要再办砸啦!
袁未罗是清晨进的福宁宫,萍萍得知消息已经是三日以后了——原来不是太子私藏裘冕,而是东宫的供奉袁未罗,袁公公私下行为,他想唆使太子篡位,尚未实施就被揭发了罪行。官家判了袁公公贴加官。
萍萍问夕照,贴加官是什么?夕照也不晓得。她又去问蒋望回。
蒋望回沉默须臾,道:“就是脸上糊一层纸,把人闷死。”
萍萍伫在原地。
猜到袁未罗这一去肯定是死,但真确定了,还是掩不住伤心。
她捂脸蹲下,蒋望回其实没有讲真话,贴加官要先在桑皮纸上喷一口烧酒,这样贴在脸上才最闷。然后一张一张,贴一层审一回,贴够五层人才窒息而亡。
官家想审讯时迫袁未罗改口,可他从始至终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做下的,太子不知情。
蒋望回给萍萍递去一方绢帕。
“我有。”萍萍本来打算直接用袖子擦的,但为了拒绝蒋望回,她掏自己的帕子。既然他已经瞧见了,她不再捂脸,就当着面哭,一把鼻涕一把泪。
难以接受一个自己身边的,活生生的人就这样
没了。
萍萍泪眼望着前面的白墙琉璃瓦,青石路,想起袁未罗曾无数次走过这里,甚至石桌石凳他也坐过,更好哭了。她记得离这最近一座殿里,他还和她说象牙雕的神仙图。
萍萍嚎啕,把瓦上的飞鸟全吓跑了。
蒋望回站定低头,不说话。
就这样,一下午。
……
袁未罗认了罪,案件却未因此了结,东宫前前后后又死了十几宫人,死前皆遭严刑拷打,但均有气节,宁死不冤枉太子。
朝廷里进谏的折子已经日日飞满天。
大人们劝官家“父子一体,天性自然”,官家回“以大义割断私恩,是为天下。”
众官又劝,前朝就有贼臣造构谗逆,倾覆太子,彼时天子日久醒悟,追悔莫及。前车之鉴,官家当引以为鉴。
官家却斥这是暗讽自己晚年昏聩,但又说当今朝廷广开事路,一切从宽,不予怪罪。
朝臣再三上奏,奸宦一己行为,不该牵连太子,无辜被废。
官家却道治下不严,东宫窝贼,太子理当担责。前前后后拉锯争议,三月有余,最后还是废黜柳湛太子之位,移居从玉宫。
柳湛清明关进去,出来已经过了端午。
他被押解到从云宫门口时,瞧见萍萍背着包袱,正站在门口等他。一阵风起,她的一缕鬓发飘到面前来。
柳湛两侧嘴角禁不住扬弧,就知道,他的萍萍会永远陪着他。
萍萍亦注视柳湛,仅仅三个月,他就瘦得只剩下骨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回做决定没有以前那样热血和奋不顾身,来从云宫的路上,竟有一霎冒出个自己都被吓倒的念头:陪他最后一回,再不陪了。
柳湛走近,两人面对着面,萍萍指了指肩上包袱:“私自做主给殿下挑了几件换洗衣物。”
所谓移居,实为幽禁,很多东西都需要自己备的。
有禁卫在场,柳湛摇头:“你莫要再这样唤我,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萍萍没再接话,等禁卫门走了,关上从云宫大门,她才续道:“殿下就是殿下,中宫嫡出,谁有异议?”
这一句仅仅安慰,比起太子,其实她心里更愿意他是个润州卖面郎。
柳湛突然笑出一声,笑完许久,那一侧嘴角仍勾着。
萍萍以为柳湛想不开,主动牵住他的手:“殿下,你可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失志就灰心丧气。”他应该晓得袁未罗认罪的事吧?
“如果殿下此刻寻短见,阿罗他们就白死了。”
柳湛动动手指,五指极自然穿过萍萍指缝,与之紧扣:“我知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别多想了,先坐下来歇会吧。”萍萍拉柳湛进殿休息,见他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便道,“我去给你烧水洗一洗。”
她说着就松了手去寻水,柳湛原先听她话坐下,闻言站起,慢慢跟来。
萍萍找到殿后水井,只是井上竟然压了一块比井口宽大许多的石头,仿若假山倾倒,她推了一下没推动,正好柳湛走近,就扭头问他:“这井上怎么压了块大石头?殿下能搬开吗?”
“别搬了,”柳湛叹气,“底下全是亡魂,从云宫乃本朝冷宫,历代投井的,被人推下去的,发了疯自己跌落的,都在里面。”
萍萍一想白骨浸泡凉飕飕的井水,顿时不敢喝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柳湛淡道:“这宫里应该有缸接雨水, 煮一煮能用。”
他和她一起搜,在通往偏殿的小路上找见水缸,萍萍就要挑水, 柳湛道:“我来吧。”
萍萍又要生火, 柳湛再阻:“你放下, 我来。”
萍萍蹲着,扭着脑袋盯他。柳湛未言先笑:“三水汤饼不都是我在生火?我自己烧了水沐浴,你去歇息。”
从云宫没有屏风, 但柳湛也不需要围挡, 他和萍萍熟悉对方身上每一处,就在殿内木桶里沐浴。
萍萍悄悄出到殿外, 从云宫里有提前给他们发放的粮食——三袋米,两袋面。
和她来前打听的一模一样。
萍萍早做准备,找司苑司讨了一包易活的果蔬种子偷带进来,这会在后院翻土先种上——发现地里有野荠,意外惊喜,挖够一盘。
看柳湛那边还没好,她又去打扫寝殿, 一摸被褥黏腻得像鱼皮, 便抱了被子出去晒, 床单和被套洗了——好在时值盛夏, 一天就能晒干。
忙完这些时柳湛刚洗好出来,瞧见被单飘扬在阳光里,泥土皆被翻过, 他不由自主旋起唇角,和在润州一样,她总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萍萍转身望向柳湛, 他身着白袍,束着她送的星簪。
她笑着垂下脑袋:“我挑的几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柳湛快步走下台阶牵住她,很合他心意。他从上至下扫过她的袍服幞头:“你自己带了别的衣裳吗?”
萍萍微愣。
柳湛捏捏她的手:“又没人进来,想如何打扮就如何打扮。”
“我以为只能穿宫人衣裳,带的全是袍服……不过我还带了殿下送的月钗!”因为不知道要在从云宫待多久,不贴身携带月钗怕弄丢了。
柳湛另一只垂下的手抬起,抚了下她的幞头:“那明日就不戴这个了。”
萍萍翌日就换戴月钗。
日子一天一天过,夏日多雷雨,虽只一阵,但倾盆滂沱,寝殿的屋顶竟然漏雨,那雨下一会,就恍觉汴河的水连带游鱼要一起灌进殿里。
待雨停,寝殿桌椅床柜,箱具茶几全泡在水里,高过脚踝。好在永远只有他俩,没得旁人,皆只穿亵衣,挽起裤脚,一桶桶舀水出去。最后地面还是滑腻腻的,两人不得不都伏在地上用巾帕对擦,你从东头到西头,我从西头到东头。
也不知擦了多久,一对巾帕拧了又拧,地上才终于半干。
萍萍忙糊涂了,瞅着一块地疑惑:“这刚才不是擦干了吗?怎么还有水呢?”
“这是汗。”柳湛看着她笑,想掏手绢替她擦汗,又想,浑身上下都是汗,擦不干净的,便劝:“这也擦得差不多了,你去烧水沐浴吧。”他顿了顿,“你洗完了我就来洗。”
萍萍沐浴完后柳湛却没有来,她找了一圈,瞥见他在房顶上:“殿下——你在修漏雨吗?”她手放嘴边囔,“小心别摔下来。”
过会又提醒:“天快黑了,要是待会黑了还没修好,就先下来明天再修。”
“好——”柳湛笑着应声,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没有榔头,他用竹篾和石头替代,撬了木箱上的钉子固定房顶。
太阳彻底落山的一霎,柳湛正好修好,跃下时手上不仅抓着石头篾片,还捉了一只凑近看热闹,不慎被捕的麻雀。
他朝萍萍扬了扬麻雀:“今儿开荤了!”
两人住进丛云宫后第1回 吃到荤腥,漆黑夜里火堆明亮,上方支起杈子转着烤,滋滋呲油。
闻着真香——萍萍吞咽一口,直直盯着麻雀。
柳湛手上转着,眼睛眺火光中她的脸,心底一软,柔声道:“跟我进宫委屈你了。”
他指的是进冷宫,萍萍却以为进汴京禁宫。
吃穿上到不觉委屈,像她身上的宫婢袍服,她们说是什么缎面,反正上身就像凉水,她在润州从来没穿过这样舒服的衣裳。
她摇头:“我不觉得。”
柳湛心里愈发柔软,哑涩道:“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七月初七嘛。”萍萍侧首与柳湛对视,双双一笑,原来对方也在记日子,没有忘记时间。
二人同时仰头,一场雨仿佛洗了夜幕,星辰格外明亮。
一条朦胧白雾横贯南北,那是银河吗?
萍萍隐约记得“织女正东乡”,于是往东找,发现一颗稍明亮的星,指着问:“那是织女吗?”
“不是,”柳湛覆住她的手一起认,“织女在银河北面。”
果然正北有一颗星,萍萍眯眼定睛看,发现它是整个夜空里最明亮的。
隔河遥望,脉脉不得语,那牵牛应该在河对岸,萍萍便往南找:“那是牵牛吗?”
柳湛无奈笑:“错了,你再找找。”
萍萍再往南指些:“那是这颗?”
“还错。”
“这颗?这颗?”萍萍把河对岸稍微亮点的都指了,柳湛连连摇头,抓起她手往东走,叹道:“你最开始指的那颗被你误认织女的,就是牵牛星!”
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原来早相识。
萍萍蹙眉:“你认的对不对呀?”
“怎么,你不信我?”
萍萍眨了下眼,柳湛又不是钦天监的,说实话她半信半疑。
可惜星辰不会说话,不然直接问星星就好了!
萍萍盯着星空出神。
柳湛随她目光眺了眼星空,又瞥萍萍,然后视线就再没从她脸上移开。
“萍萍。”他温柔地唤。
萍萍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侧首:“殿下唤我有事?”
“无事,就是想喊你。”
萍萍闻言对着柳湛羞赦一笑,又重新仰望星辰。
良久,柳湛又唤:“萍萍。”
萍萍以为他仍喊着玩,没有回应,只对着星星勾唇眨眼,柳湛再唤一声,她转头看来,柳湛笑睇着追忆:“我突然想起上金山寺那回,路上你配合我,捉弄番僧。你身体僵直,只露眼白,把那群人吓的。”
“我不仅仅只翻白眼好不好?”萍萍也记得清楚,“我那会还用腹语装法王,我觉得那是真正唬住他们的大招。”
柳湛点下巴:“好好好,是大招。”
“本来就是,你会腹语吗?”
柳湛正好点到头垂下,不动,只挑眼:“不会,你教我?”
“讲话下肚中咽,”萍萍比划着教他,“唇齿不动,试试用舌头发声?不对——”她上手拍柳湛腹部,“肚子用力!下丹田气过腹腔,胸口,再到喉舌,头颅,感觉一起在说话。”
她教了刻把钟,柳湛却似乎没学会,最后垂首叹气:“算了,我这辈子恐怕学不会了。”
“还有你学不会的东西呀?”萍萍袅袅接话。柳湛眸中晦暗一闪而过,复还明眸,剪水含情,缓缓望向萍萍脑后。
她疑惑,扭头,好像看见亮光一闪而过,于是追着在转首。
柳湛道:“别动。”
说晚了,萍萍还是晃了脑袋,两只受惊的萤虫从后绕到前来,萍萍眸中一喜,抬手去托它们,柳湛笑道:“它们将你头上月钗当同伴了。”
他说着缓缓凑近,萍萍一扭头就擦上了他的唇。见他闭眼,她也跟着闭上眼睛。
柳湛已经娴熟,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先只唇贴唇,接着抬手托住她后脑勺,将她脑袋再抵近些,吻也稍微加重,舌尖微探,脑袋随时随这个缠绵的吻调整,始终保持着紧密和贴切。
吻完之后,他没有即刻抱她入殿,而是抬起下巴,再去吻她眉心,用唇一顺描摹她的淡眉,到眉梢辗转流连。
萤虫在近处飞舞,星河在远方闪烁。
是夜,从云宫的床榻远不及东宫寝殿宽大,窄小一方,还经年失修,吱吱呀呀地摇。柳湛青丝散垂,时不时在他眼前毫无章法地晃,底下的被单早成一池揉皱的春水,人似一汪水里共生的两根蔓藤,缠缠绕绕,小腿挂着,腰肢摇晃。一个零零散散不成句子,另一个犹似玉兔捣月声。
最后那会萍萍睁眼看了柳湛,白面滚汗,颊泛浅红如三月桃花瓣,锁骨和胛骨皆凸着,上有红痕。
她对这一画面格外记得深,半夜又想到,醒了,她这半边被褥捂得热乎,顺手摸那边,却被凉如水,空的,柳湛不在床。上。
等下回柳湛沐浴的时候,萍萍就借着翻地的由头,去看了那口被封的井。
她推不动,就只能记下来石头第三道褶挨着井口,就跟以前记铺床枕头对帐钩一样。
萍萍观察了一个秋天,那石头的位置都没动过。
于是日子还照常过,从云宫夏天凉快,到冬天就惨了,阴嗖嗖,没地龙没炭,殿里的窗户竟还透风。萍萍用米浆做浆糊封住窗缝,柳湛再挪柜子堵住,才稍微好些。
萍萍右手拇指先开始是起水泡,痒得她忍不住挠了一回,就破溃一直不好,成了紫红一大块裂口。柳湛一牵手就发现了,抓起来看。萍萍皱着眉道:“应该是冻疮,好几年没长了。”
上回生冻疮还是从西宁回来那一年。
“以后都我洗衣裳吧,我手好的。”
萍萍闻言瞥了眼柳湛垂下的手,五指修长隐现青筋。
有回柳湛浆洗时萍萍瞧见,急忙上前:“你手也冻红了!”
柳湛却笑道:“水冷都这样,待会就好。”他抬起双手给她展示,“没有冻疮。”
他没有裂口,不怕水,所以还是他来洗。
直到除夕这日。
萍萍一大早就开库房搬柴火,柳湛一开始以为她要做年宴,又想不可能,眼下这天气只有米面,菜都难长。
柳湛笑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洗头。”她很坚定,必须得今年洗,不能拖到明年。
柳湛就笑:“昨日没洗吗?”
昨天两人有轮流沐浴。
“太冷了,洗完身子就出来了。”
柳湛回忆下,好像昨日她头发是干的,便道:“我和你一起吧,火生旺点。”
待水调好,盆就摆在花几上,外面天太冷了,只能殿内洗了弄湿再擦。
萍萍弓背低头将长发浸入水中,余光瞥见柳湛还没走,就到:“得亏今年没下雪,不然真是扛不住。我以前在润州也没什么炭,西宁更惨,这在宫里过了个暖冬,就不抗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柳湛注视萍萍,伸出双手插。入她发间。
萍萍手一滞。
柳湛道:“我帮你洗吧,你手上有疮,别沾水了。”
柳湛说着揉了下她的发丝,接着往下浇一瓢水,再抹皂荚,细细揉搓,他心里怪怪的,却又有种异样的柔软和满足。
这满足令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轻手轻脚,甚至还十分怪异地问出一句话:“还有哪里痒?我帮你挠挠。”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我是谁
萍萍也不客气, 直接给他隔空指了几个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柳湛顺她所指挠痒,萍萍道:“不是耳根后面, 往上一点, 对, 对是那里痒。”
柳湛既好气又想笑,气的笑的都是自己,对萍萍的吩咐听之从之。
萍萍低着脑袋问:“能不能挠重些?”
因轻浅水声不断, 她的声音略显含糊, 但柳湛还是听清了,瞬间愣住——自己轻手轻脚生怕伤着她, 她却嫌挠得不够重?
他自嘲般摇头悄笑,但仍依从吩咐,加重抓挠力道。好在萍萍是个懂感恩的,一会囔“殿下挠得真舒服”,一会又说“好殿下千恩万谢”,柳湛很是受用,心想这辈子可能就这一回服侍人, 不知登上大宝那日是不是和此刻同样满足?
洗完他怕她着凉, 强押到到火堆旁烘干湿发, 萍萍这才注意到柳湛的手——瞧起来还是白皙的, 没有裂口冻疮,和正常的肌肤没两样,但火离
得近了, 就照出不同,好像并没有那么光滑。
她再一回忆,最近他也没主动牵手了。
她趁柳湛不备去摸他的手背, 柳湛立躲。
“给我瞧瞧!”她一囔,柳湛手一滞,萍萍再往他手背一摸,比最粗的麂皮还毛糙,根本觉不出人的皮肤。
柳湛淡道:“男人,无所谓这些。”说着就把手移走,摸了下她披着的头发,一顺到发梢,都干了。
他指妆台:“坐那去,我帮你束发。”
萍萍分唇看两眼柳湛,真按他要求坐到妆台前。
柳湛没梳过女子发髻,就按自己日常的,绾个髻用月钗束住,
钗插入发那一刻,他直勾勾盯着如月的夜明珠,忽然坚定这支钗到此刻才完整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与她为知音,为知心,为知己。
到晚上,守岁的年夜饭,也不过两碗寻寻常常的面。清汤寡水,没有浇头,油花都没一滴。
面对面坐,萍萍望面感叹:“我该种点葱的。”
“你不是不吃葱么?”柳湛微笑。
他煮的面,萍萍尝一筷子:“嗯——殿下的手艺越来越高了!”
柳湛旋唇角,刚进从云宫时第一日,煮面完全生疏,这几个月过去,又熟回来。
萍萍道:“就凭这,殿下再回润州开汤饼店,生意肯定更好。”
说完她心念一动,不自觉敛去笑意。
萍萍低头吃面,心中犹豫,两筷子面后,还是决定讲出来,望着柳湛,眼神与语气俱诚恳:“其实比起宫里,我更喜欢在润州开汤饼店。”
官人从前那个愿望是对的,下半辈子在润州汤饼铺,做灶下面,热腾腾的烟火气,每天只用操心采购多少食材,不用想太多。
要是旁人讲这种话,柳湛必定笑笑不接,但他自觉与萍萍亲密无间,犹豫片刻,还是多教诲一句:“倘若真去开店了,便是放弃刀俎,甘为鱼肉。”
柳湛目光熠熠,坚信只有执刀在手,才能性命无忧。
萍萍怔然。
柳湛手伸长些,越过桌面,抚了下她的手背。
萍萍低下头,接着吃面。柳湛也重拾箸。她心里却犹疑,从前的官人怎么可能讲出这样的话?
他是从前的官人吗?
砰——砰——
二人循声望向窗外,烟火照亮天空。
萍萍静静看了会,道:“和去年一样的。”
图样、绽放次序、时间长短,都一样。
柳湛颔首:“这叫九州升平烟火,年年岁岁同。”
“去年,呵,去年,”萍萍回忆起来,几分不好意思瞥向柳湛,“去年这时候我和夕照在屋子里看烟火,没多久就听闻殿下中毒了,匆匆赶去,今年……”
今年又是在冷宫里,好像每一个年都挺坎坷的。
萍萍止声,没说后半句。
柳湛明白她自进宫还未过过好年,便许诺:“等明年安稳了,我们过个好年。”
萍萍旋即眺柳湛一眼,又飞速耷拉眼皮。
吃完面萍萍要收碗,柳湛又拍拍她手背,示意放着他来。柳湛收了去外头刷碗,萍萍走出来,天空依旧时暗时明,烟花璀璨。
她不由感叹:“这个九州升平烟火要放好久。”
柳湛埋头刷碗:“一刻一回,每回九发。”
“这烟火的竹筒是不是特别大?”萍萍问他,不然怎么会开那么大的花,几乎占满整个夜空。
“用的大理歪脚龙竹,是要粗些。”
“那怎么放呢?”
“就跟别的爆竹烟火一样放,”柳湛洗完了,掏出帕子擦干净手,“小时候年年都是我点。”
萍萍侧首转身,直直盯着他:“殿下亲自放烟火?”
柳湛颔首:“那时贪玩。”
“那陛——”萍萍欲言又止,那陛下允许吗?
柳湛勘破她的心思:“陛下和太后娘娘年年都陪着我放。”
他看她的眼睛比身后烟火还明亮,心想有些话可以告诉她了,就牵起萍萍的手:“走,进去,给你说个故事。”
外面烟火再绚烂,也无暖意,还是坐在火堆前烤着才最舒服。
萍萍倒了盏茶,奉到柳湛面前:“你要先清清嗓子吗?”
还特地进殿来讲,感觉是十分郑重的事情。
柳湛会错了意,莞尔:“这事不值得大嗓门囔囔。”
萍萍闻言把瓷盏放回桌上。
柳湛牵起她的手:“从前有位九大王和一位世家小娘子,都爱偷溜出来逛汴京城,偶然遇见,发现吃的玩的喜好都一样,从此就变成一起逛汴京城。”
九大王?萍萍暗忖,当今的九大王才六岁,这不是这一任官家的故事。
“都只十六、七岁,日子久了,自然处出不一样的情分……”
“然后就私定了终身?”萍萍插话。
柳湛瞥她一眼,脸上闪现一丝蔑笑,这是萍萍做得出来的事,但那两人怎么可能?
“但他俩皆有鸿鹄志向,私心觉着要真匹配起来,对方差点意思,助力不大。于是,九大王娶了少保的嫡女做正妃,又纳了赵钱孙李诸家女儿。小娘子则进宫侍奉官家,她长得漂亮又会讨好,不出一年就封婕妤,后来晋修仪、贤妃、贵妃,还差一步便能登顶,可就在这时,官家病来如山倒,一瞬间也就一两年的事了。”
柳湛还真有些渴了,伸手拿起萍萍倒的那盏水,缓呷两口,如今这天,水一会就刺骨冰凉:“那小娘子未怀过龙嗣,之前想的抱一个到身边养,此时却觉别人的养不熟,还是要生一个,赶在官家驾鹤前立为太子。”
萍萍听到这已生许多疑惑,但记得柳湛的蔑笑,以为他讨厌自己插话,便紧闭双唇,不打断他。
柳湛续道:“掖庭多少腌臜吶,早在小娘子进宫前官家就不能生了。孤掌难鸣,那时有个刘淑妃,和小娘子想法一致,先她一步借腹生子,事情败露诛连九族,如此情形下,她依然决意借腹。”
“她想到了她的旧情郎,九大王,说还爱他,旧情难忘,愿倾己力助他谋得太子之位。”
萍萍忍不了了:“那九大王呢?”
柳湛促眸,翘着唇角:“他也说还爱她,情深似海,愿扶她做皇后,却在每回私会前自服避子汤,绝不给她怀孕机会。”
但还是要利用她谋皇位?萍萍暗暗接上柳湛未道之言,看来这男男女女,都心怀鬼胎。
又想,男人也能喝避子汤,那为何柳湛之前不喝?
“一年半后,九大王一做官家,即刻就想斩这小娘子,却发现她有孕了,腹中胎儿已足四月,为瞒着他,之前一直裹腹。”
“官家怒不可遏,小娘子,此时应该称呼太后,告诉了官家一件事,在她有孕之后,他服的避子汤都被换成绝子汤,除却她腹中胎儿,官家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了。她还问他,不好奇之前当皇子的时候,后院孩子总是养不大么?”
“也是太后害的?”萍萍又听害怕了。
柳湛微笑:“官家自己的后宫都够他喝一壶了。那位少保嫡女,他的正妃,后来的元后,心中所爱一直都是八大王,嫁给官家是拗不过父命,她恨官家杀了八大王,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除去他的儿女。事已至此,官家再义愤填膺也无可奈何,只能迅速处死元后,对外声称病逝。他从太后族中挑了位刚及笄的小姑娘立为继后,对外宣称皇子是小姑娘所生。模样些许相仿,无人生疑。”
“之后数年,官家与太后明面上子孝母慈,暗地里藕断丝连。许是因为这,太后眼皮子松了些,官家趁其不备,调养身子,又弄出来个儿子。官家立刻就想弄死他和太后的小皇子,给那不到七岁的小孩下了许多毒药。太后遍召名医救儿,却仍濒死,走投无路下只能求神拜佛,跪在菩萨面前发愿,只要能够得救,愿将其子舍于菩萨做奴婢。七日七夜,小儿转好,自此改名娑罗奴。”
冬夜如此阴寒,萍萍从足至背全浸透冷汗,禁不住微微颤动,柳湛看在眼里,五指再蜷曲些,牢牢攥住萍萍的手,不允她抽手离开。
“这事是真的吗?”她的声音亦打颤,“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宫里可是日日
都传流言,她才来半日,攀柳流言就传遍禁宫。
“因为知道的人除了我和官家,都死绝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他就是她官人
甚至连冷宫里的废后都不知晓全情——太后自保, 常以思亲念乡的理由召一位嫁到荆湖凌家的范氏女入宫见面。这位便是凌传道的亲娘,从前在族中就与废后水火不相容。
太后故弄玄虚,迷惑废后, 让她误会凌范氏进宫是和官家私会。废后直至被逐那日, 仍以为柳湛乃凌范氏所生。
这是些旁枝末节, 柳湛觉得不必要都同萍萍讲,又想到官家后来真坐实和凌范氏的私情,心中一恨。
“所以殿下改名之后就再没放过烟花, 对吗?”萍萍稍微平复些, 追问,“官家后来还有给殿下下过毒吗?”
空旷幽深寝殿, 衬得她声音像玉箫般清脆。柳湛听得心中发酸,无论何事,她关心的永远是他这个人。他突然生出想要紧紧拥抱萍萍的冲动,但最终只是捏了下她的手。
“不,发生那件事后,官家和太后仍年年出席宫宴,陪着我一起点烟火, 是我自己后来长大, 不爱那了。”
“太后难道对官家没有芥蒂吗?”萍萍不明白。
“当然有——”柳湛咧嘴笑出声, 注视着萍萍, “我那时和你一样,以为父皇疼我,母后爱我, 太后嬷嬷也宠我。”
现在想来,这些称呼都多么可笑。
“他们都演得很好,父爱母敬, 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
他们给他织了一个梦,裹住他,然后其他人在梦外厮杀。
“但其实私底下官家仍想毒杀我和太后,兴许又下过毒吧,然后被太后挡了回去?太后亦恨官家绝情,自此之后一心除去官家,扶我登基。太后同时教导我与阿七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最后一句假得柳湛自己都想笑,太后真正的做法是即刻给柳沛膳食中掺绝嗣药,汲取教训,药效比之前下给官家的更凶猛狠绝。柳沛虽能如常长大、成亲,但纵使千般调养,仍不可能有子女。
柳沛至今不知,但官家……估摸已经晓得了这事,不然不会在太后去后,连生老八老九。
太后同时溺爱柳沛,容他不学无术,纵其飞扬跋扈。柳沛八岁那年就能把养死他鹦鹉的内侍打得鲜血淋漓,进气少,出气多。
柳湛睹见萍萍皱眉,知她也疑惑不信,旋即流利道:“太后妇人之仁,且到底是修佛之人,阿七那么小,她不忍伤害的。”
柳湛忽忆起柳沛曾言,待萍萍与待宫中内侍无差。倘若柳沛敢像伤害内侍那样伤害萍萍,绝不轻饶。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八年多前。”
萍萍心倏跳到嗓子眼,是她和官人相遇又分开那年?
“彼时我才十六、七,还活在梦里,太后骤然卧床,口不能言,他们都说是中风,我深信不疑,太医局擅治中风的令太医刚好致仕,回了江南老家,我急得甚至想去江南把他找回来。”
萍萍又暗中一慌,心杂乱无章地跳。
柳湛讲忘形:“哪知道我感染风寒突然也病倒,睡了两天,再醒来,来不及了,太后不久就过世了。”
柳湛阖唇沉默,太后弥留前回光返照,与官家密谈,而他自己则无意撞上旁听,方知是废后与官家联手,斗倒了太后。
撕裂了梦。
太后不是中风,他也不是风寒,自此入口吃食万般小心。
良久,掉针可闻。
柳湛渐渐意识到萍萍也在沉默,扭头与之对视。柴火噼啪,偶然炸出一个火星子,将两人各半张脸照亮到看不清眉目,又骤晦暗。
萍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抖:“七年前,殿下到底去没去过江南?”
他当然没有去过,但瞬间明白萍萍在确定什么。
柳湛直视萍萍,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去过。”
从此刻开始他就是她的官人。
不是也是。
倘若她真正的官人寻来,就把那人杀了,千刀万剐,永远不让他找来她面前。
柳湛用自己最坚定坦诚的语气撒谎:“我就是在江南感染风寒。虽然还没全部记起来,但应该就是那时认识的你。”
萍萍不说话了。
良久,柳湛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摇了又摇她的胳膊。抽不开,她只好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倒水喝,一盏不解渴,再喝一盏,却又过了。
暗叹口气,启唇:“这回关进从云宫,陛下也打算置你死地?”
“他现在杀不死我了。”柳湛脸上再次浮现之前那种蔑笑,“我们会出去的。”
萍萍定定看了会柳湛,挪目改盯火堆,恍惚中跳跃的火苗里车辚辚马萧萧,《左传》的人物都在火里刀兵相向,你倒我立。
“殿下,难道陛下对你一点感情也没有吗?”萍萍还是不能接受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
“兴许有吧,”柳湛抿唇,“但他更喜欢新人。”
他提壶倒水,边倒边说:“他喜欢新人,儿子也喜欢新儿子,因为新人不了解他不堪的过去,不了解他靠太后发家的自卑。新人仰慕官家,或与他惺惺相惜,温柔解语,只有在新人那里,官家才真正是九五之尊,耸壑凌霄。”
柳湛一下子倒了两盏,分萍萍一盏:“官家早抱定决心决裂过去,毁尸灭迹,而我就是过去之一。”
萍萍接过水后,柳湛举起自己那盏自酌。
“自私寡义,好色不忠。”萍萍忍不住唾从前眼里泥塑金身的天子。
柳湛轻笑:“别出去说。”
她看他还笑得出来,暗暗嘀咕这宫里六亲缘淡,皆不正常。
又隐隐有些后怕,自己在宫里待久了,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样?
“冷了吗?”柳湛见她收臂缩肩,以为是柴快烧没的缘故,起身添柴。
萍萍道:“民间有俗话,‘穷不怪父母,孝不比兄弟,苦不责妻儿,气不凶儿女’,还是我们民间好。”
柳湛将干柴一根根送入火堆,心想民间哪里好,她爱上了凉水般的绸缎衣裳,也依赖上地龙,明明宫中更好,只是她还没意识到。
他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扬,放下瓷盏后,指在桌上轻叩了叩。
轰隆隆——
窗外兀响,萍萍唰地站起,因为牢牵,柳湛的胳膊也被拽起,二人几乎同时望向窗外,天空明亮,却不再是烟火而是电闪雷鸣。
萍萍想去窗边看个究竟,柳湛却始终拉着她的手,萍萍无奈:“你要么松手要么起来呀!”
柳湛起身,和她一起走到窗边,听咚咚咚乱声,什么东西正一点点打在窗上,不像是雨。窗户柜子堵了半边打不开,萍萍再往门边跑,柳湛松手,她到了门边开一条缝定睛瞧,抬手接,落在掌心的非雹既雪,迅速融化。
“下雪了。”萍萍道。
柳湛赶到她身边,轻叹:“最怕正月雷打雪,耕农苦了。”
茫茫黑夜里大学纷纷扬扬,很快就一片白。
这雪下了七日才停,因为天冷,又冻了十来日才化,从云宫重染绿,再见鸟飞,已经是开春了。
萍萍趁柳湛沐浴,再次来到井边。她依然搬不动,但找到一根足够粗实的断枝,可以撬起一点,萍萍飞速朝里面望了一眼,黑的,只有上面一圈亮,她毫不犹豫将另一只手上攥的石子扔进去,眨眼间听见落地声。
这井很浅,落地的声音极脆,没有水声。
萍萍撑不了多久,赶在力竭前抽出断枝,假山石落下,仍嵌在原来的位置,没有移动。
萍萍果断将断枝掰成四、五节,分开撒在院子各处,到角落时身后响起柳湛的询问:“你在做什么?”
声音隐约有些冷,但萍萍转过身来见到的是一张温柔和煦的脸,就像刚来的春天。萍萍也笑,露两个酒窝:“我在找有没有乌塌菜。”
那是一种雪后采摘的野菜。
“那你找到了吗?”柳湛笑问。
萍萍笑着摇头:“没有,今天要少一盘菜了。”
“没关系。”柳湛过来牵她的手,一起回殿,萍
萍一会问“殿下你洗完了”?一会又赞“殿下你身上好香”,柳湛如沐春风,心里高兴,眼角余光却仍眺了眼井,石头的第三道褶对准井口边沿,没有人动过。
天热起来时,从云宫打开了大门,柳湛进来时只一队禁卫押送,出去时却有引驾导驾,百余内侍宫人奉迎,宝盖金舆,团扇旌麾,黄门念的诏书洋洋洒洒近千字,萍萍跪听,学会了钩元提要,大意就是柳湛之前是受奸人蒙蔽,本性良善,如今问过天地祖宗社稷,复立他当太子。
萍萍已经一点也不意外。
柳湛乘舆,她跟随队尾,柳湛不曾回头望一眼。
萍萍进冷宫那日记下了从东宫到福宁宫,再到从云宫沿路的宫殿,这会随柳湛行走,发现他绕了路。
不应该啊,近的那条路也十分宽敞,能八马并驾。
在靠近福宁宫时,前面伴行的蒋望回渐渐落到萍萍身边,在队伍拐弯时轻声提醒:“殿下要去拜见陛下。”
萍萍止步。
太子的仪仗和她越分越开,蒋望回立在萍萍身旁不动,嚅了几回唇,才道:“娘子且先随我回东宫,殿下稍候回来。”
他奉柳湛命令保护萍萍,待跨入东宫,任务完成,便要分开,萍萍却仰下巴抬眼瞟他。蒋望回会意,眸色微晦:“娘子还有事?”
萍萍点头:“刚才路上不方便说。”
蒋望回就近领她进一间小轩,窗明几净,窗心嵌明瓦,可见外面翠竹芭蕉。
蒋望回负手:“此处无人旁听。”
萍萍道:“蒋兄,昨日是你生辰,错过了,也没备礼物,只能迟补一句生辰快乐。”
今日廿六。
意料之外,蒋望回心头撼动,眼鼻温热,分唇张目,差点情难自禁。
“殿下回时为何要绕过承平宫?”这才是方才人多耳杂,她不方便问的话。
“七殿下正禁足,若从他门前过,容易被好事者曲解成耀武扬威,传到陛下耳中,旁生误会。”
“七殿下被禁足了?”萍萍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蒋望回已渐冷静,开始斟酌字句:“去岁八月,殿下顽劣厌学,惹怒陛下。唉,不是第1回 了。”
萍萍之前是听过柳沛的斑斑劣迹,官家偶有禁足,但都只十来天,这会从半月到眼下,已逾半年,忒长了吧?
萍萍直直看向蒋望回:“陛下缘何复立太子,你知道吗?”
蒋望回垂首,避开对视:“年初雪灾误了播种,全国各地遍地粮灾,陛下又疾患固久,一人难理万机。”
七大王关着,八、九殿下还是蒙学稚童,只能推举柳湛。
蒋望回避过这一原由,只道:“所以复立殿下,分理庶政。”
萍萍想问的差不多了解,心生疲惫,揉了揉眉心。
蒋望回关切:“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她同他道别,“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萍萍还家般回到小院,桌椅草木仍如从前,没有变化。
不知夕照在不在屋里,萍萍微笑叩门:“夕照,夕照!”
过了好一会夕照才开门,悄无声息,萍萍差点以为屋里没人。
“夕照!”她大声笑,近一年不见,夕照蹿得好高,快赶上自己了,“你长高了!”
夕照缓缓抬眼:“银照?你回来了!”她将萍萍让进屋内,旋即追问,“那殿下呢?”
“他复立了。”萍萍跨过门槛,“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夕照原本正要关门,闻言缩手抱住萍萍。力道太猛,萍萍差点仰倒,笑吟吟回抱,夕照却哭起来。
萍萍以为夕照喜极而泣,自己也有几分眼热。
过了会,觉出音中悲戚,不对劲。
萍萍微微分开夕照上身,轻言细语:“怎么了?”
夕照哭泣不止,银照问她好不好?她很不好。
夕照嚎啕:“我家娘子没了——”
“发生了什么事?”
夕照哭得根本没法讲完整词句。
“你好好说。”萍萍掏帕子给夕照拭泪,“别哭了,哭得我都要心碎了。”
夕照见这帕子角绣苔花,正是金娘子送给大家的,哭得更伤心了:“端、端午节宴上,我家娘子被陛下看中,封为充容。”
金娘子艳色非常,萍萍意料之中,却仍心揪惋惜,官家那个老色鬼!
“七月十五,轮到我家娘子服侍陛下,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娘子殿中所有宫人内侍,包括我家娘子,全杖毙了。”
萍萍听懵,突觉身后有人,下意识以为是官家,双肩一抖,扭头就见柳湛倚门抱臂。
对上萍萍警惕中夹杂一丝愤怒的杏眼,柳湛愣了下,才说:“孤来找你。”
萍萍眼神这才缓和,忙解释:“我刚以为是别人。”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不必言谢
柳湛颔首, 明白。
他朝屋内扫一眼,刚好和夕照对上,旋即移目:“孤去外面等你。”
说完转身走向院中, 在石桌边背对萍萍二人坐下, 再不看屋内一眼。
萍萍定了会, 抬手关门。
柳湛搁在桌上的右臂微颤一下,几不可察。
关起门来,萍萍追问:“你再细说, 陛下缘何震怒?”
“那晚的人都死了, 哪里晓得。”夕照边抹眼泪边说,“我托姚娘子帮我打听, 她说、她说……”
“她说怎么了?”
“她说她打听的是,那晚正逢中元节,陛下见到了鬼。那鬼……”夕照说不下去,哭倒在萍萍怀里,萍萍给她倒了水,捋顺气,本已打算日后再问, 夕照却主动告诉她:“姚娘子说那鬼上了我家娘子的身, 说了一大堆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都气呕血了。”夕照吞咽一口, “一夜满殿杖杀。”
她泪眼涟涟望着萍萍:“我家娘子绝对是无辜的,你帮我去问问太子殿下好吗?能不能帮娘子伸冤?”
萍萍情不自禁应声:“好,我一定帮你。”
待安慰完夕照, 她出屋掩上门,还未走到柳湛身边,他就回头一笑:“聊完了?”
萍萍点头, 不苟言笑:“殿下不是要去见陛下?”
“官家在午憩,不忍打扰,待会再去。”柳湛整个身子转向她,搁在桌上的手亦收回来,“年初苦寒大雪,害苗稼,致粮荒。举国上下民多饥寒,孤忙于处理,最近可能没时间陪你,而且孤还要出宫一趟。”
从云宫十二个时辰粘在一起,陡然分离,柳湛也不习惯,又心生内疚,主动来找她交待,“最迟下下月回来,你等着孤。”
大庭广众,不好拉她到膝上,柳湛只能牵她的手,两两相望。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已托付蒋望回守护萍萍,这点不用告诉她。
“殿下!”萍萍明知无望却仍愿为夕照努力一把,抓紧柳湛的手,“你能不能帮忙查一下金娘子的死因和冤情?”
“怎么了?”柳湛面露疑惑。萍萍述说金娘子之事,但不提姚书云那得来的蛛丝马迹。
柳湛听完沉吟:“竟有这事?孤刚出来还不知道。”
萍萍等他再开口。
柳湛允道:“我会打听,有消息知会你。”
萍萍垂首:“多谢殿下。”
柳湛闻言忽生出几分闷气,似石块堵在胸口。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回话,同时确认这不舒服是因为萍萍和他说了谢谢。
柳湛吸了口气,重新变得和颜悦色,本来准备走的人,突然多问:“今日还有半天,你有什么打算么?”见萍萍半晌不答,柳湛笑道,“若没有就好好歇在——”
“我打算去仙韶院寻朱娘子。”萍萍打断,告知。
她想续上学琴。
须臾,柳湛点头:“好,还等着你以后学好了,来找孤讨教呢。”
“我先睡个午觉再去。”
“好。”柳湛再允,与她又执手相望,言语眼神缠绵了会才离开。
萍萍回房躺下,但没一会,估摸着柳湛走了,就出门悄悄去找姚书云。
司膳的院子比她们的大得多,单人独居,门前还有金
鱼池。姚书云似早晓得她出从云宫,面上不见激动讶异,只将萍萍让进门。
萍萍发现壁上贴的四幅金花笺换了新的,用来隔断书房的水晶帘亦有置换。
“瞧什么呢?”姚书云给萍萍斟了盏茶,递给她。
萍萍双手接过:“你这地方好雅致。”
姚书云白她一眼:“我还打算搬去你和夕照那院子呢,刚好你们院里有个要出宫的。”
她坦然接住萍萍错愕目光,怎么了?她说的就是真实想法,既然住得都不怎样,不如选个热闹的。正好萍萍回来了,仨人住一院方便一起用膳。
她打着萍萍的名号给太子上奏,不信他不允。
“说起夕照……”萍萍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姚书云旋即回:“我知道的就那些。”
“书云,我晓得你肯定还有没和夕照讲的。”因为夕照藏不住话,但自己可以,萍萍强调,“我保证不会同第三人讲,绝不告诉夕照!”
她央了半天,姚书云一开始咬定不知,后被缠得无可奈何了,又冒出两字“不是”,最后缄口。
萍萍坐了半晌,突心一沉,如棒喝:“我保证也绝不告诉殿下!”
姚书云顾忌的是柳湛!
少倾,姚书云起身走到萍萍脚边,躬身,袖掩手,手再掩口,对着萍萍耳朵吐气如兰:“金娘子那晚不是第一回服侍陛下,却像换了个人,说出的话不是她的声音,是另一个女人。那个人陛下应该很熟悉,也……”姚书云压低声音,“我猜他也很怕那一个人,因为中元节后至今,陛下一直在服用安神少梦的药物。”
萍萍看着姚书云,姚书云歪脑袋,没了,自己的线人就晓得这么多。
“陛下是不是还有什么慢病?”
“嘘——”姚书云立即将指放到萍萍唇上,示意噤声。她自己声音再压低些,比蚊蝇还细,“陛下有消渴症和风眩,痼疾。”
萍萍纹丝不动,姚书云瞧她那呆滞样,唉,偏要问,问完吓坏了吧?
萍萍心中却似有座铜钟,不住撞响,心与耳畔俱轰鸣,听不见其它——她晓得怎么能让一个人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用腹语。
有人用腹语栽赃金娘子,恐吓陛下。
宫中谁会腹语?
七大王。
犹记那日树下,柳沛腹语炫耀“小紫絮”,说是鸟喊的。
这才是他被禁足的真正原因。
萍萍辞别姚书云,一路上都攥着拳,因为心跳太快,中途停歇好几回,还觉肚痛,稳了好久才再去仙韶院。
萍萍叩门,朱娘子一开就笑:“外面这么热么?”
萍萍才发现自己不仅掌心,浑身都是汗,一摸却是冰凉凉的。
朱娘子请萍萍喝了碗紫苏冰饮,萍萍说起想继续学琴的事。朱娘子听完一笑:“殿下已经复立,你是要抓紧学琴。”
萍萍垂首,朱娘子以为她学琴纯粹为了讨好太子,
其实仙韶院有开夏季小课,但只熟人私底下教授,萍萍进从云宫一年,朱娘子已将她排除在外:“可惜今年上半年的课已经结了,下半年吧。”
萍萍启唇:“我当时选琴的确是因为殿下……”
“那再好好想想吧,”朱娘子打断,“九月才开课,不急。”
萍萍不疑,真准备八月底再来找朱娘子。日子一天天过,忽有一日萍萍走哪都有宫人瞥着嘀咕,她去后厨打饭,平时经常给她多打的厨娘竟抖了又抖,最后到她碗里只剩一片肉。
出后厨竟有人伸腿,试图绊她一跤。
夕照今日当完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萍萍孤身一人,索性问出来。
“呸!还在这装无辜!”有人唾她。
萍萍以手护碗,别吐碗里,还要吃饭:“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啦!朱娘子没让你上琴课,你就把大家的课都停了!”
“我没有啊!”萍萍立马反驳。
“攀上殿下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宫人们想骂她狐假虎威,忌惮太子不敢言,就像明明是太子撤销了司教司,宫人不满,却只敢找萍萍的茬。
萍萍了解之后,急回院内。
姚书云还真搬来做邻居,这会正等萍萍开饭,开口就问:“夕照今日又不跟我们一起吃?”
“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萍萍走得过急,喘了口气,“殿下撤销了司教司,你知道吗?”
“早上是听说了……”姚书云不以为然,她不上课。
夕照因为金娘子的缘故,也停课了。
“再不会开了吗?”萍萍追问。
“都撤销了怎么可能再开啊。”姚书云边回边想,民以食为天,还是司膳稳当。她忍不住多吃几口。
萍萍放下碗跑出屋,姚书云唤道:“唉你去哪呀?饭还没吃呢!”
萍萍没回应,转眼跑不见。
她一鼓作气赶到书房,蒋望回正负手立于门外。
“殿下、”萍萍弯腰,手撑着膝盖,“殿下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刚回,还——”蒋望回话音未落,萍萍已推门入内。
柳湛坐在“教以义方”的匾额下,手搭圈椅,正听俩萍萍不认识的官员汇报。她一冲进来,官员即刻止声,都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萍萍顿时手脚局促,脸胀通红。
柳湛神色平淡,言语也淡漠,吩咐追进来的蒋望回:“带她出去。”
就再没瞥萍萍。
不用蒋望回带,萍萍飞也似退出书房,蒋望回抬臂,示意她再走远些,确定不会干扰书房内的议事,才问:“娘子要找殿下说什么?”
萍萍面露羞愧:“对不起,我听说殿下取缔了司教司,一时冲动就跑进去了。”
蒋望回心道这句道歉应该对太子说,但也没提醒萍萍,只告诉她:“撤销一事其实是陛下的意思,殿下只是奉圣意行事。”
“殿下是今日回京的吗?”萍萍追问。
“是,”蒋望回明白她想弄清楚什么了,替柳湛解释,“赦令早两日先发回京,殿下一回宫就在书房议事,甚至还来不及面圣。”
萍萍垂首,面露愧色:“是我误会他了。”她抬首,“蒋兄,待会殿下出来,能否帮我传一句话?”
“任娘子差遣。”
“你不要透露我问过司教司的事,就说听见他回来了,我一时思念情难自禁,才冲进去。没想到殿下有政务,替我说声抱歉。”
蒋望回涩哑应声:“好。”
萍萍朝他行了个谢礼,而后道别,她还要赶去仙韶院向朱娘子解释、说清。
暂且不提萍萍,只说柳湛这厢,议事完出来,蒋望回竟真照本宣科,转述萍萍托付言语,一个字都不多传。
柳湛听完勾唇角悄笑,登舆赶去福宁殿面圣。
福宁殿外多了许多青瓷水缸,漂浮已经催发的碗莲,红紫白粉交错,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柳湛进殿时柳沛正立在下方,与上首官家遥遥说笑。柳湛心沉了下,面上却不表露。
柳沛侧身,笑道:“六哥,好久不见!”
柳湛微笑颔首:“出来了?”
上方官家愠道:“哼,他还没有关够。”
柳湛旋即下拜,禁足是以厌学的名义,所以他道:“父皇息怒,七弟并非有心厌学,只是年岁尚小,待大些自然会明了学不可以已的道理。”他恳切埋首,“是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没有督导好七弟。”
少倾,官家慢道:“你维护他,不惜自己揽过……好、好,真是兄友弟恭。”
柳湛和柳沛一齐跪拜,异口同声:“儿臣不敢!”
官家瞪向柳沛:“你已经不小啦!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知读书迟!”
“还有你!”他又瞪柳湛,痛心疾首,“二十四了!连个太子妃都没有!不成家,怎成器?”官家促眸,“离京之前让他们送给你的那些画像,有没有挑出几个称心的来?”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太子哥哥,你当真要立太……
“父皇您还给六哥送了选妃画像?”柳沛插话。
官家冷道:“哼, 送是送了,但恐怕你六哥已经丢到不知哪去了!”他看向柳湛,“待会让他们再给你递一套。”
柳湛叩首:“父皇慈心之爱, 所赐画册儿臣珍之重之, 对天起誓从未起过半分弃置念头。只是赈灾事忙, 暂无暇它顾,还望父皇明察!”
官家闻言却瞥向柳沛:“阿七,你先退下, 朕与太子还有事议。”
柳沛眼珠滴溜, 应了声喏,就往外走, 听见背后官家训斥柳湛:“是无暇它顾还是心里有人?别为了一个玩意迷眼,做出昏头昏脑,本末倒置的事情。”
柳沛抬在腰腹的手顿了下,仍往殿外走,装作未闻。
而下首柳湛已拱手否认:“父皇且请放
心,儿臣自知主次秩序,亦早有开枝散叶之心, 只是国以民为安危, 儿臣忧心粮荒, 真、扬、楚、泗, 皆见饥民,儿臣做梦想的都是四河调粮事,实在无心其它。”
这番话一开始是不愿牵涉萍萍, 后面讲顺嘴了,忧民疾苦,夜不能寐, 却是肺腑实话。柳湛脑海中浮现最近两月各地所见,禁不住同官家详禀起灾情,想再多奏免些赋税。言语间殿门开启关闭,柳沛走远,官家摆手道:“好了,够了。”
不想再看逆子演忧国忧民。
柳湛一怔:官家莫不以为自己演的?
他再嫌恶这位父皇,也未料到会如此,要知道在柳湛少时,官家虽私德有亏,但政绩上十分清明,励精图治。
没想到人老了,连这也昏聩。
柳湛恭顺垂首阖唇,却在无人瞧见处蹙眉,心谤腹非,父子间沟壑再深一分。
官家背往龙椅上靠,微垂眼皮,其实他不仅不想听禀灾情,私心亦不愿见柳湛成亲,延绵子嗣。
命数皆道官家去年有坎,若能挺过寿至百年,若不能便折在这一年。官家忧心忡忡,尤其中元节太后突然附身托梦,吓得他之后数月都举头畏触,摇足恐堕,惊恐万分,直至年关。
年一过,立了春,官家心境就不同了,不再畏惧,胆逐月大,甚至生出盛年时的雄心壮志,要再多生几个龙子,再加上八、九大王,二十年后从中选出最称心如意的储君。
官家明知柳湛不愿,还催促他成婚,不过是做做样子,这样久不立太子妃,百官参的就是太子,而非天子。
众口铄金,将来也好因这由头再废柳湛。
嘶——
官家如呷茶般呷了下唇,忍住,挺直背,不喊痛。
他足底的疮口已经越来越大,蔓过脚踝,还有向上烂的趋势。
不仅晚上无法入睡,白日行走亦愈发艰难。
就因为这,不得不用柳湛。
官家想到这,心中一恨。
官家待足痛缓解了些,才启唇吩咐:“娑罗奴,今年的郊祀你代朕去吧。”
柳湛抬起双臂,立直上身,再匍匐下拜:“儿臣遵旨——”
他早收到尚寝局线人报回,官家如今无论就寝还是临幸,已俱不褪袜,想来那脚烂得不能见人,快不能行走了吧?
所以去南郊祭祀这类不能全程乘舆的事,都差遣柳湛跑腿。
但秋九月的演武大阅,明明也要携百官登台,官家却只字不提,准备强撑病腿,亲力亲为。
官家在惧怕什么?
柳湛额头贴地那一霎闭上眼,彻底掩藏眸中的阴鸷和狠厉。
*
柳沛出殿,沿着水缸走,顺手拨了一路碗莲,再出福宁宫,甩干净手上水珠,撮口吹气,音是哨音,用的却《摸鱼儿》的调子,脚步轻快。
前面好像有人?
孤身一个,迎面走来。
柳沛促眸,瞧清是萍萍后,立止啸声。
他躲进翠绿丛中,等萍萍走过少顷,再钻出来,悄悄跟上她。
等到了近处,指尖一拍萍萍右肩,她魂都要吓飞,转过身见是柳沛,怒气更甚,却生生咽下呵斥,屈膝温声:“奴婢参见七殿下。”
她没即刻站直,柳沛便也屈膝,微微弯腰,与她平视:“紫絮——”
二人正处湖边,蜻蜓低飞,绕来萍萍身边,不知怎地,萍萍忽然就觉得身上黏腻脏灰,想回去沐浴。
柳沛抬手驱走蜻蜓,笑道:“紫絮,你关了几个月,本王也关了几个月,看起来咱俩都瘦了。”
萍萍旋即接口:“奴不敢同殿下相提并论。”
柳沛抿唇,鼻息笑出一声。
须臾,他抬手要扶她起身站直,萍萍忙后退一足距离,自己站直。
柳沛并不介意她的生分,笑吟吟问:“被关着的时候你都做些甚么?”
“殿下问这作甚么?”萍萍反问。
“本王这回禁足十分无聊,想多收集些旁人的,下回再被禁足,多些事做。”柳沛说着背手往湖面上扫,“好多蜻蜓乱飞,小紫絮,待会本王回去拿个虫网,咱们一起捕蜻蜓。”
“奴婢还要当值,马上要迟到了!”柳沛的话反倒帮萍萍找到理由,左迈一步,就要绕过他。
柳沛往左后退,挡住她的去路。
萍萍低头。
柳沛猫腰,从下往上笑望她:“说真的,被关着的时候你都做什么解闷?”
“奴婢种菜。”
“种菜?”柳沛直腰后仰,拍手道,“这个有趣!”
“还有别的吗?”他追问。
萍萍摇头,没有了,自己可以走了吗?
柳沛却喋喋不休,萍萍没趣事他就开始讲自己的:“我这回闭关,学了个隐气匿息的法子,悄悄随在人后不会被发觉,”柳沛顿了下,“方才就是这样跟踪你的,想学吗?”
还想学?萍萍听得想打他!
柳沛脸上笑意消散,惋惜道:“毕竟不能再玩腹语了嘛。”
萍萍眉蹙唇抿,虽然即刻重舒展开,却仍被柳沛捕捉道。
他微微勾唇,幽幽道:“七月十五,你还在从云宫里,本王晓得那个人肯定不是你。”
说着现出一副绝对不会责怪她的表情,展眉眯眼,眸中尽是慈悲色。
“学不学隐气匿息法吗?”他声音轻快,像一位淘气少年正催促同伴。
片刻,萍萍抬起头,终于光明正大同柳沛对视:“殿下想让奴跟踪谁?又希望奴听见看见什么?”
柳沛面无表情须臾,兀地放声大笑。
早知她这般直率通透,就不循循善诱,绕一大弯了,又想这样伶俐合拍的人,若非心向柳湛,定要收为己用。
他歪脑袋,温柔看向萍萍双眼:“那你敢不敢亲眼见吗?”
他也不管萍萍答应不答应,就教她隐气匿息之法,让她一边练习巩固,一边将她拉到一株无法合抱的粗壮柳树后。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待在这后面别动,别露出身子。”柳沛叮嘱完,弯腰摘了根树下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往福宁宫方向走远些,靠着二、三十步外另一株柳树打盹。
热风拂动柳枝,蝉在对面梧桐上鸣叫,从福宁宫出来的柳湛途径此处,距离柳沛十来步,距离萍萍也十来步,忽被后面奔跑追来的官家贴身内侍叫住:“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柳湛停步,回身见官家的贴身内侍后面还跟着四位小内侍,各抱七、八幅卷轴。那贴身内侍笑道:“太子殿下,这些都是呈给您选阅的各家贵女。”
萍萍在树后听见,明知柳沛居心不良,却仍心一紧,揪起来。
道上,柳湛淡道:“这些孤那里有,不用再送一套。”
萍萍听得心一抽,疼得想要弓背。
“六哥?”柳沛这会“醒了”,连奔带跑过来,喊了几声“六哥”柳湛皆不应,便改唤“太子哥哥”。
柳湛面色慈善,俨然一位温和却无奈的兄长:“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我刚睡着了。”柳沛答柳湛的话,眼睛却望着抱画的内侍,“这些画里就是你和父皇商量的那些贵女?太子哥哥,你当真要立太子妃啊?”
柳沛皱起眉头,不掩语气里的担忧和责备:“那银娘子怎么办?她定会伤心的。”
柳湛声骤冷:“你几时这般关心她?”
柳沛挑眉:“本王对相识的人都护短。”
柳湛想着柳沛当年打死内侍一事,心底冷哼。
与此同时,余光瞥向一班官家内侍——高高在上那位,比柳沛更喜杖杀。
又思及本朝律法,以妻为妾,以婢为妻妾,皆要徒刑。
寻常人家,要是被正妻或者主君主母发现偏宠婢妾,多半会将那婢发卖出去,或者打杀。
柳湛心里浮起浓浓担心,既又一痛,还夹杂一丝不敢深究的懊悔。
他面对柳沛和诸内侍,漠然冷声:“伤心又如何?她当初用龌龊手段攀上孤,便该算到今日。”
话音落地,虽然以为萍萍不在场,柳湛仍起内疚,心中默默对自己道:从云宫后,自己待萍萍的情谊比从前更为深厚,天地可鉴,相信她也理解明白。
萍萍在柳树后从头到尾听清,明知柳沛有意为之,明知他改口称她银娘子,定已算计许久,理智告诉她不能,也不该中他人奸计,却还是忍不住伤情伤心。
她看着树下的石头,同自己一样不能言语。
明明知道那树上垂下的是轻柔的柳叶,仅止柳叶,拂过心口,却还是成了飞刀。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只能是她,别人不行
萍萍听见柳湛和柳沛走远, 听见内侍们抱着退回画像回福宁宫,她以为就剩下自己,没想到不久后柳沛竟然折返, 绕来树后, 开口就笑:“你可真能忍!”
萍萍面上已经理好情绪, 站直抬首,直视柳沛:“让七殿下
失望了,不管听见什么, 看见什么, 我依然相信太子殿下。”
柳沛脸上笑凝住,复现一抹茫然色。萍萍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冷瞥一眼:“殿下下回不用再煞费苦心让我看这些了。”
等等!
柳沛急转身,心中呐喊,话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他瞅着萍萍背影,既怀疑她是装的,其实心里已经黯然神伤,恨上了柳湛,又羡慕惘然, 几时能有一位女子, 如她笃信太子般信任他?
眼见萍萍的背影越离越远, 柳沛快跑数步追上, 扣住萍萍手腕:“本王没想伤害你,只是想让你知晓他的真面目。”
萍萍瞅自己手腕,欲抽, 柳沛立即讪讪放开。
须臾,他申辩:“本王之前也当他亲兄弟,却被栽赃——”
义愤填膺, 却又陡然哑口,顾忌犹疑,不知该不该对萍萍详讲腹语之祸。
萍萍木然别首:“奴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更不想牵涉您和太子殿下的恩怨。”
萍萍远去,回到院中。
是夜。
暮色幽深,背面的碧纱窗上朦胧映着梅枝斜影,柳湛破窗而入,迎向萍萍。
萍萍垂眼,这是柳湛第2回 深夜来她这里。
说明最近他都不会在寝殿和她缠绵了。
只在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他要娶太子妃了。
萍萍不由自主勾了下嘴角,柳湛却未瞧出冷意,两月未见,她又巧笑倩兮,他禁不住情动,揽上她腰肢时,他的手背已渐泛红。
他坐在凳上,箍紧站着的萍萍,仰头细细密密啄她的脖颈,呼吸粗重,越来越急,到最后打横抱起,床幔散垂。
萍萍静静目睹柳湛的热切,有时候魂都飘去床边围观。
她发现这是自己最无动于衷的一次,替他解药那天好像都没今晚漫长。
数回后,柳湛拍拍萍萍,示意她骑上。
萍萍平躺半晌不起身,柳湛轻道:“你还没有到过。”
他喜欢见她欢愉,今晚轻抚和亲吻皆已用过,却仍不见,知她最喜欢的这招,便允一回。
萍萍婉拒:“我有点累了。”
柳湛原先也是平躺,闻言侧身面向萍萍:“怎么了?”
他一手撑起脑袋俯视她,另一只手指尖去勾她的头发,笑道:“你白天冲进书房,不是思念得情难自禁么?这会是怎么了……”柳湛说着唇往前凑,吻她青丝。
萍萍没有接话,柳湛缓慢后撤,唇与她的青丝分开,微微敛笑:“其实你闯进去,是有别的事要说吧?”
萍萍垂下眼皮,柳湛只能瞧见她两条眼缝和睫毛。
“我本来想问撤销司教司的事,但蒋——”萍萍顿了下,“蒋殿帅在外面给我解释了,我就没再问你。”
“你和他说司教司,他也和你说,”柳湛笑出一声,“但他再传话给孤时,只字不提?”
然后她也要逼问到现在,才提?
柳湛张目看着萍萍。
萍萍解释:“是我不让他跟你说的!”
“你维护他?”柳湛一掌撑在床。上,五指蜷曲。
萍萍瞧着柳湛这个样子,心里竟声两分不耐。她也坐起,深吸口气,从自己听闻司教司撤销,冲动破门,一直说到不想影响拖累柳湛,拜托蒋望回撒谎。
柳湛发现讲到司教司没了时,萍萍胸脯起伏,犹有愤慨,便垂眼道:“就是一张琴,你以后跟着孤学,不一样么?”
何必如此激动?
萍萍朝柳湛倾身,压低下巴蹙眉:“我真的很喜欢司教司!”
她喜欢去那学新知识、新本事,结交新的师友。
萍萍欲言又止,他不懂,失去司教司,她会失去许多继续陪他待在这宫里的勇气。
柳湛亦有几分伤神,瞟向帐幔,那纱垂在暗处都看不清颜色。
他黯然道:“你明知道司教司是太后设立的。”
所以官家要取缔,从云宫里他已经和她解释过,字字句句无巨细,她怎么还纠结苛责?
柳湛不由对萍萍生出一丝不满。他无头无尾地想,做太子妃,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瞬间,柳湛也没了再继续的兴致。
“睡吧。”他躺下拉上被子,“孤今晚就睡在这,赈灾还许多事没料理完,接下来还要忙郊祭到十月,之后……来看你要少了。”
他的话萍萍从来不疑的,这回却想,是真有祭祀还是忙于立太子妃?
“好。”她应了声。
柳湛阖眼,萍萍也闭上眼,渐渐地帐内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萍萍是想睡的,但就是无法入眠,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快天亮了,睁开眼天还是黑的,柳湛在她身边熟睡,他的睫毛比她长上许多。
萍萍重闭起眼,逐渐睡去,再醒来时天大亮,柳湛早不在了。
*
姚书云前脚收到阿兄线报,说太子已经着手挑选画像,其中有幅是她,让她多上点心,后脚就得太子宣召。
她心惊肉跳,立马使出从前的绝招——拖延。
结果才十几步就被传召内侍一再催促,让她走快些,不要拖拖拉拉。
姚书云沿路睹着翠柏,暗思对策,瞥着假山,也在想如何同太子斡旋,再到偏厅门前,低头瞅花砖,狠下决心。
厅门对开,姚书云跨入抬头,瞬间愣住——里面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只有一张案,一把椅子,柳湛伏案批阅,头也不抬。
纵使如此,姚书云还是怕他弹琴品诗,咬牙发问:“殿下为何要找我?”
柳湛:“后门出去。”
两人同时出声,柳湛抬头瞟她一眼,低下头接着批阅。
姚书云鼓起勇气,闭眼说出来:“一切都是我阿兄一厢情愿,其实我对殿下没有心思!”说太快了,她缓一缓:“求殿下千万不要选中我!”
片刻,柳湛批完一本,暂时搁笔,不苟言笑再次看向姚书云:“所以孤才找你。”
他政务繁多,没时间同她浪费,拿起新一本未批的奏章,垂首下令:“后门出去。”
姚书云糊里糊涂找后门,半晌门找不到:“殿下后门在哪?”
柳湛执笔给她一指,谁能想到啊,那落地花窗不是窗,而是一道窄门!姚书云比进宫时丰腴不少,侧着身子才能出去。门外僻静,早候着一位内侍,领她穿抄手游廊进一间正房。
“姚司膳,殿下吩咐,你要在这房里待足半个时辰。”内侍交待完就走了,姚书云望着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又懵了。
良久,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巴掌。
正厅内,柳湛注视着奏章上的文字,心里却不断回想早上安排布置时想明白的事——原来不用萍萍强调,他也没法再和别的小娘子私下独处。
恍惚间他没由来设想,要是有别的女子,也如萍萍那般对他好,爱之重之,他会容下别人吗?
柳湛发现也不行。
柳湛对着奏章上不相干的文字,竟唤出一声“萍萍”。
……
宫里的银杏从绿到黄,再落满地,夏走秋至,全宫上下皆知太子要立太子妃,但挑来选去,好像就姚家那位有点苗头,却也只得了太子一回召见,再无下文。
姚家权门,与诸世家皆有联姻,同气连枝,各家不好多议。
当宫里的银杏树全都掉光时,迈进腊月。初八这日,后厨派发腊八粥。据说今年用的是大相国寺的配方,七宝五味和糯米一起熬煮,沾些佛光。
萍萍领了三碗回来 ,只寻见姚书云,便问:“你晓得夕照哪里去了吗?”
“没瞧见,她一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姚书云力随身长,如今已经能一次从房中搬出两把藤椅,天气冷不能直接坐台阶上喝,就躺椅上,再一人一张狐裘毯,中间支张桌点小炉,“我们先喝吧,反正这有炉子,粥给她先温着。”
萍萍点头,喝粥时眉头仍未舒展:“不知道夕照最近都在做什么?”
一不当值就不见人影。
“咳、咳、咳!”
突然听见一连串咳嗽,剧烈得像要把肺咳出来,萍萍和姚书云皆以为是夕照,循声望去,却是同院另一宫人。
二人放下碗上前关切,萍萍道:“姐姐最近几晚我都听见你咳嗽,看过医工没有?可不能拖久了。”
那宫人边咳边笑:“我今日特意请假去看了,给开了方子,回屋喝了睡一觉就好。”
说着便朝自己屋走,萍萍见她脚下虚浮,伸手搀了一把,惊呼:“姐姐你身子好烫!”
“是害了热病,我还冷得厉害,所以想回去睡觉。”
萍萍和姚书云都说那是要好好休息,姚书云那还有一瓶退热药,也给予宫人。
待忙完一切,二女继续躺椅上,裹着白狐裘喝粥,姚书云都快喝完了,才道:“这粥有点太甜了。”
萍萍点头:“是,喝多了觉着腻。”
姚书云放碗起身:“你等着,我找点咸口的点心,缓解缓解。”
萍萍忙道:“肚子饱了吃不下点心了,你找找有没有山楂?解腻消食!”
姚书云应好进屋,忽然一队仪仗穿入院中,前后宫人拥簇着一架步舆。
萍萍愣住,舆上坐的是夕照?
是她。
只不过突然改穿青衣大袖,还贴了珍珠花钿面靥,舆后还打着两扇彩屏。
萍萍唰地站起来:“夕照你怎么了?”
“大胆奴婢,见到娘娘不下拜,还敢直呼娘娘芳名?”
“娘娘?”姚书云端着一碗山楂出来。
宫人们旋即换了笑脸:“姚司膳,这是陛下刚封的夕娘娘,夕美人。”
萍萍忽觉血液倒流,瞪圆了杏眼,心里有个声音呐喊:夕照还没满十四岁啊!她还没满十四!
官家已经给夕照赐了宫殿,这趟回来是专程收拾体己物——夕照只带走了和金娘子相关的物拾,剩下的她估计姚书云看不上,就一股脑全送给萍萍。
萍萍瞟一眼院中,关上门,两两私下,扣紧夕照手腕:“夕照,陛下那——”
差点脱口而出“陛下那个老色鬼”,忍住,改口:“陛下那若再欺负你,要是不愿意,就尽量想办法周旋,别让他欺负狠了。”
“陛下没有欺负我,”夕照平静告知,“我愿意的。”
萍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夕照脸上泛起笑意:“我仰慕陛下,他在我眼里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我崇拜他耸壑凌霄,愿意做他的解语花。”
这话十分耳熟,萍萍全身定住,僵如石塑。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他绝对不是她的阿湛。……
*
二十四这日汴京人称“交年”, 宫里结彩装雪灯,酒糟抹灶门,还给萍萍她们每人派发一盏床底灯, 晚上要点一通宵, 名曰“照虚耗”。
司寝局一年到头, 也要赶在这日前点清寝具,能修补的就手补了,需要更换的则拟单列表, 报送司计司。
萍萍虽然最近不用铺设, 但也做不到闲人,总有事派给她。今日是和另一宫人运送寝具去浣洗那边, 来来回回抱了一天。
局里皆晓得萍萍和夕照交好,这宫人忍不住拱火:“你说你啊,得殿下青睐那么久,大伙都以为你会迁莺出谷,谁知道如今还没混上位份!倒是那位,赶在你前头步月登云了!”
最近宫人间议论夕照颇多,大半个月还没消停。
萍萍每回听见都替夕照担心, 眉间笼罩愁云。
“听说啊, ”宫人凑近萍萍耳边, “她三番五次邂逅陛下, 说些傻话,句句没见识,最后陛下终于忍不住指点了一句, 她那反应啊,既惊讶又崇拜,夸张得很, 一看就是演的,陛下却被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数回,陛下没遇上时,竟主动问起她。”
“再后来,终于封了。”
宫人还想唾弃夕照心机,终未出口,再加上萍萍一直不附和,渐渐无趣,改聊其它。
远处,禁宫最高的宣德门五凤绕檐,琉璃瓦几与天齐。柳湛代替腿脚不便的官家登楼,行完交年礼,正同身边的参知政事讲话,忽就眺见灰蒙蒙极低的天空下,两个墨点从东宫出来,缓慢东行。虽然都是一模一样的宫婢袍服,他却笃定左边那个是萍萍,心慢跳一拍。
柳湛口上仍答参知政事,手却不自觉抓紧朱栏,想到萍萍还没登过宣德门……
再等等,下回他俩一定一起登上来,让她瞧瞧整个禁宫和半座东京城。
柳湛的余光悄然追随萍萍身影,她正沿一道长墙行进,墙上爬藤光秃萧条,但再等等,待春日会开满蔷薇,似锦如霞,香拂满宫。
墙下,萍萍连咽数口。
宫人睹见,关切:“你怎么了?”
“嗓子有点疼。”
“喝水少了吧?”
萍萍点头,自觉也是这个原因:“早上忙得一口水没喝,待会多喝点。”
她怎么想就怎么做,当值回来猛灌了两、三壶水,嗓子却无任何好转,反而更痛。她记得姚书云那有不少药膳零嘴,像上回的山楂,便去找姚书云讨要,说自己咽痛。
“你也嗓子疼啊。”姚书云脱口而出。
萍萍一愣:“你也疼吗?”
姚书云点头,转身在瓶瓶罐罐里找甘桔冰梅片。
萍萍瞅着姚书云的背影分析:“是不是我们这几天辣子吃多的缘故?”
夕照留下五大罐,她怕放久坏了,天天猛吃。
姚书云找药的手一滞,恐怕没这么简单。
她俩同院的那个宫人,十来天前出宫了。
当天姚书云和萍萍有聊此事,姚书云才发现,不知哪个天真的告诉萍萍,说年纪大了或遇大赦,这两种会放出宫。
萍萍竟不知道医工只治小病,宫人如患重病都会被撵出宫,到城郊的尼寺等死。
姚书云怀疑同院宫人去的就是尼寺。
当时没料到病症可能波及自己,姚书云冷漠处理,没有打听。
姚书云转回身,将一瓷盒塞进萍萍手里:“喏,给你,甘桔冰梅片,清咽利喉的!”
萍萍立马掀开盖子含了一片,姚书云瞅着她眨了眨眼:“你试试吃了有没有效果。”
萍萍顿觉喉咙凉爽,点头:“有效果!”
但回去没一会,咽喉重新疼起来。
萍萍没那么娇气,依旧撑着忙年,到二十七日晚,不过三日,突然变得如刀割喉,连吞口水都困难。
是夜,她打起寒颤,所有被子盖到身上还冷,清晨变成高热,头晕肢痛,爬都爬不起来。
萍萍手脚并用,支撑着坐起,穿衣,再难受也要先告了假再休息,可走到院门口,发现常年敞开的院门被人关闭,墙边突然多出一袋米,一块腊排骨和一条腊鱼。
萍萍疑惑,抬手推门发现推不动,她以为是自己病了没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反复推,院门却顶多晃一下,打不开。
萍萍折返去敲姚书云房门,姚书云竟也没当值,萍萍一见她脸色就懂了:“你也害热病了么?我们院门好像被人反锁了。”
姚书云眯眼:“我们患的恐怕不是热病,而是热疫。”
尼寺那边估摸出事了,所以这边紧急隔绝。
萍萍睁大眼,疾走去拍院门,他们没给她和姚书云留药啊!
“开门啊,开门!”萍萍用鸭嗓喊,“我们要治病啊!”
姚书云望着萍萍,暗叹口气,以前家里某位姨娘院里也闹过疫,那时赶上中秋,层层封锁消息,节后才禀告爹爹。
新年比中秋更喜庆,禁宫比姚家更森严。
姚书云一步步挪到萍萍身后,哑着嗓子:“别喊了,我俩要自生自灭了。”
她跟萍萍说,
先撑到初三送年,再看能不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二人病患照顾病患,互相扶持了一日,到二十八,有人带着一大堆药材翻进院来。
是个男人,但戴着幂篱,看不见面目,踹开房门直奔床边,拉过姚书云的胳膊给她诊脉。
萍萍在不远处的贵妃椅上躺着,头回听见姚书云哽咽:“你来做什么?傻吧,幂篱阻挡不了,会传染的。”
“你才傻,我口鼻捂了帕子。”那男人应该幂篱里真遮了巾帕,说话含糊不清。
“你几时学会翻墙?”姚书云又问,“你是不是带梯子来的?”
“我会纵云梯!”男人没好气道。
“我信你?”姚书云又哭又笑,“你以前还说我要是胖点就不容易生病……”
“你省点力气吧,病成这样不要讲话!”男人说着站起,煎药、下厨。
萍萍跟着沾光,不仅得了医治,还喝到配干茄瓠的白粥,吃到盐蒸橙子。
男子去刷碗不在屋内,萍萍趁机问姚书云:“他是不是韩太医?”
姚书云热症未退,满脸通红。
萍萍挤出一笑:“他是你喜欢的人吧?”
所以姚书云才有那么多药膳,所以她们总在路上偶遇他。
姚书云咬唇。当年萍萍中毒时,她和萍萍其实没那么熟,也并非热心快肠才求阿兄。彼时她才进宫,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联络上情郎。
姚书云的声音低到快不可闻:“对不起。”
当时利用萍萍。
“不要说对不起啊……如果没有你和韩太医,我这回就挺不过去了。”萍萍笑,嘴干得蜕了皮,“感谢你们……还来不及。”
挑破以后,萍萍搬回自己房中。
再和姚书云同住,不合适了。
除夕这日,彤云密布,萍萍昏睡一场,再醒来躺床。上望去,天地皆一片白,把那黑天照成幽蓝。飘絮乱舞,呼呼风啸,仿佛随时吹破窗纸。
“银娘子。”韩太医外头叩门,风雪声盖过,萍萍好一回才听见,连忙应声。
韩太医道:“下雪了夜晚冷,书云让我提些炭给你。”他一外男不方便进来,“放门外了。”
“谢谢太医。”萍萍下地,脚像踩棉花,扶墙去开门时已不见人影。这么大雪早该封门,韩太医却将姚书云门前扫得干干净净,萍萍沾光,门口也辟出一条路,那八块黑炭就垒在路中央。
萍萍身上没劲,分三趟才将墨炭全抱回屋。关上门风雪立止,明明变温暖了,她的眼泪却情不自禁流下来。
自认为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却在这一刻异常羡慕,甚至嫉妒姚书云。
书云有人照料,有人呵护,这个世上不被爱的是不是只有她萍萍一个?
阿湛啊,可不可以也给予她一点爱意?
砰——
背靠门板的萍萍抹一把眼泪,循声转头。
砰——砰——砰——
火树银花,不夜白昼,她晓得这个叫九州升平烟火,她能想象此刻的太子在歌舞升平,喜气洋洋的除夕宴上向下举杯,意气风发,万人呼应。
萍萍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
为什么啊?是她不值得被爱吗?
还是他不爱她,爱的只是她的付出而已。
可爱不是乞讨。
她不由自主忆起观音庙那一日,原来还是她一个人。
西北的风雪下到今日也没停。
萍萍添了一会炭就喘得不行,心悸严重,不得不上。床躺着,她想观音庙那晚靠凝视观音挺过来,今夜又靠谁熬?
迷糊中,萍萍整个上半夜都在喊娘。
到了下半夜,夕照忽然进到她梦里。
捧着她的脸喊银照,甚至唤了声萍萍。
“银照你快醒醒吧!”夕照急得甚至拍了下萍萍脸颊,“我给你的辣子还没吃完呢!你不活了,我的辣子怎么办?”
夕照蹲着,已经满头大汗却仍添炭:“不管是病了还是过新年,屋里都应该烧得暖和点。”
夕照说说笑笑,添着添着,突然栽倒。
梦中的萍萍急得飘起来,就说炭烧过足容易晕,她飘向夕照身边扶人,夕照却突然变得血肉模糊,但两眼依然干净清澈,格外温柔,笑着问她:“银照,是不是我家娘子来接我了?”
萍萍骤然惊醒,大口喘气,胸脯起伏。
兴许真是人越贱越好养活,萍萍到初二就好了,病去抽丝,能行能跑,就是嗓子和气力还要养一段时间。
姚书云到初四才好转,韩太医早在这之前隐去。
雪下到正月初一就停了,今日下起小雨,落地上和渐化的雪水汇聚成溪。
萍萍一大早就拍门,口口声声保证她和姚书云都痊愈了,不会再传染,才听见开锁声。
院门打开,出现的是打着伞的东宫女医工,萍萍和姚书云皆熟,那医工也想做人留一线,避着萍萍的对视道:“这几日太乱了,你们关着反倒是好事……”
说了一大堆虚的,总而言之为她俩好。
“什么乱?”萍萍追问。
医工朝院内瞅一眼,右手掩口:“就你们院出去的那位……陛下圣眷浓厚,除夕家宴允她敬酒,她这狼心狗肺的,竟然敬了一杯毒酒。眼下陛下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讲话艰难,怕是难得回转——”
“那夕照呢?”萍萍颤声打断医工。
“她逆党啊!太子殿下监国以后,亲审三日,审出她是为之前那个金充容报仇。”
萍萍呼吸不畅:“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啊,弑君那还能活?殿下判了腰斩,今日行刑——唉你去哪呀?”
萍萍从女医工身边跑过,女医工随之转身,见她话不回,伞也不打,不由嘀咕:“病才刚好。”
算了,人各有命,管不了那么多。
宫道上的雪已俱扫净,萍萍却仍觉滑,雨中跌了一跤,起身继续跑,逢人便问太子在哪?
打听到他如今监国,不在东宫,正在文德殿与朝臣议事。萍萍不敢再硬闯,在殿外搓手等了半晌,眼见官员们走光,才央内侍通传。
柳湛很快宣见,萍萍进去时里面只柳湛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屏退旁人。
文德殿比东宫寝殿更空旷幽深,上首的他坐得更高更远。萍萍怔怔睇了一霎,柳湛也在俯瞰她——幞头歪斜,发丝散乱,浑身湿漉漉还有泥。
正是紧要时刻,几日没过问她,怎么就变得这样狼狈?
萍萍猝不及防跪下,冲柳湛磕头:“殿下,求求您饶夕照一条命吧!”她的颤声在殿内回响,“求求您了,殿下!”
柳湛看她一个劲地磕头,眼睛刺痛,心也抽得厉害,深吸了几口气令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已经判了。”
萍萍顿住,抬起头来:“不是还没行刑吗?”
可以改的!
她仰望柳湛的两眼剪水,溢满希冀。
柳湛俯身对视,始终阖唇。
半晌,萍萍明白了,手扶膝盖站起往外走,救不了那她要去看行刑。
柳湛的视线越过萍萍眺向紧闭的铜门:“孤不会让他们开门的。”
萍萍止步,愤然转身:“为什么?”
柳湛缄默,人五脏六腑皆在上半身,拦腰一刀不会即刻死去,斩完了依旧神志清醒,许多刑犯会不由自主半身爬行。
他不想她从此梦魇,所以不会让她亲眼见到。
良久沉默,萍萍突然再开口:“是你。”
两个字,像清脆掉到地上
的两根针。
“是你跟她讲了那番话,为了你的皇位,怂恿她去报仇!”
什么官家喜欢新人仰慕,什么解语花,九五之尊,耸壑凌霄,夕照说了从云宫中他说过的话。
他才是刽子手!
柳湛直脖挺背,接住萍萍目光,平静接话:“她是自愿的。”
萍萍冲上首唾了一口:“无耻!”
“废立也你的苦肉计吧?你那么厉害,街角的刺客都能揪出来,却不知道东宫外埋伏了刀斧手?”萍萍一声冷笑。
柳湛突然想捂住她的眼睛,别这样看他。
“你说必须要一个人领下私藏冕服的罪,我和阿罗都站在你身边,你却只和他说,一眼也不看我。”
柳湛垂眼,至少那回他护好了她。
“那口井底下根本没有白骨,是密道吧?”萍萍伸长脖颈,翘起唇角,“殿下根本就没有和我一样始终关在宫里。殿下想用腹语杀人,可以直接和奴婢说啊!”
柳湛倏地挑眼皮再次瞥向萍萍,在腹语之前,看着她的脸唤的那一声萍萍,他是真诚的,没有利用。
“孤没打算用你的腹语,也没有用,是官家自己心虚。”柳湛目光逐一掠过她扬起的眉、挑着的眼和勾起的唇角,忍不住补充:“孤说的都是真的,信孤。”
萍萍心里摇头,他用这张她最喜欢的脸说了太多假话,她不会再信了。
她甚至对柳湛生出浓烈的惧意,如今她的生死完全依仗他,如果哪一日他爱意衰减,权衡之后,会不会像阿罗、夕照那样要她去死?
萍萍禁不住想得再可怕些,伴君如伴虎,他以后会不会像官家那样,将她随意杖杀?
萍萍脑袋和身子同时抖了下,柳湛睹见,声也有两分抖:“你在怕孤?”
“不是。”她立马否认,不敢让他知道,“我只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她重新敢看他了,“那天春信阁中的药是蒋娘子下的吧?她那时正任司酝,最方便在酒水里动手脚。”
“你根本就可以避开,却又一次以身入局!”
跟废后,废太子没什么区别。
“孤那是为了你!”柳湛旋即反驳。他向来秉持行前定则不疚,行动前先想好定好,再做了,就不后悔,此刻却鲜少见的生出悔意。
又懊恼,许多事早知道不和她说了。
萍萍却心里发笑,是为了她吗?
不,他心里有太多东西比她重要了。
她仰着下巴眺望上首男子,这人,绝对不是她的阿湛。
第90章 第九十章 阿占
“去沐浴换身衣裳吧, 湿的贴在身上久了,易感风寒。”柳湛在上首柔声劝慰。他屏退了众人,殿外无人偷听, 但同时亦难唤人, 柳湛步下金阶, 打算亲自去门前唤宫人,经过萍萍身侧时不禁放慢脚步,同她商量:“待会就住孤那吧。”
从今日起, 她可以住在他的寝殿了。
萍萍蹙眉, 但下一刹立刻舒展,生怕柳湛发现:“奴婢还是喜欢住原来的院子。”她偷偷观察柳湛神色, 虽无异样,但是觉得不放心,找补道:“奴婢住习惯了,许多东西用着顺手。”
柳湛想想也行,毕竟东宫寝殿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微笑颔首,待萍萍沐浴更衣完,就放她回去了。
仍下着雨, 萍萍打伞慢行, 进东宫后明明伞遮住上半张脸, 却仍被几位相熟的宫人认出来:“银照,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用午膳了吗?”
“还没。”
“那快去打饭啊!我们都吃完了,今日羊排限量, 再晚一点恐怕没了!”
萍萍迟缓应好,转道去后厨时,果然没有羊排, 只剩煎豆腐和炸玉蕈。萍萍向厨娘打听,得知姚书云没来打过饭,便给书云捎带一份。
厨娘们一听姚司膳要,从柜里取出一个矮罐:“今日的炸玉蕈有些油,要不配点这个辣米菜?”
汴京人把蔊菜叫辣米菜,自带的辛辣能消食解腻。
“来点吧。”萍萍道,厨娘便往姚书云的食盒里加,接着也匀萍萍,萍萍却摆手:“我不用了。”
厨娘又问:“现在没羊排了,但羊舌还有,要不要?”
“给姚司膳也来点吧。”萍萍自己还是没要。
回院中两人皆未痊愈,吹不得外面寒风,萍萍将食盒送给姚书云后,就回了自己房里。煎豆腐寡淡,炸玉蕈,所以她拿出夕照的辣子拌饭菜。
姚书云在隔壁屋里独自吃了会,心里不得劲,将饭菜收回食盒,拧着叩萍萍的门。
“进来。”
姚书云推门就见萍萍坐在桌边吃饭,拌的辣子比米饭和菜都多,红彤彤盖住了碗面。萍萍辣得眼泪鼻涕直流。
萍萍望一眼姚书云,吸吸鼻子:“真是什么饭拌上辣子都可以吃一大碗。”
苔花儿的至理名言。
姚书云鼻子也一酸,她晓得夕照的事,猜想萍萍早上去求太子未果。
姚书云心里也堵得慌,甚至有一霎想将韩太医的太医局同僚介绍给萍萍,那位青年才俊,人又实诚,家风好还没有纳妾通房,好想劝萍萍别再喜欢太子了,又怕太子砍她姚书云的脑袋。
算了算了。
姚书云道:“我们才刚停药,最好别沾辛辣,你少吃点吧。”
十日后,太子第2回 宣召姚书云。
姚书云第一反应:完了,脑中想法被太子知道了,要砍头了。
转念又想,不对,那太子又不是蛆虫,哪能钻人脑子里?连她阿兄都不能。
于是她很淡定地拜见太子,心想了不起再多吃一顿。
姚书云这回见到的柳湛,依旧是垂首执笔,正批公文。
姚书云不由恍惚,产生一种从那日到今日,太子一直就坐在桌后批奏章,没做过其它事的错觉。
又想不对,不是同一张桌子。
柳湛手上画圈,口中下令:“你找个理由,明晚请银娘子逛元宵灯会。”
姚书云一愣,须臾想明白,反问:“殿下为何不亲自相邀?”
柳湛顿笔,横姚书云一眼。
他要是能去还用找她?
柳湛始终记得前年元宵,因他中毒困萍萍在寝殿,他给她讲自己喜爱的元宵灯火,宣德门外上彩灯山,双龙百戏,那时就暗下决定,明年要带她去看。
哪知翌年又拘从云宫。
事不过三,可眼下官家卧床,政务全压到柳湛头上,脱不开身,才出此下策。
久不闻姚书云应声,柳湛提笔补墨,淡淡开口:“韩衔星不逛灯会吗?”
韩衔星是韩太医全名。
姚书云心立马剧烈跳动,脱口而出:“我阿兄知道吗?”
“你想他知道吗?”
柳湛反问,语气寻常,头也不抬,看起来姚书云远不及奏章重要。
姚书云仍心悸,控制不住胸脯起伏,她攥了攥已经开始出汗的手,反复揣摩柳湛的话:想他知道?那应该还没知道吧?
是吧?
她拿不定主意,头回体验了什么叫君心难测。
姚书云愈发下定决定,绝对不能当太子妃嫔!
“臣女……”姚书云小心翼翼试探,“臣女明日可以和太医一起逛灯会吗?”
柳湛搁笔,抬眼,奏章暂搁一旁,含笑允诺:“让她开心了,就可以。”
姚书云松口气,看来阿兄尚不知情。
但她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心仍是揪紧的——太子从哪里晓得韩太医?
是太子手眼通天,还是萍萍向太子透露的?
姚书云禁不住对萍萍重生防备心。
但翌日十五,她还是谨遵太子嘱咐,热情洋溢邀请萍萍去逛灯会。
“不了吧……”萍萍拒绝,“咱俩都大病初愈,还是好好休息,晚上早点睡吧。”
“唉,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生病关久了,越应该出去接地气。”姚书云挽上萍萍胳膊,“去吧,灯会很好看的,也不折腾,人心情好了还消百病呢!”
萍萍仍未应,姚书云急了:“难得元宵允许我们出宫走动,你不去错过了,我会生气的!”
萍萍这才答应道:“好、好,我去。”
她心头默默思忖,出去一趟也好,还没在天黑之后出过宫,可以瞧瞧和白日里的路线有无区别?
夜里遇到的宫人内侍多不多?
以后夜里出去是否方便?
是夜,二女出宫。
还未通过宣德门,萍萍就见门后橙光映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等一出去,两条巨大的彩扎双龙旋即映入眼帘,百丈棘盆,栩栩如生,龙头对着萍萍吐珠,她想真龙莫如是。
龙后又有纸糊的百戏人物,随风飘动,宛若飞仙。
萍萍微微分唇。
姚书云瞧她样子,笑问:“震住了?”
萍萍点头:“我第1回 见到这样的,开眼了。”
完全忘记柳湛曾经给她描述过。
“我说今晚一定要出来瞧吧,不来后悔。”姚书云说着往前走,萍萍见状跟上,但她心里依旧念着夕照,身处热闹惊奇的灯会也欢喜不起来。
不想扫姚书云的兴,萍萍脸上挂一抹笑意。
前面搭了缚山棚,真演百戏。
萍萍边走边问姚书云:“你逛过几回?”
“五回。”
虽然寿春也有灯会,但姚书云头回来时亦被那两条龙震慑住,又想自己来了这么多次,该给萍萍讲点什么。
有人走索,姚书云便回身告诉萍萍:“这是上竿踏索第一人,挺有名的,叫……什么我忘了。”
前面有人表演倒立吃冷淘,姚书云道:“这是这人独创,年年都演。”她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红,“就是他叫什么我也忘了。”
前面正演吞铁剑,姚书云不自觉拔高嗓门:“这个我知道,张九哥!张九哥的吞铁剑!”
“你就记得吞剑。”二女身后,一男声幽幽开,回身一看是韩太医。
姚书云瞬露喜色,韩太医亦扬起唇角,但目光却朝右侧人海里眺去,姚书云会意——太子的人在那边。
是保护还是监视?姚书云雀跃的心缓缓落下,韩太医却神色不改,指着左边给萍萍解释姚书云方才忘记的:“那边倒吃冷淘的叫赵野人。”
姚书云一听又忍不住抿唇笑:“韩太医过目不忘,我们比不了。”
韩太医眺她一眼:“那是。”
三人一道逛灯会,自打韩太医加入,就多了个博学向导,沿路杂剧、百禽戏,他都耐心解释,前面有奏琵琶,韩太医刚解释一句,忽然立定,恭敬行礼:“师叔。”
萍萍随韩太医望去,见一位穿夹袄,包头巾的老妪,不由愣了下,老妪瞧见萍萍,也明显愣了下。
韩太医给姚书云和萍萍引荐,又说这位师叔从前学成后,回润州行医。前年医馆一条街走水,自己师门的医馆殃及烧毁,损失惨重,师叔师伯纷纷重归京师,助力重振。
这位师叔自此改在汴京坐诊,已逾一年半,今日灯火出来看热闹。
介绍完,老妪冲萍萍笑道:“老身给这位娘子看过诊。”
“是的,我也记得。”萍萍向老妪行礼。
老妪追问:“当时要小娘子服一年药,后来有没有坚持?”
瞧她应该没有,不然肤色会更透亮些,这会有些惨白。
萍萍不好开口。
老妪蹙眉:“怎么没喝呢?”
她是个直脾气,接着数落萍萍,韩太医想拦都插不上话。
萍萍被逼问得没法了,只好说实话:“他们说您开的方子里有附子,不能长期喝。”
“我几时开过附子?”老妪大怒,过了会稍稍平复些,也想明白些,盯着萍萍语重心长:“老身从不开伤肝肾的方子,更何况是长期喝的。”
萍萍仔细回忆润州服药前后,心一下凉透——完了,柳湛是真的会杀她。
又想起初见胡员外家,她被打被拖出去,柳湛负手旁观,瞧着棍棒往她身上招呼,他的眼色始终淡漠,和看猫狗,看路边草木无甚区别。
琵琶炫技,刚好弹《十面埋伏》,两军决斗,剑马悲壮,萍萍不寒而栗。
辞别女医,前方高悬“与民同乐”的灯匾,往年由官家题,今年官家握不得笔,眼前四字是柳湛笔迹。人人喜气洋洋,笑逐颜开,可萍萍却哪里还乐得起来。
再往前一座比宣德门还高的灯山,用轱辘绞水上灯山最高处,木柜贮蓄,逐时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
许多百姓排队朝水里掷铜板,姚书云眼生,问韩太医:“这灯瀑是不是以前没有的?”
又问:“他们为什么要往里面掷钱?”
“我也没见过这个。”韩太医对视姚书云,不知道,她不在京中这几年,他没有再逛过灯会。
但旁边有热心快肠的路人,听见多嘴:“这银河瀑是前年扎的,反响好,就延续下来了。”
“为什么要往水里扔铜板?”韩太医帮姚书云问。
“水火既济啊,许愿很灵的,什么求财啊,求姻缘……”
一下说中姚书云和韩太医心中所求,对视一眼,默契挪向队尾。
萍萍瞧着一对小情人默默无语的样子,旋起嘴角,正好,她早想单独逛,不然横在中间,姚书云和韩太医不好说话。萍萍转身背道走,不多时,身后男声温柔呼唤:“萍萍。”
耳熟却也陌生,萍萍转过身,瞧见裴改之锦袍玉带,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含情脉脉正凝睇她。
萍萍马上去寻姚书云和韩太医身影,还好还在视线内。裴改之随之侧首,温柔一笑:“这里人多,我也不会拐你去偏僻地方,且放一百个心。”
萍萍垂首迈步,要绕过裴改之离开,裴改之面露痛苦色:“求求你别走,我就几句话,就在这说。”
“你为什么总这样防备我?难道你真的都忘了吗?”
“我们从前是夫妻啊!”
萍萍顿足。
裴改之再转半个身子,总强求四目相对:“你是我娘子,我是你官人,我们从前是对扬州寻常夫妻。可有人偏要做老天,拆散我俩。”
周遭人来人往,裴改之直勾勾盯着萍萍:“九死一生,我为了活下来再见到你,不得不隐姓埋名,改之改之,我的名是后来改的,我从前叫阿占,占卜的占。”
“萍萍,你想起来了吗?”裴改之五官痛苦拧起,“我知道他的样子像我,你认错了官人,我不怪你,但每每见你对我避如蛇蝎,夫妻不能相认,我就心如刀绞。”
萍萍良久不语,而后缓慢抬手,似要抚触裴改之脸颊。裴改之立马主动把脸贴上萍萍掌心,抬手覆住她手背,脸和手夹着她的手反复摩挲,表情快哭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