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红似火, 偏生遇上阵阵冷雨,浇打得花端七零八落。
手展皇诏的御史立于承天门前,一旁佝偻着个大太监, 头似要低进尘里去,手却高举为其撑着伞。
雨滴沿着扇面滑落成珠帘, 模糊了御史的脸,空留宣读诏书时冰冷的语调, 回荡于宫巷间。
莫婤立得笔挺, 面色
从容, 不见半分颓然。
卢晓妆最先沉不住气,哑着声儿恳求道:“容我家大人见见皇上, 无故连贬数级属实……”
“放肆。”她话还未说完,却遭弓腰驼背的太监打断, 他声又细又尖,狠厉地讽刺道:“我大唐无故就少了二十余万户?”
“年年征战,若不是以新生的婴孩凑数, 人口至少还要再减上一成!”崔兰亭回嘴道, 断不肯认下诛心的污蔑。
这不过是李渊为贬谪莫婤,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朝中众臣皆知真相为何。
不止莫婤, 今岁秦王府的幕僚们,贬的贬、杀的杀,房、杜二人皆被外调。
前不久,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尉迟恭惨遭陷害下狱,差些走上刘文静的老路,李世民直直往承天门前一跪就是整个昼夜, 来往的宫人、巡逻的禁军、觐见的大臣,皆瞧见了在雨里痛哭哀求的李世民。
于是,尉迟恭被放了出来,现今又轮到莫婤了。
“笑话,那些婴孩都是从莫大人腹中爬出来的不成?怎要归功于您?”老太监下流的目光舔上卢晓妆昳丽的面,又**着挪向莫婤,却被御史挡住。
楚鸾镜上前半步恭敬地问道:“敢问大人,莫大人已嫁做人妇,留于后宫任职还不得出宫,于情于理皆不合啊!”
“嗤——这天下都是圣上的,要你等如何就如何!”老太监阴恻恻地道,众女官怒目而视,却见御史抿唇颔首。
她们终是死了心,面色颓然,莫婤安抚好她们后,方冷然道:“臣领旨。”
莫婤遭贬、困居后宫的消息,只半盏茶的功夫就递到了秦王府。秦王府也早在武德五年,就搬离了承乾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李渊册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后,日日夜不能寐,就怕不远处的儿子,哪日心血来潮,一刀子结束了他的皇帝命。
因而,在武德五年就下旨,让其搬去了长安城外的弘义宫。
弘义宫中,李世民正直直盯着长孙无忌同尉迟恭上药,眼有些红。
尉迟恭大大咧咧地笑道:“王爷放心,我皮糙肉厚,不过是几道血鞭子,几块铁烫疤,还奈何不了我……啊——”
话还未说完,他痛呼一声,扭头瞪着长孙无忌。
“男子汉大丈夫,这丁点疼都受不住?若不是你背上不长眼,谁愿帮你涂?”长孙无忌冷冷地瞥着他,语气不善道。
“我忍,我忍!”尉迟恭委委屈屈趴回榻板上,小声嘀咕道,“谁背上会长眼?今儿这人脾性怎这般爆?”
原还有些悲愤的李世民也被两人逗乐,他笑眯眯地瞅着长孙无忌不露声色的动作。他就知辅机是个记仇的,还念着当初尉迟恭看不上阿婤的旧事,专挑疼的外伤膏同他上药。
“辅机,大气些!”李世民出言劝慰,却听长孙无忌一反常态地道:“我心眼比针小。”
李世民被怼得一愣,长孙无忌亦觉所言不妥,按了按眉心道:“王爷恕罪,是我冒犯了,心头总觉不安。”
听罢,李世民倏而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片刻后,暗卫入内告知了此事。
“欺人太甚!”李世民猛地起身,几案上的玉盏碎了一地,似在诉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尉迟恭翻身而起,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嚷嚷道:“莫君细皮嫩肉的,怎经得起半分折磨……”
语调愈来愈低,他瞧见了额间、脖颈、手臂皆暴起青筋的长孙无忌。
尉迟恭很是惊诧,毕竟他同其共事以来,若他是脾气火爆的头名,那长孙无忌定是平淡如水的代表,极少见他情绪这般外露。
“王爷。”长孙无忌阖上眼,敛下眸中的激愤与野心,轻唤李世民。李世民只想了几息便道:“已迫在眉睫,我等不容有失。”
翌日,长孙无忌孤身一人,骗过弘义宫外皇上、太子、齐王的耳目,悄然去寻房玄龄和杜如晦。
此时,莫婤正在收拾上任的包袱,她须从承香殿搬至掖庭,日常用具和衣裳皆要备齐,尚且不知九品女官是几人一间屋子,然,环境定是艰苦的。
“我劝娘子不要多带好物。”领她上值的老嬷嬷插着腰、斜吊着双眼,讽笑道,“当心被人当大肥羊宰了不说,还要生啖你的血肉,再吸尽你的骨髓。”
“嬷嬷何故说得这般渗人!”卢晓妆不满道,她早就打听到这老嬷嬷姓桂,是尹德妃的人,专来吓唬她家大人的。
桂嬷嬷了然一笑,摇摇头,背着手去了屋外等。
见碍事之人出去了,女官们纷纷围上前来,摘下自个儿值钱的物件就往莫婤身上套,待她脖上挂满项圈,手腕圈满镯子,头上堆满珠翠钗环,怀中、袖中塞满了钱袋子,方罢休。
“我这般出去,都不用她们宰了,御史台就该派人抓我下大狱了。”莫婤一面笑着调侃,一面将身上的首饰都褪了下来。
瞧着一个个苦着脸、双眼通红,她只能小意哄道:“用不着多久,我定回来同大伙儿团聚!”
“你骗人!”
八品女官闫姐儿哭着大声反驳道,她的哭声似开启瀑布的闸门,骤然,众女官哭成一片。
待将她们一一哄好后,天色已晚,桂嬷嬷竟安分等在屋外也不催,莫婤心觉不妙,忙找了块灰扑扑的素布包上些衣裳,同桂嬷嬷一道行至掖庭。
掖庭中,已是到了用膳的时辰。
宫门口一字排开八九个大木桶,莫婤探头瞧了瞧,或是黏糊糊似鼻涕的稠羹、或是清汤寡水上飘着层馊油、或是软塌塌泡烂的粟米、或是坑坑洼洼似被蛆钻过的肉墩……
宫人们手捧斗大如脸盆的碗,满脸麻木地拥挤着。打饭的嬷嬷一勺下去,舀起小半勺,再猛力抖落几下,方倒入宫人们的碗中。
幸而,盛“猪食”的桶够多,宫人们走到头,斗碗也就填满了大半。
“底层宫人实属不易啊。”莫婤叹了口气,不禁想到方入高府,第一次放饭的场景。
一相比较,她更觉高夫人心慈,幸而,她一来就遇到了阿娘和阿姆,在这个吃人的时代护她良多,否则就算她再有本事,也早化作一架枯骨,尘归尘、土归土了。
缓缓舒了口气,嘴角扬起抹淡淡的笑。
“嗤——你竟还笑得出。”桂嬷嬷嗤笑道,“今个儿你未上值,这些晚膳你可吃不上了!”
“我也是用这些?”莫婤心头震动,她喃喃道,“芝麻官,不也是个官吗?”
“那是男子,后宫连洗马子的粪水婢女,都是末九品!”桂嬷嬷狞笑道,将一旁枝丫上沾着屎尿的扫帚塞进了她怀中又道:“今夜你负责扫茅坑,没扫完不能歇息!”
说完,昂首领着她进了她的院子。
“嘭——”院门被狠狠关上,院中围成团的宫人们瞬时望了过来。
她凝眸瞧去,发现她们嘴上覆着层稀稀拉拉的浆水,
原来方才那一钵饭竟是整院人的,她们正抢着晚膳。
瞥了她一眼后,众人继续狼吞虎咽,待碗壁都被舔了个干净,她们方走上前来,一人把着门,其余人满脸阴郁地将她围住。
“有甚好物?交出来!”众宫人扯着乌鸦般嘶哑的嗓子厉吼着,在四角宫灯的映照下,面容扭曲,口大张着露出了里头腥黄黝黑的排排牙齿。
她们一把抢过莫婤的包袱,还欲将她身上的衣裙扒个干净,翻翻里头有无藏着的金银首饰。
“啊——哦——额——”
几声哀鸣后,宫人们倒了一地,莫婤从腰间抽出长鞭将她们笞出条条血痕方罢休。
许是被她震慑住,与她同屋的五个宫人,竟自发搬去了别的屋子,她放好包袱在上头竖了些银针,方锁了柜,摸出包粉末洒在了把手上。
待莫婤扫完茅房回屋时,却觉屋中有人影,一进门就见到了昨日那个猥琐的老太监。
“美人,我不嫌你嫁过人!”老太监说着就要扑过来,忽而头痛欲裂跌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三日后的清晨,掖庭的一口水井散发着腐烂的臭味,正扫宫道的莫婤,迎面遇上了尹德妃和张婕妤。
她们竟识得莫婤,正欲出口奚落,就闻莫婤低声道:
“皇上正同万贵妃泛舟海池。”
“那个狐媚子!”
两人咬牙切齿,转身就奔向海池,果见一道明黄身影,然未见万贵妃。
“许是出恭?”张婕妤小声同尹德妃嘀咕。尹德妃见四周无万贵妃的宫人,不著痕迹地白了张婕妤一眼,方姐妹情深道:“今日皇上生辰,她定会打听了,寻来!”
“那怎办?”
张婕妤瞬时有些着急,脑海中一闪而过莫婤的话,尹德妃却已当机立断找人抬来了架小舟。
两人一左一右小意哄着李渊,李渊开怀大笑着同她们上了一叶扁舟,摇曳晃荡至湖心。
而目送两妃远去的莫婤,已奔至了玄武门。
玄武门的将士们早不满李渊对天策上将的打压,得知奉为神女的莫君竟被贬若尘埃后,更是愤恨。莫婤只稍加游说,他们就全倒向了秦王府。
此时,他们一道悄然推开了玄武门,迎入了黑甲的将士们。
而欲于今日斩首李世民的太子和齐王,正领着数千兵马过了玄武门,逼近临湖殿时深感不妙,他们竟未见平日巡逻驻守的禁军。
“快走,此事须从长计议!”李建成掉转马头就要逃,张瑾公早已关上了玄武门,莫婤更是从玄武门统领处要了锁,将其封得严严实实。
“他们不足八百兵,定不是我等对手!”李建成见逃不掉,忙鼓舞士气欲凶猛反扑。
李世民一箭射下了李建成的头,尉迟恭领着队人马死死围住海池,胜局已定。
武德九年,八月,唐高祖李渊退位,移居弘义宫。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年号贞观,贞观之治至此拉开华丽的篇章。
往后,有一官员以女子之身,活跃于贞观之治中,受万民敬仰爱戴、百官尊重钦慕,她便是同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同日册封的女子——莫婤。
册封之日,官复原职的她,擢升为正三品官职。
然,她的升迁之路,仍在继续……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