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婤将法子的缺陷告予他们, 嘱其慎重考虑后,穿过汾河上的双曲飞虹桥,行至商埠街, 在大唐嗣昌妇孺院呆了整日。
介休城中,云彩凝滞大半日, 终是在黄昏时飘起了纤纤细雨。
沿着回廊往院门走,出身太和堂的高阶稳娘苗安, 落后莫婤半步, 拍着胸脯承诺道:“大人放心, 我等定会好生教导城中稳婆!”
“严苛些,定要改掉其接产恶习。”她拧眉强调道。
介休城中的老娘婆, 多是以多婆子等老稳婆为尊,聚成一派, 但也另有单干的散户稳婆。昨日嗣昌局告牒发布后,无依无靠的散户们就投靠了嗣昌局。
查验其身家清白后,莫婤领着她们来妇孺院考核了一番, 其手上功夫不深, 小毛病更多,看得女官和妇孺院的稳娘们频频蹙眉。
见苗安也苦起了脸,她安慰道:“若改不过来, 只任个低阶稳娘就够她们糊口了,方才说的培养年轻稳娘之事,尔等也不用发愁, 嗣昌局会挑些资质好的送来。”
“莫大人的眼光,定是比我等好!”闻及她会把关,苗安喜气洋洋道,恭敬地将莫婤等人送至院外。
迈出院门, 就遇烟雨朦胧的街巷。
同行的女官们瞧着绵绵不绝的雨犯了难,另一高阶稳娘素悦,拿起倚在门旁的长竿,从檐廊顶取下几把伞。
众人顺着撑高的竹竿望去,檐廊顶竟铺满了绽放的油纸伞,花攒锦聚,千姿百态。
“油纸——有子!这寓意好、法子妙!”卢晓妆连连赞叹,苗安却抱歉道:“马车还未添置充裕,皆派出去接生了。”
只是微末小事,莫婤自不在意,正欲撑伞离去,就见一辆马车绕过摊贩,徐徐停在妇孺院门前。
一翩翩君子躬身从车上下来,撑开绘着海棠春睡图的油纸伞,温润如玉地望了过来。
“阿忌!”
众人瞧着向来面色平淡的莫大人,忽而神采飞扬,一向从容的她竟提起裙摆,小跑至男子身前,挽上他的臂弯。
“你专程来接我的?”她笑意盈盈地问,水含秋波的眸子,瞧得长孙无忌的心愈发柔软。
用手背轻触她稍显冰凉的脸,边展开臂弯上挂着的外衫同她披上,边温声答道:“天色欠佳,确认你来了此处,自要接你回家的。”
为她系好脖颈处的细带,见她仍灵动悄媚地望着他,眸中情意萦绕,长孙无忌溢满柔光的双眸微弯,唇畔勾起抹暖阳般的笑,面上清冷骤散。
俯身在她微颤的羽睫上,轻轻落下个一吻,带着无限的宠爱与怜惜。
倏然,身后传来一片抽吸声。
莫婤飞红着双颊回头望去,与她同行的女官和稳娘们,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檀口半张,惊叹连连。
“两位大人好生恩爱!”苗安感叹声最大,其余稳娘们也扬声附和,眸中皆闪动着向往与艳羡。
女官们见得多些,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
“日日目睹神仙眷侣,我如何嫁得出去啊!”
“挑男人的眼光拔高了,我却无莫大人万分之一的能力!”
“我已能想象他们的孩子有多幸福了!”
见女官们无师自通地磕起了cp,她心头微囧,又听见众人有催生的趋势,立即止住他们的话头道:“走吗?我们捎你们一程。”
“走,你快点,跑起来,别磨蹭!”女官们怕错失近距离磕糖的机会,忙你推我、我攘你,疾行而至上了马车。
待将她们送回府邸后,莫婤规矩坐着的身子一软,瘫倒在长孙无忌怀中,娇俏假哭道:“阿忌,算计人好难!”
淡笑着轻抚她的长孙无忌,手微顿后愈发柔缓,轻怜重惜道:“那日后就我来罢。”
“不,我总得适应的。”莫婤喃喃道,今晨的一幕幕仍在她脑中回闪。
虽已公示了老娘婆们的恶行,但要让百姓们将胡乱生产的危害铭刻于心,还要让老娘婆们深觉孤立无援只能依附嗣昌局,仍颇为艰难。
她在同散户稳娘们了解了城中老娘婆们的关系网后,便找到老娘婆领头几人的街巷。
揭露老婆娘罪行时,她在围观的百姓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适时发问,及时向不懂的百姓解答,再起哄讨伐老娘婆们,最终击溃了其心理防线。
其余公告栏前,她虽未亲至,但也安排了女官讲解和围观起哄的演员。
百姓们对老娘婆的痛恨,已然达至顶峰。
手中有案底的,回屋匆匆收拾包裹,被唐军捉个正着;自觉清白的,领着相熟的稳婆们纷纷投靠了嗣昌局。
大半日的功夫,已收编了介休城中五成的老娘婆,在百姓们虎视眈眈的监督仇视下,不足三日,定能将城中老旧的接生模式毁干净。
长孙无忌瞧着怀中扑红的小脸,染上几分犹疑,他敛眸受挫道:“夫人不愿为夫代劳,是不悦工于心计的我吗?”
“怎会?!”她手足无措地哄着垂首忧愁的他,半晌觉其胸口微颤,探头果见他在憋笑,方醒悟自己上当受骗了。
眼珠一转,贴于他耳畔,吐出朵朵幽兰:“我是觉自己算计人一股奸人样,不像夫君,连忽悠人都让我为之神魂颠倒、倾心不已。”
虽有调侃之意,但确也是她的心里话。
瞧见他耳根通红,握着她腰的手猛然收紧,她方满意地抽身。
长孙无忌倒是从善如流地放开她,只是下马车就将她抱进了卧房,箍在床榻、
窗前、高足椅上,夜深星沉时方熄了灯。
翌日,嗣昌局迎来了众多应征考核的老娘婆。
录下她们的户籍画像,派将士们调查后,嗣昌局只留了几名登记她们名册的女官,其余的皆分散于百姓家中挑选豆蔻之龄的女子。
雀跃出发的女官们,日暮西垂方满脸颓然而归。将手中的名册递于莫婤,众女官絮絮聒聒地讨论起来。
“我们家小娘子要备嫁,可没空干婆子做的腌臜活!”瑛娘双手插腰、腆出大肚,惟妙惟肖地学着一商贾管事的嘴脸。
忽而面容一变,又露出我见犹怜的柔弱样儿道:“女官姐姐,只有嫁不到好人家的女子才去学这粗鄙之活。”
“你这算好的了!”卢晓妆惊叫道,“我都被当做青楼老鸨了!”
卢晓妆容貌昳丽,因出身司赞,礼仪更是绝艳,要挑选的又是花样年华的女子,竟被当作了青楼院主。寻常百姓不识官符,若不是有将士陪同,莫婤恐要抬上担架去接人了。
大堂中仿佛开启了比惨大会,待莫婤整理完名册后,瞧着三尺长的名单,深觉女官们有些膨胀了。
“已有这般多了?怎还不满足?”
未参与的王清歌却懂众人的心态,捂嘴笑道:“在长安,毓麟居收学徒,只半日就涌来数百人,如今大伙儿落差自然大。”
女官们纷纷颔首,瑛娘子更是愤愤:“嗣昌局选人,我等都争先恐后。寻常女子能学到在京师都珍贵至极的本事,竟还推三阻四!”
瞧着众女官忿忿不平,莫婤只老神在在地挑着考题,待众人散了气儿,方出言劝慰道:“贵精不在多,待这批稳娘出师后,尔等还怕妇孺院无生源?”
这批稳娘的培训,是要收束脩的,虽然不多,但课程将会持续两年。
除了同稳娘们学习接产技艺外,还要与女官们学习礼仪修养,她甚至求王娘子找来了女夫子,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有涉猎。
每月每科均有考核,两年后有最终考核,只有通过者方能出师为稳娘,全优者她甚至会推选其为女官。虽说嗣昌局的官员任用归吏部调配,但他们去何处找女官啊,多是由莫婤推举。
此番培养,相当于女子书院,这也是莫婤尝试在大唐推广女子教育的第一步。
各中深意,自不能一一同女官们讲明,但女官们暗自沉思后,第二日又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她则安心留在嗣昌局,领着王清歌整理讲义和考题,寻人印制。
三日后,登记的小娘子们均得到了一份珍贵的讲义。
讲义由数百张罗纹纸,装订成册,因其质地细薄柔软,韧性强,叠在一起竟不足一指厚。
纸上有天然明显的横纹,若丝织罗绸,尽显高贵雅致,其上排列着清晰整齐的文字,文字旁还绘有示意图。
小娘子们爱不释手,只交了半吊钱束脩的父母亦觉赚翻了,迫不及待同邻里炫耀,定要打他们此前奚落的嘴脸。
晚膳后的巷子口,众人的话题已从三尸九虫、老娘婆的骇人罪行,换到了嗣昌局学徒的招收。
“我信得牢莫大人,你瞧我闺女的书,纸张字迹无一不好,明日还要去官人处上学!” 戴着铜耳珰的彤娘子欢腾道,高高扬起手中的书,月下的讲义泛着盈盈光辉如同天书。
众人看呆了,纷纷伸手欲触碰却被妇人狠狠拍掉,还将书藏进了她怀中。大伙儿怅然若失,唯有那金钗少女撒娇央求着再看两眼。
“我们也信莫大人!” 髻上斜插银钗的彩娘子摸了摸肚子,回过神后不满地撇嘴道。见周围人赞同,她就又辩解道,“要收束脩的,每年一回,还要交两年,囊中羞涩啊!”
“一回半吊钱,你家卖个琉璃瓶就有了,手头实在没钱,将你头上这支银钗当了也全够了,喊甚穷?”彤娘子不客气道,定是舍不得同姐儿开销,她家小儿可还没开始换牙就找了教书先生!
彩娘子瞬时红了脸,径直取下银钗,一面往家逃,一面挽尊道:“是她定了亲不想干脏活,明儿我就押她去报名!”
巷子口的百姓们瞧着彩娘子的狼狈样,忍不住发笑,心头却也盘算着明儿一早去同闺女(孙女)报名。
翌日,嗣昌局方开署就涌来了众多百姓,却被告知人员已招收满,下一批学徒接收竟要等至明年五月,大伙儿听后愈发捶胸顿足。
离去时,女官们领着他们从后门出,路过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
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窗,他们瞧见了一张张约莫三尺宽的书桌,桌前坐着一个个身着景泰蓝罗裙的小娘子。
她们手中捧着讲义,桌上摆着印有嗣昌局印章的笔墨纸砚,正全神贯注地瞧着高台上的女夫子。
窗外的小娘子们面露向往,她们的父母们更是懊悔。
念着小娘子们的基础水平参差,莫婤分了高中低三班教授,分别对应高中低阶稳娘。半月后有模拟考,只有通过初始考核者,方能正式成为学徒。
这消息不知怎传了出去,月末考核之事,竟成了全城关注的焦点。
第142章 第142章 第142章
昭昭万里银河, 坠落西南,鸡鸣伴着谯楼钟声,迎来东方既白。
嗣昌局署门外早已人头攒动, 只是众人皆静默等候,气氛迫急如拉满的弓弦。
待谯楼钟声绝, 万众瞩目下,嗣昌局的署门缓缓开启。
莫婤着浅绯色官服, 领众女官迈出门槛, 峨冠博带, 仪态万方,如夏日艳阳般绚目, 百姓们怔怔望着竟一时忘记了紧张。
鹄白名册渐渐展开,莫婤朱唇微启, 庄严肃穆的声儿响亮悠长。
“高阶班,景雯”
“高阶班,慧君”
……
“中阶班, 红玉”
……
“低阶班, 梨花”
……
百姓们大气儿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莫大人,更怕听漏了自家闺女的名儿。
待她宣读
完毕后, 众人方发出来欢呼雀跃声,将名册贴于署门外的公示栏上,无论何时去瞧都围满了人。
其实, 这批小娘子家中皆是顶着万般压力支持她们上学的,之后更是受到了全城百姓的瞩目。她们也知这局势,原就听话懂事,后更是勤奋好学。
因此, 莫婤未刷掉一人,只是根据其接受知识的能力,调整了班阶,在嗣昌局后专赁了套三进院落做书院。
前院,五间正屋做课室,东厢房为接产实操室,西厢房为琴棋书画室,前院的院子兼备舞蹈、仪态训练场。
中厅是用膳休闲之处,她雇了厨娘,还拟定了适宜小娘子们生长的营养餐谱。
后院改造成了寝室,摆着双层高低床,除了住读的小娘子们,还住着外聘的夫子。
于后罩楼中留出了婆子丫鬟们的居所后,剩余的屋舍,莫婤更是大手笔的打通改造成了藏书阁,小娘子们可凭刻有其身份的铜符借阅。
阁中藏书颇丰,印了稳娘们带来的接生类书籍数本。为开拓她们的眼界,她写信同王娘子寄来了几大箱,又搜罗了城中书肆,还押着过目不忘的长孙无忌誊写了数本,直至藏书阁不再过于空旷,方罢休。
这般大的阵仗,连去往太原的李世民也知晓了,竟也于书院开学前日送来了整车书籍。让莫婤更惊喜的是他亲笔题的牌匾——兰台书院。
兰台本为汉代宫内藏图书之处,以御史中丞掌之,后世更是称御史台为兰台,莫婤为书院取此名,除了象征着知识与文化的汇聚,更暗含了对女子平权的追求。
其中深意,莫婤不知李世民有无看出,但他总归帮她提了匾,日后这可都是女子书院的护身符啊。
小娘子们正式入学那日,东方破晓之际,莫婤就领着身着景泰蓝院服的她们,立于书院门前,书院半丈远外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百姓。
女官、稳娘、夫子们搬出来自己擅长的乐器,待太阳升起时,一同奏响了《秦王破阵曲》。
此曲是李世民击败刘武周后,将士们以旧曲填新词所作。她用此曲除了是对李世民赠匾的感恩外,更欲鼓舞小娘子们巾帼不让须眉,蓬勃发展,奋发图强!
牌匾同艳阳一道冉冉升起,在小娘子们期翼的目光中,她似隐约瞧见了大唐女子未来浩瀚的蓝图。
此后,汾州以介休为中心,辐射了周边城池。遇上疑难杂症的生产,皆送于介休城中的大唐嗣昌妇孺院,每岁更是有成百上千求学的小娘子,跋山涉水,只为考入兰台书院。
嗣昌局驻守该地分署的女官们,在莫婤的授意下逐步向周边城池铺开,短短几年间,汾州各城皆有嗣昌局分署,除修建了妇孺院外,被嗣昌局授予了品阶的接生馆逐渐林立。
此为后话,莫婤此刻正逛着兰台书院。
课室里,书声朗朗,抑扬顿挫;实操室中,心无旁骛,精益求精。
忽而,女官瑛娘匆匆而至。
“我已将介休城嗣昌局分署的诸般事宜托付与你,日后你去找谁帮忙?”莫婤见她步履匆忙,出言提醒。
瑛娘脸色缓了下来,却仍拉着她耳语。
彦郎与桃娘子时隔半月仍是找来了,见着她后,径直跪于她身前,百般哀求她施以援手。
莫婤独留桃娘子劝说了足足两个时辰,桃娘子方缓缓卷起了裙摆,拉着她的手往里头探。
“不用了,你直接同我说!”她猛地抽回了手,心头有些恼怒,你们这些生猛娘子,上回就这般孟浪,如今又来!
因有求于她,桃娘子拼命忍下羞涩,轻声哀叹道:“我是石芯子。”
在古代,石芯子又称为石女,是指女性生殖系统存在先天性发育异常的情况,其中又分为真石女和假石女②。
她猛然蹙紧了眉,带着他们两口子去了妇孺院,送桃娘子进了产房,观察其玉户向外膨隆,呈紫蓝色,无开口,果然是石女。
她戴上手套,从后入,指扪到了阴丨道内有球状包块,向直肠前壁突出①。
消毒了银针,刺入膨隆处,再取出时就见到了褐色黏液,应是陈旧性的血液①。
经过以上两个操作,即肛丨门指检和会阴穿刺,能判断其为假石女。
她舒了口气,正欲收起包布,桃娘子泪流满面的哀求:“莫大人,您定有法子的!”
沉吟半晌,莫婤让素悦同两人签订了免责书,方为桃娘子进行了处丨女丨膜切开术③。
半月后,彦郎成了第一个进入产房的男子。
苗安与素悦为助手,产房中另有五六个观摩的稳娘,彦郎羞红的脸,素悦将半张素帕贴上他面,他就没了意识。
莫婤唤苗安一道铺设了洞巾,留出了彦郎的肾囊后,用柳叶刀划破囊皮,暴露睾丨丸后,再划开睾丨丸白膜,用尖细的镊子逐层翻找,从中抽出了精丝,现代称为生精小管,放入温水琉璃细管里④。
烧开后的温水,她特意控制在了无限接近人体的温度,能最大限度保留精丝的活性。
将还在昏睡的彦郎抬出去后,又飞快送进来了桃娘子。
她挑了根细长的芦苇管,穿过桃娘子此前切开的膜,顺着阴丨道,抵进宫丨颈丨口内,再将混有精丝的温水灌入了子宫,这法子就成了。
现代它有个正式的名字——人工授精⑤。只是现代尚且不能保证成功率,在环境如此艰难的古代,她也只有一成把握。
这些早先就同他们两口子说明了,讲完诸般注意适宜后,莫婤目送两人相携远去。
“夫人,走了。”
长孙无忌驾车停于莫婤跟前,她按下心头隐忧钻入了马车中。介休城中一切已走上正轨,她安排好驻扎人员后,便同长孙无忌赶往太原。
李世民欲班师回朝,先回了趟唐军大本营——太原。
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长期镇守太原后,还加固了太原及其周边的兵防,就等着莫婤和长孙无忌前来,帮着选贤举能,完善地方治理。
“世民在太原确是太有威望了些。”莫婤瞧着城中将士和百姓们的神情悠悠道,长孙无忌轻声帮着补齐了下一句:“难怪遭……忌惮。”
两人相视苦笑,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方过了城门,将士检查了她的鱼符后,惊呼道:“您是莫大人?!”
挎着菜篓子的妇人正巧听见,忙上前来扒着将士细细打量符文,待长孙无忌面色愈发不善时,她竟又高呼道,“是莫大人!莫大人回来了!”
声如洪钟,足足嚷了三遍。
瞬时,喧闹的街巷猛然一静,随即周遭的妇孺竟皆涌了过来,顷刻间就将莫婤湮灭。
待李世民救出他们时,长孙无忌已是衣冠不整,脖上还有几道抓痕,反观莫婤衣裳楚楚,只是脸上、衫裙处、双手皆多了些红艳艳的唇脂印。
“噗嗤——”李世民忍了半晌,终是放声大笑,尉迟恭更是笑声如钟般响,掩盖了房杜两人的偷笑。
长孙无忌淡然的脸再稳不住,愈发黑了两分,手中轻柔地帮她擦着痕迹,心头嫉妒得直冒黑烟。
“这是怎一回事啊?”她正色朝众人问道,绷起脸企图掩盖羞涩。
“还不是你的情债!”杜如晦调侃道,见长孙无忌眯起眼刺了过来,急急解释,“太原百姓们自觉欠你的人情债!”
太原是李唐起兵的主阵地,更是莫婤与观音婢的人心所向之所,她们的贤德早就深深扎根于太原百姓心中。
前些年,莫婤随唐军出征,减少了战士伤亡的消息频频传回太原,城中百姓敬佩不已,而莫婤留在城中的稳娘们也争气,逐渐追随莫婤意志,开起了接生馆,打响了稳娘们的名号。
她们牢记受道于莫婤,将此番功绩全归于她,莫大人送子的名号,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刘武周攻陷太原时,稳娘们领着产妇们,躲于观音婢和莫婤出资修建的玄中寺的地窖中,躲过了战火的惊骇和屠戮,顺利保下了腹中胎儿。
前不久,莫婤派人于太原求药,太原百姓们自豪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就是日日期盼她归来。
“所以今日就热情了些。”李世民朗笑道,欣赏了一番两人的狼狈。
因太原百姓和稳娘们的配合,莫婤很快就在城中设立起了嗣昌局分署,大唐嗣昌妇孺院更是方建成就门庭若市。
不过月余,她还在太原开办起了兰台书院,第一年就招收了三百女学生。
之后大半年她频繁奔波于汾、并两地,不断扩张着她的事业版面。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于武德三年七月应征讨伐王世充,挥师旧都洛阳。
李世民领着一千人的玄甲兵所向披靡,俘虏歼灭敌军六千余。而王世充逃窜回洛阳后,缩头乌龟般躲于城中,只敢时不时偷偷出兵试探,皆被斩于马下,有去无回。
河北窦建德见盟友被困,深感唇亡齿寒,率十万大军前来援助,开启了著名的虎牢关之战,造就了李世民三千破十万的神话。
捷报飞递回长安,李世民的英勇如道惊雷,在大唐苍穹轰鸣。待一统江山的喜悦退却后,涌上李渊心头的竟是毛骨悚然。
他知道,他这儿子是不能再屈辱打压了,若他起兵造反,他绝无还手之力。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彻底收复洛阳后,莫婤亦随至洛阳。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⑥”
她口中念念有词,脑海中幻想着洛阳城的美景,繁花娇娥俏郎君,车方入城就迫不及待地卷起车帘,欲一睹洛阳富庶。
然,入目的竟皆是荒凉破败、残垣断壁的屋舍;面肿身臃、脚步虚浮的百姓。
城中死寂一片,忽而传来道骇人听闻的惊叫:
“鬼……鬼胎又来了!”
第143章 第143章 第143章
“鬼……鬼胎?”
驾马的车夫听后, 抖抖嗖嗖地重复道,欲
驭马疾行离去。忽而,肩头如坠千斤, 他额间瞬时冒起冷汗,身后还有丝丝寒意袭来。
“小哥, 跟上去。”
耳畔传来道女声,他浑身一哆嗦, 跳下马车滚了两圈, 似被恶鬼追般逃走了。与他一道逃窜的还有街上零星的百姓。
须臾间, 烈日炎炎的街巷,空无一人。只余道路两旁冒烟的尸首, 环绕着成团嗡嗡的蚊蝇。
分明是草木繁茂的夏日,城中不见半点绿意, 光秃秃的树丫上,立满了食腐肉的乌鸦,发出刺耳的嘶鸣, 不时俯冲叼起块森森白骨的烂胳膊腿。
“诶——”
钻出车帘辨声的卢晓妆, 正摇着团扇从后帮满头大汗的车夫解暑,却见人突然就跑没影了。
莫婤也探出头环顾四周,她知李世民攻入城后, 为防抢劫和混乱,是派了小队把守街巷和商铺的。只是,商铺的格子门闭得严严实实, 她便唤卢晓妆车至传出鬼叫的巷子口,终得见一小兵。
“莫君!”
肃脸驻守的小兵,瞧见她后骤然绽开笑,干涸的唇皲裂出丝丝血痕。
她忙掏出壶凉茶塞于他怀中, 向其打听人户后,她们车至一四进大宅院前。
布满灰尘的牌匾垮了一半,斜吊在门脸上。朱门大敞,里头鱼贯而出些鸠形皓面的丫鬟和臃肿如泥的小厮。
他们皆步履匆匆还背着包袱,瞧见辆女子驭车,鼓如巨人的小厮们还欲来抢,莫婤抽出条长鞭,灵蛇般朝他们挥去,竟轻松将他们掀翻在地。
“这般弱?”卢晓妆震惊地喃喃道。
卷起车帘的王清歌,望着如球般滚至车下的小厮,观察半晌后皱眉道:“脾胃虚耗,气血匮乏,水湿内停,泛滥肌肤,是谓水气。”
卢晓妆似懂非懂,莫婤却是肯定颔首,嘱其车入院中,迎面撞上个老妇人。
“尔等何人?有鬼胎,他们都跑了,你们怎还敢来?”
“我们大人专治鬼胎!”卢晓妆微微昂头,端出幅神气模样,王清歌亦举出她们的官符。
看清符文,老妇人喜极而泣,跪倒在莫婤身前,拼命朝她磕头,三两下就乌青一片,口中哭嚎道:“是嗣昌局!是莫大人!我家儿媳有救了!”
老妇人是此间院落的主子,来老夫人,她的儿媳名唤癸娘子。
“你识得我们?”卢晓妆和王清歌一人一边扶起她问道。
“如何不知!城中开接生馆的东家们,多是来自长安。可惜我儿媳有孕时,他们早已不在了,连儿媳怀的是鬼胎也是如今才知!”
此前,大唐虽还未收复洛阳城,但并未中断两地的商贸往来。
在嗣昌局为长安城的接生馆定品阶后,莫婤身陷安兴坊,毓麟居出钱出力,还要统领长安城新诞婴孩接种花苗事宜。
而趁他们无暇之余,财力雄厚的接生馆如弥生堂、坤元居、泰和舍、桃李居等,早已悄然将分馆铺至洛阳城。更因此地无嗣昌局的约束,那些在长安城中够不上品阶的接生馆,也纷纷迁至繁华的旧都。
因有长安的先例在,洛阳城中有权势的人户,皆知接生馆的善处,趋之若鹜。短短两年,洛阳城中的接生馆鳞次栉比,风头逐渐盖过了传统稳婆。
然,不久前战火纷飞,提早得到消息的商贾早弃城逃回长安,余下不成气候的接生馆也闭馆歇业。
“怎这般不厚道!”卢晓妆有些愤愤道。
莫婤却是淡然,这些消息她早便知晓,只是她身为大唐命官,毓麟居属于她的私产,谁都能来洛阳建分馆,唯独她不能。
王清歌听完赞同颔首道:“背着我们偷建分馆也就罢了,大难来时竟放弃了城中妇孺!”
“未至绝境,为何要肩负全城重担?”面色平静的她忽而冷淡道,当初长孙无忌险些丧命的窒息感又漫上喉咙,心头的恨意似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见她面色难看,来夫人温和的握上她冰凉的手,颤颤巍巍道:“不……不怪他们,城中无粮,我等若有法子也早跑了。”
洛阳城坚固,李世民围攻十余日未果,又与增援的窦建德激战。最终收复洛阳城时,城中百姓已被困了大半载。
此间,王世充牢牢把持城中粮仓供给军队,洛阳城粮价疯涨,一匹绢才值三升粟,十匹布方能换一升盐,服饰珍玩,贱如土芥①。
粮所剩无几,百姓们就嚼树叶草根,吃光草叶后,只能将泥土放入瓦瓮中,水淘砂石取上层浮泥,掺着米糠发做饼充饥,甚至出现了“人相食”①。
莫婤想着先前那些软脚肥身的家丁,有了答案,应是吃多了泥饼,患上了营养不良性水肿②。
“你们如何得知是鬼胎的?”卢晓妆继续发问,她没见过鬼胎但觉莫大人定知,方才便胸有成竹地扯了谎。
来夫人讳莫如深,只是领着她们的步子更快了些。
行至布置成产房的偏殿,莫婤见着了一大肚来夫人,瘦骨嶙峋的脸上,镶嵌着双大大的眼睛,突出的眼仁黝黑,虽闪着善意,却仍将卢晓妆吓得低呼一声。
“许是瘿病③?”王清歌扶住卢晓妆,同莫婤轻声道,见她颔首,卢晓妆努力平复心绪猜测道:“难道又是畸胎瘤?”
话音刚落,来夫人端来个马子④,卢晓妆捏着鼻子探头一瞧,溢出声惊呼后干呕不止。
只见马子中,血淋淋地漂着个东西,水波一荡,上头挤得密密麻麻的水泡愈发晶莹透亮。
莫婤淡定地从身旁的白瓷长颈瓶中抽出根孔雀翎,仔细地在血块水泡间拨弄。
端着马子的来夫人,面色惨白地缓缓道:“鬼胎头回出现时,城中接生馆还未关完,有一高阶稳娘说若女子腹大如孕,血崩下血泡,内有物如虾蟆籽或鱼籽,定是鬼胎了!都是我等族中作的孽,定是冤魂来索命了!”
“娘!”卧榻上的
癸娘子哀鸣道,来夫人身形颤抖着继续道:“我等不过是来家旁支,自来安安分分,定是主支犯了恶业杀生,方牵连我等!”
眼见来夫人要魔怔了,莫婤忙出言劝慰道:“夫人别想左了,应是缺粮造成了。”
“真的?当真如此?”来夫人对莫婤的神通早有耳闻,心中松动了几分却仍不停向其确认。
莫婤颔首道:“鬼胎多难听,瞧它状似葡萄,不如就叫葡萄胎罢。”
葡萄胎是一种妊娠相关异常情况,属于妊娠滋养细胞疾病。
因妊娠后胎盘绒毛滋养细胞异常增生、间质水肿,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泡,水泡间借蒂相连成串,形如葡萄而得名。
引发葡萄胎的原因很多,营养不良就是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尤其是缺乏维生素A和叶酸⑤。
正用帕子捂着唇的卢晓妆,脑海中浮现水泡成串吊在树上,瞬时又泛上股酸意,暗暗发誓再也不吃葡萄了。
“不是鬼胎,那我孙……”来夫人心头升起妄念,紧拽着她询问道。她却是缓缓摇头:“葡萄胎中无胎儿心智脉搏。”
“那……那如何能让它出来!”来夫人想着城中血崩而亡的女子们,瞬时软了腿,跌坐到她脚边泪流不止。
“夫人放心,我有法子的。”她蹲下身,掏出条手帕为其拭去泪水,回头朝卢晓妆道:“你去车上将接产箱和包被送来。”
待卢晓妆奔出去后,她唤上王清歌搬了两个及腰高的四角花几,铺上厚褥子,让癸娘子横卧于榻上,双腿分而高抬放于花几上,摆出截石位。
来府家丁遣散了一批又逃了一批,只剩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鬟,来夫人只好亲自领着她们去了灶房烧水。
莫婤正用三指扩张着阴丨道,卢晓妆提接产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抱着布单的娘子。
“你们怎来了!”莫婤一面惊喜地望着来人道,一面飞速接过布单为癸娘子铺巾。
春桃帮她铺,紫烟拿出凫嘴钳润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应道。
“大人有召,我等可是连夜出发!”
“在府衙处等你几日了,长孙大人日日去城门当望妻石!”
“他今日被秦王拉去商议大计,得了你的消息就唤了我们一道来!”
同她一道的女官和稳娘们,皆分驻各城嗣昌局和妇孺院,她出发前同留守京师的崔兰亭和楚鸾镜去了信,让她们再召些自愿出京的女官稳娘前来支援,谁知春桃和紫烟竟也报名了。
“阿忌也来了?”
妥善安置好凫嘴钳后,她边喂癸娘子服下“桂枝茯苓丸⑥”,边轻声问道。
见两人憋笑点头,她赌气般转身躲开她们的视线,在接产箱中找出个银匙消毒后,王清歌已喂癸娘子喝下了引产汤。
城中女子丧命于鬼胎,一是因无法辨别其为鬼胎,二是辨别后狠不下心堕胎。
而葡萄胎若不及时处理,常见为血崩而亡,更罕见的会发生恶变,转移至母体的肺脑肝等部位,备受折磨如厉鬼附身,最终也难逃一死。
因而,城中人人谈及色变,再加上阴魂厉鬼的谣传,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待癸娘子流下大部分组织后,她再用长柄银匙轻轻刮宫底及双脚⑦,将其彻底清理干净,以防残留宫内引发感染。
从来夫人手中接过热水,将其会阴冲洗干净后,仔细交代了诸多注意事宜,正要带着稳娘和女官们告辞离去,来夫人就朝她怀中塞了许多金银首饰。
“莫大人快收下,这些死物比不上我儿媳的命,连半袋粮食也换不来!”
瞧着来夫人千恩万谢的模样,她迟疑半晌还是收下了。
出了来府,扑进长孙无忌怀中,同他耳语一番后,他派人悄悄同来夫人送了袋粳米。
三日后,李世民同长孙无忌处理叛军、厘清牢狱中的冤案。
同时,他还命房玄龄进入洛阳城中的中书、门下省,收集隋朝遗留的图籍典制和诏书文书。命窦轨封存了城内的仓库和金库,没收金钱布帛。
钱财除了赏予有功的将士外,还买了大批粮食分发与城中百姓。
莫婤对照房玄龄找出的户典,携众女官重新登记洛阳城中百姓的户籍,原本三万多户的洛阳城,竟只余下三千户⑧。
在重登户籍时,若遇上大肚妇人,她还会亲自把脉,诊出数滑者就会为其服上一碗温和的活血化瘀药,如四物汤⑨,待排出葡萄状血物,确诊其为葡萄胎后便会为其堕胎。
一时间,洛阳城中妇孺对莫婤闻风丧胆,而此份畏惧一直持续到了十月。
第144章 第144章 第144章
武德四年, 十月。
一举平定了中原的李世民,赫赫战功加身无人能及。李渊深感旧有官阶不配其盖世功勋,遂另发徽号, 封其为
——天策上将
位列王公之上,增邑两万户, 赐金车一辆,王公之衮衣和冠冕一套, 玉璧一双, 黄金六十斤, 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仪仗四十人①。
“古往今来, 唯二弟一人矣。” 册封大典后,李建成温文儒雅地祝贺道, 眼底却写满了忌惮。
李世民装没瞧见他的嫉妒,朗笑着回道:“皆归功于太子和齐王。”
此话让李建成再绷不住,拂袖而去。他知其是笑他武学不精, 笑三弟丢了太原, 怒发冲冠之余只能劝慰自己:
“三弟败落只因年幼,日后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我是太子只需坐守江山,自有武夫为我征扩疆域。”
瞧着面红耳赤远去的太子, 李世民心头畅快了些,敷衍完恭贺的大臣后回了承乾殿。
莫婤正同观音婢一道铺着从汾州带回来特产,龙须席, 以龙须草编织而成,质地柔软舒适,颇为珍贵。
早得了前朝消息的二人,恭贺之词还未说出口, 就见李世民眼底猩红一片。
“王爷怎同小时一般,喜悦就哭鼻子?”观音婢一面调侃,一面屏退宫人。莫婤端着笑,送宫人出屋后关紧了门。
屋中再无旁人,李世民方徐徐开口道:“可怜大哥看不穿,不过又是招制衡,对我亦谓招安?”
天策上将是武官中最高的官职,听着威风八面却又低于文官之首的三师②。美其名曰李渊特设,不过是他不愿授予他更高的三师,妄用神圣的名号安抚他的法子。
这一招可谓是另辟蹊径,既能哄得他衷心为大唐卖命,缓和他对太子的敌意,使制衡之策起效;又能抚慰崇敬他的将士、百姓,俘获人心。
时至今日,莫婤听他这般道,望着挺拔如松的他,双眸红透,额间青筋暴起,方知众人津津乐道的头衔,竟让他这般意难平。
深喘几息,他平复半晌后道:“至此而止了吗?”
“自不会!”观音婢紧握他双手坚定道,“放手去搏,刀山火海我皆陪你闯!”
往后数年里,李世民明面上醉心文学,开设文学馆,罗致四方文士,每日引荐,分番直宿③。
实则是组建了自己的文官队伍,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等十八人以本官兼任文学馆学士,号称十八学士③。
暗中,李世民更是将天策上将这一名号用到淋漓尽致,笼络了军中统帅将领,将大唐兵权彻底收入囊中。
而此时,李渊虽觉用计颇妙,然仍恐李世民识破后心生怒意,遂在不久后的官员考核中,擢另一特设官职——嗣昌局主事,莫婤,为正四品官员。
消息传回洛阳时,方松快了几日的洛阳城妇孺又紧张了起来,有的甚至躲进了尼姑庵,却仍逃不过唐军的搜捕。
然,人力亦有不足之时。
明了自身是葡萄胎,还心存侥幸万般躲藏者,因未被及时搜捕到,或骤然血崩、或窒息而亡、或头疼欲裂撞了墙⑤……
当藏匿的妇人接二连三丧命时,长城产妇对莫婤的恐惧已达至峰值,却再也不敢忤逆她,乖乖喝下了堕胎药。
莫婤自知她们的畏惧,然城中只余三千户人,而葡萄胎若不及时处理定会危急生命,她没有时间采取怀柔政策了。
待用铁血手腕清除了城中葡萄胎后,趁着余威设立嗣昌局分署,大刀阔斧整治城中手脚不干净的稳婆,妇孺院和兰台书院更是十日就拔地而起。
城中接生馆渐渐回归营业,自诩拥护嗣昌局,恭维莫婤官至四品,期望能寻一靠山。谁知,这一拉关系的念头很快就破灭了。
武德五年,春。
长安城中嗣昌局总署,一年一度的定品校验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因莫婤携崔、楚两女官远赴洛阳,此盛会由驻守京师,擢升至六品的王、卢主持。
汾、并两地,因多城嗣昌局分署已建立完备,遂紧随总署推进了定品校验的盛事。
“此事东家知否?”洛阳城一接生馆,掌柜倚在钱柜旁低声同东家嘀咕。
东家颔首后,环顾四周:“放心,这把火,定烧不到我们洛阳来!”
“为何?”掌柜疑惑道,她可听说莫大人前几月清查城中稳娘(婆)时,对她们的接生技艺很是质疑。
“你瞧这冷冷清清的接生馆,再瞧那空荡荡的大街,还有几户有产母?”东家狠敲了掌柜一脑嘣,声儿又压低了两分,“前些时日是多,怀着鬼胎我们也能赚她们的钱啊!谁知皆被莫大人清理了!”
听完,掌柜恍然大悟,而城中同他们一般想法的人比比皆是。
然,三日后,众接生馆就接到了嗣昌局驻洛阳城分署发来的告牒:
接总署通知,洛阳城中诸般接生馆,皆须参与嗣昌局此岁的定品校验,体谅城中诸馆无校验阅历,特将考核日宽限至上元日,望城中各馆踊跃迎检,未通过者将依惯例查封。
此消息一出,全城接生馆一片哗然。
“上元节离立春也就十来日,也谓之宽限?也称之体谅?”
“你竟还有心思算日子,赶紧去信京师,讨讨经验罢!”
“只有我在心痛吗?别人看花灯赏百戏,我备战迎检!悲乎哀哉!”
无论众人多么手足无措,洛阳城中的定品校验仍如期举行,共选出两家高品、三家中品、五家低品、八家末品。
选定后,莫婤领着分署联合妇孺院,趁着接生馆淡季,对十八家接生馆分别进行了为期三十日的集训,将勉强达标的接生馆水平均提升至合规。
而洛阳城中百姓,在经过一载有余的休养生息,几乎家家户户都传来了有孕的好消息。
因李唐委任了能官治理,洛阳城中元气已然恢复半数,百姓们未再缺粮少食,稳娘们还在莫婤的授意下,日日宣传时蔬、肝脏等物的好处。
菠菜、绿豆芽、香菜等都富含叶酸,肝脏则富含维生素A,皆是葡萄胎的天然克星。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城中此批怀孕的娘子,再无一人被诊为葡萄胎,人口增长比之往年更是翻了数倍,妇孺们也终对莫婤逐渐改观。
此时,南方也传来了好消息。
李靖和李孝恭率军征讨江南地区的最大的割据势力辅公祏,在博望山、青林山等地大败宋军后,攻入丹阳,辅公祏弃城东逃,最终被俘杀。
至此,江南地区亦囊括入大唐版图,来年三月待洛阳事宜俱走上正轨后,莫婤请旨下江南。
阳春三月,辞别通济渠边十里相送的妇孺们,莫婤同长孙无忌、女官和稳娘们,一道坐上了从洛阳至扬州的官船。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她拉着长孙无忌立于船头,瞧着同她们一道顺流而下的艘艘帆船,抬首接住了春风吹落后,翩跹至河中央的桃花。
“好诗!好诗!”一书生打扮的男子出言夸赞道,手中还扶着个大肚儿妇人。
朝两人淡笑颔首,她正将手中的桃瓣塞入荷包中,就觉腰被身旁人揽住。
“醋坛子。”
呷了他一眼,瞧见他瞳色愈深,她勾着的唇角扬高了些,拉着他正欲回屋,就闻那男子问道:“敢问娘子,此诗为何人所作,许某心仪神往!”
话音刚落,腰间的手微微收紧,许郎则被他娘子猛捶了一下,拧着耳朵教训道:“属实冒犯,就不能是人娘子自个儿作的?!”
听及此,正摩挲着长孙无忌下颌安抚的莫婤,指微顿,心头愈发尴尬,懊恼自己在他身旁愈发放肆,以他人诗、抒己情,还念叨出来被旁人听了去。
转念想到李太白还未出生,又理直气壮道:“无妨,确不是我。是青莲居士,李太白所作。”
“好一个青莲居士,敢问他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师承何人……”许郎激动起来,喋喋不休地问。
莫婤呆了半晌,觉有唾沫星子飞来时,忙躲在长孙无忌身后,一面挡脸,一面推着他飞快地跑了。
“诶,小娘子,你别走啊……夫人,你拽我作何……我听话!”身后传来男子的认错求饶声,莫婤笑眯眯地轻拽了下长孙无忌的耳垂。
瞧着他泛红的耳根,她心头的尴尬骤散,只是回屋就轮到她身染红霞,耳根、脖颈、琵琶骨、玉峰……连脚踝都印着红痕。
再醒来时,已是余霞成绮。
侍弄她梳洗时,他又要了回水,水光涌动,脆响奏起,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方收拾妥当,一道用了晚膳。
忽而,舱室门被敲响。
“莫大人,船上有产妇发动了!”船娘虽嚷得高声,但心头并不恐慌。
莫大人的威名她早有耳闻,更何况这艘船上,有这般多怀有身子的官家娘子,均是因她们特意打听了莫大人赴任之日,专挑了日子与她同乘。
众娘子的小心思,莫婤早就得了消息,不过这船一坐就是月余,多几台接生,兴许时间还能过得更快些。
谁知,这第一台来得这般快。
“别等我,早些歇息!”
嘱咐完长孙无忌后,在他心疼的目光中,她飞速用完膳,拎着接产箱,招呼上稳娘,行至船舱上的产房。
船老大颇有头脑,在得知她要坐这班船,同行的大肚儿妇人繁多后,他竟打着公家的名号,拾掇出间空屋,摆上莲子、贴上催生符,摇身一变成了产房,使一次还要收半吊钱。
待她匆匆进了产房,发动的娘子早已躺在榻上,竟是早先在船头遇上的许家夫人。
许夫人也认出了她,面色肉眼可见的松泛了些,莫婤也未曾让她失望,带着高阶稳娘灵芸,于皓月高挂时,顺利接生出了一七斤男婴。
正收拾接产箱欲离去时,就见许夫人扶着榻延坐起,顿了几息后竟晃晃悠悠起身。
“你要干甚?”灵芸忙丢了手中单布,冲过去扶住她,想将她按回床上,却见她拼命摇头,挣扎着往屋外走。
莫婤忙同灵芸一道,按她的意思将其扶至屋门前。
打开房门,她们瞧见他丈夫微微松了口气,下一瞬却见许夫人将许郎扯入了产房内。
“产房污秽……”灵芸话还未说完,就被莫婤恨了一眼,方觉自个儿说错了话,颔首反思自己何时也变得守旧。
“啊——”
蓦地,闻及一声惨烈痛呼,她忙抬起头,就见许郎竟躺上了产床,面露痛苦,不停呻吟。
第145章 第145章 第145章
客运船的舱室颇为讲究, 榻旁设一窗,四壁施以多枝灯架,挂满了红柿子般的小灯笼, 照得布置成产房的隔间亮堂堂的。
单翘头矮榻改造成的产床,钉着两个腿架, 铺着雪青茵褥,褥尾侵染的大团血污尤为明显。
许郎身着莹白长袍, 直挺挺躺上去, 痛苦呻吟, 许娘子立于榻尾,帮他抬起双腿, 叉开置于腿架上。
月光斜斜印着许郎的面颊,冷辉与烛光相继闪烁, 将许郎扭曲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额角仿佛还缀着豆大的汗珠。
“这是……怎了?”
灵芸慌忙奔至榻前,焦急地问道。莫婤眉头微蹙, 蹲至其身旁悉心诊脉, 然过了数息仍未诊出异常。
许郎叫声愈发怪异,起初还有些郎君的清亮,如今只剩尖细高亢。许夫人举止亦是诡谲, 展开了灵芸揉成团的单布,覆于许郎身,全然不顾上头的血块和羊水。
原立于榻前的灵芸, 连连后退数步,躲于莫婤身后道:“大……大人,他们不会是鬼上身……啊——”
话音未落,许夫人竟扑了过来, 抱着莫婤的腰哭诉道:“娘子,他疼得这般厉害,定是发动了,何时能生啊?”
莫婤微微低头,就瞧着许夫人近在咫尺的脸。
许是因方生产完,面无血色,月凉如水的映照下,愈发惨白,面颊贴着几缕被汗浸湿的青丝,活脱脱似溺水而亡,从河道爬上船的水鬼。
船舱内摇摇晃晃,莫婤惊出一身冷汗,摸着指下跳动有力的脉搏,努力镇定道:“快了。”
“快……快甚了?”灵芸头抵在莫婤后背,抖抖嗖嗖地低声问道。
她还未回答,许夫人似有千里耳,一面拉着她往榻尾走,一面抢答道:“定是快生了!您快接生啊!”
没了她支撑遮挡的灵芸,听了这话顿时软了腿,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
“滚出去,换人来!”莫婤横眉立眼朝着灵芸厉斥,又拧头同许夫人道:“这稳娘不经事,换个沉稳些的来。”
许夫人连连点头,嫌弃地瞥了灵芸一眼。灵芸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出了船舱。
此间就剩莫婤一人同这古怪夫妻俩,她反倒淡然起来,有条不紊地将方才归拢好的接产箱摆开,心头想着:
要不就是疯婆子,刺激不得;要不就是鬼上身,我可是跨时代上人身的鬼,谁怕谁?
方出了船舱的灵芸,拐角就撞上了前来寻莫婤的长孙无忌,他身旁还有一领着他前来的船娘。
灵芸一面拉着两人快步往回冲,一面解释道:“有鬼上身产妇,快救莫大人!”
“糟了!”船娘面色骤变,不由加快了步子。
“这船上果真有鬼?”灵芸见了船娘的面色,抖得更厉害了。
忽觉耳畔有风掠过,她拧头一瞧,长孙无忌挣脱开了她,疾步闪进了船舱。
跨过门槛,他慌忙环顾四周,松了口气。莫婤正于许郎高抬起脚侧的墙角,将许夫人五花大绑,口中还塞着白布单。
他手中忽而出现了一把小匕首,他倒要瞧瞧这厉鬼有没有鲜血。
“住手!”紧随而至的船娘冲了进来,挡在许夫人身前高声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哎呦,娘子!”正沉浸的许郎终觉不对,微微坐起身一瞧,亦奔了过来。
船娘一面抽掉许夫人口中堵着的布单,一面解释道:“是在演产翁①!”
“呸呸呸,娘子好生无理,怎径直将我绑了?不知产翁?”许夫人唾了口嘴中的血腥味,面露不满地道。
话音方落,船娘忙斥责:“你才无理,莫大人出生京师,前任旧都,怎知此习俗?!四品大官亲自同你接生,只收十两银子,你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许夫人是个没吃过苦的官人小姐,郎君虽还未获取功名却是文采不凡,对她亦是言听计从,因而她开口就要找船舱中最好的稳婆。
也是她运道好,不识莫婤却误打误撞与她同乘,船娘听了她的要求,心存侥幸地问了莫婤一遭,只期她安排个资历深厚的稳娘,谁知竟是亲自上阵。
然,她离家多年,一时忘了与她是老乡的许夫人,竟还保留着僚人的习俗。
“我瞧她这般淡定,原以为她见多识广或是你同她讲过……四……四品?”许夫人解释之词骤断,提高声量惊诧道,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拧头瞧见身旁的红漆木方几,忙从方几上的菱花口盘中,抓了一大把莲子,往莫婤怀里塞,念念有词道:“大人莫怪罪,来沾沾喜气!”
“不不不……”
“要的,要的……”
莫婤连连拒绝,许夫人更惶恐了,两人推来攘去,莲子落了一地。
“哎呦!”
许郎不慎踩到滚远的莲子,滑倒在地,许夫人拧身去扶,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收回踢莲子的脚,将莫婤拉至身后护住。
见两人消停,灵芸方好奇地问道:“何为产翁?”
船娘一面帮着许夫人扶许郎上产榻,一面解释道:“南方有僚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即为产翁①。”
言毕之际,产榻上又传来了许郎如泣如诉地哀鸣,演得颇为逼真。
莫婤瞬时对两口子的演技和信念感,心生敬畏。
许夫人回头望向她,楚楚可怜道:“莫大人,瞧着相识一场,烦请您帮我圆了这风俗,我再加二十……不,五十两!”
“谈钱多俗气!”船娘朝着她龇牙咧嘴,转头却笑得似朵花道,“要不,六十两?”
“为何一定要圆这怪俗?”灵芸忍住心动问道。
见莫婤亦面露疑惑,许夫人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拉着她语重心长地耳语:“此等御夫之术你也应学学,孩子虽是我等女子生的,但男子想当个甩手掌柜可不成,定要让他们身临其境遭受几番折磨,方能领悟我等丁点艰辛,日后对娃也能亲近些,就算是装,也要装好才算完!”
凑过头来的灵芸,听后若有所思。莫婤则想到了现代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分娩镇痛体验”。
“装怎能记得长久?”她同许娘子正色道,从接产箱中取出把银针,揭开灯笼罩,火燎至通红后,快准狠地扎入了许郎皮肉中。
“分娩镇痛体验”通常用的电刺激设备,模拟分娩时子宫收缩的疼痛,让男子感受从轻微到剧烈的疼痛变化。
古代自没这般设备,她干脆挑了些穴位,让疼痛一步到位。施针方毕,许郎的哀鸣痛呼声,果然更真切了些。
许夫人欲言又止,她徐徐解释道:“放心,皆是穴位,定无事,于身子有益,痛还持久!”
许夫人摇摇头道,“我原想说,伤了身无妨,我等生育就没亏了身子?”
她深觉有理,手中莲子不慎滑落,掉至许郎身,一颗银针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此后,许郎无故虚弱了十余日,因装作产妇坐月子,无人信他。
而这段日子里,莫婤方知为何许夫人说的是“几番折磨”。
除了学她分娩外,许夫人还押着虚弱的许郎,给婴孩喂奶。男子何尝有奶,然她定要婴孩含上他的乳,反复吸吮直至破了皮,方放过他。
此艘船因俱为官人,还多产妇,船老大备足了食材,开船前还专去妇孺院走了一遭,运回来整车菠菜。
许夫人日日买最上等的餐食,还赁了船上的行灶。
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船上厨子的手艺,榻上的许郎闻着令人垂涎欲滴菜香,努力吞咽着比脸盘子大的斗碗里清淡生腥的鲫鱼汤。若不慎呕出来了,许夫人担心他气血不足,还会端上盘五分熟的猪肝。
待她们下船时,许郎深感夫人生产的艰辛,断然拒绝了其母三年抱俩的要求。
许家两口子,感念莫婤帮其顺利生产,邀请其于府中相聚。
许夫人知她此行的目的,特为她引荐了扬州“刘雷陈榖鲁”五大名门望姓的夫人;许郎则带着长孙无忌,款待了名声远扬的江南才子。
恐接生馆在女子相对更害羞的南方受阻,扬州的妇孺院建好后,她亲邀五姓夫人前来参观。
早打听了莫婤的夫人们,对接生馆也颇为好奇,想着给她做脸,皆欣然前往。新奇的模式,宽敞明亮的产房,神采奕奕的稳娘们,无一不让她们心驰神往。
“大人放心,此接生馆在扬州必红火!”雷夫人温温柔柔道,语气满是肯定。
见她疑惑,夫人们相视一笑,领着她绕过大明寺,越过九曲桥,行至罗城边缘,得见一片郊野。
远望郊野,土坡如波浪般连成一线,待她走近些方瞧见土坡前的墓碑。
原是座坟场。
夫人们并未入内,而唤她进了坟场前一间草棚③。
撩起挂着海马④的门帘,草棚中刺鼻的醋酸飘了出来,躬身入内得见草棚内的全貌。
草棚封得严实,唯棚顶有一圈两尺宽的窗,房梁挂着红灯笼,四壁镶嵌着火把,墙角立着烛台。
往下是一间间用木板隔断的小间,小间外黑影闪过,是念咒的巫师;小间里头铺着稻草、麦秸编成的褥子,褥子上躺着的俱是大肚妇人。
稳婆忙碌地穿梭其间,若谁临盆了,就从外头灶台上的铁锅里铲一桶碎石,搬进小间泼上醋,待酸气弥散后,扶起产妇抓着房梁上垂落的两根麻绳,开始生产。
因到任时间短,忙着设立嗣昌局分署、开建接生馆和兰台书院,她虽对江南“寄产”③之事有所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乍见实属惊心。
“江淮南好鬼,多邪俗,病即祀之,无医人④。”
此种“信巫不信医”的习俗,让他们深信,产妇分娩时的“不洁”之气,将冲撞家中神灵,须在室外搭建临时棚子分娩,并在月满之日请巫师进行“净屋”仪式,以消除“血光之灾”。
若遇上“虔诚”的人家,产妇甚至需要于草棚中待至满月,方能归家。
而同样是在家外生产,接生馆明显优于临时草棚。又因信巫之念于此地根深蒂固,莫婤遂决定采取“随方训诱”⑤的法子,传飞书回京师,向毓麟居借调了纪盏。
谁知,纪盏竟出身江南。
武德九年,五月。
唐高祖李渊复统全国人口约200余万户,竟比之武德七年少近二十余万户⑥。
凭借武德七年嗣昌局所设地区,新诞婴孩数目及活产数目猛增之功绩,坐稳正四品官职的莫婤,被从江南急召回京。
方入皇城,御史就传来了李渊亲诏,贬其为末九品女官,困居后宫,负责宫廷内的清扫工作和夜间巡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