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发生在诸伏景光殉职第四年, 组织尚未破灭时的小事。
一切都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柔和的风,温暖的阳光,和烦人的大和敢助。
倒不是大和敢助真的烦人, 相反,他从来话不多, 而且非常可靠。但在无大事发生时, 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他真的特别烦人。
起码对和他做了多年同期的诸伏高明而言, 他有时候确实有点烦人。
上原结衣抱着资料从诸伏高明、大和敢助身后走过, 笑眯眯感叹着这就是友谊。
诸伏高明盯着面前的同伴,一边在心里赞同上原结衣的话, 一边嫌大和敢助烦人。
他怎么偏偏就和这家伙成为默契的搭档。
然而聒噪也好, 开心也罢,一切情绪都在收到来自东京的信时戛然而止。
从新干线到东京警视厅, 只隔着二十分钟的路程, 诸伏高明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完这段路。
神秘人经由警视厅转交到诸伏高明手中的牛皮纸信封里, 放着一部被子弹贯穿的手机。
虽然被细致清理过, 但诸伏高明能透过残留的痕迹隐约窥探出它被血浸透的模样。
被他的胞弟,诸伏景光的血浸透。
人生有死, 修短命矣。
至此,诸伏家只剩诸伏高明一个人了。
从警视厅离开时已是黄昏,微凉的风吹得他手指冰凉。
诸伏景光低头看着手里写着数字「0」的信封,耳边骤然回响起诸伏景光的声音。
——高明哥哥。
他顿住脚步, 垂下眼皮,心也跟着徐徐下坠。
他终究, 只剩一个人了。
……
夜幕降临,诸伏高明点了助眠的熏香, 躺在床上逼自己入睡,漆黑的视野里却不停闪回青年时的回忆。
年幼的诸伏景光脸上还留着少年人特有的婴儿肥,他笑着把眼睛弯成月牙,喊着诸伏景光的名字扑向他。
分居两地后,他们鲜少见面,但诸伏高明珍惜和景光的每一次会见,耐心听他诉说分别这些天发生的趣事。
记忆里诸伏景光的表情是如此生动,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但诸伏景光已经死了,死在他们甚至来不及道别的某个未知的昨天。
他死时天气好否?月圆月缺?又或者是某个热气逼人的正午晴天?
“哥哥……”
耳边似乎再次回响起诸伏景光的声音。
“高明哥哥……”
“抱歉,让哥哥你难过了……我……你……”
诸伏景光的声音好似隔着朦胧的雾气,从远方传来,听不真切。
“高明哥哥,多保重。”
诸伏高明骤然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身,耳边萦绕的似有若无的呼喊也随之骤然消失。
诸伏高明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四十,夜正深。他起身走向阳台,自紧闭的窗向外看。
他不认为自己刚才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弟弟的低语,他只觉得自己精神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
兴许,他悲伤的情绪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大。
幻听是人格分裂的前兆。
诸伏高明喝了杯水,重新躺回床上。他心想,若是再听到诸伏景光的声音,他就请假去看心理医生。
后半夜,他闭眼无眠到天亮,但好在没再听到诸伏景光的声音。
直到天亮,他才涌起困意,渐渐睡去。
幸好第二天刚好轮到他休息,不用担心上班迟到或缺席的问题。
正午刚过,诸伏高明便从睡梦中睁开眼。
他梦到诸伏景光了。
刚上国中的少年坐在桌子另一头,兴冲冲向他述说那位叫「零」的朋友的事。
——「哥哥,我会给你寄信的!再见!」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两人分别,走进车站前,诸伏景光曾笑着这么说。
诸伏高明抬手抚过沾汗的额头,冷静地处理着心底沸腾的情绪。呼吸平静,情绪沉底,诸伏高明换下深色棉质睡衣,套上修身的藏蓝色西装。
虽然今日休息,但他打算去警署翻阅案卷,继续为正义发光发热。
整齐地系好领带,诸伏高明转身去拿鞋柜上的车钥匙,手却摸到粗糙又光滑的触感——牛皮纸信封。
诸伏高明疑惑蹙眉,他不记得自己昨晚有把装着手机的信封放在这。粗糙的爬着薄茧的指腹在信封上来回摸索,诸伏高明拿起信封,随即错愕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他昨天带回来的那封。
是谁,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把这封信放在他这里?
偷偷潜入一名警察的房间,放下信封又不告而别,是威胁信吗?
诸伏高明亡羊补牢地套上白手套,谨慎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如果还想与你弟弟再见一面,请于东京米花市二町目20号见我。」
「注:请保守秘密,否则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弟弟。」
字迹不属于诸伏高明,而是出自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之手。
诸伏高明皱眉,一种被肆意玩弄的不悦感升起,到底是谁在窥视他的隐私,又在他的伤疤上撒盐,开了一个如此恶劣、不容原谅的玩笑。
握住信纸的手用力收紧,在平整的白纸上揉出几道褶子。
他闭目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信纸重新塞回牛皮信封,揣进公文包,带走。
**
长野警署。
诸伏高明重新翻开信封,在警用资料库的搜索栏输入信封上的地址。
按下回车键,雪野明日香的名字跳了出来。资料上显示,她在五年前全款买下了地址上的别墅。
再往下,除去基本的资料,如出生年月、毕业学校,在警视厅的职位,其他信息全被隐藏。诸伏高明的职位权限不够,无法查看更多信息,更找不到能和她字迹有关的东西。
诸伏高明盯着屏幕上女人的脸,在心底细细咀嚼了遍她的名字,随即关掉页面,重新投身于本职工作。
这封信未必只是恶劣的玩笑这么简单,还可能是某种陷阱。
对方知道他的信息,知道他有个弟弟。但应该不是害弟弟殉职的人,不然对方大可直接对他下黑手,何必进行这番无聊的试探。
诸伏高明心想,那位东京大名鼎鼎的年轻警视不可能给他寄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信件。
想必这件事与她无关。
……
一星期后,诸伏高明站在米花市二町目20号别墅的大门前,盯着面前被漆成白色的「雪野」二字发呆。
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①
他应该守株待兔,静待对方下一步动作。但终究,理智在这场感性的交锋中败下阵来,退居二线。
按响门铃,可视电话被接通时,扩音喇叭里传来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的声音,背景里还有嘈杂地犬吠。
“你找谁?”电话那头的人不太客气,说话时冲得像是被擅闯底盘的黑bang。
“抱歉唐突,我是长野县刑警诸伏高明,有要事拜访。”
说罢,诸伏高明听到语音那头传来叮叮咚咚类似东西倒地的东西。
“诶!小景你这是做什么!?”然后是凶巴巴男人惊惶失措的声音,和一声清脆的猫叫。
“喵呜。”
猫叫声离得很近,仿佛就踩在男人的肩膀上冲着可视电话的收音口叫唤。
然后又是刚才那位凶巴巴男性的声音:“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开门。”
他似乎是在和猫说话,虽然诸伏高明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听懂猫咪的意思。
别墅最外面的铁栅栏应声打开,从踏入雪野明日香的领地时起,诸伏高明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
修剪整齐的后院,豪车,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装修风格,和一地的毛茸茸的宠物。
迎接诸伏高明的是一个卷头发的男人,也是刚才在电话里凶巴巴的人。对方为他端上一杯热茶,简单说了句“明日香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便不再多搭话。
诸伏高明道了声谢,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没有任何留有字迹的东西,也没看到猫。
“你在看什么?”卷发男人——或者说松田阵平,他不悦地站到诸伏高明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抱歉失礼了,我无意唐突,只是近期在思考领养一只宠物,但苦于不知该如何处理毛发。今日拜访,见您的宅院虽养了大量宠物,却无毛发掉落问题。”
松田阵平直言不讳:“我以为你在找猫。”
尚未从警校毕业时,他曾听诸伏景光提过自己有个哥哥。虽然不认识诸伏高明,但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松田阵平便清晰意识到眼前人就是诸伏景光口中同样当了警察的哥哥。
初闻诸伏高明声音时,小景激动地蹿倒了灯台,跳上松田阵平的肩膀冲着可视电话喵个不停。但真当他打开大门,小景却好似被诸伏高明认出来,藏进了沙发底下,躲在阴影里贪婪又胆怯地盯着他的血脉至亲。
松田阵平能理解诸伏景光,他初变成狗时,也躲着不敢认熟人。无法解释自己的死亡,不敢直面至亲悲切绝望的眼神,而且这个时候的他们尚且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复活——虽然当时明日香已经给出了会把他们复活的承诺。
松田阵平以为诸伏高明是被诸伏景光叫过来的。
在得知诸伏景光死后,高明便成为诸伏家最后的血脉时,明日香故作不在意地弹了个响指,把诸伏景光的灵魂从布偶猫的肉体里弹出。
——“去见你哥哥一面吧。”
明日香见惯生死,冷漠,但总是在某些时刻释放不经意的温柔。
一周后的今天,诸伏高明出现在这里。
但看诸伏景光躲藏的反应,诸伏高明似乎不是他请来的。
不过松田阵平知道,只需要给诸伏景光一点时间,他会慢慢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勇敢面对这份沉甸甸的思念与措手不及的会面。
“猫?”诸伏高明虽然疑惑,但没有太多情绪变化。他确实在意猫,但比起胞弟和他收到的神秘信件,猫也没有那么重要。
松田阵平说话不会弯弯绕绕,擅长迂回的萩原研二又被明日香打包拎去警备部值班。
“啧,”松田阵平烦躁地在头发间抓了两把,开门见山,“你是来见诸伏景光的吗?”
家属突然拜访,十有八九是明日香干的好事。
萩原研二和姐姐相认就全是托明日香的福。
那家伙把跑车借萩原研二潇洒,扭头就联系神奈川警署,指明要萩原千速前往指定的废弃公路处理飙车事件,然后把萩原研二逮个正着。
前科摆在这,不怪松田阵平会多想。
他也确实猜对,诸伏高明收到的摆在柜子上的信就是明日香留下的。
——你是来见诸伏景光的吗?
松田阵平随口说出的短短几个字,足以在诸伏高明心中掀起巨浪。搭在大腿上的手骤然收紧,缓缓攥成拳。
他面上平静,内心世界早已天崩地裂,各种情绪如火山般喷发。
诸伏景光没死?
这是诸伏高明的第一反应。
兴许他的弟弟经历了九死一生,险些丧命,最后被警察厅藏匿起来,得以脱身。
兴许诸伏景光的假死非常成功,那位叫「零」的朋友不知道他已经脱身,所以把景光的遗物放在警视厅,托警方之手转交给他。
诸伏景光没死。
念头一旦出现,便会迅速生根发芽,牢牢盘踞住诸伏高明整颗心,根茎交错。
开门声突然响起,诸伏高明和松田阵平同时回头,一道人影从外面缓缓走进来。
那人进屋的动作明明只有短短一秒,时间却在诸伏高明眼中无限延长,动作被放缓。
“我回来了。”女人的声音。
来者不是诸伏高明期待的人,而是这栋别墅真正的主人。
“你回来了,”松田阵平站起身,主动迎向明日香,“这位是从长野县来的……”
他向明日香介绍完情况,转身从柜子里抽出一份文件:“对了,这是你打算买给娜塔莉的一居室的合同,在这签字。”
明日香不疑有他,甚至没有翻阅文件,便直接在松田阵平手指的位置签字。
诸伏高明悄悄挺直背脊,试图让视野再高一些,然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文件上的字迹。
不一样。
寄给他的信不是雪野明日香写的。
迷惑,失落,但又很快释然。兴许那封信是面前这位卷发男人写的呢?
“你给景光他哥写信了?”松田阵平突然问。
松田阵平的话像一柄重锤,敲在诸伏高明心口,激得他再次像膝跳反应般抽动了下手指。
冷静。诸伏高明如此对自己说,然后迅速静下心,分析目前场上的状况。
他知道景光在警校时结实结了四位至交好友,其中一位就是时常被提起的「零」。
诸伏高明再次扫过站在沙发边和明日香交谈的卷发男人,心想兴许他就是其中一位好友。
如此一来,松田阵平会在初见面时认出他的身份,便也说得通了。
但松田阵平问出这样的问题,证明信也不是他寄出的。
诸伏高明垂下眸子,说不清自己的情绪。
失望和困惑萦绕心头,久久散不开。
弟弟是否还活着,他和这户人家是否有关系?若信不是自明日香家寄出,又会是谁?
然而下一瞬,明日香盯着诸伏高明的脸,问出了同样的问题:“是来见诸伏景光的吗?”
诸伏高明思索再三,决定实话实说:“是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信:“冒昧打扰,我曾收到一封匿名信,直言让我到这个地方寻找胞弟。只是不知信是经谁手送出,胞弟如今又身在何处。”
“景光就在这里。”
诸伏高明噌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他背着一只手,努力维持谦虚礼貌的姿态,背在背后的手却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心情起伏如同过山车,纵是历来平静如水的军师先生,也难以控制沸水般滚烫跳动的情绪。
松田阵平也噌地挤到明日香面前。
和诸伏高明激情的情绪不同,他是怕明日香把诸伏高明领去地下室看摆着景光尸体的冰柜。里面现在不仅有景光已经结冰的尸体,还有他和萩原研绕着景光尸体摆了一圈的红玫瑰。
“请问。”
诸伏高明只说了两个字便匆匆顿住,他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悄悄润了润喉咙,努力维持住平静和体面,声音也重新舒展开:“我能见见他吗?”
说出这句话时,诸伏高明甚至能听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日香,望眼欲穿。
“当然。”
说完这句话,明日香转身走向诸伏高明。
她看到诸伏高明故作镇定却时不时抽动的手指,看到他来回滚动的喉结,看到他不断收缩又放大的瞳孔。
她看得到诸伏高明的期待和紧张,以及他内心深处的惴惴不安,像只在热锅上来回踱步的蚂蚁。
下一秒,明日香在诸伏高明望眼欲穿的注视下,从他身后的沙发底下拽出一只布偶猫,怼到诸伏高明脸上。
“喏,这就是你弟弟。”
被揪出来的布偶猫奋力扭动身体,挣扎无果后,垂着四肢发出一声清脆的喵呜声。
……?
诸伏高明盯着面前这张和诸伏景光高度神似的猫猫脸,表情空白,大脑离家出走。
你刚刚说这只猫是我的啥?
……
…
第二次相见是半年后的未来。
真正的写信人,萩原研二再次拜访——上次的信也是萩原研二写的,不过他是在明日香的授意下写的,再把信悄悄放到诸伏高明的桌上。
萩原研二笑眯眯敲响诸伏高明的门,直抒来意,拉着他坐上黑色莱肯车,踩死油门以180码的速度杀回东京。
下车时,诸伏高明扶着路边的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但所幸,他没有错过诸伏景光的新生庆祝会。重新获得人类身体的胞弟开门看到他时,瞳孔猛颤,温热的情绪冲上眼眶。
诸伏景光用力抱住他,语调温柔却充满力量:“哥哥,好久不见。”
诸伏高明也难得放柔目光,僵硬,不熟练,且小心翼翼地回抱住诸伏景光:“嗯,好久不见。”
①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论语·公冶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