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心小说 > 百合耽美 > 继室日常 > 【番外合集】
    如琢x呦呦(番外一) 不喜勿买|不影……


    如琢x呦呦(番外一)


    纪鹿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上的谢如琢。


    少时, 她总跟在兄长纪晏清屁股后面跑,纪晏清和谢如琢玩,她也和谢如琢玩。


    那时候对谢如琢的印象, 也不过是一个会和她抢二姑姑宠爱的小郎君。她不服气, 凭什么一个外人也能得到纪兰芷的青睐, 直到后来, 她看到谢如琢经历了那么多。


    她看着他落魄,无家可归, 连自己喜爱的玩具都护不住, 他好可怜,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天回去, 纪鹿翻箱倒柜,找出她最喜欢的磨喝乐, 想要送给谢如琢。


    这个磨喝乐被住持大师摸过,能庇佑小孩不近邪祟,谢如琢的坏运气,都会因这份礼物而消散。


    后来也正如纪鹿期望的那样,谢如琢的父亲出狱了,谢如琢成了皇孙,他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纪鹿不知道自己送的那个泥塑人偶如今过得怎么样, 谢如琢是丢掉它, 还是珍藏它?


    纪鹿一直觉得, 自己在谢如琢心中一定是不同的,她是唯一一个能够接近太子的小娘子。


    她为此得意, 偶尔沾沾自喜,为了这一份殊荣,她会三不五时拿算学题目、诗词文章, 前去东宫请教谢如琢。


    伴读小郎君们一看到她就起哄,有的还会玩笑似的喊她:“太子妃!”


    然后,嘴贱的几个人,惨遭纪晏清的殴打。


    纪鹿腼腆笑笑,从来不反驳。


    可能是她太过自大,她竟隐隐也生出一种,想将谢如琢占为己有的欲.望。


    纪鹿知道,自己一直是个贪心的小姑娘。想要什么,她就得到什么。她和谢如琢认识得那么早、那么久,他理应是她的。


    最起初,可能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纪鹿不希望谢如琢收下其他人的手帕,和其他小娘子说话,她会强硬地把自己的东西塞给谢如琢,还会拉着他的手腕,带他离开。


    直到后来,她发现,无论她怎么对那些小娘子怒目而视,大家还是围着谢如琢打转。


    原来谢如琢这么抢手啊,原来谢如琢自己也没怎么避嫌。


    纪鹿后知后觉明白了,她不是太子妃,谢如琢待她特别,或许也只是想偿还幼时的恩情。


    他其实心性至冷至寡,他待谁都淡淡的。


    如果谢如琢一直不回应她的心意,或许将来有一天,纪鹿会受很重的心伤。


    纪鹿有点害怕。


    正逢元日的一天。


    风雪呼啸,遍地银霜。为了庆贺新年,集市里特地挂起五颜六色的花灯,灯烛辉煌,火树银花。


    女学下学后,纪鹿特地去东宫,邀谢如琢一道儿外出赏灯。


    谢如琢看了一眼身后起哄的小郎君们,少年郎薄唇轻抿,凤眸冰冷,隐隐带有警告,呵斥那些言行无状的同伴。


    他以课业繁忙拒绝了纪鹿。


    纪鹿有点失望,低下头,她乌发上缠的丝带,红得像火,被风吹得张扬,直往谢如琢腕上绕。


    谢如琢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纪鹿却已经恢复笑脸,她抬眸,一双猫瞳漆黑明亮。


    小娘子笑着说:“没事儿,太子哥哥.日.理万机,本就繁忙。你的课业要紧,改日我再约你。”


    “嗯。”谢如琢轻轻应了一声。


    没等纪鹿走出几步,王五郎王修远撩袍奔来,他跑到纪鹿面前,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


    “呦、呦呦,我晚上没事,我陪你去赏灯吧?”


    纪鹿一怔,她一直知道五哥待自己热络。


    她想着,兴许王修远只是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谢如琢拒绝,太过丢脸了,因此他才会邀她出游,替她解围。


    王修远人很好。


    纪鹿笑着点点头:“好,我在府上等着五哥。”


    王修远没想到纪鹿会答应,他有些激动,连连点头。


    纪鹿下意识看一眼谢如琢。


    只可惜,少年郎早已转身离开,背影清瘦孤绝。


    她没能看到太子脸上的表情。


    夜里,纪鹿看着衣橱里精心准备的衣裙,微微发怔。


    这一匹茉莉暗花绸,是盛氏从青州带给她的。


    纪鹿特地裁了一身冬衣,还在衣领上镶滚雪白的狐狸毛边,擎等着有一日能穿给谢如琢看。


    她都想好了,今晚穿这一身新衣,和谢如琢一起逛灯会。她这样光彩照人,太子哥哥一定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可是谢如琢不去。


    要是错过这几日,又要开春,新衣裳藏上一年,又成了旧衣。


    想到这里,纪鹿换上衣裳,还在双环髻上簪两朵绒梨花。


    王修远完成东宫的课业,马不停蹄赶往纪府。


    他和门房通禀一声,郑氏笑着迎他进来吃茶。


    王修远推脱两句,刚刚坐下,茶都还没喝一口,看到纪鹿走出来,又腾的站起来。


    “呦呦,我来了。”


    王修远看着那个被出锋狐毛拢住脸蛋的娇俏小娘子,耳朵有点烫。


    纪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歉:“让五哥久等了。”


    “怎、怎会!我们走吧。”


    说完,王修远又回头,给郑氏行礼。


    郑氏看着紧张的小郎君,不免失笑:“不必多礼,灯会都开始了,快去玩吧。”


    纪鹿已经及笄了,郑氏正有相看小公子的打算,王家人丁兴旺,家世清白,除了王夫人作风有些强势以外,没什么不好。但夫婿体贴妻子,总会事事护着。


    郑氏对王修远,并没有什么不喜的情绪。


    只是王修远有点气馁,他一点都学不会谢如琢的处事不惊,面对心上人还有对方家中的长辈,处处都露怯,也不知是否留下坏印象。


    “五哥,我想要那只白兔花灯。”


    纪鹿买了一串糖葫芦,小口咬着,她提防头发飘到糖块上,不敢和人推搡,只在人潮外远远看着。


    王修远听到纪鹿的话,连连点头:“呦呦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纪鹿朝他一笑:“谢谢五哥。”


    小娘子的笑容灿烂明媚,王修远看着那一双弯弯的月牙眉眼,心都要软成一汪水。


    他揎拳捋袖,更卖力地往人群里挤。


    纪鹿咬了一口山楂,没等她嚼出滋味,远处忽然传来熟稔的人声。


    温润、清冷,犹如雪峰山巅的冰池。


    是谢如琢!


    纪鹿心中一喜,眼睛瞬间点亮,她环顾四周,去找声音的主人。


    夜色昏昏,灯火阑珊处,站着身姿如玉的小郎君。


    他穿一身淡藤萝紫的圆领袍,外罩鹤氅,似乎畏寒,双手收拢于袖中,眉眼虽昳丽,却很是沉寂寡淡。


    小郎君抿着薄唇,像是在听人说话。


    纪鹿这才看到,谢如琢面前,还站着一名女子。


    她的身姿矮小,衣着光鲜,很爱笑的性子,一双杏眼弯弯的,望着谢如琢。


    纪鹿认出来,那是朱将军家的小娘子朱燕。


    朱将军去年戍守边城,对敌北狄,打了胜战,皇帝谢蔺论功封赏,连同朱燕都得了淑明县君的封号。


    朱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一时成了庙堂新贵。


    谢如琢礼待她,实乃人之常情。


    纪鹿呆站许久,连腿骨都被风雪冻得僵硬。


    她远远看着,心里干巴巴地想:郎才女貌,好一双登对的璧人。


    只是,谢如琢嘴上说没空出游,转头却陪了朱燕赏灯。


    兴许是她位卑言轻,谢如琢看不上眼。


    纪鹿隐约明白,那些幼时的情谊已经不够用了,她总不能每一次都挟恩图报,那样会令太子为难。


    纪鹿深吸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烫,鼻子也有点涩。


    一定是山楂太酸了。


    她刚想走,眼前却一亮。


    王修远把白兔花灯举到纪鹿面前,邀功请赏地道:“呦呦,我买来了。”


    纪鹿的猫瞳里,倒映的全是花灯辉光。


    她不由抿出一丝笑,拎过花灯,和王修远道谢:“很好看!五哥你对我真好。”


    没等王修远说些什么,忽然横来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夺过花灯。


    白兔小灯被一阵蛮横的力道掳走,撼得直晃。


    纪鹿错愕地抬起头,她落到一双寒意浓重的凤眼里。


    是谢如琢提走那一盏灯,吊在指尖,细细把玩。


    王修远忍了忍,还是没有去抢。


    他讪讪一笑,看到同行的朱燕,和他们寒暄:“好巧,在这里遇到太子殿下,还有朱小娘子。”


    朱燕温柔地道:“我随父亲回京,好久没有来坊市里逛街,多亏太子今晚得闲,肯陪我到处走走。”


    那一句“得闲”,又让纪鹿的心沉了下去。


    谢如琢明明说很忙呀,原来他的闲暇,也分人啊。


    谢如琢久久不说话,王修远又不好舍下太子,先行离开,只能跟着忍耐。


    倒是朱燕很体人意,帮忙解围:“今晚我们相遇,也是有缘,不如一起上街逛逛?”


    朱燕不知纪鹿对谢如琢的情愫,她只当纪鹿是太子的表妹,她若对谢如琢有意,是该和纪鹿打好交道的。


    纪鹿看了谢如琢一眼,说话的声音有些艰涩:“怕是殿下不愿……”


    “可以。”谢如琢不知何时,忽然出声。


    他越长大,话越少,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就蹦几个字。


    纪鹿推诿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她蔫头耸脑,只能应下。


    小姑娘的心里既生气又不甘……你们两个人玩得开心就好了,作甚还要来祸害她!难道要让她眼睁睁看着朱燕和谢如琢你侬我侬,在他们面前秀恩爱吗?!真的很讨厌。


    但纪鹿也只敢在心里发泄,嘴上一句话不说。


    她偏头,视线还停留在那一只被谢如琢劫持的白兔花灯上。


    郎君修长的指骨捏着竹棍,颠来倒去地折腾小兔子,险些将灯油都抖出来。


    谢如琢下手一点都不轻。


    他没有珍惜她的花灯。


    纪鹿有点气闷,那是她的宝贝,可她不敢和谢如琢抢。


    四人行虽然有点古怪,但好在王修远和朱燕都是和善的人,有他们活跃气氛,很快几人又笑语晏晏地谈天说地。


    王修远和朱燕去一旁的摊子买羊肉胡饼,纪鹿和谢如琢在一旁等待。


    纪鹿不知道该和谢如琢说什么,她紧紧闭嘴,降低存在感,老老实实当她的小哑巴。


    还是谢如琢打破了寂静,他把那一盏灯还给了纪鹿。


    谢如琢:“夜里忙完课业,正好得闲,故而陪朱小娘子走了一遭。”


    他像是要和纪鹿解释什么,但纪鹿已经无所谓了。


    谢如琢要是知道今晚可能抽出空,他就不该那样言辞决绝地拒绝她。


    纪鹿又不是不能等他忙完,可他不顾小娘子的颜面,一点希望都不给她留。


    纪鹿瞥向谢如琢束住窄腰的玉带。


    他的佩绶是红色的,郑家娘子也恰好戴了压裙的红色珠络。


    他们应该是早就约好了。


    纪鹿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听到谢如琢的话,她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谢如琢拧起眉头,道:“王家虽是簪缨世家,可王五郎性情懦弱,王夫人为人刻薄……你若是嫁进王家后宅,恐怕日子难熬。”


    纪鹿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羞耻,谢如琢以为她应王修远的约,是她想嫁给王五郎吗?他怎会把她想成那种……处心积虑要谋求一段好婚姻的女子!


    纪鹿有点愤愤然,她忍不住问:“殿下认为王五郎不好,不堪为良配,那朱小娘子呢?”


    谢如琢怔忪。


    他不明白纪鹿为何忽然聊起朱燕,眼下他们不是在说王修远吗?


    谢如琢不会胡乱编排女孩家的事,他贵为太子,一言一语都能形成舆情,非议能杀人,他没必要毁人清誉。


    因此,谢如琢只道了句:“她很好。”


    纪鹿懂了。


    王家便是龙潭虎穴,家中长辈品行堪忧;而谢如琢选的朱燕,则是冰清玉洁,松风水月。


    偏爱之意,显而易见。


    纪鹿抬起头,不甘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谢如琢指骨微动。


    他也不知。


    他其实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他不该指摘同窗,他不该将喜怒显露于人前。


    可他就是不喜纪鹿和王五郎走得太近。


    若非知道他们今晚相约灯会,他也不会……


    谢如琢冷道:“孤不过是,担心表妹婚事不顺。”


    纪鹿困惑地望他。


    谢如琢抿唇,他找补一句:“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妹妹,自该多加照拂。”


    纪鹿茅塞顿开,她忽然懂了,谢如琢为何要管她这么多事,为何对她的诉求,时而纵容,时而搪塞。


    他一直都把她当成家人。


    纪鹿哑口无言。


    她的所有不甘心、所有的妄念,好似都成了笑柄。


    纪鹿眨了眨眼,她忽然想收回小时候所有对谢如琢的友善。


    她就是脾气大的小娘子,她想和谢如琢恩断义绝。


    纪鹿咬紧樱唇,她对他说:“殿下,我很久以前,送过你一个磨喝乐……我很想它,你能不能还给我?”


    谢如琢记起来了。


    从前他的布老虎损坏,纪鹿送他泥塑玩偶,想要哄他,劝他别不高兴。


    娃娃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女孩家的玩具,他不喜欢。


    谢如琢:“还不了,人偶早已不知哪儿去了。”


    纪鹿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谢如琢瞥她一眼,“孤重新买一个还你?”


    纪鹿摇摇头,她重新扬起笑脸,“不必了,不过是小时候的玩意儿,倒也没什么意思。我早就不玩那些玩偶了,买来也只是摆在屋里积灰。”


    纪鹿自顾自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穹,她忽然很想回家,“天色不早,我先回家了,殿下和朱小娘子慢慢逛。”


    谢如琢没有留她。


    不过在纪鹿走后,他声称东宫政务繁忙,提前散了今晚的游乐。


    小郎君阴沉着脸,回到东宫。


    “殿下,您回来了?要不要用膳?”刘管事看到小主子回来,很快迎上来。


    谢如琢:“不必,就寝吧。”


    刘管事得令,很快差遣仆从整理床铺。


    谢如琢脱去沾雪的大氅,看一眼寝殿的桌案。


    紫檀案几上,摆着一个穿金戴银、身披红纱的泥塑娃娃。


    正是纪鹿从前送他的,那一只磨喝乐。


    谢如琢没有丢弃。


    他只是单纯不想还给呦呦。


    如琢x呦呦(番外二) 呦呦和……


    如琢x呦呦(番外二)


    初春的时候, 冰雪消融,大地复苏。


    边境隆冬不好过,一到春季, 便有外邦来朝, 明面上说是向齐国纳贡, 接受封赏, 实则也有讨赏、或是带些外域宝物来中原贸易的目的在内。


    想要守好边城,势必要维系与那些胡族部落的友好关系, 谢蔺不介意用一些布匹、茶砖、瓷器、粮食种子作为赏赐, 赠予外域藩国,做一个顺水人情。


    此举不但能为小国雪中送炭, 还能彰显大国胸襟与财力,让胡汉两族的关系更加紧密。


    谢蔺处理好朝贡的事, 招待外国使臣的任务,则交到了皇太子谢如琢、鸿胪寺寺丞纪晏清、以及礼部官吏的手上。


    纪晏清平日里看着不着调,实则是一个健谈开朗的儿郎。


    鸿胪寺主掌四夷宴饮、送迎等事物,平日里接触胡人较多,纪晏清跟着父亲在衢州待过一段时间,自学了许多胡语,如今在鸿胪寺任职, 他潜心学习了诸多小国部落的语言, 已是衙门里小有名气的翻译官。平日里, 鸿胪寺少卿接待外族宾客,都是拉纪晏清来帮忙。


    纪晏清话多, 且能胜任此职,还能和那些藩国来使打好交道,得到不少礼部官的赞誉, 就连纪兰芷也感到惊喜,私底下夸赞二哥有识人之才,竟能挖出纪晏清的潜能。


    谢如琢知道使臣们生性豪放,其实吃不惯宫殿里设下的官宴,他有意在圣台山行围狩猎,也好就地搭棚烤肉,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蔺无异议,他有心历练儿子,便将宴劳的事,全权交给儿子来办。


    此次春狩,大齐皇帝虽然不会出席,但有皇太子谢如琢坐镇,还宴请了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门阀,使臣们也能感受到中原汉臣的盛情好客,没有哪处不满意。


    邀请宾客参加春狩的帖子送往各家各户,纪鹿也收到了邀约。


    她单手支着脑袋,心中犯难。


    琴棋书画,纪鹿尚有研究,但弓马骑射,她一窍不通,去了猎场,估计也只能待在帐篷里看看吧?


    可是,谢如琢也会去……


    纪鹿虽然上次和太子闹了别扭,但她心大,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睡两觉也就忘了,她私心还是想看见谢如琢的。


    思及至此,纪鹿又强撑起精神,坐起身。


    小姑娘双手握拳,她决定好了,她也要去圣台山。


    纪鹿特地拿出库房里那几匹外祖母送来的联珠团花纹锦缎,央着郑氏给她裁衣。


    郑氏知道这次行猎,许多小娘子、小郎君都会同行,她有意让女儿多去接触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自然欣然应允。


    郑氏为纪鹿裁了三身窄袖织金滚狐狸边胡服,用作外出几日的换洗。


    晚上吃饭的时候,纪鹿小心翼翼询问早出晚归的兄长纪晏清,这次是不是有很多外国使者来齐国啊?有没有年轻漂亮、身姿柔媚的官吏?


    纪晏清哪能不懂妹妹的心思,他嫌弃地看她一眼。


    “你是不是想问有没有那种为图联姻来中原的小国公主?特别是想那种处心积虑想要嫁到东宫的?”


    纪鹿连连点头,很快她又摸了摸鼻子,羞怯道:“哥哥果然懂我,咳咳……我倒也不是想问太子哥哥的私事,主要是好奇。”


    纪晏清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好吧,没有年轻貌美的胡女!但是你也别成天跟在太子身后转了,虽说咱们仨小时候一块长大,可人是会变的。当然,我知道如琢心里还是把我当成兄弟,不过偶尔他瞟来的眼神凉飕飕的,也很有储君的威严,是个人都遭不住啊……”


    纪晏清意识到这句话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轻咳一声,改口:“总之,他贵为太子,要是对你有意,早就去御前请旨求婚了,又怎会和朱小娘子来往密切?近日朱小娘子来东宫向如琢请教文章,东宫的禁卫可是拦都没拦。退一万步说,便是你日后真进东宫,万一受委屈,作为兄长都不好为你出头……”


    先别说敢不敢打谢如琢,主要是那小子自小习武,纪晏清真上手,怕也打不过啊……


    纪鹿被兄长一番话砸晕了,听到最后,只记得那句“嫁进东宫”,她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要是我真嫁给如琢,你是他大舅兄,他好歹也会给你一点面子,不至于让哥哥落脸。再者,宫里还有皇后姑姑啊,她会帮着呦呦的。”


    纪晏清没想到纪鹿还真的怀有成为太子妃的心思,一时间,他脸上愁云惨雾,深深叹气,“哎呀,你快别说了!呦呦,你可别气我,你哥禁不起气啊!”


    想了想,纪晏清又不说话了。他看着朱燕和谢如琢打得火热,反正等婚旨下来,妹妹也就死心了,何必事先打击她。


    纪晏清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手掌在她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什么。


    隔天,纪鹿启程,跟随太子出行的车队,前往圣台山。


    冬末春至,高山最先知暖意。


    春桃、野梨花开了满山,远远望去,入目俱是一蓬蓬红粉,暗香拂拂,景色宜人。


    纪鹿撩开车帘,不住朝外打量。


    可就在这时,马车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纪鹿吓了一跳,发髻上的宝珠掩鬓都要被震落了。


    “小娘子,对不住,车轱辘陷进山路的石缝了,恐怕要好一会儿修。”


    纪鹿的车坏了,随行的马车却没一辆为她停驻。


    路过的世家小娘子看到纪鹿心急火燎的样子,还忍不住三五成团,交头接耳,小声讥笑她。


    纪鹿脱离了建康侯府,如今连旧勋之后都算不上,虽说内廷有个皇后姑姑,可她们都知道,纪兰芷和纪鹿并没有血缘关系,无非是承着少时的恩情,礼待她几分。特别是纪鹿这样的破落户,竟厚着脸皮喊皇太子为“哥哥”,成日里往东宫跑,太过丢人现眼了。


    她们自己靠近不了谢如琢,自然也不想纪鹿捷足先登。


    有趣的是,最近还来了个朱将军的女儿朱燕,谢如琢待她亲厚,想来是有联姻之意。也是,拉拢战功赫赫的朱家人,自然比兜搭纪家要上算。朱燕入主东宫,纪鹿的太子妃梦落了空,可不是大快人心?


    纪鹿自然知道有人看她笑话。


    女学中,高门小娘子也分帮结派,这一批女孩对纪鹿怀有敌意,和她相处一贯不好。


    可是和纪鹿交好的王六娘,早早乘车进山了,王六娘不知道纪鹿的窘境,不能对她施以援手。


    怎么办?纪鹿心里着急。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在纪鹿面前停下。


    车厢打开,探出一张桃腮粉脸,女孩朝纪鹿伸手,笑着对她道:“呦呦,坐我的车进山吧?”


    纪鹿抬头一看,正是朱燕。


    她看着修车之路遥遥无期的车夫,叹了一口气,感激地道:“有劳朱小娘子了。”


    朱燕抿唇一笑:“说什么话呢!还有,何必喊‘小娘子’这般生疏,我虚长你几个月,你喊我一句朱姐姐就好了。”


    纪鹿点头,声音脆生生的,“朱姐姐。”


    朱燕牵着纪鹿上车,还让她的丫鬟把行李都拿进车厢。


    小娘子的危机解除,纪鹿松了一口气。


    她放下心打量朱燕的马车,发现车中布置精巧雅致,香炉里一线白烟袅袅,竟是一味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沉香。


    纪鹿不懂香方子,比起高雅的调香,她更爱看话本子、弹琴解闷。倒是谢如琢于这些雅技颇有研究,她嗅过他的衣香,觉得好闻,还央着他为自己调过一味熏衣的花香。


    纪鹿:“朱姐姐,你车里熏的是什么香?”


    朱燕没来得及答话,身边的小丫鬟便插.嘴道:“这是小娘子调的莲花藏香,其香馥郁,熏香如见小千世界,还得过紫竹寺住持大师的夸赞呢!前些日子,太子殿下闻见,觉得香雅,给小娘子的香方里多添了一味白茅根,如此一来,香气更显深美了。”


    小丫鬟知道纪鹿和谢如琢的渊源,自家主子心大,可她们却想让纪鹿知难而退,故意说起这件亲密事。


    谢如琢和朱燕往来密切,甚至帮朱燕调香,他则在小娘子红袖添香的陪伴下写香方子。


    纪鹿听了,微微发怔。


    朱燕见状,呵斥小丫鬟:“绿柳,再多嘴,我撵你下车!”


    绿柳被斥骂一句,努努嘴,不敢说话。


    朱燕又握住纪鹿的手,笑说:“不过是殿下嫌我技拙,稍加提点罢了。”


    纪鹿点头,她强行扯了下唇角,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在她的记忆中,谢如琢是个对于外人冷漠到无情的性子,他不会有那么多闲心帮助旁人。


    他肯提点朱燕,其实已经是破格的行径了。


    纪鹿明知道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她还是遏制不住心里泛起的涩意。


    好似谢如琢对她的特殊与关照,被一个后来的小娘子打破了。


    她不是唯一一个,能得太子殿下提点的姑娘了。


    后来者居上。


    马车还在往山林深处行进。


    纪鹿借口犯困,没怎么和朱燕聊天。


    朱燕也不在意,她给纪鹿拿了茶点后,便和丫鬟绿柳聊起一些边城的风土人情。


    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车厢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纪鹿被马车的颠簸吓到,她还以为又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这一次的动静很大,到处都是马嘶与尖叫,还有刀剑相交的铮铮声。


    纪鹿想要撩帘查探,探头的一瞬间,却被一股腥浓的血液喷了满脸。


    鲜血顺着她鸦青色的发髻滴落,腥臭催人作呕。


    绿柳吓得高声尖叫,饶是见过战场厮杀的朱燕也不由脸色凝重。


    纪鹿急忙退回车厢,却在这时,一支锋锐的黑羽箭以雷霆之势,刺进车内,与纪鹿擦肩而过。


    锋锐的箭矢虽然没有刺进纪鹿的体内,可着实让马匹受了惊。


    健马将车夫甩下马车,马驹开始发狂地在人群里冲刺。


    那些意图刺杀太子的刺客与应援的禁卫军缠斗在一起,无人在意这一辆陷入癫狂的小小马车。


    车壁脆弱,被无数密集的箭羽贯穿,几乎四分五裂。


    纪鹿不慎被铁箭射中肩膀,她吃痛地捂住手臂,推开想要问询她伤势的朱燕。


    “朱姐姐小心!”


    纪鹿搡开朱燕,自己却没来得及稳住身形。


    她不慎翻出马车,跌下滑坡,滚落山崖。


    ……


    纪鹿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昏。


    初春虽然没有落雪,可夜里还是冷得很。


    她为了身段窈窕,在谢如琢面前彰显小娘子的娇俏,特地忍冻,没有披上厚毛斗篷。如今想来,纪鹿十分后悔。


    纪鹿受了重伤,浑身散架似的,躺在乱石嶙峋的崖底上。


    每吸一口气,她都觉得四肢百骸像是断了一样的疼。


    她不能不呼吸,可每次抽气要忍受这种痛楚,她都会委屈地掉眼泪。


    纪鹿看了看天色,知道那一场厮杀应该过去许久,禁军凶悍,定能稳住局势。


    可是,四野茫茫,不见人声,唯有不知名的野兽嘹唳。


    没有人来找她。


    便是纪鹿福大命大,没能摔死,她也会被循着腥味赶来觅食的野兽吃拆入腹。


    近日正好是熊瞎子冬眠复苏的时季,它们在早春苏醒,饥肠辘辘,渴望进食。


    纪鹿听说过熊瞎子的阴险,它们爱吃活物,会在猎物还没死透的时候,咬下其骨血,活吃了猎物。


    纪鹿怕得很,她再怎么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


    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流了好多眼泪。


    纪鹿想,谢如琢怎么还没发现她不见了?


    便是谢如琢没发现她失踪,哥哥也该担心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找她?


    大家是不是都不要她了。


    纪鹿担惊受怕许久,直到悠扬的人声传来。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纪鹿忍不住落泪,她咬牙,大声地回应:“我、我在这里!”


    很快,马蹄声渐近,火把的暖光探至纪鹿面前。


    小娘子泪眼朦胧,对上了纪晏清担忧的一双眼。


    看到亲兄长来了,纪鹿心中生出无尽的安全感,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纪鹿哇的一声哭喊,吓了纪晏清一跳。


    纪晏清急忙下马,抱起妹妹。


    “怎么了这是,别怕别怕,哥哥在呢!哥哥带你回营!营地里有太医,你这伤一点事都没有,就是腿断了也能帮你接上!哎呀,你别捶我啊,省一点力气!”


    纪鹿腿骨断了,但纪晏清没有乘马车,只能抱她上马。


    纪鹿随便动一动,手脚都痛得出奇,她忍住眼泪,委屈地靠在兄长怀里。


    等纪晏清持缰策马,纪鹿像是想到什么,对兄长说:“朱姐姐也遇难了,她往密林里去了……”


    “我知道。”纪晏清打断了妹妹的话,他看了一眼纪鹿,欲言又止,眉心萦绕一片忧愁。


    良久,纪晏清才说:“她没事了。”


    “没事就好。”纪鹿松了一口气。


    她见兄长神色怪异,像是不高兴什么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很快,纪鹿便知道纪晏清为何一路上都面色不虞了。


    纪鹿在回营的途中,见到了谢如琢出行的人马。


    少年郎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


    他容色清隽,眉眼疏冷,负箭囊与长弓,一袭玄色窄袖衫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谢如琢一手持缰,另一手虚虚护着怀中的人。


    纪鹿隐约听到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


    她不由抬头望去,看清了谢如琢马上护着的那个女孩。


    小娘子粉腮沾泪,我见犹怜。


    正是遇难的朱燕小娘子。


    谢如琢被朱燕拽住前襟,哀声哭泣。


    少年郎虽然没有温声软语去哄,但他能伸手护人,不让朱燕跌落马背,已是偏袒之意。


    这一刻,纪鹿如坠冰窟,她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自己有点可笑。


    她和朱小娘子一同落难,谢如琢对她不闻不问,却先去救了朱燕。


    看朱燕还能活动手脚,分明是只受了惊吓,人却安然无恙。


    可她呢?


    纪鹿手脚骨裂,连坐都坐不稳,她的眼泪除了家人,没有旁人在意。


    纪鹿鼻子酸酸,她又有点想哭了。


    她突然,好委屈好委屈。


    她想,好像哥哥说得对,喜欢谢如琢,真的是一件不上算的事。


    那纪鹿及时止损好不好?


    谢如琢再好,她也不要了。


    纪鹿低头,不再看碍眼的一双男女。


    “呦呦受伤了?”


    像是刚发现纪鹿,谢如琢策马上前,眉心微凝。


    听到谢如琢略带焦色的问话,纪鹿低下头,指头抠了抠兄长衣袍的暗纹,缄默不语。


    直到谢如琢怀里的朱燕回头,她脸上满是泪水,惊喜地看着纪鹿:“呦呦,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坏了,生怕你有个闪失!”


    纪鹿听明白了,朱燕知她跌马失踪,朱燕一定把她的事告诉谢如琢了。


    可谢如琢还是护着朱燕回营地,他要先保朱燕无恙,才可能分出那么一点精力来找纪鹿。


    就算朱燕没说,谢如琢若是真担心她,定会第一时间来找她,确认她的安危。


    可是没有,谢如琢什么都没有做。


    纪鹿的眼睛又发烫了,她扭头,把脸埋进兄长的胸膛。怀抱的暖意,仿佛在告诉纪鹿,她并非没人疼爱,她也是有人关怀的小娘子。


    纪鹿忍住所有哭腔,忍住肩膀散出的丝丝抽疼,她一点都不想看到谢如琢。


    她只催促纪晏清:“哥哥,我们快走。”


    纪晏清也有点恼火,即便他和谢如琢是兄弟,谢如琢也不该这样欺负他的妹妹。便是不喜欢呦呦,又何必带新人来戳小娘子的心窝。


    纪晏清冷哼一声,对谢如琢道:“殿下,告辞!”


    纪晏清把纪鹿抱到帐篷里,太医被少年郎拽进来,焦急地为纪鹿诊治。


    纪鹿这一次伤得不轻,莫说手骨与腿骨,便是胸肋都有损伤,待婢女为纪鹿上好药,用木板架好小腿,纪晏清终于眼眶泛湿。


    他心疼自家妹妹,握住纪鹿的手,哽咽:“呦呦,你会不会变成跛子吧?”


    本来想跟兄长抱头痛哭的纪鹿,气得砸过去一个枕头。


    “哥哥,你胡说什么呢!”


    纪晏清这一次任打任骂,没有抵抗。


    等妹妹出完气,纪晏清抹去眼泪,嬉皮笑脸地陪在纪鹿身边。


    他想到纪鹿倒贴谢如琢那副不要钱的死相,忧心忡忡地道:“呦呦啊,有件事,哥想和你说……”


    纪鹿其实猜到纪晏清想说什么。


    她眨眨眼,黏黏糊糊地抱住纪晏清的手臂,蹭蹭脸上眼泪,撒娇。


    “哥哥、哥哥,你就是我最好的哥哥,呦呦以后只喊你哥哥,只喜欢你!”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认谢如琢了,往后只要纪晏清。


    纪宴清被说得心花怒放,老泪纵横,“呦呦长大了,哥好欣慰。”


    纪鹿压根儿不知道,这么些年,他看着纪鹿跟在谢如琢身后,一声声喊他“哥哥”,自己心里有多酸。


    幸好妹妹是知好歹的,他没白疼她!


    纪晏清这么多年的兄长雄风终于回来了,他觉得往后出门都能挺胸抬头见人了。


    纪晏清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帐篷。


    哄好兄长后,纪鹿平躺到床上。


    她身下垫着柔软的兽皮被褥,终于不是硬邦邦的石头。


    纪鹿睡不着,她听着烛火的荜拨声,心里有点难过。


    她回想起从前对谢如琢紧追不舍的样子,忽然觉得很丢脸。


    所有人看她,都觉得是纪鹿一厢情愿,对太子殿下穷追猛打。


    可是,只有纪鹿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给谢如琢送点心,隔几日,东宫那边也会回礼。


    谢如琢记得她爱吃豆沙馅的米糕,每次送来的点心里,都会备好豆沙米糕。


    纪鹿遇到不懂的习题,她会抱着错题本,去东宫找谢如琢。


    虽然他政务繁忙,但总会抽空给她解题。


    纪鹿在宫阙等待的时候,刘管事还会准备好纪鹿爱吃的茶点,供她休憩。东宫里里外外都对她很好,这一切应该都是谢如琢暗中施令,她才能有这么多的便利。


    逢年过节,谢如琢还会给她准备节礼,还有压祟钱。他待她很体贴,他没有不在意纪鹿。


    甚至、甚至。


    纪鹿记得有一天晚上,正好是繁星漫天,月华盈盈的雪夜。


    她在坤宁宫里用过晚膳,同谢如琢步行出宫。


    宫道里的灯笼被风吹熄,四周寂静。


    她回头看一眼谢如琢。


    小郎君穿一身团龙织金圆领袍,肩背挺拔,身材高挑,看着风致楚楚。


    不知谢如琢是否喝醉了,他的耳后微红,难得那样不守礼,解开一颗盘扣,露出一点喉结以下的锁骨。


    白莹莹的,好似无瑕的美玉。


    纪鹿不慎看到一眼,不敢再看。


    更何况,这条甬道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楚。


    纪鹿好像被美色蛊惑,晕头转向。


    她不慎被吹落的宫灯绊了一下,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跤。


    幸好一只横来的手,抓住了纪鹿。


    她的腕骨被男人的虎口圈住,像冷冰冰的枷锁,束缚着她。


    是谢如琢眼疾手快,拉住了纪鹿。


    “呦呦,你很笨。”


    谢如琢责怪她不看路,可说出的话却带有暖意,并不掺杂任何嫌弃的语气。


    倏忽,纪鹿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笑,有点撩人,勾着她的心绪。


    不知为何,纪鹿脸颊发烫。


    她腕骨上的温度也滚沸,谢如琢显然是怕她再摔,半天没有松手。


    纪鹿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


    她还在想,谢如琢为何忽然喊她“呦呦”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喊她小名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如琢待她既亲又疏,他会照看她、关心她,但在人前,只冷冰冰地喊她“表妹”。


    好似两人往后关系不可僭越雷池,彼此泾渭分明。


    但今晚的谢如琢,实在不一样。


    纪鹿想不出来,她只能把呼吸放得很慢,不敢惊扰奇怪的谢如琢。


    直到那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从她的腕骨沿上,像蛇一样,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腰。


    纪鹿吃惊地躲闪。


    谢如琢却抓着她不放。


    纪鹿被少年郎揽到怀里,她要仰头才能和谢如琢对视。


    脸蛋红红的纪鹿,浸在那一双醉酒的凤眸里。


    小郎君一贯省身克己,如今一副醉玉颓山的样子,倒有点散漫和慵懒。


    是纪鹿没有见过的样子。


    不像个威严的太子。


    此时,纪鹿才发现,原来谢如琢长这么高了啊。


    小姑娘的睫羽扑闪扑闪,像是一把小扇子,能挠到人心里。


    谢如琢微微阖眸,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尝了一口。


    纪鹿的猫瞳一下子瞪大,她感受到唇上轻轻的辗转,酒味、檀香瞬间漫上来,熏得人脑袋昏昏,冷不防侵入她的五感。


    是独属于谢如琢的气息。


    他那样的热。


    纪鹿有点慌张,但幸好,谢如琢很快松开她。


    纪鹿吓得倒退两步,捂住嘴。


    纪鹿环顾四周,幸好这里没有其他人。


    她看着步履有点缓慢的谢如琢,她想小郎君忽然发疯,一定是喝醉了。


    纪鹿落荒而逃。


    连着半个月都没去东宫找谢如琢玩。


    时至今日,她都没敢问谢如琢,那天为什么要亲呦呦啊?


    是因为喜欢她吗?


    可谢如琢没有说,纪鹿也就不再问。


    她以为,这是她和谢如琢心意相通的秘密,但似乎,只是纪鹿自作多情。


    纪鹿心里难过,鼻腔酸胀。


    谢如琢每对她坏一次,又会对她好一次。


    一直让纪鹿心存希望,不给她一个了断。


    自小聪慧的小郎君,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待她也如此。


    谢如琢好像在吊着她玩,如同那天晚上,他用指尖勾着那一只小兔子花灯,来回折腾一样。


    谢如琢知道纪鹿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所以偶尔对她疏忽一点,对她坏一点都没关系。


    只要他勾勾小指,纪鹿照旧笑脸相迎。


    只要他一转身,纪鹿一定会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纪鹿永远不会走。


    纪鹿想,她这么好哄,难怪大家都笑话她,说她脸皮厚,是她自己不知羞耻,执意粘着太子殿下。


    从前的纪鹿一点都不在乎,她觉得谢如琢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但是,当纪鹿看到朱燕和谢如琢共骑一匹马的时候。


    当纪鹿得知谢如琢邀朱燕出门赏灯的时候。


    当纪鹿看到谢如琢也会帮其他小娘子调香的时候。


    纪鹿忽然明白了,她真的有点廉价,难怪让人看轻。


    谢如琢,人受了伤,不是每一次都会自愈的。


    她也有伤口太大,疼得掉眼泪,怎么都好不了的时候。


    纪鹿不想再当贵女口中的笑柄了,她不想再哭了。


    所以这一次,轮到她先舍下谢如琢了。


    “太子殿下,我不要你了。”


    如琢x呦呦(番外三) 小年快乐


    如琢x呦呦(番外三)


    这一晚, 纪鹿睡得并不好。


    每一次刚要陷入梦乡,她就会被腿伤疼醒。可止疼的汤药已经喝得太多,她不能再和哥哥讨要了。


    纪鹿必须忍耐。


    这样深刻的疼痛, 又好像是在警告她, 连同谢如琢带来的伤害一并忘记吧。等到身上的伤好了, 心上的伤也会痊愈。


    到了半夜, 帐篷外下起雨。


    初春的山林很潮湿,雾霭迷蒙。


    夜空电闪雷鸣, 漆黑的天穹被张牙舞爪的紫色电龙撕裂, 从缝隙里,漏下瓢泼大雨。


    纪鹿的帐篷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她自小害怕打雷,眼下有点畏惧雷声, 想要瑟缩着躲到被子里,可是腿很疼,她动不了。


    这样嘈杂的雨夜,小丫鬟也听不到纪鹿的呼喊。


    纪鹿正在发愁的时候,白光一闪,照出帐外的一道黑影。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还以为是阿兄, 可细看又不大像, 那一道影子高大许多, 纪晏清没那么高。


    很快,脚步声响起。


    纪鹿胆战心惊, 下意识闭上眼,她不想被人发现自己还没睡。


    那个人影果真是朝着她来的。


    纪鹿有点紧张,手指忍不住蜷缩, 抓紧了被单。


    纪鹿取下一侧的簪子,握在手中。她以为那些刺客卷土重来,一心想要杀她。


    可是,纪鹿久久没听到刀刃出鞘的声音。


    唯有几缕滚沸的热息落在她的鬓边、耳廓,有人低头看她,近在咫尺,几乎相贴,但还是却隔着距离,没有蓄意冒犯。


    纪鹿嗅到一味微苦的檀香,这是谢如琢衣上的熏香。


    纪鹿大惊失色……难道是谢如琢来了?


    他若想探望她,怎么不通禀一声呢?


    明知她在睡觉,还擅闯小娘子的营帐?谢如琢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了?


    再说了,谢如琢既然得闲,不去陪他的朱小娘子,来她这里算怎么一回事?


    纪鹿心中天人交战,她不知道该装睡,还是慢慢睁眼,谎称自己刚睡醒。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敷满药膏的腿骨,忽然覆上了几根泛凉的手指。


    冷硬的指尖在她的伤处游走,停留的动作很轻微,给人一种温柔以待的错觉。


    纪鹿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纪鹿不知道谢如琢在确认什么,但不过一刻钟,他便收回了手。


    谢如琢像一团鬼魅似的,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


    等帐篷里外人的声音完全消失,纪鹿施施然睁开眼。


    她紧张到手心都渗汗。


    想到方才的事,女孩心里既震惊又无措。


    谢如琢被皇帝谢蔺教养得很好,教授过他的教谕、太傅,无不夸赞太子温文尔雅,实有君子大雅之风。


    人人称颂的储君,却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就好似那一夜,谢如琢莫名其妙的吻。


    他也会有散漫、慵懒的时刻……不当皇太子的时候,谢如琢是什么样子的?


    纪鹿有点丧气地想,谢如琢总能轻而易举动摇她的心志,让她忍不住去思考与他相关的事。


    翌日,纪鹿听兄长说,此次暗杀行动,是冲着谢如琢来的。那些刺客混进朝贡的外域使团,意图杀害皇帝谢蔺膝下唯一亲子。幸好谢如琢武艺高强,禁军护卫及时,行猎的宾客们并没有大碍。


    谢如琢得到刺客的供词后,没有留下活口,他的凶残手段,简直和父亲一脉相承,于自己不利的人,就该悉数铲除。


    谢如琢在胡族使团面前,亲手持刀,屠尽百人。


    他还不过是个青涩的少年郎,手握长刃,衣袍沾血,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意。


    这一招是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意图与齐国作对的宵小。


    外域来使都明白了,齐国待客,可友善,可蛮横,他们若要和汉国交好,那么便不能存有不臣异心。


    纪鹿得知事情顺利解决,松一口气。


    她要养伤,不能跟着纪晏清进山狩猎,只能成日待在帐篷里。


    谢如琢命仆从送来一些伤药、点心……他知道纪鹿喜欢吃红豆米糕,特意让随行的沈御厨将米碾成齑粉,又劈开山中青竹,就地编了个蒸糕的笼屉,为纪鹿准备吃食。


    刘管事端着甜糕,讨好地道:“呦呦姑娘吃些糕吧,殿下特地吩咐人蒸的,花了不少工夫呢。”


    纪鹿摇摇头:“刘伯拿下去吧,我不吃米糕,往后也别让殿下费心送了。”


    谢如琢干了那么多坏事,每次送一碟点心就想和好如初,未免也太看轻纪鹿的气性了。


    “这、这……”刘管事虽然不知道两个孩子闹什么别扭,可看着小时候关系亲厚的两人,如今关系这样僵,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真的不吃,您要是真的心疼呦呦,您就把糕拿回去吧。”


    刘管事没法子,只能叹一口气,“不论殿下如何,老奴都是看着呦呦姑娘长大的。你有什么事,不方便和殿下说的,你就告诉老奴,别闷在心里。”


    纪鹿仰头,朝着和蔼的老者甜甜一笑,“我知道,刘伯最疼孩子了,我就算不和殿下相处,也不会忘记逢年过节上东宫探望您的。”


    闻言,刘管事欣慰一笑:“嗳,这就对了。老奴不打扰呦呦姑娘休息,老奴先告退了。”


    刘管事一走,谢如琢倒是来了。


    许是因为青天白日,他不想落人口实,这一次他很守礼,进帐之前,命小丫鬟先去帐篷里和纪鹿通禀一声。


    纪鹿今天好了许多,她能倚靠床侧,坐着看话本了。


    小姑娘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身影。


    她没有让谢如琢进来,高声说了句:“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见客。”


    谢如琢难得温声问了句:“呦呦,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如琢忽然喊纪鹿小名,倒教她有些不习惯。


    纪鹿赶不走人,无奈开口:“我好多了……朱小娘子如何了?上回我听她在你怀里哭得凄惨,想来伤得应该比我重吧?”


    纪鹿这话简直尖酸刻薄,但她心里难受,凭什么还要委曲求全?便是谢如琢觉得她是个胡搅蛮缠的泼妇,她也不在意了。


    从前的纪鹿,会故意穿好看的衣裙,故意戴好看的发饰,就为了得到谢如琢的垂青,如今想来,实在很没必要。她完全是在抛媚眼给瞎子看!


    听到纪鹿咄咄逼人的话,谢如琢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谢如琢隔着一层布帘,对她说:“朱小娘子,伤得并不重,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纪鹿简直要放声大笑。


    看啊,是不是爱哭的小孩有糖吃!人家没伤,但因为是谢如琢心尖尖上的人,就可以得他偏爱,得他厚待。


    她呢?伤了胳膊断了腿,就是尸体烂在泥地里,也未必会招人多看一眼。


    纪鹿不由想到谢如琢前几日擅闯帐篷验伤的事。


    他知道纪鹿伤势惨重,所以心生愧疚,特地给她送药、送点心,也好弥补心中的亏欠?


    大可不必。


    纪鹿觉得这样纠缠不清,怪没意思的。


    她好歹也要有骨气一回吧?


    她保证不再缠着谢如琢不放了,这样也不行吗?


    纪鹿望着那个黑峻峻的影子,她第一次这么硬气地对谢如琢说话。


    “太子殿下,你不必顾念幼时的情谊,特地纡尊降贵来讨好我的。”


    “从前,是我不懂事,不知你我的云泥之别。每日跟在你身后转,一定给你带来许多困扰。”


    “我如今长大了,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表兄表妹的,走得近,恐怕会惹来闲话。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呀!你就算名声不好,还有大把的贵女愿意嫁进东宫,我不一样,我和你比不了的。”


    “我是女孩家,还要名声呢,再天天缠着你,恐怕都说不到好人家啦。我还是想要找一个疼我的、对我好的郎婿,我没想过一辈子不嫁人。”


    纪鹿忽然和谢如琢说好多的话,一些肺腑之言,一些苦闷的心事,还有一些赌气的话。


    纪鹿头一回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丢脸了,她再也不会做小伏低地跟在谢如琢身后了。


    她要斩断这些孽缘,她要和谢如琢两清,她不想被他看轻。


    她不知道谢如琢在想什么,她或许还有心存期盼,盼着谢如琢能说几句挽留的话,能解释一下他与朱燕之间纯粹误会,能告诉她,其实他喜欢她。


    那天醉酒后的吻,就是一个凭证。


    但谢如琢没有,他只是默默听完纪鹿的话。


    谢如琢缄默许久,说了句:“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养病,有事便来找我。”


    纪鹿豁出去脸面,对他说这些心里话,她期待谢如琢的回应,可是这些话犹如拳头砸进棉花里,力道全部被卸去了。


    谢如琢无动于衷。


    纪鹿也不懂,分明是两个人的事,怎么好像,难过的人就她一个。


    纪鹿的心,在这么一个瞬间,忽然空了。


    她麻木地盯着帐篷被风吹动的门帘,她急切地阻止谢如琢离开,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大声地喊。


    “如琢!太子!殿下!我不想再围着你转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很讨厌你!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纪鹿的声音凄惶,不知是在赶人,还是留人。


    “所以,别再来找我了!”


    谢如琢脚步一顿,他还是走了。


    纪鹿看着那一团黑影渐行渐远。


    她想,自尊心那么强的皇太子,一定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谢如琢应该没料到,他少有的一回低声下气,居然得到纪鹿这一番奚落,他一定觉得丢脸死了。


    丢脸也好。


    谢如琢主动舍下她,和她恩断义绝。


    随着时间流逝,纪鹿一定会一点一点,忘记他。


    如琢x呦呦(番外四) 小年的加更么么……


    如琢x呦呦(番外四)


    谢如琢走了, 纪鹿还是大哭了一场。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的眼泪,抽抽噎噎,怎么都停不下来。


    纪晏清以为纪鹿是被伤口疼哭的, 下午打猎都不去, 直接抱着烤鹿肉来帐篷里看她。


    纪晏清看着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抓耳挠腮, 不知道怎么哄她开心。


    “别哭了呦呦,你哭岔气了, 要是憋着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你。”


    纪鹿被兄长的话气噎到,猛砸一个枕头过去。


    虽然纪晏清挨了揍, 但他的话还算有效果,纪鹿果然慢慢止住哭声。


    纪鹿闹过一场, 肚子饿扁了。


    她打开芭蕉叶包住的肉,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鹿肉,你尝尝。”纪晏清打开芭蕉叶片,把烤得外焦里嫩的肉挪近一点。


    鹿肉刚用折下的松枝烤过,不仅带了松树独有的清香,摸起来也是热腾腾的,油脂被火烤化了, 焦黄的鹿肉还在滋滋冒着小泡。


    肉香一下子充盈帐篷, 诱得人食指大动。


    纪鹿顾着吃, 忘记哭。


    她连吃两大块鹿肉,才想起什么似的, 问纪晏清:“小鹿多可怜呀,你们怎么能射小鹿呢?”


    “说可怜,你还连吃两大块!”纪晏清被妹妹的话堵到语塞, 他想起谢如琢的吩咐,气闷地说,“是大鹿、大鹿,那种老到路都走不动的,不是幼崽!”


    听到这句话,纪鹿心里安心一点。她也叫“小鹿”呢,得为自己积一积阴德。


    纪晏清看纪鹿吃得高兴,忍不住想,谢如琢果真了解呦呦啊,知道让纪晏清送鹿肉的时候,特地说一句,宰杀的不是小鹿,这样小姑娘能吃得心安理得。


    纪晏清看着怀里刚刚烤好的鹿肉,又见谢如琢袖缘沾血,怎么猜不到他特地清晨进山,为纪鹿猎鹿,还亲手烤好肉送来。


    鹿肉滋补益血,对伤患愈骨生肌的帮助很大,谢如琢送肉,其实是用了心的。


    纪晏清也不好再说他什么,只闷闷收下肉,给自家妹妹送来了。


    “难怪你对如琢念念不忘啊……”纪晏清感叹一句。


    纪鹿抬头,呆呆地问:“哥哥,你在说什么?”


    纪晏清摆摆手:“没事、没事。对了,王六娘听说你受伤了,一直想来见你。你这几天待在帐篷里,一定闷坏了吧?我弄来了木轮椅,正好供你出门逛逛。”


    “真的?”纪鹿眼睛发亮,搂住纪晏清的手撒娇,“哥哥对我真好,我保证以后不打你了。”


    “那可太好了!”纪晏清抱怨,“你可不知道你那手劲儿,枕头砸来和丢沙袋似的,要是你对你将来的郎婿出这一手,那不必我上门给你撑腰,全家老小都得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闻言,纪鹿气闷。


    她又抄起枕头丢过去:“你好烦!”


    半个时辰后,王六娘来找纪鹿玩。


    王六娘是个性子火爆的女孩,她看到纪鹿伤得这样重,气不打一处来。


    “我都听说了,你上朱燕的车,结果出了事,她获救后扒着太子不放,闷头只知道哭,一句不说你也遇险的事,害得你摔下山崖差点死了……不成,我想想就生气,我得找她去。”王六娘高举起手掌,“这一记大耳刮子不扇在她脸上,难消我心头之恨!”


    纪鹿被她逗得哈哈直笑:“算了,若不是殿下对朱小娘子有意,又怎会一听她出事,就心急火燎地去救她。而且哥哥也来救我啦,不管那些事了。”


    “好!这样才对嘛。你别理太子了,往后就和我玩……五哥知道你受伤了,心里担心呢。只是近日要招待外域来宾,抽不开身,托我带了些药膏给你。”


    王六娘把包着药膏的小包袱拿出来,放到一侧桌案上,她搀着纪鹿坐上轮椅,推纪鹿出帐篷,“圣台山风景极好,山中还有飞瀑,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纪鹿靠到王六娘的手边,亲昵地蹭了一下,“六娘,你对我真好。”


    “当然啦,我和呦呦是最好最好的姐妹。”


    王六娘知道五哥喜欢纪鹿,要是纪鹿能嫁到王家,成为她的五嫂,她们能成为一家人,那就更好了。


    纪鹿几近小半个月都待在帐篷里,那时候她不觉得烦闷。


    今日忽然出门,她看到重峦叠嶂,山色新绿,春风和畅,才知道外面的景色有多好,让人心情多舒畅。


    纪鹿深深吸一口气,山中空气清新,漫山遍野全是雨后湿泥的土味。憋闷几天的郁气,好像也随着今日的暖风一同消散了。


    纪鹿身体好转许多,手骨没什么事,几处箭伤也已经包扎好了,只是她腿骨依旧缚着木板,行路艰难,只能依靠轮椅。


    穿着织金窄袖胡服的贵女们打马行来,远远看到纪鹿的狼狈,讥笑一声,气得王六娘大骂:“呦呦已经很可怜了,你们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小娘子们互看一眼,挑眉:“谁让她身子骨弱,还非要跟来猎场?她待在家里别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王六娘气得跺脚:“你!”


    纪鹿拦下姐妹,嘴角上翘,笑说:“六娘,何必和她们计较,我福大命大,跌落山崖还能有命捡回来,她们骑马狩猎的人可不一样了,摔马万一折断脖子,恐怕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娘子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纪鹿居然敢诅咒她们!一个个气得拿起马鞭,想要教训纪鹿。


    没等她们策马行来,皇太子的车驾已经从山坡那头驶近了。


    贵女们看到谢如琢来了,想起纪鹿好歹是谢如琢的表妹,又有纪兰芷皇后袒护,明面上肯定会护着呦呦的。


    她们不敢再刁难纪鹿。


    纪鹿也看到谢如琢的马车了,她如临大敌,推搡王六娘:“六娘,我们快走!”


    纪鹿好不容易避开谢如琢,她可不想和太子打个照面啊!


    王六娘没来得及跑,马车已经在纪鹿面前停下。


    车帘撩开,探出一张桃夭柳媚的俏脸。


    居然是朱燕!


    王六娘眼神询问:她怎么坐在太子的马车里?


    纪鹿心如死灰:还能是为什么?人家小两口你侬我侬出门游玩呢!


    朱燕今日穿了荷叶绿的袄裙,发上没戴什么绒花流苏,只插一支绿蝉钗。然而这样寡素的打扮,却别有一番雅致风情。


    纪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胡服,她惯爱大红大紫,不止衣布上要印宝相花纹,就连袖缘都要镶金丝银线。就连今天出门,纪鹿身上有伤,没怎么挑拣衣裙,可发髻上依旧别了两朵艳熟的春桃绒花,长长的丝绦垂下来,绕在肩上,很有女孩家的娇俏。


    不过,纪鹿想到平时出门不是爱穿玄色就是白衫的谢如琢……他其实喜欢素雅的打扮吧?譬如朱燕那样。


    纪鹿摇摇头,有点丧气。看来她输得很彻底啊!


    朱燕看了一眼面前的阵仗,她对纪鹿施以援手。


    “呦呦,今日我和殿下约好一道出门看云中飞瀑,你要不要一起来?听说圣台山最壮美的景观,也就是那一处白练瀑布了。”


    纪鹿和王六娘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们的确有步行去看飞瀑的打算,反正从营地沿着山路走过去,至多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说说笑笑,行路并不辛苦,还颇有郊游的野趣。


    可她们不想和朱燕同行,不管朱燕是忠是奸,但她和谢如琢勾搭在一块儿,总之看起来很碍眼就是了。


    可朱燕当着太子的面盛情相邀,若是她们拒绝了朱燕的好意,等一下四人在云中飞瀑附近相遇,想起来也很尴尬……


    纪鹿小声嘟囔:“要不今天不看了……”


    她还没来得及和王六娘说话,只见车帘再度撩开,走出一名肩背挺拔的小郎君。


    谢如琢今日倒没有穿皇太子规制的礼服,而是选了一件云峰白的圆领袍上身,窄腰被玉带勒出锋利的轮廓,腰上的佩绶随风轻轻摇晃,少年郎长身玉立,看着秀致清隽。


    谢如琢见到纪鹿的狼狈,薄唇轻抿,唤来下人:“来人,搀纪表妹上车。”


    纪鹿没想到几天不见,谢如琢变得这样蛮横了。她都没说要去,他居然强迫她上车。


    纪鹿逆反心起来了,待刘管事招呼两个宫娥搀扶纪鹿时,她双手张开,拦住外人靠近。


    “慢着!”


    纪鹿故意和谢如琢叫板,她大力拍腿,长长叹气,“唉,怕是要扫殿下的雅兴,并非我不想同行,而是腿断了,行动不便,实在无能为力。我人都站不起来了,搀也没用啊!”


    纪鹿下手没轻没重,谢如琢怕她拍到伤处,上前一步,猛地扣住她的腕骨。


    纪鹿的手骨,猝不及防被人握紧。


    她的手臂高悬半空,腕上施加的力道很大。


    谢如琢抓得太紧了。


    纪鹿怔忪好一会儿,她忍不住抬眸,望向谢如琢寒浸浸的一双凤眼。


    手间熟悉的触感,顷刻间涌上心头。


    纪鹿想到那天夜里,谢如琢也是这样紧握她不放。


    那时,她以为谢如琢的柔情都只给她一个人。


    谢如琢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样皎洁温柔。


    可小郎君撒谎了,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纪鹿又在人前丢大脸,她难堪极了,忍不住鼻腔发酸。


    她忍住滚烫的眼眶,咬紧牙关,用力拽回手腕。


    “殿下放手!”


    纪鹿吸了吸鼻子,她都说不去了,他作甚还要为难她?


    “我腿疼,上不了车,实在不能陪太子殿下外出游乐……”


    她都这样说了,可偏偏,谢如琢还是没有松开纪鹿。


    他将她拽得很紧,仿佛手中牵的不是腕骨,而是纸鸢的线,稍不留神松开手,纸鸢会迎风飞走,再不回来。


    谢如琢身上戾气散去一些,他屈膝躬身,靠近纪鹿。


    少年郎的臂骨放低,抵在纪鹿的膝下。


    他忽然靠近她,对她说:“那孤抱你上车。”


    纪鹿整个人悬空,落进一个和兄长纪晏清截然不同的怀抱。


    谢如琢更加清瘦些,胸膛宽阔,肩背笔直。他长年习武,手臂上的肌肉结实紧致,稍加用力,还泛起青色经络的轮廓,纪鹿被他抱得一点都不舒服。


    她甚至受了惊,下意识搂住谢如琢的脖颈。


    春风吹动少女的鬓发,有那么一缕乌浓的黑发,与谢如琢凌冽的发尾交缠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纪鹿猝不及防被谢如琢揽到怀里。


    少年郎身姿矫健,足下轻点,不过几步便将她带上马车。


    此举太过亲厚……莫说旁观的贵女们,便是朱燕也脸色发沉。


    迟迟追上马车的王六娘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怎么回事啊?


    朱燕这个正宫还在呢,谢如琢就敢勾三搭四,拐带小媳妇了?


    太子该不会野心勃勃,想要坐享齐人之福,正妃、侧妃都要捞到手吧?


    嘶……这小子胃口还挺大!


    如琢x呦呦(番外五) 这样才是亲吻。……


    如琢x呦呦(番外五)


    纪鹿被抱上马车, 她既惊又怕,毕竟冷着脸的谢如琢,看起来好凶啊。


    但她知道, 都上车了, 还是乖一点好。虽然看着谢如琢和朱燕卿卿我我, 她心里会像咬了青葡萄一样酸溜溜的, 但事已至此,只要她装成一根不会动的木头, 也能勉强蒙混过去。


    纪鹿胡思乱想的间隙, 谢如琢忽然开口:“扶稳肩膀,我放你下来。”


    “哦, 好。”


    纪鹿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乖巧地把手掌抵在谢如琢肩上, 掌心碰到他肌理健硕的臂膀,纪鹿觉察到小郎君的体温好高。


    连手都险些被灼伤。


    谢如琢为了让纪鹿坐稳,单膝跪在车板上,他的左手挪过软垫,用于压在纪鹿的臀下,以防她坐车会受颠簸。


    安置好纪鹿,谢如琢又命人把那一辆木轮椅也带上。


    纪鹿听到了, 怯怯问:“轮椅也要带上吗?”


    她担心麻烦到谢如琢。


    反倒是小郎君淡看她一眼, 若有所思地问:“难不成, 纪表妹想我一路抱着你看飞瀑?”


    纪鹿被谢如琢这句话激得脸颊绯红,她小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要是太麻烦了,可以不带木轮椅的。殿下和朱姐姐去看飞瀑就好了, 我坐车上休息也没什么……”


    纪鹿想,她都说得这样体人意,坚决不碍朱燕的眼,谢如琢应该会很高兴吧?


    哪知,太子心海底针,谢如琢原本还算神情温和的脸,听完这句话,顿时沉了下来。


    他凉凉地扫了纪鹿一眼,不再理会她。


    纪鹿要走,王六娘也厚着脸皮爬上太子的车。


    眼见着车厢的人越来越多,朱燕不满。


    她刚想问王六娘上车做什么,王六娘便毛遂自荐,大声道:“我是来给呦呦推轮椅的!”


    朱燕有话要说,王六娘赶紧堵住她的嘴:“总不能让太子推吧?”


    朱燕:“……”她自然不想让谢如琢亲近别的小娘子,听王六娘这样说,也只能悻悻然同意了。


    纪鹿松了一口气,她眼泪汪汪,感激地看了好姐妹一眼,握拳锤了锤肩膀:好姐妹,一辈子。


    王六娘也目光坚毅地拍胸,回应纪鹿。


    谢如琢的马车,一下子从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气氛异常凝重。


    朱燕因纪鹿在此地,想和谢如琢说些雅事,也有点说不出口。


    谢如琢一贯寡言,眼下只是双手抱胸坐着,闭目养神。


    纪鹿和王六娘生性聒噪,话多得很。


    纪鹿:“太子的车就是宽敞,车板搭地铺,都能躺两个人。”


    王六娘伸手丈量了一下,言辞凿凿:“我看三个人都行。”


    纪鹿反驳:“不能吧?两个人最多了。”


    王六娘:“真三个,找瘦子还能四个!”


    朱燕听这两人无聊的对话,心里很郁闷,她心下有几分轻蔑,脸上却还维持着伪善的笑意。


    倒是谢如琢忽然睁眼,他瞥一眼纪鹿,嗤笑:“有帐篷不睡,想睡孤的车上?”


    谢如琢忽然插话,纪鹿自知是她说的话太烦人了,打扰到太子睡觉了。


    小姑娘做贼心虚地低头,老实闭上了嘴。


    纪鹿罕见的沉默,倒让谢如琢有些不习惯。


    小郎君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朱燕撩开车帘,看一眼青山绿水间穿梭的鸟雀,对谢如琢笑道:“圣台山的春景甚好,倒让我想起《苏溪亭》这首诗。”


    谢如琢自小背书厉害,一听诗词,将那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的诗句脱口而出。


    纪鹿听到他们吟诗作对,脑袋空空……她虽然被家人逼着读书写字,也是个世家淑女,可心里说喜欢诗词歌赋,那也是真的没有。


    偏偏朱燕才学渊博,能和谢如琢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话,两人聊起诗词,对答如流。


    纪鹿有种被两人隔绝在外的错觉。


    果然,谢如琢这样聪慧、喜欢读书的小郎君,就应该配一个诗书礼乐样样精通的高门才女。


    她和谢如琢,无论家世还是性情,都相差太大,确实很不相配。


    王六娘有点看不惯眼,小声对纪鹿说:“出来玩就玩,掉什么书袋啊?又不是酒桌上玩飞花令,最烦这种卖弄的人!”


    纪鹿认同地点点头。


    朱燕却好似觉察到自己冷落了两位宾客,她如梦初醒地望向纪鹿,笑说:“我光顾着和殿下谈天,都忘记两位妹妹还在车内。相聚一场,也是有缘,不妨我们玩诗词酒令如何?唔,车上没酒,倒有茶,我们以茶代酒?”


    纪鹿一想到要背诗就头疼,鬼知道她以前每次背书都去找谢如琢帮忙抽背,没等谢如琢问上三句,小姑娘就脑袋一点,咚的一声砸到桌上,睡过去了。


    纪鹿一脸为难,倒是谢如琢淡道:“不必问纪表妹,她自小就不爱背诗。”


    纪鹿翻了个白眼,显然是记恨谢如琢居然当众拆她的台,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可朱燕却品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温情。


    谢如琢这么了解纪鹿的事,还特意说纪鹿从小到大都不爱读书,分明是一直将她记挂于心上。


    果然,绿柳的情报没错,纪鹿和谢如琢的确关系匪浅。


    车内博山炉白烟袅袅,炉子里燃着那一味熟悉的沉香。


    纪鹿记起,这是朱燕车里熏过的香。如今用在谢如琢的车里,想来他们早已约好了共燃一味香,如此一来,衣服上的香味也会相近。


    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暧昧,不知情的人怕是敲破脑袋都猜不出来。


    偏偏被纪鹿这个知内情的人,发现了谢如琢和朱燕互通的情愫。


    纪鹿叹气,脑门像被敲一记闷棍,嗡嗡作响。


    她真的太后悔上这辆车了。


    早该在谢如琢抱她上来的时候,咬住他的手臂。


    纪鹿不信,谢如琢受了欺负,还会执意来抱她。


    很快,马车抵达飞瀑。


    纪鹿其实没到不能直起身子的地步,在谢如琢靠近的一瞬间,她搭上王六娘的肩膀,暗示小姐妹搀她下车。


    谢如琢目光清淡,瞟向纪鹿。


    纪鹿撒谎骗人,心里理亏,她嘿嘿两声笑,糊弄谢如琢:“说来还是皇太子身上的龙气养人,不过同殿下待那么一刻钟的时间,这腿居然好多了!”


    谢如琢微阖凤眸,皮笑肉不笑。


    “既如此,为了纪表妹的身体考虑,你合该有空就来寻孤说说话,也好趁机沾一沾孤身上的天家龙气。”


    纪鹿:“……”


    她倒是没想到,小郎君反唇相讥,竟一点亏都不愿吃。


    谢如琢身边有朱燕了,她哪里还好意思天天去找他玩啊?她早就知难而退,见好就收,她也是要脸的好么!


    纪鹿不想谢如琢帮忙。


    少年郎伸出的手一顿,默默蜷指,又负于身后。


    纪鹿下了马车,身残志坚的小姑娘努力坐上轮椅。


    她准备好去看壮阔的飞瀑了,可偏偏朱燕还站在马车上,她像是因裙子太长,脚下被披帛绊住,下不来马车。


    小娘子娇娇弱弱,满心冀望,看了谢如琢一眼。


    少年郎眉心微凝,他静默一瞬,还是上前,朝朱燕伸出手。


    他搀她下了马车。


    纪鹿远远看到这一幕,失落之感自是溢于言表。


    她这样浑身是伤的病患都能自行爬下马车,可朱燕身体健康却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撒娇恳求谢如琢伸手襄助。


    朱燕分明是装的啊!就连纪鹿这么迟钝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谢如琢聪慧绝顶,怎么会不懂呢?


    或者是小郎君一心认定朱燕人品高洁,相信她决不会像寻常小娘子那样矫揉造作……不必多说,这都是谢如琢对心上人的偏爱。


    纪鹿生怕自己落寞的目光会被谢如琢发现,她急急转过头,干巴巴地催促王六娘。


    “六娘,我好想看瀑布啊,想了一路了,我们先行一步,去观赏风景吧?”


    王六娘被山间秀丽的景色迷了眼,她没有注意到纪鹿的异常,连声说好,推着纪鹿朝前走。


    高山裂谷,一条十丈宽的素白飞瀑倾泻而下,像是天女净瓶自天河滚落,将灵泉涌入人间,铺陈这一道如梦似幻的白练。


    瀑布溅出的水花很大,几乎能淋湿人衣。


    他们位处半山腰,激起的水雾浓重,崖壁又生出一蓬蓬粉嫩野桃花,一窠红树、一窠白霭,如堕桃源仙境。


    纪鹿低头看了一眼,瀑布蜿蜒曲折,不知流向何处,但看得出来,白瀑涌向崖底,下面应该是一方深不可测的水潭。


    王六娘本想拿出蜜腌的甜杏分纪鹿吃,可小手摸上腰,左右找了一圈,竟没有找到自己的荷包。


    “完了,我把蜜饯掉太子车上了。呦呦,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庆芳楼买的甜果子呢,我特地带给你吃的。”


    纪鹿记得庆芳楼的蜜饯、糖杏,可纪家离那一间果子铺太远,她买吃食不方便,基本都喊住在附近的王六娘给她带点心。


    纪鹿想起来蜜果就口齿生津,连连点头:“快去吧!我好久没吃到了!”


    “嘿嘿,姐妹对你好吧?我就知道你嘴馋!”


    王六娘急匆匆跑回马车,只剩下纪鹿在此处观赏瀑布。


    飞瀑的水声很响,她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


    没过多久,她的轮椅倏忽滚动。


    纪鹿惊讶地问:“六娘?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等纪鹿回头,她的木轮椅猛然朝前飞驰,呼啸的风声不绝于耳,熟悉的人声却没有响起。


    纪鹿意识到,身后的人并非王六娘。


    她摘下发髻的花钗,紧握手中。


    等轮椅朝飞瀑倾斜的一瞬间,纪鹿死死握住轮椅的扶手,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钗刺进来人的手背。


    尖刃刺穿皮骨,鲜血瞬间喷涌,黑衣人惊叫一声,声音凄厉,竟是个男人。


    黑衣人吃痛,发狠地踹上纪鹿的肩膀。


    纪鹿不慎滚落崖侧,她急忙躲闪。


    可纪鹿毕竟只是女孩家,方才殊死一搏已经竭尽全力,如今也只能死死攀住一旁断崖的藤蔓,防止自己跌下飞瀑水潭。


    纪鹿深知,她腿骨受伤,不能动弹,遑论在水中泅泳。若她掉进水潭,定是必死无疑。


    谁这么恨她啊?三番两次想要她的命!


    纪鹿担心刺客再次发动袭击,害怕地紧闭双眼。


    就在黑衣人拔刀的一瞬间,纪鹿被一泡鲜血,从头到脚淋了一身。


    纪鹿抬眼望去,竟看到谢如琢持剑杀来。


    小郎君衣袍猎猎,乌发飞扬。


    他的手骨还捏在刺客的颈上,手中长剑沾血,显然是刚刚将黑衣人的喉头割开。


    谢如琢难得有一丝慌乱,他把男人的尸体踢开,空着的一只手,颤巍巍伸向纪鹿。


    眼前的谢如琢,没有平时的清矜持重,他颇为慌张,可他尽量保持镇定,不敢吓到纪鹿。


    谢如琢对纪鹿说:“呦呦,别怕。把手给我。”


    纪鹿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郎,忽然明白了,谢如琢在担心她。


    他害怕纪鹿受到惊吓,会不慎失手,跌入水潭。


    他不想她出事。


    温柔的、会关心人的谢如琢,让纪鹿感到陌生。


    纪鹿也不想死,可她强撑着身体,手上有点脱力。


    她努力伸出手,试图抓住谢如琢的手指。


    胜利近在咫尺,可藤蔓风干许久,早已无法承载一个女孩的体重。


    撕拉一声,藤蔓断裂,粉屑飞扬。


    纪鹿没来得及抓住谢如琢,顷刻间,她身体一仰,直直跌下深不见底的水潭。


    “呦呦——!”


    纪鹿无奈叹气,绝望地想:她和谢如琢许是八字相克,不然谁会在一个月内,因他之故,坠崖两次!


    纪鹿的身体不断下坠,风声咆哮,掠过耳畔,她发髻上环绕的丝绦被风吹得翻动,脱离她乌黑的发丝,朝上空翻飞。


    那一条嫣红的丝带,犹如一条月老的红线,缠绕上白净的腕骨。


    这一次,谢如琢没有避开。


    等一下,谢如琢?


    纪鹿猛地瞪大眼睛,她居然看到谢如琢也在往下跌落。


    这个疯子,怎么跟她一起跳下来了?!


    纪鹿的腰肢被一只手平托上前,她被谢如琢按到了怀里,紧紧束缚于身前。


    纪鹿的心跳几乎要窜出胸膛,直到汹涌的潮水淹没她的口鼻。


    她和谢如琢双双坠入漆黑的水潭中。


    ……


    纪鹿会游泳,但她的水性不算好。


    潮水漫灌进她的口鼻,她的喉管被冰冷的潭水淹没,无法呼吸,难受极了。


    女孩被下坠的冲势砸晕,等到她意识清醒的时候,意识到她的唇齿被人堵住。


    樱唇紧贴上两片温热的事物。


    纪鹿睁开湿漉漉的眼眸,看到俯于她上方的小郎君。


    湿漉漉的乌发,纤长的眼睫,薄唇微微泛红,脸色像是受了冻,很苍白。


    他眨了一下凤眼,一滴冰冷的水珠顺势落到纪鹿的眼角。


    谢如琢又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纪鹿受到惊吓,下意识抬手,用力挥去。


    “啪”的一声巨响,小娘子的巴掌,落在谢如琢那张清隽绝俗的脸上。


    谢如琢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沁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许是第一次挨揍,小郎君危险地阖眸,捏住了纪鹿的下颌。


    纪鹿被迫仰头看他。


    她不知是冷还是怕,脊背微微瑟缩。


    他们两人都浑身湿透了,眼下湿濡的衣裳紧紧附着于脊背。


    谢如琢乌发松散,形容狼狈,偏偏他容色太盛,即便衫袍凌乱,也妍雅夺目。


    谢如琢无论何时都不会乱。


    纪鹿回魂,而小郎君寒如霜雪的气息近在咫尺,与她的眼角眉梢纠缠。


    谢如琢冷声发问:“你以为我在做什么?纪鹿,我不过是给你渡气……”


    纪鹿知道自己误会好人,丧气地说:“我想错了,我以为你……”


    谢如琢手上用力:“以为什么?”


    太丢脸了,纪鹿紧紧闭嘴,不想再说。


    可偏偏,谢如琢像是抓到一件什么好玩的事,他想到了什么,故意低头。


    温润清苦的檀香渐近,罩住了纪鹿。


    忽然,她又感到唇上一软。


    湿漉漉的薄唇,压上了纪鹿的嘴角。


    小娘子骤然攥紧手指,眼眸瞪大。


    牙关被撬开,她的小舌被勾缠。


    极致地研磨、抵压,甚至是嶙峋喉结滚动。


    他在吞咽她。


    纪鹿受到惊吓,她整个人僵住了。


    小娘子如同浸进一场春雨里,她头晕目眩,只听到谢如琢在她的耳旁,意味不明地说。


    “纪鹿,你看清楚,这样才算亲吻。”


    如琢x呦呦(番外六) 原因


    如琢x呦呦(番外六)


    谢如琢的呼吸若即若离, 纪鹿的眼睫毛也不停地颤抖。


    她觉得,自己又成了那只被谢如琢捏住双翅的菜粉蝶。


    她好像……无论多努力都逃不开谢如琢的牢笼。


    纪鹿受了那么多的伤,可谢如琢只要一记眼神、一个亲吻, 就能轻而易举击溃她所有防备。


    谢如琢总能触碰到她心底最软处, 也能伤她至深处。


    纪鹿有点丧气, 心想:完了, 她受谢如琢带累,这辈子都要过不好了。


    小姑娘生无可恋, 双手平摊在地, 一副任君予取予求的样子,倒有点惹人发笑。


    谢如琢莫名勾了勾唇角, 挪开跽坐的长腿,拉开和纪鹿的距离。


    谢如琢查探周围环境, 道:“云中飞瀑的水潭极深,也没有下池的路,禁军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到我们。”


    纪鹿本来不想和谢如琢讲话,但她也害怕死在这里。


    纪鹿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如琢:“先离开这里再说。此地太过阴冷,又没有生火的绒草与干柴,早春天寒,一旦入夜, 你我衣裳湿透, 恐怕要冻死在山里。”


    纪鹿坐起来, 看了看自己不中用的断腿,沮丧地说:“那我怕是要拖殿下后腿了。”


    谢如琢凝眉望去。


    纪鹿再次认命地躺下来, 大声地说:“殿下不必管我,你走吧,记得早点找到援军, 这样我还有获救的希望。”


    谢如琢的语气发寒,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纪鹿,你以为,孤会撇下你,独自求生?”


    纪鹿诚恳:“那不然呢?”


    “……”谢如琢深吸气,“既如此,孤为何要不顾生死,跳下来救你?”


    纪鹿摇摇头,困惑地看着谢如琢。


    小姑娘一双眼清澈迷茫,明明是一脸蠢相,却又有点难言的灵动娇俏。


    谢如琢叹气,他上辈子是不是欠纪鹿的。


    山洞外,日暮西垂,薄暮冥冥,再等下去,恐怕夜路难行。


    谢如琢没有犹豫,他拧了一下沾水的衣袍,又单膝跪地,背对着纪鹿。


    “呦呦,趴上来。”


    小郎君的声音清如碎玉,他恢复平静。


    谢如琢不但没想舍下纪鹿,还要背她一块儿逃生。


    纪鹿难以置信地扬起脸。


    小姑娘迟迟没有动作,谢如琢疑心她是没有力气趴到自己身上。思及至此,谢如琢后退两步,修长的指骨握住纪鹿的手腕,将她拉到肩上。


    如今是紧急时刻,也顾不上男女大防。


    谢如琢白皙如玉的手指,沿着纪鹿的腰肢往下摩挲,寻到她的尾骨,将她牢牢背在身上。


    纪鹿的湿衣紧贴在身上,被水汽压得仅剩下薄如蝉翼的一层绸。


    女孩家玲珑窈窕的身段尽显于人前,而谢如琢冷硬的指骨在她腰窝逡巡、游走,隔着一层单薄的湿衣,她的脊骨残余滚烫的体温。


    纪鹿肩膀战栗,但很快,她认命似的趴到谢如琢肩头,任由他背起自己,平稳行路。


    小姑娘垂头丧气,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两支伶仃的藕臂自谢如琢双肩挂下,每走一步,便晃一下。


    纪鹿这样聒噪的女孩,此刻也不喜欢说话了。


    谢如琢只能从小姑娘时不时呼出的滚沸鼻息,来确认她还活着,没冻死,也没睡着。


    纪鹿把脸贴向谢如琢的脖颈,他的衫袍盘扣开了,露出一片健硕结实的肌理。


    纪鹿偷偷看一眼,羡慕地感慨:谢如琢的皮肤真白啊,一点伤疤都没有,像一块无瑕美玉。


    许是她太安静了,谢如琢出声喊她:“呦呦。”


    纪鹿忽然被点名,如临大敌,连脊背都僵硬。她直起身子,结结巴巴回应:“啊?怎么了?”


    小姑娘在别人背上还要正襟危坐的样子,又让谢如琢感到好笑。


    他忍住轻轻扬起的唇角,掩去嗓子里外露的笑意,温声道:“唱首歌给我听。”


    纪鹿见鬼似的盯着小郎君的后脑勺,很可惜,她在他身后,压根儿看不到谢如琢忍俊不禁的表情。


    纪鹿好像只有小时候在谢如琢面前唱过歌吧?她都多少年没唱了?


    可谢如琢不管那么多,他胡搅蛮缠地说:“我背你走了快一个时辰,真的很累。你不想我倒下的话,那就唱歌给我听。”


    他居然敢逼她!


    纪鹿气得牙痒痒,但是无可奈何,她只能清了清嗓子,给谢如琢唱了两首歌谣。


    纪鹿不会那种雅致的诗词古调,她哼的也是写市井童谣,但好在,谢如琢不嫌弃,他默默听着小姑娘唱歌,一点都没有嘲笑纪鹿五音不全。


    纪鹿自己发现调子错了,还要一本正经地解释:“其实这首歌也有这种唱法的,不是我唱错了。”


    谢如琢弯唇:“嗯,你没跑调。”


    纪鹿气晕:“……”他怎么往人心窝上插刀子呀?


    纪鹿唱了几首歌,有点累了。


    她浑身浸水,伤口也在泛疼,甚至连身体都发热了。


    纪鹿脑袋昏昏,她低下头,靠在谢如琢的肩膀,用温热的脸去贴他冰冷如月的脖颈,她没有坏心,她只是想散散热。


    谢如琢侧头,见她脸颊绯红,应是发烧。


    这样寒的天,披着一身湿衣,在山中睡去不是什么好事。


    偏偏圣台山夜里瘴气重、雾霭又大,搜查的禁军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找到皇太子。


    谢如琢的神色徒然凌冽。


    不能再走下去了,他得找个地方生火,安置纪鹿。


    远处的崖壁,有一个被深草遮蔽的狭窄缝隙,虽是露天,但幸好今夜无雨,足以用作挡风生火之用。


    谢如琢背着纪鹿走近,他轻手轻脚放下女孩儿,随后又去割了一些绒草,捡了枯木,就地削石生火。


    柴堆窜起半臂高的火苗,暖意顷刻间涌来。


    谢如琢紧绷的心神稍许放松,他再次抱起昏睡的纪鹿。


    “呦呦,你醒一醒。”


    纪鹿不知为何,觉得眼皮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她的四肢百骸像是浸在冰里,体温被一点点剥夺,冻得抖如筛糠。


    谢如琢眉头紧锁。


    最终,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指尖抵在盘扣的地方,脱下衫袍,赤着上身。


    少年郎撕开衣袍,折叠成一指宽的绸带,缚住眼睛,于头后绑了个结。


    他凭记忆,摸到纪鹿所在的地方,抬手将她抱起,往篝火的热源行去。


    谢如琢膝跪于地,他薄唇轻抿,最终在触到纪鹿一阵阵汗湿的额角时,指骨挪向她的衣襟。


    他帮她脱下所有湿漉漉的衣裙,仅剩下一件重绣厚绸的兜衣,以及单薄的绸裤。


    谢如琢把那些湿衣摊在火堆附近烤。


    他知纪鹿肌肤雪腻娇嫩,受不得沙石磨砺,只能跽坐于地,蹑手蹑脚把她揽上膝骨。


    谢如琢一手托住纪鹿圆润的肩头,另一手取衣虚掩,帮纪鹿挡风。


    谢如琢没有睡觉,他护着纪鹿在篝火旁烘烤,避免她稍有不慎,滚进火堆里。


    不知过了多久,纪鹿浓睫微抖,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漫天的星辰,以及小郎君唇红齿白的脸。


    缚眼的绸带被风吹得翻卷,落到纪鹿的下颌,有点痒痒的。


    她忍不住瑟缩一下,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亵衣。


    纪鹿耳朵红红,难怪谢如琢要遮住眼睛。


    她想挣开小郎君,偏偏手骨没劲儿,起不来身。


    纪鹿烧得很,声音沙哑,问谢如琢:“我睡了多久?”


    谢如琢知道纪鹿醒来,心神稍安,他把她揽得更紧了一些,“没多久。”


    说完,谢如琢又添了一句,“你的衣裙湿了,等烘干再换上。你身上有伤,受寒着凉,恐怕会生病。”


    纪鹿乖巧地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因她太过虚弱,还是此时的谢如琢极有安全感,她忍不住朝他的怀里靠了靠,贴他更近。


    谢如琢肩宽腿长,他拥着纪鹿,特地坐在崖缝唯一的风口,用肩背挡住所有寒风。


    纪鹿默默享受这一刻谢如琢的照顾。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谢如琢要跟着她一起跳下水潭,为什么要在她重伤的时候对她这么好。


    他是天生喜欢照顾人,还是她在他心中,其实略有不同。


    如果掉下来的人是朱燕,谢如琢也会义无反顾跟着跳吗?


    纪鹿想问,却又不敢问。


    她怕自取其辱,她已经够难堪了。


    纪鹿发现,她其实很贪恋谢如琢给予的温暖,可她不能留恋,若是有朝一日,谢如琢收回对她的好,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纪鹿看着谢如琢线条锋利的喉结,肌理匀亭的窄腰,她和他说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可思来想去,纪鹿只说出一句:“如琢,我的生日在五月,很快就到了。”


    谢如琢轻轻嗯了一声。


    纪鹿羞赧地摸了摸鼻尖,说:“每年生日,我都会请你来府上做客,阿娘会给我们煮长寿面吃。”


    谢如琢语气温和:“我知道,郑娘子的厨艺很好。”


    纪鹿明知谢如琢是朱燕的人,可她还抱有期盼,她想试着用那些青梅竹马的温馨记忆,去争最后一回。


    她说:“今年的生日,你也来吧?我想请你来府上,陪我一起过。”


    谢如琢不知纪鹿为何执着这件事,他本就打算陪她一起。


    谢如琢点头:“好。”


    纪鹿听到谢如琢的回答,心里欢喜。


    她休息够了,强行撑起身体,换上半干的衣裙。


    等衣裳上身,纪鹿对谢如琢道:“殿下,你摘下眼布吧,我们往山上走,王六娘和……朱小娘子,一定会带人来找我们的,我们去和她们会合。”


    谢如琢摘下眼布,再次背起腿骨受伤的纪鹿。


    这一次,他们顺利遇到搜救的队伍,被同行而来的马车,护送回营地。


    纪鹿身娇体弱,一到营地就晕了过去。


    纪晏清向谢如琢道谢,抱着纪鹿急匆匆回到帐篷,请大夫治病。


    纪晏清觉得纪鹿这段时间真的太霉了,过两日回京城,他一定要寻个道士来家中开坛做法,驱一驱邪祟-


    太子牙帐中,刘管事端着干净柔软的梧枝绿圆领袍、雪色中衣,递给谢如琢。


    谢如琢沐浴完,一头乌发湿泞,唇色被热雾蒸得泛红,他嗅到一味和马车上相近的香丸,冷声道:“何人擅自将此香设在帐中?此人心大,孤甚为不喜,将其发配别殿,不必再用。”


    刘管事沉声应是。


    倒是那些被拖走的阉宦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可能?奴才分明是、分明是见殿下喜爱此香,才会将其燃在帐中!奴才绝无异心啊!”


    大太监却懒得听他辩解,只叫人拿了抹布堵他的嘴,哼笑道:“殿下的心思,岂是你这样的腌臜奴婢能揣测的?你自作聪明,使阴司手段媚上惑主,活该被赶出去!”


    等总管发落了那一名宦官,谢如琢已经穿戴齐整。


    小郎君脸上已经不见怒容,他坐在案前悠闲喝茶。


    待看完父亲送来的书信后,谢如琢放下茶盏,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两下。


    “传以观与高承将军。”


    高承虽是胡汉混血儿,可皇帝谢蔺记得他当年在衢州御敌奋战的功劳,特地将他调到东宫,辅佐谢如琢平时处理东宫政务、操练兵马。


    以观没有亲身前来,他将查探的密保告知高承,让高承去见谢如琢。


    谢如琢问:“朱家的事,可有眉目?”


    高承颔首:“殿下,朱家勾结外邦一事,已有端倪显露。一部分罪证,末将已收录于册,不日后便可呈至御前。”


    谢如琢近日亲近朱家,不过是想借朱燕之名,常在朱家走动,也好让暗卫挖出朱家勾结北狄的阴司辛秘。


    自打朱家第一次大败北狄便有迹象,狄人一贯骁勇,却会惧怕朱家军将,在对敌的瞬间,落荒而逃。屡次交战,双方的伤亡并不不惨重,而朱家大获全胜,短时间内军功累累,官阶节节攀升。


    边城早有斥候探子暗中告密,说是朱家为图军功,通敌北狄,诱狄诈降。朱家明面上为齐国御敌,肝脑涂地,实则作为雪域汗国扎根于中原的汉.奸线人,待朱家谋得谢蔺信赖之后,便可将中枢国情告知狄国,以待日后狄军南侵中原之用。


    谢如琢虚与委蛇,接近朱燕,无非是想用太子妃位为饵,诱惑朱将军入局。


    朱将军自知,他与北狄不过互惠互利,如今他的女儿可能入主东宫,来人诞下子嗣,将来便能独掌皇权,江山社稷都可能被朱家分去一杯羹。


    既如此,他又何须费心费力同那些蛮夷勾结斡旋?


    朱将军想要撇清干系,另攀青云路,他一心为女儿铺路,还要铲除路上的障碍,而纪鹿与太子关系匪浅,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两次刺杀,朱家的人马,都是冲着纪鹿来的。


    而朱将军一心想要从泥潭里脱身,那些潜伏于藩国使团的北狄细作又如何会放过他?他们不但会伺机刺杀谢如琢,还会扒着朱家不放,拉他下马。


    凡是通敌往来,自有把柄落下。


    谢如琢抽丝剥茧,终于查出朱家通敌的罪证。


    只待一段时日后,谢如琢便能收网了。


    谢如琢待朱燕无心,可朱家三番两次想要纪鹿的命……那他必不会心慈手软,留下活口。


    长夜漫漫,谢如琢望着帐外圆月,漫不经心地想——那一味难闻的香,总算可以撤下了-


    纪鹿原以为,那天夜里,她和谢如琢患难与共,坦诚相见,一定是交了心的。


    兴许谢如琢也喜欢她,所以他才会不顾危险,冒死救她。


    纪鹿对谢如琢的好感又复燃了。


    她偶尔避开纪晏清的时候,私底下又喊谢如琢为太子哥哥。


    她和谢如琢好似又回到儿时那样亲密无间。


    可是,纪鹿发现,谢如琢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待她好冷淡。


    谢如琢一点都没有那日背她时的温情,他时常拒绝和纪鹿同行,转身邀朱燕出游。


    谢如琢和朱燕并肩而行,衣袂不时交叠在一块儿,看着就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伴读们开始打趣朱燕,敲桌子起哄,唤她“太子妃”,腼腆微笑的女孩变成了朱燕,她没有反驳,望向谢如琢的眼神里,满是羞怯与柔情。


    偏偏谢如琢没有反驳,他就像是没听到,默许旁人的行径,他什么话都没说。


    纪鹿的心空了一大块,冷风灌进来,凉飕飕的。


    她记得很清楚。


    当初小郎君们喊她“太子妃”,谢如琢怒目而视,用眼神警告那些作怪的伴读们闭嘴,他不希望旁人造次。


    谢如琢不想听到旁人喊纪鹿为“太子妃”,因为他心仪的太子妃人选,另有其人。


    纪鹿何时变得这样天真。


    所谓君心难测,储君也是君嘛!


    她不该招惹谢如琢的。


    即便他在醉酒的状态下吻她,又在清醒的状态下吻她……他狂悖自大,他亲吻她并非出自喜爱,谢如琢只是觉得,他仗着纪鹿的喜欢,可以肆意欺负她。


    毕竟纪鹿那样好欺,她什么都不要,只要谢如琢的欢心。


    她被他一手掌控。


    就像那只被谢如琢把玩于指尖的,身不由己的兔子花灯。


    在纪鹿生日的前一天,她精心打扮自己,换上谢如琢夸赞过的玉髓绿夏衫,披帛也选了飘逸轻薄的绿纱。


    纪鹿最喜欢往双环髻簪富丽的绒花,这一次却只梳了简单的单螺髻,乌发间,只插一支观音手白玉钗。


    纪鹿模仿朱燕的打扮,极力挑选素雅的衣饰,只因谢如琢喜欢素净的妆容。


    一大早,纪鹿就上东宫拜访,可谢如琢政务缠身,并不得闲。


    明天就是纪鹿的生日了,她和谢如琢约好的,一定会来陪她过生日。


    因此,今日无论如何,纪鹿都要见到小郎君。


    纪鹿在待客的花厅里等。


    刘管事送上纪鹿爱吃的红豆米糕,纪鹿道了谢,小口咬糕,时不时喝一口茶汤。


    她从早上等到了傍晚,谢如琢总算回了东宫。


    少年郎今日忙碌,眉宇间尽是愁绪。他风尘仆仆回宫,来不及换下身上沾泥的外袍。


    刘管事等谢如琢洗完手,前来通禀,说是纪鹿有事找他。


    谢如琢略一思忖,还是往待客的厅堂走去。


    四平八稳的脚步声渐近。


    纪鹿刚刚吃完一块米糕,她用帕子擦去嘴角的粉屑,望向门口高大的身影。


    “殿下!”纪鹿看见他就很欢喜,一双猫瞳里全是笑意。


    谢如琢眉心的青色淡了些,他看一眼纪鹿,问她:“何事寻孤?”


    纪鹿微微一怔。


    谢如琢好像忘记了,明天是她的生辰。


    不过他政务繁忙,忘记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实在合情合理。


    纪鹿宽慰自己,又抬起笑脸,对小郎君说:“明日是我生日,我们约好了的,你来纪家一起过。”


    谢如琢想到明日还有要事,他抽不开身。


    谢如琢薄唇微抿,嗓音清凌凌的,同她道歉:“对不起,呦呦,我明日有事,抽不开身。不过你的生辰礼我早已备下,夜里会让刘管事送到你府上。”


    闻言,纪鹿失望地低头。


    她早该知道的,谢如琢这么忙,她还天天拉他玩,是不是太没规矩了?


    可是她提前一两个月约的小郎君,她这么早就和他定下了日子,只要生日那一天的陪伴,这也不行吗?


    纪鹿没有胡搅蛮缠,她乖巧告退,让刘管事送她出府。


    刘管事不沾国政,谢如琢也不会让他旁听,因此他并不知道朱家的内情。


    刘管事只是看着小姑娘失魂落魄,太过可怜,他于心不忍。


    于是,刘管事喊住纪鹿,好意提醒:太子殿下明日要上一趟朱家……听说朱小娘子病了。


    说完,纪鹿怔在原地,久久没动。


    夏风吹在她身上,明明闷热,纪鹿却仍感到冷飕飕。


    纪鹿打了个寒颤,久久不语。


    她早该猜到的,早该知道谢如琢的冷心冷肺、淡漠无情。


    无非是一次亲吻、一次拥抱、一次依偎取暖,纪鹿就把自己的心交出去了。


    可少年郎弃如敝履,一点都不在乎。


    纪鹿缩了缩肩膀,小声嘀咕:“明明都入夏了,天怎么还这么冷啊?”


    如琢x呦呦(番外七) 输赢


    如琢x呦呦(番外七)


    今年, 纪鹿的生日宴没有谢如琢,她还是一个人过了。


    谢如琢人虽没来,不过他派刘管事送来了许多贺礼, 是好几盆南边引进的花卉, 有艳丽的茉莉花、山丹花。


    林林总总十多样, 摆了满满一庭院。


    纪兰芷也送了礼物过来, 她不能陪小姑娘过生日,她近日身体不适, 在宫中养病, 不想把病气过给纪鹿。


    不过午间的时候,馨宁小公主倒是来了一趟纪家。她从父皇的库房里翻找好几天, 准备许多好看的玉器,送给纪鹿当礼物。


    馨宁年纪尚小, 吃过午饭就回宫了,爹爹不让她在宫外多待。


    白日,纪鹿忙着收天家贺礼,夜里,她自己邀请的朋友来家里吃饭。


    郑氏煮了一大桌菜,都是纪鹿爱吃的膳食,譬如鳝丝羹、腊肉炒藕片、酸枣炖鸡……


    王六娘给纪鹿送了一双珍珠宝钗, 作为生辰礼, 她还带来五郎给纪鹿准备的生辰礼物。


    是一条很好看的发带, 发带选的是铺满芙蓉绣面的暗花缎,并不贵重, 这样一来收礼的小娘子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而且发带的颜色艳丽,是纪鹿喜欢的绯红,很灵巧漂亮, 可见王五郎对她很上心。


    纪鹿看了一眼发带,她没有拒绝,收下礼物。


    等到晚膳吃完,朋友们陆陆续续回了家。


    纪鹿还坐在窗边发呆。


    天穹漆黑一片,无月亦无星,风声呼啸,卷起纪鹿肩上一缕乌黑的发丝。


    她单手支着下颌,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雪臂。


    纪鹿望着大门的方向,不知在等什么,久久不语。


    她看着渐浓的天色,数着时辰,她想……这么晚了,谢如琢探望好病重的朱燕,是不是该回东宫了?


    纪鹿其实心里很在意谢如琢去看望朱燕,可她又故意为小郎君找好理由——谢如琢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看到小娘子病重,于心不忍,所以才会准备厚礼,特地亲身前往小娘子的宅邸,在旁细心看顾。


    实在是很正常的事嘛,就好像谢如琢也会温温柔柔照顾重病的纪鹿啊。


    情有可原,她要谅解,即便纪鹿心里酸酸的,特别难过。


    算着时间,谢如琢应该忙好了。纪鹿昨日提醒过谢如琢,她很想见他,谢如琢在回东宫的途中,会不会临时记起她的生日,特地绕路,来纪家探望一下她?


    要是谢如琢真的来了,那纪鹿一定要故意拖一拖,她会把外袍脱下,故意弄乱头发,她还要装得睡眼惺忪,质问谢如琢:你来干什么?呦呦都早早睡下了。


    她绝对不能让谢如琢发现,她还在等他。


    这是小娘子的尊严。


    想到这里,纪鹿又开心起来。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仔仔细细地思考,待会儿要如何扮演一位半睡半醒的漂亮女郎。


    不过她脸上的妆粉要不要卸下啊?没有小姑娘会带妆入睡吧?可她涂了口脂的样子很好看,她希望谢如琢能看到。


    可是,天边滚过一道惊雷。


    电龙在天际张牙舞爪,紫色的闪电自山巅攀爬,撕裂夜空。


    不过顷刻间,天尽头下起瓢泼大雨,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雨珠,自黑瓦屋檐间,流泻而下。


    庭院的砖瓦缝隙里,到处都是泛光的小水洼。


    纪鹿有点失落,这么大的雨,谢如琢爱洁,一定不想靴底踩水,泥水沾衣,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换一个方向想,谢如琢并非不想来陪她过生日,他只是太忙了、他只是忘记了、他只是有很多事要做……


    直到这一刻,纪鹿才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心知肚明,在谢如琢心中,她无足轻重,及不上朱燕一场病、及不上东宫琐事,甚至及不上少年郎身上干净整洁的一身衣。


    纪鹿无足轻重,她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她不会跑,谢如琢能心安理得享受她的钦慕。


    谢如琢,真的很坏啊-


    朱府。


    雷雨声声,古槐被雨水打得招摇,摇曳的灯光照出叶片上的新绿,雨水大到几乎要漫进庭院。


    风雨欲来的征兆。


    谢如琢坐在圈椅中,他平静地凝视雨中跪着的朱将军。


    泠泠长刃架在朱将军的肩上,屋舍里里外外都被禁军围堵,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宅院。


    谢如琢将罪臣通敌的罪证逐一奉上。


    朱将军看到证据确凿,他从最开始的据理力争,到最后的心如死灰。


    他知道,他今日没有命走出这座宅子。


    谢蔺明显是想让儿子快刀斩乱麻,私下处决他,不走三法司审案的流程。


    朱将军不甘心,他还想争一条生路,却听谢如琢笑道:“父皇宅心仁厚,想给朱将军留下一个好听清正的身后名。敢问将军,你是要以‘碧血丹心护国英雄’这一身份病逝于家宅,还是以‘谋逆叛国其心可诛’的奸佞之罪斩杀于午门?”


    朱将军明白,谢蔺今日私了,无非是不想朱将军的罪孽示众,引来轩然大波,致使民心大乱。


    若是让百姓知道,卫戍国土、忠肝义胆的守城大将军,其实和北狄勾结,互通有无,那些源源不断送往战场的军饷,都填满贪官污吏的腰包,他们心里该有多恨,对朝廷又该有多抵触?


    为了避免地方门阀豪族伺机怂恿百姓起义,引发地方兵乱,他必须及时将祸端扼杀于京城之中。


    但谢蔺也给了朱将军恩典,若他知错认罪,甘心伏诛,那谢蔺不会伤其亲族;倘若朱将军执意要将事情闹大,引起舆情,那就休怪谢蔺不留颜面,将他严惩,以熄民愤了。


    死一个人,与死许多人,朱将军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他接过德方递来的毒.酒。


    饮酒前,朱将军仰头,对谢如琢道:“一应事,都是罪臣之过,小女深居闺阁,何其无辜,殿下照看小女这么久,应当对她念几分旧情,还请您高抬贵手……”


    谢如琢嗤笑一声:“不过逢场作戏,谈何生情。孤与她毫无瓜葛,她今后死活,与孤何干?”


    闻言,朱将军心中一片凄凉,他早该料到,谢如琢本就是寡情寡意的储君。


    皇帝谢蔺若是皎皎君子,谢如琢便是冷面修罗。


    谢如琢自小锦衣玉食养大,虽有仁君谢蔺言传身教,但太子的骨子里,还是带有高门贵公子与生俱来的倨傲与薄情。


    对敌时,谢如琢不会有丝毫留情。


    怪就怪朱将军轻视了谢如琢,他以为少年郎年纪尚幼,难成气候,是他棋差一着,轻敌了。


    朱将军回天乏术,他将毒酒一饮而尽,倒在了血泊之中。


    谢如琢功德圆满,他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心情难得放晴。


    他终于不必再搭理朱氏女,可以同纪鹿更近一步了。


    若是纪鹿愿意,他会凭借此次功绩,上御前请婚。母亲喜欢纪鹿,父亲也是看着纪鹿长大的,定不会有任何异议。


    谢如琢想到呆笨的、可爱的纪鹿,往后能和他同床共枕,同府居住,眸光变得柔和。


    从小到大,谢如琢都是甲班的好学生,而纪鹿不擅长读书,成绩只是幼学末流,只能待在丙班。


    谢如琢不通情爱,那时,他觉得女孩子聒噪,鲜少会和纪鹿说话。


    但小姑娘很擅长自娱自乐,她不需要谢如琢开口,她会自己想话题闲谈,从昨日的天气,说到夜里要喝的甜饮。


    纪鹿一直都脸上带笑,她很开心,她只要能陪在谢如琢身边就很好。


    偶尔,谢如琢大发善心,指点指点小姑娘的功课,不过几句解题,就能得到纪鹿的仰慕与崇拜。


    纪鹿瞪大那一双小猫似的水灵灵的眼瞳,一直仰望他,仿佛谢如琢的聪慧,在她眼里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谢如琢忽然觉得……天天被纪鹿这样看着,好像也不错。


    少时,纪鹿就粘人得紧,她一直追着谢如琢跑,甩也甩不开。


    但这一次,他愿意放慢脚步,等纪鹿慢慢追上来。


    谢如琢转身了,他会牵着她的手,与纪鹿同行。


    呦呦应该会很高兴吧?


    但,谢如琢不知的是,并非他每一次回头,纪鹿都会老实巴交,在原地等他。


    纪鹿也会聪明那么一回,她不能永远当个笨蛋。


    在谢如琢召见纪鹿三次,接连被小姑娘拒绝的时候,他意识到……纪鹿可能有些不对。


    谢如琢凝眉深思,他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陪纪鹿过生日的缘故?


    可那日,是他收网之日。他不过是想早些处置好朱家,如此一来,也算是送给纪鹿一份生辰大礼。


    况且朱家败落,百姓虽不知内情,官吏们却是知道此乃皇帝的手笔,谢如琢特意让纪晏清传话,纪鹿定能明白他的苦衷。


    明知内情如此,她还生气吗?


    谢如琢决定亲自去找纪鹿,问个究竟-


    郑氏这几天缠绵病榻,太医来家中看过几遭,几帖药服下去,身体还是不见好。


    纪鹿心里担心,她特地上寺庙,为家人祈福烧香。


    夏季雨多,好在不冷,待纪鹿赶到寺中的时候,山中雨势渐大,雨珠激溅,似要凿穿地面。


    纪鹿站在屋檐底下,静候雨停。


    她默默数着地上的小水洼,直到那寺中的平静被一只黑靴徒然踏破。


    纪鹿惊讶地抬起头,迎上一双满是阴鸷的凤眼。


    她不由后退一步,可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却欺身而上,将她困在游廊一隅。


    谢如琢的手掌,撑在墙侧,他的手心用力,手背青筋虬结,气势凛冽。


    纪鹿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睫刚才沾上了雨雾,轻轻一抖,落下一滴水珠。


    “殿下。”


    她唤他,清清淡淡,不似平日里那样热络。


    谢如琢脸色深寒,他问:“为何躲我?”


    闻言,纪鹿不卑不亢,她反问:“为什么我不能躲?我没有必须要见殿下的义务,若是你以权相迫……”


    小姑娘叹气:“那我确实躲不开。”


    但谢如琢拿她也无可奈何,纪兰芷若是知道纪鹿受委屈,定会帮她撑腰,谢如琢看着贵为太子,权势滔天,可在母亲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


    谢如琢稍微拉开距离,他不再盛气凌人地压制纪鹿。


    少年郎薄唇轻抿,长久以来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知道,今日纪鹿太过疏离,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第一次有一种难言的烦闷,他强行压制住那些燥郁的心绪,他对纪鹿说。


    “你在恼我……因生辰之故,还是朱家之事?我与朱燕不过逢场作戏,我不喜欢她,亦没有私下亲近过她,至多就是搀扶过她两次,同她讲过几句话……我有政务在身,我没有选择。”


    “所以,这些事,对于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对吗?”纪鹿苦笑一声,她忽然有了火气,她因谢如琢高高在上的话语而感到愤怒,她第一次这么强硬的,不留余地开口。


    她有好多好多委屈需要纾解。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我独得你青睐,都以为你待我不同。我不知真相,我看着你和朱燕同进同出,看着你们相谈甚欢,看着你们卿卿我我。殿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殿下,你一定很得意对不对?你一定很开心,反正我的眼泪不值钱,我哭一哭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那么好哄、那么乖巧、那么懂事。”


    “你根本不知道,我受尽嘲讽,我患得患失,我后知后觉,我每天都陷入恐惧之中……我在想,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如琢疏离我至此地步。”


    “我一直在哭,我一直在等你回头!”


    纪鹿说到这里,鼻子酸涩,心脏亦是胀痛,她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滑进唇缝里,尝了一下,是苦的。


    纪鹿发泄出那些委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嘹亮,一点都不像个矜持的小娘子。


    好在有嘈杂的雨声遮蔽,好在是被谢如琢看到。


    少年郎的手指微蜷,他心尖微颤,心疼地帮她擦去眼泪。


    他不知纪鹿原来有这么多委屈,他不知道纪鹿原来过得这样辛苦。


    他以为她笑的时候居多,她是个心大、迟钝的小娘子,她轻易不会伤心。


    原来,都是谢如琢自以为是,是他自负狂傲。


    谢如琢嗓音微哑,他说:“呦呦,对不起。”


    他想哄她,可手掌伸出去的一瞬间,纪鹿用力地拍开了他。


    纪鹿的眼睛泛红,鼻尖也沾上粉色,她不需要谢如琢的好心。


    纪鹿冷漠地退后一步,梗着脖子,和谢如琢厮杀到底。


    她说:“所以,在殿下眼中,千错万错,一句对不起就好了吗?”


    “所以,殿下所有的苦衷,我都要包容,否则就是我不懂事、不乖巧……殿下,我觉得我这几年过得好辛苦,我哭了好多次,我心里好难受。”


    “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吧?既然如此,为什么单我一个每天都在妥协。”


    “凭什么啊?凭什么每次都是我等你,凭什么只有我吃了那么苦难,受了那么多委屈,凭什么要我体谅你的借口、你的理由……”


    谢如琢的自矜与理智,在这一刻崩塌。他意识到纪鹿与往常不同,她好像做下什么决定,她好像能够舍下他。


    他不许!


    谢如琢扣住纪鹿的手腕,虎口用了点力气,他抓着她不放,但神情却温柔,语气也放软,他说:“呦呦,是我的错。此次事出紧急,实是无奈之举……我知你不高兴,我再不会以太子妃位为饵料,亲近任何一房小娘子,我可以去御前请婚。”


    “呦呦……”他第一次这样缠绵悱恻地唤她的小名,语气温柔到能掐出水,“我想娶你。”


    谢如琢的发尾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漆黑,他的眉弓沾雨,形容狼狈,他低声下气,他一点都没有身为储君的傲气。


    他在恳求,心仪的小娘子能够回心转意。


    纪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简直不敢想,如果在半个月前,她听到这话,会有多高兴。


    可是,可是。


    “太迟了啊。”纪鹿苦涩地笑,“为什么在我伤够了,想跑了,你来找我,你说你来爱我了。殿下,你一定觉得我不够善解人意,为什么不能再多等等你……”


    “难道有苦衷的伤害,我就不会难过了吗?难道我被割开了一道伤口,只要伤疤愈合,我就能当作没有疼过吗?”


    “如琢,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纪鹿明明在说狠话,可她的眼泪掉得比任何人都要多。


    她很伤心,但她还是要说。


    原来,真正有勇气的人是纪鹿,真正放不下的人,是谢如琢。


    谢如琢哑口无言,他只能蛮横地抓住纪鹿,他放不开她,但他知道,如果纪鹿不愿意,他没办法拿她怎么样。


    纪鹿从来没有在谢如琢这里感受过什么爱意,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是她单恋谢如琢。


    谢如琢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呦呦,我从来不知,你是这样想的。我并非对你无意,我只是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以为他得老天独厚。


    因他聪慧,从小受尽偏袒与爱护。


    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就连对待纪鹿也是。


    谢如琢知道纪鹿喜欢自己,他冷眼旁观,他将她的好尽收眼底,他不用费很大力气,纪鹿自会是他囊中之物。


    可在这一刻,谢如琢才懂。


    纪鹿这么好欺,这么容易得到,不过是因她喜欢他。


    若她不要他了,那谢如琢将什么都不是。


    如今,轮到谢如琢祈求纪鹿的回眸,祈求她的垂怜了。


    谢如琢觉得自己的心都变得湿泞泞的,他的心在下雨。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艰涩地许诺:“呦呦,我没有爱过人,我不擅长这件事,你该给我一次机会。”


    终于,纪鹿笑了,但她眼中含泪,笑容惨兮兮的。


    “太子殿下,呦呦也是第一次啊。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我第一次包容心上人的所有,我不是没人喜欢、没人疼爱的小姑娘,我也有人偏爱的。”


    “就好像我给你那么多机会,我原谅你那么多回,我不过想放弃你一次。只那么一次就好,不然我不甘心啊,太子殿下。”


    “我从来都比你笨,我从来都没赢过你。可是这一次,我不想你志得意满,单就这一次,我不要你赢。”


    纪鹿深吸气,她不想再看到谢如琢了。


    小娘子用力地挣开谢如琢的手,她跑到雨里,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谢如琢看着纪鹿跑远,欲言又止。


    少年郎最擅算计、精通攻心,他运筹帷幄,以为事事尽在掌握。


    但他最终,还是输给纪鹿。


    呦呦不要他了。


    如琢x呦呦(番外八) 本性


    如琢x呦呦(番外八)


    这一次, 纪鹿和谢如琢决裂,是下定决心的,她真的没有再去过东宫。


    谢如琢往纪家送的点心、锦缎、玉石, 纪鹿统统都没收, 退了回来。


    莫说郑氏摸不着头脑, 便是纪晏清也有点惊讶。


    不过为人兄长嘛, 哪个喜欢妹妹被玩得好的兄弟拐跑?所以纪鹿远离谢如琢,也是纪晏清喜闻乐见之事。


    纪鹿明显要和谢如琢撇清干系, 连见都不见他一面。


    一贯懒得搭理这些小儿女情事的谢如琢, 难得被乱了心神。


    谢如琢心绪不宁,虽说还能照常处理父亲派下来的政务, 可他不时分神,心不在焉, 就连谢蔺也觉察到儿子的异样。


    谢蔺每日都有如山的政务要处理,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再忙,也要日日见到妻子。


    今日召见谢如琢,询问一些国政,便是在坤宁宫待的客。谢蔺已是治国多年的老成皇帝,他做事老练通达,也愈发沉厚寡言, 坐在奏章堆叠的案前, 身上散出独属于帝王的雄深凛冽之气, 令人不寒而栗。


    谢蔺垂着浓长的眼睫,低问一句:“可有心事?”


    谢蔺即便询问儿子日常起居, 手中笔墨也不停。


    二哥忽然发问,忙着剥荔枝的纪兰芷抬头看儿子一眼,谢如琢微抿的薄唇, 眉心分明凝结一丝忧虑。


    纪兰芷轻轻挑起眉头,一边下意识把荔枝肉塞到二哥唇边,一边问:“怎么了这是,东宫下人伺候不尽心么?”


    谢如琢忽然被父母亲逼问,他偏过头,带点儿郎的倔强,低声道:“劳爹娘担忧,儿子没事。”


    “嗯。”谢蔺知道孩子长大了,心思重,他也不问,真犯事了再处置便罢。


    谢蔺这样的慈父都能撒手不管,更遑论纪兰芷这种甩手掌柜了,她剥了个荔枝,招招手唤来儿子,喂给他。


    纪兰芷笑眯眯地道:“有什么心事呢,和阿娘说说,人生在世,没什么坎儿过不去的,便是情伤也可以告诉阿娘的。”


    谢如琢听到“情伤”二字,难得有一瞬惊讶。


    纪兰芷的笑意更深,心里冷哼:姜还是老的辣吧,小孩子家家的,几句话就骗出秘密了!


    谢如琢没有在坤宁宫多待,他喝一碗茶后就走了。


    小郎君本该马上回东宫处理政务,但踏上马车的片刻,谢如琢又对驭车的宦官说:“去女学门口候着。”


    纪鹿不见他,那他就亲自去找她-


    饶是纪鹿也没发现,原来谢如琢这么倔,他死缠烂打很有一套。


    当纪鹿放学,远远瞥见那一辆皇太子规格的华贵马车,她一时间有些腿软。


    纪鹿六神无主,她抓住一旁的王六娘,说:“六六六娘……我们绕道吧?”


    王六娘忙着看今日的课本有没有全塞进书袋里,头也不抬,“绕道干嘛?多远啊?反正我家马车就在路口,走过去就行。”


    没等纪鹿回话,那一辆马车便在狭窄的小巷里疾驰而来,停在纪鹿面前。


    周围下学的小娘子们看到皇太子的车驾亲临,都有几分激动,她们故意驻足不走,就围在马车旁边张望。


    纪鹿被人围观,真是死了的心都有。


    随之车帘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探出一张昳丽的脸。


    谢如琢:“要回府?上车,孤送你。”


    纪鹿是第一次看到少年郎这么上赶着,他不是成日很忙吗?怎么今天有空来女学堵她了?


    纪鹿摇摇头:“我不回家,我要去一趟六娘的家。”


    谢如琢眉峰微皱:“王家?”


    他几乎是瞬间想到灯会那晚,纪鹿和王五郎相谈甚欢,一口一个“五哥”,分外亲热。


    他心中戾气横生,脸上却不显。他不能吓到纪鹿,否则小娘子不会受他的蛊惑,跟他回家。


    谢如琢沉下心,问:“你去王家做什么?”


    纪鹿老实地道:“探望五哥,他病了。”


    王六娘也点头:“对,我五哥生病了,他和呦呦交好,呦呦想陪我回家一起去看看五哥。”


    谢如琢一直不知,王五郎原来一直在暗下拆他墙角……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纪鹿同他关系匪浅,王五郎怎么还敢到纪鹿身边凑?


    谢如琢压下那些焦躁不宁的潮绪,他抿唇,低声:“孤也病了。”


    纪鹿纳闷地看他一眼,“殿下病了……那你寻太医不就好了?寻我做什么?”


    “那你为何要去探望王五郎?你又不是供他治病的药。”谢如琢同纪鹿据理力争,他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想纪鹿去看王五郎。


    王六娘也觉得谢如琢有点奇怪,她皱眉,说:“五哥生病了,呦呦身为朋友,前去探望,不是很正常吗?殿下究竟为何要拦呦呦?况且,这是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您便是储君,也没理由拦着大臣家中小娘子的出行吧?”


    谢如琢知道今日他不占理,纪鹿和他没关系,他管不了她的事。


    若他们两人之间有婚约就好了,那谢如琢也不至于如此一筹莫展。


    谢如琢冷着脸,还是诡辩道:“治东宫如治小朝廷,王五郎乃东宫伴读,侍奉储君诗书,于孤而言,他也是东宫的肱骨臂膀,既是心腹臣子病重,孤合该前往王府探望一二。如此一来,我们也算同路。若是纪表妹和王六娘子不嫌,还请上车小坐,孤即刻便启程前往王家。”


    谢如琢现在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他虽然长身玉立地站在车驾前,王六娘却看出他在强撑……怪厚脸皮,怪丢人的。


    纪鹿也知道,她明面上还是要和谢如琢好好相处的,不然等他日后即位,给家中兄父穿小鞋可怎么办呀?


    纪鹿朝王六娘点点头:“走吧,殿下的马车行路快,我们还能快点去见五哥。”


    王六娘想了想自家那辆两个人坐着都嫌挤的小马车,认同地道:“皇太子的辇车确实气派。”


    两名小娘子挣扎一下,还是规规矩矩爬上了谢如琢的马车。


    谢如琢看到纪鹿规规矩矩上车,脸色好看一些。


    他没有再和她们讲话,只卷起车帘,借着车外照进的光,顺手翻阅起六部递来的文书。


    谢如琢年满十七岁的时候,谢蔺开始把六部诸曹的公事题本,匀出一部分,交予谢如琢处理。


    凡是谢如琢写下批注的奏折,最终还是会送往御前,过一遍谢蔺的眼。谢蔺觉得儿子处置不错的奏章,他会特地拿出来夸赞一遍,如谢如琢考虑不周、稍有疏忽,谢蔺也不会责骂,反而是静下心,手把手教孩子如何应对。


    谢蔺言传身教,他确实在努力教导谢如琢,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太子。


    纪鹿说好不再搭理谢如琢,可车内光华流转,夕光烂漫,偶有停留于谢如琢纤长眼睫处。


    纪鹿不慎瞥见,目光久久停留。心里惊叹少年郎的美貌之盛,他果然还是生得很好看啊。


    纪鹿又偷偷看一眼马车一隅堆积的文书……谢如琢被浩渺如海的文书淹没,他一直在处理政务,即便马车偶有颠簸,袖上沾了墨液,他也没嫌。少年郎好整以暇地取帕子擦去指骨的墨迹,然后再次提起笔。他的动作熟练通达,似乎如此擦过成千上万次。


    纪鹿心知,谢如琢可能没有撒谎,他真的每天都好忙好忙……


    他很有耐心,但这一份耐心,好像从来没有使用在她身上。


    纪鹿默默地移开目光。


    今日是纪鹿第一次去王家,王六娘希望能给她留一个好印象。


    小娘子们说说笑笑,前往内院,而谢如琢贵为太子,亲临臣子们的家宅,他被王家长辈众星拱月,簇拥他前往前厅。


    谢如琢脱不开身,他必须维持储君的礼仪,不让天家蒙羞。


    家中下人忙里忙外,提起十二分小心,就为了好好服侍皇太子。


    可谢如琢一边笑语晏晏地应付长者们的试探,一边无聊地想:呦呦在做什么?


    纪鹿在应对王夫人的打量。


    她不知道,王五郎早把心上人的事告诉母亲,还想请母亲去纪家提亲。


    儿子快要十八岁,也是大郎君了,可以先将婚事定下来。


    王夫人听说过纪鹿,知她是纪皇后疼爱的侄女,也知她容貌不错。


    少时郑氏牵着女儿去赴宴,席间的老少,无不夸赞纪鹿玉雪可爱,定是观音座下小仙童托生来了。


    女大十八变,女孩儿褪去幼时的青涩,也长成窈窕灵秀的小娘子。


    王夫人对纪鹿的容色很满意,紧绷着的脸也舒缓一些。


    她为纪鹿准备了好吃的茶点,没有打搅两个小娘子玩耍。


    王六娘却知道,能得到母亲的认可有多难,她激动地握住纪鹿的手:“阿娘喜欢呦呦!我就说,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呦呦!”


    纪鹿被小姐妹的话搞懵了,她轻轻“啊”了一声。


    王六娘不理她,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五郎。


    王五郎听到了,心情舒爽,就连身上的病都好了大半。


    纪鹿没在王家留太久,她先回了纪家。


    倒是谢如琢敷衍王家的人,又去探望王五郎,一路忙下来,都已是月上中天。


    他打算回宫,临出门的时候,听到王夫人和王五郎在房中私语。


    王夫人:“你看上的纪家小娘子,我见了,人长得标致,规矩也好。你既喜欢,我便挑个十五的吉日,请媒人登门求亲。两家总要先定下婚事,才好密切往来,不然要教人说嘴,说是私相授受了……”


    听完,谢如琢沉着脸离开,他算了一下日子。


    这个月已是二十八了,王家说的十五,是下个月吧?


    倘若纪家眼皮底子浅薄,真应下婚事怎么办?况且纪鹿逆来顺受,给她安个未婚夫,她还真的敢和人培养感情。


    那他算什么?


    谢如琢凤眸阴寒,他都献吻过两次,纪鹿这是……吃干抹净不认人吗?她倒是想得很美啊-


    纪鹿并不知王家的事。


    近日,谢如琢不知是真死了心,还是政务太忙,距离那一日两人同行去王家的事,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


    纪鹿原以为自己的日子会平平淡淡过去,可就在十五这一日,她上街为小马驹买珠翠马鞍,后颈遇袭,一下子陷入黑甜。


    再次醒来的时候,纪鹿被关进一间装潢素雅的寝房。


    她脑袋有些昏沉,瞥向屋舍一隅,那处的桌案上,还摆着一个熟悉的泥塑娃娃。


    她腿骨酸软,踉跄下地。


    走近一看,竟发现,这是她曾送给谢如琢的磨喝乐……


    那这里是?


    纪鹿心有所感,她走近门窗,大力推动,却发现所有的窗户门扉都被上了锁。


    纪鹿气得要哭,大声喊:“有没有人?放我出去!如琢?殿下?!有没有人?!”


    没人来为纪鹿开门,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眼泪又落下,她受惊、惶恐,身体不安地颤动,像一只被关进囚笼的、孤苦无依的小鸟。


    直到门缝拉开一线,煌煌灯光照亮门外那一张姣好美丽的脸。


    谢如琢身穿一袭碧荷圆领袍,他像是刚沐浴更衣,发尾微湿,眉弓凝水。那一双漆黑的凤眼,朝纪鹿睇来,他反手将门关上,合得严丝合缝。


    他没有暴露任何能供小鸟逃生的缝隙。


    纪鹿竟觉得眼前清隽的少年郎有些陌生,她曾经想过,谢如琢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慵懒之态,和他作为皇太子时的持重冷静一点都不相干,私底下的谢如琢究竟是什么样?


    可现在,纪鹿好像窥见冰山一角。


    谢如琢并没有那么良善。


    她莫名有点害怕谢如琢,她觉得他和记忆里的那个偶尔冰冷偶尔温情的小郎君相去甚远……


    但纪鹿还是不愿把他想得这样坏,她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纪鹿抹去眼泪,笑吟吟地迎接谢如琢,她说:“殿下,我还以为我被人掳走了,原来是你救了我。看天色不早,呦呦想回家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谢如琢冷眼旁观纪鹿撒那些拙劣的谎话,他还是不喜欢她掉眼泪,他抬手,轻轻地抹去纪鹿眼角湿润。


    泪水淋湿他的指腹。


    谢如琢吻去指尖,他说:“今晚可能不是回家的好时候,再等几日吧。我已将求婚的旨意送往御前,父亲会允的。今日是十五……王夫人上纪家提亲了,我不想你回去,再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说话慢条斯理,一心为纪鹿着想。


    可纪鹿分明能听懂,谢如琢是怕纪家应下婚事,因此强硬地将她关在此地。


    谢如琢……疯了?!


    纪鹿牙关都在发颤,她忍不住问:“殿下,你在囚我?”


    谢如琢轻轻拧眉,“呦呦,你误会了。无非是我知王家各房妯娌不和,长辈俱是心怀鬼胎,你不擅长家宅琐事,嫁给王五郎,会受委屈,我不忍你落入龙潭虎穴……”


    谢如琢温热的指腹,轻按在纪鹿嘴角,暧昧地流连,固执地摩挲。


    他说:“呦呦,我今日接你来此,是为了救你,我不会害你。”


    纪鹿的黑眸蓦然瞪大,她因谢如琢的触碰,竟有一丝战栗。


    他怎会、怎会诡辩至此?谢如琢究竟在想什么!


    如琢x呦呦(番外九) 断了


    如琢x呦呦(番外九)


    屋内, 烛光微颤。


    像极了那一夜的雷雨,微弱的电光,在天穹闪烁, 那么一丁点的雷光, 那么细微的雨, 却能够瞬间击垮纪鹿的希望。


    那一晚, 纪鹿没有等到谢如琢,所以她和他两清。


    今夜, 她已经放弃谢如琢, 却又被他迫着,在这一座小小的宅子里相处。


    所有事, 从来都是按着谢如琢的心意进行。


    他从来没有问过纪鹿愿不愿意。


    他只想纪鹿来满足他所有的不平、所有的不甘心。


    恶劣的、强势的谢如琢,纪鹿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纪鹿连眼泪都不知道该怎么掉, 她望着谢如琢出神,她说:“如琢,我想回家。”


    她在强忍住哭腔。


    谢如琢能听得出来。


    谢如琢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并不知,纪鹿能够这样的害怕……怕到她明白眼泪无用,她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哭。


    谢如琢瞥向一侧的烛火,轻声道:“我会放你回家, 只要你乖乖的, 别哭。”


    纪鹿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她知道谢如琢的武艺高强,她不可能伤到他。如果谢如琢有困住她的意志, 她一定逃不出去。


    与其激怒谢如琢,倒不如老实听话。


    纪鹿想,谢如琢不会伤害她。


    事实的确如此。


    谢如琢牵住纪鹿的手, 他拉她来到床边。


    谢如琢将被褥铺平、整理好,拍了拍床侧,示意纪鹿上榻休息。


    夜已经很深了。


    虽是夏日,但这几日落雨,天气还是泛凉,屋内不用设冰鉴,薄被盖着正好入睡。


    纪鹿不敢动……她不傻,眼前的谢如琢不可理喻,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睡在一张床上,十分的不合适。


    像是看出纪鹿的顾虑,谢如琢又抱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


    谢如琢:“我在这里睡,你不必担心。”


    纪鹿下意识问了句:“地上不凉吗?”


    谢如琢望她,凤眸里有深沉的情绪。


    但很快,纪鹿意识到,那句话像是一种隐秘的邀请,她说错了。


    小娘子讪讪闭了嘴。


    谢如琢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拿下一个软枕,躺到地上。


    纪鹿觉得,她暂时摸不清谢如琢的想法,或许此刻,她不要激怒他比较好。


    但,长夜漫漫,屋里又还躺着一个人,纪鹿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滚。


    直到小郎君被她吵得心烦,问:“哪里不适?”


    然后,他听到小娘子轻轻地说:“如琢,我饿了……”


    ……


    当谢如琢亲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素面进房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他明明想过,如何利用手段娶到纪鹿,如何教她明白她永远舍不下他,可最终,所有的硬心肠,还是会被那一句撒娇似的低喃融化。


    谢如琢把面挪到纪鹿面前,声音微冷:“还有什么?不会还要我为你准备一碟红豆米糕吧?”


    纪鹿怯怯地说:“如果有的话……”


    “没有!吃完就睡。”


    “哦……”纪鹿不再说话了,她用筷子夹起一小撮面条,咬在嘴里,面条劲道,鸡汤也很香,原来谢如琢会做饭啊,他什么时候学的?


    等纪鹿咽下第一口面,她问谢如琢:“你吃过了吗?”


    谢如琢看她一眼,沉默不语。


    有时候谢如琢觉得,纪鹿实在是个再天真不过的小姑娘。


    他对她已经很坏很坏了,可她哭过以后,擦干眼泪,还是会和他玩,和他重归于好。


    也是因此,谢如琢从来不觉得纪鹿会离他而去。


    难得的一次失控,就教他慌得要死。


    他并不想对呦呦坏……


    谁会对自己想娶的小娘子坏呢?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谢如琢没有吃那碗面,他看着纪鹿小口小口吃完。


    他看着她连汤都喝个精光,看着她可怜兮兮挨饿的样子,谢如琢终于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要失去纪鹿了。


    “呦呦,如果父皇赐婚了,你嫁给我,好不好?”谢如琢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


    纪鹿端碗的手一顿,她疑惑地看着谢如琢。


    她唇瓣轻颤,欲言又止。


    谢如琢眼底的光,慢慢暗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纪鹿看着谢如琢,她觉得他好像孤零零的,他好像很寂寞,他好像很孤独,也很无助。


    像一只踽踽独行的野鬼。


    这句话不是一个问题,甚至谢如琢自己都知道答案。


    纪鹿已经……不想嫁给谢如琢了。


    纪鹿没有回答,谢如琢也没有再问。


    他把碗筷收拾好,甚至端茶水,让纪鹿漱口。


    小姑娘就着谢如琢准备好的热水,清理了一下手和脸,她总算有点睡意,能老老实实躺到床上了。


    屋里的烛灯吹熄了,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纪鹿吃过一碗面后,浑身暖洋洋的。


    这碗面很像郑氏煮的长寿面。


    谢如琢问过郑氏面条的煮法,他特地去学过。


    他错过了她的生日,但他为了弥补,给纪鹿煮了面吃。


    ……谢如琢其实并不想伤害她。


    纪鹿在睡着之前,对谢如琢说:“面很好吃。”-


    纪鹿失踪的事,很快传到宫中。


    纪兰芷让人压下消息,她想到之前询问谢如琢烦心事时,他脸上流露出的反应,纪兰芷和谢蔺亲自去了一趟儿子的私宅。


    庭院里,谢如琢早已穿戴齐整,正襟危坐,等待父母亲的莅临。


    纪兰芷看到装束得体的小郎君,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儿子的部署,她头疼地问:“呦呦在你这里?”


    少年郎点头:“是。”


    谢如琢居然能这么坦荡地承认恶行,纪兰芷当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纪兰芷想到那一封递到谢蔺跟前的赐婚书,不由脸色凝重。


    她说:“你是故意让爹娘发现呦呦的事?你觉得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执意将呦呦留在身边,我们就会顾念小娘子的名声,私下帮你善后,再将呦呦许给你?”


    谢如琢皱眉:“我没有伤害呦呦,我只是想让爹娘明白我的求娶之心。”


    即便卑劣,即便不堪,即便不择手段,也要娶到纪鹿的决心。


    但谢如琢还有理智,他没有僭越雷池,冒犯纪鹿,他娶她,并不为欺负她。


    他强留她,不过是无计可施。


    纪兰芷第一次发现,小孩子长大了原来这样难缠。


    纪兰芷先是让德方去纪家传话,就说她今日撞见纪鹿,心里惦念得紧,因此把她带到宫里留宿几日,之后定会将小娘子全须全尾送回纪家,不出一点闪失。


    纪兰芷像是想确认什么,她问:“倘若呦呦嫁到旁人家里……待你御极,权势在手,你会如何做?”


    谢如琢抬眸,目光坚毅,杀心毕露。


    谢如琢:“杀了她的夫婿。”


    “……”纪兰芷按了按额角,儿子长歪了,这可难办了。


    死性子同他父亲一样倔,纪鹿怕是往后日子不好过。


    纪兰芷叹了一口气:“你敢囚她,想必是呦呦不肯跟你。你使尽手段逼迫,也不过招致玉石俱焚的结局。你当呦呦好性儿,当真不会走到那一步田地吗?如琢,你不要逼死她。”


    野鸟若囚笼,必将绝食致死。


    纪兰芷在敲打谢如琢,不要害死纪鹿。


    谢如琢没有说话。


    他原本只是想……用这样卑劣的计策,逼迫爹娘保全纪鹿的名声,同意这一场赐婚,让他得到纪鹿。


    可纪兰芷不在乎。


    她只在意纪鹿如何想,若是纪鹿不喜欢谢如琢,不要谢如琢,她不会成全谢如琢。


    纪兰芷和儿子谈完了,轮到谢蔺管教儿子。


    谢蔺怎会不知谢如琢的想法,他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心痛有之,心寒有之,但更多的,是身为父亲的责任感。


    “啪”的一声巨响。


    一记掌掴摔在谢如琢的脸上。


    少年郎的嘴角渗血,颊侧痛感清晰。


    这一巴掌的力道,可比纪鹿之前打的重多了。


    而且出自父亲之手。


    谢蔺一贯疼爱谢如琢,可他也对谢如琢失望了。


    这是谢蔺第一次打儿子。


    谢如琢出生的起点太高,他满身高门贵公子的倨傲,谢如琢已经失去了治民济世的仁心。


    谢蔺要及时纠正谢如琢的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年轻人怎么可能不犯错,知错就改,他还是会把江山社稷交到这个小子的肩上。


    于是,谢蔺沉声道:“边城动荡,接连出现朱家这样的叛臣,为父信不过旁人,明日起,由你率兵前往北地,监军抚民。”


    唯有如此,才能断了谢如琢的念想,护住无故受其迫害的小侄女。


    即便他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赶到贫瘠严寒的北地。


    谢如琢听懂了。


    父亲没同意谢如琢的赐婚。


    他机关算尽,也没能得到纪鹿。


    谢如琢薄唇微抿,低头不语-


    半个月后,谢如琢披上冰冷甲胄,骑着膘肥体壮的健马,启程赶往边城。


    他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是盛夏时节。


    谢如琢骑在马上,听着那些辞别的话。


    送行的人,有爹娘、妹妹、外祖母盛氏,相识的伴读小郎君们,甚至还有纪晏清。


    人海潮潮,但唯独没有纪鹿。


    谢如琢迟迟没有夹动马腹,他明明该启程离去,但他还是在等。


    谢如琢忽然明白了,纪鹿那日和他哭诉,她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来陪自己过生日,她等到夜幕漆黑,她等到眼泪不止……


    谢如琢没有来。


    如今,这种煎熬的滋味,终于轮到谢如琢来尝。


    纪鹿不会来了。


    她舍下他,亦如他千百次舍下她那样。


    是谢如琢先伤的她。


    因果报应,恶行苦果,世间姻缘,不外乎是。


    他和纪鹿的缘分,终是断了。


    如琢x呦呦(番外十) 自投罗网


    如琢x呦呦(番外十)


    谢如琢被打发到万里之外的衢州, 他以为,谢蔺驱逐他,把他赶得这么远, 是因为谢蔺对儿子感到失望。


    可是, 当谢如琢跟着衢州郡守许松闵一起采买药材、物资, 下乡照看那些腿脚不便的老人, 或是谢如琢为了阻止草原狄兵屠杀往来西域的汉人商队,特意领兵出战, 救回子民的时候……


    当谢如琢看到那些寒户一贫如洗, 他们获救,发自内心哭泣, 双手合十,跪地磕头, 流民贫户没有银钱,他们甚至不能招待谢如琢吃一顿饭食,他们只能用这种顶礼膜拜的方式,向谢如琢表达谢意。


    何其真诚,又何其可怜。


    谢如琢心生不忍。


    他好像明白了谢蔺的用心。


    若想治理大国,仅仅在都城那一点弹丸之地,和贪官污吏斗心机、耍手段, 其实远远不够。


    谢如琢的聪慧, 在于口头的计策, 在于政权的博弈,太过纸上谈兵。


    所谓君主守国, 不只是平衡世家权柄,更是做实事,让每家每户的子民都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大齐国地域辽阔, 人口繁多,每一条人命都是骨与血塑成,没有尊卑贵贱之分。


    谢如琢身为储君,身为东宫太子,身为百姓日后的天,他不仅要往上看,更要往下看。


    看那些底层人的生活,看他们的苦难,看他们的挣扎……谢蔺希望谢如琢往后能做一位明君,他不需要儿子多聪慧能干,但他希望儿子能有慈心,能真心实意心疼、体恤万民。


    君权至高无上,那是因为黎民百姓将一生,将自己的所有,全部交给了王权。


    谢如琢不能辜负这一份信赖。


    谢如琢懂了,父亲是希望他平静下来,沉淀下来,扎根下来。


    谢如琢不再苦闷,也不再抱怨,他去做谢蔺年轻时做过的那些事。


    谢如琢褪去皇太子的荣光,他不把自己当成王孙贵族。


    谢如琢在下乡赈灾的时候,也会和将士们一起爬上屋顶,修缮被风雪压塌的瓦砾。


    在边城战事频繁的时候,他会将妇孺老幼送往城池后方,自己则调兵遣将,率军出征,守护国境,防止夷人南侵。


    谢如琢的肩背、手臂、胸膛,均有了伤痕,他不再是一块白净无瑕的美玉。


    但即便他晒成蜜色、伤痕累累,心中却没有从前在京城监理国事时,那种茫然空虚之感。


    他终于落到了实处,脚踏这一片土地。


    一场战事后,谢如琢躺到草原上看星星。


    他手里捏着谢蔺的回信,洋洋洒洒的两大页,写的都是如何治理边城,唯有最后一句,父亲问他:“琢哥儿近来可好?”


    时隔三年,谢蔺已经原谅他了。


    谢如琢把信塞回怀里,闭目不语。


    年轻人高抬手臂,修长的指尖微蜷,细细把玩一条艳红的发带。


    盈盈月色下,那条丝绦红得像血。


    是谢如琢当年从纪鹿发髻扯下的-


    三年后的纪鹿,马上要十八岁了。她并没有如旁人想的那样,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一头扎进后宅,当宗妇,掌一家老小的口粮。


    她经过谢如琢囚人那一遭,不知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开始对婚事剧烈抗拒。


    她一点都不想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窄窄的屋子里,她想和祖母盛氏一样,天南地北地跑,想走遍天涯海角。


    为此,郑氏气得直掉眼泪,纪兰芷面前也不知跑过多少回,就连纪晏清都说:“哎呀,你不会是还等着如琢吧?他都跑衢州去了,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纪晏清压根儿不知道谢如琢想娶纪鹿的事,他还当自家妹妹痴恋谢如琢,结果谢如琢对她不理不睬,为了躲她,甚至自请前往鸟不拉屎的边城御敌!


    纪鹿气得大叫,拿枕头打哥哥。


    但她心里也有隐隐的得意:你们都以为谢如琢眼高于顶,看不上呦呦,但他早就是我的裙下之臣,只是呦呦不要他而已!


    在郑氏又要设下相看宴,逼着纪鹿来挑选未来夫婿时,纪鹿早就带着一包盘缠,从后门逃出去了。


    纪鹿给郑氏留了一封书信,说是她要出门一趟,过完年会和祖母一块儿回京的。


    纪鹿跟着盛氏出门管过一段时间铺子,已经把盛氏的铺子摸得很清楚。


    盛氏最近在衢州做生意,纪鹿虽然有点顾虑那是谢如琢的地盘,但她想,他们都三年没见了,而且太子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在意她?况且,谁知道谢如琢是不是花心大萝卜,三年内早就另觅新欢了?


    如果谢如琢真的找到了其他小娘子,纪鹿不会难过,但会有一点点不甘心。


    她会想,是她的魅力不够大吗?不够让人念念不忘三年……


    纪鹿想得有点远了,她坐上远行的马车,一路前往衢州。


    纪鹿儿时待过衢州,所以对这个偏僻贫困的边城还有点印象,只是她并不知道,每逢隆冬,绿洲荒芜,草原被厚雪覆没,那些没有粮食来源的夷人胡族便会想方设法攻城,或是侵占小国部族,掠夺物资。


    严冬来临,北地又不像南边那样合适耕种,边城的子民大多还是以畜牧为生,日子不好过了,莫说雪域草原,便是那些藩镇也会因贫困而引发动乱。


    纪鹿的运气实在不好,她在衢州城外,遇上了一支专门劫掠商队的沙匪队伍。


    护送纪鹿远行的镖师,显然不敌那些手上真沾过人命的悍匪。


    不过两声嘶吼,刀剑声响动,很快,人声渐渐弱了下去。


    黄沙漫天的荒地,唯有纪鹿这一辆马车孤零零地留在血泊里。


    纪鹿听到那些渐近的马蹄声,她抱住双膝,瑟瑟发抖。


    从前也来过肇州几次,没有遇到过沙匪,今日运气实在不好。


    纪鹿垂头丧气,她忍不住想,今日是不是会命丧于此啊?


    马车外,如蝗箭矢在空中激射,漫天飞舞。


    黑羽箭矢声势浩大地袭来,咣当一声,刺进车壁,粉屑扎到纪鹿的后颈,她吓得往前一倾。


    纪鹿眼泪滚落,她不能死在这里。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这是衢州城外,是谢如琢的地盘……


    纪鹿福至心灵,她扯着嗓子大喊:“住手!住手!”


    “我是太子殿下的表妹,我的姑姑是齐国皇后,我的阿兄阿父都在朝中任职!”


    “衢州是太子殿下的治地,你们伤我,必会被殿下追究!”


    马蹄声并没有停歇的征兆,纪鹿明白,是她说的话威慑力还不够。


    于是,她再次大喊:“太子殿下对我情根深种,若是我死在沙匪手里,他定会带兵来将你们围剿!你们一个都不会剩!”


    “你们死定了!若想谋条生路,烦请速速停下!”


    像是纪鹿的威胁真的生效,急促的马蹄果真放慢了。


    可健马喷鼻停下,她又听到有人跃上马车,撩帘入内。


    纪鹿吓得后退,没多时,车帘被一只骨相棱棱的手挑开。


    天光倾泻,照出眉清目朗的一张脸。


    纪鹿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


    直到低头入内的少年郎,轻轻低喃一句:“纪鹿,你以为……孤至今对你余情未了?”


    少年郎眉目如画,霞姿月韵,只身上穿着北地御寒的狐毛厚袍,腰束牦牛皮绳,挂一枚虎牙饰品,竟有种异域的风情。


    谢如琢又高了不少,皮肤晒得比以前深了些,却还是白皙,只是没有那种文臣的书生气。


    很难想象,谢如琢这三年在边城,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纪鹿怎会一时口不择言,在谢如琢面前丢此大脸!


    纪鹿脸颊通红,她羞得简直要哭。


    思来想去,她只憋出一句:“其实只是权宜之策,我当然知道殿下早已将我抛诸脑后。咳咳,在此地巧遇殿下,真是有缘,不知殿下出行,有没有带表嫂一道儿?呦呦是不是该整理一下仪容,下车好好拜见表嫂呀?”


    谢如琢从来不知,纪鹿竟是这样会装傻充愣的小姑娘。


    可他气话都放出来了,要是承认身边没有女人,好像很丢男人脸面。


    谢如琢犹豫半天,还是决定避开这个添堵的话题。


    少年郎眼皮一撩,扫她一眼,又攀着马车,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回城。”


    纪鹿多亏谢如琢才死里逃生,她当然不会辜负他的好意。


    纪鹿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放在少年郎掌心。


    仅仅是细微的触碰,谢如琢便有点呼吸不畅。


    他默默握紧了她的指尖。


    谢如琢抱她上马,又翻身跨坐于女孩身后。


    纪鹿的手还被谢如琢捏着。


    随之,一道血线,沿着少年郎青筋微跳的腕骨,蜿蜒而下。


    纪鹿低头,震惊地喊:“殿下,你受伤了!”


    他一手持缰,另一只受伤的手任由纪鹿翻弄、查验,他漫不经心地说:“小伤而已。”


    纪鹿听到他不以为然的语气,心里却有点担心,不管怎么说,这道伤好像都是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


    纪鹿愧疚地说:“等回城里,我帮殿下上药吧?”


    谢如琢:“随你。”


    纪鹿:“殿下是特意来救我的?你如何知道我来了衢州?”


    谢如琢看她一眼,道:“不是,孤恰巧路过罢了。”


    他没说,在纪鹿逃出京城的时候,纪晏清就给谢如琢送信来了。


    纪晏清知道纪鹿要去衢州,明面上说是找盛氏,保不准就是为了追谢如琢来的,没想到三年了,他的妹妹还是对兄弟念念不忘!


    纪晏清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妹妹几句,又给谢如琢送信,告知他关于纪鹿的去向,也好让谢如琢能及时接应呦呦。


    如此,阴差阳错,谢如琢巡视边城时,遇上了被沙匪包围的纪鹿。


    他明知纪鹿不是为他而来,但看到纪鹿的那一刻,谢如琢还是泛起难言的欢喜。


    纪鹿来到他身边……


    这算不算,小鸟自投罗网。


    如琢x呦呦(番外十一) 除夕快乐,新……


    如琢x呦呦(番外十一)


    近日, 边城兵乱频繁,谢如琢为了策应那些西域归顺大齐的胡族部落,特地调拨三千人马, 就近在衢州关隘外的一片荒原上安营扎寨。


    他军务繁忙, 抽不开身, 只能把纪鹿先带回军营。


    军营前, 马蹄声震耳发聩。


    两名副将猜到是谢如琢回来了,高兴地迎上去, “殿下, 殿下,您回来了!”


    阿章和陆大跟着谢如琢出生入死多年, 从来不见谢如琢带回什么女人。在看到纪鹿的一瞬间,他们纷纷神情僵硬。


    娇滴滴的小女郎, 头发乌浓如墨,檀口艳红如樱,一双眼睛黑溜溜的,好似清晨小鹿,长得实在好看。


    她和谢如琢关系这么亲,还赖在他怀里……等一下,太子殿下有对谁亲昵过吗?


    陆大看一眼阿章, 阿章是谢如琢刚来衢州那一年救下的胡兵, 他跟谢如琢的时间最久, 他肯定知情。


    阿章茫然摇摇头,他想到从前, 谢如琢救下被狄兵围攻的泥婆罗小国,国王大喜,要将公主赏赐给谢如琢。


    那名公主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据说她一舞动神佛,连魔鬼都会对她产生爱怜,但谢如琢还是不为所动。


    即便泥婆罗国王说,小公主不必为太子正妻,便是做侧妃,她也甘之如饴,决不会拈酸吃醋。


    近年来,泥婆罗势大,国库充盈,国家富饶,若是能和泥婆罗联姻,收用他们的小公主,泥婆罗定会一心一意向着齐国。


    太子殿下年轻有为,而且还没有定下婚约,实在是很好的选择。


    对于国政来说,以侧妃之礼,迎娶西域小公主,能助初来乍到的谢如琢在边城站稳脚跟,这次婚事也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然而,谢如琢还是不感兴趣。


    阿章记得,那时候,谢如琢用胡语拒绝,他对小公主说:“我曾经用我的计策,我的权衡之道,我的犹豫不决,伤害过一位姑娘。我失去了她……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否则我的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


    阿章如梦初醒,眼前这位,难道就是殿下所说的“那位姑娘”?


    阿章心情激动,他大声喊:“恭迎太子妃殿下莅临军营!”


    阿章忽然不按照常理出牌,抢占先机讨好太子妃,陆大心里暗骂他狗贼,忙跟着谄媚地喊:“太子妃殿下舟车劳顿,一定累了吧?末将这就去煮水,端到主帐里供您洗漱!”


    一路上,纪鹿被谢如琢的战马晃得头晕。


    路太抖、太颠簸了,她顾不得刻意和谢如琢拉开距离,闷头倒进少年郎怀里犯困。


    冷不防听到一句“太子妃殿下”,纪鹿猛地直起身子,左右环顾,生怕被这个表嫂抓住“她勾引表哥”的罪证。


    她没有,她是无辜的!诚然她赖在谢如琢怀里,是有那么一丁点暧昧,可从小到大她都和谢如琢较为亲近,一时之间没改过来脾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纪鹿腹稿打好了,要如何温柔小意地和表嫂解释原因,然而她左看右看半天,只看到一群身穿甲胄操练的军士,没看到其他女人的身影。


    正当她困惑不解的时候,阿章上前帮忙牵马,又热情地喊了一句:“太子妃殿下!”


    纪鹿惊恐地回望谢如琢:“他、他在喊我吗?”


    谢如琢似是累了,神情有点慵懒,轻轻嗯了一声。


    纪鹿更震惊了:“你不反驳吗?”


    听到这里,谢如琢唇角微扬:“为何要反驳?吃亏的又不是孤。”


    “……”纪鹿被他厚颜无耻的话气到。


    但仔细一想,谢如琢好像从小就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他懒得去纠正、反驳。


    旁人都说,这是太子殿下气度好,能容人,但只有纪鹿知道,他其实天性散漫,甚至是冷漠到寡情,所以看起来好像对万事都不在意。


    谢如琢下马,又朝纪鹿伸出手。


    纪鹿看了一眼离地的高度,还是乖乖巧巧搂住谢如琢的脖颈,任由他横抱起自己。


    等谢如琢把她抱至阿章身边,错身而过的时候,纪鹿对阿章扬了扬手,“我不是太子妃,你不要这样喊我了。我姓纪,你可以喊我纪小娘子。”


    阿章看了一眼在谢如琢怀里张牙舞爪的小姑娘,困惑不解地摸了下后脑勺,随后老实地道:“知道了,太子妃殿下。”


    纪鹿:“……”算了,她不想解释了。


    谢如琢抱纪鹿的时候,纪鹿就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小姑娘只是不想见人,她怕再次闹出笑话,可偏偏纪鹿半点不知,这样肌肤相近,究竟能带给谢如琢多大杀伤力。


    纪鹿的眼睫毛很长很卷翘,密得像一把小扇子,纤睫轻轻抚过谢如琢的耳后,带来一阵酥麻的痒。


    纪鹿许是太紧张了,她的鼻息滚沸,落到小郎君的衣襟里,她凑得好近,谢如琢能嗅到那一缕细腻的花香,软乎乎的,独属于女孩家的清幽。


    谢如琢揽着纪鹿脊背的手掌有点发紧,手臂上青筋虬结,血脉偾张,甚至连腰腹都收紧。


    纪鹿是不是有点……太没有警惕心了?还是她并不把他当男人啊?


    谢如琢抿唇,偏开头,他把那些烦闷的情绪统统掩去了。


    总算到了军帐,谢如琢单膝跪地,放低身段,他将小姑娘抱到榻上。


    纪鹿的腚一沾上柔软的兽皮,身体松懈,腿侧却传来剧烈的疼痛。


    纪鹿眼泪盈眶,想来是方才骑马时,腿被马鞍磨伤了。


    小姑娘毫无征兆地掉眼泪,倒让谢如琢有点无措。


    少年郎拧眉,问她:“呦呦,你怎么了?”


    纪鹿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心里生气,又不敢对谢如琢使性子,她别别扭扭憋出一句:“都赖你骑马太快……”


    她又不能说自己腿疼,位置那么隐秘,多丢人啊。


    谢如琢一愣,没反应过来。


    看她一直按腿,他有点明白了。


    谢如琢难得窘迫,他的耳朵都有些热。


    好半晌,少年郎说:“我去给你拿药。”


    纪鹿抹去眼泪,点点头。


    这三年,谢如琢大多都是在外行军打战,或是跟着许松闵去附近的贫县里跑。


    他公务繁忙,又不待见那些地方豪族的小娘子们,因此日子过得也十分枯燥寡淡。


    纪鹿忽然来了衢州,他手足无措,又不知该怎么招待小姑娘,心里着急带她回军营,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纰漏。


    能治疗擦伤的药膏……


    战场上刀剑无眼,为了治疗那些受伤的兵卒,军医下药都很猛,可愈伤的药粉,大多数都很刺激皮肉,纪鹿肯定忍不了疼……难道要谢如琢厚着脸去问,有没有那种治疗细小擦伤的药膏?还要稍微温和一些,不会让小娘子感到疼痛的。


    他只要敢说,军医就敢朝他翻白眼……大老爷们哪里会准备这种药膏,忍忍不就过去了。


    思来想去,谢如琢还是去配了几样止疼愈伤的药材,又用药碾子捣碎,再混进一点羊油,借助隆冬寒雪,凝成药膏。


    谢如琢给纪鹿准备了药,又把热水桶提进军帐,一应事,他没有让陆大和阿章代劳,他私心不想让外人看到纪鹿。


    谢如琢知道纪鹿的衣裳脏了,她的包袱又被箭矢射穿,衣布破破烂烂,除了捡出几样金银首饰,其他的东西,纪鹿全丢在马车里了。


    谢如琢想了想,只能打开箱笼,从中挑出一身他没穿过的窄袖胡服,裤腿有些长,但扎几圈应该还好。


    谢如琢把衣裳拿给纪鹿:“你在帐中换洗,我去处理军务。”


    纪鹿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帐篷,帐中只点一盏烛灯,又没有可以消磨时间的话本,她一个人待着没事做,会很无聊。


    而且军营里,她只和谢如琢相熟。


    纪鹿犹豫一会儿,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谢如琢有点惊讶,他还当她不想见到自己。


    谢如琢颔首:“可以。你先洗漱,我在帐外等你。”


    “好。”纪鹿开心了,等谢如琢出去以后,她脱衣梳洗,又取药膏给自己上药。


    药材的味道很新很重,纪鹿能看出来,这是现碾的药。


    纪鹿记起,方才谢如琢递来衣服时,他袖上传来的一缕缕药香,难道是他亲手制的药吗?


    纪鹿的呼吸忽然放慢了,她拿帕子拧了拧湿漉漉的头发,耳朵慢慢发热。


    谢如琢……好像不那么讨人厌了。


    纪鹿换好胡服出帐,远处的篝火堆旁,谢如琢刚刚嘱咐好夜里巡逻的兵卒一些事项。


    他看到纪鹿的头发微湿,想了想,解开自己身上的狐毛披肩,盖在小姑娘的头上。


    谢如琢:“腿还疼吗?能走吗?”


    纪鹿点头:“有点疼,但走也没有大碍……”


    “上来吧。”谢如琢半蹲下身子,邀请小姑娘趴上自己的肩背。


    纪鹿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乖乖巧巧地俯下去。


    谢如琢背起她,步履很稳,一步步朝前走去。


    纪鹿趴在小郎君的身上,两只藕臂垂下来,缓慢地晃动。


    她仰头望天,漫天都是星星,不知怎么,纪鹿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她趴在谢如琢的背上,唱歌给他听。


    明明五音不全,但谢如琢听得很认真。


    他的肩膀,还和从前一样宽阔。


    “怎么不说话了?”


    谢如琢问她。


    纪鹿如临大敌,警惕地问:“你不会还想我唱歌吧?”


    “呵。”不知道哪里戳中谢如琢笑点了,他忽然闷出一声极其短促的笑。


    嗓音沙沙的,很撩人,纪鹿甚至听出一点宠溺。


    纪鹿的耳朵又烫了。


    她趴在谢如琢的肩膀,灰心丧气地想,她怎么会到了现在,还能轻易被谢如琢拨动心弦呢?


    她的定力可太差了。


    到了百米开外的一处军帐,谢如琢把纪鹿放到一旁用于小憩的睡榻上。


    他则搬出一堆累在板车上的文书,研墨铺纸,准备处理军务。


    谢如琢没有骗她,他当真很忙。


    纪鹿盖着平时谢如琢盖过的被褥,她挨着枕头,鼻尖萦绕的全是熟悉的檀香,那么沉闷,那么清雅。


    她想着谢如琢的好,想着谢如琢的坏,脑子乱乱的,一直在打架。


    最终,纪鹿渐渐睡去。


    谢如琢批完一摞文书,偶尔抬头,借昏黄的烛光,看纪鹿一眼。


    小娘子睡得很香甜,呼吸匀称,脸颊晕红。


    谢如琢不宁的心神,在纪鹿迟缓的呼吸里,一点一点被抚平。


    他喜欢纪鹿在身边。


    等纪鹿一觉睡醒的时候,她看到谢如琢单手支着下巴,倚着矮案睡着了。


    他一直在批阅文书,蜡烛都融化了大半。年轻人即便熟睡,也还维持着跽坐的姿势,脊背没有挺直,却仍旧很有君子风仪,一点都不狼狈。


    纪鹿蹲在谢如琢的桌前,她忍不住想:从小被大人们寄予厚望的谢如琢,是不是活得也很辛苦?他被那些期许压制着,半点都不能暴露出劣根与疲态,他是不是也不想生来就那么持重可靠啊?


    真正的谢如琢,也有使小性子、自私、倨傲、占有欲强的时候,他很坏,但也很好。


    其实,早在谢如琢为纪鹿煮长寿面的那天晚上,她就已经决定原谅他了。


    在外行军,谢如琢枕戈待旦,从来不敢睡太沉。


    今日许是有纪鹿在,他分外安心,连小姑娘悄悄靠近自己,他都没有察觉。


    直到纪鹿伸出指尖,点了一下少年郎卷翘的睫毛。


    谢如琢睁眼,猛地握住了纪鹿的手。


    “呦呦?”


    看到小娘子,谢如琢眼中的杀意褪去,嗓音低沉。


    纪鹿的手还被他抓着,她抽不动,只能无奈地吹了吹掉在眼前的乱发,小声说:“我看你睡得很香,没敢吵你。”


    谢如琢松开她,站起身,抻了抻筋骨,手腕被他拧得咔哒咔哒响。


    谢如琢带她去洗漱,等两个年轻人都洗完脸刷完牙,谢如琢又问纪鹿会不会梳发髻。


    纪鹿披散头发,茫然地摇摇头。


    谢如琢叹气:“我只会打辫子。”


    纪鹿笑起来:“辫子也好看。”


    谢如琢挑眉:“行。”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箱笼里取出那一条绯红的发带。


    小姑娘的头发又黑又密,如果编头发,能编出厚厚一股麻花辫。


    谢如琢把她的长发掌在虎口,小心捋直。


    他忽然想到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纪鹿很爱哭鼻子,常常跑到东宫和谢如琢哭诉。


    纪鹿觉得大家喜欢崔莉,一定是因为崔莉的头发又柔又长,而且不厚重,这样束发的话,发尾软软垂着,很有飘逸的感觉,像画中仙子。


    她和谢如琢抱怨自己头发不好看,太多了太密了,绾成双环髻都粗粗一把。


    谢如琢从书本里抬头看一眼,小姑娘的头发在阳光下润着光,像是黑芝麻糊,既丰润又黑亮。


    他没觉得不好,他觉得纪鹿很好看。


    如今,这一团头发被谢如琢握在手中,他取红色的丝绦缚在其中,编进头发里。


    谢如琢将发带物归原主。


    谢如琢的动作轻柔,可编头发花费的时间太久。纪鹿不喜欢静坐,她昏昏欲睡,一下一下点着下巴。


    谢如琢编好头发,松开手,他看着她要睡不醒的傻样,心里发笑。


    三年前的谢如琢喜欢纪鹿,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任性自负,他很爱欺负人,他做错了很多事。


    三年后的谢如琢改过自新,他在尽力变好,他变高了、变大了、身上的伤口变多了,可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很想娶呦呦啊。


    纪鹿总算清醒了,她看了一眼编好的发辫,欢喜地笑。


    一抬头,她迎上谢如琢那双深寒的凤眼,他一直盯着她看,即便被她发现,他的目光也不挪开。


    谢如琢看什么呢?


    纪鹿眨眨眼:“如琢?你想什么呢?”


    谢如琢低头,居高临下地凝望她,他慢慢靠近,呼吸放缓。


    他对她说。


    “我在想,我现在,能不能亲你。”


    如琢x呦呦(完结) 除夕快乐!新年快……


    如琢x呦呦(番外十二)


    谢如琢的声音很轻, 韵律也很好听,戛玉敲金般,落到纪鹿心上。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纪鹿的同意, 他告诉她, 他想亲吻她。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承认, 他和纪鹿分开三年, 他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纪鹿心中那一点小小的不甘心,骤然被满足。


    她得意地翘起唇角, 可是她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只是抬起双手,交叠着, 捂住自己的樱唇。


    谢如琢的凤眸暗下来,他像是有点丧气, 却什么都没说。


    纪鹿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盯着谢如琢。


    她隔着手掌,问谢如琢:“你为什么想亲我?”


    谢如琢微微怔住。


    谢如琢凝望纪鹿,斟酌了许久,说:“因为我倾慕呦呦。”


    他直白地告诉纪鹿,他喜欢她,心向往之,情难自禁, 所以会想相亲相近, 渴望与她唇齿相依。


    纪鹿眉间的困惑一点点淡去, 她把手放下来,回望谢如琢。


    她没有逃跑, 意味着她不抵触谢如琢。


    老实说,谢如琢的这番表白心意,着实让她获得了一种满足……从前的纪鹿苦苦追寻谢如琢的脚步, 盼着他回头,盼着他走向自己。终于,有那么一次,纪鹿如愿以偿,谢如琢也回应了她的喜欢。


    纪鹿单手支着下颌,认真地问:“殿下何时喜欢上我的?”


    谢如琢:“或许在很久之前。”


    “那么你为何从来不告诉我?呦呦和你表白不止一次,我说过许多许多次‘喜欢你’,可你从来没有回应,我以为是我一厢情愿,因为这个,我失眠过许多回,夜里睡不着,我就磨墨铺纸,在纸上写你的名字……”


    甚至还摘花瓣,一片片问谢如琢喜不喜欢他。如果结果是不喜欢,肯定花摘错了,再摘一朵。


    纪鹿把许多少女心事说给谢如琢听。


    从前他不耐烦听的事,这一次他都听得很专心。


    谢如琢想到从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不由抿出一丝笑。


    他能想象到纪鹿拿笔在纸上乱涂乱画的样子,像要发泄,却又舍不得,她还是会一笔一划写好他的名字。


    谢如琢从纪鹿说的话里,清楚知道,他究竟辜负了什么,他究竟犯下多少恶。


    做错事不一定能得到谅解,但他想试一试。


    谢如琢说:“我从前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儿郎,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我。我一直以为,那种倾慕的情绪是理所应当,我决不会失去你,我做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我看到你不理我了,心里很慌乱。我固执地想要抓住你,想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可纪鹿就像一抔沙,越握紧,流失得越快。


    谢如琢无论怎样用力,他都抓不住她。


    “我一贯如此,事事追求完美。我以为我能权衡朝政,也能维持与你的关系……我设想得那么好,处理完朱家的事,就上纪家提亲,两全其美。是我太自负了,我没有想过,伤你太深,你会逃跑。”


    “这三年里,我时常回想从前的事,我无数次在梦里设想,如果我没有和朱燕说话,如果我没有去救朱燕,又或者在更久之前,如果我早点去御前请婚,如果我早些告诉你,我也爱慕你……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田地。”


    只有在回想的时候,谢如琢才发现,其实纪鹿给他留了无数退路,他只要稍稍后退,就能抓住她的手,可偏偏,每一次谢如琢都傲慢地避开了。


    他恶劣地将纪鹿逼入绝境,他并非对她的心意一无所知。可他就是想看看纪鹿能忍到什么地步,也可以说,他想知道,纪鹿是不是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开他。


    可是,他本不该如此病态,喜欢一个小娘子,应当爱护她、关照她,谢如琢本该懂的道理,迟了这么多年,他才想明白。


    “呦呦,我真的,非常后悔。”


    骄傲的少年郎,终于在情爱一事上低头。


    他承认自己是个输家,他希望纪鹿不要再跑。


    谢如琢的道歉很真诚,纪鹿听进去了。


    她心中积压了多年的愤恨与不平,如烟如雾,顷刻间消散了。


    纪鹿:“我喜欢你的时候,会给你送很多东西,会想方设法和你见面,会讨你的欢心。可你什么都没为我做,我不相信你的喜欢,你若是喜欢我,应该竭尽全力追求我,即使最终可能会被我拒绝。”


    谢如琢听懂了纪鹿的话,她愿意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想得到呦呦的欢心,那就用自己的方式打动她-


    半个月后,边城平静,没有战情动乱,谢如琢将兵卒们带回了衢州。


    恰好临近年关,谢如琢特意请了一次假,他将军务交由副官接管,谢如琢想离府几日,去做点自己的事。如有急情要事,可用信鹰联系他。


    三年来,谢如琢夙夜在公,就连除夕夜也不曾去副将陆大家中吃宴席,他想要在年节这几日松快松快,实在无可厚非。


    陆大拍了拍胸膛,道:“殿下放心吧,末将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文书军情,如有拿不定主意的,末将定会传信给殿下。您就好好带太子妃四处逛逛吧,衢州距离上京足有万里呢,太子妃来一趟不容易。”


    陆大自以为是地帮谢如琢拿主意,还没来得及得意呢,脊背忽然发凉,一抬眼,对上皇太子凉飕飕的眼刀。


    他脸上的笑意顿时褪去,心里记起阿章的嘱咐:太子妃殿下不喜欢别人喊她“太子妃”,千万别乱喊!


    难道谢如琢心目中的太子妃另有其人,他不想陆大乱喊?


    这可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陆大急得抓耳挠腮,他还没想到如何将这个称谓圆过去,谢如琢便低低开口。


    “私下唤‘太子妃殿下’也就算了,人前不要吓到小娘子。”


    吓跑了纪鹿,他会亲自摘下陆大的头。


    陆大明白了:敢情是您心悦小娘子,可人家还没答应您的求婚啊。可谢如琢无名无分的,私下还处心积虑,诱导部将乱喊小娘子为“太子妃”……是不是有点太厚脸皮了?-


    衢州位于齐国以北,风俗和胡族夷人相近。他们虽然也过年节,但不和京城一样,饮屠苏酒、吃馄饨。主要是屠苏酒得用到桔梗、蜀椒、乌头等药材,北地极为难找,还得汉人商队运到边城来贩卖。


    至于馄饨,汤汤水水的,吃起来不方便。北地牧民多,凡是畜牧的季节,一连几天都要留在广袤的草原上,所以牧民为了果腹,都会带上鸡蛋、面、糖饴制成的糖缠,或是烤好的干瘪烤饼。


    谢如琢为了让纪鹿吃上一口京城里的馄饨,特地买了面粉,剁了两斤羊肉末,给她包馄饨吃。


    谢如琢行军三年,厨艺见长,但出门在外,能够填饱自己肚子也就罢了,说好吃到媲美酒楼,那是真称不上。记忆里,也就父亲谢蔺的厨艺最好,谢如琢少时都是吃父亲煮的饭菜。


    谢如琢煮好一碗馄饨,还撒了一些葱花上去。北地的葱段长得比人还高,一点都没有京城种植的青葱小鸟依人。


    纪鹿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挂灯笼呢,忽然被喊过去吃馄饨,她还愣了一会儿。


    直到她看到一碗像模像样的鸡汤馄饨,这才惊讶地说:“殿下,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谢如琢弯起唇角:“孤会的还多着呢,如此聪慧过人、厨艺精湛、才高八斗的郎婿,你要是错过了,真的很可惜。”


    纪鹿听他自卖自夸,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谢如琢瞥她一眼:“你相看的王五郎,他虽说礼数不错,但一点厨艺都不懂,跟着他过日子,大半夜想要一口吃食,还得喊下人去忙活;还有那个季家的四郎君,他先天不足,常年吃药,这事儿你不知道吧?他家里瞒得很紧,就想着先骗小娘子过门再说……”


    谢如琢越说越多,纪鹿听出来了,他讲的这几个郎君,都是这三年里,她相看过的夫婿人选。


    可谢如琢远在衢州,怎么知道她相看的事儿?


    难道,谢如琢对她一直没死心,还派人盯着她啊?


    纪鹿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过来:“等一下,每次我相看完小郎君,转头就有知情人士爆出他们的各种隐疾……这些难道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谢如琢轻咳一声,冷道:“若非他们有瑕,旁人又如何指摘呢?这倒怨不得孤……”


    纪鹿也是今日才知,原来谢如琢这么小心眼啊。


    她懒得计较这些陈年旧事,她拿汤勺舀了一口馄饨,吹吹凉,咬了一口。


    鸡汤鲜美,肉馅儿加了点筋头巴脑,吃起来很劲道,滋味很不错。


    纪鹿眼睛一亮,又吃了一个馄饨。


    像是想要奖励谢如琢,纪鹿舀来一勺馄饨,噘嘴吹凉,递到谢如琢唇边,“辛苦殿下为我煮馄饨了。”


    小娘子吃开心了,还知道犒赏一下同伴,谢如琢心中欣慰,他乖巧地弯腰,低头,任由纪鹿喂他。


    谢如琢一品,倒觉得馅料的盐放少了,下次再改进吧。


    两人分食完一碗吃食,谢如琢取茶水来,供纪鹿漱口。


    谢如琢:“灯挂好了?”


    纪鹿点头:“差不多了。”


    她拉住谢如琢的手腕,带他来看自己的战果。


    谢如琢看着满园悬挂的花灯,半点规律不讲,完全是哪里空就挂哪里……他对纪鹿的审美实在不敢恭维,但没必要在过年戳小娘子肺管子,于是谢如琢艰涩地道了句:“挺好,挺……热闹的。”


    “是吧?”纪鹿洋洋得意,“呦呦可厉害了,往后殿下府上要是开席设宴,我也去帮你打点,保证让那些客人宾至如归!”


    谢如琢想到日后家中里外都由纪鹿操持,凭她这些灵机一动的点子,很可能让客人们有来无回。


    谢如琢决定,凡是遇到大宴,还是让他从旁指点吧,私宴的时候就随便了,纪鹿开心就好。


    为了不让这个话题延续下去,谢如琢牵纪鹿来看今晚准备的烟花与炮仗。


    纪鹿在家里的时候很少玩这些,因为小娘子过年要穿新衣,要是衣裙被烟花燎出焦洞,那可是极为不得体的事。


    她不过随口一提,谢如琢便为她置办好了。


    纪鹿看着这些烟花架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夜里,夜幕四合,纪鹿闹着要先放烟火,迟点再吃年夜饭。


    谢如琢还在追求小娘子的阶段,成日做小伏低,半点不敢和纪鹿叫板。


    他由着纪鹿去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等着看烟火。


    纪鹿拿香烛,小心翼翼点烟花的燃绳,偏偏她胆小,半天下不了手。


    少年郎看纪鹿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有点无奈:“呦呦,你若是怕,要不要我帮你?”


    纪鹿摇头:“不要!从前在京城,哥哥怕我烧着衣裳,每次都不肯让我点,我非要点它一次!”


    小姑娘握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谢如琢失笑,没有管她。


    可纪鹿还是出了纰漏,她点了火,跑得太急,一脚踢到烟花架子。


    高大的烟火木架摇摇欲坠,迎风倒下。


    而那些点燃的火苗,顺势从竹管里飞出,嗖嗖几声,直窜上天。


    眼见着烟花架子朝纪鹿的方向袭来,谢如琢眼疾手快地窜出,手臂揽住纪鹿的纤腰,抱着小姑娘滚到了廊庑底下。


    哐当一声巨响,木架砸到游廊的瓦片,震落檐角皑皑积雪,雪絮落下,如雨飞扬。


    火星趁机乱窜,烟花在夜空炸裂,灿烂如星陨,如花落。


    光晖顷刻间照亮纪鹿的眼眸,让她看清了身下压着的人。


    方才一时情急,谢如琢抱她滚到暗处,谢如琢知纪鹿身子骨娇嫩,为了防止她硌到青石地,谢如琢特意作为肉垫,被纪鹿压制在下。


    纪鹿趴俯在他身上,一低头就能看到谢如琢漂亮的眉眼。


    少年郎的凤眼狭长,眼睫毛既浓密又卷翘,不知为何,纪鹿倏忽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两次亲吻……那时的她嗅到谢如琢身上浓浓的檀香,他咬着纪鹿,气势大到能吃人,可下嘴却化去了所有戾气,动作很柔情。


    纪鹿又有点心跳加快,她感到头晕目眩。


    纪鹿被谢如琢的美色迷惑,鬼使神差说出一句:“殿下,现在你可以亲呦呦了。”


    谢如琢听懂她的暗示。


    纪鹿接受了他的追求,她愿意让他亲近。


    谢如琢将手指揉进纪鹿的发髻,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到怀里。


    少年郎低头,寻到她的唇瓣,轻轻舐.咬,力道不轻不重,控制得刚刚好。


    纪鹿头晕眼花,只知道气息滚烫,她被他含了又舐。


    纪鹿的呼吸也渐渐重了,她不知是院子里在放烟花,还是她的心里放烟花。


    直到一吻结束,谢如琢把她困在怀里。


    他掰正纪鹿的下巴,故意用细密的、绵软的吻来诱.惑她。


    谢如琢柔情备至,声音低沉而沙哑,他哄她:“呦呦,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不会接近任何小娘子,我不会再让你伤心……”


    “我写信给爹娘,我说你已经同意嫁给我了,让他们指婚,好不好?”


    纪鹿目瞪口呆,怎么、怎么才亲了一下,又说到婚事上了?


    可她好像并不讨厌谢如琢,如果她不喜欢他,又怎可能一直留在他的府上啊。


    纪鹿本来想犹豫一会儿,彰显小娘子的矜持,可谢如琢的吻再次落下,她被迷得七荤八素,早就不知道何时说了个“好”字。


    纪鹿为了挽回面子,她固执地想:确实如谢如琢所说的那样,京中相看的小郎君都是歪瓜裂枣……没有人比谢如琢好看。


    所以她选择谢如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况且,谢如琢往后还会成为天子,为了不让阿兄和阿父在朝中被新君穿小鞋,那她只能勉为其难答应谢如琢的求婚了。


    唉,谁让呦呦是最善良、最孝顺、最顾念阿兄阿父的小娘子呢!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番外完)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1) 不喜IF……


    IF枝枝被二哥捡回家(一)


    纪兰芷醒来的时候, 天色昏昏,应是傍晚。


    她躺在草木丰茂的地里,一抬手, 有蚂蚁在小指头上爬。


    纪兰芷吓了一跳, 倒不是被蚂蚁吓到, 而是她看到五根短短的手指……这是一双孩子的手,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了?


    纪兰芷脑袋一阵疼痛,一段记忆涌进脑子——原来, 纪兰芷今年才六岁, 还没来得及见到母亲盛氏,她就被柳姨娘偷偷送出了建康侯府。也是奇怪, 这辈子侯府没有掌家主母,盛氏并不在侯府, 家宅是柳姨娘操持的。柳姨娘嫉妒心重,她为了给子女争一个前程,对于其他姨娘的子女分外看不惯眼,纪兰芷若是没死,还侥幸生还,回到侯府,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次, 没有盛氏再护着她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小了的纪兰芷, 重重叹了一口气, 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忧愁。


    纪兰芷举目眺望,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这座深山,但当务之急是找到下山的路。


    她腿短,人又矮小, 再不跑快一点,怕是天黑之前走不出这里。


    毕竟玉雪可爱的奶娃娃,没有哪一头野狼与熊瞎子不爱的。


    正是暮春时季,山中万物复苏,植被茂盛。有山路的地方,便有人家,纪兰芷从辽阔的密林里跑出来,一路沿着田埂奔去。


    她跑得飞快,双环髻上束着两条丝绦迎风扬起,高高飘荡。


    夜色渐暗,可纪兰芷还是没有跑出这一座沉寂的山。


    可她年纪幼小,体力有限,她已经吃不消长途跋涉地奔波了。


    纪兰芷的身后不断响起飞禽走兽的嗥唳声,她孤身一人留在山里,忍不住浑身发抖,眼泪蓄满眼眶。


    远处燃起一点亮光,隐隐有人声传来。


    纪兰芷心中惊喜,急忙朝前跑去。


    可是山路太滑,她没有看清,一下子跌进犁好的地里。


    小孩子的手掌细嫩,被粗粝的沙石划破,泥土嵌进皮肉,刺刺的、麻麻的,疼得厉害。


    纪兰芷受了伤,她不敢哭,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小心翼翼爬起来。


    没等纪兰芷站起身,忽然,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握住她的小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纪兰芷来不及反应,那人却已经俯身,耐心地帮她抖去掉进袖子里的泥土。


    熟悉的松木香味浸进口鼻,纪兰芷错愕地抬头,迎上一双清冷淡漠的凤眼。


    她瞪大一双杏眼,小声喊:“二哥……”


    眼前拉起纪兰芷的少年人,正是十二岁的谢蔺。


    少年郎身穿一袭浆洗到发白的青袍,衣衫虽旧,却很整洁,谢蔺少时清瘦许多,只是眉目依旧清丽秀致,一点都不像市井长大的寒门孩子。


    记忆里,谢蔺一贯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这是纪兰芷第一次看到二哥稚气未脱的样子。


    在危难的时刻见到亲近的人,纪兰芷强忍着的委屈翻涌,她鼻尖酸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谢蔺不认识眼前年幼的女孩儿到底是哪家的,他看到小孩子抬手抹泪,轻轻拧眉。


    谢蔺思忖一会儿,想到纪兰芷念叨的那句“二哥”,他猜测,她可能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兄长。


    谢蔺问:“你的兄长在何处?”


    少年郎的声音清润冰寒,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纪兰芷意识到,这个时候的二哥,与她并不相识,他们只是陌生人。


    但纪兰芷知道谢蔺本性,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纪兰芷想平安活下去,应该向谢蔺求救,他会帮自己的。


    纪兰芷抹去眼泪,尽量忍住嗓子里的哭腔,努力把话说清楚,“我、我阿兄死了,家里人把我丢出来,我没有家可以回去。哥哥,你长得很像我阿兄……”


    纪兰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谢蔺信服。


    她知道自己一番话错漏百出,但对于一个六岁的女孩而言,能把话说清楚已是不易。


    谢蔺看了一眼渐深的夜色,原本他帮着隔壁手脚不便的老人犁完地,撒完菜种,也该下山回家,可收拾锄头的时候,猝不及防遇到了眼前这个变故。


    荒山常有老虎食人的事发生,他不忍心将一个年幼的孩子留在这里。


    思来想去,谢蔺还是决定先带小孩下山,等明日再帮她寻找家人。


    谢蔺朝纪兰芷伸出手。


    纪兰芷从善如流地握住二哥的手指。


    纪兰芷的手太小了,至多能握住谢蔺三根手指。


    她被二哥牵着,踉踉跄跄下山。然而方才那一跤摔得很重,她的膝盖磕破了,走路有点跛。


    纪兰芷能确定长大后的谢蔺是个好人,但对于年轻时冷冰冰的谢蔺,她心里没有什么把握。


    纪兰芷只能尽量不给谢蔺添麻烦,即便腿上很疼,也强忍着不出声。


    可是,小孩子走路一瘸一拐,作为大人又怎会看不出来异样。


    谢蔺淡扫一眼女孩,他停下步子,问:“很疼?”


    声音冷漠,听不出喜怒。


    纪兰芷怕他嫌弃自己是个累赘,她小声说:“没有很疼……”


    说话的语气怯怯的,像是有点畏惧他。


    谢蔺不知该说什么,他不大爱笑,许是脸色太肃穆,吓到了孩子。


    他蹲下身,伸出手,说:“我抱你。”


    纪兰芷没想到谢蔺细心至此,她有点受宠若惊,轻声问:“哥哥会不会太累?”


    谢蔺看了一眼月色,“夜里山中不太平,若是遇上虎狼,不好逃生。”


    纪兰芷顿时垂头丧气。


    她听懂了,谢蔺不是关心她,他是怕下山迟了,会遇到山中野兽,到时候两人都得命丧虎口。


    纪兰芷没有再推脱,她伸出胖乎乎的手臂,搂住谢蔺的脖颈,她乖巧地坐在少年郎结实的臂上,不吵不闹,任由谢蔺把她稳稳当当抱起。


    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再次袭来。


    纪兰芷年纪太小,很容易犯困,她没能忍住疲惫感,歪了歪脑袋,倒在谢蔺肩上睡去。


    小娘子的呼吸变沉,手臂圈住谢蔺的脖颈,将他抱得很紧。


    不知在怕什么,纪兰芷的眉心紧皱,脸颊满是冷汗。


    谢蔺看了一眼,薄唇微抿,还是伸手,帮她擦去了汗水。


    纪兰芷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脾胃空空,熬了一整宿,早就饥肠辘辘。


    纪兰芷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用黄泥砌成的土屋。


    屋里摆了一张瘸腿的桌子,一把椅子,两个箱笼,一张木榻,陈设实在简陋,谢蔺的家境并不好。


    谢蔺睡的床榻,应该就是纪兰芷现在躺着的这一张。


    纪兰芷脑袋清醒了,她朝房门口张望,远远看到谢蔺手握书卷,借着日光看书。


    她记得谢蔺大自己六岁,如今十二岁,正好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年纪。


    纪兰芷望着谢蔺,心中安心不少。


    没一会儿,她闻到红枣的香味,口中分泌唾液,肚子也叫了一声。


    桌上摆了一碗红枣熬成的粥,但纪兰芷不确定那碗粥是谢蔺给自己准备的,还是留给她吃的,纪兰芷久久不敢出声。


    直到门边看书的谢蔺抬起头,狭长凤眼瞥向她,“粥冷了?”


    纪兰芷看着冒着热气的红枣粥,摇摇头。


    谢蔺轻轻嗯了一声。


    他起身,为纪兰芷准备好洗漱的水盆、新的毛刷,以及刷牙的草药膏子。


    等纪兰芷洗脸刷牙后,谢蔺的指尖敲了敲木桌,提醒纪兰芷吃粥。


    纪兰芷知道红枣粥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心里感激。


    小姑娘挪来木板凳,小心翼翼爬上去,坐稳了,拿起木汤勺舀粥。


    桌子和凳子都太高了,纪兰芷身材矮小,脚都不能落地,只能悬空荡着。


    她太饿了,一口气把粥吃了个精光。


    等肚子吃饱了,谢蔺放下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谢蔺一早就去村镇打听过了,没有哪户人家丢孩子,这个女孩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纪兰芷娇声娇气地说:“家里人都喊我‘枝枝’,我不记得我家在哪里,我只知道,阿娘早就死了,家里姨娘很坏,她把我丢到山里,爹爹也不要我了。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走……”


    小姑娘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一通,谢蔺听明白了。


    虽然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但是那个家宅是龙潭虎穴,她无依无靠,回去会死于非命。


    小娘子死里逃生,她不想离开这里。


    可是,谢蔺不日后要参加乡试,他自顾不暇,又如何再照看一个年幼的孩子?


    谢蔺寒着一张脸,久久不答话。


    纪兰芷胆战心惊,忍不住低头,偷偷叹气。


    她在等谢蔺的回答,可是谢蔺没有理会她,等到中午的时候,他出了门,将纪兰芷单独留在家中。


    纪兰芷不敢乱跑,她老老实实坐在榻边等谢蔺回家。


    她想,谢蔺可能是想要将她送走,他出门,是想将她的事上报官府。


    也是,纪兰芷记得谢蔺少时家境并不富裕,三不五时抄经、写信、制鞋、编制竹篓拿去贩卖,用于补贴家用。


    他自己都年幼,家中一贫如洗,如何能负担得了另外一个小孩的生计。


    谢蔺要送走自己,实在无可厚非,她不该怪罪二哥。


    纪兰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难免着急。


    要是将她送到官府,不论是柳姨娘找回她,还是官差负责将无家可归的纪兰芷送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纪兰芷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辈子命这样苦,她不由感到害怕,甚至做好了一个人出门闯荡,另寻其他生路的打算。


    然而,没等纪兰芷鼓起勇气走出院子,谢蔺却回来了。


    金乌西沉,村口一棵老槐树被夕阳照耀,铺下一片乌沉的荫蔽。


    谢蔺肩背挺拔,自树影间走来。


    他依旧不苟言笑,脸色冷得出奇。


    可谢蔺是独自回家,身后并没有跟着拿人的衙门差役。


    纪兰芷稍稍松了一口气。


    少年郎走近,他看到纪兰芷,凝神不语。


    纪兰芷不由一凛,她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行礼,喊他一句:“哥哥。”


    谢蔺点头,与她错身而过。


    谢蔺没理她。


    等到进屋的瞬间,谢蔺忽然转身,温吞地唤了一声。


    “枝枝。”


    纪兰芷听到久违的小称,一时间愣在原地。


    她抬头,茫然看着谢蔺,她从谢蔺寒肃的神情里,看不出丝毫温情。


    直到谢蔺把一个小包袱递给她。


    纪兰芷不明所以,她呆呆地接过布包,小心翼翼打开。


    包袱里面装了很多东西,小孩子穿的衣裙、鞋袜、还有看似做工拙劣但胜在小巧灵动的春桃绒花……都是六岁女孩的用物。


    纪兰芷顿时手足无措,眼眶又发烫了。


    她明白了。


    原来,二哥并不是想丢掉她。


    他今日出门,只是想为一个日后长住在家的小孩子,帮她购买日常所需的衣物而已。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2) 初一快乐……


    IF枝枝被二哥捡回家(二)


    谢蔺送的这些衣裙, 料子,实在称不上精细华贵。


    别说没有人工费贵的刺绣,便是染色也不够匀称, 但是衣物摸起来的手感很好, 柔软舒适, 不像麻布那样粗糙, 很合适小孩子穿上身。


    纪兰芷很喜欢。


    但她知道,光是给她买这些衣物, 都花费了一大笔钱, 或许那些钱还是谢蔺积攒多年,用于上京赶考的盘缠。


    纪兰芷记得谢蔺是乾宁三十六年状元及第, 是他十七岁的时候。


    他的日子好起来,也是在上京任职之后, 也就说,这五年,二哥的日子还是很清苦啊。


    纪兰芷心绪不宁,也有点羞愧,她好像给谢蔺本就凄苦的人生雪上加霜了……


    晚上,谢蔺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做饭。


    灶台是用石头堆垒的,平时不烧菜的时候, 锅就用木板盖着, 也不怕风吹雨淋。


    这两年风调雨顺, 不闹大旱饥荒,家家户户几乎都能过个丰收年。


    谢蔺平时不看书的时候, 会帮邻里的老人下地干农活,但他不取银钱,只收一些老人田里的瓜果与稻米, 也好减少一些粮食上的开销。


    他说自己无田无地,如今能种菜种瓜,实在占便宜。


    但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家都知道,分明是他们下不了地种田,田地荒着无用,而谢蔺帮忙耕种,瓜果蔬菜成熟后还会送到家里分给老人们吃,是谢蔺心善,一直在悉心照顾他们。


    眼下刚刚开春,谢蔺在冬初的时候割了晚稻,一部分送给老人,另一些留在家中,他用臼捣了稻谷,分出好几袋白米。


    白日一顿粥,夜里一顿干饭,足够他吃几个月,只是家中来了个孩子……谢蔺想到纪兰芷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垂下浓睫,又往蒸饭的小瓮里多添了一把米。


    他看向一旁几条白花花的猪板油,这是老人们为了感谢谢蔺帮他们春日下地播种,特地筹钱买来送他的,猪肉比鸡鸭鱼肉贵,但猪板油大多都用来炼油,价格会便宜不少。


    老人们送礼,盛情难却,谢蔺为了让长辈心安,只能收下了。


    谢蔺院试录取后,如今也是乡县里远近闻名的秀才(生员)。只他没有接受那些乡绅富户的帮助,至多是从县学的老师那里收下一些旧书,用于家中自习,便于他三年后上省城参加乡试。


    秀才对于贫县来说,那是鸡窝里的金凤凰,但对于地大物博、人才济济的州郡来说,实在是渺小如尘埃。


    况且,许多少年英才,年轻时考中秀才,却在乡试里屡次碰壁,最终一蹶不振。若谢蔺真能在三年后被乡试录取,考中举人,那才真是他青云路的开始。


    因此,虽然身边人对谢蔺多有敬重,但也没有到一心攀附谢蔺,期盼他往后提携的地步。


    县学的教谕也不过是提醒谢蔺,记得开春农忙过后,来县学听课,他要学的东西还多。


    只是之后,若谢蔺上县学读书,纪兰芷一个六岁的孩子在家,应该怎么办?他倒是可以不辞辛苦每日回家,可白日里,小姑娘的吃喝该怎么解决?


    谢蔺发现,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儿郎,已经开始操心其他小孩的事了……


    想到这里,谢蔺把炼好的猪油盛到陶罐里,又把炼好的猪油渣捞出,撒了一点盐星子。猪油渣火气重,老人们说,加点盐能败火。


    夜里吃饭的时候,谢蔺特地把那一碗猪油渣挪到纪兰芷的面前,自己这边则是放着清汤寡水的冬菜。


    纪兰芷闻到肉香,她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目光一下落到谢蔺面前的菜碟子,一下落到自己跟前的猪油渣。


    她怕谢蔺觉得自己好吃懒做,很难养,筷子不敢去夹猪油渣,只闷头扒拉米饭。


    谢蔺明明专心致志吃饭,眼风都没瞟纪兰芷,可他还是能看出小孩子的局促与不安。


    于是,谢蔺翻过筷子,用没碰过的筷子头,夹了几块猪油渣,放到纪兰芷的碗里。


    纪兰芷呆住了。


    谢蔺没有说话,他继续一声不吭吃饭。


    肉都到碗里了,纪兰芷也不好不吃。


    她咬了一口香喷喷的猪油渣,眼睛一亮。


    猪油渣又酥又脆,特别下饭。


    纪兰芷好些天没尝荤食了,忽然咬到一口,简直惊为天人。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抱着碗,扒拉了好大一口饭。


    纪兰芷吃得很高兴。


    谢蔺破了小姑娘故作矜持的局,凤眸低垂,嘴角轻轻一扯。


    等晚饭吃完,纪兰芷乖巧地抱起空碗,放到谢蔺用于清洗的木盆里。


    “哥哥,我帮你洗。”


    纪兰芷捋起袖子,自告奋勇地说。


    谢蔺看一眼小姑娘短胳膊短腿,他耐心帮她收好袖管,淡道:“不必。”


    谢蔺想了一会儿,对她说:“锅里有烧好的热水,你先去清洗,我去溪边洗个碗,很快回来。”


    纪兰芷想到自己现在瘦小的身板,她跟着谢蔺去溪边,恐怕还要添乱。


    可纪兰芷人生地不熟,实在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她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跟着谢蔺走。


    谢蔺却以为她在想其他的事,少年郎薄唇微抿,低声问:“枝枝……应该会自己洗澡?”


    若她不会,那可难办了,谢蔺不可能帮忙。


    听到这话,纪兰芷的耳朵骤然滚烫……好吧,她才六岁,看起来这么瘦小,六岁的稚童让父母帮忙洗澡当然很正常。


    纪兰芷结结巴巴:“我、我会的,哥哥别担心。”


    “嗯。”谢蔺松一口气。


    谢蔺把热水提到房里,又教会纪兰芷如何给土屋上闩后,离开了院子。


    纪兰芷老老实实用皂角澡豆洗干净身体与头发,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天气太冷,她估算着谢蔺回家的时候,提前把门打开了。


    寒风吹进来,纪兰芷嫌冷,哆哆嗦嗦爬到兽皮被子里,用被子盖住冻僵了的脚。


    纪兰芷一边拿干燥的帕子小心翼翼绞干头发,一边环顾四周,她发现屋子的角落还放着一些猎具与长弓。


    她想到谢蔺武艺高强,床上的兽皮被子,应该就是他从前进山猎来的。


    才十一二岁的小郎君,为了隆冬御寒,竟然还要进山打猎啊……


    纪兰芷越了解谢蔺,越明白他从前的不易,明明吃尽了苦头,还能养成这样忧国恤民的好性子。


    相比之下,那些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子弟实在太不知好赖了,明明享用了那么多民脂民膏,却还贪赃枉法。


    还是二哥好啊。


    一种自豪感在纪兰芷心中油然而生,很快,门再次打开,谢蔺回来了。


    初看见纪兰芷的一眼,少年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他家里多养了一个妹妹。


    谢蔺问:“洗好了?”


    纪兰芷点点头。


    她利落地跳到地上,跑到谢蔺面前。


    谢蔺身量颀长,比她高太多了,纪兰芷要仰头才能看清小郎君那张昳丽漂亮的脸。


    纪兰芷对兄长弯了弯眸子:“哥哥,你洗吗?”


    谢蔺嗯了一声。


    “那枝枝出去等。”纪兰芷作势要跑,却被少年郎拽住了衣领,拉回来。


    纪兰芷茫然看他。


    谢蔺松开手:“外面风大,你待屋里,我去柴房洗。”


    纪兰芷想起,灶台旁边确实还有一个木板搭建的小屋,里面堆满了烧火的柴薪。


    没等她客套两声,谢蔺果真拿好衣袍出门了。


    纪兰芷人小,头发少,被毛巾拧两下也就干了。


    散着头发不好睡,可纪兰芷手太短,高举起扎头发,头发太大把了压根儿握不住,偏偏手绳还绕不过来。


    纪兰芷和头发大打三百回合,还是没扎好,没一会儿肩膀就酸了。


    小姑娘气得简直要掉眼泪。


    谢蔺回屋的时候,正好看到纪兰芷和自己的头发较劲儿,杏眼还泛起红红的潮意。


    他没有明白小孩子在哭什么,直到纪兰芷小声问:“哥哥会扎头发吗?”


    谢蔺懂了,他上前,牵着小孩子坐到榻边,手指捧起纪兰芷细细软软的头发,拢在虎口,他拿红色的头绳,轻手轻脚帮她绑头发。


    纪兰芷感受到谢蔺温柔的动作,心中的慌乱减缓不少,她想,无论谢蔺和她相不相熟,他都是一个很好的人。


    纪兰芷安心了,而谢蔺偶尔低头,用手指帮她梳头发,她又闻到那股几乎浸在肌骨里的清苦松香。


    纪兰芷犹豫了一会儿,问:“哥哥可有兄弟姐妹?”


    许是知道小孩子放松不少,谢蔺难得温声回答她的话:“不算有……我在家中行二。”


    纪兰芷轻声询问:“那枝枝唤你一声‘二哥’,好不好?”


    谢蔺没有拒绝:“好。”


    纪兰芷的头发绑好了,松松垮垮的,不绷头皮,躺下来还能压着睡,不会不适。


    纪兰芷很满意,她故意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空位,招呼谢蔺:“二哥睡吗?”


    谢蔺看了她一眼,虽然眼前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但他已是知礼的年纪,自己要懂得避嫌。


    于是,谢蔺取来从前用作盖柴薪防水的油布,挂在寝室中间,将一间屋子一分为二。


    纪兰芷好奇地下地,她钻进油布,探出一个脑袋。


    她看到谢蔺往地上铺好了木板,又从箱笼里取出被褥,搭了个地铺。


    纪兰芷愣神:“二哥睡地上?”


    谢蔺:“嗯,过几日得闲,我再去制一张木榻。很晚了,快睡吧。”


    谢蔺劝纪兰芷去睡,自己却没有要入睡的意思。


    他燃上一盏菜籽油灯,又拿出几本书,打算挑灯夜读。


    蜡烛价贵,老百姓都是夜燃油灯,菜油味道重,还有黑烟,很伤眼睛。


    纪兰芷倒是没想到谢蔺这么刻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谢蔺见纪兰芷还不回床上,想到方才牵她的时候,小孩子手掌冰冷。


    谢蔺只能起身,再去烧了一些水,灌进羊皮水囊袋里,制成汤婆子,放到被褥里。


    谢蔺:“已经暖和了。”


    纪兰芷老老实实上榻,她抱着暖呼呼的汤婆子,又拉住谢蔺的衣袍。


    “我用了这个,那二哥呢?”


    羊皮水袋家中就一个,只够纪兰芷取暖。


    谢蔺:“我不用。”


    纪兰芷知道春寒料峭,夜里还要把手伸出被外,举书来看,谢蔺怎么可能不冷呢?


    她咬牙,任性地端来油灯,放到木榻旁边的桌上,又把谢蔺要看的书塞到他的怀里。


    纪兰芷牵住谢蔺,拉他上榻边坐着。


    小姑娘靠到少年郎的怀里,拉高被子,裹住两个人。她故意抱住羊皮水袋,去暖谢蔺的腿骨。


    谢蔺被她一通动作弄得无奈,他知道小孩心思敏感,就像今天纪兰芷不敢吃肉一样,没有谢蔺的许可,她不敢享用屋主人的好处。


    为了让纪兰芷放心,谢蔺只能顺从她的意思,上了榻,任由小孩睡到他的怀里。


    等纪兰芷睡熟了,他再离开便是。


    羊皮水袋烘着的被窝暖洋洋的,谢蔺一边看书,一边伸手,轻轻给纪兰芷拍背。


    纪兰芷靠在二哥的怀里,心神平静,她下意识用脸蹭了蹭他。


    有兄长陪伴,还有汤婆子烫着,纪兰芷的手脚很暖和。


    没一会儿,她就沉沉陷进梦乡。


    等纪兰芷睡着了,谢蔺小心起身离去。


    等少年郎手执油灯,撩起布帘的时候,他心有所感,回头看一眼。


    纪兰芷还在熟睡,脸颊红红、双目紧闭,很可爱。


    谢蔺的凤眸柔和,他心中第一次生出这种安定之感。


    他不再孤身一人,他有了陪伴左右的妹妹。


    枝枝是他的家人。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3) 上学……


    IF枝枝被二哥捡回家(三)


    第二天, 纪兰芷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耳朵隐隐约约听到柴火烧灼的声音。


    噼里啪啦,很吵闹。


    纪兰芷穿好外衫、鞋袜, 顶着睡乱的鸡窝头, 推开虚掩的门。


    灶台前, 眉眼秀美的少年郎捋起袖子, 一边通灶膛里的火,一边用筷子去试瓮里的核桃粥, 看看粥热了没有。


    山核桃是谢蔺今早出门种地, 顺手从山崖边上的野核桃树上摘的。他不大爱吃这些山果,但想着家里有个小孩, 纪兰芷肯定很喜欢。


    只是山核桃要炒过,不然口感会发苦, 为了让小孩子吃一顿好的,谢蔺特地把核桃肉剥开,再翻炒,等外皮焦了,再把核桃肉碾碎,混进粥里熬煮。


    许是觉得小姑娘都爱吃甜的,他还带了一坛子酸笋, 上白叔家里换了一小瓮野蜂蜜。


    这锅粥已经煮好很久了, 谢蔺知道小孩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多睡才能长得高,他没有打扰纪兰芷, 而是等她睡到自然醒,再为小姑娘温粥。


    谢蔺见到纪兰芷。那一双清寒凤眼睇来,问小孩:“醒了?先洗漱, 再来吃粥。”


    “好。”纪兰芷朝兄长扬起大大的笑脸。


    兴许她已经很了解谢蔺面冷心热的脾气,今日和二哥相处,心中对他的畏惧少了许多。


    只是纪兰芷还没有胆子像上辈子那般亲近谢蔺,毕竟从前两人有感情在,如今素未谋面,他肯收留她,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谢蔺帮小娘子打水,又怕她力气太小,特地拧干了擦脸的巾栉递过去。


    纪兰芷受宠若惊,急忙道谢:“有劳二哥。”


    谢蔺见她一惊一乍的样子,轻轻拧了一下剑眉。


    等到吃粥的时候,谢蔺为她添了一勺蜂蜜。


    少年郎端着粥碗,迟迟没有递给纪兰芷。


    二哥不是这样喜欢戏弄人的郎君,纪兰芷困惑不解,忍不住抬起头。


    她落进那一双漂亮的凤眸里。


    “二哥?”她细声细气喊他。


    没一会儿,一只指骨修长的手,落到纪兰芷的发顶,动作极尽轻柔地揉了揉。


    纪兰芷忽然被兄长摸头,眼中的疑惑更深。


    直到谢蔺对她说:“枝枝,你不是累赘。”


    所以,不必如此谨言慎行,不必如此小心。


    她不会再被丢出门外。


    纪兰芷听懂了谢蔺的言外之意,她忽然鼻子发酸,眼眶发烫,她的手指紧攥成拳,她想起所有儿时的委屈。


    纪兰芷鼓足勇气,一下子扑到谢蔺的怀里,像是想寻求慰藉,她紧紧抱住少年郎的窄腰。


    谢蔺起初愣了一下,肩骨有点僵硬,但很快,他顺从地接纳纪兰芷,任由受尽委屈的小姑娘埋在他怀里哭。


    少年郎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等她的抽泣声渐渐小了,谢蔺喊她:“吃粥吧,该凉了。”


    “好!”纪兰芷这一次应话,喊得很大声。


    纪兰芷抹去眼泪,再次笑起,她再也不怕得罪谢蔺了-


    过了一个月,谢蔺要上县学读书。


    纪兰芷对此很是不舍,但她知道,每晚谢蔺会回家,他为她准备了一天的吃食,只要灶膛生火热一热就能吃。


    要是灶台太高,谢蔺还帮她制了一张小板凳,足够纪兰芷踩在上面,端锅里的菜碗。


    为了保护纪兰芷,谢蔺还用鱼肉换了一条看家护院的小黄狗,小黄只和谢蔺还有纪兰芷亲,看到生人来家里,会汪汪大叫,纪兰芷可以趁此机会逃到隔壁的白叔家里。


    家中的方方面面,谢蔺都料理妥当,纪兰芷知道,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只能深夜见到二哥了。


    纪兰芷不免有些失落,晚上吃饭都吃不香,猪油渣剩了大半碗。


    谢蔺似有所感,夜里帮纪兰芷绑头发时,他说:“县学枯燥无趣,大多都是读书的学子,你是客人,只能待在待客的偏厅,没有同龄人陪你玩耍,甚至吃饭也只能吃家中带来的冷食,至多可以喊厨娘帮你热一热……即使这样你也想去吗?”


    纪兰芷听出谢蔺的意思,他是怕小姑娘独自在家会出事,所以连上学也要带着她。


    纪兰芷满眼期盼,可话里却有几分犹豫:“会不会麻烦到二哥?毕竟……应该没有人带妹妹去读书?”


    小娘子的一双杏眼发亮,浓睫扑闪扑闪地扇动,她分明很期待。


    谢蔺唇角轻扬,但他垂眸,掩下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蔺说:“我家境贫寒,先生一贯知情,如今还要照看幼妹,他们会多加体谅,不会为难于我。”


    谢蔺真心实意把她当成家人照看。


    他不会丢下她。


    纪兰芷很高兴,她一高兴就爱撒娇,等头发扎好了,纪兰芷迫不及待转身,扑到谢蔺的怀里。


    她又溺进那一池浓郁的松香里。


    小孩的脸挨着少年郎的胸膛,亲昵地蹭了一下又一下,整理平整的鬓角又被谢蔺的衣襟揉出毛躁的碎发,但纪兰芷一点都不在意。


    她娇声娇气地嘀咕:“二哥对我真好。”


    说完,纪兰芷得到一个很轻柔的抚摸,头发又被少年郎摸乱了。


    纪兰芷开始跟着谢蔺上学,最起初两天,她兴奋到睡不着,起得比谢蔺还早,但新鲜感也就维持三天,三天后纪兰芷开始赖床,还是谢蔺帮她穿好的鞋袜,把小孩从床上拉起来。


    谢蔺看她困到不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剩下一道缝。


    “倘若实在困,今日枝枝留在家中?”


    听到这话,纪兰芷努力睁开眼睛,摇摇头:“我要跟二哥一块儿上学!”


    话虽这样说,等出发的时候,纪兰芷又拉住谢蔺的手,半个脑袋搭在他的手臂上,逼迫兄长牵着她走。她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当然,如果快要踩上石头,一定要提醒她。


    纪兰芷也不想这么困的,可六岁孩子的身体实在弱小,她受不了长途跋涉地走山路,徒步前往县城的官学。


    谢蔺能每日往返,实在很有毅力啊。


    纪兰芷钦佩二哥,自己却实在不争气。


    后来还有几次,甚至是谢蔺背她回的家宅。


    好在,县学的同窗们都很体谅谢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地方大族的子弟,知道谢蔺住在山里,还会给他送照路的风灯。


    谢蔺推辞不要,他们就开玩笑说是送给枝枝妹妹的。


    纪兰芷长得粉妆玉琢,玉雪可爱,见到谁都会甜滋滋地喊哥哥,小郎君们被小女孩软糯的声音喊得脸颊红红,心里嫉妒不已:为什么谢蔺那个只知道看书的闷葫芦会有这么可爱的妹妹啊!都没和他们说过,他们不是最好的同窗吗!实在可恶!


    于是,这些认过来的义兄会每日在课间,带着家里的核桃酪、雪花糕、芋粉团来投喂纪兰芷。


    他们在偏厅逗留太久,甚至引起教谕苏老先生的怀疑,教谕还特地拿着打人的戒尺过来教训学生。


    老者看到纪兰芷一个粉团小孩,脸上的怒意减缓不少。这是他得意门生的妹妹,都是臭小子们胡闹,怨不得一个六岁将将总角的小孩。


    特别是纪兰芷规矩好,说话口齿清晰,每次看到苏教谕,还会揣着肉乎乎的小手,恭恭敬敬弯腰,喊一声:“枝枝见过老先生。”


    小姑娘如此懂事,苏教谕又怎忍心苛责她。


    苏老先生捋了捋山羊胡须,呵呵一笑:“枝枝莫要理会那群孩子,要是渴了饿了,就去膳堂找金厨娘,她会给你热吃食。”


    纪兰芷没有推拒,她欢喜地道谢。


    县学里其实不只有小郎君,有时候也会有小娘子登门,苏教谕的两个女儿就常来县学。


    她们得知纪兰芷是谢蔺的妹妹,对她很热情,苏家小女儿和纪兰芷年纪相仿,不仅陪她玩翻花绳,还给她带中秋节吃的月饼。


    苏教谕的大女儿不爱和纪兰芷玩,但她总爱在偏厅待着,因为谢蔺一下学就会来接妹妹,能和她打上照面。


    有时候,苏姐姐还会旁敲侧击,问纪兰芷,谢蔺都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衫袍又偏好什么样式的?


    纪兰芷说不上来。


    她觉得谢蔺好像没什么自己的喜好,唯一喜欢的就是看书,要么就是考虑纪兰芷今日该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纪兰芷不说话,呆呆的。


    苏姐姐以为是小孩子年纪太小,压根儿不懂。


    她待谢蔺很热络,纪兰芷再蠢也看出来了,苏家姐姐喜欢二哥,原来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就开始知慕少艾了吗?


    可看着谢蔺冷若冰霜的样子,显然他根本没开那个窍。


    纪兰芷觉得很好笑,也很有趣,但很快她意识到……二哥对她也压根儿不会有男女之情啊!


    她才六岁小孩,虽然快过年了,过完年就是七岁了,但对于谢蔺来说,她年纪特别小,而且还是他一手养大的妹妹……


    纪兰芷想,这辈子,或许她和谢蔺真的有缘无分了。


    思及至此,纪兰芷一整天都蔫蔫的,连迟钝的谢蔺都看出来妹妹有心事。


    少年郎背着妹妹走夜路,偏头问她:“怎么了?”


    纪兰芷伤春悲秋似的叹了一口气,小声问:“二哥……你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妻子?”


    谢蔺愣住,他没有想过这种事。


    但妹妹问得很认真,他只能摇摇头,说:“不知。”


    纪兰芷其实不应该阻碍谢蔺的人生,他这样辛苦,往后身边有个知冷热的贴心人,自然最好。可她喜欢二哥这么久,心里当然会泛酸啊,纪兰芷有点不高兴,有点自私,她故意强人所难,对谢蔺说:“二哥要是找不到心上人,你一辈子不成亲,一直陪着枝枝好不好?”


    她不过是开玩笑,她以为谢蔺定会轻斥她胡闹。


    可少年郎垂眉敛目,细细一思量,最终还是应了声:“好。”


    纪兰芷呼吸放慢,贴了贴兄长被冷风吹得泛凉的脖颈。


    谢蔺唇角轻轻一扯。


    他希望枝枝能日日欢喜,无论妹妹要什么,他都会说好。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4) 撞见……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四)


    秋收农忙时节, 学府一般都会放假,让学子们回家帮忙务农。


    县学里上学的大多都是豪族之子,要回家做事的唯有谢蔺。


    苏教谕倒是劝过谢蔺, 若是家中有困难, 他们苏家可以接济学生, 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 不妨碍什么。


    但谢蔺知道,平时浇水除虫这些小事, 老人们还能去地里忙活, 可秋收是个力气活,若他不回去, 恐怕那些稻米、芋头、白菜都要烂在地里了。


    他谢绝了苏教谕的好意,又背着了许多温习的经史子集, 回到山里的小家。正好忙完农忙,还有年假,谢蔺得开春才会回到县学上课。


    一别又是两三个月,同窗们明面上说舍不得谢蔺,其实是惦记纪兰芷。离别的那天,他们纷纷带来家中准备的年货,放到纪兰芷的背篓里, 有腊肉、风鸭, 还有蜜腌猪肉脯, 他们知道枝枝爱吃荤食,特地给小孩准备的。


    纪兰芷看到一堆好吃的, 心花怒放,她乖乖巧巧和每个哥哥道谢,并且说自己年后还来县学, 她绝对不会忘记义兄们的。


    学子们被小孩一番肺腑之言,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忍不住问谢蔺:“要不把枝枝妹妹送到我们家过年吧?我们家吃食多,饿不着妹妹。况且一个小孩能吃多少啊?”


    此项提议,惨遭谢蔺拒绝,并且少年郎不满妹妹被人拐带,还冷着脸提点一句:“再胡言乱语,年后的院试,我就不帮忙押题了。”


    整个县学的学生也就谢蔺过了院试,他们还等着谢蔺传授文章破题之法呢,哪里还敢招惹谢蔺,纷纷闭上了嘴。


    回家路上,纪兰芷背竹篓背得好好的,半道上却被兄长伸来的手拎走了。


    纪兰芷肩背一空,仰头看谢蔺。


    少年郎牵住妹妹的手,领她往集市走。


    纪兰芷:“二哥,我们不回家吗?”


    谢蔺:“前几日抄经换了些钱,我们去集市买些年货。”


    纪兰芷知道谢蔺从小写字就好看,他人看起来清淡澹泊,与世无争,写字却很有遒劲笔锋,字迹丰筋多力。莫说那些为亡魂超度的寺庙僧人喜欢收购谢蔺誊写的经文,就是苏教谕有时也会喊谢蔺代笔书信。


    纪兰芷听到买东西,心里很高兴,她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嘛,当然喜欢热闹。


    纪兰芷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潮,闷头要往里钻,谢蔺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小姑娘往人群里跑。


    每逢年节,街上都会有孩子被拍花子拐带,官府都找不回人,他不希望纪兰芷出事。


    纪兰芷眼见着谢蔺护她得紧,回过味来,她老老实实跟着兄长,不让谢蔺难做人。


    许是看到纪兰芷乖巧,谢蔺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小孩。


    纪兰芷喜欢吃甜食,杏眸顿时亮晶晶的,她还知道敬爱兄长,特地高举起糖葫芦,递到谢蔺唇边。


    “二哥先吃!”


    谢蔺的薄唇被甜津津的山楂糖壳擦过,他愣了一会儿,看纪兰芷一脸期待,他不好扫她的兴致,只能垂下眼睫,咬去一颗糖山楂。


    少年郎明显是不大爱吃糖点心,山楂含在口中,半天不嚼碎,腮帮子都鼓起圆圆的一个小球。


    哎呀。清冷持重的兄长,因这一颗山楂,平添了许多人情味儿,甚至有点可爱。


    纪兰芷偷偷地笑,她不敢让谢蔺瞧出来她在取笑他,只能低头乖乖吃糖果子。


    谢蔺给纪兰芷买了一身新的衣裙,又去买了一匣子黑蔗糖。


    纪兰芷知道,那是为她买的,她不爱喝白粥,每次都要往粥里加糖。


    除此之外,谢蔺还买了许多蜜饯点心,有几包甜糕还是店主人送的,上回店家收到官府分发下来的律令,他看不懂,还是找谢蔺帮忙解读的,店家承谢蔺的情,自然要用吃食报答他。


    谢蔺原本不想收,但看到纪兰芷一脸贪吃垂涎的样子,还是收下了。


    纪兰芷的背篓又塞进一堆好吃的,今年的年节,她一定会过得很满足,很开心。


    小姑娘的底气都因这一箩筐吃食而壮起来,走路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看着很有气势。


    谢蔺一直在暗地里注意纪兰芷的动静,他见她难掩欢喜,不由目光柔和。


    快到家的时候,谢蔺问她:“同窗学子的家境殷实,家中自有备好的待客点心……他们邀枝枝前往家中做客,顺道吃点甜糕,你为何不去?”


    谢蔺的声音清冽低沉,纪兰芷听不出他话中喜怒,也完全猜不出,原来兄长也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吃味,他不喜欢妹妹太亲近旁人。


    纪兰芷懵懵的,看了谢蔺一眼,说:“可是,我更想和二哥待在一起啊。二哥不会陪我上他们家的,对不对?”


    谢蔺摇摇头:“无功不受禄,为兄不想欠他们人情。”


    纪兰芷笑起来,她抱住兄长的手臂,挨蹭着撒娇,“那我也不去!二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比起吃点心,我更想和二哥在一起!”


    谢蔺眼中的寒意,因妹妹这句话而散去。他的嘴角轻抿,隐隐带笑,动作怜惜地揉了揉纪兰芷的头发。


    纪兰芷这个年,过得的确热闹。


    家里不仅有她和谢蔺,还有几个受谢蔺照顾的老人家。


    谢蔺牵着妹妹认人,纪兰芷扬起笑脸,说话声音甜津津的,一连喊过去:“白叔,赵阿婆,高伯伯……”


    纪兰芷皮肤白皙,嘴巴小得好似山樱桃,又红又润,她知礼数,又生得好看,老人们爱得不行,从家里摸出鸡蛋、糖饼,执意要喂小姑娘。


    小女孩被老人们宠着,吃了很多甜食,谢蔺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直到年后,纪兰芷忽然眼睛红红,趴到兄长膝上掉泪豆子,她颤声:“二哥,我牙疼……”


    谢蔺无奈,他抬起纪兰芷的下巴,哄她:“张嘴。”


    纪兰芷老老实实张开嘴巴,她感受到少年郎修长的手指,伸进她的唇腔,指腹带有粗粝的老茧子,轻柔按在她有些松动的门牙上,来回地碾摩。


    门牙最近磕糖太多,被磕坏了,摇摇欲坠。


    谢蔺只是探指轻轻一抵,纪兰芷就疼得落泪。


    小孩要换牙了。


    谢蔺收回手,把手指上沾的口水,慢条斯理擦到帕子上。


    他说:“要拔牙,不然后面的牙齿会长歪。”


    纪兰芷当然知道要拔掉门牙,她见过白叔的孙子,一个比她年龄还小的小胖子,他就是怕疼不敢拔牙,让后面的牙齿顶上旧牙,硬是把新牙长歪了。


    纪兰芷不想门牙歪了,那太丑了。


    她忧心忡忡叹气,犹豫好几天不敢做决定。


    最终,还是谢蔺骗她,用线扯下牙齿,动作快一点,肯定不疼。


    出于对兄长的信赖,纪兰芷同意了。


    结果,纪兰芷捂住痛到发麻的嘴,狠狠瞪了谢蔺一眼,接连几天都不和二哥说话。


    谢蔺以为妹妹气性大,他又不擅长说哄人的甜言蜜语,只能默默给纪兰芷准备她爱吃的荤菜还有甜糕。


    纪兰芷其实也不是那种任性的小姑娘,她不和谢蔺讲话,完全是因为她现在缺了门牙,不仅缺了一个洞看起来很丑,说话还漏风。


    纪兰芷难过极了,这么丑的样子,居然让谢蔺看到了!她受不了,她要一个人静静。


    纪兰芷的小哑巴时期,在新牙长出来后,悄悄结束了。


    她又叽叽喳喳围着谢蔺说个不停,谢蔺知道妹妹和自己和好如初,这些天不宁的心神总算恢复平静。


    又过了一年,纪兰芷八岁了。


    小娘子长高了不少,看谢蔺不用再仰头仰到酸痛。


    她的个子悄悄窜高,但没想到谢蔺也长得很快,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身高还是相差甚远。


    谢蔺十四岁了,他今年秋季要上省城报考乡试,若是秋闱中举,还得上京城小住,以便日后参加会试。


    谢蔺拿出崔老奴生前给他留下的读书钱,塞到箱笼里妥善放好。平日谢蔺都是自给自足,他没有动过崔老奴给的钱,直到如今要科考入仕,谢蔺还得照顾妹妹,他才将这些崔老奴分门别类记下用途的钱,拿出来使用。


    前往乡试贡院的盘缠够了,谢蔺嘱咐纪兰芷收拾衣物,过段时间,要和他一起出远门。


    纪兰芷当然猜到是要上省城参加乡试,她知道谢蔺的才学过人,不仅一次中举,还会连中三元。


    谢蔺会成为那些苦读书文的寒门子弟争相学习的典范,早晚有一日,他将名动京师。


    纪兰芷对二哥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唯一不舍的,就是那只看家护院的小黄狗。


    养了两年,早就养出感情了。


    可她知道,谢蔺这一走,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纪兰芷抱着小黄狗,和它依依惜别。


    谢蔺见妹妹对小黄依依不舍,他薄唇轻抿,问:“之后有机会,我们把小黄也带走?”


    纪兰芷想到她的行囊里还多一只小黄狗,这叫怎么一回事嘛!


    她哭笑不得,摇摇头:“不用,把它留给白叔吧!”


    谢蔺颔首。


    晚上,赵阿婆的儿子从外地回来了,人高马大的男人,不但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妻子,以及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子。


    赵家大郎决定留在乡下,和妻子找点其他的营生。家中有了能干活的男丁,往后田地收粮食的活计,就能嘱咐赵家大郎去做了。


    赵阿婆高兴,晚上蒸了好多肉包子,特地喊纪兰芷拿碗来,她给小姑娘准备了七八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纪兰芷喜欢吃葱肉包子,她抱着碗,嘴甜地道谢。


    纪兰芷端着碗,欢喜地往家里跑。


    她双手都没闲着,进门的时候,只能用肩膀顶开虚掩的房门。


    刚进屋,还没来得及喊“二哥”,纪兰芷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近处的谢蔺背对着纪兰芷,肩背赤.裸,腰腹窄瘦。


    昏暗的灯下,肤色泛起浅浅的蜜色,沾了点沐浴后的水汽,像是润了一层油。


    郎君长高长大了,眉眼更为深邃俊美,臂膀的线条流畅,腰上的肌理也日渐紧实。


    他没来得及披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裤,细细的裤线卡在脊骨微陷的后腰,一滴水珠流下,浸进深不可测的内里,莫名令人有点心慌意乱。


    纪兰芷抱着碗,顷刻间呆若木鸡。


    谢蔺刚刚帮赵家大郎忙完农活回来,他在柴房沐浴更衣,知是衣衫忘记拿,特地趁着纪兰芷不在家,进屋换衣。但没想到,妹妹回来得太急,竟不慎撞见他衣冠不整的一幕。


    很快,谢蔺反应过来,他迅速套上中衣,又披好外袍。


    少年郎故作镇定,接过纪兰芷手里的碗,问她:“赵阿婆送的?”


    “嗯、嗯。”纪兰芷点点头,胡乱应了一声。


    她有点心不在焉,耳朵也发烫。


    谢蔺垂眸看了一眼……倒是他疏忽了,即便纪兰芷还年幼,但她也是个女孩家。


    从前家贫,仅有一间落脚的寝室,只能用布帘子一分为二,勉强供小娘子住住。


    如今纪兰芷长大了,往后小姑娘身子骨抽条,身姿也会渐渐变得玲珑窈窕……便是有帘子相隔,兄妹二人也决不能再同居一室。


    待之后上省城,谢蔺得专门为纪兰芷准备一间房。


    纪兰芷天性散漫,依赖兄长,小娘子可亲可爱,她不知避嫌,那谢蔺就更该守礼,谨言慎行。


    毕竟谢蔺爱重纪兰芷,他决不会冒犯妹妹。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5) 世世因果……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5)


    纪兰芷和谢蔺在秋老虎发威的初秋, 赶到了京城。


    纪兰芷从小在京城长大,这地方她比谢蔺熟,但她不能暴露端倪, 只在谢蔺需要的时候, 告诉他一句书肆、客栈、点心铺子、茶楼的位置都在何处。


    谢蔺倒是惊讶纪兰芷知道这么多事。


    为了糊弄兄长, 纪兰芷清一清嗓子, 对谢蔺说:“二哥平时都在客栈里看书,我闲得没事自然就去找人聊天了, 知道多一点也属实正常!”


    谢蔺想到纪兰芷其实是个聒噪的性子, 嘴一刻都闲不下来,他偶尔看书忙, 即便一心分作二用,也顾不上回答纪兰芷的话。


    妹妹聊得不痛快, 感到意兴阑珊,她就会去找店家掌柜闲侃,不过短短一天,她连灶房里的狗叫什么名字都知道了。


    谢蔺没有怀疑,反倒有些愧疚,他身为兄长,还要事事让妹妹操心。


    纪兰芷倒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谢蔺的官运亨通与否, 也关乎她能不能早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她当然想谢蔺一帆风顺。


    于是,纪兰芷照顾谢蔺照顾得更加勤快了。


    即便在外住宿, 她和谢蔺分开两个房间睡,纪兰芷还是会成天往谢蔺那边跑。


    有时候,纪兰芷为谢蔺沏茶, 帮深夜看书的二哥醒醒神,或是殷勤地为他捶背捏肩。


    有时候,纪兰芷担心谢蔺看书看得入迷,饿了都不知道吃东西,每次摸到好吃的蜜果子,还会小心递到他唇边,一脸期盼地劝兄长吃一口。


    有时候,纪兰芷会麻烦客栈的厨娘帮忙炖鱼汤还有水煮鸭蛋,都说鱼肉明目,鸭蛋吃了脑袋灵光,她知道谢蔺于读书方面天赋异禀,但她还是要为他备好各种吃食……旁的学子有的,她哥哥也得有!


    纪兰芷自认善解人意,为人体贴,但在谢蔺眼里,小姑娘绝大多数都是在添乱。


    不过,每当谢蔺看书累了,扫一眼床侧,他看到纪兰芷粉嘟嘟的脸,或是歪着身子看画册,或是抱着枕头打哈欠……小娘子娇憨可爱,陪在他左右,谢蔺不知为何,整颗心都安定了,他感到十分温暖。


    今夜,纪兰芷陪读陪累了,没有半点顾虑,直接踢掉绣鞋,钻进兄长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她喜欢谢蔺身上的松木香,只要嗅着衣香,她就能睡得很沉。


    纪兰芷睡深了,袖管捋起,雪白的臂骨外露,磕在床边上,如同纤细的荷茎。像是吹了夜风,她受冻,偶尔还会抖一下肩膀。


    谢蔺看到了,他放下书册,先是挪开刺眼的烛光,又轻手轻脚走向纪兰芷。


    少年人拉下妹妹的袖子,裹住她的藕臂,防止她着凉。


    小娘子偶尔贪凉,不爱盖被子,谢蔺还要轻扯薄被,遮住她的小腹。


    只是今日,纪兰芷睡得有点迷糊,她被动静吵醒,杏眼微睁,隐约看到二哥秀气的眉眼,杏眸痴痴的。


    她没留神分辨眼前的谢蔺是成熟的郎君,还是青涩的少年,多年的思念漫上来,使得纪兰芷忍不住抬手,搂住了兄长的脖颈。


    谢蔺猝不及防被纪兰芷偷袭,一股力道拽他沉沦,谢蔺一手撑住床架,才勉强维持住身形。即使如此,他的上身还是前倾,险些被莽撞的小姑娘拉到床帐中。


    纪兰芷抱住喜欢的郎君,她乖乖巧巧地贴近,嫩滑的脸蛋碾上谢蔺的下颌,沿着锋利的线条,蹭了一下又一下。


    小娘子的发髻蓬松,软软地贴上,好似一只撒娇的猫仔。


    不过是熟睡的小动作,纪兰芷很快又阖上眼皮,她打了个哈欠,再度陷入昏睡。


    临睡前,纪兰芷唇齿微动,低低轻喃:“二哥,我好想你……”


    谢蔺眉峰微皱,他不知纪兰芷是不是做了梦魇,心生畏惧,才会在梦中思念兄长。


    但纪兰芷贴着他,娇声娇气地喊哥哥,不惹人讨厌,只是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谢蔺肩背僵硬,维持着弯腰的动作,等了好一会儿。


    自从纪兰芷八岁起,谢蔺开始避嫌,他允许纪兰芷牵手、抱他撒娇,但不能像少时那样坐到他怀里看书,或是用脸亲昵地挨蹭自家兄长。


    纪兰芷今日睡得糊涂,竟搂住他不放。她口中呢喃“二哥”,分明是知道他是谁……妹妹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她只记得,是谢蔺养大她,兄长是她最喜欢、最亲近的人。


    这样说好,也不好。


    谢蔺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拉下纪兰芷挂在自己身上的双手,他帮纪兰芷掖好被角。


    谢蔺再次坐回桌前,若无其事翻阅书籍。


    然而,他颊侧残留的柔软触感与温度,却持续了许久才悄然散去。


    清晨,日光熹微。


    纪兰芷今日在谢蔺的房间醒来,她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发现兄长倚在桌侧睡着了。


    明明应该她关照勤学苦读的谢蔺,结果她还让兄长更受累了。


    纪兰芷心里有愧,早上特地给谢蔺多剥了一个鸭蛋。


    “二哥多吃一点,鸭蛋吃了脑子聪明!”


    谢蔺牵了一下唇角,把鸭蛋放到纪兰芷碗里,“枝枝应该多吃。”


    纪兰芷怔了一会儿,她听出谢蔺的暗语,他分明是嫌弃自己呆笨!简直胡说!她那么聪明伶俐,哪里笨了?


    小姑娘闷闷不乐地瞪了兄长一眼,可谢蔺半点不恼,反倒眸色柔和,隐隐带笑。


    纪兰芷苦闷地想:二哥变促狭了啊……


    过了半个月,谢蔺参加秋闱,纪兰芷亲自送他进入贡院号舍。


    纪兰芷焦急地等待,她心里盘算着兄长带去的东西,号舍要待九天七夜,如今天气还有些热,饭菜容易馊,因此她给谢蔺准备了干粮,旁的东西不能带,她也有心无力,但上辈子,谢蔺顺顺利利,一举中第,她应该要相信二哥。


    谢蔺排队进入考场时,偶尔回头,还能看到纪兰芷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


    偶尔,她的视线和兄长对上,脸上带笑,梨涡浅浅。


    谢蔺寒肃的神色褪去,他也不由自主抿出一丝笑。


    这一次考试,谢蔺不再是一个人。


    他会尽力而为,不辜负妹妹的期望。


    这几天,纪兰芷都在客栈里等待谢蔺考完试。


    终于,她等到出号舍的兄长,即便贡院里衣食住行都不方便,但谢蔺还是衣冠楚楚的模样,一点都不狼狈。


    纪兰芷没有第一时间问谢蔺考得怎么样,她只是飞快地扑到兄长怀里,她紧紧抱住谢蔺的腰身,小声说:“二哥,你受累了。”


    谢蔺微微发怔,他的眉眼温润,宽大的手掌盖在纪兰芷的双环髻上,缓缓揉了揉。


    谢蔺的乡试果然顺利,秋闱放榜时,谢蔺不但中举,还考得第一名,成了远近闻名的解元郎。


    差役敲锣打鼓,将捷报送往客栈,纪兰芷听到喧闹的声乐,欢喜得不得了,她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下楼。


    她看到谢蔺被一堆人簇拥在其中,他的背影清癯,身姿挺拔,即便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他也不喜形于色,依旧沉稳地应对众人,无数恭维声、夸赞声,淹没了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纪兰芷坐在楼梯的台阶,看着这一幕,鼻尖发酸。


    二哥这样的好,他其实生来就该被人善待。


    谢蔺忽然福至心灵,他回头,迎上纪兰芷懵懵的一双杏眼。


    年轻的郎君薄唇微扬,他唤了一声:“枝枝,过来。”


    纪兰芷听到喊声,又呆住了,小声“啊”了一下。


    谢蔺无奈,只能朝她走来。


    很快,纪兰芷的纤腰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她轻巧落进兄长的怀抱。纪兰芷坐在谢蔺的臂骨上,懒懒地搂住兄长的脖颈。


    “二哥?”小姑娘刚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


    谢蔺淡道:“刚醒?早膳要吃什么?”


    这句话一问出来,纪兰芷朝兄长翻了一个白眼。


    在这种中举的大好日子,你难道就只关心妹妹会不会饿肚子吗?


    但老实说,纪兰芷无论何时都被放在第一位,令她心生一种难言的满足。


    妹妹一双杏眼一眨不眨盯着兄长,她说:“那就吃红枣粥吧,要加两勺黑蔗糖的那种。”


    谢蔺扬唇:“好。”-


    纪兰芷知道,谢蔺的磨难并非乡试,而是会试,他是年轻的举子,众人对他寄予厚望,盼他金榜题名。


    可谢蔺却敌不过豪族门阀、阴谋阳谋,他的试卷被考官调换,因他蒙冤,引发了一场朝堂的动荡。


    乾宁帝看出谢蔺的坚韧不拔,他想要重用谢蔺。因此,他以谢蔺为刀,处置了那一批涉嫌科举舞弊案的官吏。他亲自帮谢蔺树敌,斩断谢蔺的退路,将谢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谢蔺的死局开始了……


    纪兰芷知道,二哥聪慧,他终是会披荆斩棘,平安归来。


    今日,她想到的只有那个骑马游街的少年郎。


    十七岁的谢蔺,明明状元红袍加身,可他身上却满是伤痕,鲜血沿着他的臂骨滴落,他不觉得痛,他余生都要这样走下去。


    纪兰芷在谢蔺为崔老奴焚经的那个寺庙等,她看着兄长下马,缓步行来。


    已是秋末,寒风萧瑟,满山红枫。


    寺庙的香火被风吹眷烟灰、纸钱的尘烬漫天飞扬。


    纪兰芷站在金身佛陀前,她和两世的谢蔺对望。


    这一眼穿越了岁月长河,两个人的命运就此重合,因果交汇。


    许是上一世,她也在佛陀面前许过愿,才会感动上苍,种下善果,让她生生世世都遇到谢蔺。


    纪兰芷看着郎君日渐成熟的眉眼,看着他傲然挺立的肩脊,看着他目光坚毅,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这一次,轮到纪兰芷走向谢蔺。


    她含着眼泪,朝谢蔺伸出手,欢喜又俏皮地说。


    “二哥,我等到你了。”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6) 雨天……


    假如枝枝被二哥捡回家(6)


    纪兰芷及笄那年, 谢蔺送了她一支绾发的簪子。


    当簪子绞进乌浓的发髻里,纪兰芷感受到谢蔺扶簪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指腹贴在她的眼尾, 摩挲间带来一丝灼热。


    纪兰芷感受到谢蔺温热的气息, 落到她的耳廓, 像是能燎烧耳后细软的绒毛, 挠得她痒痒的。


    纪兰芷忍不住偏头躲开。


    不过细微的一个小动作,惊回谢蔺的魂魄, 郎君故作镇定, 指骨推动,那一支玉莲簪子已经别在了发间。


    谢蔺后退一步, 松开纪兰芷。


    纪兰芷回头,娇俏的小娘子扬起下巴, 问:“二哥,好看吗?”


    小姑娘长高了,眉眼长开了,腰肢变得纤细,胸口微鼓,穿什么样的衣裙都玲珑有致。


    谢蔺知她长大,不再抱她、牵她, 渐渐与她疏远。


    可眼下, 小娘子朝气蓬勃, 说话间檀口微启,皓齿如贝, 软舌如樱,说话的尾音儿带点娇气,她惯来爱和兄长开玩笑, 看着实在可亲可爱,谢蔺将她护在身前,手中那只簪子迟迟没有插好。


    他淡扫妹妹一眼,回答她:“好看。”


    纪兰芷高兴地笑,又抱住兄长的手臂,和他撒娇:“今晚我想吃烧鸡,还要喝豆腐鱼汤!”


    “好。”谢蔺颔首,他不会拒绝纪兰芷的要求。


    一年后,谢蔺奉皇命下乡剿匪,平定兵乱。


    纪兰芷隐约记起,就是这一年,谢蔺乔装打扮,潜伏匪寨,然后遇上了中毒的她。


    可命运变幻莫测,今生已经没有那个下乡省亲的纪兰芷了。


    谢蔺一走半年,再回来的时候,他会不会带回其他女子?


    可是圣旨难违,纪兰芷不能跟着谢蔺一起去。


    一想到谢蔺可能会娶其他女子,纪兰芷心里就酸酸涩涩,很不是滋味。


    接连几天,纪兰芷都寝食难安。


    谢蔺以为妹妹只是担心自己远行,他再三许诺,一定会小心行事,不会涉险冒进。


    但纪兰芷还是放不下心。


    谢蔺根本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


    纪兰芷和谢蔺同吃同住多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还会横插一人。


    可她今生,只能是谢蔺的妹妹。


    纪兰芷第一次这么恨“兄妹”的身份。


    她不甘心如此。


    这夜,电闪雷鸣,夏雨瓢泼。


    纪兰芷冒雨闯进谢蔺的院子,她抱着软枕,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水流沿着她挺翘的鼻尖往下滴落,不止樱唇沾水,就连白皙的耳珠也湿漉漉的。


    纪兰芷拍动谢蔺的房门,她知道屋里亮灯,兄长还没睡。


    没一会儿,谢蔺拉开房门,他看着眼前湿淋淋犹如落水小狗的妹妹,轻轻拧紧了眉峰。


    没等他开口询问。


    纪兰芷已经怯怯抬头。


    她的演技很烂,但她也要竭力一试。


    “二哥,我怕打雷……”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谢蔺有一瞬的失语,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纪兰芷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谢蔺抬指,小心捋开纪兰芷额前的湿发。男人长年练剑,指上都是老茧,指骨温度比小娘子更低,触在脸上,痒意更甚。


    纪兰芷呼吸一紧。


    她听到谢蔺道:“我送你回房,再让下人给你煮一碗姜汤。”


    谢蔺又要赶她走,他不会留她过夜。


    纪兰芷好似怎么努力都抓不到他。


    纪兰芷深吸一口气,她豁出去了,她用力地抱住了谢蔺,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女孩儿的夏衫湿透了,衣布遮不住圆润的肩头,整个人半露不露,衫袍紧紧附着于肌骨。纪兰芷抱住兄长的蜂腰,将那片水泽洇进谢蔺的衣里,拉他一起沉沦。


    纪兰芷神志不清,她只是拼死一搏,她紧紧抱着谢蔺不放,如同攀附一块海上的浮木。她能摸到谢蔺肌理坚实的后腰,能感受到他微微紧绷的脊骨,谢蔺手足无措,他没有反手拥她,但他怕伤及小娘子的自尊心,也没有推开她。


    纪兰芷灰心丧气。


    谢蔺久久不动,一双凤眸冰冷,低头凝望埋在胸膛的小娘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还在落,水声渐大。连绵的雨丝好似帘子,自廊庑的黑檐涌下,为这一双悖逆伦.常的兄妹披上薄纱,遮掩罪行。


    谢蔺应该是被纪兰芷的恶行吓到了。


    纪兰芷不安地想:他会不会觉得妹妹太放荡、太轻浮……他会不会因此轻视她?可纪兰芷越畏惧,手臂越是像蛇一样缩紧,箍着不放,她无计可施,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击溃谢蔺高高竖起的心防。


    纪兰芷只能着急地喊“哥哥”,她只能把他抱得更紧,用耳朵去听谢蔺的心跳,试图从中发现一点兄长待她不同的罪证。


    可是,什么都没有。


    谢蔺心跳如常,他没有心猿意马,他甚至都不愿搡开纪兰芷,任由妹妹抱着。


    谢蔺的沉默与顺从,其实也是一种对纪兰芷的惩罚。


    唯有纪兰芷狼狈,谢蔺坐怀不乱。


    纪兰芷羞惭到简直要哭,她的脸都红了。


    等到雷声渐小,谢蔺说:“雷声停了,枝枝回房吧。”


    今夜的悸动,不过是纪兰芷一时兴起。


    他作为兄长,不可僭越半步。若纪兰芷胡闹,他尚可包容,若他也听之任之,甚至骄纵纪兰芷犯错,那他和妹妹便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家人关系……谢蔺不会冒险。


    纪兰芷的肩膀耷拉,她有点颓丧,但她知道,决不能再退了。


    纪兰芷的身体受冻,忍不住瑟缩发抖,她牙关打颤,对谢蔺说:“二哥,我冷,我们进屋里好不好?”


    谢蔺静静站着,岿然不动。


    他没说话,冷眼旁观,不置可否。


    纪兰芷咬紧下唇,又一次说:“二哥,你待我没有小时候亲近了,二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谢蔺不知该如何劝诫,他轻叹一声:“枝枝已经长大,虽说我是你兄长,但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实在有些不妥。”


    谢蔺总算说话,听他的口吻,并没有生气。


    纪兰芷故意靠上谢蔺,肌肤相亲间,小衣下的饱满也朝前压了压。


    女孩子的耳朵滚烫,她觉得自己在说胡话,但眼下都到了这一步,若是她再不成功,莫说女孩家的脸面都没有,谢蔺也定会同她更加疏远。


    除非,一不做二不休,她拿下二哥。


    纪兰芷忍住耳尖泛起的羞意,故作镇定地道:“二哥是怕旁人看见吗?可是院子里没外人啊!便是、便是刘管事,他喝了二两酒,早早睡去了,怎会管二哥的事呢?兄妹间,不就该亲密无间吗?既是如此,我不过在二哥房中小坐一会儿,又犯什么天条了?”


    纪兰芷以为谢蔺心如止水,殊不知郎君只是擅忍。


    他自小看着纪兰芷长大,他知她的乖巧、机敏、心善,妹妹是个很好的小娘子,他怎会不心生怜爱。


    只是……


    谢蔺的目光落在纪兰芷红到几乎渗血的耳珠上,良久不语。


    郎君的理智在道德礼法的边缘徘徊……


    他唯一的纵容,便是没有推开纪兰芷。


    谢蔺心知肚明,不该如此的,于情不容,于礼不合。


    谢蔺久久不语。


    又是纪兰芷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纪兰芷默默等了一会儿,她心中的丧气更甚。


    她想,她拿谢蔺没办法的,二哥心志坚定,她推不倒他。


    可就在纪兰芷要收回手的一瞬间,滚烫的耳珠忽然覆上男人的指腹,泛凉的指尖,在她丰腴的耳朵软.肉上,轻轻捏揉,暧昧地流连。


    纪兰芷呼吸放慢。


    她的耳热被迫降温,腰窝滚过一道细微的战栗。


    惊雷落下,天地骤然一亮。


    纪兰芷受到惊吓,她愕然抬头,正巧映入谢蔺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眼里。


    “二哥……”


    男人的眸色清冷,神色如常,指节碾弄的余温,还残留在她耳后。


    纪兰芷分辨不出谢蔺动作里潜藏的意思。


    正当纪兰芷迷茫不解的时候,谢蔺后退一步,错身让开,房门大敞,应是允许纪兰芷入内的意思。


    纪兰芷松了一口气,她鼓起勇气,迈进了兄长的房中。


图片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