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溪镇, 第二年冬。
齐山市气象站发布暴雪预警,全国各地出现大规模降雪,是近十年来降雪量最多的一年。
狄琛的店铺开到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年末洗的最后一只狗是夏阿姨年中养的萨摩耶,毛色是洁净的纯白, 性格很温顺,脸型和体格让他想起另一只同品种的小狗。
不过话说回来, 萨摩耶大多长得很相似, 粗略看去很难找出区别。
“还有多久啊小狄?”
“在烘干呢, 等二十分钟就好了。”
狄琛坐下来给她沏了一杯茶。
不远处,萨摩耶抬头挺胸地站在热风中,毛发被吹得蓬松软和,远看像只成精的棉花糖。
“有件事我忘记跟你讲了!”夏阿姨捧着茶杯取暖, 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声轻轻抖动,“当初买圆圆的那家狗舍, 是我女儿她老板推荐来的。”
“据说还插了个队呢!”
狄琛也跟着笑,“那老板人还挺好的。圆圆的品相很好, 又听话, 培育出来应该花了不少功夫。”
“他们说圆圆是范……范什么血系来着?”夏阿姨无奈地摇摇头,“我记性不好,总是忘记那个词怎么说。”
“范德比尔特。”
“对对, 就是这个!”
狄琛上半身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他捏紧手指, 心脏莫名其妙地加速鼓动起来。
是巧合吗?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岑宴秋会挑中这个品种、这种血系的狗, 难道要出台一种法律,严令禁止除岑宴秋以外的所有人购买带有范德比尔特血系的萨摩耶吗?
这种话说出去只会让别人误以为他患上什么不得了的精神疾病。
夏阿姨没有发现他在走神,门外微弱的呜咽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围上围巾, 起身走出门外,那道声响时有时无,这会儿忽然听不见了。
“怎么了?”狄琛跟过去问道。
夏阿姨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我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店铺大门掩开三分之一,狄琛顶着风雪,半个身子探出门外。寒风如刀子般凌迟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耐下心来听了片刻,根据忽然响起的啼哭声,很快定位到准确的位置。
隔壁便利店空置的塑料筐里多了一个粉色的布包,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是被人故意放在这的。
狄琛拍开雪沫,小心翼翼地托起布包,与夏阿姨一同回到店内。
掀开最上面那层棉被,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婴儿的脸,狄琛摸了摸婴孩额头的温度,下一秒转头对夏阿姨说:“我得去一趟医院。”
“发烧了?”
“嗯,这孩子头顶滚烫。”
“造孽啊……”夏阿姨唉声叹息,“没事,你先把这小孩送到医院,我留在店* 里等你。刚好圆圆还没烘干完,不着急,路上一定要小心!”
镇上没有正规的医院,只有一家小诊所。
快过年了,路边没有车,狄琛用体温给婴儿保暖,徒步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看到一辆闪着灯的三轮车。
司机是五金店的老板李叔,狄琛才说几个字,他便大手一挥地答应帮忙。
“诊所下午四点就关门了,最近的一家医院在隔壁镇上。”
街道积雪严重,李叔不敢开太快,但情况危急,他也不敢开太慢,保持速度的同时还要注意路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障碍物。
“这孩子……哪里来的?”
狄琛将棉被掀开一道小口透气,时不时探一探婴儿的呼吸:“便利店旁边捡的。今天下这么大的雪,这孩子还在外头待了好一会儿呢!要不是夏阿姨听到哭声,估计要冻死在那儿了。”
“真是造孽!”李叔说了和夏阿姨差不多的话。
“其实这种事,谷溪镇每年都有,被遗弃的多半是个女娃娃。要么就是嫌小孩不是男娃,随便找个地方一扔,让她自生自灭,要么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做错事,月份大了打不掉,又不想管,找户人家托付了事。”
三轮车开过一道坎,两人同时左右摇晃了一下。
“李叔,我们多久到医院?”狄琛脸颊冻得通红,耳朵基本没有知觉了。
“十分钟!”
三轮车稳稳停在医院门口,狄琛抱着怀里的小孩大步流星地走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挂号缴费,把孩子交到医护手中。
他在走廊上坐了一晚上,双手抱臂,脑袋枕着冰冷的座椅靠背,断断续续地睡着,中途还惊醒了两次。
直到护士轻轻将他拍醒,告诉他说孩子没事了,已经退烧,那颗悬着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在谷溪镇的第二个除夕是在病房里度过的,他守在熟睡的女婴身边,胸口升腾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等到天明,夏阿姨根据地址找了过来,推开病房时,狄琛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他慢悠悠打了个哈欠,起身把椅子让给夏阿姨坐。
“你坐你坐,我身强体壮的,站一会儿没事!”
夏阿姨微微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婴儿的五官,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清秀……”
话锋一转,她拧着眉毛痛骂:“那么冷的天,她父母怎么忍心!”
“我问了李叔,便利店附近的摄像头前不久刚坏,现在都还没修好。”狄琛压低音量,小声说,“等年后我去一趟派出所,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找到这个小孩的家人。”
夏阿姨中气十足地冷笑一声,“要是找得到,最好叫他们坐几年牢!”
“是呢。”狄琛说道。
到了大年初七,街边的雪渐渐融化,狄琛笨拙地将婴儿抱在臂弯,嘴里发出几声短暂的气音,逗得她咯咯笑。
在派出所做了一个简单的问询,狄琛回家等了一周,再也没有后续答复。
夏阿姨问他打算怎么办,是把这个小孩送到镇上的福利院,还是交给社区照顾。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狄琛换尿布的动作愈发熟练,而后他又将奶瓶倒置,在手腕内侧上滴了一滴试温。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把婴儿托在臂弯,围上围兜,奶瓶呈四十五度角竖起,“或许……我可以呢?”
“你真的想好了?”
夏阿姨有些吃惊,表情郑重严肃:“小狄,这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你要想清楚,如果领养这个小孩,你以后——”
“您的顾虑我都明白。”
狄琛放下奶瓶,轻柔地拍着婴孩的后背。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两年前发生的事,假设当初医生告诉他“那个孩子一切正常,会像其他小孩一样平安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也许不会太早下定决心。
他会犹豫,会迟疑,在某个瞬间……甚至会动摇与心软。
“每个人一生总是经历许多磨难坎坷,没有谁会是例外。”
狄琛出奇的平静,慢吞吞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孩子能拥有一个平安快乐的人生,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她不需要获得多么高的成就,也不需要赢得谁的认可。”
“顺遂就好。”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景。
就叫狄乐安吧,他心想。
第72章 重逢 狄琛过得好吗?
行政部的电话半小时响了三遍, 没人敢接。
新来的实习生怯怯地看了眼一年前跟着小岑总光荣高升的夏总助,对着电话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
“看我干嘛?”
夏令薇装聋作哑地抱着文件夹经过,仿佛没听见那道不停震动的铃声, “岑总嘱咐过,凡是林夫人的来电一律不接, 岑先生也是一样。”
她拍了拍实习生的肩膀,温柔地抿出一抹笑来。
去年这个时候, 她的顶头上司岑宴秋带着包含她在内的几十位诚瑞员工重返总部, 与此同时, 在生意场叱咤风云大半辈子的岑沛铨正式宣布退居幕后,中高层经历两次大换血,集团上下几乎焕然一新。
唯岑沛铨马首是瞻的老部下声泪俱下,控诉岑宴秋翻脸不认人, 扬言要找岑沛铨讨个说法。
那段时间夏令薇左手拉着一个想跳楼的副总,右手拽着一个捶胸顿足的总经, 太阳穴鼓鼓弹跳,像脑子里弹了首幻想即兴曲。
最后闹到岑宴秋办公室, 罪魁祸首盯着电脑屏幕, 端起手边的马克杯,语气平平:“父亲正在斯洛文尼亚疗养,二位实在想见, 我现在就可以让夏总助订两张往返机票, 亲自送你们上路。”
五年一晃而过, 岑宴秋的五官彻底长开, 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句“活脱脱的林景宜和岑沛铨的结合体”。
他音质偏冷,尽管话里没带丝毫情绪,在旁人耳中却跟威胁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被上路这两个字唬住, 那两人真以为岑宴秋准备对他们下手,于是战战兢兢地相互递着台阶,离开时脚底抹油似的,走得飞快。
岑宴秋晚上有一场私人邀约,夏令薇把今天用到的文件出来,亲自跑了趟顶层。
董事长办公室翻新过一回,但变动不大,只是将桌椅换了套新的,又安装了一台咖啡机而已。
夏令薇在门前站定,习惯性地敲了三声。门本身没有关严,敲到第三下,因为轻微的推力敞开一道不小的缝隙。她在岑宴秋手下干了这么久,自诩没什么非分之想,便十分磊落地从缝隙里挤进去了。
“老板,今……”夏令薇的话音戛然而止。
室内弥散着浓郁的咖啡味,搁在办公桌上的马克杯残留着小半没喝完的加浓美式。宽大的皮革办公椅上蜷缩着一个正在熟睡的男人,眉骨与鼻梁深邃高挺,鼻翼一侧落下一片浑然天成的阴影。
稀奇了。
阎王爷竟然还会午睡,夏令薇腹诽道。
以前在诚瑞,他们七八号人挤一间办公室,中午默认没有午休,岑宴秋更是起到带头作用,凌晨三点还在发消息,让她加急修改策划案,第二天早上八点交给甲方过目,如今回归总部倒是有点正常人作息了。
她屏息凝神地往后退,顺手提起马克杯,想着洗干净后再重新泡杯拿铁,不料余光瞥见马克杯正下方压着的A4打印纸,纸张中心还残留着一圈圆形凹痕。
打印纸左上角贴着一张一寸的蓝底证件照,照片里的男人着很清爽的短发,额头光洁饱满,眉眼温润秀丽,不过肤色比正常人深一些。
她接着看下去。
姓名,狄琛。
现居住地,齐山市……谷溪镇?
看到最末那行,夏令薇惊恐地瞪大眼睛:
女儿四岁,疑似已婚?
“看完了吗。”一道低哑的声音横插进来。
“嗯嗯看完……老、老板您醒了!”夏令薇像是舌头打了结,手舞足蹈解释的同时已经想好辞职信怎么写了。
岑宴秋掀开搭在身上的外套,眼底蓄着长期劳累过度才有的青黑。
“下个月二十号开始,帮我推掉所有行程,再帮我订一张车票。”
夏令薇试探道:“斯洛文尼亚?”
岑宴秋脸上挂着明显的疲态,一觉睡醒,嗓音微微干涩:“去齐山市。”
“谷溪镇没有直通高铁,”他分明从未去过,却好像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甚至比夏令薇这个本地人还清楚此地的脉络,“都是山路。能联系到接应的司机最好,联系不到就找一辆SUV,我亲自开。”
他沉默不语地收走那张打印纸,随意折了两道,扔进左手边的抽屉深处。
这些年他并非不知狄琛的动向,林燕辞、褚易……无论哪一个都有能力派人将一份写满有关于狄琛信息的资料送到他手中。
但时隔这么久,他也只拆开看了其中一份。
狄琛过得好吗?
从资料上看,简直太好了。
自己开了一家小店、有一个据说性格十分鬼马活泼的女儿承欢膝下,还在一个三十岁高龄的老小区买了套房。
人是一个矛盾且复杂的物种,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过得滋润的时候,心里一个劲地希望他落魄潦倒,但当对方过得不好了,又觉得他应活得潇洒自在些才好。
岑宴秋正是如此。
可剥开一层又一层洋葱般的壳,他仍然发自内心地想让狄琛不那么难过。想了这么多,到底是不甘心承认他在狄琛心中可有可无的地位罢了。
邀请岑宴秋共进晚餐的是伏想科技的陶总,陶鸿望。
老爷子之所以七十四岁还奋斗在最前线,正是因为他三儿一女皆不成器,当然,这场晚宴也有岑沛铨牵线的成分在,两家交好多年,岑宴秋没必要拂了陶老爷子的面儿。
但岑宴秋万万没想到,他那远在异国休养生息的父亲有一身用不完的牛劲,哪怕退休了也不肯安分,不惜托人周转几道,也要安排他和陶鸿望会面,聊一聊他跟陶氏少东家陶嘉言的婚事。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这几年父亲退了,鼎诚和岑家全部由我一人接手,我工作繁忙,着实抽不出闲暇时间把心思耗费在私人情感上,更遑论‘商业联姻’。”
岑宴秋眼皮耷拉着,态度不卑不亢:“更何况鼎诚发展至今,应该也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手段稳固地位了吧。您说呢?”
半晌,陶鸿望沉沉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个月月末,褚易的飞机准点降落在玉临市的机场跑道上,一下飞机,他径直奔向鼎诚的总部大楼,奈何岑宴秋一天八百个行程,在休息室空等两个小时,才等来刚开完会的岑宴秋。
褚易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非常刻意地抖了抖左手无名指上崭新闪亮的婚戒。
“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具体时间听燕辞通知,反正不管哪一天你都得把时间空出来过来当伴郎。婚宴一办完,我们准备先飞瑞士呆一个月,腻了就包搜科考船去格陵兰岛追鲸群,最后一礼拜在马尔代夫看看海……怎么样老岑,我这计划够可以吧?”
岑宴秋又熬了一周大夜。虽然他让夏令薇取消了下个月二十号以后的所有行程,但实际却是把它们统一挪到这个月处,这就导致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若非身体素质尚且撑得住,估计早就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做心肺复苏了。
他揉着额角,抬头看一眼褚易,深深无奈:“待会儿我叫夏令薇给你推一个蜜月策划师,这种问题建议咨询专业人士。”
褚易显然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在他讲到如何挑选婚戒的时候,岑宴秋咳嗽一声,不冷不热地打断:“我没问。”
“噢。”褚易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他终于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从包里抽出一封文件袋,屁股往岑宴秋的方向挪了几寸。
“老岑,你可要确认好。我觉着吧,琛……狄琛离开这么多年,连女儿都有了,不可能还是一个单身未婚的状态。”
“如果是已婚,你就算把谷溪镇掘地三尺,也该找到他的伴侣是谁。既然找不到,就说明没有。”
“那、那他女儿怎么解释?你当时也跟我说了,狄琛可是有那啥功能的,人家女儿总不至于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捡的。”
“……”
褚易摊开手仰倒在沙发上,“行,说不过你。总之你想清楚后果,狄琛也是我朋友,万一他有家庭了……老岑,别去干涉,别再惦念。话说难听点,你俩的事就是一笔烂账,就算包拯在世也说不清你们是谁欠谁的,我看啊,当作两不相欠算了。”
他推一把岑宴秋的胳膊,试探地问:“行吗?”
岑宴秋面色铁青,眼睫毛翅膀似的扇动两下,一字一句艰难地挤出齿缝:“行。”
不就是两不相欠吗?
那就两不相欠。
半个月后,夏令薇领着十二天年假跟随岑宴秋一同上车,同行人员里还有与她同岁的双胞胎妹妹夏令仪。
她妹在鼎诚技术部任职,两人许久没回齐山,这次倒是赶巧。
路上她给她妈打了通慰问电话,她妈那头有第二个人在,夏令薇笑着问她这是新认识的哪位姐妹花,须臾,电话里传来夏女士雀跃的声音。
“你认识的呀薇薇,他就是我常提到的那个给圆圆洗澡的老板,小狄!”
夏令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追问道:“全名叫什么?”
“狄琛,王字旁的琛!”
夏令薇:“……”
高铁一到齐山,他们又马不停蹄坐了几小时汽车,好不容易赶到了,岑宴秋站在狄琛那栋楼的树下,忽然又萌生退却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便如影子一般远远地、静悄悄地缀在狄琛身后,用目光贪恋地描摹着那道阔别多年的轮廓,然后在狄乐安若有所感回头的时候,仓促地躲进藏身的缝隙里,或者一棵一人宽的大树背后。
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他和狄琛有个女儿,狄琛一定也会把她教得很好。
第73章 煤灰 “他是爸爸,最……最讨厌的人。……
狄琛的右眼皮连着跳了好些天, 他心里有些不安,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冬天快到了,狄乐安挑食挑得厉害, 这会儿许多瓜果蔬菜都过季了,买不到她爱吃的, 就只能在饭菜花样上做文章。
头疼得很。
狄乐安四岁了,他在搬来谷溪镇的第二年冬天捡到她, 这是他逃离玉临的第六年——
也是他和岑宴秋分别的第六年。
狄琛总有种其实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的错乱感, 有的时候他眼前会平白无故地浮现上车前和岑宴秋通话的画面, 有的时候甚至出现幻听,耳边回荡着那句“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但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应激反应而已,重要的是……狄乐安在慢慢长大, 虽然她至今还觉得自己是狄琛从阳台的小花盆里种出来的小孩。
人是群居动物,受她幼儿园班上同学的影响, 她不止一次地问过狄琛,大家都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她只有爸爸没有妈妈。
狄琛苦思冥想了一晚上, 狄乐安目前还没有血缘之类的概念,他也不想那么早地坦白狄乐安的身世,于是无奈地回答说, 妈妈很忙, 在一个离齐山很远的城市工作。
狄乐安对此深信不疑。
两只奶黄小馒头一般大小的手握成拳头, 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几下:“小月告诉我, 爸爸妈妈长什么样,我们就长什么样。”
“爸爸是大眼睛,我也是大眼睛;爸爸鼻子上有黑点点, 我的脸上也有黑点点。但是爸爸黑,我白,爸爸鼻子不高,我鼻子很高,爸爸嘴巴很软,我的嘴巴不软……”
“所以!”狄乐安小朋友转了一个空气呼啦圈,手掌打开高举头顶,像炸开的五角星,“妈妈鼻子高高,和我一样白,对不对!”
那时狄琛在摊煎饼,怕煎糊了,一边将煎饼翻面一边说了两个“对”。
等他把煎饼铲出来晾在奶白色的瓷盘上,越想越觉得这个描述异常的熟悉。
或许那个人都生不出这样像他的女儿。
谁知道呢,命运让狄乐安来到他的身边,仿佛在惩罚他,要他永远铭记那段过去,要那个人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把根茎扎在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脉络里。
他不知道他从不放在心上的“封建迷信”恰恰就是不安情绪的源头,当夏令薇在店里提到触及当年的特定词语,他像膝跳反射一般,浑身紧绷成一根弦,已经在脑内想好了带着狄乐安离开的最佳路径。
可惜有人快过了他下定决心的速度。
狄琛拎着一袋旧衣,整个人宛如被定格在了原地,手脚皆冰凉失温,唯有心脏跳如擂鼓。
“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吗?”
男人面容冷峻,嘴唇的形状也生得淡漠无情,狄琛默默续上他后面可能会说的一些话,先发制人地开口:“没必要。”
“况且你不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谷溪干扰我的正常生活吗?”
沉默半晌,他退了一步:“抱歉。”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狄琛围着那人绕了半圈,狄乐安的衣服还得处,“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
“你觉得我是故意在这里等你,想和你旧情复燃?”
岑宴秋的声音悬在他的左上方,狄琛盯着他手指上的素环,皱眉不答。
他出现在这里对狄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意外,因为当年岑沛铨和林景宜都再三保证过不会让岑宴秋知道他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但就算是巧合,全国那么多城市,为什么偏偏是齐山,又为什么偏偏是谷溪镇呢。
下一秒,他又听到岑宴秋用戏谑的语气,像被气坏了,说:“戴这个戒指倒不是为了怀念谁,而是时刻提醒六年前我究竟有多蠢。狄琛,我是在等人,但我不是在等你。”
狄琛提着塑料袋的手一瞬间收紧。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幸好他比岑宴秋矮一截,低着头,就算眼泪当场掉下来也不会叫人发现端倪。
对付岑宴秋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地走开。他正想这么做,但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他听到女生把某个物品交给岑宴秋,低声说了几句话,余光里,岑宴秋挽上她的手臂,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狄琛,你就是我妈妈经常提到的人?”如果他此刻抬头,立马就能看到女生僵硬的表情和紧绷绷的后颈,“我是夏令仪。我妈妈叫我给你带个话,说你周末还是和小吴姐见一面,不用担心狄乐安,她的一日三餐我妈妈都包了。”
狄琛罚站似的听她把话说完,最后点了点头,说没问题。
他走后,岑宴秋松开手,平移了半米。
夏令仪:“……”
“老板,和齐山市政府合作的项目……”
“他要见谁?”
“小吴姐。镇上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也是我妈妈朋友的女儿,我妈说是小吴姐拜托她牵的线,之前狄琛一直没答应,想今天再试一次。她刚刚碰巧在阳台看到您跟狄琛在一块,就把我派过来再劝劝。”
岑宴秋十分不悦地压着眉,此刻才仿佛卸下大半张面具,眼底裹挟着狂风骤雨。在工作场合他几乎从不将情绪外露,夏令仪是技术部的核心骨干,整日以技术研发为主,如果换成夏令薇在这,狄琛可能这辈子都无从得知“小吴姐”的想法了。
“市政府那边,你代表鼎诚出任技术顾问,之后你的年假延长一倍,加班费另算。”
开进小区的轿车停在临时停车位上,他走到后排车门的位置,车窗映着一张写满懊悔的脸。
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谈谈吗?
一定要把伤人的话说尽,说到双方都痛苦,把彼此折磨得血肉模糊才好吗?
一开始是狄琛先出口伤人,但从前那些年,他也没少说过比这更严重的话。
将心比心,他不敢想狄琛那个时候该有多难过。
*
周末早上十点,狄琛和吴小姐在小区外的梅玲包子铺碰面。
街上新开了一家甜品店,狄琛在那买过几次甜品,狄乐安说味道还不错,他便冲了张亮白的会员卡。
吴小姐点了一碟提拉米苏,一碟芒果舒芙蕾和一杯饮品,她不自然地着大衣外翻的领口,把菜单递过去:“我点完了。”
狄琛把菜单放到一边,向店员招招手:“两盒芋泥雪贝,麻烦帮我打包一下。”
吴小姐搅着饮品里的西柚粒,好奇道:“给乐安买的?”
“嗯。”狄琛话很少,“她爱吃。”
小孩子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好,他严格管控狄乐安吃芋泥雪贝的频率,一周最多一次,一次的分量不超过两块。
狄琛盯着她叉起来的半块芒果,不说话了。
“夏阿姨和我妈说,乐安是个特别乖巧的小姑娘,碰巧我也很喜欢小孩,很乐意和孩子们相处呢。”
吴小姐说着她学校发生的几件趣事,这时,甜品店的玻璃门被人推开,狄琛循声望去,岑宴秋和一群打扮低调朴素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坐在他们后面那桌。
他们人多,将两张桌子合二为一才勉强坐得下,且空间狭小,中年男人大多下半身发福,一桌子人中,除了岑宴秋没什么表情,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局促。
“我们班上有个小男生特别可爱,有一次上课我教他们读单词,读到‘Apple’,他刚好打了个喷嚏,念成了‘阿噗’,哈哈哈哈!”
“谷溪镇周边的山又多又密,我们连夜讨论出来了三套方案,岑总您看……”
吴小姐讲得口干舌燥,她抿了口饮品,抬头时,狄琛对着店员盘子里和她同款的杨枝甘露发呆。
那桌有五个人,店员端了五杯杨枝甘露,说明其中也有岑宴秋的份。
吃一堑不长一智,狄琛心想。
“狄琛?”吴小姐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翘起嘴角,“抱歉,我在想狄乐安的晚饭。”
“说到这个,你真的很爱乐安,哪怕她不是你亲生的,你也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对待她,这真的很难得。”
十分钟后,狄琛离开甜品店,结账刷卡的时候,他轻声告诉店员剩下那桌里穿西装的那位对芒果严重过敏。
在街头与吴小姐告别,他撑开一把伞挡风,把伞柄塞到她手里,说伞送她了,不用还。
“谷溪镇的气温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下次出门可要多穿一些,狄乐安前阵子重感冒,病了整整一礼拜呢。”狄琛三句不离狄乐安,他当然明白这个年轻老师的心意,但他不想狄乐安花时间适应一个新的人,同样,他也没有力气适应一个新的伴侣了。
他好像一个内部零件损坏的报废机器,狄乐安拧紧了外部滑落的螺丝,可潜在的问题却无法修复。
谁都无法修复。
狄乐安在夏阿姨那里呆着,狄琛提早结束相亲,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个小时,他掐着点去接狄乐安,却不想在夏阿姨的家门口碰到一大一小两块黑煤炭。
“爸爸!”
狄乐安沾了一脸煤灰,叉着腰指着地上一道诺大的身影,“这个是我新认识的叔……不,他好年轻,我要叫哥哥!”
“爸爸,这个哥哥还说他和你认识。”岑宴秋顶着额头的脏污站起来,微微偏着头,薄唇翕动两下,狄乐安仰着脸,看看他又看看狄琛,“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狄琛把她抱在肩头,当什么也没听见,掉头就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然后一层层地熄灭,狄琛始终能听得到跟在他后面的零落脚步声。
他把狄乐安往上扶了点,小声:“他有神经病,你不要惹他,也不要和他讲话。”
“他是爸爸,最……最讨厌的人。”
第74章 爆发 对不起。
夏阿姨和狄琛住同一个小区, 单元楼也是相邻的。
狄乐安乖乖趴在他肩头,睡得很沉。狄琛走到家门口,腾出一只手关门时, 门缝被四根修长苍白的骨节抵住,缝隙里露出岑宴秋板正挺括的西装, 以及一双低垂的眼。
“狄……”
狄琛恼火地“嘘”了一声,随即看了看狄乐安, 发现她没有被吵醒, 还轻微地发出呼吸的声音, 顿时松了口气。
他没有关门,轻手轻脚地把狄乐安抱到她的卧室,脱掉鞋和外衣,小心仔细地替她掖好被子。
肩膀被人枕久了, 动一动就尤其酸痛,狄琛转动着手臂, 关节咔嚓响了一声。
他踩着棉拖走到防盗门外,大半个人陷在岑宴秋高大的阴影里, 须臾, 对方因为他的靠近犹如惊弓之鸟般后撤了一步。
“我听到了。”岑宴秋喉结微微滚动,说,“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他干巴巴地自言自语, “店员把我那杯饮品换成了拿铁, 说有位客人告诉她我对芒果过敏。”
过后又补充一句:“原来你还记得, 我以为你都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狄琛抬起脸, 歪着头看向岑宴秋,肺里仿佛有一颗正在自燃的火种,将他烧得心火旺盛。
“狄乐安是我的女儿, 我不在乎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她,但不管怎么样……岑宴秋,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老小区隔音差,楼上楼下的邻居和狄琛相熟多年,他不想引起注意,于是嗓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命。”
他紧紧揪着岑宴秋的衣领,指缘由于用力过度有些泛白:“我也以为我们当年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恩断义绝,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每个人都要顺着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在乎你在等谁,也不在乎你的戒指有没有摘,毕竟我们现在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抓住那片布料的那一刻,狄琛似乎又嗅到了一星半点的木头味,陈腐的,仿佛常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发霉了、潮湿了,飘着淡淡的苦涩。
他心脏跳得厉害,呼吸也有些急促,从前和岑宴秋在一起时没有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了反倒有种怪异的窒息感。
岑宴秋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因为一有争吵,狄琛永远是第一个低头哄他的人。他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偏爱,直到今天才在恍恍惚惚的错愕中意识到,其实不是偏爱,是伪装得很好的忍让。
“是,我们没有关系了。”
岑宴秋吐字有些滞涩,说:“你放心……我没有伤害狄乐安的意思。”又换了称呼,“狄琛,你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对他。
狄琛听不见他的内心独白,过了会儿,他脱力似的松开手,后腰倚着堆放在门边没来得及扔掉的纸箱子上。
他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岑宴秋看着他柔软乌黑的发旋,和一截皮肤光洁细腻的后颈,目光带着饱满的贪恋。
他很早就知道狄琛在谷溪镇。
后来林景宜回国和他见了一次面,在玉临市一家开了十几年的茶餐厅,她脖子上缠着一条丝巾,戴着墨镜——林景宜近几年开始重操旧业,抱着试水的心态出演了一部音乐剧,不想反响很好,竟然有了好些粉丝。
林景宜问他是不是这辈子认定“那一个”了,岑宴秋用茶水浸洗她那套餐具,淡淡嗯一声。
“我名下有一些门面,你外婆很早的时候送的,我用不着,放着也是白白浪费,抽空你陪妈妈办个转赠的手续,想给谁、做什么用途,以后都看你自己的打算。”林景宜晃晃手指上那颗硕大的满绿翡翠,这是岑宴秋送她的谢幕礼,“戴着好看吗?”
岑宴秋不动声色地把餐具送到她面前,翘着唇角:“好看。”
如果狄琛能戴着他精挑细选的无事牌问他好不好看,他应该会在好看前面再加一个“特别”。
楼道的地面落满灰尘,狄琛稍稍挪一下脚,便看到飞扬的尘土。
他鼓起勇气仰着头,一瞬间好像被岑宴秋灼热的视线刺痛,鸵鸟般仓皇地寻找躲避点。
“天很晚了,岑宴秋。”他在下逐客令,“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
“什么?”狄琛怀疑他幻听了。
他从没想过这三个字会从岑宴秋的嘴里说出来,太荒诞了,就像一个锦绣华服的贵族忽然跑去贫民窟讨饭,想用一钢镚换一磅的爱。
狄琛忍得很辛苦,见到岑宴秋的第一眼到现在,他拼命地把所有情绪往回咽,顺着嗓子倒逼回肚子里。
岑宴秋看到他的肩膀在* 轻轻抖动,他碰了一下,手背却被人大力挥开,狄琛恍若抖落了所有名为“怯懦”的羽毛,像淋了一身雨的狂犬,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真的不懂你。”狄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布满血丝,蒙着透明的雾气,“当初是你说的,我可以不用说‘对不起’,但后来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先道歉。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跑来对我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说这些?其实你知道吗,我们彼此其实谁都不欠谁的,岑宴秋,你不欠我的。”
狄琛哭得嗓子有些哑,但他还是克制地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动静,怕把熟睡的狄乐安吵醒。
他擦了擦眼角,泪光中,岑宴秋手心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掌心伸到他面前慢慢打开,是一枚被保养很好的金戒指,十几年前的旧款式。
“那这个是什么?”
岑宴秋眼眶泛红,不确定地问:“你妈妈的遗物,对不对?你说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六年前你走的时候我们就该两清,这个东西属于你母亲,你把它留给我……这可不是要和我两清。”
“你说错了,我并不想听那些原谅的话。”
六年时间足够把他们两个人搓磨出崭新的模样,但辗转重逢时,却谁都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
岑宴秋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搭在纸箱边缘,青筋虬结:“……我只是在求证一件事。”顿了顿,纸箱上溅落两滴水花,“狄琛,你是爱我的。”
“你是爱我的……对吧?”
无关利益,无关纠纷,无关仇恨。
抛开其他的一切。是吗?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那么笃定狄琛喜欢他,狄琛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结果最后反反复复自我怀疑的还是他。
“是。”
狄琛的回答与五年前高烧不断时的梦话重合在一起。
岑宴秋高兴了不到一秒,又听见他用平淡的口吻补充道:“但人总要向前看。”
狄琛偏过头,侧身离开那堆落了一米多高的纸箱子。
“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防盗门砰地一响,他在门后说:“你继续留在谷溪镇的话,我和狄乐安会换一个城市生活。”
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岑宴秋心想。
大约凌晨两点,谷溪镇上空下起瓢泼大雨,夹杂着阵阵雷声。
被吓醒的狄乐安在狄琛的卧室门口揉着眼睛哭,他把桌上的小台灯打开,拍着她的后背哄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把狄乐安哄睡了,狄琛披了件外衣,走到客厅检查阳台的窗户是否关好。雨下得很大,透过玻璃窗,他的目光在单元楼下的空地上停留了几秒。
岑宴秋还没走,车身线条飘逸流畅的黑色轿车尾灯断断续续地闪烁。
次日清晨,狄琛一整晚没睡,边打哈欠边叫醒狄乐安,把她从被窝里拉起来,推进厕所洗漱。
狄乐安吵着要吃笑脸饼饼,狄琛挤番茄酱的时候眼睛困得睁不开,把微笑的嘴巴挤成了扭扭捏捏的波浪形。
“爸爸!”狄乐安不高兴地抱着手臂,“超难看!”
“已经七点二十了,狄乐安。”狄琛叫她的全名。
狄乐安:“好吧,我原谅爸爸。”
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能屈能伸的小女生了。
等她喝完热牛奶,狄琛蹲下来给她穿袜子:“这几天下雨,地上滑,在幼儿园不要和别的小朋友疯跑打闹,会摔跤。”
“把爸爸之前教你的话重复一遍。”
狄乐安故意拉长音调:“不能跟陌生人走——”
“还有,远离那个神经病哥哥!”
狄琛没想到她记性这么好,哭笑不得地夸她真聪明。
失眠的副作用在出门前一刻逐渐发作,狄琛往嘴里扔了一颗奶糖缓解不适,一开门,差点眼前一黑。
一身枪灰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左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捧集齐七个迪士尼角色的花束,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若无其事地对狄琛说了句早上好。
“初次见面,这是我的见面礼。”岑宴秋把花束递到狄乐安手边,她这么大的小女生很难不对迪士尼动心。
狄乐安像一只小鸟,轻快地欢呼一声,随后小心翼翼地望向狄琛,没有立刻收下。
见狄琛没有反应,她清了清嗓子,小大人似的开口:“不可以哦,爸爸说了,我不能随便收陌生人的礼物。”
“我不是陌生人,我认识你爸爸。”岑宴秋说。
“可是爸爸说他很讨厌你!”狄乐安望眼欲穿地盯着花束中间的小兔子,“你拿走吧,我是不会要的。”
岑宴秋微微弯腰,“你爸爸讨厌我,我讨厌这束花,幼儿园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狄乐安听得一知半解,这时狄琛皱着眉结束这场闹剧,“她上学快迟到了,麻烦让一让。”
“我来送她去幼儿园吧。”岑宴秋直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狄琛,“疲劳驾驶容易出事故,我带了司机,送到给你打电话。”
狄琛还在犹豫。
岑宴秋又说:“我今天下午的飞机,狄琛,就当我一厢情愿。”
“行。”狄琛眯着眼说。
岑宴秋正准备牵狄乐安的手,不料她张大嘴巴,崩溃尖叫:“爸爸,我不要跟这个哥哥去精神病院哇!”
第75章 礼物 这种事,就跟鬼打墙一个样。……
狄乐安挎着小脸跟在岑宴秋身后, 一步三回头,直到坐进一辆黑色宾利的车后座,戏剧变脸似的, 立马收起哭哭啼啼的样子。
她其实是一个有些内向的小孩,这一点狄琛知道, 夏阿姨知道,幼儿园教她们班的莉莉老师也知道, 但只要狄琛在, 她就仿佛唐僧身边的孙悟空, 连翻十个筋斗云都不成问题。
狄乐安偷偷瞟向岑宴秋,手指局促不安地在膝盖上扭来扭去。
她偷看的动作太明显,心虚的表情都和曾经的狄琛如出一辙,岑宴秋存心逗人, 装作很严肃的态度:“在看什么?”
狄乐安被他逮了个正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狄琛出门前给她编的麻花辫, 指着岑宴秋放在腿侧的迪士尼七宝花束。
“在看那个呢。”她小声说。
岑宴秋对司机说了句“下个路口右转”,而后将花束轻轻推到狄乐安怀里, “送你的。”
他想起什么, 眼睛里多了几分动容,又说:“不要告诉你爸爸。这个秘密就我们俩知道,好不好?”
“那怎么能行!”狄乐安嘴上这么说, 抱着花的手可是一点也没松。
这个秘密是瞒不住的, 岑宴秋低头看着狄乐安的侧脸。
那么大一捧由毛绒玩偶组成的花, 狄琛用脚趾头也想得到是谁给的, 他只是内心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呢。
狄乐安收下了,或许就是狄琛收下了,他苦涩地想。
“可以的。”岑宴秋说, “听说你是你们班本学期的进步之星,努力的人应该获得一个小奖品。”
“你听谁说的呀?”狄乐安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星黛露耳朵上的蓝色装饰,随后骄傲挺胸,“是进步之星,也是周一升旗手哦!”
“当然是你爸爸告诉我的。”岑宴秋笑了一声。
“有没有人夸过你很厉害?”
“有!”
狄乐安和岑宴秋聊熟了,渐渐放开了些,她一笑,脸颊便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还是单边的:“好多人都夸过呢,我也知道自己很棒啦!”
狄琛在她身上采用的是鼓励式教育,当狄乐安做好一件事得到奖励,他会让她明白她值得被嘉奖。
狄乐安是天生的乐天派,摔倒了也不哭,字念错了、题不会做,狄琛一遍遍地教她,她就一遍遍地耐心学。
尤其在表达上,狄乐安展现出极高的天赋。
她总能顺畅自然地对周围所有喜欢她的人大声说“我也很喜欢你”。
所以岑宴秋在听到狄乐安那句“叔叔你人好好哦,我喜欢你”时,不禁失神了一瞬。
狄乐安有一个金牌教师,他心想,这个老师可以教任何一个学生爱是什么、如何去爱,却教不会自己,正如医者不能自医。
不过,他也一样。
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当一个人太轻易地得到一些东西,那么他永远学不会主动伸手,学不会开口表达自己想要什么。
当他开始像一个刚学步的孩童,在崎岖的山路上笨拙地尝试前行,慢慢地……慢慢地,才明白爱原来是一座天平。
十个谷溪镇加起来还没半个玉临大,岑宴秋正要问司机幼儿园还有多远,抬头一看,他们的车已经绕着幼儿园开了不止三圈。
这次是第五回,司机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黑色宾利稳稳当当停在幼儿园门口正前方。
岑宴秋先下车,他抬手护住车顶,另一只手在狄乐安下车前给她扶了一下。
在门口迎接小孩子的老师们认识狄琛,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岑宴秋,一位女老师站出来牵住狄乐安的手,问完她有没有吃早饭以后,不确定地看了岑宴秋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的五官十分优越,尽管神情冷淡,仍拦不住其他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们频频递来的目光。
“安安,我们和这位……”
女老师思考措辞的时候,狄乐安冲岑宴秋挥挥手:“叔叔再见!”
“等等。”
岑宴秋往前走了几步,到狄乐安面前。哪怕弯着腰,狄乐安也要仰高了头才能和他对视上,于是他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条翡翠吊坠。
当年那枚无事牌没送出去,岑宴秋嫌晦气,叫人重新磨成平安扣的样式,鲜艳的红绳穿过圆心,绳子里揉了金线进去,平安扣润得仿佛能滴水。
平安扣戴在狄乐安的脖子上,像一个尘埃落定的记号。
“狄乐安,再见。”岑宴秋说。
齐山市连续发了三天的暴雨预警,狄琛往电动车上套了一个大雨披,下午接狄乐安放学,看到她一只手举着雨伞一只手捧着玩偶花时,狄琛眼前一黑。
“爸爸!”狄乐安钻进雨披里,走流程汇报她的一日幼儿园生活,“我们午餐吃的是藕片、西红柿炒蛋和鱼香肉丝,鱼香肉丝里放了胡萝卜,我不喜欢吃,但你说不要浪费食物,所以我最后还是吃掉啦。”
“狄乐安,花儿哪里来的?”
“啊……这个嘛,莉莉老师今天下午带我们做手工了,爸爸你会剪纸吗?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雨下的不大,但狄琛还是放慢车速,没有开很快。狄乐安转移话题的技巧在他眼里就像厨师表演戏法,他假意顺着狄乐安的话听下去,等她把话彻底说完,将同一个问题再问了一遍。
“对不起……”
狄乐安心知躲不过去了,诚实道:“那个叔叔说一定要送给我,说这是奖励呢。”
后半程狄琛一直没有说话。岑宴秋来之前应该什么都查过了,关于他这六年的生活轨迹、关于狄乐安……不然怎么连狄乐安在幼儿园受到很多表扬都知道?
把狄乐安送到家,他拿上钥匙出了趟门。
另一栋单元楼,夏阿姨给狄琛开门的时候,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夏令薇一见到狄琛,像弹簧似的惊讶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你好。”
“你好。”狄琛回她一句,紧接着不紧不慢地问,“可以把岑宴秋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他和夏令薇交换了联系方式,好友申请一通过,对方便发来两个号码,一个是工作电话,一个是私人电话。
狄琛打工作电话打不通,无奈之下拨了私人的那个。
岑宴秋的手机号没换过,和六年前一个样,在夏令薇把号码发给他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站在单元楼的挡雨台下,手机里的铃声响了三秒,接通了。
电话里岑宴秋的声音有点闷,夹杂着些许电流声,“你好?”
“是我,狄琛。”
他一说完,那边的杂音忽然消失了,岑宴秋好像转移到了一个更安静的地方,音质听起来也更加清晰。
“嗯,有什么事吗?”
狄琛隐约听到衣料摩擦的声响,结合岑宴秋那句“我二十分钟后登机”,他猜测岑宴秋刚刚是在看手表上的时间。
他揉了揉贴在手机旁的耳朵,加快语速说:“你送狄乐安的礼物多少钱?我支付宝转给你……微信也行。”
手机里传来一道很轻的笑声,岑宴秋报了一个数字,狄琛有些生气地打断道:“我在网上查过价格了,是你说的两倍。”
“还有一个,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岑宴秋拖着行李箱,手里攥着一张日期是三年前的机票:“你猜。”
狄琛心想肯定是狄乐安知情不报,他转身拉开单元楼大门就要往楼上跑,结果这时候岑宴秋在电话里直接揭晓答案,说是一枚平安扣。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狄琛。”岑宴秋说,“当时决定要送给你,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不小心拖了六年,人一辈子也没多少个六年。”
狄琛的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下来,他手机音量开得很大,楼道里铺满了岑宴秋的回音,好像纷纷扬扬的尘埃,在他头顶上飘扬着,落了他满头,但他却舍不得拍开。
说没有感情是假的,说往前看也是假的,如果真的这么容易放下,世界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在原地兜兜转转的人?
这种事,就跟鬼打墙一个样。
“怎么又不说话?”岑宴秋在电话里问他,声音轻轻的,像哄小朋友。
须臾,他自己又自言自语道:“好吧,不说话也可以。”
狄琛双腿仿佛灌了铅,抬不动,宛如两根石柱一般矗立在楼道中间。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到岑宴秋那句近乎喃喃的坦白。
他说,怎么办呢,我还是好爱你。
另一头没有声音了,狄琛恍恍惚惚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一看,仍在通话中,屏幕上放的时间显示他们已经打了将近半个小时的电话。
“岑宴秋,你说你二十分钟后登机。”
飞机上不能打电话,这个狄琛还是知道的。
对方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相应的话术,说他把机票改签了,改到两小时后。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谷溪?”狄琛手指勾着钥匙圈,语气松动一些,“平安扣我不要,你拿走。”
“……三天后吧。”假装行程很多,其实已经请了年假的岑宴秋如是说。
“三天后,记得给我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