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城山点了个外卖, 外卖快送到的时候,路城山兜了个围裙,起锅烧油, 搅了两颗鸡蛋,番茄切块, 煮了一锅汤。
裴淞两只手捧着碗, 吸溜着喝了一口。
“烫。”裴淞说。
烫的, 但是顺着喉咙滚进胃里, 听着外面浇花似的雨, 很舒服。
“烫就放下,凉着。”路城山说。
接着外卖送到了,路城山去门口拿进来,点了几道家常菜。这几天, 裴淞超负荷工作, 不仅5小时的练车,还要帮维修组一起改车。仓房仓库停车场赛道,来来回回地跑啊折腾的,相当累人。
路城山预料到了, 点了三份米饭, 果然, 裴淞一个人吃了一盒半。
最后裴淞强撑着强烈的困意, 要求睡书房,无论如何都要睡书房, 让路城山觉得蹊跷。
但故事的结果是裴淞一无所获。
吃完晚饭后路城山给书房那张床多铺了一层垫褥, 换上了干净的新床单, 拿来了主卧一个极度舒适的羽毛枕。
然后裴淞洗完澡睡下,伴随着书房外面路城山刷锅洗碗的声音, 和窗外的雨声,直接睡死过去,一直到次日天亮。
又是六点半。
又是天光微醒。
裴淞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翻下来,身上穿着大一号的,路城山的黑色工字背心和短裤衩,六点半挺冷的。雨后降温的清晨,职业赛车手扶着书房书柜的玻璃门,正在和内心的道德感做最后的厮杀。
打开看看吧,为了车队。
你不能窥探别人的东西,这和入室行窃有什么区别。
疯狂挣扎的大脑,因纠结而僵硬的表情,冻的哆哆嗦嗦的小腿肚子,在书柜玻璃门的倒影里,组成了一位不知如何是好的赛车手和一颗不太勇敢的心。
但其实这书柜的玻璃门起不到任何遮蔽信息的作用,但隔着玻璃看,和打开门去翻,是两种概念。
书柜里不全是书,放了一些摆件和奖杯,一些赛车的、摩托车的模型。书大部分是工具书,汽车维修,汽车历史,工业文化之类。
裴淞很快看见了可能是他想要的东西,在书柜底下,有几个又旧又厚的笔记本……有几个本子在书脊处有了裂痕,里面很明显夹着一些便签,和其他纸质资料,所以无法完全合起来,以一个扇形的状态张开着放。
紧接着,裴淞看见,这个笔记本上面一栏,放了些私人物品。路城山的卧室他睡过,卧室里没有衣帽间,所以路城山把一些腕表、腰带、领带以及领带夹什么的,都塞在这里面。
然后裴淞在那一堆东西里,看见了……自己当初在萨博93车屁股上贴的那个“实力”标。
明黄色的车贴,他入职的那天,被向海宁和陈宪忽悠的实习贴。他自己描着写成了“实力”,就斜斜地靠在路城山一条卷起来的领带旁边。
实力啊……裴淞看着里面的实力标,又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
算了。
他折回床上,钻回尚有余温的被窝里。
那张标让他醒悟了。
贴实力标的人,偷什么技术数据,翻什么书柜。
什么合理碰撞什么勒芒起跑,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虚无缥缈。
这波回笼觉直接把意识睡模糊了,路城山敲了三遍门里面都没个响,第三遍开门进来,看见床上的人酣睡着,看上去很舒服,像村里田埂上晒太阳的小狗。路城山走过去连着棉被推了推他:“裴淞。”
裴淞幽幽转醒,睁不开的眼睛努力眨了几下,然后含糊不清地问:“路工怎么会在我宿舍?”
路城山回答他:“抓你上班来了。”
“哦……”裴淞把棉被往上拽了拽,“这样啊。”
早晨二人双双迟到,在姜蝶的注目礼下进来仓房。今天车已经基本确定,最后的问题就是车门。
为了让赛车轻量化,车重维持在1400公斤,全车除了ECU系统之外,没有任何电控设备,全机械。
所以车门非常、非常的难关。
“胳膊抡圆了关!”郭工在通话器里三个人说,“用力一点!没吃早饭吗!”
赛道边,三个人从车里下来,尤其裴淞那个车门,他狠灌了两回,那车门都没关死。他把护目镜推上去,喘得不行:“我草,这车门他妈的,天生反骨?”
向海宁走过来:“我试试。”
咣!
吱——
车门晃悠悠地又滑开了。
接着回去仓房里找维修工,郭工说这个门,是最原始的富康的车门卡扣。他们这个年纪,对富康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然后郭工又说,就是90年代北京出租车。
三人“哦~”着恍然大悟,那个年代的出租车,几乎每个司机师傅都会叮嘱“用力关门”。
点完头觉得还是不太对。
那时候的车门有这么难关吗?
再想多问两句的时候,郭工已经点根烟缓缓离开了……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不做二不休,把那车门把手直接卸下来,果然,裴淞这辆斯柯达门把手里的支撑轴已经断掉了,根本不可能咬住锁头。
郭工溜达到仓房后门之后,噌地窜走了。
向海宁和陈宪拔腿就追。
“我……靠。”裴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门把手里面,那个如秋风枯柳的支撑轴,咬牙切齿,“这他妈让我胳膊抡圆了关?我上次被人这么耍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八年前发生了什么?”身后传来成年男性的嗓音,沉如深潭。
裴淞抬头看向仓房顶灯,答道:“八年前,我爸忽悠我穿我姐的裙子,拿着我姐的身份证,带我去报名职业组卡丁车,信誓旦旦地告诉我绝对不会有人能识破。”
“……”路城山的沉默比外面晴空劈下的惊雷还震耳。
轰——
裴淞扭头,看出仓房外面:“我靠又要下雨?”
路城山脱口而出:“意思是晚上你又要跟我回家?”
等等。
等等,路城山。他狠咬了一下自己后槽牙,正准备说“不如我给你KTM焊个顶得了”的时候,裴淞唰地回头——
双眼略带愧疚,像那个不得不把孤苦老人独留在家中的不孝子。
“不好意思啊路工,今天宝盟回来,我过两天再去陪你可以吗?”
“……”路城山无端联想到当初他那句:我孝顺路工一辈子。
他吸一口气:“让让。”
“什么?”裴淞疑惑。
路城山从工装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螺丝刀:“我给你换个车把手。”
“喔。”裴淞让开一个位置。
路城山把他车上这个支撑轴断掉的把手拆下来,去仓库里拿了个新的,回来装上。
傍晚下班时间果然下了大雨,东南沿海城市就是这样,秋天降温后持续地降雨。裴淞决定叫个车回学校,车队仓房这里是很偏的郊区,这一带除了他们车队赛车场,还有一个废弃的厂房,以及烂尾楼。
太阳一落山就特别荒凉,更别提这瓢泼大雨。
裴淞看着手机上的叫车软件,把红包加到了30块,再看向仓房外面,一块防水布被风吹到赛道围栏上。
裴淞顺着防水布被吹走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盖在一组底板上的。他准备冲进雨里,去捡防水布,刚迈出一步,被人捞着胳膊拽了回来。
他回头,路城山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走进大雨中。
路城山没走那么远去赛道上捡防水布,而是一手拖一个,把两个底板拖进了仓房里,靠着墙放。
不过两三分钟,路城山淋了个透。
裴淞找了一圈没找到毛巾,仓房里只有擦机油的抹布。路城山把身上湿透的卫衣直接脱下来,里面是一件纯色的黑T恤,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啊。”裴淞低头看了眼手机,无人接单,“好。”
时间是傍晚将近七点,同事们先后忙完自己的下班走了。
裴淞要等路城山最后做个收尾工作,他呢,百般无聊,坐在升降机上,用遥控器把自己升起来、降下去。
这升降机是用来升车的,好让底盘一目了然。
结果……
“呃。”裴淞猛按遥控器上的降键,“靠。”
升降机“咣”了一下,锁链不动了,卡死了。
倒霉孩子,物理层面上的,倒霉孩子。
“救救我。”裴淞说。
路城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去GT组帮他们校对完两台发动机之后,回来他的车手在天花板上。
物理意义的天花板,熊孩子把升降台升到了最高挡。
距离地面将近4米。
裴淞硬跳是可以跳下去的,也就一层楼高的样子,但问题是这升降台可能被他玩坏了,所以他才呆在上面,一直到路城山回来。
路城山仰着头,和他四目相对。
跳过了无意义的对话,比如,你为什么在上面,再比如,你为什么下不来了。
因为答案呼之欲出,为什么在上面,是因为上去玩,为什么下不来,估计是升降台锁链卡死了。
路城山先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过五分,他双臂张开:“跳。”
嘭!
他落进路城山怀里的瞬间,路城山立刻收紧手臂把他稳稳抱住。
路城山下盘极稳,纹丝不动,手臂力量惊人,圈在裴淞的后背,甚至裴淞的脚离地面差不多还有三公分。
裴淞一个成年男性砸进怀里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撞在路城山坚实的胸膛上时,裴淞遭受撞击发出一声闷哼。
而路城山从心理上,感觉自己中弹了。
感觉被裴淞击中,心脏被贯穿,从胸腔到后背,无法呼吸,只能紧紧抱着这个人以堵住伤口。
“我好像把它玩坏了。”裴淞站好,回头看看升降机,又扭头看路城山。
太近了,路城山心跳还有些紊乱,于是他后退一步:“明天再说吧。”
刚刚喊跳的时候,裴淞不带任何犹豫,甚至不问一句你能不能接得住。他知道自己接得住裴淞,其实接住就行了,但他满怀抱住,私心抱得非常紧。
甚至偷偷嗅了一下他的气味。
阿波罗ie从停车场侧门开出去,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展厅,有个女生撑伞出来,走到展厅门口,伞面挪到另一个女生头上。
原来是商瑢过来接戴薇薇下班,两个人躲进伞下,紧紧挨着,在风雨中一起钻进出租车。
裴淞还看着车窗外面,然后叹了口气,忽然喃喃说:“谈恋爱真好。”
“嗯?”路城山蹙眉,“怎么忽然说这个。”
“商瑢来接薇薇姐下班了。”裴淞说,“这么大的雨,我妈都未必会来接我。”
说完,裴淞补充:“因为她很多鞋的鞋底都不能沾水。”
路城山笑笑:“我这不是在送你吗。”
“也对。”裴淞摸摸阿波罗的车门内饰,“有路工真好。”
一个没心没肺地抚摸着超跑的内部侧柱。
另一个兀自在乱糟糟的心底里敲锣打鼓。
第32章 二更
秋后的大雨一连下了三天。
终于这天, 虽说没出太阳,但雨可算是停了。
雨停之后,裴淞打算回家换一箱子厚衣服, 再顺便把他的老战友,KTM X-Bow, 留在家里的车库。
生来没顶儿的车, 已经不适合在秋冬多雨的东南沿海城市里继续浪了。
虽说这车里所有的按键和方向盘以及座椅等等设备都防水, 但车主他不防水。
今天从学校出来之后去了趟汽配城, 买防冻液和玻璃水, 很巧的碰见了路城山。于是盛情邀请路城山和自己一起回家偷车。
不是,是偷偷换辆车。
路城山今天骑摩托出来,就把摩托暂时寄放在汽配城的店老板这里,坐进了裴淞的KTM。
不得不说这刚下过雨的十月里, 开着敞篷跑在内环南线, 委实是被秋风刮得脑袋疼。
还有高架桥上其他车主投来的看傻逼的目光。
裴淞家的车库挺大的,加上KTM,停着7辆车,以及裴淞父母今天没在家, 可能一人一辆车在外面。
这么说来, 就是三个人拥有9台车。路城山大致看了一圈, 加上KTM, 4台跑车,1辆商务车, 2辆性能车, 2辆越野。
可真是实打实的一家子。
裴淞的行李箱立在车库门口, 他正在思考开什么车出去。
“红标本田思域?”路城山给了一个建议。
裴淞回头,思索片刻:“虽然俗话说‘不怕保时捷的911, 就怕本田带红标’,但我其实不太喜欢性能车。”
“看出来了。”路城山继续往前走,然后停在奥迪Horch前面,端详了片刻,“你父亲买车的眼光挺好。”
裴淞笑笑:“是吧,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车,但那时候条件不允许。”
路城山点头,表示理解。
赛车这件事真正传到中国的时候是先从广州摩托跑山开始流行,后来流行到上海,可上海没什么山,只有高架桥。
几十年前可没有电子监控限速,全靠交警在路上抓现行。所以偶尔会出现飙车族在前面逃,交警在后面摁着喇叭追的画面。往往前面的飙车会幻视自己是美墨边境的法外狂徒,甚至有的会开着车窗边踩油门边猴叫。
在那个时代,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上海“古惑仔”,超帅。
裴淞他爸属于胆小但爱看的,眼见着一辆辆非法改装的家用车在深夜的大马路上,排气管像机关枪,可真帅。不过老裴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这东西是违法的,所以在那个年代研究了一下正规赛车。
再后来,老裴有了小裴,不得不收起梦想,潜心挣钱。
到今天,就是现在这样了。老裴夫妇供出了赛车手小裴。小裴将在明天上午前往上海国际赛车场,参加十月最受瞩目的竞速赛事。
路城山想起裴淞的履历:“你父亲陪你去过环塔拉力赛是吗?”
“嗯。”裴淞用手扣扣捷豹立标上的豹子脑袋,说,“高三毕业嘛,就去报名了体验组,我爸给我当领航,但其实他看不懂路书我也听不懂路书,我俩就在路上跑别人的车辙印。”
“拉力赛,跑前车车辙,很稳妥的选择。”
想到这事儿裴淞就笑了:“不过当时有一个赛段,我在相信前车辙,和相信我爸之间,选择了相信我爸,然后我俩开进沟里了。”
路城山一笑:“是你退赛的麦盖提赛段?”
“不是。”裴淞摇头,“是月亮泊那个赛段,我爸跟我又把车从沟里推上来,继续开走了。”
“啊。”裴淞走着走着,停在一辆越野面前,接着绽放出笑颜,说,“路工!没见过的!是新车!我爸新买的!就它了!”
老裴听说小裴今儿回家换车,当即撂下文件盖上电脑。四点半的会议取消,三点五十从公司往外跑,一路压着限速狂飙,就为了挽救车库里他刚买的捷豹。
结果还是来晚了一步。
好消息是,小裴没相中新款捷豹。
坏消息是,小裴开走了老裴上个月从广西十万大山开回来的功勋战车——福特烈马Bronco。
小裴刚刚将车开出车库,便听见侧翼一声尖锐的鸣笛,伴随着浑厚洪亮的一声——
“裴!淞!!”
裴淞一楞,路城山降下车窗看过去,只见一辆奥迪R8响着喇叭闪着远光,以及从主驾驶车窗探出来半个身子。
路城山刚想问裴淞,那位是不是你父亲,裴淞一句“路工坐稳”然后轰出一脚油门。福特烈马当真是烈马,伴随着小区里被惊起的狗叫,裴淞直接轰着油门、挠地烧胎,原地转向180度,车头对准小区大门。
坦白讲,路城山在听见那句“路工坐稳”之前,是打算下车去跟裴淞父亲打个招呼的,那是基本的礼貌。
但福特烈马迅猛的动力,主驾驶这位职业赛车手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同样没给路城山这个机会的,是小区保安亭里的大叔,大叔认得这辆车,眼看着这福特烈马一副要撞杆儿的势头冲过来,大叔提前抬起了小区门口的杆。
“那……”路城山看着自己这边的后视镜,“那是你父亲吧?”
“是。”裴淞左手扶方向盘,右手在中控杯架这儿摸了摸,对这辆车还不熟,“靠,调模式那个圈儿呢,路工帮我转到攀岩模式。”
“……”路城山很少有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看着裴淞压着最高限速超过前面的马自达6,问,“攀岩模式?”
四条车道的内环线在前方匝道通向城市外环,匝道三角区例行交警站那儿值班,裴淞看了眼自己这边后视镜,给前车打了两下远光,边超车边说:“我爸开的R8,他底盘低,跑不了土路,一会儿咱们出了外环直接上山,然后从葛西村走田埂绕过市郊水库,就能把我爸甩开了。”
这个路线非常合理,合理到路城山竟然在第一时间没能问他为什么不跟你爸好好说说。
小裴自然车技卓绝,但老裴也不赖。
下午四点的内环南线转上长江二桥,两辆车你追我赶,超车变道并线,期间路城山下意识犯了职业病,指挥了一下裴淞,提醒他前方可以收油上坡虚晃一枪,搞不好能把他爸骗去坡上。
结果他爸察觉不对时一个狠打方向,后轮都嘶鸣了,生生又追了上来。
紧接着老裴的电话打了进来,车载中控上,裴淞不得已接听,老裴凄厉的声音从烈马的音响中传出来:“裴淞!你真好眼光!儿子偷爹不算贼是吧!?偏偏偷你爹最喜欢的!?”
裴淞:“您都说了不算贼,还追、还追!还闪我!?别闪远光了您那是奥迪,鸡该打鸣了,以为太阳今儿升两回!”
老裴:“你小子再给我跑!还提速!老子花钱送你学车就是让你飚你老子的!?”
裴淞:“您看,这就叫自食恶果,当年要是送我去当宇航员或者开个战斗机,今儿您也不用追了,直接高射火炮击落我!”
老裴:“你给我停下!!”
小裴:“我就要这辆!!”
老裴:“我告诉你妈!!”
小裴:“哇你们经商之人果真阴险!”
路城山头有点疼。
他今天就是单纯出来去汽配城给自己的摩托车车头装个钛尺而已……
此时总工程师坐在副驾驶,听着这对父子你来我往旗鼓相当,以及裴淞因为被电话打断了导航而开错了岔路口,没有从外环前往葛西村,而是上了……高速公路。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烈马已经通过了ETC闸口,道边儿上竖着一个“浙江欢迎您”的牌子。
“我靠。”裴淞看着牌儿,“我想去水库,结果到了西湖?”
路城山僵硬地扯扯嘴角:“你再顺着这条高速开下去就是上海了。”
网上不是流行一句话吗,青春没有售价,前方到站拉萨;这回好了,老爸火力全开,油门直达上海。
裴淞已经上了高速,并且这段是高速公路的一截长路段,足有40多公里。
从40多公里外下高速再调头回来,满打满算就是80多公里,不划算了,从车损、时间、油耗上来看,折回来都不划算了。
“那……”裴淞试探着说,“那我们不如……就先……去上海?”
这车后备箱里刚好是裴淞收拾的一箱子秋季的衣服。
福特烈马以110多的速度跟着高速上的车流,天色已暗,大家开着车灯,路城山叹气:“直接去吧。”
真是相当神奇的一天。
路城山只是在中午吃完饭之后骑摩托去汽配城,偶遇了买消耗品的裴淞,然后被裴淞一句“一起去挑车啊”忽悠去了裴淞家里。
再一抬头,好嘛,到上海了。
别人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是马未动粮草未动,将士先到了前线。
甚至都已经过了省界了,裴淞还试探着问路城山:“我爸没追上来吧?”
路城山苦笑:“你也该对自己车技有点信心吧。”
“也对。”裴淞点头。
开上高速之后裴淞处于110公里上下的巡航状态,这辆车是今年福特出的新款烈马,7种驾驶模式,车顶车门车身全部可卸,最后能拆成一辆只有支撑柱的,四面八方都透风的全敞越野。
是挺帅的,驾驶体验也特别好。
但车太高了,在高速上风阻声音大,很吵。好在车里的两个人都对风阻气流声习惯了。
“不好意思啊。”裴淞这时候想起来路城山了,“一个不小心,直接给您拉来上海了。”
路城山在副驾驶靠着:“上贼船是这样的。”
“都说了不算贼。”裴淞嘟囔。
路城山笑笑:“开累了告诉我。”
“不累。”裴淞说。
熊孩子是这样的,身上用不完的劲儿。高速公路是比较舒服的驾驶状态,到服务区加了个油,路城山去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了点咖啡和零食。
裴淞在95汽油的价目表前面伸懒腰,然后扭头,对路城山笑着,小声说:“看,电车都在那排队充电呢。”
路城山瞄了眼,往上海方向的车流量挺大,电车也多,服务区充电桩的数量有限,绿牌车都在那儿排着队。
“但充电桩可以抽烟,加油站不行。”路城山递给他一包小饼干,“垫垫,到了上海再吃吧。”
加完油继续上路,天色已经全暗,天黑视野不好的情况下,高速上的车都没有开得很快,大家稳固向前。
裴淞在路上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妈妈呵斥了他几句,说看你给你爸气的,那他新买的车你就给薅去了。
裴淞也委屈,裴淞说:“本来说好了今年生日给我买辆带顶儿的车,那你们没给买,我自取一辆怎么了嘛。”
裴淞妈妈说:“欠着吧,带顶儿的车当新年礼物吧,今年家里忙死了。”
裴淞扶着方向盘:“好吧,我快到上海了,酒店住下了再给你打电话。”
“行,开车小心点儿。”裴淞妈妈说,“生日快乐啊儿子。”
“嗯!妈拜拜~”
电话挂断的时候路城山一楞,问:“你生日?今天?不是10月21,明天吗?”
“对。”裴淞点点头,“明天不是比赛嘛,肯定没空跟她打电话了,你怎么知道我明天生日?哦!我简历天天贴在你柜门上,你过目不忘呀路工。”
“嗯……”路城山清了清嗓子,善良的男大学生,顺带帮自己辩解了。
到这里,下一个高速出口就是往上海市区。其实按照原本的行程计划的话,是明天上午到,提前了一晚而已。
但现在摆在面前的另一个问题是,他们预定的酒店,明天中午才能入住。裴淞的导航设定的是赛车场,快开到的时候,他让路城山搜一搜附近哪家酒店还有空房。
不出预料的,由于明天的比赛,观赛车迷,以及提前到上海的车队车组,已经把方圆20公里住满了。
“全满。”路城山熄屏。
裴淞无言蹙眉,脑袋瓜正嗖嗖地转。其实住远一点也无妨,因为比赛在下午两点,但也不能太远,明天肯定会很堵。
裴淞:“那再远点儿的呢?”
“我搜一下……”
“等下!”裴淞忽然来了灵感,“我想到了!”
“嗯?”路城山疑惑。
一个半小时后。
福特烈马在车位上停稳,裴淞说:“下车。”
他们来到了……迪士尼。
迪士尼距离上赛的车程一个半小时左右,不能说近但也不算远,算是可选范围内环境最好的了。
今天零点一过,裴淞就二十四岁了。
路城山和他在前台开了一间双床房,前台的姑娘说马上乐园里9点30左右放烟火,可以坐车进去,也可以在酒店的天台看。
路城山这边扶着裴淞的行李箱,问:“你想去里面看吗?”
“不了,太多人。”裴淞说,“而且我饿了。”
路城山加钱升级了房型,接着去餐厅吃饭。餐厅的服务员送了几张贴纸,裴淞随手撕开一个米奇贴在手机背面。
路城山的那个贴纸就有点不太好贴了,因为他那个是玲娜贝尔。
房间里两张1米5的床,床头有星光灯。
“哦~能直接看到城堡。”裴淞走到窗边说,“我第一次来迪士尼。”
路城山没有换洗衣服,正在用手机点外卖,买内裤。然后加了一下酒店客服的好友,问他们现在有没有蛋糕。
随口应了句:“我也是。”
“你也是第一次来?”裴淞回头,“啊,可惜了,早知道就坐车进里面看了。”
路城山收起手机:“一样的。”
房间窗户正对着城堡,视野很不错。没一会路城山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外卖,结果来电人是孙经理。
路城山接起来:“喂?……哦明天……明天不用去接我了。嗯……因为,我已经在上海了。”
路城山:“啊,但你还得去我家一趟,门锁密码你记得吧?沙发上有我的包,帮我把包带过来。”
路城山:“至于我为什么已经在上海……”
他看了眼裴淞,裴淞在憋笑。
“……说来话长。”
第33章
零点送上来的蛋糕是米奇脑袋形状的巧克力慕斯蛋糕, 裴淞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正准备发朋友圈,被路城山按下了手机屏幕。
“记得屏蔽营养师。”路城山说。
裴淞恍然:“好。”
“生日快乐。”路城山说。
最后两个人一人吃了米奇的一只耳朵,剩下一块圆形蛋糕放进房间的冰箱里。
得早点睡觉。虽然比赛在下午, 但明天车组抵达赛道,有一堆事情要忙。要检查赛车在运输过程中有没有损坏, 要检查P房里的设备情况。
如果是明星车手, 就更要早点到, 会有采访, 和车迷见面会。
其实外面的讨论度以及今年的成绩来看, 裴淞也应该早点过去,裴淞的采访其实挺多的。但他这张嘴……算了。
次日一早,拎上只剩一张米奇脸的蛋糕驱车前往赛车场。
“昨天还是昏昏沉沉的,今天就出这么大太阳。”裴淞熄火下车, 抬头道。
路城山从副驾驶下来:“挺好的, 地面温度应该……不要蹲下来摸,赛道和停车场的地面材质不一样。”
“哦。”裴淞腰弯一半,直了回来,龇牙笑笑。
P房里有冰箱, 用来存放饮料, 也有冷冻层, 冷冻层里全都是冰块, 为车手降温用。
孙旭把路城山的包带来了,包里是他的电脑和换洗衣服。
几个小工正在把三辆赛车依次从运输箱里推下来, 其他维修工在测试控制台的机器, 赛车就位之后, 维修工启动赛车里的ECU,连上控制台, 继续测试数据。
车手去更衣室里换赛服,孙旭还是很好奇为什么路城山先一步来了上海,但又不敢问,抱着文件夹跟在他后面。
“路工路工,外面有车迷问,能不能进来要几张签名照。”
路城山:“问车手吧。”
“好嘞好嘞。”孙旭点头,“哦对了,你和小裴那个广告,这会儿在赛道上放着呢。”
“是轮胎的广告。”路城山纠正他。
孙旭抿嘴:“嗯嗯。”
外面赛道有不少观众被这条广告吸引了注意力,广告画面里两辆阿波罗ie在秋风颜色的盘山公路上,以极其专业的交叉式赛道走线交缠向前。
专业的赛车手,专业的摄制组。
穿梭机镜头跟着两辆车一起穿过桥洞,画面一个转瞬的敏感,递进叠交的发动机声浪从赛道的音响里投放在艳阳之下。
紧接着,观众席中有人惊呼:“我草!影子漂移!”
“牛逼了!”
“什么什么?”有人不太懂,“什么叫影子漂移?”
旁边人解释道:“也叫并排漂移,就是两辆车贴得特别近,同时以高速进弯,同时咬住弯心的时候,后车的打方向,前轮会去拍到前车的车门板……唉你看就是现在这样,然后,后车钟摆的一瞬间,插入前车的内线。”
恰好,广告正放到这个部分,两辆车默契丝滑地交换位置,交叉并行,互相插对方的内线,在出弯的时候再转去外线。
卷起的落叶以及路边颤动的枝桠可以想见车速起码在150km/h,已经有人在微博开始搜这段广告的完整版,广告的最后,字幕中出现了两位驾驶员的名字。
裴淞、路城山。
“哇靠——”有人惊呼,“是路城山啊!不奇怪了!”
“裴淞?裴淞是ST那个新来的车手吗?”
“是是是,就是他!”
“啊!我朋友圈有人要到裴淞签名照了!”
另一边。ST车队P房。
“人呢?”路城山环视一圈。
孙旭领着裴淞回来:“这儿呢这儿呢,哪来这么多车迷我服了。”
孙旭拉着裴淞绕过停车区,回头叮嘱裴淞别踩着地上的工具:“来了路工,路工,小裴头盔找不见了,我去找个备用盔。”
“在我这。”路城山说,“他头盔……在我这。”
“哦是吗!”孙旭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先过去赛事中心了啊。”
裴淞一边把赛服领子的魔术贴揭开重新贴上,边问路城山:“我头盔呢?”
路城山清清嗓子,拎起地上他的包。就普通的黑色防水大书包,足够大,走的就是一个实用风。
接着路城山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球形物体,包着防尘布,从外观上看,是个头盔。
“是、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路城山难得的,讲话磕巴了一下。
“哦——”裴淞两眼放光,双手接过来,摘掉防尘罩,“哇——!!”
碳纤维的全包式赛用头盔,亮点在于,它的涂装是一只小熊头。路城山在保留了广告的前提下,请人在头盔上画了个赛车手小熊。
裴淞端着头盔细细欣赏,然后戴在脑袋上,护目镜推开:“路工,帅不?”
“……帅。”
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所有设备调试完毕后,各个车组启动赛车,在维修通道上重复熄火、点火的操作以测试启动机。
紧接着所有人去赛事中心开会,这期间赛车手需要穿完整的赛服和护具在赛事中心拍照。
期间营养师过来给三个车手一人一根蛋白棒,和一些果蔬汁,就算作午饭。
“新头盔啊!”向海宁说。
裴淞抱着头盔点头:“路工送的生日礼物。”
“哦!你今天生日呀!”姜蝶忽然出现在向海宁和裴淞中间,一边胳膊搂一个,三人走向车队P房,“小裴,昨晚跟路工一起过生日呢?”
裴淞:“……说来话长。”
这事儿说起来真的很长,而且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被自己亲爸追了十多公里直接逃到上海。
所幸姜蝶这会儿忙,没时间听,于是说:“那你先整理一下前因后果和中间高潮,等比赛结束再与我细细道来。”
“?”裴淞不解。
姜蝶拍拍俩人的肩膀先走一步,向海宁则凑过来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新头盔。
叹道:“哇,车组里其他人过生日,路工都是平等的800块红包,你居然有礼物。”
裴淞听完有些走神,尔后说:“啊,可、可能是因为……今天比赛吧,就顺手给了我个新盔。”
“哦!”向海宁点点头,“有道理。”
裴淞知道这不是顺手给的新盔,因为头盔上的小熊,和他一贯爱穿的小熊T恤一模一样。
“你俩走快点儿!”陈宪从后面走过来,“溜达什么呢,也不嫌热。”
是挺热的,今天秋老虎来势汹汹,赛会给出的当下气温是34摄氏度。
其实赛车手对高温天是又爱又恨,高温暖胎快,但高温穿着防火赛服,被关在没空调不能开窗的车里几个钟头,实在是……
算了。
裴淞扬起了嘴角,抱着他的新头盔。
如果一辆车不能让它的主人兴奋起来,那么它就仅仅是一个交通工具。
他很兴奋。
在P房角落里的凳上坐着,听着检车设备滋滋地响,听着维修工手里的工具当啷当啷,想着马上就能听见路城山的两个字,落车。
“笑这么瘆人。”陈宪走过来,递给他一瓶运动饮料,“魔怔啦?”
裴淞接过拧开:“只是单纯有点太期待了。”
“今天确实。”陈宪坐下来喝水。
今天确实值得期待,国内鲜少有这种碰撞赛。早上各个车队的赛车进P房后,所有人都出来串门看别人家的车。
“PM家的那辆看着跟他妈装甲车似的。”陈宪说,“还有WK,尼克·菲斯那小老外,让他车迷弄那拳头邦邦砸他车门,说他们车门板这回用的钛钢板,还强化的。”
裴淞冷笑:“傻逼。”
“起来。”头顶一道凉薄的声线。
面前忽然罩下个人影,陈宪嘴里的饮料咽下肚后当即反应过来了什么,到抽一口冷气后噌地溜开。
这会儿路城山衣服上脏兮兮的,土啊灰啊机油,一块块。
“啊?”裴淞疑惑,抬头望着他,超清澈,“起来做什么?”
路城山手腕上戴一块Apple Watch,他面无表情地将表面朝向裴淞。裴淞下意识歪头看他表盘,上面显示着——13:57。
裴淞到抽一口凉气抱着头盔跑了出去。
两点就比赛了,他居然还在这儿坐着唠嗑。路城山叹了口气,一回头,姜蝶笑吟吟地站在他后面。
姜蝶笑得那叫一个阴险。
不过工作时间,姜蝶说:“外面有个导演,想比赛结束后见见裴淞。”
“导演?”路城山疑惑,“导演见裴淞干什么。”
姜蝶耸肩:“不知道,可能看小裴样貌不错,想捧他出道?”
说完,姜蝶回头看了眼车手们称重的方向,然后小声说:“路工,万一人家全款付了小裴在我们这儿的违约金,把人挖走了怎么办……要不等今天跑完,先去跟小裴探个底?”
“那是裴淞的自由。”路城山说,“我是工程师不是绑匪,你告诉那导演,正赛全部结束了再说。”
姜蝶点头说好。
两点整,比赛正式开始。
这次圈速赛取消练习赛和排位赛,采用勒芒式起跑,24台参赛车辆分为两组,一组12台车。此时,12辆赛车被维修工们推到赛道最左边,车手们站在赛道右侧。
通常情况下,用练习赛决定排位赛的发车位置,排位赛决定正赛发车位置。但这次,12辆赛车排成一列,谁先跑到、坐进车里,谁就先发车。
公平起见,排在第一辆的车手,距离赛车最远,以此类推,末位赛车的车手距离赛车最近。
接着,枪响起跑。
解说:“枪响了!12位赛车手同时跑向他们的赛车!”
解说:“诶?杨春飞拉不开车门?怎么会这样??”
解说:“好的这边,裴淞、尼克·菲斯、向海宁三人几乎同时最先上车,紧接着第二波末位的陈宪也坐进了赛车里,陈宪选择直接抽头转向猛给一脚油进入赛道!”
勒芒式起跑就是这样,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戏剧事件。
杨春飞人都傻了,这车门跟焊死了似的怎么拽都拽不开。裴淞路过杨春飞的位置的时候多瞄了两眼,叹道:“居然倒霉成这样。”
“专心。”路城山在通话器里说。
解说:“第一梯队进入赛道的是裴淞、尼克·菲斯、陈宪、向海宁。ST车队今天三位车手的表现都相当不错,现在我们的导播放出了所有赛车的参数。ST,幽灵虎车队,他们是三台斯柯达法比亚,搭载一个V6引擎,根据他们报备的信息来看,三台赛车里,除了ESU,没有任何电子辅助系统。”
“真·全机械!”
全机械的赛车需要在过弯的时候主动地、人为地、完全地操纵赛车。
裴淞进入3号弯,甩尾、抱死后轮、重刹之下赛车产生重心前移,把前轮按死在地面,让前轮产生稳固的抓地力,接着持续轰着油门,把车尾甩出去。
解说:“非常漂亮的甩尾漂移,裴淞这边过掉3号弯的时候,杨春飞终于把车门打开了……这,这还怎么追啊,PM车队会上报机械故障退赛吗?”
解说:“镜头看到目前领跑的裴淞,尼克·菲斯紧随其后咬得很紧,今天赛道温度37,大家的轮胎还没有到最佳工作温度,菲斯看起来准备抽头超车了——”
通话器里,路城山:“裴淞,走外线卡他。”
“收到。”
导播推了个特写,镜头里是裴淞小熊涂装的头盔,裴淞的护目镜贴了太阳膜,导播直接把镜头推到小熊的眼睛。
外线防守的好处是,在下一个弯进弯的时候,外线的车可以直接走进内线以拉开车距。
但尼克·菲斯没那么好甩开,不过好消息是陈宪在P3的位置,正在对菲斯发起猛攻。三台车在直道上缠斗,路城山抬眼看了看直播画面,完全俯视的视角下,两台斯柯达在配合试图夹击尼克·菲斯。
合理碰撞这不就来了。
姜蝶对路城山示意了一下,路城山点头。
接着。
“裴淞,我需要你收些油门,陈宪会追上来,你们两个人架着菲斯过弯。”
裴淞在护目镜后眯了眯眼:“好。”
解说:“哦?怎么感觉裴淞的速度掉了一些下来,遥测数据显示他的发动机转速来到了8000转,难道出现什么故障了吗——啊不是!看这个高速弯!”
解说:“两台斯柯达同时向菲斯的车并了过去!三辆车!三辆车并排进弯吗?!裴淞和陈宪把菲斯夹在中间——左右夹击!又撞了一下!菲斯慌了!其实以WK车队这次赛车调校的参数来看,菲斯真不用慌,他的钛钢门板非常耐撞,甚至连引擎盖都没有翘起来一点点。”
路城山:“再来一次。”
裴淞:“好!”
裴淞和陈宪故技重施,在两名工程师的指挥下,听着倒数同时向中间转向、撞车。
这玩意一回生二回熟,本来裴淞对这小老外就颇有微词,这回好了,合理合法且合他心意。
紧接着合他心意的事儿又来了,路城山让裴淞和陈宪配合又撞了菲斯第三次。
于是他问:“路工能再——来一次吗?”
“……”路城山在控制台有点无语,“不行,起速度,拉开他。”
“路工今天我生日!”裴淞左手打方向右手拉手刹,左脚循迹刹车右脚持续蓄油,嘴巴脑子眼睛没一个闲着的,“我的生日愿望是再干那小子一次!”
路城山不得不先切到赛会裁判的那条无线电通讯里,对裁判说:“刚才那段TR不能播。”(队内语音)
赛道上一辆辆车轰着油门,走外线的赛车卷起的沙土溅到围网外面,带起一阵虎啸般的风。
起跑的时候裴淞是最快的,跑得最快,钻车钻得最快,点火起步也是最快。到这个时候,轮胎和刹车都在绝佳的工作温度,然而——
“我草杨春飞?”裴淞震惊,“他不是起跑昏厥了吗?”
路城山笑笑:“老牌车手的底蕴。”
PM车队当之无愧的一号车手杨春飞有着6年拉力赛4年场地赛的经验,虽说起跑的时候被那个死活拉不开的车门来了那么一下子,但进入赛道后,从最尾位置连续超车抢到了P2。
甚至杨春飞超过尼克·菲斯的时候,还抬了点儿油门,来给他那四冲程变速箱喘一口气。
菲斯恼羞成怒,踩一脚地板油去撞杨春飞的尾翼。PM车队调校的赛车不像WK有着超强的防御力,杨春飞的车更轻一些,被这么一撞,车头跟着一摆,顺带撞上了裴淞的后轮。
裴淞骂了声“我草”,但他刚刚和陈宪夹击菲斯的时候损失了一个后视镜,他不知道谁在撞他。
于是问路城山:“谁啊我靠素质这么差,路工我能抬油门去跟他肉搏吗?”
路城山:“是杨春飞,他被菲斯撞了波及到你了,开你的别回头。”
裴淞:“你能把我的通话器连到杨春飞头盔里吗?我跟他配合一下,把小老外给做掉。”
“……”路城山把TR又切到裁判线,“刚刚那段TR也不能播。”
接着转回裴淞的TR线:“不行,这是队内语音,切不到其他车队。”
裴淞打小就聪明:“那你直接去他们P房,就在咱隔壁。”
路城山:“杨春飞打算过掉你了,你给我提速度。”
杨春飞的赛车虽然尾翼被菲斯撞掉了小半块,但无伤大雅,有拉力赛经验的老车手对赛车损伤这件事毫不在意。
杨春飞打算抢裴淞的内线,裴淞还存活一个左边后视镜,在后视镜里看见杨春飞的车头之后,裴淞咬牙一狠心——
“对不住了杨哥。”他在头盔里说。
嘭!!!
解说:“裴淞一个神乎其神的推头!Spin半圈击中了杨春飞的大灯!入弯抱住弯心全油出弯!!”
尼克·菲斯在本场撞击中充当战地记者的身份,这种推头打转式撞击颇有几分当年路城山在纳斯卡的影子……
路城山本人微微错愕。
姜蝶直接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倒吸冷气。
这过分迅猛的撞击,让杨春飞的车前大灯碎片打了好几片在菲斯的挡风玻璃上,吓得他立刻自我保护式减速。
这一减速,陈宪越过了杨春飞,虽然压了不少车灯碎片,但没关系,再跑个几圈就进站换胎了。
接着,出了安全车。
赛会派出安全车的时候,赛道上的所有赛车必须减速跟车,不允许超车,也不允许提速。以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工作人员清理赛道。
这样,所有车保持原位置,跟着安全车不快不慢地跑圈。
出安全车的时候有车队召车进站,路城山犹豫了一下,让压了碎片的陈宪先进站。
路城山一个人拎两条轮胎出来,和纳斯卡一样,在赛车进站的时候只允许5名机械师触碰赛车。11秒换完所有轮胎出站,陈宪跟在队末,此时还不能超车。
很快,安全车撤离,裴淞立刻交叉走线压制菲斯,大约是见识到裴淞撞杨春飞的那一下心狠手辣,菲斯竟有些不敢上前。
什么6岁下赛道,什么充沛的赛车文化。
敢不敢来跟我裴淞撞一下?!
秉承着这样的心态,裴淞甚至在某些走线上刻意收起一些油门,佯装松懈,但菲斯还是不敢上来并行。
很快,陈宪仰仗新胎优势上了几个位置之后,路城山觉得差不多了,裴淞轮胎已经进入衰竭,他立刻在这一圈召裴淞进站。
一套新胎开出维修站,新胎的速度可见一斑。
赛道上,路城山让向海宁过掉一辆领克tcr的同时,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的队友。向海宁在通话器里问孙旭,需不需要给裴淞让位置。
孙经理说:“你们正常走线就好。”
结果是向海宁还没来得及说“好的”,裴淞已经排气管差点喷火地从他车旁窜了过去。
今天A组的表现无疑相当有看头,有撞车事故,有精彩的超车。A组的12辆赛车会淘汰掉6辆,明天上午B组的12辆赛车里再淘汰6辆,决赛在明天下午,小组胜出的12辆赛车角逐出本次碰撞圈速赛的冠军。
35圈后,裴淞以A组头名胜出。
今天过于反常的高温,赛车手们平均脱水4斤左右。裴淞过完称后从赛会的称上开下来,他已经热得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头盔里散热散不出去,慢吞吞地用离合带着车速,开到P房门口,熄火,没下车。
裴淞喘气喘得很虚,像刚出生的婴儿还不知道怎么哭似的,憋闷着。
P房里小工还等着裴淞开车门,但里面半天没动静。
倏然,路城山把手里的东西一撂,狂奔出P房,拽开车门,蹲下来解开裴淞身上的六点式安全带,把人打横抱出来。
“孙旭,冰水。”路城山喊道。
“这边这边!”孙经理指了下停车区背面,“早备上了,这桶,这桶冰多!”
P房里放冰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制冰,然后把冰倒进自来水里,让车手跑完之后泡进来。
路城山把他放进最右边,冰最多的那个桶里。这桶是半人高的,类似公共垃圾桶的圆形塑料桶。
裴淞只感觉闷,头昏,被放进冰水桶里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凉爽,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冰呢。
疑惑,抬手挠了挠头,但挠的是头盔。
路城山失笑,把他头盔摘下来,再将他头套拽下来,半蹲着问:“挠头盔?傻了啊?”
裴淞满头的汗像是淋了场雨:“怎么不凉呢?”
“赛服没脱。”路城山说着,伸手撕开他赛服领口的魔术贴。
然后拉链拽下来,里面是一层内衬。防火的赛服非常厚,路城山的手在冰水里帮他脱,两个袖子脱下来,冰块在水里哗啦啦、当啷啷地响。
赛服是连体的,路城山不得不两条胳膊全没进水桶里,再去帮他拽赛服,拽到腰下,扯掉两条裤腿。
“呼……”裴淞感受到冰水了。
路城山把他整个赛服拽出来,水位顿时下去了一小截。
裴淞泡了一会儿,向海宁和陈宪也过来,先后脱了赛服踩进冰桶里。陈宪打趣他:“行不行啊,还让路工抱进来。”
裴淞无力地摇摇头,不太想反驳:“我差点被闷死,我都想好墓志铭了:‘此人曾打破纳斯卡总冠军路城山的卡丁车竞速记录,望周知’。”
陈宪:“……”
路城山:“……”
“等你死了我就把你圈速刷下去。”路城山面无表情道。
裴淞眸光一凛:“太阴险了,那我立刻‘重生之赛车手王者归来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路城山哼笑道:“坟上给你贴个实习标,重生之实习车手归来。”
裴淞瞪大眼睛:“那我夜夜去你梦里在你耳边低语‘发动机供油不畅发动机供油不畅’!”
路城山站直起来,低头、垂眸,笑道:“是的,那个供油不畅的发动机,就给那位‘重生之王者归来’的赛车手。”
裴淞:“……”
姜蝶幽幽地走过来,拍拍路城山的肩膀,把iPad递给他,屏幕上是刚刚上传完毕的数据。
然后姜蝶叹气说:“路工,我以为你是你们俩之间比较成熟的那个。”
第34章
次日早, 十点。B组比赛开始了。
看别人比赛总是比较开心的,出现精彩操作可以笑,撞车了可以笑, 出安全车了更可以笑。
三个人并排在维修通道边盘膝坐地上,一人抱着一瓶运动饮料。
陈宪:“哇, 这是哪个队的, GTR R32?搞这么酷炫?”
向海宁:“是LD车队吧?他们这辆GTR是刚订的新车, 怎么拿新车来跑这个, 不心疼吗。”
裴淞:“GTR R32……是不是把拓海拉爆的那辆?”
两人齐齐看向他, 眼神有点像看二傻,导致裴淞眉头紧锁仔细思考,喃喃道:“你们怎么这个眼神,莫非我记错了?”
说完持续蹙眉:“不能啊, 我不可能记错啊, 钣金王中里毅的车啊。”
“……”陈宪按了按他肩膀,“你没记错,只是我们通常……不会真的说出来,就像你不能真的喊出‘旋风冲锋龙卷风’这种四驱兄弟里的台词。”
“为什么呢。”裴淞眨巴着他男大学生清澈的眼睛, 认真道, “我重刹降档甩进弯, 学的就是中里毅啊。”
“……你等一下。”陈宪从地上爬起来, 扭头进去P房,喊, “路工!路工!裴淞刚才说他过弯学的是《头文字D》!他学的人甚至不是拓海!!”
“我靠。”裴淞当即膝盖一柄脚踝一扣, 从盘膝坐地瞬间站起, 追过去,“路工冤枉!”
所以路城山这辈子都没想过, 有一天,他会在P房里检车,然后发生他手下两个车手因究竟应该学《头文字D》里的谁,而像小学生一样闹到自己面前来并且微妙地要自己主持公道这件事。
这与他当初追求的物理上的六根清净的工作环境,相去甚远。
路城山淡淡地看了看两个人的脸,然后说:“出去。”
脑袋生疼的。
再回头,姜蝶把新参数递给路城山:“裴淞这辆的差速器,郭工还是希望能用托森的,但问题是如果更换差速器,裴淞就要从P房起跑。”
路城山把iPad拿过来,低头看着,说:“为什么要换差速器?他昨天很稳定。”
“嗯……”姜蝶抿抿唇,“郭工的意思是,让小裴稍微轻松点。”
路城山抬头。
姜蝶解释:“昨天过称之后,小裴是状态最差的车手,你也看见了,他甚至没办法从赛车里走下来。”
路城山恍然:“机械差速器对车手的消耗太大了,他毕竟是个新人,而且这又是碰撞赛。”
“对。”姜蝶点头,“这辆车不用电子辅控,是跟裴淞商量过的,裴淞说他无所谓,郭工就给他上了机械差速器,毕竟,这里是上赛嘛。”
上赛地形更平坦,没有非常离谱的倾角,海拔落差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使用机械差速器,即便打方向的时候费劲点儿,也没什么关系。
脱离电子辅助之后的纯机械赛车,往往能够更好地和赛车手产生契合。诚然,昨天下午裴淞的表现也足以说明了这一点。
但问题是持续地长时间用纯粹的手臂力量去打方向,没有助力泵也没有电辅,又要对别人进行物理上的进攻,是真的消耗太大。
姜蝶还在等路城山的答复。
事实上,按理说,这整个P房是总工程师的一言堂,路城山完全可以直接通知一下裴淞,然后换掉他的差速器。
“裴淞。”路城山站在P房门口,叫他。
裴淞回过头:“在!”
回头的瞬间有辆车挨着赛道围网飞驰而去,带起的风扬着裴淞的刘海儿和T恤下摆,他回头冲着路城山笑。
“怎么了路工?”
今天依然是骄阳当空,灿白的阳光落在白T恤男生的眼眸里,然后那双眸笑眯了起来。
路城山说:“过来一下。”
“来了!”他从阳光里奔向路城山-
换完差速器后,上报给赛会,裴淞因更换配件而被罚至P房起跑。
下午两点整开始碰撞赛的决赛,从AB组各胜出前6辆赛车,他们不允许被维修,不允许更换破损配件,继续比赛。
裴淞这辆车和其他人一样,伤痕累累。他引擎盖变形了一块,左边侧面裂了个口子,不能维修,指的是不可以动用维修工具,包括但不限于钳子扳手。
所以……路城山……
用胶带给他贴上了。
虽说从理智上来讲,路城山绝对是值得信任的,就算路城山今天拿着一卷医用绷把引擎整个卷起来,然后向他颔首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裴淞也能接受这个结果然后顺着引擎盖抚摸下来让它瞑目。
但从视觉上来讲,要开着一辆被胶带黏起来的赛车进去赛道里跟人贴身搏斗……确实有点抽象了。
裴淞坐在赛车里欲言又止,路城山显然看出来他相当纠结。其实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让引擎盖固定上,而是为了过渡气流,让引擎盖不至于在高速下被直接掀起来砸在挡风玻璃。
路城山在赛车旁边站着,见他忧心忡忡,一会儿摸摸头盔,一会儿抠抠方向盘,实在没憋住,扭过头去笑了一下。
然而路城山忘记了他正戴着通话器,那声哼笑径直传入了裴淞的头盔。
裴淞愤愤转头,降下车窗:“路工!”
“……”路城山僵住,收起表情,回头,“别担心,胶带的作用是导流,这车下压力还不错,引擎盖不会飞起来。”
裴淞:“所以你刚才确实是在笑我。”
路城山:“……”
是的,看他在车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确实没忍住。
忽然之间路城山脑海里浮出姜蝶的话:我以为你是你们俩之间比较成熟的那个。
裴淞还在审视他,并且裴淞把护目镜推了上去,更直接地和路城山对视。结果是路城山先一步躲开了视线。
他心虚了,这太幼稚了,他在心里默念,自己是个三十岁的男人,不能跟一个小屁孩以“视线”为虚拟武器进行某种类似魔法脉冲的招式……
结果就是裴淞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然后潇洒地扣下护目镜,升起车窗。
片刻后,赛会发来起跑预告。裴淞在P房起步所以只能听着赛会的倒数计时。
P房起跑的劣势在于,维修通道有80km/h的限速,以及P房无法弹射起步。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只要进入赛道,就进入了裴淞自己的节奏。
离开维修通道后,在队尾跟车,大家的轮胎都还没热起来,车速不算快。裴淞打算先跟在队尾跟跑两圈,让前面的先撞一撞打一打,顺便暖胎。
路城山也不急,要跑35圈,这个阶段不用着急。
比起这个,昨晚裴淞瘫在酒店会议室开会,两条胳膊累得,抬都抬不起来,喝水用吸管。
今天一坐进赛车里,立刻恢复如初。
“手臂怎么样?”路城山在通话器里问。
裴淞:“我知道了!”
路城山:“什么?”
裴淞:“机械差速器,就需要我,是机械臂!”
路城山:“……”
路城山:“现在车里是电子差速器,需要你是什么呢?”
裴淞:“电子差速器,专为肌无力!”
路城山切到裁判线:“刚刚那段TR不能播。”
半个地球的赛车手都在用电子差速器,你不要命啦!
跑到第16圈的时候,裴淞上到第4的位置,尼克·菲斯在第1领跑。裴淞杀气腾腾地超过第3名,一辆改装版的POLO。
裴淞起刹甩进弯,机械手刹拽在右手,即便赛车手套臃肿,也能看出他拉在手刹上的力量。
入弯之后骤然一松——
完美的车身姿态,如果直播画面可以慢放的话,就是一次精彩的完美超车。
斯柯达法比亚,最早在1999年被大众集团推入市场,接着大众集团开始参与赛道活动,这辆车在WRC上凭着出色的表现,一度几乎并肩当时的WRC霸主斯巴鲁和三菱。
再后来,大众斯柯达被开发衍生出多种改装方向和升级,此时裴淞手里这辆的原型车,就是当年横扫八方的R5。
路城山:“把车身掰回来。”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做起来很不简单。一辆车在超车的同时横着咬住弯心时,处于100km/h的速度下,还要把车身“掰”回来,无异于做数学卷最难的那道题的时候老师忽然说,你站起来说段相声,边说边写。
裴淞退一档,下意识去看右边后视镜,看了个空,昨天和陈宪夹击尼克·菲斯的时候后视镜没了。
“我靠。”他暗骂一声,“路工我看不见右后的情况。”
路城山会意:“POLO准备切内线,你要么直线崩掉他,要么去防内线。”
“好。”裴淞瞥了眼仪表盘上的水温,“我直线崩掉他。”
上赛赛道的缓冲区比较窄,选用草地做缓冲,所以在上赛,如果有车失控滑进缓冲区,大家会戏称它去“吃草”了。
裴淞在直线崩掉POLO之后上到P3位置,P2是来自LD车队的GTR R32,也就是早上裴淞在赛道边看见的那辆。
上赛赛道从高空俯视的话,整条赛道是一个“上”字形。所以它有4个回头弯。
正因回头弯多,车队才选择了具有拉力血统的斯柯达,过回头弯的最快方式,必然是拉力赛车的驾驶方式。
只要过掉这辆R32,前面就是菲斯了。
其实裴淞对这小老外没有恨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确实烦这个菲斯,浙赛的时候他飞行圈菲斯没让行,在纽北,又不让路权左道超车。
裴淞对菲斯不是恨,而是不服。
在赛车方面,生在亚洲长在亚洲的裴淞已经足够幸运且幸福了。在他说出要当赛车手的时候,没有被他妈一个冷嗤,他妈当时只惊讶道:哟,开赛车啊?那宇宙飞船怎么办啊?
在他说出要当赛车手的时候,也没被他爸一笑而过,而是第二天带他去了卡丁车场。
尽管如此,尼克·菲斯比他更早接触赛道,有比他更专业的训练道路。所以其实当初在德国,路城山那句话是正确的,裴淞输给了他的资历。
但在裴淞看来,整件事情,只有一个字——“输”。
过掉了R32,裴淞的车头擦着R32的排气,在回头弯裴淞选择外线漂移在地上画了个大角度弧线后连续进档给油,超过R32。
再前面一个就是菲斯。
他坐在赛车里目光如炬,直线的交叉式进攻,弯道的侧切、内切、外切枪线,皆被菲斯防守。
“急不得,裴淞。”路城山说。
通话器里忽然传出工程师的声音,让裴淞脑子里那股业火稍黯了些。
裴淞轻呼出一口气,冷静点,他心道,冷静下来,别上头。
路城山说得对,急不得。
超车是一种狩猎,狩猎需要耐心。
当双方实力旗鼓相当的时候,超车其实就是等待其中一个人犯错。
赛道局势瞬息万变,有时候如果一阵风恰好扰乱了车身气流,都会降下速度。裴淞已经是完美的交叉式内外线进攻,过弯时候强势地去挤菲斯的内线。
但赛道经验更丰富的菲斯几番预判正确,在正确的线路上对裴淞进行防守。
当反复尝试超车超不过去的时候,人会本能的烦躁。裴淞已经开始烦了,尼克·菲斯甚至在出弯的时候点了一下刹车,让尾灯亮一下,来刺激他。
控制台的路城山能理解他目前的状态,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甚至会适得其反。
而裴淞,意识到自己陷入一种循环的自缚情绪中。
他在第四次进攻依然被菲斯成功防守的时候,在极度焦虑到濒临暴怒的前一瞬——
「把视线收回来,看着你的车,不要看你的对手。」
「你的赛车,它有将近两万个零部件,每一个都在为你在咆哮,每一滴汽油都在为你燃烧,还有你的内燃机,它的冲层火花塞,在为你的每一脚油门欢呼庆贺。」
是路城山在纽北对他说的话。
裴淞呼吸了一下,两万个零部件,六十升汽油,四个火花塞,一个内燃机。
裴淞又呼吸了一下。
上赛的又一个回头弯,裴淞选择在进档的时候重刹,让发动机转速几乎突破一万,而为了保持这个高转速,裴淞没有松开油门。
所以从尼克·菲斯的赛车里听到的声音,是裴淞刹车卡钳像电锯一样擦着火星子的嘶鸣声,以及他发动机一万转速下澎湃的声浪。
那与大自然最残暴的掠食者别无二致。
最后半圈,裴淞超过尼克·菲斯,位置上到P1开始领跑。
长直线,菲斯企图地板油轰着追上去,裴淞不紧不慢,换成单手扶方向盘,甩了甩刚才拉手刹用力过猛的右手手腕。
然后——冲线。
裁判挥旗黑白方格旗,巧的是,这次裴淞,刚好和浙赛时一样,领先菲斯0.8秒。
命运的0.8秒,来报纽北的一箭之仇。
冲过终点线,裴淞继续重刹、起手刹,蓄油打方向,整个车身原地打转180度车头朝向终点线,刚好菲斯的车在他左边,两个主驾驶车窗并排时,裴淞左手并起双指,在头盔做了个“致敬”的动作来嘲讽他。
菲斯在头盔里脸色铁青。在浙赛,落后0.8秒自己是撞墙负伤,后来去纽北赢了个漂亮,结果今天在上赛……这落后的0.8好像一条鞭子抽在背上。
路城山:“你漂移掉头干什么?”
裴淞:“我让那小老外破防一下。”
路城山:“终点线后面有个碳纤维碎片,你横着漂的时候右后轮压上了,马上爆胎。”
裴淞:“啊?”
刚“啊”完,嘭!
赛车底板一沉,紧接着,裴淞的右后轮在猛烈的转速下爆胎的瞬间整个瘪下去,然后……像泄气的气球,飞离了轮毂,离开了赛车,也离开了裴淞。
裴淞:“我靠,路工!我轮胎!”
路城山在控制台,看着遥测数据上骤然变“0”的右后轮胎压,再听着耳机里裴淞的“路工怎么办”,心说你何必非要转这半圈……
“你就这么三个轮胎开去称重吧。”路城山说,“赛车几乎全机械,应该够重。”
“真的吗。”裴淞不太确定。因为重量不够的话,会直接取消成绩,万一被取消成绩了那热闹了,刚装完的逼立刻化身回旋镖。
路城山设想了一下……一条胎而已,应该够重。
裴淞仨轮慢悠悠地开去赛会称重的地方,赛会负责称重的几个哥们儿为他捏把汗,他在车里深深吸上来一口气憋住,试图增加那么一点点重量。
然后,哥们说:“OK过了。”
“耶!!”裴淞在头盔里喊,“路工我过了我过了!!”
路城山那边也终于笑出来:“比你当初喊考试过了还激动。”
“当然了考试可以补考,这玩意又没有补赛。”裴淞快乐地把三轮车开会P房里,下车摘头盔,浑身是汗地和P房里的所有人拥抱。
抱到路城山的时候有点退缩:“我一身汗味儿。”
路城山还是和他抱了一下。
然后裴淞戴上车队的鸭舌帽跑去外面领奖台,没走楼梯,直接手掌撑着台面跳上去。这时候姜蝶走过来小声说:“路工,那个导演,想进来P房,可以吗?”
P房,也就是维修房,里面的所有零部件都以裸露的形式摆放,甚至所有工程师的电脑和控制台数据都一览无遗,所以一般情况下只会确认对方是普通车迷才能放进来。
路城山略沉默,稍作思索后:“行,让他进来,只让他在停车区那儿等,给他个凳子。”
“好。”姜蝶点头。
路城山不会管车手选择什么样的路,赛车这个行业说难听点生死有命。车队曾有个天赋很不错的赛车手,在一次跑山赛事中翻下山崖,那车在山坡翻了二十多秒,才被树挡住停下来。
当时那个赛车手住院住了快10天,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役离职从此惜命。
当然,彼时车队十分尊重那位车手的决定,没有拿着合同去跟他要违约金,包括头顶上的赞助们也没有半分为难他。
因为赛车就是这样,无论是在跑在山野还是跑在赛道,当一辆车的时速超过200的时候,那就是生死有命,物理层面的。
所以路城山不打算阻止这导演见裴淞。
大约十分钟后,领奖台那边结束了喷香槟和简单采访的流程,裴淞被喷了一身的酒,跑回P房喊的第一句话是:“路工!”
第二句话:“路工呢?”
姜蝶指指停车区的方向:“给你卸轮毂呢。”
裴淞欢欣雀跃地跑过去:“路工我刚不小心喝了两口香槟我不能开车了。”
“嗯。”路城山把轮毂穿上绳子,系上,眼神示意了一下停车区角落里站着的男人,“那位姓尹,是个导演,他找你。”
裴淞:“嗯?”
尹导演上前来自我介绍。
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但和路城山的三十岁不太一样,导演看上去更显岁月。倒不是显老,而是一眼看过去,路城山是少言寡语加上本就长得凶相,表情又常是古井无波。
但尹导演不是,尹导演就是那种“大人”感觉。
所以裴淞眨巴了两下眼睛,和在尹导演说完“你好”之后,扭头看看路城山,路城山在捆轮胎,又扭头回来,对尹导演说:“你有什么事吗?我家大人在捆轮胎。”
尹导演失笑:“看来赛车消耗真的挺大的,想来是累坏了,没有社交的欲望,没关系,我给你一张名片,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好友。”
说着,便从他的织纹外套内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名片盒,抽出一张来,再将盒子放回兜里,双手捏着名片递向裴淞。
非常、非常的正式。搞得裴淞一时间手足无措。
按理说裴淞知道自己该双手接过来才礼貌,因为别人没说什么合作内容,也没说明他有什么目的。
“哦……”裴淞顿了顿,他赛服上被喷的全是香槟,宛如一个行走的醒酒器,他两只手想往身上擦擦再接,也没地儿擦。
还好,路城山走了过来,替他接过名片。
裴淞顿时松了口气。
路城山低头看了眼名片,对裴淞说:“尹导演希望你能参演他正在筹备的电影,做里面男主的替身,拍摄一段飙车的镜头。”
“嗯?”裴淞歪头,“我吗?我开量产车不行的,我只会开赛车,您找别人吧。”
闻言,尹导演立刻说:“不不,不需要你开得像在赛道上那样,主要是你的长相,眉眼,和我们下部戏的男主有五六分相似,因为到时候我打算推一个飙车的长镜头以及近景,你化上妆之后,足够以假乱真。”
他又说:“而且,你看,燃油车没几年光景了,总要给自己开拓一些其他道路,不是吗?”
此话一出,裴淞将那张名片从路城山手指间抽出来,他手指沾着香槟,洇在了名片的一角。
裴淞把名片还给尹导演,冷声说:“不用了,谢谢。”
路城山有些意外,参演电影这种事儿,年轻人不应该多少有点兴趣吗。意外的,裴淞很冷漠。
“可……”尹导演不晓得触到他哪根筋了,“可你也要接受事实呀,我看过你的采访,你其实对电动赛车没有那么高涨的兴趣。”
“是。”裴淞退后了半步,退到路城山并肩的位置。路城山闻见了他身上浓郁的香槟味道,今天赛会的酒是加了香槟的黑加仑甜酒,也就是皇家基尔酒。
裴淞整个人散发着清幽的果香酒气,明明只是嗅闻一下,却像是被灌了一大口,路城山恍神了片刻。片刻后,他听清了裴淞的话。
“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真的快死了,就放弃治疗他。我也不能因为内燃机真的要离开赛车行业,而先它一步离开。”
对面导演慌了一下,旋即轻笑,带着哄孩子的语气:“没有,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要你改行的意思,只是一次邀约合作。”
裴淞摇头:“我没有兴趣,谢谢。”
然后看向路城山,路城山会意,点头。裴淞扭头跑了,和陈宪向海宁一块儿进去淋浴间冲澡。
路城山对导演说:“慢走。”
第35章
“好险。”裴淞搓搓自己大腿面儿, “一条轮胎多重啊路工?”
路城山在开车,开着裴淞从家里车库强行开出来的福特烈马。因为裴淞在领奖台上喝了两大口香槟,只能由路城山从上海开回去。
“有30斤吗?”裴淞问。
“20斤左右。”路城山说着, 右手放下来,去摸这车中间杯架上的模式轮。马上要上高速了, 他想调整成运动模式。
“哦~”裴淞点头, “那我就是少了20斤之后, 还够称。”
路城山“嗯”了声。
不熟悉的车就是这样, 没法在第一时间精准摸到这些辅助按键。然后, 裴淞贴心地盖住路城山在中控摸索的手背,像扶着鼠标一样,带着他挪到调整模式的那个滚轮上。
说:“路工,这里。”
或许是裴淞这个菠萝啤的酒量, 还处于那两口香槟的余威之中, 也可能是赛会给的酒后劲儿真挺大……裴淞的嗓音微微发软,问:“路工你想要什么模式?”
“……”路城山吞咽了一下,“运动模式。”
“好。”裴淞手指嵌到路城山的指缝里,带动着路城山的手指, 将那个滚轮, 拧到“运动”模式上。
“好了。”裴淞说。
“谢谢。”路城山镇定且自然的收回手, 两只手握方向盘。
裴淞还在感慨, 拿了冠军加上灌了两大口酒,这会儿没醉, 也不是微醺, 就是飘忽着。恰好秋里, 往高速入口开的路上交叠着秋季的颜色。
浓烈但枯败的黄叶,从枝桠落下来, 刚好飘到他们的前挡风玻璃上,只停留了一瞬,立刻就被气流带走。
裴淞看着那片叶子飞向车后,保持着扭着头看向窗外的姿势,在平缓的车速下泛起困意,但他还不想睡,就撑着。裴淞打了个哈欠,把椅背放下去一些,说:“要是称重没过,我是不是得被菲斯笑话一辈子?”
“不至于。”路城山说,“成绩是一回事,输赢是一回事。”
裴淞:“丢人也是一回事。”
路城山嗓底渗出来一声哼笑,不过转脸便笑不出来了,前面马上就是绕城高速,裴淞原是半躺的状态,他猛然坐直起来,面色如纸,手按在自己胸口。
这状态不妙,路城山当即猜到他这是要吐。立刻看裴淞那边后视镜,打转向灯靠右停下。刚开双闪,裴淞安全带一解冲下车,冲着树下的垃圾桶一顿呕。
他空腹,吐不出什么东西,但那动静特别大。
路城山从车里拿了矿泉水和纸巾出来,抚着他后背。大约是高度紧绷的赛车跑完,剧烈运动加上空腹喝酒,导致突发的晕车。
裴淞难以置信地接过矿泉水漱口,然后擦嘴,回头,吐得一双通红的泪眼看着路城山,“我居然被两口香槟整吐了。”
“香槟的后劲确实挺大。”路城山拍拍他背,“不怪你。”
再次上路的时候就彻底蔫了,整个椅背放平躺下去。起先天是很深的灰蓝色,从绕城高速转去沪昆高速的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导航的声音被路城山调得比较低,事实上他也不太需要导航,照着路牌指示也能开回去。倒是这么小的声儿,在导航说前方15km有服务区的时候,裴淞醒了。
“服务区?”裴淞喑哑着问。
路城山:“这都能听见?”
裴淞揉着眼睛把椅背直起来,看看外面,黑透了的天只能看见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嗯”了声,然后吞咽了一下:“饿了。”
“早该饿了。”路城山说。
近几年高速服务区建得跟商场似的,一进来就被浓郁的骨汤味道扑了一脸。裴淞精准辨位看过去。
用餐区域不是很宽敞,两个人几乎是头对头吃完了骨汤面。太阳落山后气温下降,一碗腾着热气的面吃下去很舒服。
路城山买了咖啡,给裴淞买了果汁,继续出发。
车队其他人正常坐高铁回去,这会儿在群里聊天,裴淞捧着手机在副驾驶“噗”地笑了声,说:“他们在群里说我把你拐了。”
“也差不多。”路城山叹气。
一切都要从两天前在汽配城和裴淞的那个偶遇说起。
裴淞“哈哈哈”地笑了一会儿:“他们说你人到三十惨遭拐卖……说我是你成佛路上的……呃。”
笑不出了。
有两个原因,第一,裴淞念的,是小群里的聊天内容。这个群起先是他们三个车手的群,然后拉进来了姜蝶,再然后拉进来了GT组的辛洋。
第二个原因……
姜蝶说他是路城山成佛路上的小妖精。
然后姜蝶撤回了这条消息。
姜蝶撤回后改了个名词:路工成佛路上的小妖怪。
“我成佛路上的什么?”路城山问。
裴淞硬着头皮:“贵人。”
路城山弯唇笑起来:“此话怎讲。”
裴淞急中生智:“成、成佛都要渡劫,我就是对你佛性的考验!”
“你确实是。”路城山点头。
裴淞歪头:“嗯?”
把裴淞送回学校后路城山打了辆车回家,途中收到了裴淞的微信,那条微信的内容让路城山险些让司机师傅掉头回去,回去海师大的男生宿舍里看看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
微信内容是这样的——
裴淞:路工,你家里几口人啊?
裴淞:路工你是本地户口吗?
裴淞:路工你生辰八字方便给我一下吗?
路城山:你为什么一副要给我说亲的样子?
然后裴淞发来一张截图。
备注为“妈妈”的头像是一只边牧配色的小猫。
前几条聊天内容就是裴淞妈妈问他有没有到宿舍之类的话,重点在:「那天咱家车库那个工程师,叫路城山吧?他结婚没有呀?」
裴淞回道没有。
妈妈发来一串鼓掌的表情,然后说:周末你外婆八十大寿,把他也带来,跟你表姐见见!
裴淞:不行啊妈,他都三十了!
截图里聊天内容看到这里,路城山在出租车后座表情复杂……
妈妈:你这个脑子!你仔细想想苏星颜多大了今年!
裴淞:……啊,她今年32。
坦白讲,大约是表姐没结婚、尚在念书的原因,裴淞的印象中,苏星颜好像一直都是二十几岁。她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对万事万物都冷静且淡漠。
高材生,博士快念完,在他那个闹哄哄的家里,像个人类观察员的存在。
路城山手指在屏幕上右滑,裴淞发过来两张截图。
第二张截图的内容是——
妈妈:对啊,但你姐漂亮,周末也有其他朋友过来,热闹,你就把路工也带来,权当交个朋友。
裴淞:别了妈,我可不想管他叫姐夫,我不带。
妈妈:你乖,事成之后妈给你买布加迪Bolide。
裴淞:我问问他,稍等。
妈妈:问问家里几口人,是不是本地户口,有没有遗传病史,还有生辰八字!
“……”两张聊天记录截图看得路城山五味杂陈。
感情这是一辆布加迪就把自己卖了。
果然,手机又震了一下。
裴淞:后来我妈还说,当时在机场匆匆见过一面,我姐确实很优秀也很好看,该问问你的意思。
其言下之意路城山明白,父辈在这方面往往有着敏锐的眼神。当时雁灵山跑山结束后从成都飞回来,裴淞一大家子来接机,确实和他表姐有一面之缘。
现在这个婚恋市场,如果双方是见过面的,那简直八字就已经画上了一撇。路城山叹了口气,回复裴淞:还是不了吧。
他反复看了看裴淞发给妈妈的那句“不想管他叫姐夫”,算做一个心理安慰。
微信回过去后,路城山原想再发过去一条,那毕竟是裴淞的姐姐,他不想让裴淞有什么“你姐入不了我的眼”之类的误会。
然而裴淞先一步发了微信过来:好!
就还挺……轻松?
事实上裴淞真的松了口气。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会儿坐在宿舍书桌前面,“呼……”了长长的一口气。
宝盟洗漱完出来,把毛巾挂去阳台,问:“咋了?怎么这个动静。”
今晚宿舍里是裴淞、柯宝盟和方超,裴淞便把刚才的事儿长话短说告诉了宝盟。方超从床上探出上半身,问:“你姐?大一的时候来送你的那个姐姐吗?”
“是啊。”裴淞说。
“哇……”方超感慨,“她都要结婚啦?”
所以可以想见苏星颜是真的非常好看,三年前方超见过一次,至今都能立刻想起来她。
裴淞看向宝盟,宝盟拍拍他,说:“星颜姐人如其名,容颜如星,路工呢,人高马大,硬核帅脸,淞啊,记得《大话西游》里一句台词吗?”
裴淞蹙眉摇头。
直觉告诉自己宝盟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柯宝盟道:“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我草你——”裴淞噌地站起来就要揍宝盟,宝盟灵活垫步一闪,裴淞直接擒其手腕朝后一翻再一推,将宝盟刚洗干净的脸摁在床柱上。
方超连连鼓掌:“少侠好身手!”
宝盟:“少侠饶命少侠。”
少侠道:“我没有反对,我哪儿反对了,我姐那么好一个人,路工那么好一个人,他们如果要谈恋爱,我还能拦着?”
“先松、先松开,我的脸,我今儿涂了甲方的产品,我这周要写个反馈的。”宝盟无奈。
裴淞放开他,俩手胸前一抱,毛茸茸的两条眉毛拧得都快轴了:“来,你说说,我怎么就反对这门亲事了。”
宝盟转过身,潇洒地抻了下自己T恤,掸掉并不存在的灰尘,依次竖起手指,数着说:“不行、别了、不带,你跟邹阿姨上来就是一套三连拒绝。”
裴淞解释:“那是因为,我……”
“呃……”
“我……”裴淞想到了,“我忘了我姐和路工年纪相仿,我总以为我姐也才二十出头。”
宝盟两手一摊:“二十出头又为什么不能和路工谈恋爱呢,路工此人作-风-优-良,工作不错,人品优秀,长得又帅,甚至烟都戒了。”
无从反驳。
因为宝盟说的完全没问题,苏星颜是他表姐,路城山是他领导,这两个人,从人品性格到行事作风,裴淞都非常了解。所以如果家里想要撮合这两个人,自己应该感到高兴。
柯宝盟上前一步,笑眯眯地看着他:“嗯哼?好兄弟?为什么下意识三连拒绝呢?”
裴淞无言退后一步,不太敢看宝盟的眼睛。
接着坐在床上看热闹的方超一拍大腿:“哦!我知道了!裴淞舍不得他姐嫁人!”
裴淞立刻顺着话:“没错!”
宝盟恨铁不成钢地剜了眼裴淞,又五味杂陈地抬头看方超:“你啥时候回北京啊?”
“下个月了。”方超胳膊搭在护栏上,“下个月不是老杭跟他对象在老家订婚嘛,我先跟你们一块儿到甘肃,吃完席再飞去北京。”
方超在上家公司的实习结束了,没能成功转正,好在紧接着收到另一家offer,距离入职还有一阵儿,所以中间空出来了一段时间。
方超扒拉在护栏上:“哎,前两天,你俩都不在学校,商瑢她爸妈去咱辅导员办公楼,拉了个巨大的横幅,你们知道不?”
二人一愣,摇摇头。
方超说:“网上所有贴子都被删了,学校给压下来了。商瑢她爸妈闹得可凶了,说商瑢从小到大都是好好一孩子,来这儿上了几年大学上成同性恋了,非要校方出来给个说法。”
“……我靠?”宝盟震惊,“不是,这年代了还有人觉得性取向是能教出来的呗?”
方超嗤笑:“拜托,宝哥,这年代咋了,别太理想化,而且有的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寻个借口发泄罢了。”
方超说的在理,他知道柯宝盟想追商瑢,叹了口气,又说:“商瑢也是倒霉了,摊上这样一对爹娘。”
“是啊。”裴淞也点点头,“一句‘同性恋’就把这个人的一切都否定掉,太离谱了。”
“毕竟社会不比大学呀。”方超换了个坐姿,说,“商瑢爸妈在学校里闹的时候,一开始还有人看热闹,一听是家长在控诉同性恋,直接走了,热闹都不看,不屑你懂吧。但社会还是不一样,大部分人都还是……敬而远之的。”
裴淞莫名地问了句:“是吗?”
柯宝盟用诡异的目光盯着他,他有些闪躲,下意识抬胳膊横在胸前做防守动作,底气不足地问:“干嘛。”
不料宝盟话锋一转:“你眼下有一点干燥起皮欸,快去洗脸,我给你涂眼霜。”
“啊?”裴淞不解。
接下来就是裴淞对柯宝盟的眼霜过敏,两只眼睛下眼睑下方,像贴了两张桃红色的眼膜。
导致次日一早柯宝盟披着微醒的天光逃离宿舍,裴淞去车队的时候见到路城山,路城山看到他的脸,差点被嘴里的豆浆呛死。
“你这是……手捣小米辣之后揉了俩小时眼睛?”
裴淞拉开储物柜门,把包放进去,边脱外套,边心如死灰道:“我过敏了。”
路城山放下豆浆走过来,侧倚在旁边柜门上,看看柜门上吸着的,裴淞简历上的照片,再看看裴淞本人:“对什么东西过敏了?”
“宝盟不是在一家传媒公司实习嘛,做营销号,他们有个护肤品的甲方,给他们挺多那种……自己的产品让他们用,昨晚宝盟给我抹了点儿,我过敏了。”
然后哀怨地抬眼看他。又红又肿,昨儿夜里没忍住挠了几下,还有轻微的抓痕。
路城山评价:“像哭了一宿。”
裴淞脱口而出:“是啊,给你说亲,我哭一宿。”
路城山:“嗯?”
第36章
“……”裴淞很机械地眨两下眼, “开、开玩笑的,今天练车吗?”
路城山没说话,就看着他。
他被看得有点发虚, 用尽量坚毅的目光回敬路城山。
路城山的眼睛很黑,墨滴一样的眼瞳让人挪不开视线, 就像是妄图看清楚无星无月的夜空。
并且裴淞能看得出来, 路城山仅仅在看自己的眼睛, 而非眼下殷红的过敏皮肤。
他们在沉默地对视。
裴淞不知道过了多久, 十秒?十五秒?
两厢势均力敌, 好像谁先躲开了,谁就有大问题。即便理论上根本没有所谓的“问题”存在。
休息室的储物柜是比较老式的铁柜子,青灰色的,偶尔会莫名发出金属膨胀的声音。
就像现在。
“咣!”
裴淞陡然一吓, 两个人同时收回了目光。
“今天不练车。”路城山说, “今天练体能,你……你就别练了,眼睛下面充血,免得加重。”
“哦……”裴淞点头, “那我今天干点什么呢?”
路城山:“先去展厅, 服务台下面有个冰柜。”
裴淞点头:“嗯嗯然后呢。”
路城山:“找块干净的毛巾, 包点冰块, 敷一敷。”
“……哦。”
车队的体能训练每天都有,只是每隔一段时间, 路城山就要亲自带着所有车组的所有车手, 给大家来一套狠的。
那玩意有多狠呢, 向海宁还记得刚来车队那会儿,跟着路城山在6公里的赛道上跑了几个来回后, 路城山说:热身结束了。
刚从休息室出来,姜蝶迎面和他打了个招呼,她看了眼裴淞之后扶住休息室的门,喊了声:“路工!帮忙看一下我这辆车的倾角数据!”
“喔。”路城山刚伸手要接过iPad,姜蝶没动。
姜蝶反手关上门,眼眯了眯,像什么暗党接头,问:“刚你俩在里面玩多野啊?裴淞哭成那样了。”
路城山:“……”
服务台的小冰箱,通常用来存放水果饮料,它也有制冰功能。
“诶?”戴薇薇摁了两次同样的键,机器两次传来不太妙的声音。
戴薇薇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该型号冰箱的说明书,然后抬头,对裴淞说:“故障了。”
裴淞站在服务台对面,无论他用什么眼神、什么表情,看上去都无比委屈。导致戴薇薇说完“故障了”三个字之后,立刻想到了对策。
戴薇薇掏出手机:“别慌,我点个便利店的冰杯!”
裴淞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光是冰杯不够起送,市郊这边的起送费用特别高,戴薇薇点了三个冰杯之后又加了两杯冰咖啡,备注要多冰。
眼下隐隐的灼痛感让裴淞这一天都很蔫吧,他在展厅服务台和戴薇薇一起坐着,包着冰块的蓝色抹布自己举着摁在眼下,旁边戴薇薇叼着吸管喝咖啡,问他:“这是怎么弄的?”
裴淞便如实相告,戴薇薇“哦~”着点头。
戴薇薇又问:“那个……前两天,瑢瑢的爸妈是不是……”
“嗯。”裴淞点头,“但学校里没什么人在意,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戴薇薇稍松了口气,“她回来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
裴淞摇头:“没有,放心。”
话虽如此,但对于当事人来讲,自己父母去自己学校里拉着横幅撒泼闹事,怎么说,都把脸丢尽了。
俩人沉默了半晌,期间有车组维修工过来跟戴薇薇要些东西,仓库钥匙啊,护目镜膜之类的。
裴淞在这儿没事干,便靠在椅背上看电脑上的赛道监控。监控里路城山在带着全组车手们跑步,路城山跑在最前面。
路城山一件速干衣和运动短裤,赛道监控的清晰度非常好,不仅有俯视角度的摄像头,还有每个弯道入弯的地方,在护栏上有一个摄像头,用来观察赛车入弯的情况。
入弯的摄像头相对比较低,路城山跑过去的时候,速干衣贴合着腰腹,拍得一清二楚。
线条、轮廓,以及跑过去时下摆被风掀起露出的一截皮肤。
裴淞不自觉地想起和宝盟第一次去路城山家里候,他在阳台脱下T恤后□□的上身。
那时候路城山是半蹲的,常年锻炼的人,蹲起时候腰腹的肌肉会绷起。尽管匆匆一撇,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动图在脑海里就是挥之不去。
路城山抓着T恤领子往上抽,另一条胳膊退出来,T恤丢进洗衣服。
“裴淞?”戴薇薇又叫了他一声,“你发什么呆,我又找到一条干净毛巾,这样你就可以两只手敷两只眼了。”
“哦。”裴淞接过来,“谢、谢谢。”
戴薇薇重新坐回来,她看看裴淞的脸:“拿开一点我看看。”
裴淞乖乖挪开一些毛巾:“怎么样?”
“好那么一点点了。”戴薇薇说。
说完,从展厅后门进来十来个人,一个个喘得此起彼伏,像不太锋利的锯子在拉木头。
戴薇薇站起来看他们:“累成这样啊。”
路城山点头:“麻烦你,拿点电解质水。”
话音未落便看向裴淞,裴淞两只手捂着两块蓝色毛巾托在自己下眼皮,像两只爪子托着脸的小动物。他接过水拧开来喝的时候,裴淞面无表情道:“边笑边喝也不怕呛死。”
路城山抹一把嘴,笑意仍在:“没忍住。”
“啊对了路工。”戴薇薇说,“冰箱坏了,您能看看吗?它一直不制冰。”
路城山嗯了声,把水放服务台上,从侧面绕进来。那小冰箱就在裴淞腿旁边,裴淞刚想起来让个位置,路城山往他肩膀一按:“你坐着,不碍事。”
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维修工在他腿边蹲下,身上还带着刚剧烈运动完的气息,裴淞感觉自己小腿侧面在被他炙烤。
“制冷剂泄露了。”路城山蹲在桌下,说,“钎焊补一下就行,等我带他们练完。”
戴薇薇:“好,谢谢路工!”
“冰箱都会修啊?”裴淞蛮惊奇的。
路城山笑笑,站起来:“我看看你眼睛。”
视线相撞,裴淞倏然想起方才在休息室里那段没由来的对视。第一时间先躲开,看向别处。
“好点了。”路城山说,“等完全好了再单独带你练一天。”
此话一出,后面的几个车手没有谁幸灾乐祸,而是喉头发紧、目光怜悯、想要撤离。
路城山转过身说:“好了热身结束了,现在开始吧。”-
临到礼拜六上午,裴淞两只眼睛已经不再红得吓人,只有一些点状的桃红色,远看看不出端倪。
外婆的寿宴在市里的一家中式酒楼里,三米三高的雕花红漆如意门,酒楼的陈设摆件大有讲究。裴淞妈妈百般叮嘱了要穿正式点,裴淞说他最正式的衣服就是赛车服,他妈妈说你可以穿赛车服过来,到时候他就穿着赛服坐在圆桌正中间那颗大寿桃上吃饭。
这才结束了对话。
裴淞有套很不错的西装,有多不错呢,这套西装寝室里的所有人都轮着穿过,穿去面试。以至于临到今天,杭亦辰的实习单位里都流传着他是体验人生的富二代。
裴淞从衣柜里把它翻了出来,宝盟殷勤地上前给他打领带,然后问:“哎呀这眼睛恢复得真好,你要修眉毛不?甲方给了好多个修眉刀。”
裴淞后撤一步,做防守状:“我看你是想剜我眼睛。”
说话间电话响了,来电人是路城山。接起来后路城山说他在海师大的东门外面,因为路城山思来想去,若没听说便罢了,都知道了老太太今天过寿,还是略表心意的好。
路城山从车队车库里随便开了辆四门四座的GT出来,裴淞拉开副驾驶坐进来时,路城山看得有点发呆。
裴淞刚洗完澡,坐进来关上车门时,车厢里幽幽的都是他洗发水的味道。
一贯穿小熊T恤的男生,今天一套剪裁上佳的曜石黑西装,黑衬衫,深咖色偏丝绸质地的领带。
他头发没完全吹干,耳廓上的发梢还湿着。他回头看了眼后座:“其实你不用买东西的……”
“路工?”裴淞见他没说话,叫了他一声。
路城山回神,清了清嗓子。
“你是我同事,也是下属,既然都知道过寿,装聋作哑不礼貌。没买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束花,几盒糕点,就托你带过去了。”
“嗯。”裴淞拽下安全带,“那你顺便把我也送过去吧。我车今天停在最里面了,被堵住了开不出来。”
“好。”路城山滑开手机屏幕,他不知道地址,就直接把手机递给裴淞,“导航一下。”
方才确实看呆了,裴淞身上的学生气儿在西装革履坐进车里的瞬间荡然无存,闯进路城山车里的不是那个男大学生,而仅仅只是他的同事,一位成年男性。
裴淞抬腕摸了摸袖扣,看向车窗外,喃喃道:“不知道南二环堵不堵。”
“不好说,今天周末。”路城山说。
成熟男人之间的对话。
裴淞“嗯”了下,又问:“周一是不是该练跑山了?猎装阿斯顿马丁改得怎么样了?”
路城山说:“周一再做点细节调校,差不多就能试车了。”
还是成熟男人之间的对话。
今天有些阴,空气湿度很高,裴淞降下了一些车窗,湿凉的空气涌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是混着枝叶树根的气味。
路城山问:“闷吗?”
裴淞摇头:“不是。”然后看了眼后座,又说:“花有点……香得过头了,透透气。”
路城山把后座的两个车窗也都降下来一些,没降太多。后座的包花纸哗啦啦地响着,裴淞又回头看了眼,说:“还是关上吧,别吹乱了。”
“好。”路城山说。
南二环晚上略微拥堵,但没有很严重,80的限速,平均时速50多。快要到饭店的时候,裴淞抬手,食指插进领带向下拽一小截,然后指甲在喉结下方挠了挠。
这个动作一路过来裴淞做了几次,路城山开着车没太关注他,而且属实有些勾人,路城山看后视镜的时候瞄到了也没有多看。
直到抵达酒店门口,路城山和他一起下车,走去后座开门,抱出一大束鲜花和糕点。糕点是中式的食盒,相当精致。
酒店门口不好长时间停车,门童没有催促,耐心地等着,顺便指挥后面过来的车从侧面绕行,服务态度相当好。
“拎中间一点。”路城山说,“里面会歪。”
“哦,拎这里吗?”
“这儿。”路城山握住他手背,挪到正中间来。
酒店橙黄的光从大门铺出来,裴淞将花抱好,说:“那我先进——啊嚏!我……阿嚏!”
连打了两个喷嚏,眼泪跟着就要涌出来。见状,路城山看见他眼睛下面刚刚痊愈的过敏,还有一些几乎看不出的粉色点痕……
路城山立刻将花抢到自己怀里并退后两步:“你过敏了,花粉过敏。”
“啊?”裴淞一楞,陡然脖子又一痒,他抬手挠,“是、是吗?”
粉尘过敏的人,每呼吸一下都感觉自己是空气净化器里的滤芯。不过裴淞没那么严重,他只是有些痒,以及打喷嚏流眼泪。
“应该是。”路城山又退了一步,“花别拿了,你就这样上去吧,如果更严重了就让家里人送你去急诊。”
裴淞泪眼朦胧,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不清晰的时候,听觉也有点儿滞后:“什……什么?你说什么?”
“我——”
“淞淞呀!”
路城山话未说完,从酒店大门方向传来一道欢欣的声音。二人偏头看过去,两位女士挽着胳膊正朝外走。
裴淞:“妈,姐。”
路城山也迎上去两步打招呼:“您好阿姨,我是裴淞的……”
“啊等下等下!!”邹淼看见那花,忽然上前一步挡在苏星颜身前,“你好啊我知道你是淞淞的领导,但是淞淞姐姐花粉过敏诶,实在不好意思!”
路城山愣了下,马上又退回去:“不不,不用不好意思,裴淞有点过敏迹象,目前还不严重,劳您观察一下,如果加重了还是要去医院的。”
这时候邹淼女士不太能顾得上儿子,她瞄了眼裴淞,嘴上说着“过来妈看看”,眼睛却紧紧盯着路城山,恨不得用意念化作铁链把他直接捆起来。
“妈,这儿痒,还有这儿。”裴淞正解着领口扣子呢,邹淼大致看了一眼,并不严重,便朝路城山笑了笑,说,“小路,你看你人都来了,上来一起吃一口,人多,可热闹了!”
说完就上前两步,走到路城山面前。
路城山:“原本得知老太太过寿,就让裴淞代交一些薄礼,既是家宴,我就不了吧,谢谢阿姨了。”
“哎呀。”邹淼保养得好,穿一件黑短袖缎面连衣裙,将买一大束花接过来,“淞淞外婆最喜欢鲜花了,你买这么漂亮的,肯定要打个招呼呀,不是家宴,很多朋友的,来都来了,一口便饭,你和阿姨一起上去!”
说着就伸手,想带路城山上楼。
裴淞刚靠过来两步,邹淼立刻把怀里的花举着朝向他,眼神威胁,用口型说:少管闲事。
路城山:“……”
他大概猜到裴淞的性格像谁了。
亲妈对花粉过敏的儿子高举鲜花不准他上前扰了她的好事,很猛。
“妈,人家不愿意,你别强扭啊,强扭的瓜不甜。”裴淞无奈道。
这车停在酒店大门口已经快五分钟了,门童的微笑依然礼貌温煦,说:“先生需要帮您停车吗?”
路城山想来这车挡在人家大门口也不是个事儿,就把车钥匙给他。
然后被邹淼强扭……阿不,带走了。
裴淞没有及时跟上去,因为全程沉默围观的苏星颜捞过他胳膊。苏星颜说:“你这是过敏了,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走,去买瓶水。”
“啊?”裴淞被苏星颜不由分说地拉向旁边便利店,“不是,那是我领导,我妈把我领导带走了……”
苏星颜叹气:“姨妈做生意这么多年了她有分寸,你领导如果铁了心不想上去,姨妈不会真的强扭。”
“哦……”裴淞跟在苏星颜后面,苏星颜扶着玻璃门让他一起进来便利店。
黑西装黑衬衫的男青年,和长直发深绛色连衣裙的女青年,不啻于豪门姐弟误入市井。苏星颜径直走到冷柜那儿,拿出两瓶矿泉水,付完钱带着倒霉弟弟出来。
在人行道站着,让裴淞喝下半瓶,苏星颜说:“喝多点水促进代谢。”
“嗯。”裴淞点头,“我妈想撮合你们,我领导,和你。”
苏星颜拧开她自己那瓶,喝了一小口,她偏头看向人行道左边的天桥:“我知道啊。”
裴淞:“我妈说,你夸过路工长得帅?”
“是啊。”苏星颜坦言,“客观评价而已,他的外貌确实高于一般男性。”
裴淞点头:“那你喜欢他吗?”
“……”苏星颜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她弟弟,“你是不是太久没恋爱了,夸一句帅就是喜欢?”
裴淞眨眨眼。
苏星颜忽然靠近他:“你不会还没谈过恋爱吧?”
裴淞躲开她眼神,又喝一口矿泉水。苏星颜大抵知道了答案,在风里叹了口气,摇摇头。
苏星颜说:“去年我说我对年纪比我大的没兴趣,今年给找了个比我小两岁的,我知道我就算说我对男人没兴趣,家里也会给我物色个姑娘来相亲。”
裴淞不懂了:“这样不好吗?”
苏星颜拍拍他后背:“走吧,我啊,是独身主义,对人类没有兴趣。”
“你言下之意是要换个物种?”裴淞说,“我记得国外有个哥们儿和自己家里的开水壶结婚了……嗷!”
苏星颜一拳头抡在他后脑勺:“信不信我把你女装照片发你们学校论坛。”
另一边,路城山被包围了。
姐弟俩回到酒店包间的时候,路城山已经被重重包围,甚至坐在了老太太旁边。裴淞外婆正把着路城山的手,认真地观察他手相。
看见姐弟俩回来,路城山投来求援的目光,裴淞会意,在偌大的酒店中式大包厢里,穿过富贵的花廊,跳过人造的小型曲水流觞,再扒拉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亲戚们。
可谓是跨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终于来到路城山身边。
然后裴淞说:“外婆,他是我领导!”
“噢哟我就说嘛。”外婆往路城山手心一拍,啪地一声,“我就说你是块领导的料!婆婆说得对不喽?”
路城山很配合地点头。
谁知还没等裴淞开始救人,外婆就将手一松,笑眯眯地说:“好了喔,你去忙你的吧,别在这耽误了,淞淞犯错了你就教训他,他年纪不小了,别顾念他。”
路城山点头:“嗯。”
就放人了。
裴淞还有些懵。路城山从外婆旁边的椅子站起来,认真地说:“好,婆婆,我记住了。”
裴淞家的亲戚们都是比较温和的人,没有说强留他吃饭,他妈妈把路城山拉上来确实也就只是打个招呼。但亲戚们投向路城山的目光实在是略有点……
维修工,尤其赛车维修工,这个职业在舅舅、姨夫们眼中相当有吸引力。同时他也长了张硬汉向的脸,姨妈、舅妈们也端详着欣赏着,眼含笑意。
“我送送他。”裴淞对亲戚们说。
把路城山送下楼后,裴淞“呼”了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妈她……其实就是操心我姐,你……”
“我能理解。”路城山说。
酒店大堂的玻璃门被门童拉开,二人向他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门童说稍等会有人把车开上来。裴淞就陪他在这儿等一会儿。
裴淞说:“不好意思啊,折腾你这么久。”
路城山倒先笑了笑:“是因为今天穿了西装吗?怎么感觉你成熟了。”
“是吗?”裴淞眉梢一扬,挪着步子平移到路城山旁边,“给你件东西。”
路城山:“什么?”
裴淞从西装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棕色盒子,说:“送你的。”
“送我?”路城山怔愣。
裴淞点头:“嗯,我生日你送了我头盔,我问了孙哥,你生日是10月30,但那时候我们估计从甘肃要进藏了,所以你说你在我学校门口,我就想着带出来先给你吧。”
路城山僵硬着手接过来,那很明显是个手表盒。
打开。
棕色的,小熊头,腕表。
坦白讲,这盒子上的LOGO是路城山认识的高奢品牌。更坦白地讲,路城山这辈子都没想到,原来这牌子……还做了这样的款式的……腕表。
他哑口无言。
从情绪上来讲他很开心裴淞惦记着自己的生日,但他看着这圆形表盘的左右斜上方各“长”出一只熊耳朵的小熊腕表……
“谢、谢谢。”路城山说。
裴淞却预料到了他会是这个表情,于是坦言:“你为什么明明三十岁,却把自己活得像中年人呢?”
路城山盖上盒子,偏头看他。
裴淞说:“我明白你是工程师,要维持上位者的属性,给大家一个可靠的形象,沉稳内敛不苟言笑。我也不太想跟你讲‘男人至死是少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马上降温了,你可以把手表藏在袖口里戴,也可以收在你书柜里,人都是被推着长大的,谁会自愿往荆棘地里走呀。啊,路工你的车开过来了,拜拜,路上小心。”
路城山在夜风里仓促地拥抱了他一下,说:“谢谢你。”
第37章
转眼, 时间就快来到出发日。
由于时间冲突,拍摄项目被压缩在一个下午,路城山的要求是不准超过4个小时。
项目甲方是ST车队的赞助之一, 拍摄内容很简单,甲方准备和车队做一个联名的系列卫衣和运动裤。
有四套, 需要四位样貌上乘、身材相仿, 并且在役的赛车手。孙经理让所有赛车手在维修通道上站成一排, 摄制组以及赞助的一位负责人进行挑选。
宛如什么风俗场所……
姜蝶懒洋洋地靠在仓房门口欣赏这画面, 手心里兜一把花生, 扭头跟路城山笑说:“哈哈哈,选妃似的。”
路城山一发眼刀杀过来,姜蝶今儿有点迟钝,看看刚剥出来的花生仁:“吃、吃吗您……”
“不吃。”路城山说, “去停车场把L7开过来, 准备拆配件。”
“好嘞。”姜蝶把花生丢回袋子里。
职业车队买车大部分情况是为了拆配件,有些配件难买,有些市面上根本买不到,那就直接买一辆有这种配件的车。
新车买回来直接拆, 刹车盘这样的消耗品可以给车手练车, 发动机可以放在练习车上测试, 甚至发动机里的轨链火花塞喷油嘴都可以做消耗品。
所以十几万买辆新车, 回来拆一拆,各个配件组件堆起来的费用, 也和买配件差不多。姜蝶拿上钥匙去停车场, 恰好碰见折回来找东西的孙经理, 姜蝶便同他挥挥手打招呼。
孙经理在秋末二十度的天里满头大汗。
姜蝶说:“哟,急啥呀急成这样。”
孙经理:“别提了他们看上路工了。”
姜蝶哑然:“你是说选妃的那些人啊?”
孙经理:“什么选妃, 你正经一点……他们说路工形象不错,但我没法跟路工开口啊。”
姜蝶道:“是没法还是不敢。”
孙经理:“纠结这个有意义吗?”
姜蝶耸肩:“不纠结不纠结,反正我奉命来开车,你保重。”
“哎哎!”孙旭上前一步,堆起笑脸,“姜工,一会儿在路工面前试探一下,问问他愿不愿意……”
“我不!”姜蝶速速拉开L7的车门坐进去,直接点火开车跑路。
这不是要她的命吗,一分钟前刚刚在路城山面前调侃那是选妃,一分钟后劝路城山加入他们,姜蝶心说她还没去过成都那家新开的酒吧,还没看到那家酒吧闻名互联网的,站在调酒台上跳舞的“男Omega”——怎么能这么早死!
选妃那边、啊不,选广告拍摄人那边,果然裴淞出列了。姜蝶把车开上升降台,然后下来,走到路城山旁边。
路城山递给她手套和螺丝刀。
她说:“咱小裴长得确实没话说,还好他是正经孩子,这张脸要是出去招摇撞骗,涉案金额够他关个十年八年。”
“……”路城山无语地看着她,“这什么形容。”
姜蝶戴上手套,启动装胎机准备卸轮圈,说:“不对吗,他长那样,出去网恋骗钱都不用假照,直接跟别人打视频,怼脸拍。”
“卸轮胎。”路城山冷漠道。
姜蝶拿来螺栓枪,正捋着线呢,外面摄制组的负责人之一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两眼,然后鼓起勇气进来了。
那人走到路城山旁边,路城山正蹲在地上,查看昨天发动机轴颈的磨损程度,无暇他顾。
“您好。”那人也蹲下,和路城山打招呼,“您好我姓李,是摄制组的总监,请问一下您现在有没有时间?”
路城山分过去一个眼神,冷漠疏离的同时维持着礼貌:“抱歉,在忙。”
结果李总监不仅全然不在意,甚至激动到狠拍了一下自己膝盖,然后拍痛了又搓搓,边搓边说:“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这个看似冷血冰山的眼神,但实则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暖情感!”
姜蝶目瞪口呆,要不是同僚多年,姜蝶差点就信了。
路城山:“你在说什么……”
路城山原本想说你在说什么鬼话,但理智压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路城山说。
“对吧~”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然后这声音矮了下来,裴淞蹲在两个人中间,“总监,怎么样,是不是完美符合你要的那种眼神。”
“是是是!”李总监激动地说,“骨骼也很清晰,面部轮廓硬朗但不死板,放在镜头里简直是艺术品!”
路城山看向裴淞,眼神在说:是你小子。
裴淞笑吟吟地说:“是我说的,他们想要一个外冷内热的帅哥,我说里面那么大一个路工呢。”
“……”
五分钟后,路城山换好衣服出来了。
裴淞穿枫叶色的卫衣,站在路城山深藏蓝色的旁边,然后是一辆亚光黑漆的玛莎拉蒂MC20,接着那边是辛洋和他的队友。
摄影师要求的动作并不多,常规的一些环腰、侧身靠肩膀。
接着,摄影师请孙经理把玛莎拉蒂开到裴淞和路城山二人正对面的位置,然后摄影师带着相机坐进车里,视角从车前挡风玻璃向前拍。
“那个,小裴?”摄影师从车窗探头出来,说,“你把下巴搁在路工肩头那里,对,然后眼睛看他的眉尾……对对,直勾勾盯着就好,然后路工你的眼睛看着你那边的前车灯。”
取景框里的画面让摄影师沉默了一秒半,然后摄影师她……
忽然打开玛莎拉蒂的远光灯!
人类面对骤然的强光,本能会第一时间回避。赛车手对远光灯的反应没有常人那么大,裴淞蹙眉的同时,眯起眼;路城山是正视车灯,他只偏开一些头,眉头拧起,眼神逃避。
咔咔咔咔咔——
摄影师连拍。
照片传输去旁边助手的电脑屏幕上,助手在摄制组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竟在看见这组照片的第一时间瞳仁一缩、捂住嘴……
简直是爱恨交织的孽海情天。
像是,多年前你我恩断义绝,到今天我离家多年蓦然回首,竟只有你一个故人。而另一人,却神色闪躲,有话不说。
小助手脑补出一本百万字耽美,内含三十万的不可言说。
“嘶。”裴淞的表情像生吞仨柠檬,“干什么啊忽然开大灯。”
路城山也无奈:“搞什么东西……”
摄影师关掉车灯打开车门下来,热泪盈眶:“谢谢二位!!”
临到最后,围观的姜蝶百分百肯定这摄影师在私货里夹带了一些广告,最后拍摄组的化妆师留给所有人一包卸妆湿巾,和他们挥挥手拜拜,这才算完。
路城山继续做赛前准备,不同的配件装上车里,来获得不同的数据。这其实有点像打游戏,用不同的装备打出不同种类的伤害。
是持续稳定的输出,还是搏一个暴击,暴他个四倍伤害。
参与拍摄的其他人都去卸妆洗脸了,裴淞第一个回来,他脸上的妆不多,只铺了些透明散粉,画了一点点眼影。
跑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去控制台那里找路城山。
“提速有多少?”裴淞问,“用的什么刹车?红线多少转速?路工你说句话呀?”
路城山:“……”
他叹气,把裴淞要看的数据一个个点出来。旁边裴淞,一下“哦~”一下递进声调的“哦~”又一下更高声调的“哦~”
导致旁边姜蝶:“不学文学了改声乐了?”
“牛逼!”裴淞评价。
姜蝶:“你不文学生吗?”
路城山点头:“文学生的造诣,是这样的。”然后很自然地在裴淞脑袋上揉了两下。
亲昵的举动被路城山做得很长辈化,控制台正在做数据分析,模拟高马力获得最佳转速下赛车的时速,以及这样的时速之下赛车其他各个配件损耗的程度。
数据分析的过程很枯燥,就像游戏里换装备打桩,工程师需要一直看着这些数据的变化。控制台会模拟不同的地面情况给轮胎带来的磨损,同时路城山要调整轮胎的倾角,来测试出最完美的接触地面的轮胎面积。
裴淞就站在旁边跟着看,有些他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裴淞忽然嗅了嗅,然后偏头、低头,在路城山肩膀上又嗅了嗅。路城山很奇怪,问:“
你闻什么呢。”
“嗯?”裴淞紧蹙着眉心,笃定道,“你交女朋友了。”
姜蝶缓缓扭头看过来,满眼不可思议,仿佛听见了堪比“写轮眼今日开班,了解一下”荒谬程度的惊天大瓜。
路城山:“啊?”
裴淞:“你换香水了,路工,你交女朋友了,你背叛了我!你说了单身独居无异性,转头就找了个女朋友!”
姜蝶不动声色靠近两步,细听。
路城山:“我没有香水,我也没有女朋友,你在说什么东西。”
裴淞又凑近闻,眯眼,推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镜,假装像柯南那样折出满镜片的白光:“闻起来很像是,在寺庙里被香火和佛珠熏了很久的茉莉……等等,不对,怎么这么熟悉?”
裴淞一楞,非常熟悉。
人类的感官上,有两样东西具有时空穿透力,味道,和旋律。
无论过去多久,熟悉的味道或旋律,会把人立刻拉去当下的回忆里。于是裴淞很快想起来这是什么样的味道,他倏然灵光一闪,抓起路城山的手腕,捋开他袖子——
裴淞:“我果然没闻错,是亨利·雅克Yasminale 1号香水的味道,我让我妈帮我在商场买的这块表,她以为是我自己戴,在表盒的绒垫上喷了她自己用不完的香水。”
裴淞抬眼看他,笑眯眯地说:“你果然还是戴上了。”
袖子被捋上去一截,赫然露出了路城山手腕上的小熊腕表,姜蝶退步回去,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也不知道等下会不会被灭口。
路城山把袖子放下来,平静地看着他:“你这鼻子,做人类真是屈才。”
“你还是听进去了。对不对。”裴淞小声说,明晃晃的俩眼睛盯着他,“别把自己活得像个中年人,路工,放轻松点。”
“……”路城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和他对视了,别开头,清了清嗓子,“试车去。”
裴淞重重地点头:“好啊,哪辆?”
路城山转头按下暂停测试的键,大大方方地抬腕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零五分,说:“试跑一小时吧,原型车是保时捷卡雷拉4s,去年这辆车登顶了智利火山,六千多米的海拔,虽然是过度的暴力改装,但还是保留了保时捷出厂规模的涡轮增压,我重新调校了发动机、轮胎倾角,改了7速变速箱,悬挂方面我还在测试,边走边说吧。”
二人往仓房的停车区域走。裴淞顺手拿上头盔,拎在手里,和他并肩走着,说:“这次跑三座山,其中巴尔斯圣山海拔5000多米,其实多连杆悬挂可以考虑,你想给我用麦弗逊吗?麦弗逊悬挂用拉力的跑法更适合,但我可能不太行。”
裴淞说的,路城山此前有考虑到。
路城山走到控制器旁边,把升降台降下来,这辆保时捷卡雷拉4s,除了车架和涡轮还是它原本的,剩下的配件几乎换了个遍。
路城山说:“多连杆悬挂可以保证在过于颠簸的路面上,四个车轮都有独立的支撑,而且会延缓轮胎的磨损,但是这样一来整个车会更重,轮胎倾角和我预想的会偏移很多。”
车降到地面,四轮着地,两个人的视线跟着它也落到地面来。
裴淞看着这台911外形的保时捷卡雷拉,它里面安装了跑山必备的防滚钢笼,强悍而勇猛。
裴淞舔了舔唇,问:“路工,可不可以……像F1方程式那样,给我弄一个自主控制悬挂的系统?”
路城山看过来:“你来控制悬挂?”
F1方程式赛车手可以在过弯的时候通过方向盘的按键,自己将悬挂调成适合过弯的状态,高低、倾斜,让赛车在弯道和直道上都有着理想的状态。
“对。”裴淞说,“我们能像方程式赛车那样吗?对不同的路况,由我来调整悬挂的形态。”
路城山略作思考,这确实是他没能想到的一个方面。
调校赛车是精密细致的工作,把车辆调整到几近完美的车况,面对泥泞路面、颠簸路面,在平衡且保险的前提下,做到极致的车速。
一直以来路城山都将调校赛车完完全全视为自己的主要工作,他致力于组装出几乎是“概念车”那样的机械,从未想过……
“像方程式那样。”路城山重复了一遍,“你确定你可以吗?”
路城山又说:“这是跑山,不是F1围场那样的循环赛道,你要在判断山路、驾驶的同时,还去调整悬挂,你忙得过来吗?”
裴淞将头盔戴上,护目镜推上来,看向路城山,反问他:“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路城山说。
头盔只露出一双眼睛,裴淞笑眯了起来,说:“放心,我很强的。”
第38章
裴淞贯是有着一股无畏无惧, 好像这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什么难事。
而且事实上,路城山真的被他顶天的自信说服了——即便在此之前裴淞没有过自主调控悬挂的经验,但路城山就是在这个瞬间被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说服了。
“好。”路城山说, “你去试车,我去找一套电控悬挂。”
“嗯!”裴淞点头。
赛道上响起发动机递进式的轰鸣, 经典的中置后驱, 3.5升机械增压发动机, 最大功率298kw。路城山在这样的声音里滑开iPad, 搜索电控悬挂的库存, 他站姿很随意,12.9英寸的iPad在他手上显得像个kindle。
他偏头看往赛道方向,如果他是个作曲家,那么裴淞就是最适配他的演奏者-
三天后, 全车组出发前往甘肃方向。
祖国西北十月末的空气像钝刀子割肉。42万平方公里的黄土高原, 被太行山、秦岭和长城三方镇守。事实上这片土地并非自古荒凉,它曾经也有着蔚然深秀的翠林,不过人类代代活动,直至清朝时鼓励垦荒, 民众们开出几百万公顷的良田, 让这里的森林覆盖率历史最低将至过4%。
每至冬月, 新疆的沙漠被冬风卷来这里, 它们沿着西藏高原的边缘向东南而来,途中演化成沙尘暴, 长久地侵袭着这片土地。
裴淞扒在车窗向外看, 这段路的两边都是戈壁滩, 一望无际的荒野,少量坚强的植被在风里摇晃。
路城山在开车, 依然是后挂式车厢的巨大运输车。这车很高,公交车视角,裴淞趴在车窗沿,路城山问他风刮不刮脸。
“刮。”裴淞说,“不愧是黄土高坡的风,好刮脸。”
路城山扶着方向盘叹气:“那你还不关上窗。”
裴淞又说:“想感受一下大自然。”
话虽如此,他又多感受了两分钟之后还是把车窗升起来了。运输车后面是他们的保时捷卡雷拉4s赛用改装版,它只保留了卡雷拉的壳儿和涡轮增压,路城山多添加了一个机械增压,其余的全都是赛用配件。
时间是傍晚七点过一刻,今天是行程的第二天,1800公里的路,昨晚在襄阳休息一晚,今早八点出发,十个小时过兰州。
裴淞的驾照不能开大货车,好在路城山的体力不是浪得虚名,十个钟头开下来轻轻松松。此行,路城山打头,后面跟着七辆大货车,浩浩荡荡。
五天的赛程,跑三座山。赛会要求只能修车不能换车,所以这趟过来连备用车也不用带。
第一站在巴尔斯圣山。位于裕固族自治县内,祁连山脉北麓中段,圣山有六座雪山,同时拥有冰川、草原和山林,是丝绸之路上璀璨的明珠。
这个时节冷了许多,今日无雪,略有些萧条,游客不多。
他们的跑山路线在景区外缘,也是一条上山的公路,但少有人至。酒店距离山脚大约13公里,八辆运输车停在停车场,人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是伸懒腰,全车组今天都来了,场地组、改装组、摩托组,三个车组的人踩在久违的地面上,一个个叫苦连天。
有的脖子要断了有的腰要断了,大家都没急着进旅店,停车场有金属垃圾桶,大家聚在那儿抽烟。
路城山也想抽,开一个整的长途下来,比起洗澡吃饭休息,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其实是抽烟。他看了眼垃圾桶旁边扎堆的同事们,在夜色里啪嗒啪嗒地按着火机,烟头星星点点的光在晚风里瑟瑟发抖。
“路工。”一阵塑料包装袋的声音,裴淞从兜里掏出件东西,递给去。
路城山借着停车场浑浊的路灯看他手心,一包可乐味的软糖,小包装。裴淞笑着用眼神示意它,路城山拿过来撕开包装,捏出一个,裴淞直接“啊——”张嘴。
路城山想都没想,把第一颗可乐糖塞进他嘴里。
这里是祁连山下,明天上巴尔斯雪山。晚饭后,路城山叮嘱了裴淞两遍,别太激动好好睡觉,裴淞面儿上“嗯嗯”地点头说好,回房间之后连发3条朋友圈。
路城山三条都点了赞,想给他一些威慑力。
然后他发了第四条——
「分享新闻:今夜在肃南晴朗地区或可观测到猎户座流星雨」
路城山点开新闻链接,是今天中午的气象新闻。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抬头看天,结果无星无月,是个阴天。
嗡。
裴淞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路城山发来的微信:阴天,没有星星,睡吧。
裴淞回:好吧,晚安。
晚安之后是裴淞的第五条朋友圈:「如果没有猎户星座,那梦一个日照金山。」
路城山看着这句话直到手机自动熄屏,翻了个身睡觉了。
翌日早,天还是阴的。
驱车从县城开向雪山。
路旁的标识写着「傍山险路,小心落石」,沿途有赛会的旗帜和引路的工作人员。所有车辆打着双闪上到半山处,赛会在封路路段开始的地方早早搭起了棚子,有不少记者在这里,准备拍发车仪式。
惯例的赛前体检和车检,和在雁灵山跑山的流程一样,今天试跑,明天正赛。
裴淞排在体检的队伍,赛会的体检是测量心速血压和体温,队伍前后向海宁他们正用手机拍对面连排的雪山。一整个盛夏都没有融化那些山顶的雪,与远处雪山相隔着一片已然枯黄的草原,零星几只高山细毛羊在溜达着。
“哇——”陈宪感叹,“太漂亮了,他们跑拉力的,常年都是这种工作环境吗?我靠。”
裴淞忘记了拍照,因为他看着远处的雪山,忽然意识到,自己脚下踩着的,就是像远处那些,一样的雪山。
他忽然萌生出了一丝局促,自己真的能在这样的道路环境下,自主调控悬挂吗?这是跑山,是越野。
那是他自己要的电控悬挂,拒绝了多点支撑的多连杆悬挂,也拒绝了拉力赛车爱用的麦弗逊悬挂……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对路城山说,放心,我很强。
现在已经车检,所有配件都已经报备,就是这辆车了。曾登顶智利火山的保时捷,这次也要爬上5000米海拔的巴尔斯雪山。
“裴淞,过来合影啊!”向海宁喊道。
这群人也不排队了,在护栏前面站成一排,和远方的雪山合影留念。裴淞默默“呼”了一下,扬起笑脸走过去:“来了。”
发车之前的采访环节,大部分车手都选择躲掉。记者要么问一些“你有信心赢下比赛吗”这样固定答案的问题;要么就是“你如何评价今天的某位车手”这样需要斟酌一番的问题。
所以大家能躲就躲,委实不想在采访上消耗脑细胞。裴淞也躲了,他倒不是躲记者,他是去找路城山。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样心慌意乱的时候非常想找到路城山。潜意识里觉得,强大可靠的工程师一定会给他一个好意见。
恰好这个时候,尼克·菲斯从容地对着记者笑说:“山路并不是我擅长的,尤其是这样盲区多、路窄,而且弯很急的山路。哈哈哈哈哈不过没关系,我一直以来只希望我做到自己的极限就好。我的团队、我的工程师,他们对我有绝对的信心,我自己也是。”
“你怎么跑过来了?”姜蝶见着他,有点意外,“体检过了吗?”
裴淞点头:“过了,路工呢?我……”
“怎么了。”路城山在发车台上,手套上沾着机油,衣服上也是。
发车台上一群人穿的都一样,蹲在车周围最后检查车架和轮毂,路城山发现他之后,从发车台跳下来,边摘手套边往这边走。
姜蝶说:“找你的。”
“嗯。”路城山向她点头,转而去看裴淞。
裴淞心绪不宁地望着他:“我……我有点……”
路城山将手套放在发车台边缘上,走近他:“到这边来。”
他牵起裴淞走向发车台另一边,这边马上要做反兴.奋.剂测试,现在没人。路城山问:“有点什么?紧张了?”
“我不知道。”裴淞抬手摸了下赛服领口,绣着自己名字的地方,“菲斯跑山那么菜,但他还是很淡定,我明明比他强,我居然有点……”
裴淞顿了下,接着说:“我甚至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我会说接下来的话,我居然有点……害怕了,我怕自己到时候连弯道坡道都处理不了,还要去控制我自己赛车下面的悬挂系统。”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对不对。”裴淞说。
那是他自己要的电控悬挂,现在他有点后悔了。
“裴淞。”路城山微微倾下来一些,低头抬眼,平视他,“你和他是不同文化下成长的孩子,你的自信来源于你的技术,他的自信来源于他国家的历史沉淀,菲斯长大的过程里听的是什么,是彼得·希科曼说的‘我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不会松开油门’。”
“嗯。”裴淞点头。
这就是他和尼克·菲斯最本质的区别。
路城山抬手扶住他肩膀,说:“这是一种底蕴带来的自信,就像如果你和菲斯一块儿去学唱戏,无论你和他究竟谁唱得好,你绝对是最自信的。”
“……我明白。”裴淞有点蔫儿,他挪开眼睛不再看路城山,“只是想起来,来之前,我在你面前口出狂言让你相信我。”
蔫儿的原因就是他明白,他太明白了,但是事已至此,无法扭转。
路城山也知道他是来找自己求一个解法。
路城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发现裴淞眼神避开的时候……那种情绪,有一点……
失落。
像考试考砸了回家的孩子,父母不仅没有责备他,还告诉他没关系,你尽力了就好。
于是,路城山试探着问:“你是怕,我会对你失望吗?裴淞。”
裴淞点了一下头。
路城山上前半步,伸出胳膊轻轻环住他,拥着在他后背拍了拍:“无论这场跑山是什么成绩,你都是我最棒的赛车手。”
少年人慕强的心思很单纯,这就像奥特曼交给自己一项任务,自己如果搞砸了,那得有多难过。
裴淞极短促地“唔”了一声,紧接着伸手紧紧抱住路城山的腰。他从前无畏无惧的潇洒自在,跑什么比赛都是业余组自由人。
他从前对自己最大的愿景就是加入职业赛车队,他身上从来没有承担过任何人的期望,他也从未给过任何人什么承诺。
以前他就是个快乐男孩,他爸永远在终点线或是观众席上举着手机拍他,然后他妈会把每张照片好好修图,再弄一些可爱的小贴纸,印出纸质的照片摆在家里。
后来这小孩真的成了职业赛车手,随之而来的不仅是责任、压力,还有整个团队。
他开始怕了,他不想让路城山失望,尤其在听见菲斯那么说了之后。
路城山手掌搓搓他后背,说:“我们是竞技体育,竞技体育就必定有输赢,我告诉过你,不要看你的对手,看着你的车。”
裴淞似乎是调整好了,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好。”
裴淞的眼神坚定了很多,路城山对他说了句曾经他自己说的话:“裴淞,人都是被推着长大的。”
他不可能永远是那个不管不顾,不在乎任何事情,随心所欲的小孩儿。
他是个要担起责任的大人。
裴淞这么想着,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成熟起来,于是目光愈发坚毅。巴尔斯雪山十月末的风排山倒海,裴淞一头短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阴沉沉的天空下他亮橙色的赛车服宛如灰布下一枚新鲜橘子。
“路工。”裴淞说,“我会对你好好负责的。”
路城山:“嗯?”-
试跑开始了。
安全车带着所有参赛赛车从盘山公路开上雪山。
车组的工程师们被带上观景台,赛会在那里给车队们搭了控制台,路城山和其他人到观景台的时候,抬头看天空,快要放晴了。
巴尔斯雪山虽然叫做“雪山”,但上山的大部分路上都没有雪。跑山又和拉力不一样,跑山的路几乎全是柏油路,普通的马路,偶尔有一半沙石一半土的路。
各个车队的工程师们戴上耳机,和自己的车手确认通话器,露天观景台平时多是游客,这里风景确实绝好。
路城山看见一只灰雁划过青灰色的天空,它仿佛用翅膀割开了阴云,一道阳光从那裂痕中迸射而来。
当其他工程师在与赛车手交流车况的时候,路城山按下通话键:“裴淞,看你右边的车窗。”
裴淞正跟着车流上山,他听见之后偏头看出副驾驶的车窗……
那阴云间隙之中铺下的阳光,刚好落在远方雪山的山顶——是日照金山。
第39章
山风像在唱一首永不停歇的, 嘹亮的歌。
阴了两天的肃南,在这一刻天光醒来。那些阴云仿佛是苍穹睡眼惺忪,微睁的眼, 第一眼看向雪山山顶的冰川,落下金灿灿的光。
如果没有猎户星座, 那梦一个日照金山。
真的看见了, 裴淞收回视线, 看向前路。
海拔上到4000米的时候, 控制台的工程师们都在询问车手的状况, 人会缺氧,车也会。今天还只是试跑,有车手出现了高原反应,赛会派了辆摩托车上去, 把车手接下来。
路城山在通话器里问裴淞怎么样, 裴淞说他目前良好。
观景台这边只有一个赛会的小伙子陪着工程师们,小伙守着个开水壶,时不时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喝热水。有几个工程师点上烟了,小伙也不敢出声。
有人给路城山递烟, 路城山婉拒了。
通话器那边的裴淞发出“嗯嗯”的声音表示你表现不错。
路城山说, “你试试调整电控悬挂。”
“调过了, 感觉没那么复杂, 以前在赛车场用过这个。”裴淞说,“路况挺好的, 基本都是公路。”
地面情况路城山是知道的, 赛会提前一天简单清扫了一下。路面几乎没有乱石, 就是普普通通的,上山的盘山公路。
只不过急弯和窄弯很多, 场地赛车手不可能一辈子都困在赛车场,一定要出来练一练公路,跑一跑山。
安全车带着所有人跑了两遍之后,已然是黄昏,一百多公里上山的路,两趟来回,足用了将近两个小时。
返回县城的住处之后,路城山在饭馆的包间里简单开了个会,这时候还没上菜,大圆桌上的玻璃转盘上沾着陈年的油垢,裴淞盯着那些块状的,黄白色的污渍,一动不动。
路城山抬手在他眼前扫了一下:“醒醒。”
裴淞倏然回神,一激灵:“别说话,我在我DNA上刻线路。”
“……”路城山懂了,这是进入了铭刻模式,正在读条,不能被打断。
一顿晚饭裴淞吃得很机械,走路回旅馆的路上也是两眼发直,路城山不得不全程捞着他的胳膊。躺回床上就循环着颅内训练,在大脑里开车,反复烙进自己的脑海。
正赛当天,早晨八点。
新闻发布会在县城的演播厅里,两位赛事解说以及赛会的负责人在回答记者们的问题。
一些关于高排量赛车会对肃南地区带来什么环境上的影响的问题,赛会负责人说:“我们对自然环境有着崇高的敬意,在过去的三年里,汽车联合会,以及各个地区的职业赛车委员会,都在通过控制赛用车的排量来……”
哒。
裴淞按掉车里的广播。
“哪这么多屁话。”裴淞喃喃道,“2000cc组压缩到每个车队只出一辆车,并且强制搭载电机,现在是强制执行的时候吗?汽联在温水煮青蛙。”
路城山开着当地租来的越野,叹了口气:“这种话,你在我这里说说得了。”
裴淞撕开赛服领口的魔术贴,拎着领子抖了两下,贴回去,看向车窗外:“我知道,我出去不会乱说。”
“没到强制执行,但也要响应号召。”路城山想宽慰他一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他,趴在窗沿:“我生不逢时,早生十年就好了。”
路城山笑了笑:“早十年,那我得管你叫哥了。”
“你在暗示我,我应该叫你哥?”裴淞胳膊搭在窗沿,扭头过来,笑眯眯的,“路哥。”
“……”路城山抿嘴。
他没这个意思,他打真心的并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他选择不说话。
“路哥?”裴淞见他沉默,继续逗他,“城哥?山哥?”
见他没反应,更过分了:“路城山哥哥?”
“……”路城山换了个姿态握方向盘,猛给一脚油门,后驱越野在发动机转速骤然提升的同时,轮胎驱动力在同步响应引擎,给到驾驶员相当强势的反馈。
裴淞当即抓住车上的拉手,震惊地看着路城山:“路工你冷静!”
路城山丝滑地拉起手刹,不慌不忙地又续上一脚油,租来的车,不好烧胎,太磨轮胎了,路城山只一把方向原地侧转,不偏不倚停在车位。
围观的人发出“哇哦~”的声音,果然,驾驶座里出来的是ST车队总工程师,副驾驶是他的赛车手。
“我先上山了。”路城山说,“阿楠在停车区等你,你做完反兴奋剂检测之后给我微信发个‘1’,控制台的无线电覆盖有点问题,早点连通话器。”
裴淞比了个“OK”,说:“没问题。”
风越来越大了,做完反兴奋剂测试之后所有车手抽签发车顺序,然后坐进赛车里准备发车。
跑山依然每组两辆车,发车间隔三分钟。
前面裁判已经发了五组车,裴淞抽到了15号,赛会工作人员在他车后窗上贴了个“15”的标识之后,很快轮到他发车。
和他同组发车的是一辆改装版Lancer,想来这辆Lancer的工程师是觉得拉力血统的赛车在山路上会更适配。这很正常,就像一开始路城山也想用麦弗逊的悬挂一样。
轮到这组发车,裁判招手让两辆车停上发车线,重置倒数灯牌。
三分钟后,两辆赛车同时飞驰离开发车线。
发车区域向前500米的山路都比较平坦,大约在1000米的地方会进入公路,也就是柏油马路。外缘有高速公路上一样的护栏,另一边就是山体。
“路工。”裴淞唤了他一声。
路城山以为他紧张了,立刻给出回应:“请讲。”
裴淞说:“我同组的那辆Lancer怎么回事?”
路城山:“嗯?他怎么了?”
这边问着,路城山拿起iPad去点开三菱Lancer报备的赛车资料。结果裴淞说:“他刚刚在平地上推头了,我差点把车窗降下来问他‘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路城山多少有点无语,“开你的车,少管别人。”
开到上山14公里的地方,路开始窄到只能让一辆车通过,并且路边出现了第一个“小心落石”的警告标志,以及这附近停着赛会的吊车,随时准备救援滚下山的赛车。
裴淞稳着转向过弯,草原那边的雪山,宛如是有人用白颜料在天际涂抹了一笔。昨天的日照金山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下,今天又是阴天,风大,气流紊乱。
裴淞的这辆保时捷卡雷拉维持着它血统上的优势,方向盘上多了两个滚轮,用来调整悬挂和后轴。其实到这个时候,裴淞发现自己确实有点顾不上调控这个东西。
只是有点儿顾不上,并不是完全。
在颠簸的石头路面拉高悬挂,电控系统介入之后,它有点像福特烈马的攀岩模式,但很快裴淞发现不太对。
“我胎压怎么样?”裴淞问。
路城山:“正常。”
裴淞:“不对劲。”
路城山蹙眉,他这边的控制台是遥测数据,很小概率会出问题:“轮胎怎么了?”
“轮胎没劲了,两个前轮,感觉没有任何抓地力,像娃娃机里那个肌无力的爪子。”
路城山:“也不必形容得这么到位,你告诉我没抓地力就行了,稍等。”
“这是我文学生的底蕴。”裴淞道。
很快路城山就从遥测数据上知道了问题所在,裴淞这辆赛车的原型车是保时捷卡雷拉4s,搭载了赛用配件以及机械增压,轮胎的驱动力来自发动机转矩传输到传动系统。胎压是正常的,说明没有爆胎,那么只能说驱动力出现问题。
“撞过东西吗?”路城山问。
裴淞:“没有,但遭受了攻击。”
路城山不解:“来自哪里的攻击?”
裴淞:“来自大自然的攻击,风太大了,我过石头路面的时候把悬挂调高,导致底板空间变大,有一堆石头被风刮进来,疯狂砸我底板。”
听这话,路城山大约猜到了。他以拳抵唇,凝视面板数据上的轮胎倾角,果然,随着裴淞持续高速漂移过弯,他发现轮胎倾角在慢慢变大。
“裴淞。”路城山说,“我们可能要退赛了。”
裴淞:“为什么?我还能开!”
路城山:“应该是有石头砸掉了底板的扰流板,扰流板碎片飞到轮毂,被甩到阻尼器上了。”
“那我有能力修它吗?”裴淞问。
路城山看向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屏幕里是赛事直播。
这时候裴淞还在跑,但明显的速度降了下来,并且在持续慢慢减速。他是真的想停车修车。
路城山看了下他附近的地形:“你停到最左边,我教你。”
“好。”
裴淞立刻靠左停车,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
头盔没有摘,内置通话器还和路城山保持通话。他按照路城山的指示,先从后座拿出千斤顶,把车顶起来。
“垂直扰流板还在吗?”路城山问。
裴淞趴去车底:“不在了,碎掉了。”
果然如此,路城山猜的没错。他“嗯”了声,继续说:“底板靠近后轮的地方有两个卡扣,可以掰开,你把这个底板卸下来之后能看见后轴的情况,你清理一下碎片,然后告诉我那根阻尼器有没有变形。”
要不怎么说习武之人要学医,裴淞顺利拆下后半截底板之后,看着底板上面的构造,吞咽了一下:“呃,外面一圈圈弹簧的那根东西就是阻尼吧?”
“是的。”路城山说。
裴淞:“它本该是什么形状?”
路城山较为匮乏的词汇量没法在第一时间给他形容出阻尼器的正常形状,两个人的通话僵了那么两三秒。
然而就是这两三秒的时间,后面的车上来了。
这很正常,间隔发车,前车停下来修,后车肯定会追上来。
但问题是这后车犯病了,裴淞很标准地停在应急区域,几乎紧靠着山体,他车身和山体的距离堪堪够他打开车门。
就这样,人还在车底,后车“嘭”地撞了上来。裴淞直接被随车带着,后背磨着地面,被拖行着滑向前三四米。
“我草?!”
撞上来的车是一辆别克威朗,赛用改装,像那个饿狗看见火腿肠,撒着蹄子就朝裴淞的车尾奔腾过来。
恰好同时,裴淞手刚刚伸进底板,手腕搭在伸向阻尼器的隔断里,直接被惯性带出去。
“裴淞?”路城山看见了这起事故,他知道是小事故,“你怎么样?”
裴淞怒骂了声我草之后,从车底爬出来:“我没事。”
然后把护目镜推上去,一身沙土地走到别克旁边,想问问这哥们怎么回事,驾照哪儿偷的去哪儿还。
结果,好了,热闹了。
别克里下来的人,是尼克·菲斯。
这下新仇旧怨一块儿清算,裴淞非常随意地掸掉赛服上的砂砾,将手套手腕处的魔术贴撕开,继而重新贴得更紧。
导播不嫌事儿大地一直拍着这个弯道,近点的裁判已经骑上了摩托车朝这儿赶,左右这么一折腾是必然退赛,路城山跟赛会那小伙要了辆摩托,自己也骑下去。
事故地点在距离发车线16公里左右,观景台在上方,路城山扣上头盔后,从应急车道下山骑过去。
事故地,尼克·菲斯下车之后,软着嗓子跟他道歉:“对不起,我车失控了,我……”
“停停停。”裴淞抬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然后指了一下自己的车屁股,“我就想问问你,是有什么视觉障碍吗?是我保时捷的尾翼不够显眼吗?”
菲斯摘掉头盔和头套,一头乱糟糟的金毛在风里委屈得不行,根本不像他撞了别人,倒像裴淞欺负他了。
“我、我有点儿……”菲斯踉跄着朝裴淞多走两步,“有点晕。”
裴淞冷笑,叉腰:“少来这套,我装了反诈APP。”
结果这东欧小金毛越来越不对劲,不仅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连嘴唇都有些发青,并且在颤抖。
裴淞略有些疑惑,不知道这小子是真的还是演的,于是秉承着被碰瓷时的自保原则,先退后一步,说:“你别靠近我啊,我可没碰过你!”
咣!菲斯的头盔没拎住,砸在地上。
这下裴淞真慌了,他犹豫着上前半步,观察他:“……你,你没装啊?”
菲斯本就是白种人,这会儿白得更吓人,像曝尸荒野足足三天才被人发现。裴淞眯缝了一下眼睛,他仔细观察菲斯的情况,然后,连着后退两步!
果然!这家伙哇地吐了!
“还好我敏捷点得高。”裴淞暗暗心道。
接着“嗖”一辆赛车甩着尘土路过,里面的人降下窗户,正是陈宪,喊着问道:“怎么回事儿啊!”
裴淞见状赶紧挥手:“跑你的!别管!还让这小子一拖二了?!不能让他们这么玩儿!”
陈宪哦了声,蓄着油门继续开。
裴淞看出来菲斯是出现高反了,叹了口气,摇摇头:“等会儿吧,赛会救援已经过来了。”
菲斯蹲在地上喘得像是随时会过去,裴淞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走回自己车边,菲斯从他右后方撞上来,直接把他车头撞上山岩,车头整个变形,搞不好发动机都后移了。
他又叹了口气,隔着头盔挠头。
接着一阵摩托车引擎响,飞沙走石,即便头盔护目镜都扣上了,裴淞还是闭了闭眼。
越野摩托横停在他面前,车上的人摘下头盔,一条长腿支地,黑色连帽卫衣,短密的眼睫下,是墨黑色的瞳仁。
有一种,“家里大人来了”的感觉。
裴淞掀开护目镜,看着路城山,眼睛里憋了一万句委屈。路城山踢下边撑,帅气地扫腿下车,头盔挂在后视镜上。
“看看你手。”路城山说。
裴淞两只手同时抬起来,抬到肩膀高度。
路城山一笑:“我又不是要逮捕你。”
说完,路城山把他两只赛车手套摘下来,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由于撞击时,他在车底,手伸进底板。两个手腕与手掌根部相接的地方,各一道拇指宽的,通红的磨痕。
“没伤到筋骨。”裴淞说,“就纯磨的,那小子忽然高反了,估计头晕眼花,撞上我。”
路城山这才扭头,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尼克·菲斯。高海拔地区跑山,忽然出现高反现象是难免的,高反也是高原跑山的不确定因素之一。
路城山点点头:“手套太脏,别戴了,免得伤口进沙土,我没带氧气过来,不过赛会……哦,赛会的来了。”
又一阵引擎声音,是赛会近点的救援队,骑了三辆摩托过来。他们互相打了招呼,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带来了一次性氧气瓶,给菲斯先吸氧。
路城山见他们有医药箱,走过去要了点碘伏和纱布。折回来的时候,见裴淞有点消沉,他以为是怕疼。
然,裴淞却说:“这点小伤别管了,你看看车吧。”
路城山抬眸,赫然明白了裴淞眼睛里的一万句委屈,再看看旁边整个车头撞得只剩原来一半长的保时捷。
原来一万句委屈,没有一句是说自己。
“没事。”路城山拖着他手背,拉到自己面前来,用棉签一点点蘸在他伤口上,“我能修。”
背后赛车一辆辆飞驰过去,简单的包扎之后,裴淞坐上路城山摩托的后座。
路城山不用回去观景台,裴淞已经因事故退赛,摩托车直接骑向山脚。全程裴淞抱着路城山的腰,一言不发,路城山能感觉硬邦邦的头盔抵在自己后背上。
退赛固然不好受,因为这种倒霉的事儿退赛,更不好受。
晚间的赛后会议上,所有事故都要复盘,裴淞的事故也是。由于条件有限,路城山只简单做了一下说明。
还是那个小饭馆的包间。
“归根结底,是保时捷卡雷拉搭载的电机动力不足以支撑电控悬挂这么高功率的套件,是我组装的时候失误了。”路城山跳到下一件事,“下一场依然在祁连山脉上,陈宪车上的机械增压可以直接从保时捷上拆,向海宁和裴淞,明天和我一起修车,明天其他维修工休息一天。”
向海宁:“好!”
裴淞抬头,眨眨眼:“WK车队会赔我们修车钱吗?”
路城山在他头顶按了一下:“会赔。”
裴淞点头:“那就好。”
比赛结束后裴淞的情绪一直很低,机械故障是不可抗力之一。尤其电控设备,不同于机械设备,机械设备有一种“卯足了劲儿还能再挺一阵子”的魄力,但电控设备不是这样,电控设备没劲了就是没劲了。
回去旅馆的路上,裴淞走着踢着人行道上的小石头。
三个人跑山,只有陈宪有成绩,P4完赛。对于车队来讲,成绩平平,可以接受。一群人三三两两,散着步,在安静的县城里走着。
偶尔有摩托车突突突地过去,谁家窗户一明一暗,那灯闪了几下才能恒亮。
裴淞走得最慢,路城山走在他旁边。他当然知道小孩儿难受,但实在也没什么话好安慰。竞技体育的残酷程度就是这样,因“倒霉”而没有成绩的竞技体育运动员可太多了,多到一个足球场都站不下。
当每个竞技项目走到最高一层的时候,“天才”也就仅仅是块敲门砖。
竞技体育没有借口,也没有任何场外因素,输赢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所以“冠军”二字才那么耀眼。
裴淞何尝不懂,他低头,被自己踢了一路的小石头,咣啷啷,掉进下水沟了。
他站那儿,无声叹了口气。叹完发现旁边人不见了,回头,路城山落后了四五步远,正抬头。
裴淞:“路工?”
路城山看向他,抬脚走过来,掌心扶在他后背,轻声说:“抬头。”
裴淞便抬头。
祖国西北夜空清澈且透净,大西北的风刮干净了高空的空气,远离城市和人口密集地区,光污染很低,干燥的气候又致使云层少又稀薄。所以夜空是清晰的。
裴淞顺着路城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无垠夜空,甚是晴朗。
裴淞喃喃道:“猎户星座。”
“嗯。”路城山点头,“猎户星座。”
两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停了下来,陈宪刚想回头找裴淞说话,被姜蝶按着脑袋掰了回来,说,走你的路。
裴淞能感受到路城山温热的手掌贴在自己后脊,前面同僚们慢慢地走远,裴淞回头:“今天太难受了,抱一下。”
然后他伸胳膊。
路城山以一个安全感十足的姿态抱住他,环住腰、搂过肩,侧脸贴在他头发:“我们这行,输赢退赛都是寻常事。”
裴淞“嗯”了声,像小狗一样嗅了两下路城山身上的味道,说:“变回以前的沉香味道了,手表上的香水味散掉了。”
路城山无奈,想叹气,没叹,吸了口气,胸腔微震:“我身上一直有你母亲的香水味的话,是不是有点怪。”
“哈哈哈哈哈……”裴淞抬头,“也是哦。”
第40章
祁连山自西北走向东南, 他们跑山的行程是一路向西。
10月和11月的赛事相连接着,他们的计划是,从巴尔斯雪山顺着连霍高速西行, 跑完下一座山之后,直接进入敦煌, 再从敦煌南下, 穿过青海后再向西。
第二场跑完, 车队在酒泉的一个县城里歇脚。补充物资、消耗品, 让酒店洗衣服。
整顿休息的时候, 几个赛车手直接跑去了阿克塞国家沙漠公园,沙漠离县城不远,那片沙漠就是库木塔格沙漠的南部边缘地界。
陈宪没去,因为陈宪后面还有一场跑山, 姜蝶带着他在县城里转悠着散心。路城山和维修组去了县里的汽配城, 买机油和刹车油。
他叮嘱了那几个车手,只能在景区里玩儿,不允许深入沙漠。那几个,嘴上倒是答应的好好的, 不知道能不能听话。
尤其裴淞, 路城山想来就太阳穴突突地跳。
裴淞早上吃完饭筷子一撂就飞奔出去, 左手揪起面条还夹在筷子上的向海宁, 右手捞着嘴里还叼着半个烤包子的辛洋,冲出早餐店拦下一辆出租车, 那师傅以为是什么不法分子, 相当激动, 直接问:是不是要甩开后面的警车!?
裴淞回头,后面确实停着一警车, 不过人家警察是停那儿吃早饭。
三人到了沙漠景区,立刻租车进沙漠,三个人租了三辆摩托。三个人都穿的不厚,今天西北气温尚可,18摄氏度左右,正是进沙漠的好时节。
三辆越野摩托车上,三个非摩托专业的车手。沙丘这种松软的地形,又是轮胎面比较窄的摩托车,轮胎非常容易陷。
辛洋的车直接车肚子担在了沙丘上,裴淞哪能看着兄弟陷车,他和向海宁一前一后,一个拉车头一个推车屁股,纹丝不动。
沙漠风沙大,三个人墨镜加面巾,像极了真人版反恐精英。见状,裴淞推了推墨镜,非常中二地说:“不行,光凭人类的力量是不行的。”
向海宁十分配合:“依你之见?”
裴淞刷刷两下,把身上的卫衣外套脱了下来,说:“来,把我衣服的这个袖子系在你车头,另一个袖子系我车尾,我骑车把你拉下来。”
听上去很合理,向海宁帮着两边系好,裴淞的卫衣外套就这么充当了一次救援绳。
然后裴淞戴上头盔跨坐上车,他卫衣脱了之后只剩一件短袖。
他的小熊T恤,今天的小熊是交响乐指挥家,燕尾服的小熊陶醉地闭上眼睛高昂下巴,熊爪捏着一根指挥棒,另一只爪凌空张开,非常的舒展。
裴淞回头,对辛洋比了个拇指。辛洋也竖起拇指表示准备就绪。
接着裴淞略微下趴,让整个摩托车的重心前移,给后轮和沙地一个较为和谐的接触距离。然后,拧油门!!!
“哧啦——”
辛洋在沙丘上:“啊——怎么回事——”
拉车的裴淞:“我草——”
所以说专业的事情就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物品也同理。一件售价300块的卫衣外套,它就是干不了救援绳的活。
卫衣在两辆摩托车之间,随着裴淞拧油门时摩托引擎爆发出的嘶吼,卫衣也很配合这声浪,宛如音乐节蹦迪的疯狂小伙,直接从中间被撕裂开。
于是裴淞这一发猛油之下,后面没有任何牵引力,一辆越野摩托轰着油门冲下了沙丘。
沙丘下,有个姑娘穿着火红的纱裙在沙漠里跳敦煌飞天舞,摄影师举着防抖器,他们那同行的小姑娘在向路人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好了,拜托绕行一下……”
这仨,在人家姑娘跳舞的正后方,搞了这么一出。
“啊!!让一下!!!”裴淞大喊。
但他戴着赛用的碳纤维全包式头盔,他几乎是喊给自己听。
所以说赛车开多了就是想不起来一件事情,正常的车,它是有喇叭的。这个喇叭,是可以摁的。
摁了会响的。
裴淞喊完了才一边按喇叭一边转车头,但下坡的沙地实在是太滑了,像冲浪。裴淞不会压弯,但他会照葫芦画瓢,伸出一条腿后,掰着车头一边转向一边向左压。
然而压不下去……裴淞在头盔里边骂边祈祷,千万不能让路城山知道自己干了这种事。
好在下面拍摄的几个人及时发现他在沙丘上失控,摄影师将跳舞的姑娘拽回身边,另外两个姑娘互相拽着对方,在松软的沙地上连连后退。
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退,因为不知道这摩托会冲向哪里。
好在裴淞的核心力量比较强,压住了摩托的同时……后轮扫出硕大一片沙粒,好死不死,全扫到了跳舞那姑娘的身上……
裴淞停下来了,停在摄影师、跳舞姑娘,和另外两个姑娘中间的位置。
跳舞的姑娘大约被一帘幕的沙子吓坏了,手臂挡在脸上的时候踉跄几步跌了下去。
裴淞从地上爬起来,摘掉头盔,左看看,右看看。他有点懵,事实上所有人都有点懵,然后裴淞问了句:“不好意思啊,我应该先向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向海宁和辛洋弃车跑了过来,向海宁跟两边人连连道歉,“我们沙丘上担车,然后准备用衣服当绳子把车拽出来,结果衣服在半空裂了,真抱歉,你们有受伤吗?”
裴淞回头一看,果然,自己车屁股上系着的卫衣只剩一半了。
他顿时心痛。
摄影师扶起姑娘,帮她掸着身上的沙子,抱怨说:“你们是干嘛的啊?我真服了,这身衣服今天是拍不了了。小沅,你还好吗?是不是脚崴着了?”
“不……不好意思啊。”裴淞低头,“真对不起。”
辛洋和向海宁对视一眼,二人也上前查看那个叫小沅的姑娘。小沅看上去情况不太妙,跌下去的那只脚几乎不能沾地,疼地挤出眼泪了。
“要不先去医院吧,真不好意思,你们今天的拍摄损失我们会赔偿的。”向海宁说,“确实是个意外,是我们疏忽了,没看见沙丘下面有人。”
摄影师“啧”了声:“真是……”
然后看向裴淞,问裴淞:“小子,这俩人是你朋友吗?”
那摄影师是个男的,他直接问的裴淞。
裴淞点点头:“啊……是,是我朋友。”
摄影师说:“摔的这是我妹,我们现在要上医院了,你还在读书吧?赶紧让你家大人过来。”
“……”裴淞哑然,这是拿自己当小孩了。
不过低头一看,小熊T恤,一身沙,拎个小熊涂装的头盔。
确实……很小孩儿。
摄影师将他妹背起来,向海宁和辛洋帮他们拿着东西跟在后面,裴淞颓丧地也跟着,然后打电话给路城山……
接通之后。
“路工,我闯祸了……”裴淞说。
大约三十分钟后,路城山到了县城沙漠附近的诊所里。所幸小沅姑娘只是肿了脚腕,医生给贴了膏药,说明天应该就能正常活动。幸而他们会在这里呆上三天左右,所以拍摄也不会耽误。
路城山到了之后,又向摄影师和妹妹道了歉,得知三个车手已经付掉了诊所的钱之后,把路上买的水果递过去:“小孩莽撞,做事不过脑子,真抱歉。”
接下来是大人之间的交涉,一个护着自己妹妹,指责裴淞危险驾驶;另一个照单全收,平时地位尊崇的总工程师闷着点头,附和着应着声说着“抱歉”。
坦白讲,裴淞看着路城山跟人低声下气,他真的很不是滋味。但摄影师无论如何都不跟这三个毛头小子掰扯,就要见一个管事儿的,他才给路城山打电话。
到最后小沅本人都有点听不下去了,拽了拽摄影师的衣服,说:“好啦,哥,算了,你也少说两句吧。”
这才罢休。
从诊所里出来后,三个赛车手坐上路城山开过来的SUV,辛洋和向海宁钻进后座,裴淞只能去副驾驶。
一路上路城山一言不发,三个人噤若寒蝉。
回到旅馆的停车场,路城山熄火,说:“你们俩,要么去帮维修工的忙,要么在房间里呆着。”
“好。”二人应道,一边一个开门下车逃了。
“至于你。”路城山扭头凝视裴淞,裴淞瑟缩了一下脖子。
路城山冷声说:“从现在,到十一月抵达盘龙古道,你不准离开我的视野范围。”
说完,他又看了眼裴淞的T恤,咬字清晰道:“指、挥、家。”
言下之意,拿衣服当救援绳,真是好指挥。
裴淞抿嘴不敢说话,他这会儿灰头土脸,就一双眼睛干净的,澄澈无比。半晌了才手指头搓着安全带,说:“可晚上,杭亦辰……就我室友,他订婚宴,我们全宿舍都来……”
这是实话,来之前裴淞已经说过了,他室友杭亦辰这个月订婚,在老家摆宴席,宿舍的几个人都会过去。
这事儿路城山知道,吃个晚饭的时间总是能放的。不过刚刚话都已经说出来了,而且说得掷地有声、疾言厉色、不容反驳。
“一起吧。”裴淞沾着泥沙和灰尘的脸凑过来,笑眯眯的,“一起去嘛,宝盟可想你了,我天天在宿舍把你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方超和杭亦辰也都很想见你。”
路城山按下安全带,“咔”地一声解开:“不了。”
“去嘛。”裴淞换上祈求的表情,两眼一眯,挤出眼下的卧蚕,顿时水汪汪起来,“一起嘛,我马上就毕业了……还有我们经常打球的几个,这次不见,以后就见不到这么齐整的人了。”
如果冷漠一点,路城山完全可以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其一是,这种话他没办法对着裴淞说出来;其二是,裴淞又跟了一句:
“你们都是我大学时代最重要的人。”
路城山眸光沉下去,“好吧。”
毕竟,这小子要是席上喝多了,自己过去还能照应一下。路城山打开车门,两个人一人一边下车了。
裴淞跳下车之后抻着T恤看了看:“我得换一件。”
路城山:“你还得洗个澡,头发里全是沙子。”
裴淞点点头,从停车场进去旅馆侧门的时候,他见路城山没一块儿,便问:“你去哪儿?”
“买点东西。”路城山说。
旅馆附近的小超市看上去很有年头,门口已经败色的可口可乐冰柜,里面看店的爷孙俩,一个躺在沙发椅里听电视机,另一个看似在写作业实则在抠橡皮。
路城山在柜台里看了一圈,多是本地烟,买了包黑兰州和火机。
大爷撑了两回胳膊才坐起来,做作业的小孩儿先开口了:“一共二十。”
路城山扫码付钱。
他觉得自己要抽根烟了,可能不是现在,但绝对不远。回想起宝盟那胎死腹中的初恋,人家好歹暗恋对象的性别,无论从大众情感角度出发,还是从广泛认知的角度来看,都是正常的。
一个男生,暗恋同班的女生。
反观自己呢,路城山撕开烟盒外面的塑料皮,一个男人,三十了,暗恋自己下属,大学生。
多畜生啊。路城山拿着烟盒,另一只手里哒哒地摁着火机,火苗一窜一窜跳上来。
他又想起商瑢父母的那些话,像什么咒语一样挥之不去,总在自己最烦躁的时候跳出来添一把柴。
——你一个工作的人,你勾引学生。
路城山闭了闭眼,最后火苗落下去,烟盒里的挡纸刚撕掉,忽然一旁有人叫他。
“路工!是路工!”
路城山循声看过去,笑了笑:“你好。”
然后火机和烟都揣进上衣口袋,走过去,和柯宝盟握了握手。
宝盟满面红光,把身边的人一一介绍给路城山:“路工,这是方超,我和裴淞的室友,周畅,我们一起打球的,周畅的弟弟周烨,还有他,杭亦辰,今晚订婚的!”
路城山含笑和每个人握手,说:“裴淞在洗澡。”
说完有点尴尬,但又不好补充,因为这是事实。好在朋友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大家闹哄哄地朝对面街的旅店走,跟路城山挥手说晚上见,晚上一定要来云云。
路城山在翘砖的人行道上叹了口气。
杭亦辰家订婚没有搞得太隆重,男女双方的亲朋好友摆了几桌当地土菜的酒席,两边父母盛着满满的幸福。
到地方的时候是六点多,露天的酒席,圆桌上铺着塑料布,玻璃的转盘。
土酿的白酒泛着淡黄色,桌子不大,一群人非要挤在一桌里,裴淞和他大腿挨着大腿。这群大学生是越挤越开心,叽叽喳喳地狂聊,天南海北地聊,从实习聊到游戏又聊到足球,裴淞特意穿了巴黎圣日耳曼的T恤出来,旁边宝盟穿的是纽卡斯尔。于是宝盟就前一阵的欧冠4-1对裴淞展开了毫无人性的攻击。
路城山只能宽慰他:“姆巴佩还年轻,欧冠也还没踢完。”
裴淞点头:“我再给他点时间。”
路城山:“?”
有点怪,但还好。
紧接着杭亦辰的爸妈过来,问能不能再加两个凳子,杭亦辰说加不了了,这都挤的一会儿吃饭筷子打筷子了。
结果,另加的两个“凳子”……
“草。”裴淞当即两只手抱住路城山胳膊,低声道,“怎么是他们啊。”
冤家路窄嘛,被杭亦辰妈妈安排过来这桌的一男一女,就是白天的摄影师和小沅。
路城山拍拍他手:“没事。”
摄影师和小沅自然也看见了裴淞和路城山,四个人都挺尴尬的。杭亦辰站起来给大家介绍:“这是我表哥,蒋磊,和我表妹,蒋沅……唉?小沅你脚怎么了?”
“……”裴淞真想躲路城山兜里。
路城山见他这倒霉样儿,站起来跟蒋磊握了握手:“之前真不好意思。”
蒋磊也挺尴尬的,在一个席上碰见,就多少沾亲带故:“没事没事,不打不相识嘛,坐坐……”
蒋磊和蒋沅坐下后,更挤了,裴淞全程抿着嘴到处乱看,路城山把白天的事儿长话短说了一遍后,果然,全部人都在笑裴淞。
尤其柯宝盟,今天敌队队服,搂着裴淞一通问:“赛车手你怎么回事儿啊赛车手?”
裴淞:“问问问你把我问死吧。”
总之就是一笑而过,席间蒋磊和路城山敬了几回酒,颇有些各自帮孩子打圆场的意思。
一来二去,推杯换盏,路城山不知道喝了多少。蒋沅拽她哥,让她哥少喝点,裴淞也拉了两下路城山的袖口,路城山则攥住了他的手。
倒也不是攥,是牵住了。
裴淞坐在路城山左边,路城山牵住他的右手,所以他没法拿筷子。
但还好,这会儿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大约是喝酒的缘故,路城山手很烫。干燥温暖的手掌上有茧,皮肤之间搓摩的时候,有摩擦的酥麻感。
裴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抽回手,席上很热闹,这里的照明全靠脑袋上蛛网一样的电线铁丝,每张桌子上面坠着几枚灯泡。
路城山偏头看他的时候,幽黑的眼睛里映出那些灯泡,裴淞盯了片刻。
“嗯?你说什么?”裴淞问。
路城山又重复一遍:“陪我出去抽根烟。”
裴淞张了张嘴,然后四下看了一圈:“咱不是已经在‘外面’了吗。”
这露天酒席,确实是物理上的外面。然后裴淞反应过来了,即便露天,这儿也是一桌子人,确实不方便。
整个露天酒席摆在一条小马路上,这附近都是饭馆,喜事占用街道,大家都是体谅的。路城山牵着他走到个僻静的转角,附近是没有修葺完毕的院墙,石头墙旁边堆着小山丘似的水泥。
路城山背着风点了根黑兰州。
他很久没抽烟了,深吸了一口,烟头烧掉半个指甲盖的长度。尔后微微抬头,在风里吐掉烟。
裴淞感觉视线有点迷离,他喝了两小杯白酒,土酿的酒放了不少年,对裴淞这个菠萝啤的酒量来讲实在是牵强了点。
路城山又抽了一口,在距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然后路城山在墙上摁灭了半截烟,丢进垃圾桶,转身、两步走过来走到裴淞面前。
扑面而来的烟味混着酒味蒙了裴淞一脸。
因为路城山走过来的瞬间,两只手捧起他脸。
裴淞惊诧到瞳仁一缩,这个距离他几乎能看清路城山的睫毛。
不知道谁的喉结吞咽了一下,在静谧的县城夜晚,格外的响。
两颗砰砰跳的心脏,像新手敲架子鼓,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没有节奏。
路城山只要再靠近半寸就会吻到他,裴淞耳廓旁边的头发从路城山的指间漏出来。裴淞没有躲,这无疑是个好现象。
但他也可能是吓懵了,路城山不知道。
因为路城山的酒量摆在这里,他没有借酒发疯的理由。他根本没醉。
路城山是理智的,他慢慢地,两只手放下来,在裴淞的视线里,慢慢地,退后了一步。
裴淞似乎卸下一口气,然后抬眸,一双如高原湖泊般清亮干净的眼眸,问:
“你刚刚是想亲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