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昙鞭完游闻羽, 又被明澹叫去议事。
眼见自己在意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这一次许娇河也就没有继续跟去清思殿。
她被纪若昙亲自送回怀渊峰,望着他微蹙的眉峰, 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其中蕴含的意思。
纪若昙想说, 不必太过怜悯游闻羽。
那是他应得的教训。
许娇河装作不知纪若昙的念头,淡定地挥了挥手送他离去。
一刻后, 她重新净面, 换了套素净些的衣裙, 吩咐露华留下来守着院子:“我要去不争峰。”
“夫人……观渺君他……”
露华欲言又止, 显然不赞同这个?时候许娇河去看望游闻羽。
如今小洞天内外闹得沸沸扬扬, 所传得皆是游闻羽举剑杀人, 只因为对?自己的师母抱有绮念。
最该避讳的时机,许娇河竟也这般不管不顾。
露华是纪若昙派来侍奉许娇河的女婢。
她虽一颗心全然向着许娇河,但到底也不喜欢其?他的第?三者插入这对?道侣之中,无论男女。
许娇河望着露华隐忍又不赞成的眼神, 想了想, 解释道:“我寻他是因为有些事要问清楚。”
露华问:“可?要奴婢陪您前往?”
“不必了。”
许娇河不爱别人横加干涉她的决定,能同露华说明,已是念着多年的情谊。
她拒绝露华之后, 便捏碎了阵符, 前往不争峰。
因着清思殿前的惩戒, 原本荒芜了一段时日的不争峰, 已经在许娇河到来前打扫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急着叫人通报, 抱臂沿着院落的曲径前往东南角, 去欣赏游闻羽亲手栽种的丹枫树。
丹枫树乃珍贵灵木, 常年青绿,唯有年末的两个?月份, 树叶才会转变成通体赤红。
远远望去,如同一团纯粹炽热的火焰,在树冠之上盘旋。
许娇河尤其?喜爱这般鲜活的颜色,嫁于?纪若昙没?几年,便在自己居住的内院种了一棵,游闻羽又惦记着她的喜好,开山立峰之时,派人寻来了一棵种在院落中,方?便许娇河前来拜访时欣赏。
许娇河前端时间流离失所,名?贵娇嫩的木植因也因为缺少呵护打理?,长得稀稀拉拉,不甚美观。
她便想着来不争峰看看。
只是走到底,却发现游闻羽庭院中的丹枫树更差劲。
竟是直接枯死了。
枯萎的树,衬得本就人丁稀少的不争峰更加萧索,有种花团锦簇过?后,人走茶凉的寂寞。
许娇河只道无论是倒戈还是归顺,游闻羽总在努力地汲汲营营,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想也有这般门?庭冷落的时候。
她败兴而返,询问了看门?的弟子游闻羽的情况,得到仅是清理?了伤口再用干净的纱布包扎,还并未敷药的回答后,径直向前,推开了不争峰主屋的厚重木门?。
室内光线暗淡,游闻羽颀长清瘦的身影伏眠在衾被间,昏沉未醒。
许娇河向前走近,借着微薄的光亮查看他背上的伤口。
然而散落的黑发,以及浅灰色的被褥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
唯独微不可?闻的呼吸,能够叫人察觉到他实际上伤得不轻。
许娇河弯腰凑到游闻羽面前,小声唤了几声他的名?字,见对?方?依旧没?有回应,便从灵宝戒中取出自己翻箱倒柜找到的治伤灵药,想要为他的后背上些药。
把黑发撩开,再将衾被小心翼翼地拨下,许娇河看到了一副快要被纱布缠满的男性躯体。
纪若昙有心惩罚游闻羽,附于?戒鞭中的灵力能够让伤口在一定时辰内流血不止。
许娇河注视着被血液洇湿的纱布,鼻尖一嗅便闻到了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这股浓郁的气味许娇河心脏发紧,本就复杂的心绪更加复杂。
纪若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还真的打算把他门?下唯一的弟子打死吗?
许娇河一面默默指责着纪若昙,一面揭开灵药的朱封。
清淡的草木之香溢出瓶口,顿时驱散了大半让人不适的腥甜气味。
拿着药瓶在游闻羽的背上比划一阵,许娇河决定将药倒在纱布上,令其?渗透进?伤口为他止血。
为了防止手抖洒在外面,她用空闲的手撑住床畔,俯身一低再低,细致地倾倒灵药。
游闻羽早在许娇河呼唤他时就醒了。
只是他想看看,若自己久未回应,对?方?打算做些什么?。
于?是他像只乖顺的木偶般趴在软枕间,任由许娇河柔软的指腹触摸过?长发,游走在肌肤之上。
她不算很熟练,一看就不会照顾人,甚至偶尔显得笨手笨脚。
本就连绵不断的痛楚中,时不时新添一点刺痛。
游闻羽咬牙忍耐,内心狂热而贪婪的喜悦,却为他阴霾的眉眼渲染上几缕怪异的温和。
……
许娇河不清楚具体的用量,倒了满满一瓶珍贵的灵药在游闻羽的背上。
她站在床畔,等?待伤口将灵药吸收殆尽,又缓慢拉高衾被,准备转身离开。
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
许娇河回头,游闻羽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睁开了漆黑的眼睛,在寂静中望向自己。
“师母,不要走。”
悦耳的嗓音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沙哑。
游闻羽桎梏她手腕的力道很轻,轻到随便一扭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挣脱开。
但许娇河没?有这么?做。
她看着游闻羽因为重伤而显得格外脆弱精致的面孔,嘴唇翕合几下,还是坐回了床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是很疼吗?”
许娇河不及游闻羽舌灿莲花、能说会道,问出口的话?带着几丝干巴巴。
作为被关怀对?象的游闻羽却十分欢喜,他握着许娇河的手不放,声音又轻又软地回答道:“好多了,一点儿都不疼了,要师母费心担忧,真是做徒弟的不是。”
许娇河有些别扭。
游闻羽时而疯疯癫癫,时而黏黏糊糊,对?付自己有一百八十套招数。
只是除了性格以外,他的心思简直和纪若昙如出一辙,全都深不可?测。
她慢吞吞地转动?着眼珠,盯住两人交叠的手,试图暗示游闻羽自觉放开,口中则提起不相干的话?:“说起来,我真的要感谢你,幸好你偷偷将扶雪卿同我的对?话?记录了下来,否则即便回到了怀渊峰,我和魔族勾结的罪名?也不知该怎么?洗清。”
游闻羽恍作不觉,微笑着说道:“师母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小徒应该做的。原本小徒倒戈欲海阵营,也不过?是想要找到证明师母清白的证据,以及为着杀死乐情长唐二人,暂时寻个?躲避的地方?。”
“你、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若我知晓真相是这样,也不会在寝殿内对?你又打又咬……”
说起这个?,许娇河俏脸一红,口腔似乎还残留着游闻羽捻弄舌面的触感。
“师母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游闻羽深情款款地望着许娇河,不嫌肉麻地补充一句,“就算是打骂,小徒也甘之如饴。”
他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许娇河思忖,总不能让他咬回来吧。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你师尊那里,你也别担忧,他既然惩罚了你,此事就算揭过?去了,我也会劝他待你一如往昔——自然,你也要明白他的苦心,不要怨恨于?他。”
许娇河试图端平两碗水,说完了纪若昙的好,又夸游闻羽懂事。
游闻羽保持着逆来顺受的笑容,耐心倾听许娇河的劝告,心中却想,撇开自己这位盲目乐观、自欺欺人的师母不谈,恐怕整个?九州都已知晓他和纪若昙之间的龃龉,怎么?可?能再回到往昔的日子。
许娇河絮絮一通下来,说得口干,端起旁边矮几上的青瓷茶盏为自己倒了杯水。
她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游闻羽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提醒那是他惯常使?用的杯子。
薄红的嘴唇压着光滑的杯壁,娇嫩的舌尖不经意刮过?向外微展的杯沿。
游闻羽想象着那只瓷杯替换成自己的唇瓣,被不知情的许娇河轻咬吮/吸。
浑浊的思绪抽离,隐晦的欲念攀升。
游闻羽再回过?神来,许娇河已然唤了他三四声。
“师母。”
他应和许娇河。
许娇河略感不耐地拧着柳叶眉:“你在想什么?呢?跟我说话?也要走神。”
失血过?多的肌体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热意,游闻羽以微不可?察的力度更改了一下趴伏的姿势,巧妙掩盖住身体的真实反应,低眉顺眼赔礼:“小徒听从了师母的话?,方?才在体会师尊的良苦用心。”
“那就好,你能听得进?去就行。”
许娇河无所谓地颔首,将自己的目光从两人交触的肌肤上离开,环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而后仿佛闲话?一般提起:“你知道的,我替纪若昙挡下扶雪卿的一击后昏了过?去,并不清楚你们当时究竟是怎么?打败他的,我听跟去支援的宗门?弟子说,是你一剑刺入了扶雪卿的心脏,重创了他?”
“是,师母,他们说得不错。”
游闻羽应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有遵循许娇河的意愿将话?接下去。
许娇河只好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师母又是如何知晓扶桑花可?以突破雪魔一族的防御之力,伤害到他们的本体的?”
许娇河被游闻羽反问得闭上了嘴巴。
她的手指在游闻羽的掌心之中无意识地挣动?两下,
这是许娇河感觉到不安时,身体会呈现出的习惯性动?作。
在没?有经得纪若昙的同意前,她不想随意泄露他们两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许娇河扭过?头,手一瞬间便从游闻羽的掌握中抽脱而出。
她负气垂眸:“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来质问于?我?”
游闻羽这次没?有很快道歉,望着她包裹在衣襟间的雪白颈项,若有所思。
……
半晌,他的声音姗姗来迟地响起:“抱歉,师母,小徒并非有意冒犯于?您。”
“只是此事涉及小徒身上一个?最大的秘密,不知师母是否愿意一听?”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二天
如果许娇河够聪明。
就会知道这世间的秘密大抵听了都没什么好处。
有?些秘密会加深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有些秘密会让人产生更加贪婪的欲念。
而有?些秘密, 则会夺走人?的命。
可惜许娇河并不能够看?清层层伪装后的真心,生性也没有?那么机敏。
“秘密”二字入耳,仿佛在庭院的树根下挖出了缀满珠宝的锦盒, 她无论如何都想打开看?看?。
许娇河犹豫一瞬, 自作聪明?地问道:“若知晓你?的秘密,可会为?我带来危险?”
游闻羽定定地瞧了她片刻, 摇头道:“师母不说, 我也不说, 自是不会有?危险的。”
“那、那好吧, 你?说来听听。”
许娇河终是抵挡不住诱惑, 又刻意在面孔上摆出没那么感兴趣的样?子。
如此拙劣的掩饰, 只会引人?发笑。
游闻羽用硬质的指甲边缘剐蹭过她的掌心,很?快就击碎了她维持在脸上不过一秒的伪装。
他看?着?她的眸光因痒意微微晃动开透明?的涟漪,才和煦地宣告道:“扶桑花能抵御无极之雪的寒气,也能杀死?极雪境内的生物, 但面对雪魔一族血统最纯净的扶雪卿, 却破不开他雪之心的防御。”
这样?才对嘛。
纪若昙分明?也说过,光凭他们手中的扶桑花,要不了扶雪卿的性命。
游闻羽卖着?关子, 透露的消息全是自己?已经掌握的。
许娇河听得?无趣, 催促道:“然后呢?扶桑花破不开他的防御, 你?又是如何对他一剑穿心的?”
游闻羽观察着?许娇河的表情, 见她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没有?因为?扶桑花的作用而感到意外, 便知她了解的消息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 索性直接说道:“区区一朵扶桑花, 自然不能奈扶雪卿何,可若扶桑花加上九州皇室中灵力强大者?的血液, 便可以无视雪之心的防御,将致命的攻击刺进扶雪卿的胸口。”
九州皇室。
许娇河的耳朵自动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同时与这个关键词相关联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生成。
小洞天之内,真正和九州皇室有?血脉联系的,唯有?紫台。
传闻他们的每一任宗主,皆为?皇族后裔。
皇室血脉,再加上灵力强大的限定,能够圈定出来的人?选,除了紫台宗主也就只剩少宗主宋昶。
只是游闻羽是怎么掌握这个秘密的?
又何以能够从这两人?手中得?到血液?
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游闻羽和宋昶就没有?一天看?彼此顺眼过。
等等。
看?不顺眼……?
许娇河浑浊一片的思绪,如同拨云见日般灵光一现,她抬起眼帘,狐疑地盯住游闻羽,试探着?问道:“你?涂在剑上的血,从何而来?总不能是……宋昶的吧?”
游闻羽苍白?的眉目,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气定神闲:“师母并非不清楚小徒素来与那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公孔雀不合,当然不会去问他索要血液——那血液,是小徒自己?的。”
说着?,他摊开另一只手。
由于剑锋刺入肌肤时十分用力,这只手的掌心中央仍然留存着?尚未彻底愈合的痕迹。
许娇河的呼吸乱了。
所以,上到修士显贵,下到马夫走卒,谁人?都能打交道,样?样?精通、百无禁忌的游闻羽,和那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的紫台少主宋昶,竟、然、是、亲、戚?!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拜入紫台,而是选择成为?纪若昙的徒弟?
听闻当年,纪若昙收下他的时候,也并不太情愿。
游闻羽成功地在许娇河眉眼间,窥探到了自己?预料中的讶然。
他笑着?挑起一侧眉峰:“在很?久很?久之前,我还有?个身份,是宋氏皇朝的五皇子。”
许娇河彻底沉默。
她原以为?游闻羽同商贩打交道如此熟练,做生意又是一把好手,应当和自己?一般身份高贵不到哪里去,又因着?彼此皆是他人?硬塞到纪若昙门下的这层关系,心中天然存了一份亲近之意。
不成想到头来,这些人?的背景个顶个的高贵。
唯有?自己?,是从小被嫡母豢养在后院,只待及笄就送去达官贵人?床畔的卑微庶女。
许娇河的性子太浅,心头有?了计较,面上便会外露出对应的异样?。
她有?些失意,怔怔地凝视着?游闻羽的眼角眉梢,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
“在师母的心中,皇子的身份就代表着?高贵,是吗?”
游闻羽用手肘支撑了身体半晌,像是因为?疼痛而力竭,重?新趴伏回去。
他的半张脸陷入软枕间,光线勾勒的五官一半阴霾,一半明?亮。
许娇河听闻他明?知故问的话,下意识讥讽道:“总不会比异族进贡的舞姬马奴卑微。”
游闻羽的视线突兀冷了下去。
他一双生来多情的桃花眼,甚少有?这般沉而寒的时候。
良久,才用不加任何情绪修饰的语气说道:“我姓游,随母姓,我的母亲便是异族舞姬。”
“……”
许娇河不由自主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
“小徒明?白?师母的心。”
游闻羽剥夺她的话音,唇畔在笑,眼底的温度却没有?回升,“小徒打小生活在宫闱,那是个和小洞天差不多的地方,人?人?都爱拜高踩低、争夺算计。”
“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因为?产后虚亏严重?去世,父皇难过了一阵子,转眼又把她的死?抛诸脑后,投入新的美人?怀抱,我却因为?母亲盛宠时得?罪了皇后,而备受冷落欺凌。”
“师母用‘卑微’一词来形容,也不算很?难听——毕竟,我就是伴随这个词语一同长大的。”
游闻羽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血淋淋的身世,相比许娇河一想到往昔就情不自禁流露出的难堪和痛苦,他浑身上下没有?透出一丝怨恨,平静到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其实异族女子通常意义上是不会被允许生下孩子的。”
“一怕有?了指望,俯首称臣者?会生出乱心,二怕混淆了纯正的添皇室血统。”
但许娇河观望片刻,又从游闻羽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中,察觉到了一丝深切的嘲讽,“是的,血统,一群大部分连最废物的杂灵根都长不出来的凡人?,竟然也会讲究血统,宣称自己?祭祀扶桑,是太阳的继承者?。”
“十岁那年,因为?紫台中人?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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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祭祀,皇后不好再找借口免于我的出席,我才真正意义上有?了第一次敬拜扶桑树的机会,也是那一次唯一的机会,让我发现,我似乎能够感应到太阳之力。”
游闻羽低敛眼睫,略去了自己?在宫闱中挣扎求生的过往。
只是几?处不经意的言辞运用,依然叫许娇河体会到感同身受的狼狈。
“那次大典,宋昶的父亲也参加了,我身上倏忽产生的灵力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祭祀结束后,交给了我一本筑基入门的图册,说过几?年会来考验我。”
游闻羽的言语,让许娇河意识到,若以伯乐千里马的典故作比,宋昶的父亲宋阙才是挖掘并欣赏他天赋的人?,而紫台也是历代有?出息的皇族子弟聚集之地,游闻羽为?何不去?
历经了不久前的失言,许娇河询问得?更加谨慎。
游闻羽徐徐道:“后来我等了很?多年,宋阙也确实如约前来对我进行了考验——我的天赋体魄都很?完美,灵根也是十分罕见的单系火灵根,他临走时赞不绝口,说千载难遇我这般的禀赋命格,待到紫台三年一度的招纳弟子之期开启,就会亲自下山来将我带回小洞天去。”
“什么火灵根,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人?傻了?”
游闻羽能成为?纪若昙的亲传弟子,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单系水灵根。
如今游闻羽却说自己?是火灵根?
许娇河睁大双眼,仔细瞧了瞧他,又伸手覆在他的额头,确保不是因为?发热而胡言乱语。
游闻羽任凭许娇河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动作,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但宋阙此后再也没有?入宫,我潜心等待了很?久,才得?到紫台传来的一句消息,说宗主夫人?极力反对,只道我纵然天赋异禀,但身上混合着?低劣异族的血脉,紫台最重?视血统和传承,断断不能迎我入宗,成为?宗主的内门首徒。”
“再后来,过了几?个月,便是宋昶出世。”
“紫台和皇宫普天同庆、大摆七天七夜筵席,宋阙也随即宣布,今后只用心教导宋昶一人?。”
紫台嫌弃游闻羽血统,和宋昶出生的时间都很?微妙。
许娇河甚至可以脑补出宗主夫人?知晓自己?怀孕,又怕游闻羽入宗未来盖过亲子的风头,甚至与之争夺宗主之位,所以先?下手为?强,凭借家世和腹中之子要挟,强迫宋阙断了游闻羽修仙念头的大戏。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宗主夫人?的手段如此决绝,从道理上许娇河不敢苟同。
但从情感上,她却也能够理解。
为?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许娇河不知该怎么安慰游闻羽,只好从实力的角度替他分析:“紫台也只不过是紫台,并非小洞天内的第一宗门云衔宗,你?有?无衍道君作为?师尊,将来的成就又何止是一个宋昶能够比得?上的。”
游闻羽笑了笑:“师母说得?对。”
所以他才会在接到云衔宗的无衍道君要下山为?国运祈祷的消息后,每夜趁着?看?守的太监和侍卫睡着?,偷偷潜入皇宫的藏书室内翻阅同修仙有?关的书籍,寻找着?能够更改灵根属性的可能性。
他这一生运气都太差。
上天偶尔眷顾一次,被他真的找到了替换灵根的秘术。
虽然亲手从自己?的灵台中剥离灵根,痛楚不亚于活生生劈开脑子,将脑浆捣成一团烂泥。
虽然更换灵根的后果伴随着?境界不稳,道心更容易破碎。
但万幸的是,总算他成功了。
不再是冷宫中过街老鼠一般的五皇子,而成为?了继无衍道君之后,年纪轻轻便开山立峰,进入洞彻期的观渺君。
游闻羽并不会告诉许娇河这些辗转煎熬的过去。
他深知适度的卖惨会引起对方的同情。
但把脏污无助的内里彻底摊开,却会被人?看?低。
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千回百转,换算成现实的时间,也不过逝去了几?转呼吸来回。
游闻羽趴伏在衾被间,眉眼间的情绪沉坠而落寞,乌黑的睫羽覆盖着?殷切的眼睛——他仿佛很?渴望向?许娇河靠近,又畏惧犹如污泥如影随形的身世玷污了她雪白?的裙裾。
许娇河的心酸涩起来。
曾几?何时,她第一次踏上云衔宗的土地。
面对每一件人?和事,都怀揣着?相等的情绪。
她忍不住伏下头去,试图用指尖细致抚平游闻羽眉心的沉郁。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倏忽被人?推开。
纪若昙的身影逆在背向?的光影之中,不冷不热地询问:“你?们在做什么?”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三天
纪若昙突如其来的出声, 吓得?许娇河心脏骤停。
她?本就是不稳当的性格,一股红杏出墙被丈夫捉奸的虚浮感顺势自心口迸开?。
她?如芒在背,整个人仿佛炸毛的猫咪, 没办法很快调整好面部的表情。
只?好不知所措地望向趴卧在面前的游闻羽, 企图寻找一点指引。
游闻羽也没有动,目光坦然、满脸无谓, 视线转过她?的面孔, 从身形相叠的缝隙中, 镇定自若地朝门口打招呼:“见过师尊, 请恕小?徒伤重无礼, 只?能以这?般姿态问候于您。”
他说?话间, 带着柏木清香的吐息,轻轻喷洒在许娇河的肌肤上。
许娇河这?才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真的逾越了安全的距离。
纪若昙对游闻羽的问安不置可否,鼻尖淡淡沁出个“嗯”字, 而后道:“娇河, 你不起身吗?”
话音入耳,许娇河如蒙恩赦,忙不迭地想要站起身对他露出如常笑面。
游闻羽却在这?个时候使坏。
他支在衾被间的手肘一顶, 矫健的上半身便从布料中滑出一截。
犹嫌不够, 游闻羽又趁着许娇河不注意, 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细腕, 猛地朝胸膛的方向用?力一扯, 迫使她?整个人重心偏移, 倒栽葱似地摔进他赤/裸的怀抱。
冷白的肌肤混合着血液的鲜红, 形成强烈且鲜明的对比。
最重要的是,这?个不穿衣服的徒儿?, 正若无其事地半搂半抱着自己的伴侣。
纪若昙瞳孔放大半分,他寒冷彻骨的眸光与游闻羽的眼神在半空相撞。
偏偏对方还要将下巴抵在许娇河的颈窝,迎着纪若昙的视线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如此贪婪。
如此挑衅。
……如此迫不及待。
纪若昙坚固而稳定的道心再一次出现动荡,强烈的嫉妒充斥着他的内里。
他默不作?声砰地一声带上房门,免得?门外的守卫弟子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做完这?些后,纪若昙又想开?口。
却见许娇河背对着他,在游闻羽的怀抱里挣动两下,随即发出一声暧昧无限的低哼。
“……”
宽大飘逸的白衣袍袖下,纪若昙的十指掐进掌心,攥成拳头?。
力道之?大,清瘦骨节直直泛出嶙峋的苍白。
他上前几?步,在距离近到伸手就能够触碰到许娇河的裙裾之?时,游闻羽又停止了强迫性的掌控,收敛眉眼让出许娇河身边的位置,随手取过搭在床畔的亵衣,披在肩头?,整个人后仰,靠坐在床。
“师母当心脚下,可别又如同刚才那般滑倒了。”
游闻羽将自己的恶作?剧归类为许娇河的不小?心。
他将手支在膝头?,身形放松而舒缓,似乎笃定许娇河能够忍耐。
隐隐的痛楚仍在鼻梁上环绕,许娇河揉了揉撞疼的地方,望着游闻羽倏忽增添几?分生?气的眉眼,脑海又自动浮现出前端他对自己剖白身世时,脆弱易碎、如同布满裂纹的精美瓷器一般的模样。
算了。
大家都是如出一辙的可怜。
就不同他计较了。
许娇河心绪松动,因疼痛而骤生?的恼怒便放低几?分。
她?敷衍地回应一声,复而转过身来,看向满身低气压的纪若昙。
纪若昙自然清楚游闻羽这?些低级的把戏,他却深信许娇河不可能与其同流合污,定会如同往日一般,冷声斥责游闻羽一番,然后扭头?心无城府地向自己告状。
可他等了又等,只?等来许娇河半拢眼帘,语气平静的一声“知道了”。
知道了?
他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也知晓刚才的意外,是游闻羽私下使出的手段。
许娇河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背下了锅。
纪若昙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重了一分,嫉妒的酸涩感持续发酵,快要逼得?他克制不住。
他很想一把将许娇河从游闻羽的床头?拉开?。
不,拉开?还不够。
他甚至想将她?按在游闻羽的身畔,恶狠狠地亲吻、肢体交缠,借此宣告主权。
瞬息之?间,无数阴暗的幻想将纪若昙的思?绪占满。
反映到面孔之?上,他却面色不显,兀自忍耐了下来。
许娇河敏感地捕捉到纪若昙眼眸深处的变化,深深呼出口气,有些不安地从游闻羽的床上离开?。
她?走到纪若昙的面前,微抬柔美的小?脸,对他露出一抹不太生?动但依然好看的笑:“我跟露华说?了呀,来不争峰看望一下闻羽的伤势,你怎么来啦?是和宗主商议完要紧事了吗?”
“我们刚刚也没做什么,就是我在给?闻羽涂药,怕手抖浪费了好药,所以凑近了点而已。”
说?着,她?扬起掌心小?巧的药瓶,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地递到纪若昙眼皮底下。
纪若昙很想说?,这?本来就是游闻羽的错,自己也只?是按照规矩给?予惩罚。
无论游闻羽是伤还是痛,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可是话到唇边,看着许娇河注视着自己一瞬不瞬的眼睛,纪若昙又突然全都说?不出口了。
他莫名开?始装起不得?已的贤惠大度,视线盯紧许娇河,口中慰问游闻羽道:“哦,那闻羽感觉怎么样?为师不过秉公行事,三十鞭刑更是为了叮嘱你,以后做任何事都勿要莽撞,切记三思?后行。”
闻言,游闻羽略感意外。
他原想着依照纪若昙的个性,肯定会认为自己目前受到的罪都是应当承受的。
反而许娇河突如其来的看望,才是与纪若昙的目的相悖。
以此为契机,二人少不得?一番争执。
……
这?样看来,自己这?位坐在云端之?上、不谙世事的师尊,仿佛也有了些许进步?
游闻羽一阵警惕,神态也不似一刻前那般不慌不忙。
他观察着两人相处的动作?,刻意道:“师尊惩罚得?对,哪怕为着外界那些纷扰传言心系师母,从而下手重了些也实属正常,小?徒感念师尊恩德,盼望您和师母之?间不要因为一些误会而生?了间隙。”
纪若昙:“那是自然,无谓的人物琐事,我根本不会在意。”
“如此甚好,小?徒也可放心。”
游闻羽只?是微笑。
心里想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纪若昙也不指望自己的警告能让游闻羽熄了念头?,他不再看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许娇河身上,对她?说?道:“你此刻看完闻羽了吗?若是看望完了,便随我回怀渊峰去,有些事情要同你商议。”
“哦哦……看望完了,那就走吧。”
许娇河观他肃然眉目,心中亦无流连之?意,便颔首答应。
她?又回首,往日对待游闻羽的随意语气到底添了分认真:“那你好生?调养,多多休息。”
游闻羽信奉见好就收、循序渐进,应下道:“是,小?徒拜别师尊师母。”
……
二人从不争峰告辞出来,转眼回到了怀渊峰内院。
纪若昙与她?并肩走入房内,随即撑起灵力结界,阻止了外部探听到消息的任何可能。
见他如此郑重,许娇河好奇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许娇河的言下之?意,在纪若昙假死之?前,怀渊峰乃至云衔宗的事何时轮到她?过问。
纪若昙不似游闻羽,为了争取多点相处的时间,说?话缠来绕去,他言简意赅道:“我要前往后山闭关七日,一则为极雪境之?行做些准备,二则我感应到了第三枚灵剑碎片,要在此期间取回。”
许娇河点头?表示收到,又问:“可还需要我陪你前去吗?”
纪若昙克制答应她?的冲动,压低了声音细致叮嘱道:“不必,但这?些日子宗内将会有许多客人到访,若他们向你打听我的消息,你切勿把我闭关寻找灵剑碎片的事情说?出去。”
“这?是自然!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可随意吐露。”
水汪汪的瞳珠横过他一眼,许娇河嗔怪两句,紧接着对于纪若昙口中的客人来了兴趣,“怎么,除了如梦世之?外,还有别的人要来吗?他们是为了什么事?”
“娲皇像碎成两半,修复之?日遥遥无期,小?洞天内商议,欲海的封印湮灭已成定局,与其指望复原娲皇像来加固阻止妖魔肆虐人间的禁制,不如趁着魔尊扶雪卿不知生?死,一举将欲海收服。”
许娇河瞠目道:“人间和平了百年,如今又要再起战事吗?”
“这?是紫台的提议。他们收到游闻羽在欲海一战中重伤了扶雪卿的消息,便修书一封向宗主建议,一味堵住欲海前往人间的通道并不高明,更何况还有一部分境界至臻的修士妖魔可以自由来去,不如索性将妖魔二族一举消灭,或是直接磨灭他们的野心,将他们变成人族的奴隶。”
“听起来倒是很符合紫台的风格……”
许娇河嘟囔着。
触及过游闻羽的身世,她?很难再对这?个同皇室纠葛匪浅的宗门产生?好感。
纪若昙听在耳里,也没纠正她?的言语,只?是道:“届时紫台宗主宋阙、少主宋昶都会到来,你若是不耐烦跟这?些宗门之?人应酬来往,直接称病便是。”
“知道啦知道啦——你少操心我,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事情吧——”
许娇河不愿受他的控制做事,拉长音调,不耐烦的语气仿佛撒娇。
“那好,我要叮嘱你的事说?完了。”
纪若昙眸色柔和了些许,抬手便要撤去结界,又被许娇河伸手抱住小?臂。
他抿了抿唇,渐渐习惯对方总是突如其来的亲近之?举。
与纪若昙的心猿意马不同,许娇河要说?得?却是她?忽然间忆及的正事:“对了,听你们这?两日总是在说?要找到补天石修复娲皇像,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极雪境的时候,扶雪卿也曾提到过它。”
“他是怎么说?的?”
纪若昙轻咳一声,正色道。
“他说?‘你的主子为了补天石当真是辛苦,竟然让你这?么个废物凡人寻到了这?里’。”
许娇河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纪若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眸中亦无溢出深思?之?色。
仿佛他早就算到了有未知一方在图谋补天石。
许娇河起先还想听纪若昙夸奖自己几?句,能够记住这?么重要的细节。
可观他的神色,知晓无望,于是瘪了瘪嘴,就要坐到拔步床上去。
谁知冰块似的青年忽然俯下腰杆,在她?腮边留下气息浅淡的亲吻。
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迅疾而轻柔到如同蜻蜓掠过水面。
吻罢,纪若昙控制不住白皙面皮上漾开?的绯色。
偏又垂下双眸,一本正经地夸奖道:“谢谢你,娇河,你做得?很好。”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四天
许娇河发觉, 不止是自己变了。
就连纪若昙也改变了许多。
距离那个意料外的吻发生的日子已经过去两天,但她被纪若昙嘴唇触碰过的脸颊,仿佛打上了一重无法磨灭的烙印, 时不时会因为记忆的浮现而生出汹涌的热意。
遥立于山巅之上, 如同一轮弯月般皎洁而锋利的无衍道君,竟然也会有一日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般, 冲动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红着面孔躲进后山之中闭关, 再也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许娇河亦不曾去遣人带话进去。
她怀揣着别?扭又窃喜的心思?, 舒舒服服在怀渊峰躺了两日。
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流裳自?觉在清思?殿内丢了面子, 不愿继续盘桓在云衔宗中。
只?留下纪云相和另一位宗门高层, 协助处理?后续事?宜。
她动身回到如梦世,不出一日便向小?洞天上下公开游闻羽杀人的实情。随后,也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揣测,她紧急宣布自?己要闭关冲击大乘境, 归期不定, 如梦世一切事?宜交给副宗主执掌。
二是许娇河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很是解气。
她找不到人分享,便找了个借口又想去不争峰。
却被一贯顺从的露华告知:无衍道君吩咐, 以后夫人若再想探望观渺君, 必须由自?己陪同前去。
这次不管许娇河冷着面孔, 还是发脾气, 露华都不曾退让一步。
无奈之下, 她不情不愿偕同露华前往不争峰, 收获游闻羽若干哀怨的眼神?。
除了这点令许娇河不痛快的细节, 一切似乎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向来很识时务的明澹亦紧随如梦世之后,对外澄清了游闻羽的罪名, 且宣布恢复他?剑阁阁主的身份。
许娇河的心情很好,人也有了动力?,终日忙碌于庭院内丹枫树的呵护栽培。希冀它能够在下个月的花期末尾,恢复火红茂盛的状态,以此来庆贺即将?来到的新年。
宋昶到访时,她正弯着腰肢,岔开双腿,随同露华一道翻松丹枫树周围的泥土。
锄软土壤,再将?小?桶中装着的灵泉水倒下去,便能润泽受到损伤的根系。
守在内院垂花门外的侍女来报,说紫台宗主已经自?行前往明澹的虚极峰。
同行前来的少宗主宋昶,则被派来先一步拜访纪若昙的怀渊峰。
纪若昙重新归来,怀渊峰的地位之盛可见一斑。
从前它便与明澹所在的山峰并?立,只?不过是从虚名而言,低云衔宗宗主的头衔半分而已。
“夫人可要见一见紫台少宗主?”
露华掬一捧清水在手,顺着许娇河垦开的土壤缝隙将?其倒下,她见许娇河迟迟不曾回答,想起纪若昙的另一重叮嘱,道,“若夫人不耐烦同他?相见,奴婢就出去以您身体不适为由回绝。”
见与不见,许娇河早有思?量。
她向来护短。
游闻羽是纪若昙的弟子,亦是怀渊峰的人。
从前受到紫台诸多忽视磋磨,如今她不给宋昶一个下马威怎么说得过去。
露华又等了片刻,见许娇河只?是盯着丹枫树不放,并?未给出明确的指示,心中便了然几分。
她拍了拍裙摆站起身:“奴婢明白您的意思?了,这就去拒绝恒明君。”
许娇河的思?绪被她的话音拉回:“慢着——”
她不紧不慢抹去指腹上沾染的泥点,想了想,轻飘飘地说,“我?要见,你带他?去濯尘殿。”
露华尽管诧异,依旧领命前去。
许娇河却没?有立时见客的意思?。
她晾着宋昶,慢悠悠地回到内院,泡了个半个时辰澡。
而后又挑选首饰、描眉画眼,耗费了另半个时辰。
……
别?看露华对着许娇河颇有种溺爱女儿的姿态,但她到底是纪若昙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婢,哪怕面对被放了一个时辰鸽子的恒明君,依然不卑不亢,面带笑容,端起茶壶替他?斟了第三次水。
“夫人前端在欲海之战中受了点伤,是而行动不太方便,请少宗主勿怪。”
她口称抱歉,实则面目舒展,半分不好意思?的神?态也无。
宋昶瞧着有趣。
他?记不清几个月前来拜祭纪若昙时,这个女婢是何等的态度,只?觉得狗随主人,许娇河一副难伺候的娇气模样,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脾气软不到哪里去。
“无妨。”
宋昶用指腹摩挲着掌心如同女子肌肤般细腻生晕的茶盏,徐徐道,“本君在此处多等一会儿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再过一刻,若父亲和明宗主商议完事?宜还不见本君回去,少不得一同来候着。”
无衍道君纪若昙在小?洞天内地位超然。
作?为他?的道侣,许娇河就算晾着宋昶一会儿也无人敢有二话。
但倘若紫台宗主宋阙也一起来等着,那这桩事?的意义就发生了改变——毕竟连贵为仙道魁首的明澹都没?有让人久候,许娇河的这番行为处事?,便有藐视同道、挑衅宗首的嫌疑。
宋昶委婉的言语下隐含的锋芒分外锐利。
露华自?是知晓此中关窍。
她的额头隐隐沁出层看不见的冷汗,心道小?祖宗怎么也不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
这样想着,露华屈膝向宋昶行了一礼:“烦请少宗主在此等候,奴婢去内院查看一番。”
宋昶望着她的面孔,喜怒不辨地点了点头。
于是露华抬步就要出去。
濯尘殿的门口却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
“恒明君见谅,是我?来迟了。”
这是宋昶第一次听见许娇河的本音。
胜过玉簪相撞的清脆,又比没?有用水化?开的蜜糖还要甜润。
一口煞风景的沙哑嗓音不复,配上那张楚楚动人、清媚天成的面孔,简直叫人心口一酥。
宋昶下意识寻到衣襟的某处所在,隔着布料按了按存放其中的洁净手帕。
许娇河打扮得甚是隆重,说是美?丽,实则她的眼光也没?有比普通女子好出多少。
全靠一张脸蛋撑着。
她提起自?己摇曳及地的翩跹裙摆,又扶了扶堕马髻上的钗环,纤腰一握,丰肌腻理?。
宋昶随着她的靠近,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馥郁香气,犹似春日来临,百花盛放。
许娇河迈过三层台阶,旋身坐在濯尘殿的主位上。
她朝宋昶抬眼一笑:“好久不见呀,恒明君。”
却是笑得宋昶脉搏一跳,露华心生不祥。
每每自?家夫人要算计别?人时,便会在眼角眉梢挂上几分强装精明的底色。
许娇河无知无觉,接着道:“不过恒明君这次到访得着实不巧,我?家道侣正在为寻找补天石一事?闭关做准备,要七日之后才能出关,恐怕最近是没?有功夫见你了。”
“无妨。”
“几月未见,娇河君的气色倒是比上次好了不少,想来定是为了无衍道君死而复生之事?欢喜。”
宋昶仍着一身浓重华贵的紫衣,袍摆上的赤蛟张牙舞爪,直欲穿透刺绣的禁锢。
他?眉眼英挺,神?采俊飞,是养在富贵堆里的高傲和强势。
许娇河听闻他?的话,也不立即应声,细致打量了他?一会儿,越瞧越不顺眼。
宋昶不知她是何意,被一双含着春水的目光扫视来回,身体都要热起来。
他?正想询问可是自?己身上有何不得体的地方时,许娇河又收回视线,垂眸拨弄起葱管似的指甲,不冷不热道:“感谢恒明君的关怀,我?的道侣能够死而复生,我?自?是十分高兴的——不过恒明君尚未娶妻,也不曾拥有心仪的女子,大约也无法体会这番高兴究竟是何种感受。”
前番相见,彼此还是一同修理?登徒子的盟友。
如今重逢,许娇河说话却是针锋相对。
对于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宋昶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许娇河待他?,与对待其他?修士人族没?有任何分别?的态度,却让宋昶时时都觉得有趣且新鲜。
宋昶道:“娇河君所言不错,凡世间种种,唯有自?己体会,方能领略各种滋味。”
“那就祝恒明君早日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
许娇河动了动嘴唇,祝愿也说得像极敷衍。
宋昶又道:“其实不瞒娇河君说,我?的心中倒是对一位女子很感兴趣。”
“是吗?能被紫台的少宗主看上,只?要不是血统卑贱的异族人,都应该喜出望外吧?”
许娇河嗓音娇柔,夹枪带棒。
宋昶察觉到她刻意提起的血统之说,一蹙修眉,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并?不在意那些身份血统的言论,选择心仪女子,当然是性格长相符合我?的喜好最重要。”
“哇哦,性格长相符合恒明君的喜好就行,未知贵宗宗主是否也是如此想法。”
许娇河拨弄腻了染成海棠色的指甲,复而抬起头来,双手捧着下颌,娇滴滴地讽刺他?道,“话说回来,这种行为是不是叫做一厢情愿呀?容颜会衰老,性格会变化?,你为着这些表面的东西钟意人家,人家可并?不会因此喜欢一个肤浅的男人。”
宋昶被许娇河嘲笑,面子便有些挂不住。
但转过头来想想,又认为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
她既然觉得男子不应该为显露在外的美?貌、温柔,而肤浅地喜欢上一个女子。
那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借此说明,她看人不在意外表,更注重内里?
宋昶越看许娇河,越发自?真心地感觉到她和小?洞天那些女修的不同之处。
那点因着尖刻言语滋生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抱拳恳切道:“娇河君的话,我?记下了,不知娇河君还有何见教,可以一并?告知于我?,这样将?来我?若是有幸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也能够好好待她,不至于落得个一厢情愿的下场。”
“……”
许娇河想看宋昶生气,想看宋昶恼怒。
最好面红耳赤,一口气上不来,愤怒地拂袖而去。
眼下一口上不来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这只?眼高于顶的花孔雀到底转了什么性,听着自?己在羞辱他?,还能扮出虚心请教的姿态。
莫非,想要装作?听不懂来惹她生气?
许娇河哼了一声,这个场子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于是将?计就计问道:“你真想学?”
宋昶颔首:“我?也想效仿父亲母亲,同自?己未来的道侣成就一段佳话。”
闻言,许娇河的面色流露出些许古怪。
她思?忖着游闻羽语境中宋阙夫人的性格,像是展颜要笑,又硬生生忍住,转动着眼珠,居高临下说道:“好啊——那你先回去写够五千字,说说你能够为你将?来的道侣做些什么吧。”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五天
五千字。
宋昶凝神沉吟, 这次倒是不曾痛快答应。
他询问许娇河:“赢得未来道侣的心,竟要做这么多功夫吗?”
这句话出口,直叫许娇河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是个读书撰文的苦手, 心内更是?异常得意。
她轻挑柳眉, 反笑道:“五千字很多吗?如今不过是些纸上付出,届时?真要化作实际行动, 决计更加复杂, 恒明君倘若连这点苦都不能?承受, 也别指望天底下有哪位姑娘会真心待你。”
许娇河说得义正?辞严, 唇畔得逞的笑容却是?差点压不住。
她又岂知宋昶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宗主, 起居住行都讲究十成十的排场, 身边光是?侍奉笔墨的书童都有七八个。这五千字只要他想,甚至无需亲手写下半个字,就会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在一个时?辰内出色完成。
只是?宋昶到底不愿敷衍于许娇河。
无论诚心指点,疑惑蓄意捉弄, 他都甘之?若饴。
他复而起身, 抱拳应承道:“那就听娇河君的。”
许娇河屈起指节抵着光洁面颊,又得寸进尺道:“明日此时?,恒明君可能?完成?”
她颐指气?使的语气?, 使坏却又皎洁的目光, 犹胜浸润于明媚日光中的灼灼海棠, 令人自觉将?整个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亦是?理所应当。
宋昶凝眸欣赏须臾, 纵容道:“娇河君吩咐, 自是?可以。”
倒是?挺会顺坡下驴。
许娇河见他如此识时?务, 料想未来的日子还有的是?机会磋磨他, 便掩面小?小?打了个哈欠,声音重归低柔:“那好, 明日再见,我也累了,就不送恒明君了吧?”
纪若昙不在,一些事宋昶也不便与?她交谈。
一瞬不瞬的目光再多贪看?一眼?,宋昶随即垂落眼?帘,不管内心如何翻涌,面上得体地提出告辞。
然?则他尚未转身,濯尘殿外女?婢来报:“夫人,宗主和紫台之?主到访。”
“父亲?”
宋昶略带疑惑。
转念一想,许是?起先许娇河晾着自己?太久,久到父亲那头谈完了事,惦记起自己?这边的情况。
这下想要躲懒的许娇河不得不站起身来,陪伴宋昶一同走?出去。
怀渊峰的山路口,紫台之?主宋阙和明澹并?肩而立。
大约是?因为有了孩子,想要拥有些长者的气?度,宋阙的面容与?凡间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无异。
他的岁数甚至比明澹还要小?上几百年,奈何两人站在一起,青年模样的明澹仿佛他的后辈。
宋昶的五官和宋阙湿成相似,只在唇角和下颌处令人窥见几缕近似宗主夫人的隽美柔和。
许娇河生平第一次与?宋阙相见,便生出几分不喜。
只因为他那双悬于剑眉之?下,与?宋昶如出一辙的凤眼?,看?向人时?仿佛在看?待价而沽的货物。
“见过紫台之?主。”
许娇河按照身份和规矩,向他行了半礼。
宋阙回礼,目光不动声色将?许娇河从头到尾审视一遍,而后淡然?微笑道:“娇河君无须多礼,紫台之?主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便同明宗主一般,唤我荣央君即可。”
荣央荣央,荣华之?央。
何等自命不凡的道号。
许娇河虽不想同他扯上任何关系,但也客套地答应一声:“荣央君。”
在温暖如春的濯尘殿内谈话时?尚且不觉,如今众人站在下山的风口处,初冬的寒风拂过,便令忙碌了一上午垦土浇灌的许娇河,眉眼?间显出几分倦怠之?色。
明澹见状,笑着替她开口:“紫台的各位道友还要在我云衔宗中住上些时?日,今后何愁没有见面恳谈的时?机?今日大家也都累了,荣央君和恒明君不妨去看?看?云衔宗准备的客居之?所可还满意。”
宋阙从善如流道:“客随主便,明宗主安排就是?。”
明澹因还有事要与?许娇河相商,便派遣身边最信任的管事九歌来带领宋氏父子前?往客居山峰。
下山路上,宋阙令宋昶跟在自己?身畔,做出意欲闲谈的姿态,九歌立刻顺从地走?远几步。
领路者和侍奉的小?厮女?婢纷纷退后,两人周边的环境登时?空敞下来。
宋阙目视前?方,同许娇河相互问候时?的笑意仍挂在唇角,目光却透出属于上位者的冷淡疏离。
他和宋昶打着哑谜:“人家的道侣既已归来,你也该死心考虑一下你母亲提出的婚事了吧?”
宋昶却道:“这也说不好,小?洞天内又不是?没有道侣断契再嫁的例子。”
宋阙忽然?着恼起来,沉下声音呵斥道:“空有皮囊,内里草包,还是?那样的天赋……为父真不知道你究竟迷恋她哪一点?又是?把手帕藏在怀里,又是?在书房写满她的名字。”
听着自己?的父亲提起天赋二字,宋昶又想到许娇河讥讽他时?说的话。
天赋、血统、才能?、家世?。
似乎这些才是?评判一段感情该不该落地生根的最重要条件。
他眉心一跳,又兀自伸手,轻按其上,慢悠悠地说着大逆不道之?语:“父亲,您又怎么会明白这世?间的感情,并?非皆是?如同您和母亲一样,相敬如宾,只为利益。”
“你!”
若说宋阙佯装恼怒,只为了试探宋昶的心绪。
如今被他明晃晃地嘲讽,面上便显出几分真切的怒意。
宋昶看?惯了自己?亲生父亲的腔调,犹自不理,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依照父亲的叮嘱,紫台终将?取代?云衔宗仙道之?首的地位,而我也会得到小?洞天最负盛名的无衍道君的女?人。”
这一刻,那股少不经事的、热烈的高傲在宋昶身上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勃发不加掩饰的谋算和野心。
宋阙倏忽转过头来,深切地打量着自己?人生中唯一的子嗣。
亦是?他选择放弃游闻羽后,转而精心培养打造的得意作品。
有欣赏的光芒在他阴鸷的瞳孔间流动。
半晌,即将?抵达目的地之?际,他才赞许道:“很好,整个九州,就不应该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
宋氏父子到了客居庭院暂且歇下不提。
怀渊峰上,许娇河如同接待宋昶一般,将?明澹引入濯尘殿。
露华仍静默垂首,站在明澹的座位之?旁,为他添上新的瓷盏和茶水。
明澹揭盖浅啜一口,看?向为表尊敬与?他同座客位的许娇河:“前?些时?日你和闻羽皆不在宗内,店铺掌事们上报产业账目时?便送来了我这里,眼?下我已叫兰赋送去内院,另外还有一批衣衫首饰。”
听到衣衫首饰,许娇河眼?睛一亮。
她忙不迭嘱咐露华前?去内院接手。
露华一走?,濯尘殿内唯余她和明澹两人。
许娇河不明真相,沉浸在新得华服美饰的喜悦中,絮絮问了明澹许多。
明澹耐心作答,待她心满意足地询问完毕,突然?从客座上站起,来到她前?面,长揖到底。
“宗主这是?做什么?”
许娇河被唬了一跳,下意识从木椅上起身,弯腰想要将?明澹扶起。
明澹不留痕迹躲开她的手,维持着原样足有小?半刻,方才抬首缓言道:“如梦世?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有负若昙的所托,没有好好护住娇河君,我心中一直相信娇河君是?清白的,只是?仙道魁首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时?时?刻刻如同坐于火架之?上,必须屈服于人言和形势,还望娇河君见谅。”
如此恳切,如此推心置腹。
许娇河忍不住感觉到受宠若惊。
她从不觉得凭借自己?的身份,假设没有纪若昙看?顾,能?够在云衔宗内得到多么例外的看?重。
但明澹总是?一次又一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做被尊重。
许娇河又伸出手去,执意搀住明澹的小?臂将?他扶了起来:“宗主安心,我并?未放在心上。”
明澹道:“娇河君虽然?能?够明白我的心,却不知若昙会不会心怀芥蒂?”
许娇河忆及纪若昙淡漠无痕、对待万事万物不甚在意的眼?睛,思忖一瞬,慰藉道:“夫君与?宗主相处两百余年,自是?清楚宗主的品性,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您呢?”
“那便是?很好。”
明澹仿佛舒了口气?,示意许娇河坐下后,他旋身坐落在她手畔的位置,“我一直将?若昙看?作半个弟子,不成想他尚在人世?一事亦将?我瞒了个彻底,我原以为他是?心有不虞,才会做此举动。”
“怎么会呢?夫君他——”
许娇河自然?而然?就要将?自己?知晓的真相说出去。
可她叫惯了夫君,道出其的须臾才意识到这个称呼放在外人面前?不太得体。
她略显赧然?,念头便没有及时?出口,而辗转着在舌尖停留了下来。
想起纪若昙临闭关前?的言语,许娇河嗫嚅一阵,才说:“若昙自是?因为旁的缘故才迟迟没有返回云衔宗……宗主知道的,我向来嘴笨,有些事情怎么也说不清楚,宗主不妨直接询问若昙便是?。”
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人,竟也学会了隐藏。
尽管手段不甚高明,但成功阻止了明澹接下去的探问。
明澹定一定神,端过茶盏再饮一口,似乎正?在品味萦绕舌尖的茶香。
许娇河说了谎,自是?有些不安。
她也学着明澹的样子装作喝茶,实则正?用余光偷偷打量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明澹放下茶盏,淡淡道:“好,娇河君说不明白也属正?常,毕竟若昙自小?就是?心事颇重的孩子,有什么念头只会放在心间,不会轻易与?没有交付全然?信任的人多言。”
他的话让许娇河沉思不言。
所以依照他们二人当下的关系,在纪若昙的心中,自己?能?否称得上全然?信任之?人?
“那就不说这些事了。”
明澹将?许娇河面上的变化收入眼?底,他微拢袍袖,目色温然?,“我今日前?来,最重要的目的也并?非为了了解这些,而是?担心若昙身上的内伤未愈,勉强进入极雪境恐遭不测。”
他的话说了半截,缓缓摊开手掌,一件流光溢彩的宝物自掌心上方的虚空处浮现?。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六天
待华美的流光全然收拢于宝物?当中, 许娇河定睛一看,发现置于明澹手心的物?体外形,却是与当日?她在探访极雪境的过程里?, 用到的控火珠相差无几。
小洞天层出不穷的奇珍异宝, 终于也有了那么一样,是孤陋寡闻的她所知晓的。
许娇河一阵激动, 脱口而出道:“这可是控火珠?”
闻言, 明澹眸光微闪, 笑?道:“控火珠产量稀少?, 当世?不过三颗, 娇河君竟知晓它的名讳。”
完了, 光顾着卖弄,好像说漏嘴了。
许娇河反应过来,心中有些懊悔,言语吞吐地找补道:“几年前繁阁进献过一批灵宝, 若昙尽数转赠给了我, 我闲着没事,翻了翻名册,其中、其中就有‘控火珠’一名, 因此有几分印象。”
“原来如此。”
明澹没有就着许娇河说话间的错漏继续追问下去, 而是露出明悟的神色。他指着手中的宝珠, 善意地微弯眼梢, “不过, 此珠却并非娇河君口中的控火珠, 它的作?用也不是驱赶野兽、融化冰层。”
不等许娇河询问宝珠具体的作?用, 他便?率先为其展示起来。
掐指捻诀,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光再?度绽放于宝珠之上。在光辉的萦绕中, 许娇河感?觉到一股浑厚温润的气息向自?己袭来,这股气息粹正温和,若硬要比喻,倒很像是身畔隽永清正的明澹。
宝珠在明澹的操控下,径直悬浮到许娇河的胸前。
紧接着无数似有实质的光带自?剔透无瑕的表面射出,交叠于许娇河的前后左右。
四方相接,收尾相连。
恍惚间,许娇河想起了娲皇像内,困住婆母叶棠的万千金光法阵。
光束组成的圈带动她离开地面,只需意念驱策,便?能不靠双脚,自?行?在宽敞的濯尘殿内游走。
许娇河感?觉十分新奇。
在光束交错的椭圆中尝试着挥臂转身,而椭圆亦能放大缩小,形成了半透明的坚固空间。
“真有意思?,宗主,这是什么东西?呀?”
许娇河伸出手指轻点光束,其上传递而出的气息亦令她分外熟悉。
好似曾经进入过她的身体。
明澹稍稍仰首,望着驱使宝珠上升的许娇河,耐心解释道:“极雪境棘手,是因为无论释放法术,亦或运用法宝,无极之雪都会蚕食其中的灵力,直至修士的力量消耗殆尽,冻毙于风雪之中。”
“而有这颗精纯灵力凝结的宝珠在,便?可以由其释放出源源不断的灵气,组成防护屏障抵消掉无极之雪的侵蚀之力,从而保全若昙的力量,使其不至于损耗太多,遇到危险时无法自?保。”
灵气自?鸿蒙开辟,便?于世?间存在,可灵力,唯有修士辛苦修行?方能炼成。
明澹虽未直言,但许娇河也立刻明白过来——
这宝珠哪是什么稀有的天材地宝,分明是明澹贡献了自?己的灵力来帮助纪若昙。
尽管大乘期的修士号称寿与天齐,但那是在不过度消耗灵力的情况下。待修为抵达至臻境界,九州内的灵气稀薄,便?再?无法供应其修炼突破,因此大乘期修士的每一分灵力都无比珍贵。
灵力耗尽,便?会进入天人五衰的状态,最后灭道于世?间。
明澹一下子拿出不少?。
无异于燃烧自?己的性命,来助力纪若昙寻得补天石。
许娇河心中半是惊讶半是复杂,也没有了接着把?玩宝珠的心思?。
她拜托明澹将自?己从半空中放下来,又将回归初始样貌的灵力宝珠重新塞回明澹掌心:“宗主,这东西?太过珍贵,是您的心血结晶——更何况,若昙他人此刻也不在濯尘殿内,我不能擅自?做主,代他收下。”
“娇河君何以如此生分,是还在为如梦世?之事对我生怨吗?”
明澹敛着睫羽,逆光中显得更加漆黑的眼珠,定在手中的圆珠之上。
他五指使力收紧珠子,语气温缓一如往昔,许娇河却从中听出一丝黯然之意。
一个压过理智的声音,自?她脑海深处诞生,跳将着指责她道:
不管是逃亡到欲海之前,还是如今平息冤情归来,宗主待你从来都是无可挑剔,你又何必先是隐瞒与纪若昙之间发生的事情,如今还要拒绝宗主的好意,真是狗咬吕洞宾!
许娇河被内心的声音骂得赧然。
念及过去的情谊,以及明澹与自?己初恋相似的面孔,更添几分不忍。
她犹豫着站起身,探出指尖触摸明澹掌心宝珠的外沿。
对方却在这时动了动手指。
宝珠没有摸到,两人的指尖反而一不小心碰在了一起。
一冷一热,一软一硬。
明澹贵为阁主,亦是剑修出身,练剑多年,手指生着不少?薄茧。
每一任剑修都将这些薄茧视作?勤勉刻苦的象征,从不动手将其抹去。
许娇河怔忡,指尖悬在明澹的手指前,放也不是,缩也不是。
明澹却平静面孔,顺势将珠子滑入她细嫩白皙的掌心:“我也不愿令娇河君为难,若昙在后山闭关?,自?有守门弟子相随,你或是遣人前去,或是亲去探望,问问他的意思?就是。”
“宗、宗主。”
许娇河无意识地唤他一声。
……明澹他,竟也没有避忌男女之防。
将宝珠赠与她时,指腹再?一次磨蹭过半拢的手指内侧。
只是对方面上的表情分外平静。
有心亦或无意,许娇河一时也难以分辨。
“娇河君,那今日?便?先如此,紫台到访,我还有些事要与秉礼长老商议。”
明澹泰然自?若地站起身,许娇河为了掩饰微窘的心境,忙道:“那我送送宗主。”
“不必。”
明澹温温然的视线顺着许娇河的面孔一路下滑,落在她颈项间貂绒斗篷的杏粉色系带上,殷切关?怀道,“冬来天寒,娇河君素性体弱,还是要善自?保重,多添置些衣物?,以免若昙心疼。”
……
明澹走后,许娇河拿着他送来的烫手山芋,第一次拜访了纪若昙后山的闭关?之所。
同样要走过一道摇摇晃晃、随时会跌入万丈悬崖的浮桥。
有了通往荡心池的几次经历,许娇河这次尽管依旧腿软,竟也一个人无比缓慢地走了过来。
守门弟子见是她,询问来意之后,转身进入黑黢黢的洞府之内。
不多时,黑暗中传来一阵铜环扣响的沉声。
许娇河等候半盏茶的时间,守门弟子再?度现身,将她迎了进去。
两人走过一小段路,待到光亮全无处,守门弟子驻步,示意许娇河:“请您一直向前走。”
许娇河按照他的指示,又走了片刻,黑暗尽散,灯光乍破。
与明澹的荡心池不同,纪若昙的闭关?之所分外简朴,只里?里?外外无根自?浮着无数盏缥缈灯火。
灯火的颜色也并非寻常油灯昏黄,而是与水灵根呈现的灵力相近的青蓝之色。
纪若昙阖目打坐,身影隐在灯火照亮不到的暗处。
蓝盈盈的光芒,衬得他面孔胜雪清冷。
许娇河绕开大大小小、有低有高的悬灯,徒步靠近他,发觉他的气色比欲海初归时好上许多。
她在纪若昙打座的莲台边沿轻轻坐下。
纪若昙随即睁开眼,无星无月的目光之中,两朵皎洁的昙花瞬开明灭。
许娇河想问他正在做的事情进展可否顺利。
彼此相顾无言,纪若昙已经心有灵犀的半合双手——第三枚灵剑碎片自?他手中映入许娇河双眼。
剑尖、剑刃、剑柄。
三块碎片组合在一起,模拟出灵剑破妄的雏形。
只是剑身和剑柄的连接部分,尚有两块还未集齐。
许娇河思?及一枚碎片为一重境界的因果,欢喜地展颜看他:“你恢复洞彻期的实力了是不是?”
“嗯,丹婴说你有要事寻我,所为何事?”
丹婴,是守门弟子的名讳。
纪若昙虽只得游闻羽一人为弟子,但丹婴自?少?时便?陪伴在他身侧,共度百余年,情谊非比寻常。
这洞府清寒异常,常年置身于内院,衣衫不甚厚重的许娇河被冻得搓了搓手臂。
她干脆脱下鞋履,抬腿坐上宽大的莲台,整个人仿佛寻找热源的兔子般,腻腻歪歪靠着纪若昙的手臂道:“有事自?然是有事,人家心中想你……这算不算最要紧的事?”
“……”
纪若昙没有说话,掐诀打坐的手臂却无声向外舒展,拥住许娇河被风毛覆盖的肩头。
他用灵力烘热了自?己的身子,此刻许娇河倚着他,便?仿佛依靠着人形暖炉。
僵冷的感?觉被驱散不少?,许娇河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她犹嫌不足,得寸进尺地膝行?向前,撩开纪若昙的道袍,柔弱无骨的上半身嵌进了臂弯间,与只着内衬的纪若昙相贴。
“好暖和……”
“要我说,夫君你也别把?这闭关?之地弄得如此冷冰冰嘛……外面本就天寒地冻,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遭,这次又是寒上加寒,人家冻坏身子会生病的……”
闭关?本就是为了隔绝与外界的往来,在清苦的环境里?勉力修行?,达到突破上升的目的。
许娇河空有纪若昙赐予灵根引路进门,却从未有一日?认认真真修行?过。
她娇气懒散地抱怨着这不好那不好,要求纪若昙整改。
纪若昙也不曾出声指正她的荒唐之言。
他收紧环住许娇河腰肢的手臂,如那日?游闻羽的所作?所为一般,将下颌支在许娇河的颈窝。
湿热的呼吸打在敏感?的肌肤之上,弄得许娇河又酥又痒。
她何时见过纪若昙这般粘人的模样。
乖乖被抱了一阵,又不好意思?起来,扭动着身子在纪若昙的怀抱里?娇嗔道:“你以为我来看你,真的就只是因为想你呀——且先放开我,自?是有旁的要紧事要与你说!”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七天
纪若昙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却没有放开许娇河。
反倒紧了紧怀抱,靠在她耳畔轻声道:“起先你?不说,我并?不觉得……如今你?一提, 我方才发觉这洞府之内, 多你?一人的体?温,竟是这般暖和。”
这番言语换作任何一个人来说, 许娇河都要唾弃他们拥有调戏自己的嫌疑。
可纪若昙如此一本正经、月朗风清, 仿佛只是坦然地叙述了内心的实话。
许娇河咬着饱满的下唇, 面颊上?被吻过的地方又发起热来。
她暗自指责自己没出息, 不敢再接纪若昙的话, 从灵宝戒内掏出明澹赠与的宝珠, 递到他眼?前:“我来找你?,是为了这件事,我自己做不了主,只好问问你?这个收礼者的意思。”
“这是什么?”
疑惑的下一瞬, 纪若昙陡然感觉到来自明澹身上?的灵力气息。
许娇河顺势把?明澹在濯尘殿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于他, 临了又赞其两句:“虽然闻羽之前曾提醒过我宗主的心有谋算、城府很深,但?我想着,深归深, 毕竟他坐在宗门之首的位置上?, 这般行事也无可厚非。况且我入宗这七年以来, 他到底没做过伤害我的事, 还常念着与夫君你?的情谊看?顾于我。”
听了许娇河的话, 纪若昙微微皱眉:“你?认为, 他看?顾于你?, 是看?在我的情面上?吗?”
“当然了,若非将?你?看?作半个弟子, 宗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宗主理我一个普通人作甚?”
许娇河不曾领悟他的言外之意,理所当然地回应道。
纪若昙一低眸,带着审视的目光便凝固在许娇河的掌心。
他望着那颗精纯无瑕的宝珠,仿佛一池清可见底的清水,稍一定神便能?瞧见灵力汇聚的核心。
少顷,纪若昙道:“我执掌剑阁,地位高出两位长?老不少,名声在外,亦不过低于宗主的头衔半分,一个立于山巅之上?的宗门,内部却是二者分庭抗礼,你?认为名义上?的掌权者会甘心让步吗?”
他说得曲折而晦涩,以许娇河的脑子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想提出自己的不解,纪若昙却兀自转移话题:“在你?心中,宗主是不是很好?”
许娇河下意识想回答“好”。
可她分辨着纪若昙的态度和语气,发觉似乎这个答案并?不符合对?方的预期。
只是要说“不好”,也实在有些昧良心。
许娇河左右为难,索性仅仅陈述客观事实,将?结论交由纪若昙自己判断。
她陷在温暖的怀抱中,稍稍调整了下姿势,用尽量委婉的口吻说:“我不是很懂人与人之间的利益谋算,只是夫君你?也清楚,我的出身和天?分摆在那里?,早些年宗中除了秉礼长?老待我还算宽和慈爱以外,其他的弟子阁主,哪一个不是见了我面上?客气,实则背后极尽嘲笑贬低。”
“也只有宗主,这些年从不会看?不起我。”
“他看?向我的目光,跟看?向那些有天?分、有背景的弟子都是一样的。”
“……对?我而言,一视同仁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许娇河也不知纪若昙到底有没有在听。
她打开了话匣子,见纪若昙没有冷声阻断,便径自絮絮下去?:“当时夫君你?随同柳夭一起被封印在楼阁之中,面对?来势汹汹的叶流裳,宗主一直试图将?我保全,尽管后续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是人生在世,就算是父母亲族,有时也未必会全心对?我,他能?这样,已经称得上?是个好人了。”
好人。
两个字碾在纪若昙的齿间,被他来回咀嚼。
他忽觉在这等时刻,自己似乎也看?不透许娇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浅得就像是手中一眼?望到内里?的宝珠。
醉心富贵、爱好张扬。
对?华服美?饰、金屋银设有着永无止境的追求。
然而对?上?人心,她又仿佛十分容易满足。
哪怕对?方靠近她、照亮她,携带着叵测的念头,她依然能?够笑意盈盈地称其一句“好人”。
酸涩的滋味再度占据纪若昙的心脏。
与见到游闻羽同许娇河亲近时,酸涩到快要腐蚀理智的感觉不同。
他当下的情绪是沉甸甸的。
沉到化作雨落时,坠在屋檐下将?坠未坠的雨滴。
他很想告诉许娇河,她应该是骄傲而自爱的,不要被一些别有居心的好所感动,应该骄傲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她的爱,亦或者值得她去?无怨无悔的爱。
但?话语涌向嘴边,他说给许娇河听得却是:“也许宗主待人接物,真的很能?够面面俱到,可我学不会这种?一视同仁的好……因?为有些东西,我只想,也只能?给你?一个人。”
许娇河怔忡。
几秒后,她眼?下的热意弥漫到了整片肌肤——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烫得快要燃烧。
她只好在心里?胡乱腹诽“让他模仿,又没让他超越”来试图转移注意力。
没什么效果,心脏依旧快得如鹿乱撞。
许娇河下意识蜷起手指,掌心被体?温熨上?几分温然的宝珠于此刻显出了自己的存在感。
她连忙将?其当成救命稻草,费力地在纪若昙的臂弯中转过身子,举高宝珠,略带结巴地询问道:“你?、你?别扯远话题,这珠子你?到底要是不要?”
纪若昙舒然于自己能?够流畅地表达心意,连许娇河回避了他的告白也不甚在意。
他平展着眉峰,视线从许娇河的面孔来到她的掌心,目光里?闪过一种?无人读得懂的情绪。
末了,他伸手接过,宝珠如弥散的雾气般消失于他的指尖。
许娇河微微松气。
她到来后山最重要的一件事总算是做完了。
唯恐纪若昙再说些令自己招架不住的甜言蜜语,她又没话找话道:“我知道你?让露华对?外宣称我抱病染恙,是为了免除我待客应酬的烦恼,但?我决定这次还是见一见那前来拜访的紫台少主。”
“为何?”
纪若昙一瞬不瞬地望着许娇河,似乎眼?里?除却她再也看?不见任何。
许娇河同他对?视,自是清楚不能?够把?为游闻羽出气的真实打算宣之于口。
于是软下肩膀,刻意软软地依偎着他,如同过去?那般撒着娇道:“曾经宗内为你?举办丧仪时,宋昶来过一趟,姿态很是傲慢……你?知晓的,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脸色看?,便想着作弄他一番出出气。”
纪若昙颔首,也没细问许娇河打算如何作弄宋昶。
只是溺爱地说道:“别太过火就行。”
凡事有他兜底,许娇河心慈手软,也不会闹出人命。
许娇河喜欢极了他这一副对?待自己千依百顺的模样,便伸手捧着他的脸,对?准两瓣形状优美?的薄唇重重亲了一下,一双眼?睛笑成两弯月亮:“夫君,你?真好!”
“好啦,事情说完了,我也要走啦!”
亲吻过后,她假装没有瞧见纪若昙的留恋和不舍,软绵绵地从他臂弯间挣了出来。
“你?要走了吗?”
纪若昙带着些怅然若失问道。
“是呀,这洞府待久了终归还是很冷,我的脚底都要被冻僵了。”
许娇河跪坐在他面前,揉了揉自己穿着厚厚亵袜的双脚。
纪若昙毫不嫌弃地将?她的脚放在膝头,用灵力催热冰凉发麻的足心。
许娇河本有些不好意思,奈何实在太过舒服,便也由得他去?。
纪若昙一面捂暖膝盖上?小?巧玲珑的双脚,一面犹豫一瞬,终是头也不抬地低声道:“你?难得来后山洞府一趟,接下去?的几日,我要潜心炼化灵剑碎片的力量,亦不能?分神同你?相见……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我做了能?让你?感觉到快乐的事情?”
“……?”
许娇河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又或者冥冥中产生了幻觉。
纪若昙说出这句话……和勾引有何区别?
他可是最规行矩步、端直清正的无衍道君,他、他怎么能?够引诱自己?!
咕咚。
许娇河默默谴责着他,转而听见自己喉咙处传出响亮的吞咽唾沫声。
“夫、不,月来、月来,你?是闭关闭傻了吗?”
许娇河羞得脚趾也蜷缩了起来。
她想要后撤远离纪若昙,却被对?方的手掌抓着细伶伶的脚踝不肯松开。
“我没有犯傻,这是我答应你?的,自然不可敷衍着来。”
许娇河瞧不见对?方的目光,只听到他分外清白坦荡的话音。
是了。
他不过是想着报答自己。
……怎么会,往不该想的方面想去??
许娇河的心跳微微安定,她悄悄抬起一点面孔,用余光去?观察纪若昙。
这才发现纪若昙似雪清冷的面颊上?,也泛着烟霞般的淡淡红晕。
他的面孔本就秀美?冷艳。
如今冰雪消融,温然生春,直把?许娇河迷得看?直了眼?。
一股不该产生的妄念自她的脑海破土生根,徐徐冒出一点嫩芽似的苗头。
许娇河收回已不再感觉到寒冷的双脚,转为跪坐的姿势,膝行到纪若昙的身畔。
她用红嫩的唇珠抵住纪若昙耳廓的下缘,鬼迷心窍道:“……这是你?问我的,对?吗?”
纪若昙点了一下头。
他的耳朵也红了。
红得那样绮丽且好看?。
犹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跌落莲台,令人无端生出据为己有的欲求。
许娇河想了想,覆在他耳边用气声提出了一个要求。
纪若昙倏忽整个人用力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白袍下隐约可见。
许娇河等候片刻,见他狼狈地颤动着半垂的睫羽,仍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又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缓慢地抚了抚。
“可以吗?”
她再一次提问。
纪若昙眼?睑下方浅淡的赧色骤然红透。
……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从鼻尖溢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字。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八天
许娇河得了纪若昙的应允, 心中很是欢喜。
她想距离纪若昙出关尚有几日,趁着空闲,可先要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才是。
今天是宋昶交差五千字的日子, 许娇河提早在濯尘殿等候, 一面吃点心一面和侍女闲话。
“露华,你可知这世界上有什么?颜料, 是涂上去之后便再也不会褪色的?”
芬芳的玫瑰乳酥入口, 薄脆面衣在许娇河的舌尖如盛时?的花朵般层层绽放, 许娇河享受地眯起?眼尾, 而在旁为她斟茶的露华道?:“夫人, 这不会?褪色的颜料种类可海了去了, 未知您想用在何处?”
许娇河一思?忖:“用在何处先不必提,我要的颜料不能对人体有任何损伤。”
露华停止倒茶,将茶壶轻巧归于原位,斟酌道?:“奴婢倒是记得鲛人族出产的珍珠能够磨粉制成颜料, 那些颜料对于肌肤有着润泽保养的作用, 还?能长时?间保有异香,永不褪色。”
“那它们都有些什么?颜色?”
许娇河心念一动,追着问道?。
“鲛人族的珍珠天性色淡, 制成的颜料也不过是些浅紫、淡粉、纯白?之类的色彩吧。”
听了露华的话, 许娇河不甚满意地皱着眉:“这些颜色都不好, 太?轻飘飘了, 再帮我想想。”
她垂眸望向手中玫瑰乳酥, 指着其中央的一点蕊心道?, “我喜欢这样?的颜色。”
露华定睛一看, 却是浓郁而端持的深红。
“您中意这般厚重?的红色吗?”
“不过红色多为敬天告地的正?式场合所用,放眼九州, 似乎也没几种能符合您的要求。”
说着,露华又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以求能够许娇河一个满意的答案。
二人闲话间,濯尘殿外传入由远及近的足音。
足音打断了她们的闲聊。
许娇河顺势放下吃了半块的乳酥,抬头望去,见是没有通禀、自行进?入的宋昶。
她的表情当下就有些不好看:“外面的守门弟子皆是死人吗?怎么?恒明?君来了也不晓得通传?”
宋昶在台阶下的几步外站定,拱手行礼道?:“娇河君莫怪,是我凑巧在殿外听到了你们主仆二人的谈话,忆及自己似乎能够为您提供想要的东西,便没有让他们通传,想着听得更加仔细一些。”
许娇河不想有求于宋昶,更不想遂了他的愿。
闻言,也没有接话,只是微沉脸色,冲露华耳语几句,令她出去斥责守门弟子。
待露华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晨光之中,许娇河才缓和语气道?:“这原也不是顶要紧的事情,恒明?君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先来说说那五千字的事情吧——敢问恒明?君写完了吗?”
宋昶垂首,一封整整齐齐卷起?来,再用红线打了个漂亮同心结的澄心纸在他掌中显形。
不似奋笔疾书一夜的产物,倒像是精心包装赠予心上人的礼物。
许娇河接过宋昶递来的纸,将同心结扯下,阅读起?其中的内容。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宋昶看着同心结的环扣缠绕在许娇河的手指之上,红艳艳、白?盈盈,交织一处,煞是好看。
他忍不住遐想起?这红绳倘若束在其它部位,该是何等旖旎靡丽的风光。
宋昶将阴暗而灼热的目光遮掩得很好,座上许娇河半分也不曾察觉——她粗略地看了看挥墨淋漓其上的字迹,发?觉宋昶列出来的,能提供给心仪女子的条件真是全面到无可指摘。
譬如,同对方一人结契,便是一生一世,绝不会?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
譬如,待他执掌紫台,道?侣可以与他共享同等的权力。
再譬如,他名下所有的店铺产业,都会?加上对方的姓名。
洋洋洒洒的五千字不够,宋昶又诚意十足地多补充了两千字。
写得辞藻华美、情真意切。
许娇河不禁思?索,倘若自己当初嫁得是宋昶,冲着这张纸,她怎么?也得多给对方几分小意温情。
不过真挚归真挚,她没有忘了自己让宋昶写下这张东西的目的。
许娇河定了定视线,收起?心绪间的几分向往,将澄心纸和同心结一起?倒扣在膝头,挑起?眼尾,朝坐在不远处的宋昶慢悠悠问道?:“恒明?君自己认为这五千字写得如何呀?”
“纸上谈兵,不足甚多,还?望娇河君赐教?。”
宋昶谦逊地回应道?。
他都这么?说了,许娇河焉有不挑刺的道?理。
于是,她再次摊开纸张,指着第五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排最末尾道?:“你说你可以做到按时?抽出日子,抛开公务陪同道?侣离开小洞天,到九州的各处游览赏玩,不论她喜欢任意东西都尽力满足。”
宋昶记得自己亲手写下的话,正?想问许娇河有什么?问题,便听见主座之上清泠泠的声音继续说道?,“要知道?这世间男女伴侣的关系,本就相互平等,你的道?侣又不是你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何以要排在你的公务之后,等你抽出时?间空闲了,她才能够享一享这来之不易的二人相处时?光?”
紫台的事务本就繁多,若事事以道?侣为先,他这未来宗主还?如何能做?
许娇河指责的内容,超出了宋昶从小受到的教?育范畴。
不管是他的父亲,亦或者他那强势高傲的母亲,都从未说过道?侣是比权力大业更要紧的所在。
宋昶下意思?蹙起?眉峰,颇为不以为然?。
但这张纸的内容,本就是他拿来诱惑许娇河倾向自己的条件。
物质上的充分满足有了,言语间可不能减分。
宋昶复又平复面色,注视着许娇河的瞳孔精诚道?:“娇河君的话,我记下了。”
“还?有这处,你写着所有的产业会?加上道?侣的名字,每年的一半收益都归于道?侣名下。那实际上的账册你可愿交给你的道?侣打理吗,又或者,倘若她不事庶务,你愿意将识账的本领倾囊传授吗?”
“这些你若不愿同对方事先商量说明?,万一嫁过来的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宗门千金,那她所得一半,岂不是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吗?哪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许娇河前端说得还?算在理。
而此刻的言论,却多出几分胡搅蛮缠。
她言语之间的隐晦含义,不就是把自己看作成了对道?侣依然?有所隐瞒的利己小人。
宋昶不言,心下有些不快。
偏生许娇河无视了他的心情,犹在半张檀口呶呶不休:“恒明?君可别嫌我聒噪,这世间的缘分本就妙不可言,谁能算到你最终会?娶个怎样?的道?侣——就比如我这般,哪怕你亲自交了一半产业给我,我根本没有接手过任何生意,怎能知晓一半究竟是有多少?”
宋昶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她嫁给自己的光景。
两人在闺房之中,享受识账拨算的乐趣,似乎也算得上是一段怡然?时?光。
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再抬起?面孔,挂上受教?的笑容:“感谢娇河君的一番见解,在下收益良多,这澄心纸便放在娇河君这里?,待我回去重?新修改一份,重?新呈来与娇河君品鉴。”
“好呀,那就辛苦恒明?君啦。”
许娇河拾起?小碟中还?剩下半块的玫瑰乳酥,又沿着圆润的边缘小小咬下一口。
她做出享受茶点的姿态,目光却瞅向宋昶,含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心事。
宋昶清楚,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到底还?牵挂着自己能否为她寻来想要的颜料这件事。
但他并没有满足许娇河的期待,不识相地敛袖起?身,就要告辞。
许娇河等了再等,很是心烦,在宋城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出声挽留道?:“你等等!”
宋昶驻步,眸间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再回首,故作不解:“请问娇河君还?有何事要叮嘱?”
许娇河不自觉摸了摸鼻尖,别扭道?:“我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我一二?”
“娇河君请说。”
“你说你能帮我找到我想要的那种颜料,是真的吗?”
许娇河虽问出口,脸上却呈现出一种无意识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
宋昶相隔几丈,凝视着她的面容。
片刻,才道?:“自然?是真的。”
他组织一番语言,为许娇河说明?:“在我紫台的后山中,豢养着一对灵鸟纁鸾,它们本为神兽朱雀的后代,通体呈现红色,而身上的血液天然?便是一种绘制在武器陈设之上永不褪色的灵材。”
许娇河目光一亮:“那它可会?损伤人的肌肤?”
宋昶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瞳孔,失笑摇头道?:“不仅不会?,还?能提供驱邪之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娇河也顾不得计较有求于宋昶的不快,她快步走下主位,如飞舞的蝴蝶般雀跃又翩跹地靠近宋昶,而后殷切地拉住他的袖子道?:“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这纁鸾是朱雀的后代,听起?来就是珍贵稀少的灵兽,你可十足的把握取到它们的血?”
宋昶将她主动拉着自己的行径纳入眼底,阴郁的心情也随之放松几分。
他微一轩眉,玩笑道?:“我贵为紫台少主,想要它们的血,自是不难做到的,不过世间只这一对纁鸾,是我父亲的心肝宝贝,伤害了它们,少不了要挨一顿斥责。”
“既如此,那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我拿出来同你交换便是。”
许娇河的思?想分外简单。
等价交换,谁也不亏欠谁,事后彼此间也就不会?扯上任何额外的瓜葛。
宋昶却道?:“不必交换,云衔宗有的东西,我紫台也不会?缺少。”
“——娇河君若是诚信想要,就得亲自陪同在下前往紫台取血。”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零九天
紫台远在九州大陆中央, 她随宋昶进入开辟的传送法阵,等候了好一会儿才到目的地。
许娇河这些年以来,除了自家宗门的地界, 只堪堪见过如梦世的绮丽绚烂、光怪陆离。
待她进入属于紫台的范围之内, 见到的,却?是与?人间皇宫相差无几的建筑群。
碧瓦飞甍, 描金错彩。
建筑群的背后, 有一山峰巍峨陡峭, 高插青冥。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辉煌之外, 更?添一分仙风蕴藉。
宋昶回到家中, 自然也不必经过层层检验。
他?随手招出灵剑, 迈步而上嗡鸣放大的剑身。
又抬眉叮嘱紧随其后的许娇河抱住自己的腰身,以免御剑飞行时天风浩荡,招致脚下不稳。
许娇河却?是没有顺从,还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虽不知?为?何上到明澹、扶雪卿, 下到游闻羽、宋昶, 都?不曾看?出自己已经脱离凡胎,进入炼气境界,但?根基既然已成, 有灵气淬骨强身, 她也不再是过去那个恐高畏惧、一无是处的胆小鬼。
许娇河微仰面孔, 负手退于宋昶一步外的位置, 朝他?挑衅地勾起唇角:“我才不怕这个。”
“那好。”
宋昶没有多?言, 他?转过头颅, 趁着许娇河面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消失, 便驱使灵剑开启了最高速。
“啊,宋昶——!!”
湛蓝苍空之上, 传来许娇河的一声尖叫。
灵剑在洁白云层间穿梭来去,犹如回归汪洋的游鱼。
宋昶满意?地感受着腰杆处传来的围抱力?度,忍不住嘴欠一句:“娇河君不是不怕吗?”
他?的话语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却?又精准传入了许娇河的耳际。
片刻后,灵剑在宋昶的住所金鳞池前缓缓止住去势,将载负的二?人送返地面。
许娇河的衣裙和发钗被吹得乱七八糟,紧闭的眼睑旁仍有未干的泪花。
“娇河君还要抱到几时?”
宋昶的话音擦过许娇河头顶上方的空气,令她经天风撕扯的意?识稍稍回笼。
腿肚子发软,双手还缠在人家的腰上。
更?重?要的是灵剑飞行的过程中,还有一颗尘埃落进她的眼眶,造就了如今一副吓哭的假象。
许娇河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造访紫台,竟然是以如此丢脸的模样。
偏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在好整以暇地对她发出讽刺。
许娇河收回双手,气得咬着下唇,像是横行的螃蟹般先撇开一条腿落地,再僵硬地放下另一条。
她胡乱擦去凝在长翘睫羽上的泪珠,发散的目光划过府邸正中央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红着眼尾质问宋昶:“……金鳞池?不是说去后山取血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我平时的住处。”
宋昶一挥手,灵剑化作点点华光消散在空气中。
他?又在许娇河看?不到的死角里,用冰冷的目光示意?看?守的侍卫们闭嘴,装成什么都?没有看?到,而后信步向府邸深处走去,“后山被灵力?结界包围,只有两个入口可以进入,一个入口被紫台的长老镇守,想要进去势必会惊动我的母亲,她若知?晓我们前来的目的,搞不好会生出许多?风波。”
“但?从金鳞池进去就不一样了,除了绝对忠诚于我的侍卫女婢,旁人都?不会察觉。”
宋昶说明缘由,许娇河也只好忍气吞声跟着走。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界,她也不能如在云衔宗时一般横冲直撞。
二?人进入府邸,绕过假山错落的宽敞花园,来到前庭的位置。
许娇河见到前庭光景,方才明白,为?何宋昶的住处会被命名为?“金鳞池”。
金鳞是一种象征祥瑞的灵兽,非极端洁净的活水无法生存。
宋昶府邸的前庭,用剔透无瑕的白石英堆砌出了一湾水池,上植清丽雅致的灵花女英荷,下引天池而来的雪泉水,烂漫晨辉映照之下,九尾巴掌大小、通体灿烂的金鳞悠游于其中,姿态甚是优美。
许娇河也爱好奢华,当初打理自己的内院时,同样研究过不少灵材贵石的图册。
她粗略算了算,得出结论,光是养活这一池金鳞的开销,就能够供应一个小宗门的日常所需。
……什么叫做掉进了钱眼里。
宋昶分明是睡在了钱眼里。
许娇河欣赏完浮水的金鳞,又忍不住左顾右盼,一时间竟也忘了宋昶的作弄。
她停下前往后山的脚步,目光放在山水窗棂后的博古架上。
宋昶留神着身后的足音,感觉到许娇河步履一顿,及时转过身子来问道?:“怎么了?”
“我瞧着,你那博古架上倒是堆放着许多?宝贝,能不能引我过去瞧瞧?”
仗着周围无人,许娇河说话也不端着,目光直白地看?着宋昶。
正中下怀,宋昶放开抄着的双臂,应允道?:“好啊。”
又转过一面云龙纹嵌玉石的楠木屏风,许娇河便在宋昶的带领下,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博古架前。
“呀,这只海棠金簪怎么会在你这里?”
许娇河的视线从最上一格向下逡巡,于放置正中的锦盒里发现了一样自己熟悉的事物。
巧夺天工的簪身雕刻,坠于顶端栩栩如生、用色大胆巧妙的花朵。
这只金簪是九州首饰界的一位大匠隐退前的得意?之作。
虽不是极致富丽堂皇,却?令许娇河念念不忘了许久。
概因,有人先她一步,将其订走。
不成想居然是宋昶。
“娇河君认识此物?”
宋昶不咸不淡地问道?。
“当然!若不是被你抢去,此刻说不定它就戴在我的发髻之上。”
前端被灵剑捉弄,后端心爱之物又被抢。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令得许娇河抬头,忿忿剜了宋昶一眼。
谁知?宋昶浑不在意?,拾起锦盒中价值不菲的金簪,插进许娇河发间:“此时完璧归赵也一样。”
许娇河一愣,未算到他?会有此举。
打算发作的怒火充斥在喉间,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华钗配美人,相得益彰,比搁在我这博古架上充当个冷冰冰的摆设要强出许多?。”
宋昶的指腹抚过许娇河鸦黑的鬓发,随即背到身后,不吝啬地夸奖道?。
许娇河迟疑一瞬,终是舍不得归还,索性理直气壮:“这也是你报答我指点之情的一环吗?”
宋昶也没想到,还未等自己想好馈赠的理由,许娇河就已经自行寻到了借口。
于是从善如流地一点头:“正是,这博古架上的东西,娇河君喜欢,皆可以拿去。”
许娇河顺着他?的话将剩下的几个格子看?完。
不是珍宝首饰,便是稀奇摆设。
总的来说,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她也没细想为?何男子的宅邸内,放置的皆是女儿家中意?的事物。
只是欢欢喜喜挑了好些收进灵宝戒中。
不多?时,整棵千年紫檀雕刻而成的博古架上空了大半,宋昶注视着露出心满意?足神色的许娇河,纵容又兴致盎然地勾起薄唇,对于自己这一番精心安排并不出声点明。
宋昶投其所好,许娇河的心情果然多?云转晴。
她一张明媚小脸生出欣悦之意?,又抬手扶了扶鬓边宋昶为?之簪上的发钗,不要钱地好话成堆往外丢:“赠我如此之多?的珍宝,真是谢谢你呀,恒明君——不过话说回来,放眼小洞天之内,也唯有实力?超然于宗门之上的紫台才能如此大气豪奢。”
“娇河君高兴就好。”
宋昶被她哄得眉宇舒展,心口比吃了一碗百花蜜酪还甜,“那我们接着往后山走吧?”
“好呀。”
……
若说许娇河迈入金鳞池的前半段路,手脚是发软的。
那么,通往纁鸾所在的后半段路,她便走出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架势。
半个时辰的路程,在她的眉开眼笑之中很快结束。
两人行过金鳞池与?后山之间架设的浮空石桥,来到隔绝之用的紫金结界前。
“那豢养纁鸾的雕花笼被放置在东南角,尚有一段路程,娇河君且跟好我,勿要走散才是。”
宋昶伸手在屏障上掠过,转眼一个一人多?高的入口呈现在许娇河面前。
他?留下这句话,候在一旁,请许娇河先入。
而后并肩走在身侧,为?她讲解着后山中圈养的各类禽鸟走兽。
许娇河听?宋昶说纁鸾养在雕花笼之内,便以为?这一对鸟儿不过寻常麻雀鹦鹉大小。
待他?们来到后山的东南角时,许娇河看?见所谓的“雕花笼”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笼子是笼子。
只不过占地辽阔,高度也大概有五个人那么高。
笼身被开花的藤蔓缠绕,掩映在重?重?绿茵中,一眼望不到底,偶尔听?见几声无比清越的鸣叫。
宋昶示意?许娇河等在笼外:“纁鸾生性胆小,若是见到陌生人,恐怕会胡乱攻击。”
许娇河立刻道?:“哦……那好,我就不进去了吧,恒明君万事小心。”
话音刚落,她见宋昶开启了鸟笼的一侧机括,整个人也消失在繁花绿茵间。
他?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没什么额外的动静。
许娇河站在笼子旁边,伸长脖子看?了又看?,也没见到传闻中通体为?红的纁鸾。
她等得无聊,又不敢随意?走动,将手掩在唇边小小打了个哈欠。
倏忽之间,一只微弯而锋利的鸟喙探出雕花笼的间隙,啄了下许娇河垂在笼畔的衣摆。
“啊!”
许娇河吓得往旁边迈了一步,视线正好对上一双瞳孔赤红的眼睛。
“呀?”
恶作剧的真凶歪着细长的脖颈,朝她发出一声疑惑的轻鸣,悦耳又动听?。
许娇河稳了稳心神,方才看?见灿烂的花朵中栖息着一只大概小臂那么高的漂亮飞鸟。
浑身的花纹如同燃烧的火焰,叫她下意?识想起了上古神话中的不死之鸟火凤凰。
听?说纁鸾一公一母,也不知?道?它是那只公的,还是母的?
意?识到鸟儿对自己的没有恶意?,许娇河大着胆子穿过雕花笼的间隙,摸了摸它的鸟喙。
“呀!”
纁鸾忽然激动起来,传入许娇河耳际的鸣叫登时高亢不少。
许娇河以为?它是高兴被这么抚摸,脸上露出笑容,又向下轻抚,却?被喙中的细舌缠住手指。
“……你、你在干什么呀?湿漉漉的,好别扭!”
许娇河用另一只手轻拍笼子,吓唬纁鸾赶紧把自己放开。
宋昶的声音便在这时从雕花笼的另一侧响起:“别触碰它的鸟喙,它会误以为?你在对它求爱。”
许娇河怔了一秒,连忙收回手:“它是那只公纁鸾?”
“不,它体型更?小些,是母的。”
“那,你说什么、求爱——”
宋昶一本正经道?:“纁鸾一族是这样的,不管男女,不分种族,只要喜欢。”
“……”
许娇河沉默又怪异地盯着仍然把鸟喙探出笼子的纁鸾不放。
她的手指仍然处于湿润状态——纁鸾的口涎黏糊糊的,还有种道?不明的异香。
宋昶则从容走向她,从衣襟内掏出块手帕,打算为?她擦手。
他?动作得没有预兆,许娇河的注意?力?又全在纁鸾之上。
冷不丁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捏住,便下意?识用力?将其推开。
宋昶被推得猝不及防,没有握住手帕,那块洁白的布料在两人中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哎,我的手帕!”
宋昶心疼好不容易洗干净的东西又要被地面的灰尘弄脏,屈膝弯腰就要去捡。
许娇河却?在窥见其上的花纹时眉心一跳。
她不假思索地探脚,踩住宋昶蜿蜒在草地之上的衣袖,居高临下问道?:“这是……恒明君的手帕?”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一十天
许娇河自?诩生平没什么奇怪的癖好。
偶尔有出格的行为, 也皆在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唯独有一点与众不同。
她喜欢在认定属于自己的物件上留下小小的标识。
因此当宋昶拿出那?块花纹和式样都平平无奇的手帕时,许娇河凭借绣在一角的、绣作河水纹路的“娇”字,认出了它原本的主人大约是?自?己?。
她踩住宋昶的衣袖不令其?起身, 怀揣着发觉对方私隐的窃喜和羞耻感, 强装镇定地质问。
宋昶掩藏了很久的秘密,在不适合的时机、不适合的地点, 以此等方式揭露在许娇河面前。
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赧然, 但心出乎意料很是?平静。
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 半蹲在后山的草地上, 仰起英挺的面孔, 不躲不避地望向提出问题的许娇河, 坦然承认道:“不,这?不是?我的东西。”
月白,本是?清淡柔婉的颜色。
此刻却踩在象征华贵和张扬的紫衣之上。
许娇河越发用力地用鞋底碾压着宋昶的袍袖:“这?么?一件不值钱的东西,恒明君留着做什么??”
不仅留着, 还要珍而重?之地放在贴身的衣襟口。
她意识到后面半句话的含义过于暧昧, 便选择隐忍没有出口。
宋昶凝视着许娇河尚有未尽之意的面孔片刻,忽然认真?地说道:“譬如鬓间的金簪,譬如脚下的手帕, 所有属于娇河君的东西, 在下想, 都应该完璧归赵。”
纪若昙假死之后, 许娇河独自?面对过很多男人。
她太清楚男人有时看过来的目光象征着什么?, 偶尔说出嘴的话语背后又代表了什么?。
想得倒美。
出身于一天到晚把血统和地位挂在口边的宗门。
他也配!
许娇河移开踩住宋昶衣袖的脚, 转而在一看就被人仔细清洁过的手帕上, 留下鲜明的鞋印。
她恶意又妩媚地挑起半侧柳眉,慢条斯理道:“恒明君说得不错, 我的东西,还是?由我来处理比较好——只不过它现在脏了,我也不想要了,就烦请恒明君将它扔掉吧?”
说着,她想收回脚。
一只手却精准撩开繁复的裙摆,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我从来只清楚娇河君待人薄情,那?日九州皇宫祭祀扶桑之典上,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却不想,原来你对待自?己?的东西也是?这?般态度,过河拆桥、用完就丢。”
“……”
宋昶居然认出了自?己?。
许娇河心里咯噔。
但事情骤然发生,弹指之间她也想不到太好的应对方法,只能装傻充愣道:“恒明君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还有,你紫台的规矩,便是?教导你这?般肆意轻薄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闻言,宋昶笑了笑。
这?笑同他两日来面对许娇河时浮现的任何笑容皆不同。
桀骜自?负,又势在必得。
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许娇河不着寸缕的细嫩脚踝,轻声道:“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什么?秘密,你可?别在那?里自?说自?话!”
许娇河被摸得发痒腿软,为掩饰窘态,一个?用力从宋昶的掌控间挣开。
她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两步,待站稳后,有些狼狈地整理着衣裙,咬牙恨声道,“如此遮遮掩掩,故作神秘,还不敢把话说开,安知你对我是?否另有企图!”
宋昶:“嗯,抱歉,我确实别有企图。”
许娇河只听见一个?抱歉,便暗自?得意地想到,任他贵为紫台的少?宗主,还不是?有所忌惮。
“那?就对了,现在道歉还……”
只是?洋洋得意到一半,她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宋昶站了起来,负手靠近许娇河的所在:“我说,娇河君说得对,我确实别有企图。”
“你、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你企图什么?,难不成是?想威胁我?”
这?里是?紫台,宋昶想对付自?己?简直轻而易举。
许娇河退无可?退,后背抵住结界的屏障,用手指着他的鼻尖,色厉内荏地骂道。
宋昶望着她惊恐畏惧却又漂亮得无可?附加的脸,心里忍不住感叹:怎么?会有如此愚钝,却又如此美丽的人……连做出指着鼻子这?种粗鲁的举动,都可?爱得令人心软一片。
他高大的身影吞噬许娇河面前的阳光,暗色阴霾自?高挺的鼻梁开始,将宋昶英俊的面孔分割成两半,他感受着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别的怎配被我放在眼里?”
“……我只企图你。”
他想起当日与许娇河的缘分伊始,便是?二人合作暴打冒昧求欢的狂徒。
如今他成为了新的狂徒,许娇河身边却再无另一个?宋昶。
未知许娇河打算如何自?处?
宋昶深呼一口气,直面表情因惊恐呈现空白状态的许娇河,柔情蜜意道:“无衍道君飞升在即,不过是?受困于天门不开,娇河君猜想,倘若他朝天门有望重?启,他会不会即可?抛下你白日登仙?”
宋昶询问的内容,是?许娇河和纪若昙之间刻意避忌的话题。
许娇河的痛处被戳,恼羞成怒道:“那?又如何,那?是?我和他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
“娇娇,你别生气。”
宋昶放下贵公子的身段,做小伏低地哄着她,“我之所以会直接把这?个?问题揭露出来,是?为了叫你看清,无衍道君并非良配,你又何必倾心相待呢?”
“不许叫我娇娇!”
“我真?不真?心,你又怎么?知晓?”
许娇河回想自?己?前些日子让纪若昙立下的誓言,暗自?嘲笑宋昶狭隘。
似乎世人看待男女双方的关系,总觉得是?男子薄幸无情,而女子痴心不改。
谁能猜到,自?己?和纪若昙之间,爱恋入脑、不管不顾的,却是?后者。
但她顺着宋昶的语境,粗略想了想纪若昙飞升成仙、斩断尘缘的画面,心头又莫名感到不适。
她尽力将脑海中?的负面情绪全部甩开,迫使注意力重?新回到自?身和宋昶对峙的眼下。
听见宋昶仍在絮絮:“我那?洋洋洒洒几千字,尽是?为你而写?的,娇娇,如果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双手奉上献给你,就算你当下留恋那?无衍道君的权位和美色,我也不介意,我可?以等……”
“慢着,你这?个?等,是?什么?意思?”
许娇河被宋昶双臂一撑,箍在臂弯间。
分明是?对方主导的形式,她却突兀在其?言语间,捕捉到了一丝反客为主的可?能。
她抬起脚,踢了踢宋昶的小腿,似笑非笑地问道,“莫非恒明君,想做那?等见不得光的外室?”
外室。
宋昶前端还情真?意切的眉眼一凝。
他知晓自?己?从出生到长成的一百多年里,父亲偶尔打着前往九州处理公事的名义,就是?为了私会那?些没有灵根,寿命和青春十分短暂的美貌女子。
凡间,也将其?称作“外室”。
他只想过许娇河红杏出墙,与自?己?偷情。
待到或是?纪若昙飞升,或是?二人合离,便能挫一挫云衔宗上下那?不可?一世的锐气。
可?外室。
……他是?紫台未来的宗主,如何能够与这?个?卑贱的名字挂上关系?
宋昶面色微沉,纠正道:“娇娇,我说这?些,是?想与你两情相悦。”
“一厢情愿如何,两情相悦又如何?我尚有道侣,你也不曾提及让我与他断契,你无名无分地跟着我,不就是?想做我的外室吗?”最?初的惊愕感褪去,许娇河揪住一点不放,恶劣地拿捏起宋昶。
“……什么?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是?你跟我好。”
“这?很重?要吗?”
许娇河反问完毕,散漫地拉长语调,“看来你真?实的想法,和你写?在澄心纸上的几千字并不一样。说是?道侣结契,互相平等,在你的真?实念头里,女子仍然低你一等。”
“我——”
许娇河打断他的狡辩:“宋昶,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把整颗心挂在纪若昙的身上不可?,只是?倾慕我的人那?么?多,你却是?最?差劲的一个?——我要养外室,也肯定不养你。”
“……”
宋昶面色彻底沉下,不说话了。
但他的眉眼之间,又在直白地询问着“为什么?”。
许娇河屈起指节,顶着轮廓媗妍的侧脸,玩味地观望了他一会儿,才说:“因为心悦我的人里面,有人答应做我的狗,有人愿意把命给我,有人宁肯自?己?被仇敌重?伤,也不愿伤害我……”
“而你呢?只是?委屈你顶个?外室的名头,你就摆好大的脸色给我看。”
宋昶不是?不知道许娇河同游闻羽的蜚短流长。
以及她流亡欲海时,魔尊扶雪卿执意迎她为后的传闻。
他只见许娇河眼皮子浅,看到美饰珍宝便两眼放光。
谁料空有美貌的草包美人裙下,有前仆后继、数不清的俯首之臣。
宋昶作为天之骄子的理智,抵触着许娇河的话,认为能够得到自?己?的倾心,是?许娇河的运气。然而被埋藏得很深的情感之内,又不禁认为,比起那?些男人所做的,担个?外室的名头也算不了什么?。
他半晌不出声,最?后闷闷憋出句:“小洞天皆知,无衍道君降世时曾被大衍师批命,说他身负莹骨,纵然天门不开,他也必将凭借不世的天赋,生生架起一道登仙的天梯。”
“你阻止不了纪若昙,就像没有人能够阻止命运的轨迹。”
许娇河没有理会宋昶的酸言酸语,转头探问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莹骨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身负莹骨者,皆是?上仙转世,旁人辛苦修炼,只为在晋升大乘期之后,以求搏一搏那?万中?无一的登仙之运,而纪若昙天生仙命,为人修行一世,只不过是?他在飞升之前必将经历的仙劫。”
宋昶目色复杂,看着一无所知的许娇河,详实为她解释起来。
“这?一千年来,自?静泊真?人飞升之路被天雷劈断后,所有希冀成仙的大乘期修士皆殒命于雷劫之中?,唯有纪若昙安然度过,而非身死魂灭,他朝白日登仙,也不过时机问题。”
“……娇娇,纪若昙的意志何等坚定,坚定到勘尘之劫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降下慈悲。”
宋昶放缓了语速,晦涩莫测地问道,“你以为,在登仙大业之前,你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