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都是她给别人护法, 今日居然是师兄师姐给自己护法。
逢雪手握长剑,脚踩长风,心中说不出的快意轻松。
天上乌云越来越低, 仿佛要从天上坠了下来,一座座山石、残破殿宇, 在飓风中打旋。
旋涡中心, 灭世魔神身影倒垂, 与天齐高。
她仗剑一挥,便有雷电相伴, 千万电光轰隆而来,成为她手里呼啸的剑气。
愈靠近旋涡, 眼前血色愈重, 风撼得天旋地转, 她被疾风重重抛入乌云里,下一瞬,一座山峰从天而降。
是整个山头被魔神拔下,重重砸向逢雪, 要将她碾碎成泥。
眼看少女就像只撼树蜉蝣, 要撞成朵红花,一束火花却从脚下绽开, 助她再往上一步。她脚踩红莲, 步步飞高, 在火石雷云中游走。
天空乌云卷动,似乎一只手将天空揉碎,天地万物, 都化为齑粉。
逢雪抬头望去,那座山头追她而来, 被她避开后,一头撞进旋涡中,瞬间被巨力绞成灰尘。
一朵朵白花飘出,掉到她面前时,变成锋利的刀剑、狰狞的妖魔。
她飞入云层里,乌云翻滚,山石崩落,火海烈焰在云中冲天而起。
逢雪挽剑,长笑一声,剑指苍天,“来吧。试试我的剑利不利!”
……
白花教主从山石下爬了出来,胸口被金箭钉住一个空荡荡的窟窿。他已成鬼仙,没这样容易死,手抚上胸前空洞,往上看去。
乌云压天,云层里,偶尔能见一道锋利的剑光划破漫天阴云。
想要杀白花娘娘?
不自量力!
但他想起剑客心头爬出的羊头人身邪祟,生出几分不安,闭目细想所知的邪祟魔神,竟无一个是如此模样。
就算是变数,想来……应该也不会对白花娘娘造成什么损害?
细数人间神魔,哪个能伤害到这尊由世人苦泪怨恨攒成的灭世魔神?
白花教主飘到天空,看见几个坐在阵眼中的人,从袖中拿出一枚芥子,“万法寺的须弥芥子,几位可曾领教过?”
芥子扔上天空,苦海漆黑的水液化作滂沱大雨,洒向天地。
阵眼五人无一闪躲。
漆黑的雨丝就要吞没他们之际,一束柔和的白光在上空绽开,挡住了苦海孽丝。
小猫昂首立在石上,尾巴轻摇,“喵。”
但它太黑了,在一片晦暗的乌云里,白花教主没有注意到它。
小猫气得又大声叫道:“喵!喵!小猫是狸儿神,狸儿神也有好多香火喵!”
白花教主听见猫叫,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晦暗天光中,有双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让你见识见识狸儿神的威风喵!”
黑影猛然蹿起,锋锐的爪子刮破他的眼睛。宝剑箭枝伤不透的鬼仙,竟被只猫儿抓破了相。
鲜血从眼角滴落,眼前血红一片,他瞪大眼睛,见了鬼似地盯着黑猫,实在想不通,一只最弱小的畜生,哪儿得这么多香火之力?
黑猫又猛地跃起,一爪子抓破他的耳朵,爬到他的头上。
淬着香火的爪子犹如世上最锋利的钩爪,一下带起一块淋漓鲜血。
白花教主仓皇躲闪之际,一步踏错,他心中一沉,对上青年弯弯的笑眼。
不小心踏入阵法中了。
下一瞬,一道道雷电穿透乌云,当空劈落。
雷劈、火烧、水淹、土埋、木压。陷入法阵里,他把地狱的刑罚受了一遍又一遍,强行撑着一口气,死死盯着头顶。
“你们等着……只要白花娘娘出来了……”
灭世魔神出世,小小阵法瞬息便破,还怕这几个小小的道人不成?
他穷极目力,看见剑客似一个小黑点,站在遮天魔神前,手中剑光凛冽。
但在她的身后,似乎还飘着另外一道身影。
“那是……”
……
金身崖下,苦海咆哮不休。
一块块碎石从石佛身上溅落,掉入黑液里,掀起巨大浪花。
风扶柳顺着石佛的身体,爬到它的膝上,往下望去,少女惨白的头颅从黑液里仰起,“柳絮姐姐、柳絮姐姐……”
密密麻麻的血丝缠绕在她与魔佛身上,结成一个血红的蛹。
血蛹鼓动着,像个心脏。
“砰——砰——”
搅得苦海沸腾不休,让魔佛难以瞑目。
血魔为了吸血求生,血丝往外蜿蜒,少女的身子被抽空鲜血,似个惨白的口袋,软趴趴挂在血丝里,只努力扬起一颗头颅,看着风扶柳,“来陪我吧。来陪我吧。”
行六的头颅也被血丝缠绕在蛹里,大骂:“她疯了,这个疯婆子,快把我放出去!”
风扶柳蹙眉看眼他,手中捏诀,一道电光从掌心劈出,把男人的头削掉了半个。
他张大嘴巴,再说不出什么话。
琉璃呆呆看着她,暗红的血丝从眼睛流下,“柳絮姐姐,当圣女很疼的,魔神钻进身体里,吃着我的血肉,很疼很疼……”
风扶柳心中涩然,“我知道。”
“柳絮姐姐,不要离开了,来陪我吧。”
血蛹鼓动,黑液翻飞,血丝顺着石佛的双足缓缓攀上,似一张大网,要将立在佛像上的少女拉入苦海。
“我只是不想被丢下,不想一个人,”琉璃双目涌血,轻声呢喃:“我很可怜啊,很可怜啊,为什么那个人只救你,不肯救我呢?”
风扶柳蹲了下来,“我知道,我回来了。”她将峨眉刺对准胸口,“一个人背着血魔太疼了……我打开心庙,我们一起来背着它,好不好?”
琉璃神情恍惚,被血丝填满的眼眶里一片鲜红,却强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她。
峨眉刺划破皮肤,血液在胸前白衣洇开。
“过来吧。”风扶柳朝她伸出手。
血蛹渐渐停止鼓动,化作千万血丝,顺着山石往上蜿蜒。
风扶柳坐在石佛膝上,闭上眼睛,任由血丝一点点爬上手脚,在肌肤上缠绕。琉璃阴冷惨白的头颅贴着她,轻蹭她的肌肤,哭道:“姐姐,我好可怜啊……永远陪着我吧……”
一点银白刺来,狠狠扎进她的眼里。
风扶柳手握峨眉刺,环住琉璃的身体,重重刺入她的身子,按住血魔激烈的挣扎,低声念:“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一声声念着超度的经文。
少女躺在她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血泪顺着眼角滴落。
风扶柳咬紧唇,双眸泪光浮动,忽见一束灿金阳光从头顶洒下。
她缓缓抬起头。
乌云涌动的天空,竟一线清明,厚重黑云往两侧排开,灿烂阳光倾泻而下,似道金色的瀑布。
“那是……”
……
无色镇前,老羊倌奋力斩杀着冲下山的僵尸。
一刀劈在僵尸脑袋上,把摔倒在地的小姑娘抱起来,拉在身后。
他双手握紧柴刀,面对法寺的方向。
天崩地裂,火石飞溅,山上藏着的僵尸怨鬼飞奔而下。
“让你们见识见识老羊倌的本领!”他挡在小姑娘身前,正要挥动柴刀,忽然,一道刺目金光破开乌云,从天空刺下,僵尸恶鬼们被金光淹没,转眼燃烧成灰烬。
他眯起眼,往天上看,能捕捉秋毫之末的火眼金睛,眨眼就看清立在云巅的人影,高兴道:“是她!”
————
逢雪立在云霄之上,衣袍猎猎而飞。
长风被她踩在脚下,雷电在云潮中游走。
飓风狂啸,魔神齐天,但她的耳畔却变得极静,静得能叩问自己的心。
那只惨白削瘦的手从后伸出,抓住她的手。
羊头人身的“邪祟”出现在她身后,与她一齐握住长剑。
“我是谁?”她低声呢喃,“在人间游走时,人们唤我,太平神。”
“迟逢雪,我来教你第五式,诛神!”
两只手叠在一起,握紧剑柄,往前挥去。
“轰——”
剑光爆开,日月逊色!一剑刺破滚滚乌云,将天劈出一条裂缝。
乌云被她一剑荡空,齐天的魔神化作缕青烟渐渐消散,咆哮的苦海在剑光中湮灭无踪。
天地之间,只有这道辉煌剑光。
白花教主神色愕然,“这……这不可能!”他睁大眼睛,剑光刺入双目,眼角滴出暗红鲜血,却只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下一瞬,他的身子化作烟尘。
天朗气清,青天高远,满山烈焰熄灭,地上人怔怔望着天空。
天上剑客背负青天,俯瞰群山。
一览众山小!
————
后山土包绵延如山,纸钱燃起的烟灰在青松间冉冉升起。
“逢雪”一张张将纸钱放入火中,火光照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
沈玉京就站在她身后,静静陪着她。
这是逢雪,却又不是逢雪。在沧州诛杀尸魔后,心庙仙羊曾说过,想让她帮一个忙。
其实这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借用她的身体半日时光。
那时逢雪以为她是邪祟,断然拒绝了。但既然知道仙羊身份,这小小要求自然要答应。
于是逢雪蹲在心庙里,看她走上山,祭拜完山间的故人。在十里街牺牲的同门墓碑前,她站了许久,手指拂过碑上的落叶。
纵然第六式一剑回溯时光,却也有未能尽时。不能再回到更早的时候,救更多的人。
祭拜完故人,逢雪往山下走,沈玉京跟在她旁边,一路送下断腿崖,来到山尽头的石阶。
“师妹又要下山了吗?”
“逢雪”没有说话,背对着他。
沈玉京凝视她的身影,“不如,师妹留在山上修行吧?掌教说了,要你开授一门剑术课,你可以教大家剑术。何况迟叔叔一直在井泉惦记着你,舍不得你出远门……”他找了许多理由,听上去声音从容镇定,但袖子下面,不知不觉攥紧了掌心,心脏砰砰作响,手心粘腻非常。
“师兄。”
逢雪打断了他,侧身回望,“花生不会再发芽了。”
沈玉京一怔,听出她言下之意,死死握紧掌心,涩然道:“阿雪,我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只是……”
话未说完,便见少女朝山崖轻轻一点,“但是你看。”
山风骤起,卷走云霭浓雾,沈玉京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见阳光洒向天地,山林披绿,闪闪发光。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见天地广阔,万木生春。
点化完沈玉京,“逢雪”继续往下走,回到井泉的小小院子。
一起同家人吃完晚饭,她提出想陪陪娘亲。
芸娘外柔内刚,性格冷淡,对着儿女总是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几个孩子都有些怕她。过去逢雪性子也要强,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对娘亲撒娇。
“怎么了?”但娘亲还是一眼就能发现孩子的异常。
逢雪捧着暖炉,朝她笑了笑,“没什么,想娘了。”
芸娘嘴角微微弯起,严肃的面容暖化了一些,“我不就在这儿嘛。”
少女身子侧着倒过来,忽而将头枕在她的腿上。芸娘愣了下,抬手抚摸她的脸颊,“是不是累了?”
逢雪闷闷“嗯”了声。
芸娘叹口气,“本是想让你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送你来仙山修行的,可你总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也不知道当年选择做对了没。阿雪……”她垂下眸,看见少女合上了双目,似是安然入眠,不由又扬起嘴角,露出极淡的微笑,轻声道:“娘就在这儿,累了的话,就回到家里来。”
少女应了声,压抑着两世的思念,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终于回家了。”
窗外铃声叮当。
似乎有远道而来的赶尸匠,挥动铃铛,赶着远游尸首回到家乡。
赶尸人清亮的声音透过夜色,隐隐飘来。
“千山万水路遥长,魂兮魂兮归故乡——”
“归故乡——”
……
又过些许年岁。
四海盟带百姓起义,让江山又迭代。曾经的憨树娇杏,跟在起义大军里,也成了新朝臣子。
世道逐渐太平,妖魔鬼怪重新蛰伏起来,等待下一场乱世。在人间,据说多了个为不平而鸣的剑仙,又传说新生一位为凡人仗剑的神明。
每年,逢雪与师兄师姐都会在枌城一聚。
她拿着坛枌酒,抄近道赶回灵石城,从城隍庙爬出来时,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推开庙门,对上双弯弯的笑眼。
俊美青年怀里抱着猫,在庙门口等着她。
“枌酒。”她扬了扬手里酒坛。
叶蓬舟翘起嘴角,与她并肩而行,两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走过余晖照耀的长街小巷,熙攘人间。
几个游戏的孩童似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唱着最近流行的童谣。
“太平神,太平神,心中气不平。”
“血因苦海沸,剑为不平鸣。”
叶蓬舟偏头看着她,牵住她的手,笑弯眼睛,跟着哼:“盛世游侠客,乱世太平神。”
“太平神,太平神,太平神旁跟着狸儿神。狸儿神,好威风,吃了耗子斗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