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2000年。
一伙有组织有纪律的星寇汹涌来袭, 大范围攻击某个星系,像赶不走的烦人苍蝇, 弄得各处人仰马翻。
当时联邦派出了两支队伍对抗星寇,一支主力军,和一支医疗后援队。
分别由闻故和乔澜辞带队。
闻故,被全星际誉为“最强alpha”的战神,长得温润如玉,貌若仙君, 在战场上却是与相貌违之的凶猛彪悍,凭借出色的战术,多次将外族的侵袭化险为夷。
乔澜辞,闻故的妻子, 是在后方必不可缺的医疗部队长。
两人强强联合, 成了一段佳话。
联邦最爱用他们, 最省心也最放心。
闻故很少让人失望, 只用了短短半个月将星寇击退,紧接着跟乔澜辞一起四处奔走、安抚照顾伤员。
墨斯星是受害最严重的星球,一眼望去伤民遍地、尸殍枕藉。
要照料的人太多了, 乔澜辞一来就忙得脚不沾地, 闻故帮不上什么忙, 最多只能递一下药扶一下伤员。
乔澜辞忙起来六亲不认,她正给一个伤患包扎,嫌闻故在这里碍事,把他赶到一边去了。
闻故失笑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和宠溺的意思。
他给乔澜辞让出空间, 往驻扎的营地走去, 只走了几步, 便看到一个瘦瘦弱弱的身影,把自己缩在纸箱旁边。
闻故凑近了些看。
那是个小男孩,还是个瘦巴巴的小男孩。
小男孩赤足抱膝,穿着件破旧的、大几号的衣服,一张脸蛋上沾满乌灰还有别人的血,因为过于瘦,伶仃瘦窄的骨架甚至撑不起衣服,皱皱巴巴贴在胸前。
“你叫什么名字?”
闻故自认为自己很友善,声音也放得很轻。
但小男孩还是像惊弓之鸟一样,倏地撩起眼皮,精雕细琢的一张脸上阴郁万分,眼睛里似乎沁着寒意。
闻故见他躬起脊背一副防范的样子,往后退了半步,温笑道:“别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是跟着那伙救援队来的,是救人、不是杀人,所以别绷着小脸了。”
不知道是那往后退的一小步,还是闻故逗小孩一样的轻松口吻,让男孩消了些敌意,但涌上了更多属于这个年龄禁不起逗的羞耻。
男孩冷着脸,当没人似的,一声不吭。
小孩真难对付。
闻故挑起嘴角,轻叹了声。
他就那么翘着唇角,坐到了男孩旁边。
男孩还是没什么反应,但那双黑而圆的眼睛略微放大了点,似乎在惊讶,这种衣冠楚楚大星球来的人,也会不嫌脏。
“你家里人呢?”闻故微低下头,温柔的目光投到男孩脸上。
男孩脸色突变,硬邦邦说:“死了。”
闻故顿了下,抬手摸了摸他脑袋,“抱歉。”
那只干燥洁白的手在脑袋上揉了又揉,男孩脸色有点绷不住了,他重重拍开闻故的手,寒声道:“又不是你杀的,你有什么可抱歉的,我最烦你们这些烂好人。”
“烂好人?”闻故丝毫不在意被拍开,甚至笑得眼睛更弯了点,似乎感觉到趣味,“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挺有意思。”
怪人。
男孩面无表情,心想道。
闻故盯着手背上的红痕,忍不住想这小孩下手真狠啊。
他轻笑了一声,垂下手,“烂好人都会做什么?给可怜巴巴的小孩投喂食物?”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闻故在说什么,唇瓣突然抵上一块糖,甜腻的橙子味顺着唇缝融进嘴里,男孩下意识滑动了下喉咙,愣愣偏头看向闻故。
那只如玉雕般洁净瘦长的手近在咫尺,食指滑过敏感的下唇,闻故脸上露出得逞了的笑,那笑在看到面前小孩慌乱地涨红了脸后,笑得更肆意了。
男孩紧抿住唇,含着糖把头埋进膝盖里。
闻故笑够了,也不再说话,低着眼皮坐在如同在煤坑里滚过的脏小孩旁边。
他似乎有点累了。
“温尘。”男孩突然出声道。
“嗯?”闻故一时没反应过来,噙着笑侧过头。
温尘盯着他翘起弧度的粉润嘴唇看了一眼,挪开视线,嘶哑着声音说:“温尘,我的名字。”
闻故有些迟钝,良久,才笑着说:“挺好听的,其实人也很帅,就是有点瘦。”
温尘又不说话了,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听不得太直白的夸奖,但闻故天生有点混,明明知道这点,还偏要说。
他就喜欢看温尘臊红了脸还强壮镇定的小表情。
“温尘,”闻故欣赏了几眼小孩别扭的神情,忽然放低声音,问他:“你想跟我回家吗?”
温尘动了下嘴唇,僵硬道:“……什么?”
“我和小辞都挺喜欢小孩的,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来我们家。当然,不是没有条件,”闻故半开玩笑道:“等我以后老了你要养我。”
闻故提出这个邀请其实没什么把握,毕竟他看得出温尘这小孩自尊心很强,平白无故的帮助,他不一定能接受。
但只顿了两秒,他就听见温尘说:“想。”
闻故说:“你不用勉强,我尊重你的意愿。”
温尘抬起眼看他,语气比起刚才更坚定:“没有勉强,我想。”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说好了,老了得养我。还有,以后就改口叫我闻哥哥?显得年轻。”
闻故笑了声,他一笑,那温朗眉眼便覆上让人移不开眼的柔和气质,像一块干净漂亮的润玉,温尘抿抿唇恍惚想道,眼前这人,大抵是天上的神仙下来赏玩了。
胸腔像是有什么热烈的东西在冲撞,温尘吞咽了下,缓了缓干涩的嗓子,用清澈些的稚嫩嗓音,叫道。
“……闻哥哥。”
温尘就这么被带回了家。
刚进门时他还瘦得像只猴子,不到闻故下巴高,仅仅半年,他就长开了,身上有了肉,练成了坚实有力的肌肉,肩膀比闻故更宽,个子也比闻故高一头。
闻故对他很好,乔澜辞对他也很好,顿顿饭不落下,完全把他当自己孩子对待,闻故闲来没事时,还会教他怎么制造机甲,教他一些应敌之术。
温尘很有天赋,机甲没几天就学会,闻故说的一些策略他甚至能举一反三,开辟新思路。
在学校成绩优异,待人友善,简直像翻版的闻故。
那段时间,闻故还在庆幸自己带回来一个称心合意的天才,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保家护国的顶级alpha。
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其实是捡回了一匹狼,一匹会藏起獠牙的伪善狼。
温尘第一次出现异样,是在乔澜辞在饭桌上宣布自己怀孕时,当时闻故有多高兴,温尘脸色就有多阴沉。
乔澜辞毕竟是女人,心思细腻敏感,很快注意到温尘的不对劲。
她找来温尘,小心翼翼询问:“小尘,你是不是怕有了弟弟,我们不要你了?”
注意到温尘脸色一变,乔澜辞托住他的手,覆在上面,郑重道:“不会的,不会发生那种事。我们永远是一家人,要这个弟弟,也是因为闻故喜欢热闹,还有怕你孤单,没有别的意思。”
温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柔和笑道:“原来是这样,不是不要我,那我就放心了。”
他像是卸下了胸口的一块大石头般,满脸都是释然的喜悦,看得乔澜辞心坎一软,又和他保证了几次。
见他是真放下芥蒂了,乔澜辞才走出房门。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房门一关,温尘目光立刻沉了下来,眼底森寒,没有任何笑意。
这是他的拿手戏,他最会装样子,而且演技相当好,好到骗过了所有人。
就像他其实讨厌乔澜辞,讨厌他肚子里的孩子,乔澜辞一点也不知道。
就像他对闻故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每时每刻都想把闻故关起来只能让他一个人看,在得知他和乔澜辞有了孩子,恨得想把他吞之入腹的想法,闻故也不知道。
如果闻故知道了这些,还会不会对恶心作呕的他笑出来?
应该是会的,所以他不会让闻故知道,至少现在不行。
乔澜辞很快请了产假回家,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修修花枝、做做饭。
都说孕妇脾气大易怒,但闻故万事都顺着她,担心她受累,所以每天晚上七点前都会回来,乔澜辞几乎没有生气过,就这么平稳过了几个月。
某天,闻故突然打电话说今晚不回来了,乔澜辞还没问什么,闻故就说有事,挂断了电话。
那通电话过后,闻故连续两天没回家。
因为一条流言——
大名鼎鼎的战神闻故,其实是个嫌贫爱富的渣男,他早就有了未婚妻,因为嫌弃对方家庭条件不好,所以抛弃了还怀有身孕的女方,转而娶了乔澜辞。
这条流言空穴来风,而且荒谬至极。
闻故本来不想理会,但是一些所谓的“证据”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还有他不认识的人,接二连三以知情人士的名头站出来,情绪激烈地作证。
那激昂浓重的谩骂,很快煽动了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骂起了闻故,连乔澜辞都没放过,甚至骂她骂得更狠。
闻故没有处理流言的时间,星寇再度来犯,比上次规模还大,他当晚就坐上了去前线的舰艇,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乔澜辞肚子慢慢大了,每天吐三次,本来精神就衰弱,虽然闻故尽量不让她知道网上的种种骂声,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电视、光脑,乔澜辞都能看到有人在骂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乔澜辞吐得更厉害了,脸色一天到头都是白的,最后实在受不住,去医院开了药。
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的,雨天路滑,加上夜晚光线模糊,一道等待良久的黑影持着刀飞速掠过,等她感受到剧痛的时候,她已经被抬上担架送入急救室。
连轴转的手术,几个小时下来,还是宣告抢救无效。
所有的事都来得太突然了,乔澜辞甚至来不及见自己丈夫最后一面,来不及和他发牢骚说自己最近过得有多糟糕,她最后能做的,是给那勉强保住的小孩取了个名字。
闻恬。
恬,安然,安然度过一生。
闻故得知乔澜辞死亡的消息,已经是一天后。
恰好是星寇要拼死一搏的时候,闻故不能离场,他失魂落魄上了机甲,因为心不在焉,屡次失误,被激发了血性的星寇废了一条手臂,还让他们破坏了最重要的航道。
这几乎是一个导火索。
网上对他的谩骂达到了巅峰,说他既不知检点,还是个奸细。
闻故没有击退星寇,反而被他们连续侵占了好几个星球。闻故精神力耗尽,从机甲下来后就昏倒了。
受到联邦的旨意,没人送闻故去医院,甚至还有些大胆点的士兵,把败仗迁怒于闻故,对昏迷的闻故大声唾骂踩踏。
一年前,闻故风头正盛时,没有人能想象到,他一年后会因为一条流言,失去最重要的人,尊严如狗般被践踏在地上。
淡若游丝的呼吸,被那一下一下踹到腹腔的重力,彻底碾灭。
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
也每时每刻都有人诞生。
医院病房里,躺着一个刚降生的婴儿,他不哭也不闹,比起其他孩子要安静许多。
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床边静静看了婴儿几眼,发出一声惋惜的轻叹。
为这个孩子。
如果他能再早一点到这个世界,或者时间不要那么凑巧。
那么他就能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帝国前线英雄,一个温婉动人的后方医疗天使。
是两个完完整整的人。
鲜活的人。
他本来可以拥有美满顺遂的人生。
可惜世界上有太多不凑巧的事了,只一件就让人很难过。
……
温尘疯了,各种意义上的。
他匆忙赶到医院,只看到病床上戴着无菌面罩的闻故,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温尘攥紧手指,踉跄着脚步走进去,推了一下闻故的手臂,让他别睡了。
但闻故紧闭着眼,没有理他。
闻故是长得很好看的,面容没有一丝烟火气,即使唇色白如浆纸,也没看出多少狼狈。
只是过于安静了,他的眉眼其实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只不过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那个会对他笑、会揉他脑袋的人,倒真像一尊神像,神灵已经重归天上去了。
可是凭什么,招惹了人间的人,凭什么就这么回去。
温尘的怒火来得突然,他眼睛骤然一缩,伸手把旁边杂七杂八的仪器通通推倒——
“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
比人还重的仪器就这么倒在地上,病房里响起尖锐的警报,走廊里响起凌乱的脚步,赶来的医护人员就见温尘僵立在一片狼藉中,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森然。
地上全是破碎的玻璃渣子,浓稠的血从温尘手腕流下来。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他们神经紧绷站在门口,注视着温尘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再做出更出格的事。
可是他不会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发泄,怎么折腾,病床上的人都始终安静阖着眼。
不是在骗他,是真的听不到了。
温尘眼眶倏然变得通红,他颤着膝盖半蹲在床边,像是怕惊扰什么,轻声喃喃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是不是在生我气,所以才装睡?”
闻故一直知道温尘很聪明,但他不知道的是,温尘那具人模人样的壳子里关着一匹疯狼,他有着近乎恐怖的能力。
他算准了自己放出流言后,本质是富家小姐的乔澜辞会顶不住压力,总有一天会单独出门去医院,总有一天会有激愤的人对她不利。
也算准了那伙星寇会再次进军,到时候闻故肯定无法两头兼顾。
所以他提前就以课业繁忙为由住进了学校宿舍。
他算准了乔澜辞的死亡。
但没料到闻故也死了。
温尘像是陷入癔症般,不管闻故听不听得到,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对话:“我错了,你别睡了,你理理我……”
“我答应你,不会再害乔澜辞,但是、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听到了吗,闻故?”
“你不能再睡了,闻故,我脾气其实不好,你再这样,我不保证我会做什么,所以你快点起来……”
他软硬兼施、威迫利诱,一会发温情牌,一会暴露本面,威胁闻故再不起来,他就把他孩子掐死。
他把他能想到的话都说尽了,但是闻故比他想象中的还狠,一个字也不肯和他说。
温尘来的时候冲动、惊怒、不可置信,到现在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筋疲力尽。
他光明正大从医院掳走了闻恬。
没有人敢拦他,也没有人想拦他,一个死人的孩子就算出事又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温尘走得越轻松,内心的恼怒就更旺盛。
总有枏飌那么一天,他要让当初害死闻故的人,尝到百倍千倍的痛苦,他不要他们死,他要让他们又疯又魔地在世上活着,疯一辈子才好。
不管是断筋剔骨,还是切除腺体……
他要那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疯癫地活着。
温尘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尖酸恶毒的想法,完全想不到别的,也完全没考虑过,把闻故逼死的,其实是他自己-
十年后,墨斯星。
还是清晨,四处笼罩着如云似雾的薄烟。
已经渐渐有了晨起的喧闹,女人正佝着腰整理摊位,起身时瞥见个人影,立刻操着嗓子叫住那人:“周婆婆,又去给闻恬送好吃的了?”
戴着粗布头巾,面上横亘沟壑的周婆“诶”了声,笑着说:“对,煮了大闸蟹,我看那孩子挺喜欢吃的,给他拿了几只。”
女人煎着薄饼,打趣道:“您对他可真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亲孙子呢。”
周婆笑了声,不作回应,心里却想,如果不照顾着点,那孩子能活多久呢。
十年前墨斯星被那伙星寇洗劫后,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该逃的逃、该搬的搬,眨眼间人就不剩多少了。
留下来的,大多是一些年迈体弱、不能长途奔波的老人妇孺。
不过他们都有家人关照,时不时就会从其他星球飞过来,给他们带点保暖用的衣服或者饱腹的食物。
闻恬也有,只不过那个人很怪。
周婆说不准那是不是闻恬的家人。
因为那个男人表现过于冷漠了,她偶尔撞见过男人来找闻恬,那男人每次来都戴着面罩让人瞧不见脸。
而闻恬在他面前大多时候都是小脸惨白的,拘谨又慌张,根本谈不上一丝温情。
她曾经旁敲侧击问过小闻恬,问那个男人是他什么人。
当时的小闻恬揪着衣角,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会给我钱和吃的。”
温尘在闻恬面前,从不以哥哥或者别的身份自居。
闻恬甚至没看过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有记忆起,温尘就一直在他生活里。
他就像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心情好就教闻恬说说话,心情不好就让还没有完全自理能力的闻恬一个人在家待几天。
温尘其实根本不在乎闻恬死活。
他养着闻恬,只是想看看,闻恬长大后,会不会长成他朝思暮想的那样……
墨斯星入冬了,大雪纷飞。
厚雪积覆在地面,吞并所有颜色,满目皆是苍白。
一栋平房的木门被打开,还没半个门高的小孩从里面走出来。
那小孩皮肤雪腻剔透,鲜眉亮眼的,虽然五官还没张开,但依旧很好看,像是从琼池来的雪娃娃。
正是周婆口中常常念叨的闻恬。
闻恬穿得很厚,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背着一个竹条编成的小筐,往老林那边走。
那老林有几百年了,古树直窜天际,仰头也看不到边。
据说那老林里到处是食肉的野兽,活人进去不死也丢半条命,所以周婆婆千叮万嘱过不让闻恬去。
闻恬也很听话,从来不进老林,最多在最外层的矮树林里,弄些果子回去吃。
他这天也实在馋得不行了,跑到外面的林子,想捡点果子。
但他还小,够不到树上的,只能捡熟透了掉在地上的鲜果。
小手捡起一颗,就丢进篮子,一会功夫就装满了半篮。
这天天气不算好,捡的时候有一阵雪风吹过来,冷冽夹霜的寒气擦过脸颊,闻恬被迫眯起眼,心想再捡几个就回去好了。
等风停下来,闻恬慢慢睁开眼,透过模糊视线,忽然瞥见远处冰面上,瘫着一个人。
那人年龄不大,五官端正矜贵,但浑身都是血,肩上的衣料似乎被什么利物撕扯开,隐约可见深骇的疮口,血肉混着衣服。
他奄奄一息地闭着眼,胸腔起伏不大,犹如死人无异。
小闻恬还从来没见过死人,惊得眼睫都颤了好几下,低着小脸马上就想走。
但走了没几步,那小身影停下。
闻恬慢吞吞转过身,攥紧了些背上的竹筐,屏着呼吸接近地上的人。
“你、你怎么了?”他蹲下来,用小手戳了戳那人,怯怯问道。
回复他的只有滔滔的风声。
小闻恬心跳得厉害,见那人一直不醒,眼睛慢慢红了,一边戳一边小声哭。
躺着的那人没吭声,却是被戳得烦了,蹙了蹙眉尖,哑着声很艰难地挤出字:“……别哭了,吵。”
那声音冷淡且带着抗拒,但闻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湿漉漉的睫毛都翘了翘,欣喜道:“你还活着?”
只是他发现,那人说完那句话,就像是耗费了最后一点力气,晕了过去。
天气太冷了,如果放任他躺在这,肯定会死的。
小闻恬犹豫了下,他看了看自己费劲半天才装满半筐的果子,又看了看地上的人,最后放下竹筐,被冻红的小手揪住那人的两只胳膊,好半天才把他折腾到背上。
两人体型差不多,小闻恬勉强能背起他,只不过很费劲,小脸都被压红了。
好在老林离他住的地方很近,大概十分钟,闻恬就把那人背回了屋里,放到了自己床上。
闻恬看了眼他满身的血,腾腾跑去浴室接了盘水,用湿透的毛巾帮他擦干净。
可能是太疼了,那人紧蹙眉头,抿紧的嘴唇毫无血色。
擦完闻恬才发现,这人身上看着吓人,但其实身上只有一处肩膀的伤口,血不是他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谁的血。
闻恬帮他擦完脏污,又跑去厨房热早上准备好的菜,想等那人起来给他补补。
床上的人在丁零当啷的闹声中,轻轻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薄白眼皮颤了颤,缓慢睁开。
入目就是狭小却干净的一间小屋子,江璟皱着眉看了眼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闻到一股腻人的香味。
……救他的是女孩子?
江璟凝着眉顿了片刻,才掀开被子下了床,循着吵闹的厨房走去,就见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孩踩在板凳上,拿着厨具煎炒着什么,周围升起团团雾。
第一反应,原来是男孩,第二反应,这厨房感觉快炸了。
江璟眼皮蓦地一跳,脱口道:“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小闻恬转过脸,几步关了火跳下板凳,“你、你醒了?你的肩膀,还疼吗?”
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江璟怔了下,挪开冷淡视线,淡声说:“不疼……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闻恬侧了下头,软软“嗯”了声,乖乖道:“你晕倒了,我怕、怕你会死,所以就带回来了。”
他说话慢慢吞吞,咬字还不是很清晰,软软乎乎的,就和他那张脸一样。
像无家可归的小奶猫。
江璟动了动嘴唇,阖下眼皮,冷冷淡淡说了声“谢谢”。
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太会控制音调,僵硬下,那声“谢谢”说的跟“去死”差不多。
闻恬眨了几下眼,舔了舔微红的嘴唇,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璟避过他漂亮白皙的一张脸,面不改色撒谎道:“燕……燕沉。”
“燕沉,”闻恬垂着脑袋,含糊重复了遍,又仰起那巴掌大的小脸,“我叫闻恬。”
“哦。”
“你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江璟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睁睁看着闻恬给他舀了饭又夹了菜,又在闻恬期待的目光中,莫名其妙拿起了筷子。
只是吃了第一口,他的手腕就僵了一下。
难吃。
他刚刚忙乎了那么久,就做出个这玩意儿?
扫了眼闻恬水淋淋的眼睛,江璟面无表情咽下,淡声道:“……好吃。”
小闻恬无声松了口气,他等江璟全部吃完,嫩生生的一只手曲起,隔空指了指江璟的肩膀。
“你的伤,是被老林里的野兽弄的吗?”闻恬问道。
江璟顿了下。
闻恬说:“周婆婆说老林里有很多野兽,不让我进去,里面是真的有野兽?还有,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
他小脑袋低了下,似乎在犹豫怎么问,江璟抬起眼,平静道:“我是首都星来的。”
首都星?
闻恬嘴唇微张,讷讷半晌,很不解地抿了下唇,“首都星的人为什么会来墨斯星?”
要知道现在墨斯星跟废弃星球差不多,已经不受联邦掌控了。
江璟言简意赅吐出几个字:“锻炼。”
联邦需要一把利刃。
一把唯命是从、不问对与错的利刃。
所以他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被江父扔到一个又一个废弃星球,只有在那里存活过一天,才能被接回江家。
至于会不会死……
照江父的话来说,如果那么轻易就死了,那就死在那里吧。江家不出孬种,也不要没用的东西。
十岁的江璟,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已经在练习怎么能用枪一击命中野狼的要害,在淤泥中一次次跌倒、爬起。
这次也一样,他身上只有一把尖利的短刀,被江父扔到了老林,面对一匹匹渴肉嗜血的饿狼。
他在那里待满了一天,只被咬了一口肉,但天冷得厉害,他踉踉跄跄从老林里出来,等江父来接他,还没等到就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在闻恬家睡了多久,但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满了二十四小时,他父亲应该已经在老林外等着他了。
“我得走了。”江璟出声道。
闻恬一听,急急忙忙坐起来,眨巴着眼问:“那、那你还会来吗?”
江璟如实道:“会。”
顿了顿,又说:“下次来,给你带点好吃的。”他可不想再吃那黑暗大米饭了。
闻恬点头,想了想忍不住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有点黏糊了,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会问的问题,但是墨斯星人太少了,闻恬没见过和他同龄的人,所以他舍不得燕沉。
他问完有些难为情,正想收回,就听江璟说。
“七天,每隔七天我会来一次。”
江璟说的七天就是七天。
七天后小闻恬又去了趟老林,就见江璟和上次一样,面色惨白躺在地上。
闻恬白着小脸跑过去,不知道江璟出血的伤口在哪里,不敢下手碰,红着眼圈磕巴说:“你、你怎么老是把自己弄成这样。”
江璟半撑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昏过去,再次醒来,已经被闻恬连背带拽地带回了房子里。
身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
“给你,”江璟推了推桌子上的袋子,看了眼安静窝在沙发的闻恬,“上次答应给你带的吃的。”
闻恬睁圆了眼睛,明明很期待,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太急迫,小步小步走过来,看了下江璟,撑开沾了点血的袋子,探过脑袋。
里面都是他没见过的一些小零食,说也说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馋人。
江璟看见闻恬有点高兴地抿了下嘴唇。
他摊开浸出湿汗的掌心,把一条颜色纯粹的红绳递过来,软声说:“周婆婆给我的,说是护身符,能避灾。送给你的回礼。”
那张漂亮脸蛋晕出点红,眼睛亮亮的,江璟只觉得胸腔犹如炸开了轰隆隆的雷声,有点不正常,他匆忙接过红绳,对闻恬借花献佛的事不置一词。
江璟和上次一样,只待了一会就走了。
但闻恬没有上次那么慌张,因为他知道,还有下次。
他还能再见到江璟。
江璟每隔七天都会来一次,闻恬每到那时候都会去接江璟。
江璟待的时间越来越久,醒来就跟闻恬一起吃饭、说话聊天、偶尔还会玩玩他带来的游戏机,他们几乎度过了一段堪称平和的日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璟每隔七天的噩梦,忽然变得不那么煎熬了。
他在墨斯星认识的小家伙,只有小小一团,浑身雪白细腻,但他见到过,闻恬膝关节和肘弯都是粉粉的,江璟不能理解,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闻恬身上那股子香气。
江璟每次来,都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热得奇怪,但只要离开闻恬又好了,他有几次甚至怀疑闻恬身上有什么病毒。
想少来几次,但每次下定决心,临到关头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怎么这么不争气!
小江璟骂自己也从不嘴软。
闻恬不知道江璟内心的拉锯和折磨,他只觉得有同龄人的陪伴很好、很快乐。
他每天都在期待江璟来。
就连周婆婆都发现他最近不一样了,爱笑了。
人这辈子,每多一件快乐的事,都是在和这个世界建立羁绊,走的时候回头盼盼,就会想,原来我也有这么多舍不得的东西,没白活。
只不过小闻恬没高兴多久。
温尘来了。
戴着面罩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冲闻恬扬了扬下巴,经过变声器调整的嗓音古怪万分:“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搬去首都星。”
闻恬大脑一下空白,张了张嘴巴,惊愕道:“为、为什么?”
回去报复联邦。
温尘内心讽刺想了一下,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闻恬现在越长越像那人了,他有时候也不想让闻恬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没有解释,静静看着和闻故极其相似的眉眼,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也柔和下来。
他说:“今晚就收拾吧,明天我来接你。不是特别重要的就不用带了,我给你在首都星安排了套房子,进去就能住。”
闻恬心乱如麻,张口就结巴:“我、我……”
温尘盯着他,眯了眯眼,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该上学了,等你到了首都星,我会送你去上学。你难道不想认识新朋友,想一辈子拘泥在这种破地方吗?”
闻恬还是结巴:“但是……”
温尘忽然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烦躁。
他意识到,不管长得再怎么像,闻恬都不是那个人,他的闻故从来不会有这种忸怩的作态,闻恬只是在一遍遍提醒他,闻故已经不在了。
“收拾吧。”温尘声音一下冷了下来,他看也不看闻恬一眼,越过他推门走了出去。
房间又重归平静。
闻恬缓慢眨了下眼,酸胀的眼眶忽地就流出眼泪,他抬手擦了擦,可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哭了很久,闻恬才停下来,眼睛已经略微有些肿,脸颊也被擦得红了起来。
他垂下眼,转头走进卧室,去乖乖收拾东西。
不是对首都星充满憧憬,也不是对温尘口中能认识新朋友感到期待,是闻恬已经习惯听温尘的话。
他好像一个橡皮球,别人把他踢到哪儿,他就只能停到哪儿。他不能发火,不能质疑,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插手他的人生,他在一次次不解、茫然中被迫低头,被迫全盘接受。
但是这次,好像比哪一次都要难过。
闻恬不知怎么忽然闷的厉害,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如果他走了,燕沉再伤那么重怎么办。
没有人能帮他了。
……
少年人总是成长很快,一个七天又一个七天,身体抽枝拔高,肩膀越来越宽,可以说是个小男人了。
江璟再次来墨斯星,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能稳稳站着,不用闻恬背,也能自己走去那间屋子。
可是等他到了熟悉的平房前,只见无数不认识的人进出房门,手里搬着大大小小的货箱,一辆悬浮卡车停在不远处,上面贴着星运搬家公司的logo。
江璟眼皮忽地一跳,他攥了攥指节,抓住一个路过的人,问:“婆婆,住这里的人去哪了?”
“哦,你说闻恬啊,他搬家了。”
江璟大脑嗡了一下,好像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搬家?”
“对,不知道搬哪里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回来了。”
江璟表情愕然,一下子好像丧失了语言功能。
搬家公司还在兢兢业业搬东西。
其实闻恬家里没什么东西,搬也搬不了多少,这样的人,随时都能走,在哪也待不长久。
平房里的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那件屋子干干净净,就好像在告诉他,那个胆小、长得漂亮的小男孩,在他难捱煎熬的日子唯一出现过的色彩,只是他囫囵做过的一场梦。
江璟喉头艰涩发紧,周围充斥着他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的喧闹,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他却感觉周围兵荒马乱。
直到听见一声卡车发动的轰响,江璟猛然清醒。
他掏出通讯器想打给闻恬,问问他要搬去哪、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那么突然、到底把他当什么……他有很多问题,指尖滑动屏幕的速度也越来越急切。
但还没划到底,他突然停下。
——他从来没想过闻恬会离开,所以从来没问过闻恬的电话号码。
江璟忽然意识到,他和闻恬之间的联系到底有浅薄。
宇宙有千亿个星系,每个星系有成千上万亿个星球,就连最小的特米星,也有数不清的城市、数不清的人行道、数不清的交叉路口。
闻恬从墨斯星踏出去,他就再也找不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离完结不远啦。
这章的jjb可能有点多,我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62章、甜O喜欢 小肚鸡肠
江璟会是燕沉吗……
闻恬瓷器般玉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只觉得这个想法特别戏剧性。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当初江璟一个上将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帮他就能说得通, 因为他们小时候认识,江璟把他认出来了。
但闻恬想不通,如果真认出来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说?
他重重咬了下嘴唇,强行撇去这些杂念,扭头问尤安:“还有一个问题, 你之前去、去农业星干什么了?”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给人上香去了,温尘命令的。”
闻恬紧接着问:“给谁?”
尤安如实说:“不认识,牌位就一个故字。”
故。
闻恬其实对当年的事了解不深, 但也知道联邦曾经对闻故见死不救过。温尘这番举动, 是在为闻故报仇?
不过, 他以什么立场和身份?
闻恬根本不知道温尘和闻故之间的关系, 就连温尘这个名字,他都是在好几年后的现在,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不了解温尘, 他当时只模糊给温尘安了一个, “故去父亲朋友”的名号。
他们本来交流就不多, 后来温尘把他送到首都星,给了他一笔钱,就消失了十年。
闻恬也没多想,只当温尘觉得仁至义尽,不想再抚养他了, 这很正常。
但是现在告诉他, 在他房间安摄像头, 发那些短信叫他哥哥的,就是温尘。
闻恬后脊椎阵阵发麻,他不敢想象温尘在给他发那些短信,一口一个“闻哥哥”的时候,脑袋里到底想的是谁。
眼见闻恬脸色越来越惨白,尤安蓦地伸过手,捏着他下巴抬起来,打断他思绪:“你想什么呢,脸这么白,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你了。”
“我想、想事儿呢,”闻恬拍开那只手,站起来说,“我问完了,我要走了。”
尤安挑眉,一直没表情的脸上顿时冒出点像是惊讶的情绪,他往后仰了仰靠在沙发上,哂笑道:“用完就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过分……”
闻恬被他说得一臊,嘴唇无意识张开一条小缝,低垂着眼说:“你、你昨天自己说的,我在这里待一晚,你就会回答我问题。”
尤安含笑道:“我说了?”
闻恬这回看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懒得理他了,腾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走出去-
下了楼,闻恬发现那些隐匿在树丛中的人都不见了。
掏出通讯器,闻恬给裴恩发了条短信,问出江璟已经不在联邦,折去公司正在开临时会议。
闻恬在路边买了两杯芋泥麻薯,一边抿着吸管,一边朝公司走去。
门卫看出他是谁,二话不说就刷卡放了行,还像个慈爱的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多吃点。
闻恬连手里的饮料都喝不下去了,低眉顺眼,羞红着脸点了点头,在自来熟话多的人面前,他向来插不上话。
又听门卫唠叨了几句,闻恬总算能走了,小声说了句谢谢,飞速溜到电梯。
生怕晚一秒,就被门卫大哥拉去见他介绍的对象。
上了三层,闻恬把喝完的一杯芋泥麻薯扔掉,往会议室走。
江璟所在的公司所有东西都是顶级配置,哪怕是个小小茶水间,都有最好最奢华的装配。
透过微折的百叶窗,能看到里面恢弘宽大的会议室,实木漆黑长桌、卷丝纯灰毛毯、宽阔自墙面垂直而下的荧幕。
应该是开完会了,现在里面只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江璟微靠在座椅上,眼神落在手里的文件中,站着的男员工兢兢业业禀报着什么。
闻恬犹豫了下,正想要不要等他们说完再进去,江璟就似乎感知到什么,朝外面看来。
闻恬愣了愣,见江璟朝他勾了勾手指,让他进来。
点了点头,闻恬拧开门走了进去,乖乖站在江璟旁边。
“等我五分钟。”江璟朝他道。
“嗯,您慢慢来,不用着急。”
但江璟说五分钟,就真是五分钟,一点不拖延。
“好了,”江璟看了眼面前的男员工,如多年掌权的上位者,雍容又矜贵,“你回去吧。”
男员工脸上猛地绽放出欣喜,忙不迭点头,“上将辛苦了。”
他嗓音嘶哑奇怪,如破风箱鼓出的噪音似的,惹闻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男员工看起来二十多岁,精神有点萎靡,面容枯黄,精神气都似乎贴着干瘦面皮溢跑了,单单靠一身骨骼撑着皮囊。
有点吓人。
应该是累的吧。
闻恬抿抿唇,把手里剩下的芋泥麻薯递给他,软声说:“你喝点儿。”
男员工微愣,朝闻恬看过去,而后脸上涨出点红。
太漂亮了,那张脸精致小巧,嫣红嘴唇如诱吻形状,朝他递过来的细白手臂乳滑诱人,似乎还有股甜腻香气从各个毛孔散出来。
他脸、脖子、耳廓挨个变红,几乎是抖着接过袋子,如珍宝似的拿在手里,尽量抑制声音颤抖说:“谢谢。”
江璟面色平静,捏着文件袋的手却紧了紧。
闻恬倒没觉得有什么,“没关系。”
男员工又道了几次谢,才面红耳赤走了出去。
他一走,闻恬侧过头,怕自己忘了般,赶集似的和江璟说尤安告诉他的那些事。
江璟蹙了蹙眉,沉吟道:“催眠芯片?”
“嗯,”闻恬点头,“他说给温尘办事的都注入了芯片,权限都在温尘手上。”
江璟颔首,低声道:“我会联系楚院长,他在研究反催眠装置,你说的这些,应该对他有帮助。”
“能有帮助就好。”
说完正事,闻恬犹豫地咬了咬唇,半晌,声音飘忽地问出一句:“上将,您去过墨斯星吗?”
江璟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偏淡的眼睛似乎扫过一阵暗沉的情绪,不过转瞬即逝,“没有。”
骗人。
闻恬看到了他那突兀的停顿,即便只有短短一秒。
去过就是去过,为什么要骗他?
从他问出那个问题开始,江璟就没再说过话,宽大硬厚的肩膀一直背对着闻恬,似乎一个正脸都不舍点给。
好半天,他才扭过头,开口道:“饿了吗,带你去吃……”
闻恬毫无征兆打断他,像是试探般叫道:“燕沉。”
江璟表情一僵,嘴唇似乎动了下,而后低下眼皮,仿佛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似的,“乱叫谁?”
闻恬抿住唇,眉毛一点一点蹙起,停了几秒,转身就朝门口走。
脚步飞快,好像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一般。
江璟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闻恬,不由分说把他抱到会议桌上,直到闻恬和他平视着看过来,他才皱着眉低声道:“闹什么?”
闻恬低眼,略感委屈地咬唇,“你不说实话,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江璟顿了下,眼皮遮覆住漆沉的眼睛,淡声说:“怎么没说实话?”
闻恬把莫名情绪强压下去,“你明明去过墨斯星,为什么跟我说没去过?”
江璟皱眉:“我去过吗,我去的地方太多了,忘了也不奇怪,你就因为这个和我生气?”
闻恬眼眶渐红,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说话那么顺那么清晰:“对,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不喜欢别人和我撒谎,而你刚刚连续骗了我两次,你还觉得没有什么,还想继续骗我。”
江璟定定看着他,闻恬也不服输地回视。
像是足足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出声:“就算去过,你想怎么样。”
闻恬心里堵得难受,眼眶酸的快流出眼泪。
江璟轻描淡写的态度,就好像那些在墨斯星的年年月月,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不、不怎么样。”闻恬难受得莫名其妙,他也说不上来就算江璟骗他又能怎么样,但他就是觉得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要走。”
江璟皱眉,摁住他的腰,手掌略微鼓起青筋。
闻恬挣扎了几次走不掉,有点恼了,他手脚并用踢了下江璟,完全没收着力,能有多狠就多狠,桌上的文件都被他扫到了地上。
江璟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被他踢得微皱起眉,但手上稳稳不动。
闻恬气得红了眼,踢不开江璟,狠狠在他脖颈咬了一下,那颀长如鹤的脖子立刻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红印。
江璟脸色微变,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微愣神的功夫就让闻恬跳下了桌子。
闻恬强忍着眼睛酸涩,推开江璟想走,江璟很快反应过来,又抱起他放到桌上。
“放、放开我,我要回去,你一直拽着我干什么!”
闻恬又乱踢乱打起来。
他第一次在江璟面前暴露出这种情绪,但江璟任由他踢,却不让他走。
“你记起我了,对吗。”
闻恬乱蹬的脚忽地顿住。
江璟缓慢撩起点眼皮,表情平静无波,看到闻恬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像是败下阵来,沙哑着声说:“你想知道什么?”
闻恬吸着发酸发胀的鼻尖,慢吞吞说:“我、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去过墨斯星,到底是不是,燕沉……”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江璟折起的眼皮垂下,回答道:“去过,是。”
闻恬噎了下,他发现江璟一承认,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闻恬看了下江璟身上被他咬出的红印子,有点心虚,支吾道:“那、那你刚开始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也不说?”
江璟只说:“因为没必要。”
闻恬微微愣住。
“当年你搬家,我找了你挺久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江璟把那混乱的十年一笔带过,很轻地说:“后来在器材室,其实我认出你了,但我也能看出来你没认出我。”
“我就想,当年你搬得那么干脆,可能我对你并不算什么。”
“可能那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记着,只有我一个人当回事。我觉得既然你都忘了,再摊开来说,挺没意思的。”
窗外的喧嚣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闻恬愣愣看着他,直眨眼睛。
江璟喉头动了下,眼皮一直垂着,“我也不是多念旧的人,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段时间,也忘不了你。”
“我一直骗自己你是有苦衷才搬家才不告而别,但你没认出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或许你根本没什么苦衷呢,你只是单纯想走。”
“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那么贱的一面,你都忘了我,我还是忍不住收留你。你哭了我就怕,不见了我就紧张,你好像随便做点什么就能牵动我。”
“然后我和自己说,其实这样也挺好,起码你一直在我身边。”
江璟说到最后,像支撑不住似的,折了点脖子,动作极其缓慢,好像把那一身尊严也折下了。
良久,江璟自嘲笑了下,淡淡道:“你听到想听的了?听到就先自己回吧,我还要去开……”
他强行迈动僵硬的腿,想尽可能地表现出无所谓,只是没走几步,就被闻恬攥住手指。
那力道很轻,但像是铜墙铁壁一样把他禁锢在原地。
江璟侧过眼看他。
闻恬垂着脑袋,极轻地挤出一句:“我没忘……”
“……什么?”
闻恬声音有点哽咽,语无伦次地说:“你、还有墨斯星的事我都没忘,当时不是我想走的,就是,就是没办法……”
他反抗不了温尘。
他太懦弱。
他明明不想的,但还是那样做了。
闻恬忍着眼泪,哽咽说:“你变化太、太大了,名字还不一样,所以我才……但我真的没有忘,我一直记得。”
“对、对不起……”
“我现在知道了,你找了我很久。”
江璟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胸腔起伏缓慢,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他一点、一点转过身,每一个幅度都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然后他垂眼,看到闻恬澄澈清凌的眼睛,没有一丝说谎的痕迹。
“真的,没忘?”沉闷的空间里,他听到自己这么问了一句。
闻恬点头,然后怕江璟看不到似的,又说:“真的,我后来其实,回去过几趟,但都没见到你。”
江璟艰涩吞咽了下,声音如同嘴唇一样干裂:“你刚走那一年我去过墨斯星很多次,每次都找不到人,后来就没去了。”
闻恬蔫蔫“哦”了声,有点失落地小声说:“那我们错过了……”
“既然你一直记得我,”江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唇,“那你喜欢我吗,还是就把我当朋友。”
闻恬倏地一怔,几乎是瞬间睁圆了眼睛。
江璟一直盯着他,“我记得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呢,因为什么。”
闻恬眼睫直颤,在江璟不停逼问下,艰难地蹦着字:“朋、朋友,因为当时我只有你一个同龄朋友。”
江璟动了下嘴唇,难以形容心情,但又觉得这是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现在已经很满足了,不能贪心。
正要说自己知道了,就听闻恬含糊囫囵地说:“但那是你作为燕沉。”
江璟微怔。
“现在你是江璟。”闻恬很努力让自己不打磕巴地说完话,“帮我的人很少,所以我一直都记得很清,除了小时候的周婆婆,只有你一次次帮我。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也很依赖你了。”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直白的话了。
江璟手臂僵得发麻,会议室里寂静得毫无声息,他的脸隐在半昏半昧的交界线中。
“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一开口,他声音都哑如未打磨过的砂纸,“喜欢还是不喜欢?”
闻恬脸蛋泛出红,十个手指头都蜷紧,紧张道:“喜、喜欢……”
“那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了?”
闻恬脑袋有点晕,很困难地“嗯”了声。
江璟的欲望一直很浅薄,在闻恬之前,他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得偿所愿是这样子的。
激动、欣喜、不知所措。
以至于他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话。
闻恬捏着点衣角,小而漂亮的脸上泛着潮红,有点不解地:“您、您怎么不说话了?”
江璟寂静了很久很久,才轻轻滑动了下喉头,缓而慢地低声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吃醋了。”
闻恬像是不认识这两个字似的,“吃醋?”
江璟垂眼看他,冷又淡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你宁肯把那杯喝的送给那个员工,也不给我。”
话题转换太快了,闻恬反应了几分钟才想起这回事。
江璟适时出声道:“想起来了?”
饶是闻恬再迟钝,也意识到什么,磕磕巴巴说:“不,不是,我是看他太、太累了,脸色有点差,好像快晕了的样子,所以才给他喝,我本来就是买、买给您喝的。”
“我脸色也很差,也工作了很久,你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
闻恬看了看面前矜庄沉稳毫无倦色的一张脸,都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无理取闹的江璟才好,只能磕磕巴巴说:“您有点儿,有点儿……小肚鸡肠了。”
“是,我是小肚鸡肠。”
江璟似乎轻笑了声,像是要表明他到底有多小肚鸡肠,宽燥的大手托了托闻恬的腰,哑声道:“……我喝不到,只能喝点别的了。”
第63章、甜O害臊 宝宝
黏闷昏暗的会议室。
遮光帘紧拉, 本来空无一物的纯毛地毯,扔着浸出湿汗的衣物, 白色短袖、短裤。
闻恬软乎乎的,腰柔软下塌,嘴唇饱烂肿胀,雪白身上浑身湿塌塌水里捞出来一般,他虚软无力地趴在江璟肩窝,两条细滑白腻的长腿沿漆黑长桌翘在江璟硬韧腰腹两侧。
脚上还穿着那双白鞋短棉袜, 鞋面、红彤彤的膝盖、匀称小腿,都黏了点水。
江璟抱着哭得一点都不含糊的闻恬,凑在他耳边,哑声说:“宝宝, 你腿好白……”
不知怎么, 闻恬像被咬住的羔羊般突然抖了一下, 他舔唇, 手指不轻不重扯了扯江璟的头发,含糊地哼:“别那么,叫我。”
“不能叫什么, ”不顾闻恬细密发抖的眼睫, 江璟在细小的抽泣声中, 像是故意为之,贴着他滚红耳廓:“宝宝?”
两个字简直像是性能绝好的蒸炉,蒸得闻恬小脸瞬间红扑扑的,他含着点羞愤欲绝,用掬起汪水的眼睛觑了眼江璟, 咬唇心想。
江璟进入角色的时间, 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他习惯于万事循序渐进, 所有事在适当的时候再进行改变,稍微过快的发展都会让他心惊胆战,龟缩回自己安全的壳里。
所以他听到那声称呼,下意识就想逃避,但江璟似乎看穿了他,拎着他的脖子不让他缩,一遍遍叫,逼着他听。
“宝宝,放松……”江璟似乎有点难耐,呼吸急促道。
闻恬好乖好听话,下意识就照做了,但下一秒重重哆嗦了下,呜咽着哭出声。
他实在不行了,用沁着香汗的两只手臂攀上江璟,嫣红微烂的嘴唇主动亲了亲江璟,软着声恳求:“我、我没有力气了,先算了,好,好吗?”
……
一小时后。
前台听见电梯滴一声,两个长相吸睛的人从里面走出来。
本来值夜班值得昏昏欲睡的前台,砰地一下站起来,在高大男人目光扫过来时,忙不迭道:“上将,慢,慢走……”
江璟不轻不淡颔首嗯了声,和香得馋人的omega一起离开了公司。
前台灵魂出窍般讷讷呆了一秒,紧接着眼睛像被黏了胶水般,追着两人的背影看过去。
虽然很不礼貌,但是,但是他看到的东西有点过于劲爆了,不想看都不行。
江璟身边的人身上裹着不属于自己的大号衣服,浑身透白,腻得犹如搅稠出锅的牛乳,他两条腿还是挺长的,又白,此时鞋跟往上,小腿肚、膝窝,都还有着凝出未散的红晕。
他紧紧揪着江璟的衣角,好像不这样,就不会走路一样。
平时别人碰一下都要拧眉的江璟,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抓,还时不时扭头看他,扶一下他脑袋让他认真看路。
“这世界变得我好陌生……”前台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江璟的悬浮车就停在外面。
他拧动后车门,目光从身边蔫头耷脑的闻恬一扫而过,低声说:“坐后座,比较软一点。”
闻恬低着脑袋没动。
江璟顿了下,注意到闻恬脸色有点不自然,覆下坚实宽阔的上半身,眼睛折出的视线直视他,“宝宝,怎么了?”
闻恬这时候已经管不上江璟叫他什么了,好像有一件更令人羞耻的事把这个称呼带来的不适应压了下去,他盯着自己鞋尖,坦然嗯了声应下称呼,然后说:“有点儿,难受。”
“哪里难受?”
闻恬脸烧得厉害,连抬眼看江璟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臊得灵魂都要脱出身体了,他耷拉着脑袋,咕哝道:“您弄,弄的……流、流出来了。”
话一说出口,得到的就是长达十秒的沉默。
闻恬被这寂静的氛围折磨得快疯,每一秒都像是一把刀子往他身上割,他终于忍不住,抬头觑了眼江璟,而后触电般倏地收回。
他看到江璟暗如墨潭的眼睛。
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了,况且闻恬这个时候还格外敏感,自然知道江璟这个反应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闻恬实在很怕,绷着小腿一动不敢动。
江璟深呼一口气,牙齿间靠得极近,以至于声音闷在其中又沉又重:“以后这种话别说。先上去,弄脏了没什么,明天处理。”
闻恬脸蛋充盈着血色,他说出话来也有点后悔,但考虑到什么,又结结巴巴说:“是您、您处理吗?”
江璟一般不亲自开车,所以每天早早就会有司机过来,启动车子送江璟去公司,如果让司机看到,那他也不用做人了,早早投胎比较好。
像是知道他脑袋瓜里想什么,江璟挑下眉,“是我,明天我不会让司机来,能上车了?”
“能、能了。”
闻恬脸蛋通红,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蜷进后座,江璟慢他半步上了驾驶座。
江璟开车很稳,也不会颠簸,闻恬在车上就睡了一觉,但回到公寓楼他依旧困得睁不开眼。
他草草洗了下澡回房睡觉,都没力气和江璟说话,所以他不知道在自己转身走回自己房间时,江璟在背后若有所思地想了会什么-
温尘的事暂且告了一段落,正式抓捕他前,还得等楚院长把反催眠装置研究出来。
这里头让闻恬比较意外的是,尤安主动联系了江璟,提出会帮忙抓温尘,他是他们目前知道的最熟悉芯片的人,如果有他帮忙,反催眠装置会以更快速度研究出来,所以江璟同意了。
这是好事,闻恬没有多想,让他苦恼的是别的事。
闻恬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感觉最近江璟有点儿混了。
仗着确认了关系,每在做那档子事的时候,都会趁他神志不清哄着他应下各种事。
而每当他想装作忘了或者干脆糊弄过去的时候,江璟都会来找他对峙。
就比如现在,闻恬被高大男人抬着下巴,躲也躲不掉地看着江璟,听他说:“宝宝,昨天不是答应我,以后都会和我睡?”
闻恬那张容易羞红的脸蛋不负众望地红了,他不知道江璟怎么变得那么急,自己快被他搞疯了,“那,那是您趁我,不清醒的时候逼我说的,不算数。”
江璟抬眉,不疾不徐道:“怎么不算数,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要是撒谎,以后在我这里就没有信誉了。”
闻恬被堵得蜷了蜷手指,但还是红着脸坚持:“反,反正,不行。”
“你让我听听理由。”
闻恬下巴抬得有点累了,干脆把整张脸蛋的重量都压在江璟手上,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得给对方留点儿,空间,不能一直黏、黏在一起。”
江璟盯着自己两指间软滑的脸蛋,那张脸表情困顿,眼皮阖了一下、又挣扎着睁开,眼神空濛。
喉结缓慢滚了滚,江璟嘴唇动了一下,“我没见过哪对情侣要留空间的,都巴不得全天在一起,况且我们哪里黏?”
被情侣两字刺了下,那张小脸又热了点,像某种声控加热器,说出固定词汇,就能让他燥热升温。
闻恬刻意忽略前半句话,略带控诉的,结巴道:“怎、怎么不黏了?”
这几天上学江璟都坚持要送他,放学了也早早在校门口等着,吃饭也都在一起,分开时间都超不过十小时。
对闻恬来说是有点黏了。
闻恬仰起了点头,“时间不早了,您快回自己房间吧。”
逐客令下完,趁江璟发愣间隙,闻恬说了句晚安就争分夺秒关上了门。
然后靠在门口竖起耳朵,听到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响起远去的脚步声,闻恬这才往床上走。
脸上的热度还迟迟不退,闻恬窝在被窝里,感觉热得怎么也睡不着。
暴雨就是这个时候下起来的。
外面雷雨阵阵,惊雷劈开两半天地,房间里霎时亮如白昼。
江璟从浴室里出来,目光一扫,就看到自己床上鼓起一坨。
闻恬抱着蓬松发软的枕头,要颤不颤窝在床上,身上盖着他盖过无数次几乎都沾上他体味的被子,床单被他蹭出无数道凌乱的皱褶。
听到开门声,闻恬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用闷出潮红的脸,软软闷闷朝江璟叫了声:“上、上将。”
江璟捏着门把的手紧得鼓起青色经络,淡定站在原地,不说话。
闻恬看江璟迟迟不走过来,本来想下床走到他面前,一只柔白细直的腿刚踩到地面,小腿肚绷直,轰隆隆的雷声骤然咆哮了一声,犹如凶兽般把闻恬驱逐回了床上。
闻恬瑟瑟缩在床上,小脸惨白而惊惶。
江璟总算有了反应,关住浴室门,踏步坐到床边,安抚般拍了拍闻恬的背,“别怕,我去把客厅的窗户关了。”
眼见江璟要起身走,闻恬立刻揪住他衣角,像抓着海上唯一浮木似的,颤声道:“不,不用关了,我们睡觉吧。”
江璟动作顿了下,明明知道闻恬是因为害怕才这样,但他还是趁机说:“不太好,你刚刚说了,我们要给对方留空间,在这待一会,就回去睡觉?”
语气体贴入微。
雷声轰响不停,闻恬都快哭了,涨红着脸结巴说:“不、不要,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情侣不会这样的,我今晚和、和您睡……”
江璟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和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狗差不多,嗅着前面的肉香,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叫嚣的食欲,他垂下眼,哑声问:“以后都是,还是就今晚?”
“以、以后都是。”
雄性的气味裹着沐浴露清润的香味袭来,空气中还有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放出的信息素味,闻恬鼻尖闻着,颤抖不止的肩膀缓了缓。
他现在像只扎入陷阱的羊羔,猎人说什么,他都呜咽着答应。
江璟敛了敛目光,抱起小小颤抖的一团,欲把他抱回另一个房间,“还是算了,你总说谎,我尊重你的意愿,我们不要黏太紧。”
“我没、没说谎!我真的,真的以后都跟您睡,这次是真的。”
江璟把他放下来,低声说:“你昨天也这么保证的。”
闻恬羞得烟都要从脑袋钻出,磕磕巴巴解释:“昨天那是您骗来的,今、今天……”
话还说完,又是一道雷声,乍然点亮房间。
闻恬快吓懵了,哆哆嗦嗦钻进江璟宽阔硬厚的怀里,软若豆腐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江璟身上。
这是放在以前,闻恬绝对不会做出的动作。
因为害怕,前所未有的主动。
江璟滚了下喉咙,感觉自己有点要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江璟:雷大神好人一胎生八个
第64章、甜O担心 金屋藏娇
闻恬黏着江璟睡了一晚, 雷声直到半夜才停下来,那时闻恬才勉强睡着, 他好歹是睡着了,江璟就有点煎熬,全程没怎么动过,甚至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脖颈出了点汗。
天微微一亮,江璟就轻轻坐起来, 尽量克制住声音,去外面的浴室洗了个澡。
外面雨还在下,暴雨茫茫,房檐上的雨线接连不断。
江璟从浴室出来, 宽阔高壮的身上套了件薄款衬衫, 蒸腾出的水珠从脖颈落到肌理流畅的腰腹。
他掏出通讯器, 给某个联络人发了条短信-
等下来的时候别按门铃, 到了发信息。
嗖地一下,那边回复了消息-
你金屋藏娇了还是怎么,按个门铃都不行, 你作风什么时候那么乱了?
江璟抬了下眼皮, 面色平静地把楚院长拉进黑名单, 行云流水像是干过很多遍。
过了半小时,楚院长熟练地拿出备用机,给江璟发了条短信,几秒后江璟开了门。
“脱鞋。”江璟朝他道。
楚院长托了托眼镜,对上表情淡淡的江璟, 刚要迈进去的脚又收回来, 认命地把沾满泥泞的皮鞋脱下来换成拖鞋。
换完, 楚院长如临自家似的,不用招待就自己坐到了沙发,把一沓厚厚的牛皮袋放到茶几上。
“本来最快也要下个月才能研究出来,那个尤安帮了不少忙,时间就提前了。”
江璟嗯了声,翻过牛皮袋看了眼里面,都是拇指大小的芯片,他拿出一块,缓声道:“这个怎么用?”
楚院长又习惯性拿起桌上江璟提前给他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才老神在在说:“方法都一样,给你的手下注入到手臂就行,权限我都开了。”
“注入了就不会再受催眠芯片的影响?”
“不排除有其他可能。”楚院长没把话说绝,“但一般不会出现意外,除非你倒霉鬼上身,非自然因素不可控。”
江璟:“……”
楚院长耸了下肩,说:“对了,我听说你后天要去抓温尘?我先警告你,他手底下的人大多是A区的,要钱不要命的亡徒,你打他不会很轻松。”
不止是不会很轻松那么简单,两败俱伤甚至败给对方的可能都有,因为流氓大多出野招数,他要怎么打你都是想不到的,不像军方摆在明面的招数那样可以提前琢磨、提前想对策。
江璟垂下薄薄眼皮,淡声说:“我知道。”
楚院长看他:“你有把握吗?”
江璟没吭声,他的沉默在这个问题后面,即便不说都让人知道答案,一种浓烈的压抑慢慢笼罩在昏暗客厅上方,被绵长雨声衬得更萧疏。
楚院长憋了憋,没忍住道:“联邦可缺不了你,得活着回来。”
江璟薄唇微抿,刚要说什么,轰隆——
空中炸开雷声,巨响如奔腾的海啸般袭进来,首都星入秋以来天气就这么怪,打雷打得毫无征兆,雨势也突然加大。
但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是把刚刚那股若有若无生离死别的悲观冲散了。
“雨这么大,”楚院长逮着机会就开口:“看来中午得在你家蹭顿饭吃了,你不会赶我走吧,说到底我也是为你跑这么一趟的……”
话还没说完,他眼尖地看到卧室门打开了。
一个刚从被窝里出来的omega站在门口,穿了件松软的睡衣,那张秀白而干净的脸蛋表情惊慌无措。
楚院长之前见他第一次就觉得他很漂亮,这次依旧这么觉得,只是感觉多了些什么东西。
嘴唇饱胀丰软,两条乳腻雪白的腿有几道指痕,在膝盖骨往上靠内的位置,像被谁用手抓着不小心留下的,润小唇珠微微饱鼓,唇周都似乎粉潮潮的,仿佛被男人催熟疼爱过的小妻子。
这个形容一出,楚院长自己先惊了一下。
正为自己不高洁正直的想法忏悔,就见闻恬看到什么似的,略微松了口气。
而后抿唇,闷红着一张小脸朝江璟走过去,一头扎进男人紧韧宽硬的胸膛,直到闻到那股雄性气味才脸色好转。
闻恬揪着点江璟的衣角,睫毛抖得飞快,磕磕巴巴道:“我以为,以为您出去了……”
江璟微怔了下,看着怀里突然挤进来的一团,喉结略滚,低声说:“没有,我起得早,怕吵醒你就出来了,昨天不是和你说过,今天都会在家?”
闻恬咬唇,脸蛋是红的,极小声说:“但、但是……”
又一阵骤起的轰响,闻恬把话囫囵吞回肚子里,抖着手臂抱住江璟紧热的腰腹,两条皂白的长腿垂在江璟手臂上。
迭迭起伏的雷声,像是一把长杆,杵着戳着闻恬让他往江璟身上挤。
江璟只觉得今早这澡是白洗了。
长指轻轻推了下闻恬的脑袋,江璟声音极沙哑地说:“宝宝,有客人。”
闻恬骤然抖了下,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结巴道:“客、客人?”
楚院长适时咳嗽了声,用这无力的方式证明自己在这,“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当我不在就行,我吃顿饭就走。”
虽然他连饭都不想吃了,但看了眼外面像要吞人的暴雨,觉得自己还是先保命比较好。
闻恬这回小脸是真全红了,嘴唇张了条小缝,江璟注意到他手指头都在又羞又臊地发抖。
黏江璟是一回事,但这不代表闻恬想让别人看到,他小如花生米的羞耻心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眼见闻恬烧得快蒸发了,江璟撩起眼皮,把闻恬牢牢抱着站起来,在楚院长幽幽的注视中,把他抱回了房间。
“带上耳塞,”江璟亲了亲闻恬微肿的嘴唇,轻声说:“这样就听不到了。”
闻恬挡了挡江璟的手,脸上还有余热,磕巴说:“您、您怎么不早点说有人?”
“没来得及。”江璟垂眼,看了下闻恬长而细的腿,刚刚他就注意到上面的痕迹了,“下次来人我提前和你说,别生气。”
闻恬缩了缩脚,含糊道:“也,也没生气,就是有点儿难为情。反正还、还是,最好不要在外人面前这样。”
不知道戳到什么了,江璟微抬起点眼皮,声音淡了几分:“我的疏忽,以后没人的地方再让你抱,有人就不让抱了。你不想让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能理解。”
说出的话包容迁就,却总含着股别的味儿。
“不、不是。”
闻恬臊得都没法儿说出完整一句话,他面红耳赤看着江璟,不知道对方怎么曲解成这样,他笨嘴拙舌哄道:“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不、不太习惯……”
轰隆——
安慰男人的话蓦地打断,闻恬脸色发白地瞄了眼窗外,像只怕人的奶猫似的,小小一团全部蜷进被窝。
人也不说话了。
江璟胸膛重重起伏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为难得的被哄机会丢失而遗憾。
半晌,他才俯身拿过耳塞,轻声说:“宝宝,现在还早,你再睡会儿?午饭我再叫你,我要出去谈点事。”
闻恬点了下头,又哆哆嗦嗦“嗯”了声。
江璟垂覆目光,哄着说:“那你亲我一下?”
闻恬从被窝里钻出来,半跪着扶住江璟手臂,仰头亲了下江璟唇边。
惊怕下的闻恬性情有点变化,一样的乖一样的听话,却比以前更黏人更主动,哄着他干什么都行,无论是腿分开点、还是主动张嘴亲过来,只犹豫几秒就照做了,让人爱得快发疯。
江璟喉头紧涩,忍不住低头,含住闻恬烂肿的下唇肉,嘬吮到闻恬脚趾不停搓磨被单小声哭出来,才食髓知味地停下-
闻恬本来就很困,耳塞又出乎意料地效果很好,所以他一沾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后来是被江璟叫醒的,雨也已经停了。
他迷迷糊糊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听江璟话走到餐桌旁边坐下。
而后冷不丁和楚院长大眼对小眼。
闻恬:“!”
闻恬骤然清醒,小脸热上加热,顿了好久才说:“你、你好。”
楚院长似笑非笑道:“你好,我想问我有那么吓人?你抖得桌子都在震。”
“没有……”闻恬臊眉耷眼低头,嘴巴闭紧,犹如蚌壳般怎么也撬不开,直到江璟在他旁边坐下来他才没那么紧张。
江璟扫了眼对面,淡声道:“吃你的饭。”
楚院长撇了撇嘴,嘟哝了声:“护那么紧。”
闻恬一顿饭吃得飞快,没几口就撂下筷子,“我吃、吃饱了,我先回房间了。”
他刚站起来,楚院长蓦地出声:“等等,先别着急,我们聊聊?”
闻恬磕巴道:“聊、聊聊?”
他和这个楚院长只见过两次面,有什么能聊的?
江璟皱眉:“你要干什么?”
楚院长无辜地眨了下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就聊几句,给我十分钟。”
江璟很轻地蹙了下眉,而后又舒展开,他了解楚院长,所以知道他一般不会做多过火的事。
顿了半秒,他捏了捏闻恬软热雪白的手指,低声哄:“就聊几句?如果不想聊了再回来。”
闻恬抿唇,犹豫了下点点头。
……
“我知道你。”楚院长开头就是这句话。
闻恬雪白脸蛋晃过几分惶恐不安的情绪,磕巴问:“什、什么意思?”
“我和江璟认识挺久了,应该算得上从小一起长大吧,所以他的事我都知道。也知道当年他从墨斯星回来,人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你。”
闻恬艰难吞咽了下,不知他说这些要做什么。
楚院长眼睛略微放空,似乎陷入了某种记忆的旋涡,缓而慢地说:“他爸爸要求严,把他时间安排得很满,他也是头一次和他爸爸对抗,要求他爸爸给他时间找人。”
“两父子闹了挺久,最后江璟赢了。”
“他那段时间辗转各个星球找人,说要找一个性格温顺乖软的omega。一些权贵不知道从哪听到了这个消息,为了讨好他,就塞几个同类型的omega过来,以为他好这口。”
“江璟拒绝了几次,把人原封不动送了回去。那些人还当自己找的人不像,又各处找人往过送。三番两次的,江璟也火了,冲他们发了几次飙,有点用,消停了阵时间。”
“过了几个月吧,有个在上升期的官员想找江璟写推荐信,但几次上门都碰钉子。不知道从哪听说江璟好色,送了个omega过来,还专挑江璟易感期的时候。”
“江璟当时控制不住情绪,人暴躁得很,伸手扔了东西。就是想吓吓他们,结果不小心砸伤了那个omega。江璟把那omega送去了医院,赔了很多钱。”
“后来就传出流言,说江璟专门喜欢虐待乖巧的omega,反正传得挺离谱的。”
闻恬讷讷听着,全然忘了尴尬的情绪,小声道:“所、所以那些传言都是乱编的?”
“那些传言本来就没什么可信度,”楚院长扭头看他,“江璟是懒得管,不然那些造谣的真得扒几层皮。”
闻恬想了下江璟的性格,他确实是不爱管这些事的。
楚院长稍微抬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吁了口气,润润嗓子继续说:“江璟找了十年,中间我看他疯太厉害了,信息素控制不住,老伤人,所以不得已做了件事。”
闻恬第六感很准,他隐约觉得楚院长接下来说的,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头戏。
他竖起耳朵,就听楚院长说:“我当年基于每个人的腺体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这个生理常识,研究出一种手术。”
“取一点靠近腺体的皮组织,能把本人分成好几个,过程我就不说了,总之这个手术本来是为了缓解信息素过于狂躁的alpha的。”
“我为了缓解江璟的情绪,给他做了这个手术。”
闻恬表情空白,有点傻了:“你、你的意思是……”
楚院长微笑着注视着他,如同宣判结果般,直截了当道:“首都星还存在着其他''''江璟''''。”
“他们可能有了朋友、有了自己的生活,但只要三年的保存期一过,他们就会消失,而认识他们的人都会将他们遗忘。我看了眼时间,也就今天明天的事儿了。”
“因为是从江璟身上切出来的,所以我猜应该有几个和你有了接触。虽然你到时候都会忘记,但我觉得还是和你说一下比较好。还有这事,江璟不知道,还请你保密。”
……
楚院长走了很久,闻恬还有些恍惚。
江璟问了他几次,他都心不在焉说没事,他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心情。
江璟垂下眼皮,看着背对着他一片雪白细腻的细背,和自己咬过的腺体,动了动嘴唇,轻声说:“我后天要去抓温尘了,可能几天回不来,到时候我叫保姆来给你做饭。”
闻恬心思立刻转过来,眼睛巴巴看他,着急忙慌道:“后、后天就去?您已经找到温尘在哪了?”
“嗯,”江璟淡如湖泊的眼里倒映着他那张小脸,“尤安和他光脑通话时,技术组捕捉到了他的位置……在A区。”
闻恬用力抿了下唇,他自然知道那地方多混乱多深不可测,应该说没几个人不知道的。
心脏悬在一个让人呼吸困难的高度,他蜷了蜷手指,“会有危险吗?”
江璟把热过的牛奶倒进瓷杯,在时而稀疏时而急迫的水声中,神情如常道:“不会,我带的人很多,军方炮火先进,温尘比不过的。”
他贵不可言的矜庄脸上,表情如以往般平静,闻恬看了很久都没看出什么端倪。
可闻恬心里还是有点惴惴的,“那您回来了要第一时间给我发短信。”
江璟嗯了声,搁下瓷杯,宽大削白的掌心安抚般拍了拍闻恬的背,又凑近亲了亲他唇角,亲一下、舔一下唇缝,一下一下的,就是不做别的。
闻恬被他这样亲得羞开了,“好、好了。”
推开江璟,闻恬端上牛奶回房间喝。
高大清贵的男人在后面一言不发,眼睛里似乎涌动着某种暗潮,辨不出任何情绪。
江璟出发的那天正好是周一,闻恬小脸慌张地嘱咐了他好几遍要给他发短信,江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应好。
“快去上课吧。”
闻恬往教学楼走的时候,两步一回头,直到进了教室,心思才勉强收回来。
因为担心江璟,一上午的课显得漫长又枯燥。
下课铃一响,闻恬松了口气,拎上书往便利店走。
便利店人不算多,闻恬排了两分钟就结了账,捧着三明治坐到了外面的长凳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掠过,闻恬剥开塑料袋,小小咬了口上面的尖,绵软微甜的口感瞬间盈满心脏。
正要再咬一口,一群结伴的人笑闹着走过来,不小心撞了下他的肩膀。
闻恬吃痛地抿了下唇,就听对方拖长调子,很无所谓地道了声歉:“不好意思啊,没看到你。”
说完也不管闻恬什么反应,继续往前走。
闻恬舔唇看着他们的背影,认出他们是谁,一群纨绔的富家子弟,爱玩、风流、除了学习什么都干。
也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闻恬继续低头吃三明治。
“哎,过几天放七天假,这破烂学校好不容易放这么久,我们一起出去玩怎么样,再叫上曲……”
突兀的卡壳,让旁边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过来,“你还想叫谁啊?平时不就咱们几个吗?”
最先说话的人噎了下,表情混乱疑惑,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想不出所以然,讪讪说:“……嘴抽了,脑子不清楚,早上起太早的锅。”
“有病吧你。”
喧闹的声音逐渐远去,闻恬手中的三明治已经见了底。
他起身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一阵秋风吹过来,让闻恬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树上泛黄的叶子。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
无论当初多么抗拒、慌乱,那些躁动的难言的情绪都在时间消磨中消失殆尽,他也逐渐开始习惯这个地方。
营业的便利店,滚热烫手的三明治,从繁荫渗漏进的阳光,身边嘈杂却又不让人讨厌的喧闹,每一样都很熟悉,每一样都长久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只是应该还有两个……
还有两个什么?
闻恬忽地蹙了下眉,发了好一会愣,却再也想不下去。
长久思考不出的答案,像是吃了颗过期水果让人无端遗憾难过。
那种感觉来得奇怪,却压得他心脏又闷又胀。
闻恬说不清。
就是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不在了。
第65章、甜O发晕 死了
A区是一个远离首都星的小星球。
虽然地方小, 但藏的罪犯最多,蛇鼠一窝, 坏事做尽,造的孽多了,连天空都仿佛灰沉沉的。
江璟离温尘越近,心里想把他碎尸万段的念头就越强烈,可能离得近了,那不堪忍受的十年以及闻恬清贫苦闷的童年, 都跃到心头,逼起那股阴暗的毁灭欲。
江璟操纵着机甲,慢慢朝深处腹地驶去,后面密密麻麻跟着众多机甲, 如鱼潮般覆在A区上空, 让本就暗沉的天空更寻不到一丝光线。
温尘到底在哪?
这么大波机甲涌进来, 他不可能不知道。
是不敢出来, 还是在做别的?
江璟见周围始终安静,略微皱了下眉,苍白手指扶了扶对讲机, 下命令:“一队, 每隔五分钟扔一次平弹。”
电流呲呲闪了几下, 响起模糊年轻的几道男声:“收到。”
平弹是一种杀伤力比较小的炮弹,扔下去大概能把两三棵树炸倒,范围不大但每隔五分钟的轰炸,足以让人感到逼迫。
十五分钟,一队按照江璟命令扔下了三颗平弹, 地表炸起齑粉, 枝节盘亘的老树轰然倒地, 压断的电线杆交错拧在一起,眨眼就如战后的场地狼藉不堪。
一颗平弹落地。
又一颗平弹落地……
他在逼温尘出来。
他们带的平弹足够多,也足够和温尘这么耗下去,对方似乎意识到这一点,久不露面的温尘在几十颗平弹不要钱似的撒下去后,终于舍得出来了。
温尘悠哉悠哉驶着一架机甲,后面跟着几百架机甲。
“都是公共设施,你这么炸,赔钱吗?”温尘开着公共语音,虽是这么说,语气却未见一丝心疼。
江璟轻轻眯了下眼,眼睛映出屏幕里戴面罩的男人,淡声道:“你要是早点死,他们也不至于会炸。”
温尘笑了声,掠没齿间的笑分明是从滚烫舌尖滑出去的,却凉得仿佛浸过深冬冰河的水,他下颌动了动,说:“以前不能死,现在是可以了。”
言下之意是联邦的人都已经该疯的疯、该死的死,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死不死也无关紧要了,像种隐晦又无声的挑衅。
江璟眉尖紧皱,眼睛渐趋沉黑。
“你今天为什么来?”
江璟拧眉,一时不知道温尘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温尘却不用他回答,洞悉了般戳穿:“为了闻恬?”
温尘叹了叹,似是对分不清是非的年轻人惋惜,微微摇头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闻故。”
“你在为你喜欢的人出气,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人报仇?我们都在做同样的事,应该同病相怜,不该互相残杀不是吗。”
江璟咬了咬牙,寒声道:“闻故用你这么做了?”
温尘略微一愣,而后又恢复平静,笃定说:“他会高兴的,那些人害死了他,他肯定也巴不得他们死。”
“温尘,你该醒醒了,”江璟查过当年的那件事,虽然年代久远很多事已经无法考证,但大致的他都能猜出来:“如果没有那条流言,乔小姐不会死,闻故也不会。”
“你其实自己心里清楚。”
“害死闻故的是你自己。”
像是常年催眠过自己,温尘几乎是立刻情绪激动地反驳:“是联邦的那些人!你知道什么,你当年才几岁,连走路都不会的臭小子,你知道什么?!”
“如果不是联邦的人见死不救,如果不是那群贱人默许,闻故从机甲下来后明明还有机会抢救,如果不是他们,他怎么会死?!”
他越是激动,就越是显得可笑。
江璟懒得和他多说:“活在梦里的可怜人。”
可怜人三个字几乎瞬间击破了温尘给自己竖起的防护罩,他死死盯着江璟,眼睛泛出狰狞的红丝。
江璟下颌冷硬绷紧,手指已经蓄势虚虚摁在防护罩按钮上。
下一秒,就见温尘的机甲出风口窜出白雾,炮管收拢,攒聚着涌动气流,一声雄浑野蛮的暴响后,积出的炮火撕裂光雾苍穹,如猎网急速朝江璟扑捕。
防护罩张开的一瞬间,江璟愣神想了下,A区的炮火什么时候这么凶了。
颅骨、骸骨、胸腔被巨力挤压,心脏剧烈扩张收缩,薄弱的黏膜似乎都被一只大手撕毁。
操作台滑下两股血流,江璟顾不得擦拭,连忙收起破损的防护罩,身后乌压压的机甲已经涌上来,和对方厮杀交缠,搅出一片血腥气。
温尘的机甲如蛇般滑过来,光刃在苍穹划过盈亮的轨迹,江璟拧眉绷起手臂,狠狠拉下方向杆,两架机甲贴到了一起。
钢铁摩擦的锐响冲击着耳膜,两只光刃互相推搡,久久挪不动片寸,一时间没有人占据上风。
温尘眯了眯眼,感觉到手臂逐渐发酸,空下的手猛地按住一个按钮,炮火如同弹弓般击到江璟身上,将他重重弹开。
江璟没设防,喉管一阵绞紧腥甜,在空中翻了几下才稳住,眼前的场景模糊混乱,分割成好几块。
深深吐出几口气,他重新贴到温尘机甲旁边,光刃以刁钻的角度,刺进机甲的炮管。
几乎是瞬间,炮管刺啦刺啦冒出火花,报废了。
温尘无声骂了句脏话,抬高光刃,刃锋硬生生把江璟逼退了几分。
江璟还没停稳,他就扑了过来,持着的光刃快准地楔进江璟的机甲。
江璟猛地喷出口血,钉进机甲的光刃如同高温锻造过的铁器,被光刃触到的地方都在以最快速度融化。
这样下去,机甲迟早破口,届时江璟会暴露到没有空气的宇宙空间里,都不用光刃把他绞成肉泥,肺里气体迅速膨胀,撑破肺部死亡。
江璟生生把血液吞回喉咙,咬紧牙关迅速后退,反手抬起光刃往温尘身上砍,脑袋里电光火石闪过几个念头。
来之前他原本的计划是活捉温尘,但温尘手里的炮火和机甲都远超他想像,他不确定能不能抓到温尘了。
他现在还有三枚炮火。
寻常机甲最多只能承受三枚,他只要……把炮火准准打在温尘身上就可以让他死。
但要那么做吗?
他毕竟也养过闻恬……
江璟从来没见过那么让人爱恨交织的人,闻恬是因为他活下来的,但大半辈子痛苦也是他给的。
在他纠结的几秒里,温尘重重把他的光刃掀飞,手里的光刃不偏不倚砍到那处焦黑的地方!
江璟瞥见那里隐隐要破口,眼皮一跳,身体快于意识的,砰、砰——
两枚炸弹一前一后从炮管炸开,一枚将温尘弹开,一枚将他防护罩击破。
那台机甲呆在半空一动不动。
机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咝声,如同白发婆娑的耄耋老人,在晚年发出在人世间最后一声轻叹。
江璟打开窥探屏,对面机甲乍眼看去空无一人。
操作台的人已经跌到了地上,趴着毫无声息,肩背长腿连抖动的幅度都难以寻见,几欲让人觉得这场浩劫已经结束。
死了?江璟惊疑不定地想。
他等了有五分钟,都没见温尘有任何动静,而温尘带来的人见主子败下来了,也纷纷停住、没有负隅顽抗。
江璟皱眉顿了片刻,转头打开对讲机,声音嘶哑地吩咐:“把温尘捞上,我们回首都星,二队留下缴械他们的机甲。”
命令一下,还幸存的机甲开始慢慢移动。
江璟正要转头走,余光蓦地瞥见,一只血肉淋漓的手猛地扒在操作台上,温尘从地上踉跄爬起来,额角流下的血压覆住眼皮,他勉强睁着一只眼,把喉管淤积的血呛出来,冷冷道。
“咳咳,你以为,我没有后手了?”
“江璟,我今天活不了,你也别想出去——”
江璟瞳孔微缩,他看不清温尘做了什么,只听见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巨响,眼睛映出逐渐坍塌的星球,和一架一架被吞没火海的机甲。
萦绕着猩红波光的A区,如同炸开的烟花,只不过一秒不到的功夫彻底消散在宇宙中,融入浩浩星海。
与此同时。
闻恬刚回到家,进门就打开了电视,他这几天时刻关注新闻播报,所以屏幕上第一时间就闪出着装正式的新闻主持人。
长相甜美吐字如吐玉的主持人,正一字一句播报道:“10月17日,下午四点三十分,A区发生重级爆炸,伤亡人员暂时无法统计……”
明明是惨烈的事,却能从主持人声音中听出不明显的几分窃喜。
也是,一群恶贯满盈的坏人死了,那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闻恬却脸色惨白,心跳漏停半拍,如被铁锤抡了一下,眼前晃过一片黑灰。
手抖得厉害,也滑得厉害,闻恬几次抓不住通讯器,最后干脆蹲在地上,呼吸颤抖地给楚院长发消息。
对方似乎在忙,几分钟才打过来,闻恬强忍哽咽地问:“楚、楚院长,江璟……”
对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异样明显,楚院长把通讯器夹在颈间,满目疲惫,他看着眼前失去讯号的光屏,斟酌着说:“救援队已经到A区了,但暂时还找不到有人的生命特征。”
闻恬几乎瞬间被抽去力气,脸色苍白如纸。
江、江璟死了?
这个念头稍微冒出点头,就把闻恬烧得浑身颤抖,他心脏阵阵收缩,血液似乎无法供流,眼前一片片发灰,耳边的嘈杂人语逐渐淡去。
直到快听不见,楚院长的声音蓦地窜进他混沌发昏的脑海——
“等等……”
楚院长面目欣喜地盯着光屏,难忍激动道:“江璟在爆炸前用最后一枚炮火把自己弹开,启动了备用防护罩,救援队已经把他捞回来了!”
第66章、甜O幸福 正文完
江璟眼皮很重,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灵魂似乎在半空中漂浮, 冷眼看着自己奄奄一息的丑态。
四处都是一片黑沉,没有人烟没有喧嚣,他想站起来,手臂四肢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道拉拽着,将他钉在原地。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他只能睁着眼睛不知疲惫地看着这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那种力道渐渐消失,得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
他慢慢睁开眼睛,溃散的视线逐渐聚拢, 眼前映出有色彩的世界。
安静昏沉的病房, 散发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还有一道道“滴滴滴”的仪器声响。
这是哪?
江璟动了动手指, 而后感觉蹭到什么热的东西,掠下眼皮,一张漂亮白皙的脸趴在他手臂旁边, 眼睫安静阖下, 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久。
干涩的嘴唇张合, 做出无声的口型。
……闻恬。
仿佛感知到什么,睡梦中的闻恬蹙了下眉尖,悠悠转醒。
他还有些迷糊,但习惯性睡醒看一眼江璟的状态,他本来没报什么希望, 却正正对上一双平淡漆沉的眼睛。
闻恬愣愣睁大眼, 还有点不敢信似的, 结结巴巴道:“你、你醒了?”
江璟一眨不眨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每一个五官,半晌,挤出嘶哑干裂的一声“嗯”。
“等,等等我!”闻恬吸了吸瞬间发酸的鼻子,忙不迭站起来叫医生。
穿白大褂的医生急匆匆走进来,迈到床边对江璟一阵检查,江璟如同没有生气的人偶,任由他们拉开眼皮用手电筒照射。
半分钟后医生停下,转头看向闻恬,公事公办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来:“各项指标都已经恢复正常了,但是由于是刚醒,他可能说不了太多话也没什么力气,嗜睡、没胃口,这都是正常现象。”
“现在只要等他把身体调养好就行,大概还要住一个月的院,开始只能吃点流食,后期才能吃点正常的饭菜,还有尽量不要让病人有太激烈的情绪波动。”
闻恬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听,点了点头。
医生嘱咐完,关门走出去,只留下病房两个人。
清寂的病房隔音效果良好,一丝杂音都没有,甚至能听到江璟平缓的呼吸声。
江璟微微偏着头,目光投到闻恬身上,他看出闻恬表情不太对。
闻恬坐到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只看了眼江璟苍白瘦削的手臂,刚刚一直强忍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滑过红通通的眼睛,滴到白皙下巴。
江璟躺太久了,瘦了,也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勉强抬起干净手指,擦了擦闻恬下巴的眼泪,“……哭什么?”
只是这么简单一个动作,让闻恬真真切切感觉到江璟醒过来了,眼泪掉得更厉害。
他擦着眼泪,水淋淋的眼睫颤了颤,哽咽地说:“你睡太久了。”
江璟很好耐心地问:“有多久?”
“半、半个月,”闻恬低着脑袋,磕磕巴巴的,蹦豆子似的往外吐字:“我每天,每天都来,但你一次都不睁眼,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可我说了,你也没有反应。”
江璟很缓慢地眨了下眼,想伸手摸一下他的脑袋,却连这个都做不到。
闻恬嘴里一片咸湿的味道,抿了抿唇说:“如果早知道你会这样,那我、我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江璟看了眼他膝盖上快攥出血的手,皱起眉,哑声道:“……宝宝,松手。”
闻恬恍若未闻,那张小而精致的脸晕着薄红,眼泪掉到平直白腻的锁骨,浸湿衣襟。
“裴恩说这是首都星最好的医院,但他们都治不好你,你就是不醒,就是一直睡。”
“他们都说你有可能一辈子就这么躺下去,但是、但是,我不想……”
“我不能没有你,”闻恬声音有些颤抖,微小得几不可闻,“我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郑重其事的剖白,却让江璟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注视闻恬良久,撑起略显清瘦的上半身,毫无血色的嘴唇靠近,很轻地碰了下闻恬的额角,沙哑道。
“以后不会了,我会一直在。”
……
江璟毕竟是战功赫赫的上将,联邦对他很够意思,给他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看护、最好的饮食,没让他受饿过。
楚院长和裴恩经常来看望他,来了就跟他说说首都星的近况,汇报些简单的工作,除此之外,还经常有些江璟救过的人来看望他。
上午两拨下午三拨的,几乎没停过,病房里的水果篮和鲜花都快塞不下了,闻恬要经常看看有没有坏的,还要被一些闹腾的孩子拉去玩,忙得不行。
日子热热闹闹的不算无聊。
就这么安稳平静地到了江璟出院那天。
江璟没让裴恩接送,说要带闻恬去个地方。
闻恬觉得他伤还没好,让他先回家以后再去,江璟却很犟,说必须带他去,闻恬拿他没办法,被他半推半就挤上了车。
车子最后在一处墓园停下。
看得出经常有人打理,小道干干净净,连秋叶都没有,大树荫蔽,温和微燥的阳光洒漏下来,照暖万顷土地。
闻恬被江璟牵着手,舔了下唇,莫名觉得心跳有些快,“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江璟侧过眼,轻声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五分钟后,两人停到两块墓碑前。
江璟难得表情有些不自然,喉结滚了滚,说:“去抓温尘之前,问了些人,把伯父伯母安置到这里了。这里清净,还常有人打扫,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
闻恬眼眶酸涩,心脏一胀一缩的,张口却又忘言,良久才小声说道。
“……一定会喜欢的。”
墓碑毫无灰尘,摆着几束白花,上面一笔一划刻出几个字,刚好构成他最惦念的两个人。
闻故,乔澜辞。
活的人在一起了,死的人也没分开。
真好。
他的一生荒唐、不幸、可笑,但最后都能归于平静。
再好不过了。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很舍不得,但是还是要说,完结啦。
我看到宝子们评论啦,其实读心没忘,只是感觉后面剧情用不上,强加怪尴尬的,文案后部分本来要写到番外,但没什么灵感先算辽。
下一本是小可怜炮灰,应该是十二月开,哪天还没想好,番外可能有,可能没有。
最后亲亲宝子们,给大家发红包,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