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京的守卫向来森严, 城门由于每日有大量的人进出,更是严格把控。
但这次的野匪却能够装成商户混进来,一辆辆马车里装得全是火油和锋利的刀剑, 说不是皇帝的授意,温梨笙根本不信。
她知道这个皇帝心狠手辣,却没想到竟会如此无情, 皇城脚下生活的无辜百姓都平白遭此横祸,只为了将谢潇南外调。
分明是温暖的三月天,她却感觉心里寒冷无比。
有这样的君王,大梁如何能昌盛安宁?
谢潇南一大早就出了门, 前往城郊查看情况, 温梨笙就在前院处的凉亭等着,接近晌午他才回来, 面色凝重,眉间带着隐隐怒气。
温梨笙匆忙迎上去, 老远他就听到了脚步声,侧头看来的时候停下了脚步,驱散身后跟着一众随从。
等她走到跟前, 谢潇南沉重的神色缓和许多, 眉眼浮上柔色, “怎么等在这里, 是不是在府中觉得乏味?”
温梨笙轻轻摇头, “我听他们说你接了圣旨,要出城剿匪。”
谢潇南顿了一下, “你随我来。”
他带着温梨笙走去后院, 进了温浦长的庭院。
庭院中颇为安静, 没有霍阳和沈嘉清的吵闹声, 只有温浦长一个人站在院中,负着手看着树,不知在沉思什么,两人都走到背后了还没查觉。
“爹。”温梨笙出声叫了一下。
温浦长这才被吓到,惊得回头看,见是谢潇南来了,忙躬身行礼,急急忙忙问:“世子刚从城郊回来?那边的情况如何?”
谢潇南说起此事,眸色凝重,沉甸甸的:“不大好,衙门粗略地统计过,祸及的家庭至少有十七八,有幸存者但是不多,几乎满地都是尸体,房屋被全部烧毁。”
温浦长连连叹息,“竟能如此狠心。”
他面上有着努力掩藏的忧伤,温梨笙看了有些心疼。
她爹就是典型的读书人,有一副菩萨心肠,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否则也不会在大年夜的时候把贺祝元带到家里来。
如今奚京出了这样的事,他连现场都没去看,可见是有多不忍心。
谢潇南沉一口气,缓缓道:“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当初先帝驾崩之际,他便是如此伙同山匪对百里之外的丰城屠杀,当时死了上千之人,整座城池险些沦陷,是慎王自请带兵前去剿匪,耗时半年才回京,回来之时大局已定。”
温梨笙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当初帝位之争,大部分朝臣都向着慎王,可偏偏重要关头丰城发生山匪进城大肆屠杀百姓的事,先帝病重,昏在床榻上不省人事,朝政无人把持,慎王便在时候自请前去剿匪,耗时半年的时间清剿山匪,再回京时先帝驾崩,他兄长便拿着传位遗诏继位。
即便是朝臣再反对,遗诏却是实打实的,登基大典过后,慎王就陆续上交了所有权利,做了个闲散王爷。
这王位该是谁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梁帝故技重施想将谢潇南外调,恐怕是想暂时缓解京城中的压力,且想在柳镇对谢潇南下手,此程一去必是凶险万分。
但圣旨已经降下,谢潇南在计划动手之前,必须遵旨,不能给梁帝任何降罪谢家的理由。
谢潇南便说道:“明日我便带兵出城,谢府会加一层侍卫防守,在我没有回城之前,你们千万不要出谢府一步。”
温梨笙没忍住道:“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谢潇南偏头,冲她微微笑了一下,“无须担心我。”
温梨笙叹一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莫说是他此去柳镇前路凶险,极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即便是他手上划伤一道,她心里都是很难受的。
但这场博弈已经开始,参与其中的人哪有能全身而退的,谢潇南从始至终终都目标明确,谢岑不在,他也能独挑大梁。
不管前世的那些事会不会发生,谢潇南都会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少年世子,成长为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男人。
温浦长一向对谢潇南恭敬有加,眼下却露出长辈的一丝慈爱来,拍了拍谢潇南的肩膀,“好样的。”
这声夸赞让谢潇南唇角染上笑意。
温浦长接着道:“世子且放心去,我定会看管着他们在府中好生待着,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谢潇南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温梨笙转头看了一眼院子,疑惑问:“沈嘉清和霍阳呢?”
“他两个一大早就在院中吵闹,我将他们赶回房间习字念书去了。”温浦长道。
谢潇南就道:“我此番来,是想借用一下沈嘉清。”
温梨笙听到这话忍不住想笑,什么时候沈嘉清也能被“借用”了?
不过他思虑也算周到,沈嘉清空有一身剑术,整日却只在府上爬树翻墙,着实浪费了,如今出城剿匪正可以发挥沈嘉清拿手本领。
温浦长听后当即起身将埋头苦读的沈嘉清喊出来。
沈嘉清一听说要随谢潇南一同出城,当即高兴得恨不得当场后空翻,在府中闲了那么多日子,他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哪哪都是痒的,老早就想大干一场了。
且还是能跟谢潇南一起出城,在他看来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砸在脸上的好事,恨不得像个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
谢潇南叮嘱了两句,而后带着沈嘉清离开。
温梨笙就留在温浦长的庭院中吃了午饭,还与霍阳在院中耍了会儿剑,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临近傍晚,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春风清凉温和,卷着谢潇南院前的杏花飘到她面前来,被她一把抓住,然后又挥手扬出去,细碎的花瓣重新卷入风中。
残阳悬挂与西边天际,将天空染红了一片,这种场景在沂关郡随处可见,到了奚京却只能站得高高的才能瞧见。
先前她爹在温家祠堂痛哭流涕的时候,温梨笙曾拍胸脯保证日后绝对会寻个顶顶有出息的女婿,让温家倍有面子,也在与她爹斗嘴的时候曾说:“爹你若是争气些,挣个一品的朝廷大官当,说不定也有机会与景安侯结交呢!”
本是父女俩之间斗嘴的玩笑话,却没想到后来她爹真的官拜丞相,成为居于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官,而她也成为后宫唯一的娘娘,给温家找了个皇帝女婿,倍有面子。
但也因为此,她后来再没有机会回过那个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北境,也不知道沂关郡的那些经常咒骂她爹大贪官大昏官,官路走不远的人得知她爹成为当朝丞相后会有如何反应,背地里编排她行如恶霸,将来定无人敢娶的人得知她成为当朝贵妃后又有何说法。
她愿意为了谢潇南留在这处处高墙的繁华奚京,但她心中还是选择自小长大的沂关郡。
“温梨笙。”
底下传来一声轻唤,打断她的思绪,温梨笙低头看去,就见谢潇南站在墙边仰头看她,“下来。”
温梨笙就顺着墙边的树爬下来,整了整衣裙站到他面前,“世子手上的事都忙完了吗?明日出城的话,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吧。”
谢潇南道:“忙里偷闲,来看看你。”
温梨笙一下扑到他怀里,却因为有些用力从而脑袋撞到他的胸膛上,只听“铛”地一声,她脑门上顿时传来剧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往后退了一步捂着脑门,小脸都皱成一团。
谢潇南没忍住笑了,抬手按在她脑门上轻揉着。
温梨笙就摸上他的心口,“什么东西啊?那么硬。”
结果摸出一块铁制令牌。
温梨笙大为吃惊,“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谋杀我的?”
谢潇南压不下嘴角的笑,只道:“我也没想到你会一头撞进我怀中。”
像一只被激怒的牛崽,直直地冲过来,而他也一时忘记怀中装的有东西。
揉过之后一松手,她脑门上就红了一片,在白色的肌肤上极为明显,谢潇南有些心疼地俯头亲了两口,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过会儿就不痛了。”
温梨笙将手中的铁令牌翻看,见上面刻着一个谢字,猜想这东西应该是进宫所用的,就问:“你是刚从皇宫出来吗?”
谢潇南点头,“皇帝又催了我一道,要我明日一早就要出城。”
温梨笙叹口气,“他真是急得不行了。”
谢潇南揉揉她的发,墨染的眼眸仿佛印着天际的无边红霞,静静看了她许久,而后才说:“我最放不下的还是你。”
温梨笙心头一跳,见他目光直白,不由耳根染上红意,“我哪都不会去的。”
谢潇南没应声,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有一瞬的犹豫,最后没说。
只是用手指捏了捏她有些红的耳垂,叮嘱道:“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话是我对你说才对吧?”温梨笙反问。
现在真正面临着危险的人,是谢潇南才对,也不知道侯爷如今在什么位置,几天的路程只怕也到了几百里之外了。
谢潇南低声笑了下,而后手指勾着她脖子上的线,将那个白玉小虎勾出来,捏在指尖凝眸看了一会儿,最后道:“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温梨笙点头。
两人都没再说话,这仿佛是一场离别,但又不算,在这大片的沉静之中,温梨笙感受到了谢潇南隐晦的担心与不舍。
正如他所说,他着实是放不下她。
但温梨笙不想成为他的牵绊和拖累,让他在行事上束手束脚,她拍拍胸脯道:“世子爷,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这就是对我莫大的不信任,我是什么人啊?嗯?”
谢潇南看着她,想了想说:“你是沂关郡头号不学无术,招猫逗狗的闲人。”
温梨笙也阴阳起来,鼓掌道:“谢公子说话可真中听呢!简直就是对我最高的赞誉。”
谢潇南笑出了声,捏了捏她的脸,“那你说你是什么人?”
温梨笙仰起头,颇是骄傲道:“我乃是沂关郡第一小恶霸是也,上到八十岁老头,下到三岁的孩童,没有不怕我的,我这种人还能遭人欺负?”
谢潇南就捏着她的脸晃起来,“欺负人就这么骄傲吗?”
“这世道不就是你欺负我,我欺负你吗?”温梨笙被捏着脸,说话游戏含糊不清,但气势却丝毫不减,“只要我够凶够横,就不会有人敢欺负我。”
谢潇南:“对,你说得对。”
说话时是满脸的纵容。
两人说着,天色就暗下来,谢潇南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是以要准备的事很多,最多也就偷闲与她说一会儿话,最后叮嘱了她两句才离开。
温梨笙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敛,叹出一口气来。
前世的谢潇南用鲜血白骨筑成长阶,几乎失去了所有东西,拼得一身伤痕才将皇帝落下龙椅,那胜利来之极其不易。
今世所有的事都还没发生,结局犹未可知。
温梨笙回去洗漱之后,辗转到半夜都未睡着,本想等着早起去送一送谢潇南出城的,但却因为睡得晚第二日没能起来,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谢潇南带着沈嘉清已经出城去,谢府一下走了两个男主人,顿时变得空荡安静起来。
鱼桂说道:“世子今早来过。”
温梨笙诧异道:“你知道,为何不叫醒我?”
“世子不让,想要小姐多睡一会儿。”鱼桂指了指窗子道:“他在此处站了好一会儿,就走了。”
温梨笙走到他站的位置,发现窗扣上别了一束淡黄色的杏花枝,绽放得极其美丽,彰显着春日里的蓬勃气息。
温梨笙将杏花枝拿下放在掌心中,就好像牵着谢潇南的手一样,心中荡开一层层涟漪。
这个平日里正正经经不苟言笑的少年,也会在朝阳初升之时折下初开的杏花,静静地站在她窗前许久,最后留下沾染着春天气息的花枝。
那是独属于谢潇南的温柔。
她鼻子一酸,竟突然想落泪,于是转身进了房中去洗了把脸。
沈嘉清也走了,景安侯府一下就冷清很多,温梨笙闲着无事除了找霍阳玩之外,还要去找唐妍,陪她说说话聊聊天,或者拿沂关郡的事吹牛,一晃就三四天过去。
本以为剩下的日子,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谢府中,等着谢潇南回来就好,不会有什么麻烦,却不想在第五日的午后,宫中来了人,要传唤温浦长进宫。
温梨笙当时正在院中与温浦长聊天,消息传来的时候,温浦长脸色一变,她心中也咯噔一下。
温浦长要她留在院中,自己跟着下人前往前院的大门处,但温梨笙怎么可能就这样待着,自然要跟着过去。
就见门口站着宫里的掌事太监,正带着一群人候在门口处,面上带着假模假样的笑。
温梨笙一见是太监来宣她爹进宫,就知道这事不简单。
太监是皇帝的亲信,这就表明宣她爹进宫这道旨意未经任何人之手,直接宣下来,也就是说若她爹现在进宫,是没有人知道的。
温梨笙终于想明白此前谢潇南说放不下她时脸上那股犹豫的神色是为什么了,他担心的正是皇帝对谢府里的他们下手。
正如他所担心的,皇帝派人来宣她爹进宫,肯定别有它意。
谢潇南在府中也留了人,见状纷纷围上来,若是这太监下令抢人,他们就会动手。
但眼下正是博弈的关键时刻,决不能给皇帝任何降罪谢家的机会,温梨笙知道,温浦长自然也心知肚明,于是打算虽太监进宫。
温梨笙道:“我也要去!”
温浦长瞪她一眼,怒道:“胡闹!这里哪有你的事,回去!”
温梨笙却不理他,对掌事太监道:“公公,把我也带进宫去吧。”
那公公撩起眼皮,一副极为怠慢的样子,上下瞅了瞅温梨笙道:“小丫头,你当皇宫是你家后院,想进就进?”
温浦长也将她往后推了推,站在她身前笑道:“公公,我这女儿不懂事,你不用搭理她,我随你进宫就是。”
温梨笙却道:“多带一个人又没什么!我与我爹感情深厚密不可分,他去哪我就去哪!”
掌事公公轻哼一声,眼珠子在她身上打转,“温大人确实不大会教育孩子呢,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了,倒连路边的小狗教养好都没有。”
温梨笙一听,当即炸毛,抡起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老太监的脸上,骂骂咧咧,“你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吃我一拳!”
这一拳出得又快又狠,连温浦长都没来得及阻拦,老太监也压根躲闪不开,硬生生接了这一下,当即哎哟一声惨嚎,往后退了好几下,被他身后的人匆忙扶住。
“你、你!”老太监捂着脸,只觉得左脸颊到鼻子那一处疼得厉害,脸上的肉都止不住的抽搐,差点让她这一拳给当场打晕,气得连话都说不好。
“笙儿!”温浦长责怪地低喝她一声,“快回后院去。”
温梨笙却指着老太监,龇牙咧嘴的威胁道:“我说了我也要去皇宫,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不带着我,我今儿就在谢府门口把你打死!”
打小就跟着梁帝,在宫中呼风喝雨的掌事太监何时受过这般威胁,眼看着面前这个娇俏的姑娘一下化身地痞恶霸似的,那小小的白嫩拳头,打出来的力道也极是惊人,当即就把老太监给震住了。
“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太监尖声叫道。
温梨笙冷哼一声,“你跑到谢府门口来辱骂我,我打你怎么了?”
“我何时辱骂你了?”
“你说我连路边的狗都不如,这不是辱骂?”
老太监被一噎,想到他方才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虽说他在宫中地位高,极得皇帝的倚仗,但到底也是奴才,眼前这姑娘虽是几品小官的郡守之女,却堂而皇之地住在谢府中,听说前段时间还把上官家的商铺给砸了,想来也是个不得了的主子,若真是如此计较起来,再厉害的奴才也是奴才,再小的主子也是主子。
老太监忍了忍怒气,说道:“既然温小姐想要进宫,那边一同进去吧,届时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也别怪奴才没提醒。”
“不需要你这老东西提醒。”温梨笙不屑道。
温浦长有些着急,对太监道:“公公,皇上宣的是我,我一人进宫便可,与我女儿有何干系?”
老太监气道:“你们父女俩到底想怎么样?”
温梨笙却拉了一下温浦长的衣袖,“爹,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方法。”
温浦长哪能信她的话,沉着脸对老太监道:“公公莫搭理她,我们走就是。”
温梨笙一见她爹那里完全劝不通,眼下看他们要走,当即也急了,撸起袖子一下蹦得老高,“老东西,站住!”
大喊之后,抓着老太监的头发就揍起来,挥舞着拳头往他脸上打,片刻工夫几圈就落在脸上身上,老太监大声哀嚎起来。
温浦长吓了个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去拉,等拉开的时候,老太监已经挨了好几拳,鼻子流出两条温热的鼻血,温梨笙见状心说这下你还能不带我进宫?
老太监用手一抹登时尖叫起来,披头散发气到癫狂,彻底撕破脸,指着温梨笙道:“把这个煞星死丫头给我一同带进宫,我定要她好看!”
温浦长哎哎喊了两声,老太监身后的侍卫却上前,左右架着父女俩上了马车。
温浦长又气又急,责怪她,“你跟来做什么!”
“爹,你且放心吧,我决不能让你自己进宫。”温梨笙道:“我有办法的。”
温浦长面上的担忧之色丝毫不减,路上几次试图与侍卫,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就这样一路被拉进了皇宫之中,通过层层城门护卫,往深宫之处而去。
这皇宫温梨笙也很熟悉,前世没少在这其中转着玩,确实是非常大的,要想从里到外都走一遍,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富丽堂皇极尽奢靡。
马车一路行入深宫,停在一处高门大殿之外,老太监糊着一脸的鼻血沉着脸色在马车外头站着:“二位,请下来吧。”
温浦长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面色极为难看,下马车前叮嘱了一句让温梨笙紧紧跟着他,便下车带着她往大殿内去。
这大殿约莫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刚进殿内就被金碧辉煌的柱子闪了眼睛,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比寻常百姓的要高大太多,头顶上是绚丽的壁画,一条遨游在云层中的神龙盘旋着,压迫感极强。
温浦长一进门就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温梨笙却仰着头盯着壁画,一边往前走一边看。
皇宫中大部分常用的宫殿她都去过,有时候是自己去玩,有时候是谢潇南带着。
这个宫殿她有印象,后来被谢潇南下令翻新过,头顶上的这副神龙游云壁画全数被铲去,换成了奚京百景图,从屋顶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墙壁上,用时两个月才完工,绚丽至极。
跟着太监走到内殿时,就看到屋子的最里面垂着明黄色的帷帐,自顶上吊着垂下来,垂在地上,帷帐后头隐约看到一张案桌,一人坐在桌后,身影模糊。
殿中泛着阴冷的气息。
太监走到前面跪在地上,“皇上,人带进来了。”
温浦长也赶忙撩袍跪地,温梨笙也跟着她跪下,在地上磕了个头行礼。
须臾,死寂的大殿里传来咳嗽的声音,身旁的太监宫女连忙动身,奉上热茶。
那不是普通的咳嗽,好像是一种将胸腔里的东西全部都要咳出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血的咳嗽声,带着濒死的气息。
正如外界传闻,皇帝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声咳嗽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温梨笙都觉得那帷帐后的人随时都要驾崩的时候,才缓缓停下,尽显疲态的沙哑声音传来:“朕只让你带一人进来,你就是这般办的事?”
这声音没有什么欺负,却含着森冷的杀意,太监吓得当场磕头道:“皇上,不是奴才办事失利,是这丫头站在谢府门口大闹,非要跟着一起进宫来,若是奴才不带她,她就说要把奴才打死在谢府门口,奴才实在是害怕此事闹得别人也知,万般无奈之下才将人带进来的。”
皇帝又闷咳了两下,“当真如此?”
温浦长立即磕了一下头,高声道:“皇上,此乃下官教女无方,导致她性子跳脱,听闻下官要进宫来,她也想瞻仰一下皇宫的巍峨,并没有对掌事公公动手。”
这直接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太监鼻子边还糊着一圈血。
但眼下在皇帝面前,也不好争执,老太监只好先忍下一口气。
静了片刻,皇帝才道:“让着丫头抬起头我看看。”
温梨笙听闻便直起身,将脸扬起来。
“你就是先前砸了上官家铺子的那个丫头?”
“回皇上,正是民女。”
“此番进宫是为何?”皇帝的声音一直平缓,完全品不出喜怒。
温梨笙也面色如常,自看不出半分怯色,虽是跪着的,但腰身板正,甚至抬眼直直地看向帷帐之后的人,清脆的声音道:“民女自然是为了皇上而来。”
“为了朕?”
“不错。”温梨笙说:“那活人棺的黑粉菌入药,是不是对皇上的病症半点用处都没有?”
温浦长脸色剧变,吓得魂飞魄散,“笙儿,莫要胡言乱语。”
皇帝没有出声回应,也没有阻止她继续说。
她便接着道:“皇上想以大梁国土做五行献祭阵法,从各处暗布下活人棺获取黑粉菌,但从一开始这想法就是错的,所以那些黑粉菌毫无用处,对皇上的病情自然也不会有帮助。”
温浦长惊得拉了她一把,“还不住嘴!”
却听得皇帝咳嗽一声,疲惫的声音响起,“来人,将温大人带下去暂时歇息。”
第102章
前世谢潇南称帝之后, 将梁帝所留下的东西全部检查整理了一番,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摸清楚他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以及启用活人棺的目的。
当初先帝派许清川前往北境取得秘术之后让人送回奚京, 先帝查阅之后却得知这样的阴邪之术会残害很多生人性命,便命人暗地里将记载此术的书籍销毁。
但当初负责销毁书籍的太监听说这秘术有起死回生,可令人长生不老之功效, 便动了贪心,将书藏了起来。
这太监,就是如今梁帝器重的那个,挨了温梨笙一顿痛揍的老太监, 名唤袁利。
后来梁帝长大, 因早产身子骨本就弱,加之打猎的时候曾跌落山崖九死一生, 虽后来被救回,但身子亏损得极为厉害, 落下了很严重的病根,只要天气稍稍一冷,就开始费命地咳嗽。
很多年来, 他一直寻求名医, 找寻治病的方法, 但仍没有什么成效, 直到他继位之后的第四年, 病症突然加重,犯病时只觉得生不如死, 躺在床榻上浑浑噩噩意识混沌, 感觉下一刻就要被阴兵勾了魂似的。
人对死亡的恐惧总是超出想象的, 那回病犯了之后, 梁帝意识到在这样下去,他真的活不长了,于是便翻出了那本邪术,开始钻研,按照上面所记录的方法派人去试验,结果真的从活人棺中得到了黑粉菌。
黑粉菌入药之后,经过三道试吃工序,确认无毒无害之后他才吃,吃完第二日就能够下榻了。
梁帝仿佛看到了再生的希望,若是真如传言中所说,这黑粉菌入药能够使人吃了之后百病皆除,长生不老,那他的江山与权利就能永固,面对如此大的诱惑,他再也等不及,派人前往各地暗处设下献祭阵法。
可想而知这些黑粉菌自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梁帝的病情又开始加重,情急之下他苦心钻研,最终发现光是靠黑粉菌是不行的,要确认与之想搭配的药方正确,还要将献祭阵法完善,于是他将大梁国土作为地基,在其中推算了五行之地,东西南北各一处,当中便是奚京。
期间诸多医师也尝试过成百上千次的换药,但见效甚微,也因为梁帝屡屡吃这些药导致身体越发差了,直到建宁六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这才着急了些,加大了黑粉菌的获取量,导致这事一下子被捅了出来,频频有各地官员上奏,但全都被梁帝压了下来。
随后就是派谢潇南前往北境处理二十年前埋下的网,却在谢潇南呈上的信息中看到他已经得知北境的诺楼国有一种活人棺秘术,自请留在北境继续调查此事。
梁帝怕这件事被谢潇南顺藤摸瓜给查出来,且加上早有动谢家的心思,于是开始实施计划,先是委任谢岑出征,再安排人将他杀害于北境,谢潇南得到消息之后迅速赶回奚京,救父心切的他没搞清楚真相再次前往北境。
本来计划好的援兵因为梁帝的授意停留在距离北境百里之外的城池中,这才将谢潇南逼上了绝路。
其后就是谢庚察知这些事,开始计划谋反之事,但最后失败了,梁帝降罪谢家,将谢家一并革职抄斩,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无一人存活,连带着慎王也被他所害。
这些事便是谢潇南未曾触摸的真相,在梁帝留下的记录中才全面得知,哪怕是谢潇南当初没有查到活人棺的事,谢家也没有存活的余地。
抄了谢家是迟早的事。
谢家世代忠国忠君,却被扣上反贼的帽子,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温梨笙当初也将这些梁帝亲手写下的书籍看了很多遍,书中寥寥几笔,就概括了谢家的落没,生命的消逝。
温梨笙知晓这些事,也清楚除了梁帝之外,没人能够清楚他的想法,所以她完全能够与皇帝对峙。
宫殿内依旧安静,梁帝似乎动了一下,喝了一口热茶,很久之后才出声,“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温梨笙便说道:“皇上可曾听过‘神明降世,普度众生’这一说法?”
“你觉得朕会相信那些鬼神之说?”梁帝的声音往下沉。
“皇上不信?”温梨笙疑惑道:“那素闻世人都说皇上乃是九五之尊,身上有龙气,可压一切邪祟,这说法皇上也不信吗?”
梁帝明显因为她的话顿了一下,片刻后道:“这自然是真的。”
“这世间阴阳两极,相生相克,既有邪祟,便有神仙,皇上怎可不信呢?”温梨笙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慢,并不是那种迫切的劝说皇帝去相信,而是仿佛将真相娓娓道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朕只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皇上莫急,听我慢慢说。”温梨笙道:“古时传言,当天下动荡不安,浩劫将至之时,会有神明降下神迹,选中凡间一人赐予不凡神力,助天下民生渡过此劫。”
皇帝听后笑起来,笑声仿佛枯竭的老树皮,发出刺耳沙哑的声音,笑着笑着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在大殿四处回荡。
温梨笙不急不缓,等着他咳完,反问:“皇上又不信?”
皇帝平息之后,声音阴森,“简直荒谬至极,你当真以为你糊弄玄虚就能让朕轻信于你?”
“建宁四年三月,你突然吐血不止倒地昏厥,御医灌了很多药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五月,你再发恶疾,卧床七日,身体好转些许后你翻出了诺楼古术,钻研活人棺的用法,腊月,你得到第一批用活人棺种出的黑粉菌所制之药,隔日便能下榻行走,这才扩大了取药范围……”
“嘭!”一声巨响,打断了温梨笙的话,是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
她弯腰磕了个头。
皇帝噌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殿中宫人立马跪在地上将头埋低,没人敢出声。
他撑着桌子掀开帷帐,踉跄走出来,“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温梨笙慢慢直起身,说道:“没有人告诉民女。”
她终于看到这个将大梁搅得腥风血雨的皇帝,他脸色苍白如纸,如经年不晒太阳的那种病态之白,瘦弱的身体几乎撑不起这身明黄色的龙袍,撑在桌子上的手也瘦得骨节突出,俨然一副将死之相。
像是那种,挨沈嘉清一拳,就当场去世的人。
皇帝冷笑一声,“小丫头,你可知道上一个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的人,如今坟头草有多高了?”
温梨笙面色平静,“皇上想杀民女,比碾死一只蚂蚁都简单,民女不敢胡言乱语。”
“那朕问你,你方才所说的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皇帝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的声音发出强烈的威压,宫殿中的宫人身子几乎贴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温梨笙紧握着拳头,手心也出了细汗,只觉得他的眼睛如毒蛇般阴冷,但声音还是沉静的,“民女年幼虽父回到北境,在沂关郡长大,这是头一次踏入奚京,相识之人也是有景安侯世子。”
皇帝听闻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呵,好生聪明的丫头。”
几乎是一瞬间,她松了一口气,绷直的背也有少许的放松,她知道皇帝已经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
胡扯了那么多,温梨笙压根就不是想要皇帝信任那些神迹之类的鬼话,这皇帝如此心狠手辣,疑神疑鬼,自然不可能轻信任何人,仍凭她把话编出一朵花来,只要不是神仙亲自出现在皇帝面前,他都不会相信。
温梨笙要的,只是让皇帝知道,她和她爹的利用价值。
从她听说皇帝宣温浦长进宫时,温梨笙就知道,她必须要跟着一起去。
皇帝此番的目的,无非就是知晓谢家都是重情重义的忠义之人,以此来挟持温浦长,为自己添一条后路。
若非是因为谢潇南的母亲唐妍娘家势力浑厚,在岭南一带颇有威望,谢家未扳倒之前,皇帝不敢轻易招惹这个麻烦,也不想落得个欺辱女人的骂名,也不会选择温浦长。
但温梨笙也深知他爹是何等死脑筋之人,有着不屈的文人风骨,舍身的忠臣之义,只怕宁愿撞柱自尽,也不愿成为谢家的拖累。
所以为了保住他爹的性命,她必须跟进来。
温梨笙虽嘴上对皇帝说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些事,但她自幼长在沂关郡,唯一认识的奚京人又只有谢潇南,那么皇帝轻而易举就能想到她的消息可能是从谢家那里听来的。
如此机密之事,她都能从谢潇南的口中听来,加之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谢府,皇帝定然也听说了这些事,必然会明白她和温浦长对谢家的重要性。
让皇帝觉得,挟持了她和温浦长,就等同于拿捏了谢家的命脉,就不会轻易杀了他们。
皇帝懂了她的意思,所以才夸她是个聪明丫头。
如此一来,温梨笙和她爹的性命,则暂时保住了。
皇帝用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打量她几眼,而后摆摆手,像是极为疲惫,“带下去。”
随后就有侍卫走上前来,将温梨笙从地上加起,而后拉出了大殿,出门的时候,还听见身后皇帝传来的要死要活的咳嗽声。
温梨笙心想,就算是别人不反,这皇帝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吧?
她被带着走了一段路,而后推进一处小偏殿,殿中温浦长正急得来回踱步,见她被推进来后连忙迎上来,满脸怒气,刚要开口,温梨笙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小声道:“嘘——爹,什么都别说,当心隔墙有耳。”
温浦长愣了一下,而后拉着她往里走了好些步,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墙处,才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
温梨笙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爹,你放宽心,我有分寸的,你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吗?”
一说温浦长就要急眼,“你方才在殿中说的那句话,有多少个脑袋够你砍的?”
温梨笙啧声道:“爹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皇上不分是非似的,咱们皇上是千古明君,仁慈明事理,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句话砍我的头呢!”
温浦长快被她这张嘴给气死了,一时间无法辩驳,只得用力扯了扯她的脸,温梨笙吃痛叫了一声,捂着脸朝旁边退了退。
嘴上却还是说:“爹放心好了,等皇上查明了真相,定然会放咱们出去的。”
温浦长看她这样就觉得十分欠揍,于是举着手追她,温梨笙就绕着殿中的柱子跑,跑了好几圈,温浦长终于累了,扶着柱子喘气,温梨笙就从柱子后面露出脑袋,笑嘻嘻道:“年纪大了适当的运动能强身健体。”
温浦长再气也追不动了,毫无形象地扶着柱子坐下来,指着她道:“你个小混球,且先等我休息会儿,别让我抓到你。”
温梨笙笑了笑,目光移至面前的主子上时,忽然发现这上面雕刻着一种长尾巴的四脚瑞兽,似乎是麒麟,瑞兽的尾巴到身上的各处毛发都呈突起状,摸上去凹凸不平,沿着柱子往上看,瑞兽的头处便挨着极高的顶上那几根交错纵横的房梁,方方正正的,因为有些高所以大半都隐在暗色之中。
温梨笙忽而心生一计。
她用手在突出的瑞兽上摸了摸,而后撸起袖子开始抓着突起的部分攀爬,试探着将脚踩在凹凸之处。
由于她自小爬树,对爬这种东西相当熟练,因着有落脚的地方,所以即便柱子很直,她爬起来也并不费劲,动作间小心翼翼,最后成功爬上了顶处,拽着瑞兽的两只利角往上一撑,就成功翻到房梁之上。
此事温浦长也休息好了,站起来打算再追温梨笙几圈时,一转头却发现她人不见了。
这偌大的偏殿里,一眼扫过去几乎就能看个清楚,根本藏不了人,但他还是左右转了两圈,发现温梨笙是真的在殿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这才有些慌张:“小混球?”
忽而头顶上传来异动,“爹,爹——”
温浦长疑惑地抬头,就见高高的房梁之上,温梨笙露出半个身子冲他摆手。
他当场给吓了个魂飞魄散,高举双手跑到她的下方,“你干什么……”
“嘘嘘嘘!”温梨笙连忙制止他的声音,而后动作小心地从柱子上慢慢往下爬,温浦长吓得在下边举着双臂左右晃着,生怕她不小心掉下来。
但她却稳稳当当地爬下来,站到他面前,说道:“爹,我发现这个房梁能藏人。”
“这太危险了,你方才万一要是从上面摔下来,能不能保住命都两说!”温浦长责怪道。
温梨笙压低声音,轻声说:“眼下咱们脖子上本来就悬着刀,世子即便是能在几日之内赶回来,咱们到时候也会被当做把柄给挟持,皇帝是胜是负,我们都难逃一死。”
温浦长又何尝不知道,他沉下眉眼,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了一截绳子,“我本计划着悬梁,却没想到这里的房梁都这么高,绳子完全挂不上去……”
“我就知道!”温梨笙一把夺过绳子,没收。
温浦长没有说话,也没有将绳子抢回来。
原本他是如此计划的,若是他自己一人进宫,为了不成为限制谢家的拖累,他自当了却这条不值钱的命,为了江山永固,盛世长存,当然是值得的。
但如今他这个女儿跟了进来,他自然不可能再寻死。
他坐下来,冲温梨笙摆摆手,示意她也坐下。
温梨笙就坐在他身边,肩膀倚着父亲的臂膀,听他缓声道:“明日就是四月二十七日。”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父女俩用极小的声音交谈着。
温浦长没说,只拿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个字,反复写了好几遍,温梨笙才认出,那是一个“反”字。
她当即明白,这有可能表示的是谢家制定的计划日,就是明天。
但若是时间这么赶的话,就表明谢岑应当没有真的前往北境,谢潇南也会在今明两日回京,其他的人也都已安排妥当,也就代表着明日就是她和她爹决定生死之日。
温梨笙左思右想,觉得此事没有别的办法,唯有躲到房梁上去,于是拉着温浦长站起来,“爹,你来试试,爬这个柱子。”
温浦长立即挣扎起来,“这不成,我指定爬不上去,到时候一把老骨头都给摔散了。”
“摔散了我给你拾起来,你先试试能不能爬!”温梨笙道:“只要爬上去躲起来,他们找不到我们,咱们就不会落在他们手中,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温浦长看了一眼这根被瑞兽整个盘绕的柱子,一直延伸到顶处,这样高的距离,他光是想想就打悚。
爬肯定是能爬的,方才温梨笙已经试过了,可以安然无恙的爬上去再下来,但温浦长觉得自己不行,他压根就没爬过这种直溜溜的东西。
温梨笙却把绳子拿出来,绑在他的手上,“你往上爬一步,就用绳子挂在上一个凸起的地方,以此借力,我在下头接着你,肯定没问题的!”
温浦长还是不愿,却听温梨笙道:“爹,你不试试,还真想落在皇帝手中,成为谢家的拖累吗?”
一听如此,他心中的怯意也退了大半,咬了咬牙发着股狠劲儿,将绳捏在手上,然后按着温梨笙的指使往上攀爬。
踩着瑞兽的尾巴往上,其实若是每次落脚落在正确的地方,并不难爬,就是比较考验心里和臂力。
偏偏温浦长的心理不大过关,他往上爬了一截,往下看时,只觉得离地面老远,心理防线崩溃,双腿剧烈的颤抖起来,最后一个失手从上面滑下来。
其实爬得并不高,只是温浦长太害怕了,所以才觉得很高。
摔下来的时候,温梨笙高举着双手接他,两个人摔倒地上,却没受什么伤,但都哀嚎起来。
门外的守卫一下子听到了动静,砰地一声推开门,恶声恶气地走进来,“干什么干什么?!还不消停点?”
温浦长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
温梨笙立马坐起来,哭喊道:“爹啊,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你千万莫寻死——”
侍卫走进来一瞧,果然见温浦长手里捏着根绳子,立即动手抢了过去,警告道:“老实点,否则有你们遭罪的时候!”
温梨笙呜呜咽咽的点头,见侍卫转身出去,带上了门,才停下来哭声,叹道:“爹胆子也太小了,才爬那么一点点就吓得不行,这下好了吧,绳子也被收走了。”
温浦长从地上坐起来,只觉得双腿还在打着摆子,连忙将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等满天神佛给念了一边,说道:“把我抓走吧,我再也不爬了,再也不爬了……”
第103章
在偏殿中被关着的时候是很无趣的, 温梨笙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往上看去头顶是一片昏暗。
这个宫殿虽然不算大,但因为屋顶高所以看上去也颇为广阔, 殿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几根大柱子,两边的门窗也守着侍卫, 全方位的将父女俩关押在其中。
温浦长起初被吓了一回之后,就再没打过爬柱子的主意,在这殿中来回走了几圈,忽而停在温梨笙身边, 严肃道:“必须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什么?”温梨笙坐起来。
温浦长小声道:“皇宫的太医院中有几个医师与侯爷是旧相识, 若是我们能够接触到他们,就能够将消息传出去, 就会有人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谁啊?”
“我早有安排。”温浦长道。
“你早有安排,为什么还要带个绳子进来?”温梨笙疑惑问。
“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 就必须要多做些准备。”温浦长叹一口气,双手一摊,“谁能想到我的绳子会被拿走。”
“你早该明白这个方法不可行。”温梨笙又躺下去, 翘起脚来轻轻晃着, “那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温浦长道:“我有主意, 你见机行事。”
天逐渐黑之后, 没人进来殿中点灯, 视线越来越昏暗,父女俩几乎看不见东西, 说话又不能大声, 时间一长就觉得十分枯燥, 温浦长这几日也因为担忧晚间睡不好觉, 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始打盹。
温梨笙见他睡着了,也躺在地上睡,想着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侍卫来送饭。
晚间侍卫进来送饭,顺便点上了殿中的灯,就看见父女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起来起来!”侍卫走进来,将装着饭菜的托盘放到地上。
温梨笙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就见面前光线昏暗,侍卫放下了菜就要走,连忙喊道:“大人请留步!”
温浦长听见了声也醒来,就见温梨笙两三步追赶上侍卫,说道:“您看,我们被关在这里,到最后也是死路一条,我爹年纪也大了,活了大半辈子毫无作为,如今死在这里无人知晓也着实可怜,看在我们死到临头的份上,您能不能给我们送一壶断头酒来?”
那侍卫瞧着模样年轻,却极为冷酷,抬手拂了一下将温梨笙拂开,“让开!”
温梨笙又上去拦,“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都是打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做梦都想尝一回桃子味的酒,我爹这老骨头,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了!”
“没有上头的命令,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进来!”侍卫被温梨笙缠得有些急,见她模样娇嫩,也下不了硬心肠推她。
温梨笙看出他的心软,就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大人,我们就要一壶桃子酒,别的也不要,等下你来收碗筷的时候悄悄拿进来就是,你瞧我爹,多可怜的一老头——”
说罢指着温浦长,那侍卫也转头看来,温浦长就赶忙用双袖遮目,咧着嘴哭嚎起来,哭声凄惨幽怨。
“你忍心看一个老头死之前的这小小愿望也得不到满足吗?”温梨笙适时的问。
那侍卫脸色出现动容,动了动嘴唇,似乎马上就要松口了,但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叫喊:“送完东西就出来,在里面干什么?!”
年轻侍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只推开了温梨笙连忙小步跑出去,随着殿门被关上,房中又恢复了空旷寂静。
温浦长放下遮住眼的双袖,眼中哪有半点泪痕,只道:“这孩子竟如此铁石心肠。”
温梨笙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干脆坐下来,“我早说了这计划行不通,别人又不认识你,干嘛可怜你?且无缘无故让别人带桃子酒,别人上哪找去?”
温浦长道:“我若是想去见太医,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谁说只有这一个方法的?”温梨笙哼了一声,狡黠一笑,“我有方法。”
半个时辰之后,侍卫按照规定的时间进偏殿去收碗筷,刚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凄惨的叫声,“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侍卫眼皮子一抽,连忙走进去,“怎么回事?”
就见温浦长抱着身体不断抽搐的温梨笙,挤出两滴眼泪,“小兄弟,你快叫太医,我女儿犯病了!”
温梨笙翻着白眼,两个手的十个手指绷得直直的,像烫熟的鸡爪支棱着,整个人半躺在地上疯狂地抖动,温浦长擦着眼泪时没扶住她,她一下就掉在地上脑袋磕了一下,而后开始打圈转着抽搐。
侍卫被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惊慌道:“这是怎么回事?!”
温浦长哭道:“我女儿方才就吃了一口你们送来的菜,突然犯病了……”
话还没说完,那侍卫见温梨笙模样癫狂,生怕是什么传染病,当即吓得转头就跑,把门重重地关上。
温梨笙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失败了,从地上翻坐起来,摸了摸方才磕到地上的脑袋,埋怨道:“爹,你也不抱紧点,我都摔地上了!”
温浦长擦了擦眼泪,“还说呢,你就是装得太吓人了,直接把人给吓跑了!”
温梨笙也不服气,“我演得多像啊,那抽抽的样子跟真犯病似的,最主要的是你哭得太凄惨了,好像我下一秒就要咽气一样,这才把人吓走的。”
“我都说了你没必要搞那么多动作,”温浦长将自己的手仿着她方才的样子做出个鸡爪状,气道:“你手这样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鸡瘟呢?”
父女俩争论了一会儿,两个计划都落败了,两人也是没什么招了。
温梨笙站起来又往柱子上爬,劝道:“要不你还是来试试这根柱子吧,其实好爬的很,只要你别往下看,一脚一脚的爬上去,一会儿就到顶了。”
温浦长是打死不干,劝得再多也没用。
剩下的时间两人又想了一些其他办法,但都行不通,还因为父女俩太闹腾被侍卫警告过两次。
夜色过半,温浦长吹熄了灯,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隐约模糊的月色,突然发自内心地感慨,“人生自古谁无死……”
温梨笙打了个哈欠,“我还不想死。”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死真的很可怕。”温梨笙打断他的话。
前世她死过一回,仍然能记得利箭穿透腹部的那股疼痛,身体里那一点点流逝的生命气息,濒死之时的不甘与悔恨铺天盖地。
死亡,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两三句话父女俩就又要争执起来,忽而侍卫推开了门,几个人走进来,不由分说地就将两人架起往外走。
温梨笙心慌了一下,挣扎起来,“各位大哥,你们要干什么?”
侍卫冷面不言,模样看起来极为凶煞,拖着她走得很快,温梨笙的脚步几乎跟不上,有几下都是被掂起来。
外面的灯盏亮着,但几乎看不到来往的宫女,所过之处一片萧索,弥漫着一股子不祥的气息。
温浦长还算镇定,说道:“笙儿莫怕,横竖不过是一死,咱们为了这盛世和平而亡,也是无上的殊荣!”
温梨笙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不想要这殊荣呜呜呜。”
一路走过去,路上也瞧不见其他侍卫,这偌大的皇宫好像没人似的,温梨笙越看越惊慌,对着拉着她胳膊的侍卫道:“大哥大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吱个声啊,你这样我很害怕,虽说我和我爹现在是被挟持在此,但我们也是人啊,又不是鸡鸭鱼龟,你们不能这么对待人!”
温浦长道:“跟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好说的,不过都是皇帝的走狗罢了!”
温梨笙吓一跳,“爹,你干嘛骂人!人家大哥也是奉命行事。”
温浦长显然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扬声骂道:“生而无心,不能明辨是非,忠明主,与畜生何异?我就骂!”
温梨笙到底还是害怕的,对侍卫道:“大哥,这都是他骂的,与我无关,我知道你肯定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等下要是砍我头的话,能不能下刀利索点,我真的很怕疼……”
温浦长大叫:“笙儿无需担忧!吾等铁胆忠心之辈,岂能死在这群走狗的手下?待到了地方不等他们动手,我也自己撞死在柱子上!死也要死得清白干净!”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他像是情绪到了顶点处,干脆大喊起来,丝毫不畏的样子。
温梨笙对侍卫道,“能不能找块布把我爹的嘴巴堵起来?”
“逆子!”温浦长连带着温梨笙一起骂。
两人被拉扯到一座巍峨奢华的宫殿前,门口守着一批又一批的侍卫,几乎将整个宫殿包围,个个都是身着铁甲腰佩长剑,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经过一道道严守关卡,父女二人被带到大殿门口,守在两边的侍卫动身推门。
温梨笙眨了眨眼,饱满的泪水落下来,脑子一片空白。
谢潇南还没进城,谢岑还没回来,所有的一切似乎还没有开始,她和她爹就要葬身与皇帝之手了吗?
还是说要不要再用一些胡话去蒙骗皇帝,暂时换取生存时间?
但皇帝那副模样,显然不管说什么也是不可能相信的。
她爹已经完全放弃了,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容,俨然一副英勇赴死的样子。
温梨笙都快急死了,正当她无措地想着对策时,忽而伸来一只手,在她的脸颊上抹了一把,擦去了她落下的泪。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惊了一下,转头看去,就见身边这个高高的侍卫撇着嘴角,满脸的冷色,不动声色的落下给她拭泪的手,仿佛刚才的那一举动不是他做的。
第104章
温暖柔软的掌心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脸颊上, 温梨笙愣愣地看着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很高,眼角往下耷拉着,一看就是凶巴巴的模样, 此时他正目视着前方的殿门,严肃而板正,压根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 但确确实实是他方才拭去了她的泪。
温梨笙的哭声慢慢平静下来,抽泣了两下,刚想再仔细看看身边的人时,温浦长突然暗地里掐了她一把, 拧在胳膊上, 温梨笙吃痛地叫一声,又哭起来, “爹,你掐我做什么?”
“哭大声点。”温浦长说:“没吃饭吗?”
“我本来就没吃晚饭。”温梨笙抹着眼泪说。
但还是依他所言大声地哭起来, 嗓门极其洪亮,吵得周围的侍卫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宫殿的大门被拉开,温梨笙和温浦长两人就被带着往殿内走。
就见金碧堂皇的大殿之中广阔而空旷, 一眼看过去就能看见宫殿的尽头处有一座金光闪闪的龙椅, 皇帝一身龙袍, 坐于龙椅之上。
他的身体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长时间的病痛折磨之下, 他面黄肌瘦,形如枯槁, 就连坐着时也无法保持板板正正的姿势, 而是靠在一边扶手上, 随时就要倒下似的。
大殿之中没有多余的装饰摆件, 只有前前后后的六根盘龙金柱,便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龙椅之下站着两排宫人,先前在谢府门口被揍的那个老太监正站在龙椅的边上,耷拉着眼皮。
温梨笙被领进去之后,往地上一按就跪了下来,侍卫自觉地后退到两边去。
殿门被关上,宫殿之中的灯并不多,但由于满眼的金色相互映衬,也显得整个大殿无比亮堂,在温梨笙进来之前,这个宫殿无比寂静,所有宫人们都掐紧了呼吸,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但她自打一踏入门开始,哭嚎声就在整个宫殿里回荡,随着她的走近,整个宫殿每个角落之中都充满了哭声,层层回荡着,极为刺耳。
跪到近前来时,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双眉狠狠地拧着,“闭嘴。”
温梨笙一下子合上嘴,擦了擦朦胧的泪眼,抬眼一瞧皇帝,哽咽道:“皇上,为什么白日里见您时,您的脸还是白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黄了?跟放了好几天的窝窝头一样,是不是忘记扑粉了?”
皇帝一听,张嘴想说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用锦帕捂着嘴,声音沉闷,咳得脖子上青筋尽现,一张脸都变得通红无比,弯下了腰。
温梨笙小声地惊叹:“哇……现在又变成猪肝了。”
皇帝咳了好一阵,总算慢慢停下来,指着温梨笙道:“你若是不想你爹现在就人头落地,就别给朕乱说话。”
温梨笙看了温浦长一眼,而后开口:“我爹说——”
“笙儿。”温浦长打断她的话,像一个严厉的父亲教训孩子,“在皇上面前要注重礼节,不该说的话就别乱说。”
温梨笙点点头,“父亲所言极是,民女先前失礼,望皇上莫要怪罪。”
皇帝阴沉的眼睛盯着她,须臾后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口气缓解方才咳得难受的心肺。
如今什么形式,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在还没撕破脸之前逢场作戏罢了。
温梨笙和温浦长虽然是跪着的,但两人说话的神色与态度是没有丝毫恭敬的。
皇帝却也并不计较这些,他当初夺位登基,在朝中本就没有多少威望,加之身体羸弱动辄便是几日下不了榻,朝堂之事后宫之规他都没有多少精力去管理,光是寻找药来治病就已经耗费他大半的力气了。
这样日复一日,连续数年泡在汤药里,困在恶疾里的日子,皇帝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想要活下去,想整理朝纲重振皇帝威严,掌管这富饶万里的江山。
本来就快要成功了的……
皇帝看向温梨笙,沙哑的声音仿佛是非常缓慢地,从他干瘦的脖子里发出来,“小丫头,你先前说朕用活人棺的方法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才没有用处,此话当真?”
“皇上,那都是民女信口胡说的。”温梨笙老实道。
皇帝眸色一沉,挥了下手,旁边就有个膀大腰粗的侍卫抽刀走上前来,刀刃架在了温浦长的后脖子上。
冰凉的刀刃让温浦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看着温梨笙道:“你这孩子,平日里不是很会说吗?在皇上面前有什么不敢说的?快好好跟皇上说说那活人棺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
温梨笙无奈地看了她爹一眼,说道:“皇上息怒,民女这就好好跟您说说。”
“您在古籍上所看到的活人棺秘术,整个过程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献祭阵法,必需的要素是五行,但这五行指得不单单只是金木水火土五个元素,而是天干地支之中的五行,要想此献祭阵法发挥其本来的功效,需要由甲乙丙丁戊组成的十天干,和地支的十二宫二十八星宿两者联合,加之人的干预,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温梨笙顿了一下,接着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在人成运,要成五行之阵这三要素则一个都不能少,其需要繁冗的推算和排演,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等来一日这样的时机,所以皇上您布下再多的活人棺都没有用,若时机不对,则全为白费。”
温梨笙说完最后一句,自己都怔了一下,心说我他娘真有才,编着编着还押韵起来了,日后可以往诗人的方向发展,我确实有那个天赋。
连温浦长都叹为观止,未曾想温梨笙居然编得出这样的话。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相信了,只见他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呈茫然状,而后才逐渐敛起神色,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
温梨笙道:“皇上不是都知道吗?是景安侯世子告诉民女的呀,民女不过是从沂关郡来奚京不久,哪会知道这些事。”
“谢家……”皇帝将这两个字碾碎在唇齿间,而后又问:“你白日里分明说这是神迹,说你是被天神选中之人,所以才知晓这些事。”
温梨笙便道:“那皇上更喜欢哪一种说法呢?这两种说法对民女来说都没有区别。”
皇帝似乎又被她的话给气到了,这次咳嗽得比上次还要厉害,几乎直不起腰来,一声声从喉咙里发出来,声音粗粝刺耳,令人听了十分难受。
说两句话就要咳个半天,幸好前世谢潇南造反造得早,再晚个两年这皇帝自个就驾崩了,都不用别人来打。
这次咳得时间格外长,一声叠着一声,整个大殿里都是他的咳嗽声,温梨笙听着听着都害怕他硬生生把肺给咳出来。
许久之后,皇帝才慢慢停下,指着温梨笙怒道:“你敢糊弄朕!”
温梨笙赶忙给他磕一个头,说道:“皇上息怒,民女不敢糊弄皇上,此前所言非虚,民女正是神迹天选,通古今晓未来,所以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皇帝道:“如此神通广大,那朕问你,当年先帝驾崩,留下了两道遗诏,其内容分别是什么?”
温梨笙都不用去猜,就知道皇帝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他自始至终根本就不相信温梨笙口中所说的“神迹”,只不过是想借她的口打探谢家的情报网到底深入到哪一步了,在他身边渗透了多少,查到多少消息。
其实这个时候再问这种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看着半夜大动干戈的戒备模样,也不难猜出以慎王为首的一众反军很有可能此刻已经站在皇宫大门之外,就等着一声令下攻进皇宫了。
但既然皇帝问了,加之这题温梨笙正好会,于是回答道:“回皇上,当年的两封遗诏中,一封是将皇位传给当今慎王梁怀瑾的传位之诏,一封则是将皇上您封为康王的封位之诏。”
“砰”地一声,皇帝狠狠拍了下桌子,面色阴沉可怖,死死地盯着温梨笙。
她说的都是实话,当年谢潇南登基之后下令修改国史,当中就揭露了当年的传位真相,那两封遗诏被如今的皇帝擅自调换了姓名,从而也互换了身份,让本该落在梁怀瑾头上的皇位落于他皇兄之手。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修撰新国史的人,正是新被提拔的胡书赫,当年沈嘉清与他关系颇是不对付,不知道为何到了后来两人关系好了很多,便经常在闲暇的时候去翰林院找他,有次将温梨笙也带去了,正好碰上胡书赫在修撰遗诏这一段的国史。
当时沈嘉清还与胡书赫因此事争执了两句,这才让温梨笙印象颇为深刻。
许是皇帝一早就打算杀了温梨笙和温浦长二人,所以尽管温梨笙说的话让他看起来非常震怒,但不一会儿他的情绪又平缓了许多,讥诮地勾起嘴角,“当真如此厉害?”
温梨笙不知道他这话是在夸奖她还是夸奖谢家,只不过看这皇帝一副半死不活的欠揍模样,温梨笙决定给他来一剂猛药,她笑眯眯道:“皇上谬赞,自从民女受了神迹之后,上到家国大事,下至鸡毛蒜皮,没有民女不知道的。”
“说来听听。”皇帝应允。
温梨笙说:“家国大事上,民女就知道皇上在五年前就已经有了动谢家的心思,所以提拔了一个名叫董廉的武将,将他安插在景安侯的麾下,品阶一直不高,但每回景安侯出城办事,董廉都会跟在其中。”
董廉被提拔上来之后,一直是从四品的武将,尽管他一直在谢岑手下做事,但并不出名,就连谢潇南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刻,所以之前温梨笙曾问谢潇南可曾见过孙鳞的表亲时,谢潇南说不曾。
实际上他见过,只不过并不知道董廉是孙鳞的表叔而已。
正是因为董廉这条暗线埋伏得好,才导致他后来的行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将谢岑杀死不说,还险些将谢潇南逼上了死路。
皇帝若有所思,“难怪他这些年的行动总是失败,前段时间头颅又被挂在皇宫门上,原来谢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温梨笙又道:“民女还知道些细枝末节,别人不知道的小事,皇上想听吗?”
皇帝没有应声,温梨笙见他没有拒绝,便接着道,“皇上后宫里,有个岁至二十四的盈妃,她三年前诞下的七皇子,实际上不是皇上的血脉,而是她和侍卫私通所生……”
“放肆!”皇帝听后勃然大怒,大喝一声,连充满病态的脸也在这一刻也变得极有活气,不过随后他身子一晃,捂着嘴剧烈地咳起来,在一声比一声的惨烈咳声中,一口血吐了出来。
温梨笙讶异地抬眉,心说这一剂药果然够猛,直接给皇帝气吐血了。
温浦长见状也压低声音责怪道:“你都胡说些什么东西?”
温梨笙颇是无辜道:“我方才问过皇上,他又没有说不听,我就说了啊。”
“那你也该斟酌着说,有些该说有些不该说,就算是胡编乱造也该有个分寸,这种话不是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吗?这下可好,你看看皇上这血吐的,好悬没给他气死。”
温梨笙也生出一股烦躁来,她搁这里跪了老半天,膝盖都疼了,胡天海地的乱扯一通就把皇帝气得吐血,打心眼里觉得纳闷。
这真的有造反的必要吗?这皇帝一看就是马上要驾崩的样子,仙鹤都在门口等急了吧?只怕皇帝一闭眼就驮着往西天飞去了。
她有些烦闷地抬眼朝身侧十步之外站着的侍卫看去,一下就与他对上了视线,那双显得有些凶的眼睛此刻却极为平静,甚至隐隐含着笑意似的。
温梨笙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磕着头假模假样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这次咳得天昏地暗,明黄色的锦帕上也沾染了大片吐出来的血,嘴唇一片殷虹,指着温梨笙怒道:“你简直胆大包天,真以为朕不会现在杀了你是不是?!”
温梨笙忙道:“民女不敢!只是民女说的究竟是对是错,皇上只将盈妃传来一问便知。”
皇帝气尤未消,闷闷地咳着,想了许久才道:“将那贱妇带上来!”
侍卫应声而出,温梨笙和温浦长这还是跪在大殿之中,殿中寂静下来,温梨笙便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宁静。
虽说这事说出来确实不大厚道,但温梨笙知道这事也完全是个巧合。
前世谢潇南登基之后,一开始是想将后宫遣散,让所有妃嫔出宫之后自由婚嫁,但过惯了奢华和权势日子的妃嫔又怎么愿意出宫,拉拉扯扯数日无人愿意离开。谢潇南又刚登基有一大堆的事情,没时间给她们安排去处,是以暂时搁置在皇宫之中。
后来也不知道是受谁的怂恿,一群女人皆存了攀附新皇的心思,谢潇南入住皇宫后,自然是前仆后继的在他的寝宫附近打转。
那盈妃便是运气不好,来给谢潇南送补汤的时候,正赶上温梨笙跟谢潇南吵架,搁门外就听见温梨笙一口一个反贼的骂谢潇南,当即气得闯进殿中,先是指着温梨笙骂了一通,而后又对谢潇南表达了一番忠心与仰慕。
战火短暂地转移,温梨笙本就在气头上,被盈妃骂了几句之后更是火大得不行,一把掀翻了她送来的补汤不说,还要动手揍她,谢潇南派人拦了下来,当场就说不会接纳梁帝的女人,更不会要一个对丈夫不忠,与他人暗结珠胎生下杂种的女人。
温梨笙当场就惊了,架也不吵了,追着谢潇南问是怎么回事,这才得知了来龙去脉。
有谁不喜欢看热闹呢?
眼下正是深夜时分,盈妃应该正是熟睡之时,要被传来估计也需要些时间,温梨笙就劝道:“皇上,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诸事多纷扰,皇上若想尽快养好身体,还是莫要操心那些闲事的好,再且说除了盈妃之外,还有别的妃子偷腥呢。”
皇帝眼睛一瞪,怒气再次袭卷面色,额上青筋尽现。
温梨笙想了想,又说:“皇上您能这身体什么状况,您自己应当是最清楚的,您膝下的皇子公主有几个身上留着您的血还真不好说……”
皇帝豁然站起身,指着温梨笙,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还没发出来,先吐了一口血出来,继而身子一晃就栽倒在龙椅上,头一歪再没了动静儿。
他身边的宫人慌忙上前,看了他一眼就惊呼道:“快传太医!皇上晕过去了!”
温梨笙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就把皇帝给气晕了。
温浦长拍了她肩头一巴掌,“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消停?”
“那不是皇上想听我才说的吗?”温梨笙撇着嘴,委屈道:“而且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想着好言相劝,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小。”
“你能不是故意的?”温浦长质疑。
温梨笙默了片刻,而后小声道:“好吧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想气□□上而已。”
皇帝晕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外面的人慌乱成一团,连忙去请太医,而跪在殿中窃窃私语的父女俩也没人能管,眼看着皇上晕倒一时半会没有醒来的迹象,温梨笙也不好好跪了,干脆坐了下去,揉着有些僵硬疼痛的关节。
殿中的皇帝晕倒之后,唯一一个有话语权的就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袁利,但眼下父女俩松懈了跪的姿势,他也是耷拉着眼皮跟没瞧见似的,他一句话都不说,其他宫人也就更没资格管,皆垂低了头,如一尊尊木偶般站着。
很快太医就挎着药箱一个接一个的进入殿中,脚步匆忙凌乱,温梨笙和温浦长就站起来给他们让位置,十来个太医一窝蜂地挤在龙椅旁边,去查看皇帝的情况。
温梨笙就趁机站到了那个高高的侍卫身边,见周围人都在忙活着皇帝的事,便悄悄侧头,拱起鼻子朝侍卫身上闻了闻,只闻到一股衣服上的皂角味道,并没有她熟悉的那股甜香。
但温梨笙仍然能够确定这个侍卫就是谢潇南假扮的。
继当初那个小扒手,还有后来武赏会那次,这是谢潇南换的第三张脸,但温梨笙总算有了进步,能够从肤色和身量高度上确认这是谢潇南。
虽然一早就知道谢家有完整的计划和应对,但当温梨笙意识到这个侍卫就是谢潇南时,意识到他在这危险之地就站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一瞬的安心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她自打进了宫殿开始就抛却了那股子小心翼翼的斟酌与衡量,无畏无惧。
因为她心里知道,谢潇南在边上站着时,不会有任何东西能伤到她,而这一切也都在谢家的掌控和计划之中。
温梨笙刚往谢潇南身边凑近一点,温浦长就一把把她往后拽了两步,低低喝道:“老实点!”
温梨笙惊了一下,诧异地看着她爹,“爹,你是什么时候……”
温浦长没有回答,谢潇南也尽职地扮演着侍卫,面覆冷色地看着前方,目不斜视。
温梨笙想了想,从一开始的时候,她爹的反应都是正常的,并不像是谢潇南潜伏在侍卫中的样子,就说明一开始谢潇南是不在这里的,是后来才顶替了其中一个侍卫进来。
她爹的态度转变似乎是从之前被侍卫带出门开始,也就是说他和谢潇南之间可能在暗地里对上了什么暗号,互通了信息,所以她爹从一出门就知道这个人是谢潇南。
难怪这一路上表现得如此浮夸,又是喊又是叫的,一副英勇赴死的样子,感情都是在演。
只有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害怕和着急,还掉了一路的眼豆子。
温梨笙暗骂一声,继而就听见太医惊声道:“醒了!皇上醒了!”
十几个太医轮番上阵,又是喂药丸又是抹软膏,还在他身上扎了不少针,这才将他扎醒。
只不过皇帝在晕倒的时候情绪处于极端的愤怒之中,醒来之后那种情绪依旧在,一睁眼就带着熊熊怒意,太医们吓得赶忙下了台阶跪在地上行大拜之礼。
却见皇帝阴厉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圈,最后定在温梨笙的身上,大怒道:“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脑袋砍下来,悬在殿门之外!”
温梨笙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
一声令下,周围的侍卫应声而动,然而离温梨笙最近的侍卫的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却没有动手。
旁边一侍卫见状,等不及要邀功,便抽出刀猛地砍向温梨笙的脖子,那架势跟砍一个西瓜似的,动作又狠又快。
紧接着就听咻地一声,合鞘的刀飞速出鞘,刀刃折射殿堂中的金色微芒,继而铮然声响在耳边炸开,那柄即将落在温梨笙脖子上的刀应声而断,半截刀刃旋飞出去,直直地刺向皇帝,在一众惊呼和皇帝的惊恐目光之中,刀刃钉在龙椅上方的墙上,嗡嗡作响。
任谁也没想到,皇帝身边的亲信禁卫军竟会倒戈。
一击断刃是需要极高的技巧的,原本想砍了温梨笙脑袋抢功的侍卫刀被断了之后手臂被一股大力震得疼痛发麻,当即就甩脱了刀柄,后退半步之后下一刻,胸膛就被一刀刺穿,凄惨地哀嚎一声,摔倒在地上。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宫殿中有一刻短暂的死寂。
随之而来的,就是宫殿外传来了喧哗之声,刀剑相撞的声音密集响起,显然是突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高个子侍卫抽出半截染血的刀刃,血滴甩了一地,另一只手从下颌骨处一撕,脸上的假面就被轻易摘下,露出谢潇南眉眼如画的俊脸,嘴角勾着一抹的带着讥诮的凉笑,桀骜,轻慢,也充满挑衅。
他对龙椅上惊魂未定,满脸慌张的人缓慢开口,仿佛阎王爷的宣判:
“皇上,时辰到了。”
第105章
梁桓看着座下举着染血长刀的少年, 黏稠的血液顺着锋利的刃尖往下滴落,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颜色鲜艳的花,仿佛将少年的眉眼都衬托得精致起来。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头一次见到谢潇南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皇帝, 不过是个身娇体弱,又不得父皇喜欢的皇子而已。
谢潇南与他不一样,这孩子自打出生起就有着非常高的关注度。
谢家嫡脉只有谢岑一个, 如今成亲三四年,也只出了这么一个谢潇南,他代表着的就是整个谢家。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父皇举办的春猎会上, 当时他才十二岁。
梁桓因身体原因缺席了好几个年头的春猎会, 但由于那段时间与父皇关系疏远,为了讨父皇的欢心, 他强撑着身体去参加这场盛大的狩猎。
每年的春猎会都有京中世家子弟的参与,在城郊外的皇家山林中, 那场面相当热闹,打眼望去全是高大俊秀的宝马和来自不同家族的年轻公子。
那日正赶上春风喧嚣,整个山头的树林都因着风而摇摆, 树叶飞舞, 所过之处皆掀起一阵无形的波澜。
梁桓受身子羸弱, 受不了大风, 是以驾着马走得很慢, 在空旷地草地上缓慢穿过。
忽而身后一阵急急的马蹄伴着笑声传来,梁桓转头看去, 就见为首的少年唇红齿白, 一身鲜艳的红色锦衣, 正驾着马奔驰而来, 皮毛光亮躯体见状的黑马迈开蹄子奔跑时,少年的衣袍被喧嚣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扎起的长发飘摆,极为纯粹的红与黑两色相撞,闯入他的眼中。
少年的速度很快,那恣意的笑仿佛从面前一闪而过,带起一阵凉风,从他身边疾驰过去,紧接着后面跟着的就是他的皇弟梁淮。
几个少年的马也一同奔过去,超越他奔向更为广袤的山林,绚烂的色彩就在这般在视线里慢慢消失。
后来梁桓才知道,为首的那个笑容肆意的少年,正是谢家嫡子,谢潇南。
随着日子越来越往后,他的病慢慢加重,落下病根之后再难痊愈,终日泡在汤药中,而谢家嫡子在奚京的名声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响亮起来,那个记忆中驾着马笑声远扬的少年,正在一天天的长大。
梁桓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朝中之臣多不服他,为了稳固实力也提升威望,梁桓开始计划动谢家。
但谢家的势力在奚京扎根颇深,一代代的功勋和权利的累积,让谢家成为整个大梁人人崇拜的存在,如此声望与势力,即便是谢家一直忠心耿耿,却仍然是皇室心中的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梁桓心中埋下了憎恨的种子,他厌恶看到墨守成规的奚京出现这样鲜艳的颜色,也厌恶自己这一副病残之躯,他想摧毁这颜色。
明明一切顺利,计划得那么完美,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梁桓盯着谢潇南,原本因吐血变得乏力的身体也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仿佛不愿意落下分毫气势。
昔日那个恣意纵马的少年已经长大,他的臂膀相当有力量,眼眸也极具侵略,即便是站在龙椅的台阶之下,微微扬起的头也满是嚣张之意。
一晃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无人在乎的病弱皇子,目光随着纵马远去的天之骄子,在一望无际的绿地山林之中划过墨色浓重的一笔,使得天地间的其他颜色都黯淡。
以梁桓的身体状态,他这股子气势也强撑不了多久,很快就慢慢垮下去,脊背也佝偻起来,捂着嘴咳嗽两声,缓慢的开口:“我早该想到的,谢家岂能是这般好拿捏的?谢岑又怎么可能乖乖领兵出征。”
殿中的一众侍卫皆将刀刃对着谢潇南三人,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宫人一起上前将皇帝护在其中。
殿外传来厮杀之声,在寂静的夜中尤为清晰,惨叫哀嚎声连成一片。
谢潇南手中的刀轻落,对梁桓道:“皇上是不是也觉得疑惑,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
梁桓看着他,没有接话。
谢潇南能出现在这,就代表着他身边最信任的那一批人也被谢家渗透了,梁桓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相信,他竟会如此的失败。
然而谢潇南却像是打算杀人诛心一般,冲皇帝身边的太监袁利扬了扬下巴,“皇上不说话,那就由你来说。”
袁利打从他们进宫殿开始,就耷拉着眼皮子,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即便是皇帝被气得吐血,也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
这会儿听了谢潇南的话,却身形一动,抬起眼眸,凉飕飕地看了谢潇南一眼,声音尖细,“当真是后生可畏啊,世子如此年纪竟也能有这般能耐,实在是让奴才佩服。”
“奴才?”谢潇南眯眼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才?我倒是没见过这天底下有哪个奴才能像你这般如此狼子野心,妄想干涉朝政,把控皇权,搅得奚京满城风雨。”
“世子谬赞,奴才愧不敢当。”袁利颔首道。
谢潇南摆了摆手道:“若非是想让皇上知道些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你连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梁桓惊诧地看他一眼,“袁利,这是什么意思?”
袁利面色冰冷,竟然无视了皇帝的话,阴森森地盯着谢潇南,“世子爷,您的软肋可不少,真要将人逼上绝路吗?”
谢潇南眉梢轻动,笑容一下子加深了,“你是在威胁我?”
袁利道:“奴才不敢,只是给世子爷提个醒罢了。”
谢潇南就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一个太监,还妄想对谢家动手?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吃了太多掌控权势的甜头,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温梨笙看着两人打着哑谜,又迷茫又着急,忍不住道:“有什么话能不能直接说啊,何须卖着关子?让旁听的人抓心挠肝!”
谢潇南偏头看她,眸光染上纵容,说道:“又急什么?”
温梨笙能不着急吗!这些事竟然连她这个重生一回的人都不知道!
就听谢潇南对袁利懒洋洋道:“你派了一批暗卫去谢家,想抓我母亲当做筹码,可惜你的计划落空了,那些暗卫的脑袋全部落地,没有活口。”
袁利面色剧变,“不可能!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你当时都不在城中,怎么会知道这些?”
谢潇南嘲笑道:“若是让你这杂碎轻易得手,谢家岂非早就覆灭,何来的百年根基?”
袁利一改方才的镇定的模样,瞬间变得慌张起来,眼珠子左右转个不停,显得极为焦躁害怕。
谢潇南接着说:“先前放山匪进城就是你的主意吧?想将我也调出皇城,以为谢家防守薄弱,想趁此掳走我母亲为你自己换一条活路,算盘倒是打得响。”
袁利心理防线像是一下崩溃了,跪下来冲着谢潇南磕头:“世子,奴才绝没有那个意思,只不过是怕皇帝对侯夫人下手,所以才派人去提防的,奴才岂敢有胆量做出那种事?世子既然知道那么多,应该也知道奴才一开始是慎王的人吧?”
“什么?!”梁桓听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一脚踢在袁利的身上,骂道:“狗奴才,果然是没根的东西,两三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你究竟是谁的人,还不给朕如实招来!”
脚踹在袁利身上的时候,他用手臂反推了一下,梁桓当即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回龙椅上,手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袁利就道:“皇上,奴才本来就是颖贵妃安插在你身边的暗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提防着你有篡位谋害慎王的心思。”
颖贵妃便是梁怀瑾的亲娘。
梁桓看着面前这个跟了他很多年的老太监,当即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这回没能及时用锦帕接着,吐了下巴和龙袍上哪哪都是,他面目狰狞,指着袁利嘶声道:“你竟然蒙骗了朕那么多年?!”
许是挑破了天窗,袁利的话中也没有了半分恭敬,直接说道:“皇上,你身边压根就没有忠心你的人,你如此残病之躯,每日光是维持着清醒就已经是难事了,一看就是活不久的死相……”
梁桓操起桌子上的砚台,狠狠砸在袁利的头上,只听他尖利的声音惨叫一声,额头立即就流出了血,而梁桓自己也因为用力过度没站稳,重重地摔坐在龙椅上。
温梨笙光是看着就觉得费力,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我帮你揍他。”
温浦长和谢潇南同时动手,在左右拦住她,温浦长道:“别胡闹。”
谢潇南看了一眼温浦长,而后摸了摸她的头,“后头还有好戏。”
温梨笙不是想多管闲事,但就是看那死太监实在是欠揍,喊出来的声音也极为难听,一想到他还存了要动谢潇南他娘的坏心思,就恨得牙痒痒。
眼下袁利头被砸破了,血留下来染红了半边眼睛,忙上前几步,对着谢潇南磕头,猛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世子爷,奴才这些年尽心尽职,一直坚持给皇上喂毒药,这才使得他久病不愈,毒入肺腑,有了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算起来,奴才也算是大功臣。”
梁桓目眦尽裂,恨意与震惊同时涌上面色,一时间整张脸都变得狰狞可怖,嘴里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嘶声力竭道:“原来朕的病,竟是因为你!”
谢潇南哼笑一声,问道:“皇上,被自己满心满眼信任之人背叛,是什么感觉?”
梁桓如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一样,脖子和额头爆出明显的青筋,从病态的枯黄变成红色,正如同被烫熟的猪肝似的,隐隐发紫。
梁桓无法接受如此信任的一个人,信任了十多年的奴才,竟是有人为着设计陷害他而埋的暗线。
当年袁利来他身边的时候,他不过是个身体羸弱,母妃新丧,不被父皇重视的皇子而已。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人人不在意的皇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皇位上,掌权七年,才得知这些年让他恨到骨子里,缠着他每一个日日夜夜梦魇不断的病魔,竟是身边最信任之人所为。
他生性多疑,从不轻易信任任何人,唯有袁利,他未曾怀疑过。
一时间满心的痛苦崩裂,那些恨意,悔意,恐惧与难过疯狂在他脑中拉扯,他发出极其嘶哑的叫喊,像是将这些年的痛苦一并喊出一样,如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声音在殿中回荡,绕梁许久盘旋不散。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皇帝,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仍牢牢地坐在龙椅之上,却再也没有曾经九五之尊的傲意,吼叫到力竭之后,他短暂地失声,而后双手撑在桌子上,泪水砸落下来,与鲜血混在一起。
“为什么?”梁桓的声音极轻,但众人却都能听得清楚,“为什么我生来多病?我只不过是想跟寻常人一样,有一副健全的身体罢了……”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梁桓喃喃道:“生不生,死不死,无所谓了,我早就累了,拖着这副残败的躯体苟延残喘,活得极为辛苦,那些药,我光是闻到味道都想吐,但为了活着我却每日都要喝,不能有一日的间断,死了倒也轻松。”
大殿中没人发出声音,皆沉默地看着他。
温梨笙见他这模样,心里却也生不出一丝怜悯来,停顿后,她便开口道:“都是活该,知道吗?”
梁桓抬头看她。
“你篡夺皇位,迫害忠良,害死那么多的无辜之人,却还觉得满腹委屈?”温梨笙反问:“你有什么资格难过呢?你本就是这天下的罪人,双手沾满了大梁百姓的鲜血,可曾有在午夜梦回之时,看见那些无辜的亡魂对你发出泣血控诉?”
“这龙椅,你根本就不配坐!”温梨笙声音冷然,眸中似隐着恨意,掷地有声道:“滚下来吧,梁桓。”
谢潇南难道不委屈吗?
曾经美满和睦的家庭,疼爱他的父母和长辈,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皆接连葬于梁桓之手,若非是他意志坚定百折不摧,也会死在北境那漫长的凛冬里。
施暴者又凭什么诉说自己的不幸?
没有资格的。
他就该死,然后以命抵债,成为千古罪人。
“我女儿所言不错。”温浦长也气道:“你虽生来病弱,但却因心中邪念杀害多少无辜之人,毁了多少原本圆满的家庭,那些人如何不无辜?”
梁桓此时也并不在乎别人如何指责他,听了一会儿之后便轻笑出声,充满着嘲意,“朕是败给了谢家,又不是败于你们之手,何以轮得到你们有说话的份?”
“还当自己是皇帝呢?”谢潇南嗤笑一声。
梁桓看了看谢潇南,用龙袍的袖子擦了一把嘴边涌出的血,又往龙椅上坐了坐,正了正姿势,“至少朕现在还坐在这里,不是吗?”
他有看了一眼殿外,那刀剑相撞的厮杀声仍然在继续,“外面的事还没有结束,还剩些时间能聊两句。”
“想死得明明白白?”谢潇南抱起双臂,应允道:“可以。”
“前几日你分明就是带着人出了城赶往柳镇,朕的人一路盯梢,不会有错,你何以会突然出现在皇宫之中?”
谢潇南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人皮假面,“领着兵出城之人根本就是我。”
温梨笙一下子想起了沈嘉清。
沈嘉清的确与谢潇南身高相仿,若是穿上一样的衣裳和装束,再戴上人皮假面,只需不说话便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所以谢潇南当初说借用沈嘉清,本意并不是让他跟着一起去剿匪,而是让他假扮成自己前往柳镇。
谢潇南从一开始就留在城中,没有出去。
“朕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你们是何时怀疑朕的?”
“我在沂关郡收网的时候,偶然从诺楼国王子的手中得到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皆是出自先帝之手,上面还有国玺之印,我也是那时才得知,先帝曾用北境的七座城池交换那个秘术。”
“所以,你们得知活人棺的事是朕所为,很早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些事?”
“若是你没有能力执掌国玺,自然有人能接替你的位置。”
谢潇南一字一句地回答问题,显出极好的耐心。
“朕想不明白,以谢家这般威望和势力,若是想造反夺位岂非轻而易举,何以这些年来都不曾动手?”梁桓道:“你们难道真的没有生出此等野心吗?”
谢潇南道:“忠君忠国,为着这大梁的安宁而战,是我家的祖训。”
梁桓问完这一句话后,沉默了许久,或许他始终想不明白,究竟为何谢家不能亲自推翻梁氏皇族自立王朝,也无法理解坚守祖训的意义。
他垂着头坐了很久,久到温梨笙都以为他直接问完这些问题了结心愿,当场去世了时,他才动了动身,抬起头看向谢潇南,沙哑粗粝的声音传来,“最后一个问题,当年那两封遗诏只有朕和这狗奴才看过,当场就被烧毁了,谢家又如何得知遗诏之中的内容?”
谢潇南倒是被这问题问得顿了一下,眉眼出现些许迷茫,而后问道:“什么两封遗诏?”
皇帝顿时惊愣住,眸光猛地跳到温梨笙的身上,“你……”
温梨笙呆了呆神色,而后冲他露出个笑容,颇是不好意思道:“皇上,你又不相信我说的那些话,我只能找了个你能接受的理由啊。”
“可是你怎么会……”
温梨笙打断他的话,没让他说完:“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这就是神迹啊。”
说话间她停了停,觉得后面还需再加上一句,“我,就是天选之人。”
她重生一回,知道大梁未来会遭遇何种动荡,知道谢潇南所受的委屈与背负的所有,知道她爹多年来的坚持与决心,也知道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为盛世献出生命,知道那些曾被掩藏的,终年不见天日的真相。
这不是神迹吗?
梁桓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变得极为震惊,仿佛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似的,行尸走肉般的眼睛也有了活人的气息。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又因为身体里的力气耗尽,心肺处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让他难以发出半点声音,紧攥着手指蜷缩起身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厮杀声停了,周围变得相当安静,梁桓被病痛折磨得粗重呼吸声在殿中荡开,片刻后殿门被大力撞开,轰然声响打破了大殿的宁静。
紧接着就是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温梨笙与其他人一同转头看去,就见以慎王梁怀瑾为首的一众人正大步朝里走来,其后就是谢岑谢庚等人。
让温梨笙意外的是,其中不仅仅是慎王和谢家人,还有周秉文在其中,连同许多身穿官袍的大臣们,衣着整齐而隆重,皆排列有序地跟在后头,不一会儿整个大殿就布满了人,正如每日早朝一样。
不同的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糊了满口满身的血,半死不活地伏在桌子上,而台下的一众朝臣也没有行礼,无半点恭敬。
“皇兄。”梁怀瑾最先开口,“让位吧。”
梁桓痛苦无比,强忍着心肺的疼痛,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梁淮,你等这一日,等许久了吧?”
梁怀瑾一笑,“足足七年。”
“最后还是让你……得了这天下,得了这民心。”梁桓的声音里充满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他看了一眼下面站着得密密麻麻的朝臣,闭了闭眼睛,像是累极,“罢了。”
正看得出神时,衣袖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温梨笙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拉着她的衣袖,将她带着往后一直退,退到了两边的空地上。
原本持着刀的侍卫也纷纷弃刀往后,当中顿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恍如昔日早朝之景。
梁怀瑾抬头,望着坐在龙椅上的梁桓,扬声道:“梁桓,你枉顾朝纲,荒于政事,残害忠良,为一己私欲害无辜百姓丧命,桩桩件件,你可认罪?”
龙椅上的梁桓垂着脑袋,仿佛像方才那样在沉思。
但寂静的大殿之中,众人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抬起头。
温梨笙看着那个佝偻着背低着头的皇帝,忽而明白,他再也不会抬起头了。
谢岑抬步上前,走到龙椅边上,伸手往梁桓脖子上一探,而后道:“死了。”
谢岑走下来,撩袍冲着梁怀瑾跪下,高声道:“臣恭迎新皇登基!”
紧接着殿内的所有人陆陆续续地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臣等恭迎新皇登基——!”
梁怀瑾闭了闭眼睛,徐徐道:“昏君梁桓认罪伏法,病逝于建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不举丧,不修墓,将其罪状编入国史,为后人谨记。”
“臣等遵旨——”
梁怀瑾又指了一下袁利,“将昏君的忠心走狗一并钉入棺材里埋进去。”
袁利吓得魂飞魄散,立即用双膝在地上爬了几步,哭喊道:“皇上!皇上饶命啊!这些年奴才都是忠心耿耿,从未有一刻忘记真正的主子是谁!”
梁怀瑾目光冰冷,“七年前你瞒报父皇病逝的消息,将假报频频传给我,直到父皇驾崩五日我才得到消息,这些你做过的事,当真以为我忘记了?”
袁利脸色苍白如雪,如遭遇当头棒喝,打裂了脑袋,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咬主人的狗当被乱棍打死,如今你幸运,我不打你,”梁怀静道:“便陪着你最后一个主子去吧,顺道尝尝被钉入棺材中活埋的滋味,到了黄泉好细细讲给你的主子,让他也知道那些曾经被他害了的人是如何感受。”
袁利发出凄惨的求饶声,很快就被侍卫捂住了嘴,架出了宫殿。
温梨笙缓缓起身,被身边的谢潇南拉着胳膊带了一把力道,听见他低声说:“你这膝盖,今晚是没少受累。”
温梨笙就凑近他的肩膀,小声说:“膝盖不累,但是我的心倒是累得很。”
“为何?”谢潇南问。
“因为总惦念着一个人,惦念了许久,所以颇为疲惫。”温梨笙说:“世子应当知道那人是谁吧?”
谢潇南听后笑了一下,刚想说话,却见站在前头的温浦长扭头过来,笑着对谢潇南道:“世子辛苦,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可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了。”
谢潇南也笑着回道:“当然是温大人更为辛苦,回去让医师好好检查一下,当心摔坏了身子。”
这话让温浦长想起了极为不好的回忆,笑容僵了一下,继而便道:“多谢世子担忧,下官去找侯爷说句去。”
温梨笙忍着笑意,与谢潇南并肩而行,跟着众人一起慢慢往外走,跨出殿门的一瞬间,东方升起的第一抹朝阳之光落在门槛上,金闪闪的。
温梨笙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放松,好像心里头巨大的石头完全落下,深吸一口气,清晨冷冽的气息也显得格外令人舒适,心情好得想要放声大笑。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重活一世,人间炼狱的大梁不复存在,那个背负着重担和万千骂名艰难前行的谢潇南也消散与风中,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便彻彻底底的被抹除。
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时刻。
温梨笙闭着眼睛感受清晨的蓬勃的朝气时,温浦长站到他身边,问道:“笙儿,先前说你立了大功,等事情结束之后便可以要个赏赐,你想要什么?”
温梨笙早就想好了那个赏赐,她左右看看,见周围的人都往外走着,没人注意这边,于是凑到温浦的耳朵旁轻轻说:“爹,我想要的赏赐,就是世子。”
温浦长:“什么什么?我没听明白。”
“我是说,”温梨笙又小声重复一遍:“我想嫁给世子。”
第106章
温浦长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赶忙摆头张望了一下,见走在一旁的谢潇南正在跟周家小公子说话,似乎并没有听到温梨笙方才所说的话, 这才悄悄松一口气,抬手将温梨笙拉到另一只手边,低头说:“笙儿, 这事儿咱们回去再说。”
温梨笙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开玩笑道:“爹,景安侯不是就在前面吗?你快去商量一下我跟世子的婚事。”
温浦长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连忙嘘了两声, “别乱说话。”
温梨笙撇嘴,“所以温大人是要出尔反尔了吗?不是你问我赏赐的吗?”
温浦长有些着急, 别说是被谢潇南和走在前头的谢岑听到了,就算是被旁人听到了也是不大好的, 于是拉着温梨笙我往旁边走,与众人越离越远,偏离了大队伍。
谢潇南原本在与周秉文笑着说话, 下意识偏头去看时, 这才发现身边没人了, 温梨笙和她爹一起消失了, 他转了转头, 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
“找谁呢?”周秉文打趣的声音传来。
谢潇南将头扭回来,笑了一下并未答话, 只是说:“过段时间谢府办庆功宴, 记得把你那柄赤玉剑带来。”
周秉文微微挑眉, “还记着呢?”
谢潇南扭了下肩膀, 一派轻松的姿态,边走边道:“好歹也是我射箭赢来的,自然还记得。”
周秉文无奈地笑了,“你那会儿还在沂关郡,这都多久了,竟然还惦记……”
两人并肩走着,踩在落于地上的大片晨曦,前前后后是散开的朝臣与士兵,整个皇宫仿佛被披上金光,云开雾散。
走到前头,就是经过一场厮杀的战场,遍地都是鲜血与尸体,温浦长考虑到温梨笙看不惯这样的场面,于是喊了马车来,带着她从绕过战场,从另一条路回出了皇宫。
路上温梨笙想探探温浦长的口风,但温浦长毕竟上了年纪,这样彻夜未睡地折腾许久,这会儿早就疲惫不堪,抱着双臂垂着头靠在车壁上打瞌睡。
温梨笙不想打扰他,一路上都十分安静,但也是一夜未睡,身心放松下来之后,困意也爬上了心头,以至于马车摇晃回谢府时,父女二人还在车上仰面大睡。
下人将两人唤醒,走回后院时父女俩都没什么交流,恨不得马上扑到床上去。
这一场宫变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由于梁桓多年来身体不佳,整日靠着药吊着,根本没有精力去管理朝纲,加之信任的大太监对他蒙骗极深,所以一些管理制度逐渐腐朽,从上至下都大不如前,一说逼宫,众臣几乎都表示赞同。
但谁也没想到,梁桓最后竟是自己死在了龙椅之上。
此次逼宫之事落下帷幕,剩下的就是梁怀瑾的登基大典,届时新皇继位朝廷必将面临一次清洗,不过那都是那些朝臣该忙碌的事了。
温梨笙则完完全全放松下来,回去之后沐浴完倒头就睡了个天昏地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吸进鼻子里的气全是香甜的。
宫中发生这样大的事,没过多久就传得满城流言,各种说法都有,但总归有大部分的人都满意现在的结局。
毕竟大梁也不需要一个因病缺失早朝,长时间没精力管理朝政的皇帝。
只不过新皇继位有很多事要操办,温梨笙一脸好几日都没在府中看到谢潇南和她爹,闲来无事就在池塘边走走,跟霍阳耍耍剑,遇见唐妍了的话就凑上去玩一会儿。
几日之后,沈嘉清回城,连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沈雪檀。
沈嘉清这段时间前往柳镇剿匪,刚回来就嚷嚷地喊温梨笙。
温梨笙也闲了几日,见他回来心中高兴,“听说你扮成世子的样子前去剿匪了?情况如何?”
沈嘉清仰着脸,轻哼一声,“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山匪罢了,小爷一把剑能把他们全都杀光。”
“沈叔叔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温梨笙看向他身后慢悠悠走着的沈雪檀,觉得十分意外。
毕竟沂关郡离这里实在太远了,即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要半个多月的路程,没想到他竟会从北境赶往这里。
沈雪檀寻了个地方坐下,伸伸懒腰,“这不是在沂关郡闲着无事嘛,况且奚京多权贵,我怕我家的混小子在这里惹事,不放心所以就来看看。”
沈嘉清立即不乐意道:“我何曾惹事,简直是立了大功好吗!”
温梨笙笑着点头,“不错不错,这次的确立大功了。”
沈嘉清着急忙慌的回来可不是为了听她说些这没用的话,急急忙忙道:“我方才听城中的人说,我出城之后发生宫变了?当晚的事你参与没有?”
温梨笙道:“我当然参与了,这种事能没有我?”
沈嘉清大喜过望,“那你快给我讲讲当时是什么情况!”
“这个说来话长啊。”温梨笙在一旁坐下,示意他也坐,开口第一句就吹起来了,“当时的情况简直是万分凶险,若不是我,这场宫变不可能如此轻易结束,只怕要整个皇宫都要变成尸山血海。”
沈嘉清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个凶险法?”
“你出城之后的第五日,宫中就来了人,要把我爹带进皇宫里去,我立即就意识到,这种时候来请我爹进宫肯定是不怀好意,只怕是有去无回,于是我当下就决定跟着一起去皇宫里。”温梨笙握紧小拳头,双眉紧皱着,脸上一派凝重。
沈嘉清惊讶道:“你也跟去了?”
“当然的,起初那来传唤的老太监还不乐意让我跟着,我直接在谢府门口打得他鼻血横流,这才让我跟着去的。”温梨笙挥舞起拳头,仿佛重现当时的威风。
“真有此事?”沈嘉清大为吃惊,还抱有一丝怀疑的态度,“你不是在吹牛吧?”
“我是那种乱吹牛的人吗?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谢府的人,当时他们都在边上站着,都看着我打那死太监。”温梨笙气愤道。
这事她确实没有吹牛的,就算沈嘉清去问,得到的答案与她说的也是一样。
沈嘉清见她这模样,便没再怀疑,着急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跟我爹就进宫去了,一进去就被带去见皇帝,你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那皇帝膀大腰粗,魁梧身材,一拳头能打死两个你……”
“等等,”沈嘉清纳闷的打断她的话,“我怎么听说那个皇帝顽疾缠身,经常下不来榻,这种人还能一拳头打死两个我?”
温梨笙大怒而起,“你在质疑我?我不说了,你问别人吧!”
沈嘉清连忙将她拽住,连声道:“好兄弟!你是我顶顶好的兄弟!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你说的是对的,那皇帝定然能一拳把我死,你接着往下说,然后呢?”
温梨笙一拉就坐下了,方才的怒意瞬间消散,又接着道:“我也是见惯了风浪的,自然不会怕他,当即与他交谈起来,我爹都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沈雪檀见两个孩子头凑在一起兴致勃勃的聊起来,坐着听了一会儿,就笑着起身,打算去寻温浦长。
院子中只有温梨笙和沈嘉清,没说多久霍阳就从屋里出来,揉着睡眼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听见温梨笙在讲当日宫变之事,立马也凑过来坐在边上听着。
温梨笙将当日发生之事经过一番添加之后,坐着足足讲了有一两个时辰,说的口干舌燥喝了两壶水,这才结束,把沈嘉清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温梨笙的眼也充满着崇拜,“小时候你在沂关郡经常骗人那会儿,我就觉得你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果然你现在竟然连皇帝也给蒙骗了。”
温梨笙还颇是谦虚道:“过奖过奖,我正常发挥罢了。”
霍阳在一旁沉默不语,总觉得这故事有点夸张了,抱着些许怀疑问:“你当真一个飞踢跳上龙椅,把皇帝踢吐血了?”
温梨笙拍桌,大怒:“什么意思,你胆敢质疑我?当时皇帝吐血吐得那都是,就是被我这一只左脚给踢得。”
沈嘉清也跟着道:“你不知道真相就不要随便怀疑!梨子的飞踢很厉害的,之前还把我踢得拉肚子拉了一整夜!”
霍阳:“是不知道真相的事不要随便相信吧!”
温梨笙:“你当时拉肚子不是因为我踢的,是自己吃了没见过的野果……”
三人在院中玩闹了一会儿,又一起吃了午饭,才各自回房。
往后的日子里,上官家满门抄斩的事也处理好,还是谢庚带着温浦长一同去亲自监督抄得上官家,而后就是连同董廉一众党羽给肃清,朝中一些对新帝继位抱有不赞同态度的人也都被整理了一番,百官的革职,调迁,贬谪,经过一番大整顿之后,朝廷逐渐趋于稳定。
五月半,登基大典在宫中举行,朝臣有着不小的变动,温浦长也被提了官,如今是吏部侍郎,皇帝赏赐了良田家宅已经锦缎玉石各种东西,一时间风光无量。
登基大典举行之后,温浦长就带着温梨笙和沈嘉清等人从谢府搬出去了,毕竟已经赏赐了宅子,再住在谢府就不大合适,临行之前温梨笙坐在海棠树上,抬眼眺望院中盛开得正漂亮的花树。
温浦长找了一圈,才看到她,站在树下喊:“笙儿,下来,咱们要走了。”
温梨笙从上面爬下来,问道:“爹,世子呢?”
温浦长顿了一下,而后道:“如今宫中除旧翻新,许多事情要忙碌整理,世子先前就与皇上关系好,眼下被抓去皇宫忙碌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
温梨笙哦了一声,想起这段日子确实见得少,主要是事情堆在头上,谢潇南也只能抽出那么一点空赶在晚上睡觉之前来看看她,与她说一会儿话,白日里基本是不见人的。
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温浦长带着人,收拾了行李,与谢岑道过谢之后,就离开了谢府,前往城南的新宅。
宅子很大,门檐下挂着十分气派的牌匾,院中已经站满了下人,见温浦长进门,慌忙跪地行礼,温浦长为人随和,摆了摆手让人都散去,留下管事一人说了些宅中的规矩。
这座宅子是新宅,当中的一些基本陈设都齐全,温梨笙见自己的房间里除却日常用品之外也没什么东西,于是就约着沈嘉清上街采买,然后折腾自己的小院子。
这一忙就忙了三四日,不仅将房中的摆件装饰还有一些喜欢的东西买齐全,还买了一棵开得正盛的杏花栽种到院子的墙边,淡黄的花瓣经风一吹就飘落下来,极是漂亮。
温梨笙将温浦长拉到院子里来炫耀,说道:“爹,你看这杏花多漂亮,等回了沂关郡,你也在我那院子里多种两棵!”
温浦长原本是笑着的,听了她说的这话,笑容有了些许的收敛,站了一会儿,而后说道:“笙儿,你先前说想要的赏赐是嫁给世子?”
“是啊爹,你忙完了事,总算开始操心我了吗?”
温浦长道:“先前我探过侯爷的口风,但侯爷说他膝下只有世子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婚嫁之事全凭他自己所愿,如此一来……”
他似乎有点为难。
温梨笙看出来了,就道:“那我亲自去问问世子?”
温浦长被她逗笑了,说道:“哪有让姑娘家自己去问的道理,只不过咱们若要与谢家结亲,是为高攀,我有些张不了这个口。”
温梨笙哎呀了一声:“爹,你就不能硬气点?你直接去皇宫里求赐婚圣旨,圣旨降下来,世子不娶我就是抗旨,谢家肯定不会抗旨的。”
这话把温浦长吓了一大跳,拧了拧她的耳朵:“让你别胡说,总是不长记性!”
温梨笙捂着耳朵撅着嘴后退了两步,说道:“那你就别问,就让世子自己来上门提亲得了。”
温浦长平日里听习惯了温梨笙的胡言乱语,这会儿听到这些话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懒得搭理。
他唯一的顾虑就是谢潇南对温梨笙的感情究竟是那种哥哥对妹妹的爱护,还是男女之情,先前在沂关郡的时候,起初他是一点都不待见自己这个女儿的,温浦长看得清楚。
只是后来出了贺家的事之后,他的态度才好转了许多,温浦长心想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的女儿这么可爱,谁与她相处能不喜欢她呢?
谢潇南有着谢家人的担当与责任感,所以对他这个总喜欢闯祸,却又心地善良的女儿颇多照顾,这些都是正常事,但他却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她女儿的喜欢之情,甚至与他在一起谈事时也未曾提过温梨笙一句。
如今回了奚京好长时间,新帝登基之后忙碌的事情也渐渐平息,温浦长本想让谢岑去探一探谢潇南的口风,若是他也喜欢自己女儿,那一拍即合当即可以开始商量婚事了,但谢岑却说此事由谢潇南自己做主,有几次见到谢潇南,温浦长实在没好意思开口问。
他怕的是自己女儿不过是一时兴起,到时候别一切都商定好了,她又突然出尔反尔,以她那无法无天的跳脱性子,这种可能性没准真会发生。
二是他也怕谢潇南开口拒绝,伤了温梨笙的心,届时他只能辞官带着温梨笙还乡去了。
如此斟酌几日,还是没能做下决定,今日便正好看瞧一瞧温梨笙新移栽的杏花树,却没想到她还念想着回沂关郡。
温浦长坐下来,眉眼变得慈爱,微笑着说:“笙儿是不是想家了?”
温梨笙点点头:“当然啊,这里没有沂关郡好玩。”
温浦长就说:“那等过些时日,爹去跟皇上辞官,咱们回沂关郡去好不?”
她惊讶道:“爹为何要辞官?不能再回去当郡守了吗?”
温浦长道:“这朝廷官位岂能是我想换便换的?不过咱也不是没有办法,眼下官位虽有调动但还没有拟定,到时候我摔断条腿,请辞回乡休养,皇上应当不会不同意。”
温梨笙听了只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就摇摇头说:“爹,当大官不是你一直的心愿嘛,怎么这回升官了,你还要回去?”
温浦长道:“我本想着你也不适合在奚京生活,沂关郡才是咱们温家的归宿。”
温梨笙没应声,想起前世她住在皇宫里,日子到还不算难受,只不过也没住多久就被杀了,所以她到底适不适合生活在奚京,还真不好说。
只是她从未想过要与她爹分隔两地,如今温家只剩下他们父女俩,温梨笙自然是想一直陪在她爹身边的。
她看着温浦长的神色,好像忽然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就听他道:“笙儿,抛开其他不说,你若是真的嫁给世子,那日后定然是生活在奚京的,哪怕你再想念沂关郡也回不得,奚京会成为你的家,所以你是选择世子,还是选择沂关郡呢?”
这还真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其实从心里来说,她肯定是更喜欢沂关郡的,一想到余生的日子可能都要与沂关郡分离,也难免会觉得遗憾,但是若要拿沂关郡与她爹和谢潇南作比较,那自然是比不得的。
温梨笙甚至觉得不在乎生活在什么地方,只要她爱的人能在身边就好。
她笑了笑:“这么说来,爹是有把握让世子娶我了?”
温浦长干咳两声,声音小了一度:“这不是抛开其他不说嘛。”
温梨笙咧着嘴笑道:“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在爹的身边就行。”
温浦长看着她,心底一片柔软。
曾经的他幼年丧父,少年丧母,婚后丧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是天煞孤星,命中克亲,身边的亲人都会离他而去。
然而当初那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娃娃一晃就长得这么大了,如晴空下的朝阳,永远洋溢着蓬勃的生气,好似永不枯竭,她就这样陪在他的身边,度过一个又一个新年。
温浦长思及此,眼角就有些湿润,突然豪情壮志道:“笙儿你放心,爹定然会帮你办成这门亲事!”
温梨笙连连点头。
又坐着与温梨笙说了一会儿话,温浦长这才起身回自己的住所,忽而觉得事情不对劲儿起来。
方才因着被自己女儿的话感动,所以一时间情绪上头,断言到一定办成此事,眼下回了院子,情绪冷却,一下子就觉得事情棘手起来。
在奚京住的这段时间,温浦长多少也了解了谢潇南在皇城的名声有多响亮,平日里的玩伴不是当今的皇上,就是周丞相家的嫡子,更是城中大多数少女暗暗倾心的对象,只要往酒楼茶馆里一坐,没多久就能听到有人谈论起景安侯世子的才貌。
加之他出生高门,每年想着与谢家攀亲的人几乎将门槛给踏破,甚至连周丞相都有意与谢岑提过婚事,不过谢潇南许是没有心悦的人选,便一直没有松口。
等于说皇城中不知道有多少高门望族的眼睛盯着谢家,这让他一个没有背景,刚刚升官的小郡守上门谈婚事,岂不是把人大牙都笑掉。
温浦长左思右想,决定还是为了女儿把这张老脸给豁出去。
于是第二日用过午饭,他就带着皇上赏赐的上等名茶去了谢府。
谢岑很早就出了府,是谢潇南亲自接待,这倒是让温浦长颇为意外。
温浦长只得先跟他去了正堂,问道:“世子近日不忙了吗?”
谢潇南微笑:“这会儿清闲了,等会儿还要进宫去。”
温浦长叹气:“这段时间世子倒是忙碌得辛苦,等着事情结束之后,便可好好休息一阵了。”
谢潇南道:“是,也快忙完了。”
“那便甚好,”温浦长说话间顿了顿,而后道:“世子如今也快及弱冠之年,不知可有考虑过婚姻大事?”
谢潇南从下人手中接过茶盏,轻轻放到温浦长的面前,双眼笑得弯起来:“自然考虑过,且心中已有确定的人选,打算事情忙完便上门提亲。”
温浦长听说他心中有了人选,一下子失落起来,话也不知道如何接了,想到女儿那张满是期待的脸,都不知道回去要如何告诉她这个事。
“不知世子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温浦长不甘心地问。
谢潇南笑吟吟道:“温大人先不必问,很快就会知道了。”
还打哑谜。
温浦长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有因着谢潇南等会儿还要进宫,说了没两句他就离开了谢府。
事情非但没有办成,还带了个十分不好的消息回去,温浦长一时间不大愿意回宅,又跑去了衙门找谢庚,忙活到了晚上才回家。
回去的时候,就从下人口中得知温梨笙已经睡了,便暂时松一口气,是打心眼里不想讲这个坏消息说给她听。
温浦长回到住所,越想越觉得难受,于是起身命下人开始收拾行李,盘算着这几日就去把腿给摔断,带着女儿回沂关郡得了,免得她留在此地伤心。
这一夜,温浦长辗转反侧,半夜难眠。
第二日一大早,正在熟睡时,下人忽而上前来敲门,称是景安侯世子上门,温浦长一下子就惊醒,连忙起身穿衣洗漱,出门迎客。
快步赶去正堂时,就见门外的院中堆放着一个又一个大箱子,上面绑着红色的绸带,几乎将院子给堆满,仅留出走路的一条道。
他满心疑惑,走到正堂外往里一看,就见谢岑与唐妍并肩而坐,谢潇南一身金丝雪袍站在当中,原本瞧着墙上的字画,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便转头,墨眸看向温浦长,俊俏的眉眼荡开一层笑意。
他头一次先对温浦长稽首行礼,声音清朗道:“温大人,晚辈谢潇南对令爱倾慕不已,朝思暮想多日,终决定随爹娘上门提亲,求娶令爱,望温大人成全。”
第107章
温浦长活了那么多年, 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当场人就傻了,愣在门旁边, 一只脚还踏在门槛里面。
谢岑见状,笑着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亲家, 进来说话。”
温浦长呆愣个脸,被谢岑拉进了正堂,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看看外边满院子的东西, 又看看站在面前的谢潇南, 张了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满眼的惊色不加掩饰。
唐妍见他这模样, 也忍不住掩唇轻笑,“瞧着温大人这模样, 似乎是不知道此事。”
“我怎么可能知道?!”温浦长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简直就好比看见猪牵着人在大街上乱逛似的,既惊诧又觉得难以置信。
想起昨日他听说谢潇南已有心仪之人要上门提亲时, 他当时还存了心思想打探一下是谁, 谢潇南却没有说, 温浦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他口中的心仪之人竟然会是他女儿。
旦见谢潇南眼含笑意, 衣冠整洁翩翩而立,似乎早已准备好提亲一事。
温浦长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奇怪道:“什么时候……”
谢潇南张口就来:“令爱聪颖活泼, 知书达理, 温婉柔静……”
温浦长打断他的话:“世子, 虽说你是上门提亲应当说些好听的,但也不必这般胡言,我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德行,我是清楚的。”
“温大人过谦。”谢潇南道:“此番前来,是晚辈经过长久的考虑与斟酌,真心求娶,还望温大人莫怪晚辈先前的隐瞒。”
谢岑笑着摆了摆手,“晏苏,你先出去,亲事由长辈谈就行了。”
谢潇南颔首行礼,对屋中三个长辈告辞,而后出了正堂。
温浦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道:“侯爷,这事儿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我是半点没瞧出来啊。”
谢岑说:“亲家,你不知道吧?先前晏苏在沂关郡的时候曾寄家书回来时,在信中就曾提及你这女儿,后来更是让她在家书里写了一段,想来那时候两个孩子关系就不一般了。”
温浦长这才明白过来,原是这两个孩子合起伙来瞒着他,先前见谢潇南与他女儿关系缓和的时候,温浦长还很欣慰,几次三番的叮嘱自家女儿莫要在世子面前乱说话,做一些奇怪的事惹怒了他,却没想到这小丫头比他想象中的要能耐多了。
竟让谢潇南一声不吭地就上门提亲了!
先前做的那个与谢家结亲的美梦,居然就这样突然的成真了。
温浦长短时间内都反应不过来,只听着谢岑说话,聊了些家常之后就开始商议婚事的日期及寻常的流程。
谢潇南出了正堂之后,站在檐下抬头望去,就见墙头上悬挂的白云慢悠悠的飘着,时间仿佛慢下来。
这奚京的生活总是忙碌的,时间也过得很快,有时候一不留神日子就悄悄从指缝溜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潇南总觉得时间在温家是慢的,仿佛可以看得见,抓得住,在这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舒心。
院中的下人守在各处,偶尔会有几人悄悄抬头,瞧上一眼檐下站着的俊俏公子,雀鸟从院中飞过,偶尔留下一两声嘹亮的鸟啼,除了风过留下的细微声响,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
忽而一道清亮的声音穿过安静的庭院,是一个大大的哈欠,带着慵懒的音调:“是谁来了啊,一大早送那么多礼物来?”
谢潇南偏过头,就见杏色衣裙的温梨笙从后头走出来,眼睛还带着困倦,慢悠悠地走到院子中,并没有看见他。
下人冲她行了礼:“回小姐,这些都是景安侯府送来的东西。”
温梨笙双眉一扬,打眼看了一下这占了大半个院子的箱子,之前皇帝赏赐都没这么多呢,她正想问问为何送这些来,往正堂的方向瞅了一眼,就看到站在檐下看着她笑的谢潇南。
她心中一喜,面上的表情也变了,荡开笑容欢快地朝他走过去:“原来是世子来了呀,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排场呢!”
杏色的裙摆翻飞,她小跑着到了谢潇南的面前,就看见正堂的门大敞着,里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疑惑道:“世子不是自己来的吗?”
谢潇南低头看她,眉眼中的情愫如明月般柔和,没回答她的问题,专注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好几日都没见你了。”
温梨笙也叹气道:“确实,自从我搬出谢府,都没见过世子了,世子可真是大忙人啊。”
谢潇南拉着她往旁边走了些许:“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没什么习不习惯的,只是有些无趣。”温梨笙撇撇嘴,因为这宅子并不大,若是沈嘉清几人也住在这里就会显得拥挤了,所以当初从谢府搬出去之后,沈家父子和霍阳去了另一处住处,只是隔得有些远,成天见不着面,近日沈雪檀也在打探这附近有没有空房租赁。
这几日温梨笙在宅中除了倒腾自己的小院子,就是自个玩,自然是非常孤单的。
谢潇南看着她的脸,总觉得来奚京之后她又瘦了一些,显得眼睛也比之前大了,浓密黑长的睫毛在眨眼时扑闪着,看起来极为漂亮。
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出手指在睫毛上摸了一下,说道:“今日我前来温府,是为了提亲的。”
温梨笙惊讶:“我爹昨日才跟你说,你今日就上门了?”
“说什么?”谢潇南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回想起昨日温浦长来谢府,他陪在正堂坐了一会儿,当时并没有聊什么东西,随便说了些话温浦长就离开了。
温梨笙说:“先前我爹说我立了大功,问我要什么上次,我说想要世子上门提亲,然后我爹就应允了此事,说觉得会办好,昨日便拿着茶去谢府商量亲事去了。”
说完她顿了一下,看着谢潇南的神色,也奇怪道:“难道昨日去没跟你说吗?”
谢潇南摇头:“没说。”
“那他昨日去谢府干什么了?”温梨笙挠挠头,颇是不解:“他去了很久啊,我都等到天黑睡着了,也没等到他回来。”
谢潇南想起昨日与温浦长说话的场景,忽而牵着嘴角轻笑出声:“是我的疏忽,没看出温大人当时的意图。”
温梨笙想了想,也笑出了声。
她其实能猜到她爹的想法,无非就是觉得高攀谢家这件事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才没能将这事跟谢潇南说,巧的是谢潇南自己上门提亲了。
“那侯爷和我爹在正堂里?”温梨笙看了一眼正堂。
“他们在谈正事。”谢潇南拉着她往后院去,到了周围没有下人的僻静地方,他才说:“这些日子可有想我?”
温梨笙抬手一把就将他抱住,感叹道:“想死了呢!谁知道你一忙居然忙那么长时间,都没机会好好跟你说会儿话!我都不想我的吗?”
还是以前在沂关郡的时候好,那会儿谢潇南虽然忙吧,但温梨笙可以随时跑去谢府找他,动辄在他的书房或者寝房待一下午。
谢潇南摸了摸她的头,将头埋下来,紧紧的抱住她,仿佛在贪婪的闻她身上的味道,将这些日子的思念融在力道之中,声音闷闷的:“我若不想你,又怎会在事情刚忙完就上门提亲呢?”
温梨笙嘿嘿一笑,蹭了蹭他的脖子。
“我在家中跟父亲商量过,想将婚期订到八月,你觉得如何?”谢潇南又说。
温梨笙算了算日子,如今已是五月下旬,到八月也就两个多月,期间筹备婚事时间也够,且也不会等得太久,于是点头说:“这日子你们定下就行了呀。”
“自然也是要问问你的。”谢潇南的手指攀上她的后脖子,在白皙柔软的脖子上轻捏,低低道:“虽然我也想快点把你娶回家。”
温梨笙忍不住笑了,突然问道:“我爹看到你上门提亲的时候,是不是很震惊?”
谢潇南道:“确实,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跟他说话连应声都没有。”
她大笑出声,只觉得特别好玩,仿佛能想象的到她爹那一脸呆滞的表情了。
谢潇南见她笑得这样开心,在他怀中一抖一抖的,也跟着笑起来,“你倒是一点也不慌。”
“我慌什么?”温梨笙问。
“先前我本想将咱俩的事告知你爹一声,但你不让说,如今我突然上门提亲他全然不知道,待我们走了之后,怕是要找你问话的。”
温梨笙笑容一僵,倒是没想到这回事!
先前不想跟她爹说,是因为她爹那迂腐性子,若是知道她与谢潇南暗生情愫,肯定是坚决不允许两人单独相处的,以免还未出嫁就做些出格的事,所以才一直可以瞒着。
只是温梨笙先前提出要嫁给世子的时候,本以为他爹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然后上谢府商议亲事,却没想到她爹也是个怂的,亲自上门一趟却压根不敢说出来这事。
结果最后还是将温浦长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温梨笙犹疑片刻:“我爹应该不会怪我的吧,若真是因此事生气了的话,我就说是世子爷不让我说的。”
谢潇南捏起她两边脸,倒是很慷慨:“行,就说是我让你隐瞒的,全推到我身上吧。”
说到此,温梨笙突然想起一件事,拉起他的手:“你随我来。”
谢潇南见她有些神秘,便被她牵着往后院的房屋走去,行过游廊就到了一个书房里。
这书房显然是温浦长着重装扮过,里面的所有摆件和装饰都极为精致,摆着两个大书架,架上的书摆得满满当当,桌子上文房四百也摆放整齐,整个房间又宽敞又明亮。
谢潇南不知道她将自己带来这里做什么,但是没有开口问。
就见她走进去,停在一个棕红木雕的花枝前,然后冲他招手:“进来呀!”
谢潇南有一瞬的犹豫:“书房重地……”
“没事,我应允了。”温梨笙两座并作三步的跑过来,拉着他就跨过了门槛,将他带到红木雕花前,指着那东西道:“你看这个东西,贵不贵?”
谢潇南不明白她突然带自己来看这红木雕花做什么,但还是认真看了一眼雕花,说道:“这木头倒不是寻常可见的,且雕工精细,花叶花瓣栩栩如生,若是以寻常百姓来说,这东西定然是很贵的。”
温梨笙勾着唇笑一声:“你光看就能看出来呀?要不要上手摸一摸?”
谢潇南露出疑惑的神色:“看就足够了,不必摸。”
“要的要的,不摸怎么能知道这东西到底何等价值?”
谢潇南见她执意要自己摸,就知道她定然是存着别的心思,于是便听从她的话伸手摸了一下,却不想刚摸到那朵雕得最漂亮的花时,那朵花却突然从枝头上掉落,谢潇南颇是意外的扬眉,将掉落的花朵接在手中。
就见这枝花其实是从上面断裂了,断裂口用米糊糊一样的东西黏住,由于颜色深,所以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这东西是损坏的。
就听温梨笙在一旁道:“好哇,世子你这手没轻没重的,把我爹最喜欢的雕花掰断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爹如此喜爱你,肯定不会责怪你的!”
谢潇南当即明白她的意图,露出一个情意绵绵的笑容,接着她的话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也不是当心的,你在温大人面前可要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一句话把温梨笙逗得咯咯笑,扑倒他怀里,像一只成功捉弄了别人的小狐狸:“我昨日来这里的时候袖子不小心将这个雕花给拂落掉在地上,摔坏了一朵花,正愁着怎么跟我爹说呢。”
“嗯。”谢潇南抬起一只手将她揽住,把掌中的花朵放在桌上,表现得十分有担当:“全推我身上吧,反正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事。”
温梨笙可太喜欢这句话了,扬起脸踮着脚尖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谢潇南眸子微动,低头捧起她的脸,深深的落下一吻,炽热的气息交织,在心口荡开波澜,牙齿轻咬她的唇,想将这些日子就不得安放,又不太容易说出口的情意融在唇齿间,一点一点的传递给她。
谢潇南平日里不会将自己的喜好也想要的东西表达得这样明显,但与温梨笙的唇分开之后,他低低道:“我真的很想快些娶你回家。”
温梨笙笑着抬手搂住谢潇南的脖子:“我等着你呀。”
温浦长与谢岑和唐妍在正堂聊了很长时间,起身告辞的时候,就看到温梨笙和谢潇南并肩站在屋檐下,对着满院子的礼箱聊天。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就见谢岑走在前头,唐妍落后半步从正堂出来。
温梨笙与谢潇南同时颔首行礼。
温梨笙就率先问:“侯爷,我家的茶香吗?”
谢岑说道:“你家的茶,像酒。”
温梨笙露出不解的表情。
“喝着喝着,就把你爹喝醉了,”谢岑往正堂指了一下,就见温梨笙脚步慢悠悠的走出来,面上表情呆滞,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
温梨笙见他这模样就想笑,喊了一声:“爹!”
温浦长好似一下子回神,见人都站在门口,便几个大步走上前来,说道:“侯爷,夫人,下官送你们出去。”
谢岑倒没急着走,而是望着温梨笙笑着说:“小丫头,你想什么时候嫁到谢家来啊?”
温梨笙想了想,回道:“想赶在谢府的花还未落下之前。”
寻常姑娘家说起这种婚姻之事,都会羞答答的回一句但凭父母做主,没曾想温梨笙还认真思考了一下,颇是仔细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唐妍见状便掩唇笑,对谢岑说道:“这丫头跟我想的一样呢,咱们就赶上花期还未过,到时候拜堂成亲的时候风一吹花落满天,瞧着多好看啊。”
谢岑点头,说道:“虽有两月之期,但日子过得也快,你且在家中安心等着就是。”
温浦长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干巴巴道:“侯爷说笑。”
聊得也够久了,几人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而后谢岑带着妻儿告辞,留下了一院子的小礼离去。
把人送出门之后,温浦长又回正堂坐下,呆着眼神想了好一会儿,就见温梨笙脚步勤快地跨进门来,问道:“爹,人都走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温浦长转头看她,忽而心中升起一股子气来,拍桌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温梨笙睁大眼睛,说道:“放心吧爹,我眼睛那么大,肯定有你的!”
温浦长被她伶牙俐齿给气道,拍案而起,“你跟我过来!”
一般说这种话的时候,都是温浦长要带她去祠堂,温梨笙就跟在他身后,果然一路走到祠堂,然后跪在列祖列宗面前。
温梨笙撇撇嘴,委屈道:“爹,我已经老实很久了吧,为何还要我跪在这里?”
“你蓄意欺瞒在先,又诓骗我去谢府提亲事在后,将你爹耍得团团转,还不如实招来究竟是怎么会一回事!”温浦长气得差点蹦起来。
这死丫头,平日里最喜欢吹牛炫耀,什么事都会往外说,光是他穿了一只破洞的袜子都要说的满城皆知,谁能想到她与谢潇南暗生情意的事居然会瞒得这么紧,若不是谢岑说他们可能在沂关郡关系就又不一样了,温浦长还以为是到了奚京之后他们才相互喜欢的。
简单来说,他就是被骗惨了!
温梨笙挠挠头,说道:“此事不能怪我,又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告诉爹的话,爹肯定又大惊小怪,肯定也不允许我再去谢府找世子了……”
不说还好,一说温浦长直接蹦起来:“你本来就不该去,发乎情止乎礼,你们虽然已确定心意,但年纪尚小,未成亲之前不能厮混在一起,这不合规矩!”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温梨笙大声反驳:“我跟世子又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还敢跟我顶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温浦长说着,扑通一下就跪在了桌上的灵牌前,抹着眼泪又开始哭起来,用老一套的说辞道:“爹啊,娘啊,都是儿子没用,教女无方!竟然会被她骗得晕头转向……”
“哎呀,爹——”温梨笙真是受不了他这样,说道:“我这还不算有出息吗?先前不是说过要给你找一个顶顶好的女婿来着,如今我要嫁进侯府,沂关郡还有谁敢再看不起咱们温家!”
温浦长一想也是,最主要的是他先前也有几次梦到谢潇南变成他的女婿,当时只觉得这美梦遥不可及,然而今日谢潇南就突然上门提亲了,导致他现在还有些缓不过来劲儿。
温梨笙见她似乎被说服了,于是又加把劲:“当初说我要找个好夫婿,你要当大官,如今我的事已经敲定了,往后就是爹步步高升,当上朝廷命官,届时说咱们温家高攀的声音就很少了,所以爹你一定要努力!”
温浦长感觉自己莫名地受到了一股子激励。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站起来道:“你在家老老实实待着,我出门一趟。”
“你要去哪里?”
“去找沈雪檀!”温浦长觉得要找个人跟他一起消化这个消息。
温梨笙就说:“有件事忘记告诉您了,您书房里的那尊红木雕花,被世子掰断了一朵。”
“什么?!那是我跑了三条街才挑中的东西!”温浦长赶忙调转脚步,朝着书房而去。
温梨笙见他匆匆离去,勾着嘴角笑了一会儿,转头又看向摆在桌子上端端正正的灵牌呢喃道:“娘,我就快要嫁人了,以后可能不能时时再跪在您面前了,但是我一定会常常想念您的,不要怪我好不?”
而后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又点上了三炷香,逐一将温家列宗拜了拜。
心中一阵感慨,想当初温家在沂关郡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但温家人却好像与仕途无缘,即便是多么用功苦读,都没有一人能够考出个考名声来。
沂关郡的人都以为温家死得只剩下一个孩子时,这书香世家该彻底落寞了,却没想到她爹如此争气,前世也是一步步走到了一品丞相之位,如今虽然没有前世的官职高,但也算是大官了,温家列祖若是知道了,定然也会原谅他这十来年做的有辱门楣之事吧。
温梨笙在祠堂中跪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之后就是谢家拿着谢潇南和温梨笙的生辰八字去合算,算得两人是天作之合,若是结亲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吉日七月八月十一月都有,按照本来的原定,谢家选了八月二十一日。
亲事定下来之后,谢家送文书之时又送了一回聘礼。
起初温梨笙不知道他为何要送两回,后谢潇南的回答是:“你们刚到奚京,宅子都是新的,并没有什么存货,再从沂关郡搬来时间不够,且也太麻烦,所以第一回 送来的东西,你就当做是嫁妆。”
温梨笙听后无比惊讶,没曾想到她嫁人的嫁妆也是夫家给的,不过这思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温家与谢家结亲的事,一旦敲定,消息就散出去的很快,没用几日,几乎全城都知道此事,都在打听温浦长究竟是何人物,温家的那个女儿又有着何等倾城之貌,引得世子倾心。
没过多久,温浦长当年登科及第的消息就传开,当年他从沂关郡考到奚京来,摘得状元魁冠,热度持续了很长时间,寒门学子一跃龙门之事也成为很多学子们的典范。
而后就是他突然调回沂关郡,十几年的时间,奚京渐渐没了他的消息,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要与谢家结亲了,一下子震惊了全京城的人,那些整日盼着要嫁进谢家门槛的姑娘更是伤心欲绝,且还有不少有意与谢家攀亲的人,也让自家夫人来来回回去了谢府好几趟,找唐妍探探口风,无一不是为了说些温家与谢家的家世相差甚远,两家结亲太过不合适之类的话。
对于这种人,唐妍也好应付的很,只说她做不了儿子的主,儿子想娶谁就娶谁,若是有谁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大可直接去找儿子。
且不说合不合适,那些诰命夫人又哪有机会见到谢潇南呢?
唯一能有的法子,也只有让自家的女儿找机会与谢潇南碰上面,聊个几句,相处一下或许还有机会能够让谢潇南回心转意。
毕竟这不声不响地传出要成亲的消息,谁知道这亲事里藏着几分真心呢?或许是有着其他原因也说不定。
总之奚京里流传着各种传言,后面甚至夸张到说温梨笙故意动用当地势力行刺谢潇南,导致他在沂关郡身受重伤,被这温家小姐故作体贴的及时出现将他救下,带回家细心照料伤势,两人才因此生情。
温梨笙听到鼻子都气歪了,撸着袖子就要出去找人理论:“太欺负人了,凭什么这么编排我!”
“我倒是觉得这个传言很有道理啊!”沈嘉清在一旁,摸着下巴认真说道:“若不是你救了小师叔的命,小师叔又怎么会娶你呢?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温梨笙喊道:“从我家滚出去!”
霍阳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急忙在中间当和事佬:“别吵别吵,咱们不是说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吗?”
温梨笙瞪沈嘉清一眼:“好好说话的前提是跟人说话,你让我跟着一头猪怎么交流?”
“骂人是不是?”沈嘉清道:“如今我跟乔陵关系甚好,当心我去他表亲开的猪场里牵几头来放在你屋里面,臭死你。”
温梨笙拍桌而起:“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沈嘉清身子往后仰,指挥霍阳:“把人拦好,不然我带你来干什么用?”
霍阳只好拦着温梨笙,让她别冲动,说道:“不是说好今日来挑嫁衣的样式吗?这样吵吵要怎么挑啊?”
温梨笙这才想起是有正经事的。
本来这些事都是要交由母亲去操办,但是温梨笙没有娘,温浦长本打算聘请人来处理,但温梨笙却不想假他人之手,就将此事给接下来,说要自己做决定。
奚京中几家极其有名的纺织楼也送来了最新的图册,上头都是现下极为流行的花样与装饰,让温梨笙挑选嫁衣款式。
当初沈嘉清知道温梨笙要嫁给谢潇南的时候,可是震惊了好长时间,后来有次碰到谢潇南上门来,他抓着谢潇南问,得到了本尊的亲自肯定,这才相信此事。
温梨笙冲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挑选嫁衣,图纸上的嫁衣都极为繁琐富贵,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压根不知道该如何挑选。
好在温梨笙叫了帮手,沈嘉清与霍阳也拿了图册看,三人在院中坐了一下午,将图纸全看过一遍,挑出了几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相互对比讨论,最终敲定了三套,温梨笙说拿给温浦长决定。
温浦长也不懂这些事,就拿去了谢府给唐妍看,让唐妍做最后的决定。
总之,即便是城中流言蜚语不断,所有人都不看好这门亲事,但温谢两家因婚事忙碌得不行,每日都在筹备着。
温梨笙与谢潇南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正如温梨笙所说,一旦她爹知道她与谢潇南关系不一样了,就会对她管控严厉很多,甚至决不允许两人再独处,现在就是躲起来偷偷亲亲的机会也变少了。
七月份的时候,温浦长给温梨笙请了个教习嬷嬷,毕竟温梨笙打小没娘长大,很多母亲教的东西她都不懂,以前不受约束也就罢了,如今要嫁人了自然是不一样,有些规矩即便是她不愿意遵守但也必须要知道。
于是一整个月的时间,温梨笙就在后院跟嬷嬷学东西,不过以她那种性子,自然不是那般老实的,接连气走了两个嬷嬷之后,温浦长摇头叹息,最终放弃。
转眼就到了八月份,离着婚期也越来越近,谢潇南也不便再上门拜访,一连二十多日未曾见到他。
终于紧赶慢赶的,盛夏也进入了末尾,八月二十一日一大早,天都还没亮,温梨笙就被鱼桂唤醒了。
由于没起过这么早,温梨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坐在床上东倒西歪,最后还是被鱼桂给扶下了床。
屋子里的灯一点上,早就侯在外边的婢女就一拥而进,先送了水让她洗漱,然后又拿出各种胭脂水粉,玉石收拾,旁边的大托盘中还放着定制好的红嫁衣和凤冠。
鱼桂给温梨笙拿来了些吃的,她一边满眼困意,一边抓着东西往嘴里塞,直到凉水敷面,开面将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绞去后,温梨笙这才被痛得清醒了不少。
眼神尚有些懵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意识到,今日好像是她要出嫁了。
说实话,出嫁这流程她是熟悉的。
因为前世嫁给孙家那会儿,也是这个流程,早早的起床,然后开始各种被人摆弄,直到画上精致的妆容,穿上凤冠霞帔送上花轿,才算是结束这繁琐的杂事。
不过前世没人上门来迎娶,是花轿自个往孙家抬,抬到一半的时候被谢潇南的人给拦了下来,当时温梨笙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吓得不行,没想到谢潇南只是派人拆了她的花轿,就走了。
害得她自己走去了孙家不算完,去的时候才发现她要嫁的人也早已身首异处。
嫁过人,但又没有完全嫁过。
只不过这次与上次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先前那次只是觉得无比厌烦,对嫁去孙家也极为抵触,若非是为了她爹,温梨笙是断然不可能嫁的,且一早就计划好了逃跑。
这次倒是她心甘情愿,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被妆点,心中也逐渐被期待和喜悦填满,头一回确切的感受到了为何成亲也会被世人称作大喜事。
随着天色逐渐亮起,温梨笙的面容已经被画上极为精致的妆,长发半绾着带上华贵奢侈的凤冠,耳朵上挂着赤红的耳坠,衬得红唇潋滟,肤白胜雪。
嫁衣极为繁琐,往身上一件件套时也套了许久,温梨笙只感觉肩上越来越重,直到全部穿好,她已经需要别人搀扶着才能站稳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外头朝阳升起,照在一片忙碌的温府。
温府的大门敞着,到处都挂着红灯笼和红双喜,温浦长身着一身夹红长袍,带领着下人在门口接客。
本来温浦长在奚京的朋友并不多,能来送礼的也只有谢庚和沈嘉清的,但是这门亲事是跟谢家的,导致温府的门槛从一大早开始就没断过人,小小的宅院里堆满了贺礼,被清理下去一批又一批,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不眼熟的,皆带着礼物来,一副跟温浦长很熟的样子,刚进门就道一声恭喜。
温浦长有些应付不过来,随便找了个理由跑去后院,站在门外问温梨笙都准备好了没。
温梨笙这会儿已经穿戴好,那凤冠颇重,温梨笙戴着觉得脖子累,就让婢女暂时取下来,自己坐在桌前啃东西吃,嘴上的殷红糊得到处都是。
听到温浦长的问话,她就拖着厚重的嫁衣起身,走到门边一下就把门打开,“爹,再给我搞点吃的啊,我真的快饿死了!”
温浦长见她一下子就要走出来,连忙将她推到屋子里去,说道:“拜堂之前新娘不可见客,这是规矩。”
温梨笙撇嘴,小声道:“哪来那么多的破规矩。”
温浦长看着她一身的赤红,嫁衣上的金丝纹样在烛灯下闪闪发光,衬得她面容相当精致,如窑烧了许久的上好白瓷,让人看之就眼前一亮。
温浦长不由感慨,当初那个举着他鞋子满地跑,追都追不上的小姑娘竟然真的长大了,如此美丽,如此的人心生不舍。
他本身就是爱哭的人,如今一想到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要嫁去了别人家,日后聚少离多,再也不能够一大早起来就听见她在院中高喊着爹,也不能在从官署回去之后,看着她笑嘻嘻的从树上跳下来,一时间心生无限悲情,但又不想在温梨笙面前哭,于是强忍着泪意揩了揩眼角。
“笙儿,日后去了夫家,可不能在跟在咱们家一样了,侯爷虽是有肚量的人,侯夫人也温婉可亲,但你还是要注意分寸,不能再如以前那般为所欲为,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但不能惹得亲家不开心。”温浦长语重心长的叮嘱。
从前他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叮嘱温梨笙,但温梨笙很少听从,他总想着,没关系,日后有的是机会教育,时间还长。
许是沂关郡的夏天过得很慢,温浦长总以为这个女儿会在他身边留很长很长时间,但是没想到转眼间她就要出嫁了,日后冠了夫姓,温浦长就没什么机会再叮嘱女儿了。
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又怕这个生性自由的小宝贝在夫家受委屈,受约束。
可女儿长大了终要离家,温浦长是没有任何理由将她留下的,只希望往后的日子里,她还能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放肆欢笑就好。
他摸了摸温梨笙的头:“笙儿不怕,爹永远会在你身边守着。”
温梨笙眨了眨眼,密长的睫毛处落下一地泪水,温浦长笑了,赶忙用手指将泪珠擦去,说道:“可不能哭,你这脸上画得漂漂亮亮的,若是哭花了又要重新画。”
温梨笙弯下腰,将脸对着地面,鼻音浓重道:“那我低着头让眼泪直接掉在地上,就不会哭花了。”
温浦长又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眼里全是泪水,他不想让温梨笙看到,就赶忙用袖子擦了一把,然后道:“好了,看看想什么样子,如今要嫁人了,多少也要端庄一点。”
说完可能又觉得这个要求对温梨笙来说有些太高了,自己也不愿意为难她,于是打着商量说:“咱们就端庄今儿一天,好不好?”
温梨笙抬头,眼泪又落在了脸上,点点头说:“爹,你放心吧,我定然端庄得让世子以为娶错了人。”
温浦长被逗笑,擦擦她脸上的泪水,使唤婢女道:“再给她脸上的妆容补一补。”
说罢他就推门而出,轻轻的合上门完后往外走,行过后院的石井边上,瞅见周围都没人,这才没忍住哭了起来,从无声到小声啜泣,怕被别人听见。
“行了,大喜的日子哭成这样,被别人看到不丢人啊?”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温浦长连忙擦擦眼泪,气道:“谁让你来后院的!”
沈雪檀身后跟着沈嘉清,颇为无奈道:“你这小破宅子,前院都站不下人了知道吗?不来后院我站哪?你家房顶上?”
其实也不是不行,这墙不高,沈家父子能轻而易举的翻上去,但温浦长肯定是不允许的,他道:“那你们去我书房坐着吧。”
沈雪檀道:“就怕别人看到温大人悄悄哭呗。”
温浦长一怒,刚想骂他,就听沈嘉清十分正经道:“爹,温大人不是偷偷哭,我之前特地去了解过,这种成亲在女儿上花轿之前,父母都要站在花轿前边哭,温大人指定是怕等会在好多人面前哭不出来,在这偷偷练习呢!”
温浦长一见沈嘉清竟然直接把台阶送到他面前让他下,当即露出喜色,头一回见这混小子这般顺眼,连声道:“对对对,就是如此。”
沈雪檀勾了勾嘴角,摸了一把沈嘉清的头:“行啊好儿子,还是你聪明。”
温浦长知道沈雪檀想取笑他,也懒得跟他多说,将两人打发去了书房之后,他整了正衣裳,揉了揉脸,端着笑容又赶往前院去接待客人。
温梨笙在屋中吃了东西又补了妆容,窗子就被人敲响,她走到窗边问:“谁啊?”
沈嘉清的声音就从外边传来:“是我,梨子。”
温梨笙听到是他,就想打开窗子,却被沈嘉清制止:“别开窗,温大人说了,新娘在出嫁前不能面客,本来不让我找你的,我这是偷偷来的。”
温梨笙在窗边坐下来,问道:“你给我家送礼了吗?”
沈嘉清道:“当然送了啊!我爹说这不在沂关郡,若是在沂关郡的话,将风伶山庄的一般东西都给你做嫁妆呢!”
温梨笙心中一暖,知道沈嘉清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实际上前世她嫁给孙家那回,沈雪檀虽然早已不在风伶山庄里,但不知道怎么得知了她出嫁的消息,愣是将山庄一半的宝贝和财产拨给了温家,让温浦长将其当做嫁妆。
但是温浦长没有这么做,应该是想还给沈家的,但是当时情况复杂,从她进了孙家之后,她爹就已经出城了,后来也是被谢潇南带人直接搬空了温家,所有财产加上那些为她准备的嫁妆全部被当做军饷用了。
温梨笙当时心疼得郁郁好几日。
不过很久之后才得知,这是她爹的主意。
沈家也就沈嘉清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沈雪檀对温梨笙的宠爱一直都没有变过,什么东西都先想着温梨笙,再然后才是自己的儿子,溺爱程度比温浦长还要严重得多。
一想起日后要留在奚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沈嘉清和沈雪檀的,便伤心的又开始落泪,鱼桂在后方递上帕子,怕她又哭花了脸。
沈嘉清在外面说着温宅热闹的盛状,从街头一路走来,全是赶往温宅送贺礼的人,又说路过谢家的时候,那边的人更多,简直比菜市场都热闹。
说了一会儿,他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然后小心翼翼的塞进来一个油纸包,声音也变得清晰不少:“这是我前两日在街头上看见的蟹肉包,你不是最喜欢吃这玩意儿嘛,我想着今日会来温宅,便顺道买了两个,你尝尝好吃不。”
对于沈嘉清来说,哪怕温梨笙今日出嫁,是大喜的日子,但在他眼中也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看见好吃的好玩的,就买下来送给她。
温梨笙拿过油纸包拆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白白的包子,她咬上一口里面的蟹肉香气顿时溢出来,冲进鼻子里,融化在空中。
“味道如何?”沈嘉清还守在窗边问。
“好吃。”温梨笙回答,泪珠落在了油纸上。
沈嘉清说:“那跟咱们沂关郡的比,哪里的更好吃呢?”
“都好吃啊。”温梨笙原本不想偏颇,但话说出口顿了一会儿,还是道:“我觉得沂关郡的好吃一些。”
沈嘉清站在外边笑了。
忽而温浦长的声音远远传来:“臭小子,不是不让你去找笙儿,你站在那窗边干什么!”
沈嘉清赶忙道:“梨子我先走了,包子你记得吃完!”
然后关上了窗,在温浦长的追喊下一路小跑溜了。
温梨笙是一边笑一边流着泪,吃完了两个包子。
就这样哭哭补补的一上午,吉时到了。
谢潇南一身大红喜服高坐于白马之上,纯粹而浓重的颜色让他看起来肤色很白,俊美无双的眉眼中含着温笑,朝气十足,所过之处皆引来一阵惊叹。
他身后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还有一顶满是彩雕的金饰轿子,被抬着一路到了温府门口,吹锣打鼓的声音传进喧嚣的院中,门口有人高喊:“新郎官到——!”
温梨笙就戴上了沉重的凤冠,披上了红盖头,被人搀扶着出了房间,温浦长陪在她身边,时不时要她小心脚下的路。
行过极为热闹的前院,众多宾客都看着这满身红艳艳的新娘子慢慢走到大门处,谢潇南早就立在门前,看着盖着喜帕的温梨笙一步步走出来,走到面前来。
他冲温浦长郑重行过一礼,而后接过温梨笙的手握在掌中。
喜帕遮住了她的脸,谢潇南看不见,目光掠过时时看到她纤细的腕子和白嫩的手。
她的手与之前一样,柔软而温暖,十分小巧。谢潇南心中悸动难平,牵着她往花轿走,在身边人吆喝之中,将她送进了花轿里,众人一边庆贺声,伴着唢呐声响,温浦长的哭声也被埋没到了其中。
谢潇南与温浦长道过别之后,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离去,送嫁妆的队伍也跟在了身后,几乎将半条街道站满,行过之后还会在路上撒些喜糖和小铜板,热得看热闹的路人来哄抢,恭喜和祝福倒是一声叠一声。
温浦长目送着她上了花轿,看着花轿被抬起来,然后慢慢走远,没忍住又开始抹眼泪。
沈雪檀就站在边上笑话他,沈嘉清则带着霍阳跟在花轿后边,一同赶往谢家去。
迎亲的队伍饶了大半个城,才停在谢府门口,门口的炮竹声噼里啪啦炸响,极为震耳。
周围站了密密麻麻的人,让出条道路来,谢潇南翻身下马来到轿前,撩开了轿帘伸进来一只手,掌心冲上,或许他说了什么,但温梨笙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耳边吵闹无比,被喜帕遮住的视线里,也只看到他的半只手。
温梨笙将手搭上去,立马就被他握住,原本紧张的心绪得到缓解,她被牵引着小心翼翼从花轿下来,立即有人高喊:“新娘进门——!”
在一群人的欢呼簇拥之下,温梨笙被他牵着往里走,每当到了门槛前时,他都会先停下,然后让她抬脚。
谢潇南的声音在一片吵闹之中传进温梨笙的耳朵里,给她莫大的镇定,虽然视线里仅仅只能看到一点点的路况和谢潇南偶尔从喜袍衣摆下露出的黑色锦靴,但温梨笙还是走得很放心。
成亲的规矩是非常多的,但谢潇南知道温梨笙不喜欢太多规矩,也感觉有些风俗对她颇是为难,就提前与父母商量好,将一些规矩给取消了,一路走到正堂之中,喧闹的声音才消停不少。
谢岑与唐妍也是一身绛红色衣裳坐于正堂主位,笑着看两个新人牵着手慢慢走进来。
司仪站在边上,见二人走到正堂中央,听得外边炮竹声音不断,一声锣响传来:“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司仪便接着喊:“一拜天地!”
温梨笙就在身边婢女的指引下慢慢跪下来,听得面前人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跟着磕了三个头之后被扶起来,又转了个身。
“二拜高堂——”
堂中红灯高挂,原本笑闹的宾客此时也安静下来,站在堂中看两个新人拜完天地拜父母,沈嘉清跟霍阳也十分安静,瞪眼瞧着。
霍阳突然道:“我也想成婚了。”
沈嘉清诧异地看他一眼,表示不理解。
对着谢岑夫妇磕了三个头之后,温梨笙站起,与谢潇南面对面,只听:“夫妻对拜——”
她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目光隐隐看到谢潇南的衣摆,随着指引三鞠躬,一声送入洞房,这才算是结束。
在一片震耳的贺喜声中,温梨笙就被下人搀扶簇拥着走出正堂,然后往着后院走去,谢潇南就走在她身边,两人的鲜红喜服在后院百花之中也是一抹最为绚丽的颜色,八月的风吹来,已经没有盛夏的闷热,带着些许清爽,卷着纷纷扬扬的花瓣从上头落下来。
一些落在温梨笙的喜帕上,一些落在谢潇南的肩头上,卷着轻轻飘起的衣摆,仿佛铺出一条漂亮的花路来。
谢潇南接下了其中一片花瓣,然后去牵温梨笙的手,将花瓣送到她的掌心里,温梨笙因为他这个小动作,遮在盖头下的唇忍不住勾起来。
谢府的后院她早就熟悉,被扶着走了许久后才停下,谢潇南就将她送到门口,站在她面前低声说:“我还要去前院招待宾客,晚些时候再回来,房中有我给你准备的东西,你若是饿了就先吃点。”
温梨笙点点头,而后被婢女扶着跨过门槛,进了庭院,穿过院子送到了铺满大红颜色的新房之中。
自此,温梨笙的忙碌算是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就在房中等着就好,而谢潇南却还要在前院招待一波又一波的宾客,知道月上柳梢头才卷着一身酒气回到房中。
温梨笙本来就起得很早,加之她自己等在房中也极为无趣,没多久就昏昏欲睡,给鱼桂打了个招呼,让她盯着谢潇南何时回来,自己则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等宾客散尽,谢府又重归宁静,谢潇南喝的酒不少,但没有到大醉的地步,步伐也较为平稳,披着月光回到了庭院中。
鱼桂老远就瞧见他回来,进屋喊醒了睡着的温梨笙,刚在门外站好,就见谢潇南进院子里来,摆了摆手,将所有下人都撤了出去,鱼桂自然也不例外,跟着人一同出了庭院。
谢潇南进屋时,就看到温梨笙坐在床上,似乎是歪着头,喜帕的左边低了一截,勾着背看起来极累。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而后走进去将门关上,到拿起桌上放着的挂了红绸的喜秤杆,轻轻挑起温梨笙盖在头上的红盖头。
最先露出的是洁白的下巴,然后是鲜艳的红唇,挺翘的鼻尖,再往上就是缠着些许困倦的眼睛和一双细眉,一张精致妆点过,又因困意显得有些娇憨的脸,终于出现在谢潇南的视线里。
温梨笙眨了眨眼睛,抬眸看他,墨色的眼睛里都是惺忪的睡意,声音懒懒的,似带了些许抱怨:“你怎么才来。”
谢潇南把红盖头摘下来,又动手拆她发上的凤冠,说道:“前院的客人总缠着我敬酒,脱不开身呢。”
温梨笙乖巧的坐着让他拆解:“我都困死了。”
谢潇南笑了一下,没有应声,几番动作才将沉重的凤冠给摘下来,放置到桌上,到了两杯酒端到床前,递给她一杯:“来,喝了这杯酒就让你睡觉。”
温梨笙接下酒盏站起身,伸长了胳膊与他的手互挽,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口气全灌进嘴里。
这酒不烈,但到底也是酒,一口灌进去温梨笙立马就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小脸咳得通红。
谢潇南放下酒盏给她顺了顺气儿,还笑:“喝那么着急干什么?”
温梨笙被呛得难受,咳了一会儿眼睫毛都湿漉漉的,看向谢潇南时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的,看得谢潇南心头一软,整颗心都躁动起来。
“咱们喝完了酒,就可以睡觉了是不是?”温梨笙问道。
谢潇南喉咙轻轻滑了一下,点头:“对。”
温梨笙就开始解衣服上的盘扣,这一层层的嫁衣,穿的时候就极为麻烦,要解下来自然也是不容易的,才解了一件外衣,温梨笙就解不开了,有些着急。
谢潇南就拂开她的手,说道:“你坐在床上,我给你解。”
她赶忙跑去床上坐着,仰起头让谢潇南给她解扣子。
谢潇南先是洗了洗手,然后耐心地将她的盘扣一个个解开,将好几层脱完才露出了雪白的中衣,隐约能看见温梨笙精致白皙的锁骨。
正当温梨笙想起身喊下人备水的时候,谢潇南先开口说话,被酒意蒙上一层水雾的黑眸看着她:“现在就要睡觉吗?”
温梨笙不明所以:“晚上了,不睡觉干嘛?”
谢潇南轻笑:“说的对。”
话音一落下,他就弯身低下头,将唇覆在温梨笙的唇上,含住了殷红的颜色,在她微微睁大眼睛,尚是惊讶的神色中,往前一压,抱着她翻进了榻中,床帐垂下,遮住了里头的潋滟春色。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第108章
温梨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被翻来覆去的折腾到深夜,一闭上眼睛就立马睡着了,其后就什么也不知, 一觉闷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意识刚回神,她就听到耳边有呼吸的声音, 这把她吓了一跳,当即惊得睁开眼睛。
就见谢潇南的一张俊脸近在咫尺,呼吸轻浅,拂在她的睫毛上, 让她猝不及防有一瞬的心悸。
他睡得很安宁, 密而长的睫毛盖住了漂亮眼睛,显出一股毫无攻击的柔和, 白皙的颈子和结实的臂膀没被锦被遮住,肩头上还有她昨夜留下的牙印, 温梨笙脸色一红。
她刚动了动胳膊,谢潇南就醒了,掀开睫毛慵懒地看她一眼, 然后伸手揽住她的腰往怀中带, 声音沙哑含糊:“什么时辰了?”
温梨笙说:“我也刚醒, 哪能知道?”
嗓子哑了, 说话有些费力, 她干咳着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咱们不用起床吗?”
谢潇南又睁眼, 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后低头在她鼻尖印下轻吻:“睡好了吗?若是不困了就起来。”
温梨笙这一觉睡得很是爽快, 醒来之后只感觉精神百倍, 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懒意,她点头坐起身,锦被从身上滑落,肌肤接触到空中的凉意,又赶忙将锦被裹在身上。
谢潇南轻笑,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翻身下床,拿过挂在床头的衣袍披在身上,遮住了精瘦的臂膀,然后将她的衣裳都拿到床榻上,问道:“肚子饿不饿?”
温梨笙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倒是没感觉多饿,只不过身上哪哪都是酸痛的,连抬个胳膊都费劲。
谢潇南将衣袍穿好,回身捏了捏她的脸颊:“我在外头等你。”
温梨笙点头,见他出去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始穿衣裳,穿好了里衣后实在是懒得动手,便唤了鱼桂进来,带着两个婢女左右伺候着。
洗漱好之后她出门,就看到谢潇南站在院中的树下,衣袍已经穿戴整齐,长发被随意束着,随着微风轻摆。
温梨笙扭着脖子走出去,长叹一声,抱怨道:“我这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你瞧着还跟没事人一样。”
谢潇南回头看她,金色的阳光透过斑驳树影洒下来,落在他的发上,一晃如去年五月份的初见,不同的是现在的他眉眼满是宠溺纵容。
他没有说话,往前两步伸手牵住了温梨笙的手,将她带着往门外去。
八月时节,空气中的花香味仍然浓郁,没有夏日里的闷热,微风拂面时有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温和。
院中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处处彰显着喜庆之味,府中的下人也在零零散散地清扫着落在地上的花瓣,见到两人便站定稽首行礼。
乔陵迎面而来,站在两人面前:“少爷,少夫人。”
谢潇南疑惑问道:“你不是要去帮表亲喂猪吗?为何还在这里?”
乔陵有些为难的呃了一声,目光频频看向温梨笙。
“说。”谢潇南道。
“是这样的,沈小公子听闻我要去帮忙喂猪,就吵着闹着也要去,但带着沈小公子去喂猪始终不妥,他也不听劝,就守在谢府附近等着我出去,所以我才一直耽搁着没有出发。”乔陵颇为无奈道。
“有这回事?他是不是脑子又犯毛病了?”温梨笙皱起眉毛。
乔陵摇摇头,轻叹一口气。
沈嘉清这人固执,并非轻易听劝之人,想来乔陵是经过一番努力的,若是要温浦长出面的话事情肯定好办很多,但是乔陵总不至于因为这事情跑去麻烦温浦长,这才一直躲在府中不出门。
温梨笙心说能治沈嘉清的人还真不多,沈雪檀就算是听到他要跑去喂猪也不会管他,所以才让乔陵为难成这样,于是她道:“他在哪,我亲自去问问他想干什么。”
乔陵迟疑地看向谢潇南,却见他含着笑意道:“别到时候你也被喊去喂猪。”
温梨笙道:“怎么可能,我对喂猪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潇南哼笑一声,对乔陵道:“你将沈嘉清请入府中等着,我就要看看她如何规劝。”
乔陵应了一声,转身望着府外走去,谢潇南就带着温梨笙去了正堂之中。
正堂里谢岑与唐妍并肩而坐,唐妍似乎在绣什么东西,拿到谢岑面前,两人头凑着头看,谢潇南一踏进门就问道:“爹,娘,你们在看什么?”
唐妍抬头,目光落在温梨笙的身上,露出一个笑容来,招手道:“快来快来。”
路上谢潇南已经跟她说过,到了正堂之后要跪着给父母敬茶,于是温梨笙走到前边去二话不说就往地上跪,先冲唐妍磕了个头,这举动一下子让一家三口愣住了。
谢潇南走到她边上,将她的上身拉起来:“你磕头干什么?”
温梨笙见唐妍满脸惊讶,小声问:“不是要跪下敬茶的吗?”
“是让你敬茶,不是让你磕头啊。”谢潇南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在路上他也没有说要磕头,到底是哪里让她会错了意?
温梨笙红了红脸,颇是不好意思道:“我平日里在家里,跪下磕头习惯了……”
她也只有犯错的时候才会被她爹给拎到温家祠堂里跪下磕头,磕得越响就表示她认错的态度越端正,养成了她一下跪就磕头的习惯。
唐妍被逗得哈哈大小,花枝乱颤,眼角都渗出了泪,谢岑十分纵容道:“算了,让孩子起来吧,不过是一杯茶而已,站着敬也无妨。”
谢潇南要拉她起来,但温梨笙不愿意,摇摇头说:“我爹说了,该守的规矩必须要守。”
她看着面前的唐妍,并不愿起来,方才谢潇南说这杯茶敬了之后,她就对谢岑和唐妍改口叫爹娘。
温梨笙是打小就没有娘的,也从来没有叫过别人娘,如今这个温柔的女子要做她娘,她自然愿意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杯热茶。
见她坚持,谢潇南也没有继续拉她,撩起袍子也跟着跪下来,随后下人送上热茶来,温梨笙和他各端了一杯。
温梨笙将茶送到谢岑面前,笑道:“爹,请喝茶。”
谢岑和蔼地笑起来,接过她的茶浅浅喝了一口,而后摘下拇指上的赤玉扳指,就往她手上套:“先前你没要,这次我总能送给你了吧?”
唐妍哎呀了一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声责怪道:“你这个戴了这么多年的破扳指,还真当是个宝贝?且梨儿又带不上,你给她做什么?”
谢岑哈哈一笑,“我跟她闹着玩的。”
说完他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方小锦盒,而后递到温梨笙面前,说道:“在我们谢家,每个孩子出生都会有选上一块品质顶尖的玉,雕刻上谢家的家徽和姓氏,称作护身玉。”
“你既嫁进了谢家,变也是谢家人,理应得一块护身玉,所以这块玉我是专门找名匠打造的,你看看可还喜欢。”
温梨笙将锦盒接下,却没有打开,嘴甜道:“爹送的东西,肯定都是最好的,我不用打开看也喜欢。”
谢岑又笑起来,他似乎很喜欢笑,有时候一两句话就将他逗得哈哈大笑不止。
温梨笙接了第二盏茶,递给唐妍:“娘,请喝茶。”
这一声娘一出口,温梨笙心尖酸软,这十来年她从不会轻易叫娘,除非是面对着她娘的灵牌时才会喊两声,但从来得不到回应。
眼下这一声娘一出口,唐妍笑眯眯应了声:“乖孩子。”
温梨笙鼻尖一酸,笑起来掩饰有些湿润的眼睛。
从今往后,她也是有娘的人了。
唐妍喝过她的茶,将一早就准备好的玉镯拿出来:“试试合不合适。”
温梨笙连忙将镯子套在手上,谢潇南也敬完了茶,扶着温梨笙站起来,见她戴得有些费力,便上手帮她,一把捏住了她的五个手指,将镯子缓缓从指关节上捋上去。
见两个孩子这样头对着头站着,认真研究手上的镯子,谢岑与唐妍便相视一笑。
镯子是白玉细镯,光滑温润,戴在温梨笙的手上衬得她皮肤透亮的白,极为美丽。
温梨笙又想起她脖子上还挂着谢潇南先前送她的小老虎,忽然察觉这一家子的人都很喜欢送玉。
敬过茶之后,两人坐下来陪着父母说会儿话。
唐妍随□□代了几句:“旁的高门大院里,儿媳每日早上都要早起给婆母请安,但在我们家不用,况且我喜欢睡懒觉,所以这些繁琐的事就免了,平日里你们若是想在自己院中吃饭也行,有时候他们父子俩有事要忙,不回府吃饭,你不想自己吃就来找我,我每日的时间倒是清闲的很。”
唐妍虽表面上看上去知书达理,像是极守规矩的大家闺秀,但如今奚京已经没有能够管束她的人,在这侯府之中她又是唯一的侯夫人,无需管理人口众多的后院,也没有什么家宅斗争,对那些规矩也弃之多年,平时就看看书写写字,再临摹一些名师的画,悠闲惬意。
所以对温梨笙也没什么要求。
归根结底,还是谢府的人太少了,谢岑只有一位妻子,一个儿子,在温梨笙没有嫁进来之前,这个庞大气派的府邸实际上只有一家三口。
这让温梨笙也觉得轻松很多。
前世她在皇宫里当贵妃娘娘,虽说皇宫的规矩多,但没人敢管束她,有时候跟谢潇南争吵时,那些宫人都吓得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平日里更是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
如今细细想来,最为拘束的日子,大概谢潇南从沂关郡离开之后的大半年里,她一直被关在一座庭院中,不允许外出,也不允许外人的靠近,虽然后来是知道那是在保护她,不过那些日子也确实煎熬的很。
在正堂陪着夫妻俩说了会儿话,谢岑就起身说有事要忙,唐妍也回房中,要将手上的东西继续绣完。
谢潇南将她手中的锦盒拿过来,顺手递给了身边的下人,让下人送回房中,而后对她道:“这会儿乔陵也该把沈嘉清带来了,出去看看。”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沈嘉清要去喂猪一事要处理。
沈嘉清是一大早就在谢家门口蹲着的,生怕乔陵趁着他错眼的时候溜走,两个时辰内他换了四个地方,最后被乔陵找到的时候,他正坐在茶楼门口的躺椅上仰面大睡。
乔陵摇了摇他的肩膀:“醒醒。”
沈嘉清从梦中醒来,眨了眨困倦的眼睛,一看是乔陵,立马就站起来:“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决定带我去喂猪了?”
乔陵道:“早知你在这里睡觉,我就直接走了。”
沈嘉清哼了一声:“你别看我是在睡觉,但是我的眼睛是睁着的,只要你走我立马就能察觉!”
乔陵也不与他争辩,摆摆手说:“少夫人请你去府上,有事与你说。”
“少夫人?”沈嘉清露出一瞬的疑惑,而后想到温梨笙如今可不正是谢府的少夫人嘛,于是当即开心地跟着乔陵进了谢府。
刚进去走了一段路,就看到谢潇南与温梨笙迎面走来,沈嘉清嘴巴都咧到耳根了,唤道:“梨子梨子!”
温梨笙走到他面前,笑着道:“听闻沈公子一大早就蹲在谢府门口?”
沈嘉清看了乔陵一眼,顿时就明白她喊自己来谢府的目的,于是道:“你不用管,这是我跟乔陵的事。”
乔陵露出无奈的神色。
温梨笙就耐着性子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那养猪的地方肯定是又脏又臭的,你肯定不适应,去了之后再惹得一身臭,多不值得啊。”
沈嘉清道:“惹得身上臭了,我回来再洗呗。”
温梨笙道:“乔陵是去帮表亲忙的,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沈嘉清:“我问你,你可曾见过会排着队吃饭的猪?”
温梨笙愣了一下:“还真没有。”
“是吧?”沈嘉清拍拍乔陵的肩膀:“他表亲家的猪,就会排队领饭吃,这我不得去看看?”
温梨笙满眼疑惑,看向乔陵:“真有此事?”
乔陵道:“许是那些猪从小养生的习惯……”
“我也要去。”温梨笙立马改变了主意,转头拉着谢潇南的衣袖:“我也要去看会排队领饭吃的猪!”
谢潇南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场景,他面色里一丝意外都没有,双眸笑得弯弯的,应允道:“好。”
乔陵本来还觉得带沈嘉清一起去喂猪不大合适,但这下可好,不但将沈嘉清带去了,还将自家的少爷和少夫人也一并带去,倒没有合适不合适的说法了。
温梨笙浑身酸痛,骑不了马,就坐着马车,谢潇南在马车里陪着,沈嘉清和乔陵驾马,一同赶往城郊。
温梨笙坐在马车里也不老实,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往外张望,谢潇南就从她身后覆过来,凑到她耳边问:“在看什么?”
温梨笙转头,鼻尖就是谢潇南的侧脸,他也朝着窗外看,似乎想探知这个他生活了十多年的京城在温梨笙的眼中是什么模样的。
温梨笙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说道:“奚京这个地方,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陌生。”
谢潇南就抬手圈住她,将她抱在了怀中,低头吻住。
马车轻晃,外面的街道人声鼎沸,马蹄踏在地上,车轮压过地面,所有声音都交织在一起,温梨笙的耳朵里却只能听到谢潇南轻浅的呼吸声。
奚京于她来说并不陌生,前世在这里也生活过一段时间,三月进京,如今已是八月,半年的时间里,她逐渐感受到奚京与沂关郡的大不相同。
但行在这街道上,再往外看时,还是觉得这是一座未曾来过的城池。
即便是如此,温梨笙还是觉得心安,毕竟她爱的人都在这里。
马车行往郊区,越走越偏僻,就到了乔陵表亲家的养猪地。
下了马车放眼望去,只见面前是一大片辽阔的荒野,往南有几个高低错落的山坡,零星栽种着十来棵树,还有一汪清河,往北就是那一大片的猪场,被铁栅栏给围起来,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大胖猪,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哼哼声。房舍连成片,当中有人在来回穿梭。
沈嘉清和乔陵已经驾马到了铁栅栏旁,就见沈嘉清坐在马上,伸长脖子张望一会儿,而后就翻身下马,撑着铁栏杆吐起来。
温梨笙见状,一张脸顿时拧成一团,无比嫌弃。
谢潇南忍不住笑了:“不是要看猪排队吃饭吗?”
温梨笙到了这里倒有些犹豫了,她已经能隐隐闻到空中传来的臭味,在考虑要不要过去时,谢潇南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往前走。
她心道来都来了,不看看的话岂非白跑一趟?
然而走得越近,那股臭味就越明显,直到靠近栅栏的时候,恶臭的味道已经将她鼻子浓浓的包裹住,再一看沈嘉清还吐得天昏地暗,她一下也忍不住了,挣脱谢潇南的手往回跑。
谢潇南却将她拦腰抱起来:“想跑?”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温梨笙连连摆手。
他挑起眉毛:“你这是又打算出尔反尔?”
温梨笙被他抱起来,往着栅栏边走去,眼看着越来越近,就挣扎起来:“你放我下来!”
说话间也走到边上了,谢潇南松手将她放下来,就见沈嘉清直起身,看了一眼栅栏里的白花花的猪,而后对她道:“梨子,这些猪长得好白,你看像谁。”
温梨笙现在不想说话,憋着气不想呼吸,免得一闻这味儿也跟着吐出来。
憋了一会儿脸就通红,她是在忍不住,大口喘起着,果然一股臭味传来,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浓郁,尚是可以接受的范围,她就好奇地问:“像谁啊?”
沈嘉清意有所指:“咱们几个里面谁最白?”
温梨笙看了几人一眼,说:“世子最白。”
刚说完就被谢潇南屈指弹了下脑门,她吃痛捂住,抗议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谢潇南气笑:“意思就是我像这猪是吧?”
温梨笙:“沈嘉清说的。”
沈嘉清:“我可没说。”
刚说完他就又撑着栏杆干呕了两声,吐不出东西来,这才擦了擦嘴,喊着乔陵道:“你快去喂猪啊!我要看看它们如何排队吃饭。”
温梨笙对他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颇为佩服,就算是胆汁给吐出来了,他依旧不忘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乔陵换上了罩衣,与一个年纪稍大的妇女交谈了两句,那妇女转眼看见了谢潇南几人,就遥遥颔首行礼,显然谢潇南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乔陵提着木桶进了栅栏里,手中有一个木制的长勺,木柄很长,他就站在最前头,隔了一层到膝盖高的木板,然后用木勺敲敲木桶,发出响亮的声音,继而就见原本在圈中瞎哼哼,打着圈转的猪听到声音之后,都往着一个方向来,而后慢慢排出队伍,前前后后的站在乔陵面前。
乔陵就用长柄木勺盛了一勺,递进去,第一只猪就张口吃下,吃了两三勺之后就转去了旁边的人前,按照方才的样子吃勺子里递来的食物。
正如沈嘉清说的那样,这些猪竟然真的是一个一个排着队的吃饭,温梨笙惊得瞪大眼睛,心说这简直是奇观,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秩序的猪。
就听沈嘉清说道:“不亏是奚京的猪,比咱们沂关郡的懂规矩多了。”
温梨笙本来想说这跟在奚京和沂关郡没有区别吧?但转念一想,或许他说的有道理,沂关郡未必有人会有这个闲工夫教猪排队吃饭。
沈嘉清看着看着又要吐,温梨笙嫌弃死了,捶了他一拳:“你能不能走远点吐啊!要是实在闻不了这个味道,就牵着马离远点。”
沈嘉清偏不,他就要看着乔陵喂猪,到了后头光看着也不满足了,嚷嚷着要进去跟他一起喂。
温梨笙闻着闻着就受不了这个味道,转头离开了,谢潇南就跟在她身后,两人走远后上了南边的小山坡上,站在上头能看见下面河水里游荡的鱼儿。
她抬起袖子闻了闻:“身上都臭了。”
谢潇南道:“也不算亏。”
温梨笙就道:“这地方养了不少猪,好像也雇了人打下手,为什么要乔陵来帮忙呢?”
谢潇南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悬挂在万丈高空,洒下来的金芒笼罩着大地上所有东西,穿过绿地,他看见乔陵正耐心的一勺一勺喂猪,沈嘉清在旁边时不时跟他说话。
“这是乔陵唯一的亲人了,即便是此处不忙,他每段时间也会来帮忙。”谢潇南眸光柔软。
“这样啊……”
温梨笙喃喃道。
二人站在绿坡上,风从背面卷过来,带着青草的气息。
中午回去之后,两人还是沐浴换了身新衣裳,吃过午饭之后睡了一会儿,温梨笙醒来的时候,谢潇南已经不在府中了。
他下午有事要忙,温梨笙就自个在屋子里倒腾,对着墙壁上挂的画临摹了几幅,虽然画得不好看,但她倒是极其认真的,一晃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谢潇南回来之后端着盘切好的水果回到庭院,就见温梨笙坐在墙头上,朝着远方眺望,底下站着一群下人,正紧张的抬头看她。
“上面的姑娘。”谢潇南扬声唤道。
温梨笙听见声,就一下子转头看向他,就见他扬了扬手中的果盘:“下来吃。”
她高兴地从上面爬下来,手上是脏的,刚一走进谢潇南就亲自喂她,而后问:“爬那么高做什么?”
“还好啦,这也不算高。”温梨笙嚼着口中的水果,道:“在沂关郡的时候,再高的树我都爬过呢!”
谢潇南见她吃完了,就又喂了一块,将她唇边溢出的汁水抹去,“那万一摔下来了呢?”
“不会的,我对爬树很熟练,我爹每回要拿竹枝打我,我都跑到树上去。”温梨笙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由于她爹压根就不敢爬高,所以每回她上树之后温浦长就没辙了。
不过有回把他气狠了,见温梨笙又怕上树,他也跟着往上爬,爬了一半就开始抱着树发抖,被府上的下人一同努力才将他接了下去。
见她笑得开心,谢潇南说:“后天回门。”
温梨笙才想起来这茬,于是连忙转身,去把手洗净,说道:“那我给爹准备点礼物带回去。”
她记得她爹是最喜欢读书的,而谢府最不缺的也是书,有一部分还是御赐的书,其中不乏绝世孤本,她爹若是收到这些礼物定然会很开心。
她将谢潇南拉去了藏书阁,在他的建议下挑了几本书,回去包装的时候,温梨笙又觉得单单几本书太过单调,于是又将她辛苦了一下午的画作一并添了进去。
回门那日,温梨笙醒来得很早,一下就从床榻上坐起来,见谢潇南还在睡,她就凑过去,轻轻吹他的睫毛。
谢潇南一下就被闹醒,揪了一把温梨笙的脸,而后才起床。
两人收拾了一番,踏着清晨的风,前往温府。
知道今日是回门,温浦长也起得很早,只不过带了个帷帽遮遮掩掩,将面容遮住。
沈雪檀在庭院里站着,看霍阳与沈嘉清练剑,自从温梨笙出嫁之后,父子俩怕温浦长不适应一个人居住,就一同搬到温府里,这样一来虽有些拥挤,但好歹也热闹,总不至于让温浦长面对这空荡荡的宅子总是掉眼泪。
沈雪檀见他在屋里面折腾许久还不出来,催促道:“你的矜贵女婿都走到门口了,你还在里面干嘛?”
温浦长一听他们回来了,就急急忙忙用帷帽遮好面容,推门出去。
沈雪檀见状当即忍不住笑了,“你这模样想唬谁呢?”
温浦长啧了一声:“关你什么事!别多嘴。”
温浦长惦记着女儿今日回门,昨夜里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不小心吃了点桃汁糯米做的点心,这才肿得跟猪头似的,不肯以面目示人。
谢潇南与温梨笙登门时,温浦长正站在门檐下与沈雪檀争执,眼尖看见两人进来,当即收声快步朝他们走去。
“世子。”走到近前,还是先给谢潇南行了一礼,而后目光放在温梨笙身上,将她左右看了看,温笑:“笙儿,怎么来得这么早?没睡懒觉啊?”
温梨笙看着她爹戴着帷帽,很是古怪:“爹,你在家中为什么还要戴这个东西啊?”
温浦长干笑两下:“我昨夜没睡好,气色不好,不宜见人。”
温梨笙不理解:“我们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宜见人的?”
温浦长暂时找不到话反驳,沈嘉清就嘴快道:“温大人现在的脸肿成猪头了,所以才不愿意见人。”
沈雪檀哈哈一笑,“嘴巴够快啊儿子。”
温浦长也大怒道:“要你多嘴了吗?”
温梨笙就趁他分神的时候,一抬手将帷帽摘了下来,果然见他的脸和眼睛都高高肿着,顿时气道:“你不能吃桃子你不是知道的吗?为什么又吃了啊?”
温浦长讪讪地为自己辩解:“我是昨晚上喝得有点多,一时间没注意那个点心里放了桃汁,这才……”
温梨笙忍不住冲他鼓掌:“你这番模样走出去,满大街不会有一个人认得你是温大人。”
谢潇南上回见他脸肿起来的时候已经笑过了,这回看见还是没忍住又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上回给岳丈大人的药已经用完了吗?”
温浦长被这一声岳丈大人喊得是心花怒放,只感觉春风拂过心头,一阵阵的舒坦,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也笑弯:“先前落在谢府,忘记带了。”
这就是美梦成真的感觉。
谢潇南道:“是我府上的人失职,稍后我让人再送些过来。”
“贤婿不必见外,都是一家人了。”说着就将他们往正堂引。
温梨笙晃着手里提着的东西,说道:“爹,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呢!”
这几本书是她走到温府门口特地从下人手中要过来的,就非要亲手提着给温浦长,一进了正堂就迫不及待的将封皮撕开,里面是装订整洁的书。
温浦长一看果然十分欢喜,被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放出光,将那几本书来来回回的翻开,一遍乐一边夸赞温梨笙,什么懂事孝顺体贴人,各种词汇往外蹦。
温梨笙听了也高兴,父女俩对着乐呵,谢潇南浅喝一口热茶,眸光带着笑,就这样看着父女俩傻乐。
由于府上的人多,回门相当热闹,几人在正堂里聊得热火朝天,吃了饭之后,谢潇南还亲手持剑教沈嘉清霜华剑法的招式,温梨笙和霍阳就坐在边上看。
教的人认真,学的人认真,看的人也认真。
临近傍晚,温梨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本心中有些难过,但一想着谢府离温府也没有多远,坐马车一会儿就到了,便也没有多郁郁。
只是她走之后,肿着一张脸的温浦长在门口站了许久,知道夜幕时分,悄然而出的月色落在他的肩上,他才慢慢转头回去。
日子就这样逐渐平淡下来。
谢潇南身上的事也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府中陪着温梨笙,要不就是带她去池子里看那只与她幼年就结缘的老龟,要不就是手把手教她画画,有时候还会带她出去转转,在城中游玩。
出去的次数多了,城中自然也传开流言,众人对景安侯世子那个有些神秘的妻子也有了描述。
赶上谢潇南不在府中的时候,温梨笙闲来无事了,就又会爬到墙头上坐着,起初还会把院中的下人吓一跳,但是后来下人都习惯了,也晓得她爬树厉害,便不再担心她。
若是没人喊她,她能在上头坐好久,每次都是被谢潇南给喊下来的。
时间一晃就进入了九月下旬,这一日沈嘉清突然登门造访。
温梨笙去见他,就见他衣着整齐,笑容轻淡,看着她慢慢走近才开口:“梨子,我们要走了。”
她从方才就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如今才想起来,前世沈嘉清在沂关郡与她告别的时候,也是这种神色,与他平日里的笑容有很大区别。
沈嘉清的笑是那种很灿烂的,有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充满着傻不愣登的朝气,但他不是很开心的时候,若是笑,那便是轻轻浅浅的,就像现在。
“去哪里?”温梨笙心中一慌。
“回沂关郡啊。”沈嘉清道:“我和我爹已经来这里很久了,马上就要十月,我们要回家过年的,我娘独自留在家中呢。”
温梨笙哦了两声,心道也是,这里又不是沈嘉清的家,他肯定不会留下来的。
“什么时候走?”温梨笙问。
“今日,路途遥远,九月走能赶在小年前回家。”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沈嘉清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若是明年有机会,我还来找你。”
温梨笙笑了一下,“路途那么远,还是别来了。”
沈嘉清没应声,两人安静片刻,他又说:“奚京很好玩,有时间我就带着我娘一起来。”
温梨笙说:“你也年纪不小了,回去之后找个心仪的姑娘成家,你娘不是早盼着这事吗?况且你日后也是要继承风伶山庄的,也该跟沈叔叔学着如何打理山庄了,咱们沂关郡以前就乱的很,现在我爹不在郡城掌事,保不准过个几年又会变成以前的样子,风伶山庄势力大,可以帮助郡守管理郡城,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做的很好。”
沈嘉清将她的话一一听了,等她说完之后才说道:“怎么还啰嗦起来了?”
温梨笙道:“我不就多说几句?”
以后可再没这种机会啰嗦了,虽然沈嘉清嘴上说着有机会还会来奚京,但是北境与奚京隔着难以跨越的千山万水,路途这么遥远,走一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这样的旅途余生又能有几次?
两人对着坐了一会儿,亦如当年沈嘉清告别的场景,最后他说:“你在奚京一定要快乐,断不能让别人欺负了,若是小师叔不管你的话,你就飞鸽传书给我,我扛着刀杀过千里,也要来奚京帮你找回场子!”
温梨笙本来不想哭,听到这句鼻子一下就酸了,想起从小到大,每回要是有人欺负她,或者是惹她不爽,让她生气,她都会喊着沈嘉清去教训人。
沈雪檀曾经还调侃,说沈家这是给温家养了个打手,还是随叫随到,分文不取的那种。
时间过隙,两人都长这么大了,终是要分隔两地。
温梨笙眨眨眼,佯装是被沙子眯了眼睛,抬手揉了揉,揉得一手滑腻,慢声道:“行了,知道了,我能会让人欺负吗?好歹也是沂关郡头号恶霸。”
沈嘉清笑了几声,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回倒是没有像前世那般走得潇洒,好一会儿才说:“那我走了啊,梨子。”
温梨笙送着他走到门口,“后会有期。”
门口站着沈雪檀,他摸了摸温梨笙的脑袋:“小梨子,日后多去看看你爹,他自己住在府中,难免孤单。”
温梨笙点头,眼睛湿润一片,有些模糊了。
沈雪檀没说太多,翻身上马。
霍阳侧头看了她好几眼,最后抹了把眼泪:“虽然你总欺负我,但是你也算是世上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了,日后若是还有机会见面的话,我一定让你看看我的剑法。”
温梨笙被他逗得笑了,眼眸一弯,泪就滚落下来:“好。”
几人冲她招了招手,让她回府去,而后才一前一后地离开,沿着宽敞的街道一直走,直到温梨笙看不见。
谢潇南不知何时出来,站在她边上,看她落下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温梨笙就低低地啜泣起来。
他不说话,轻抚在温梨笙的后脑上,轻敛的眸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嘉清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温梨笙都很不适应,毕竟是陪伴了十几年的玩伴,乍然消失了,她好像觉得生命里多了一处空缺,当然她也惦记着温浦长。
温浦长虽然每日忙碌,但晚上回去的时候温宅冷冷清清,也着实可怜,温梨笙平日里在家闲着也无事,就往温宅去得勤快,有时候一待许久,甚至还忘记自己都嫁到侯府了,还当自个是温家大小姐,最后都是被谢潇南亲自上门来接走。
谢潇南去岳丈家如此频繁,消息一传开,顿时打破了不少人的侥幸心理,这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世子对他妻子的疼爱,如此不加掩饰,明目张胆。
时间一久,温梨笙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年关,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个春节,在宫中大摆宴席,邀请了城中名门望族携亲眷前去赴宴,谢家自然也在其中。
这让京城里那些一门心思还想着攀亲事的人立刻蠢蠢欲动,都迫不及待地等着看一看景安侯世子的妻子究竟是何人物,有着何等的倾城之姿。
温梨笙尚不知道这些事,只在年宴这日打扮得相当精致,随着谢家人进宫赴宴。
第109章
奚京的冬天并不寒冷, 哪怕临近年关,温梨笙都没穿上夹袄,只穿了有些厚实的衣衫就足以遮风挡寒, 所以温梨笙一度很理解谢潇南为何在沂关郡冬天的时候,随时随地出门都要穿着极其厚重的貂裘大氅。
他如果不穿得保暖一点,很有可能就冻死在北境。
除夕那日, 奚京下雪了,虽然是那种细细碎碎的雪花,并不大,但也落了许久, 将大地披上一层雪白, 天气这才冷了起来,温梨笙在谢潇南的强烈要求下穿上了薄袄。
虽然这种程度的寒冷对温梨笙来说完全构不成威胁, 但谢潇南一直盯着,但凡瞧见她打一个喷嚏, 就立马让她加衣服,她不愿意,就绕着庭院跑, 谢潇南在后面追。
谢潇南不是温浦长, 他正是年少腿又长, 温梨笙都没跑几步, 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起来, 不顾她的挣扎给抱进了屋中,将她按在椅子上给她穿衣裳。
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天, 在春节的早上才停, 侯府张灯结彩, 先前温梨笙和谢潇南成亲用的大红灯笼还没有摘下, 如今过年倒也称景。
一大早温梨笙从就温暖的被窝钻出来,从谢潇南的身上滚过,翻下床穿衣裳。谢潇南本来还在睡觉,被她一压就醒了,转头就看见她坐在床榻边高兴地哼着小曲,支着头笑问:“怎么刚醒就这般高兴,是做什么美梦了吗?”
温梨笙转头看他,笑眯眯道:“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我当然高兴啊。”
转眼就要建宁八年了。
前世的建宁八年,沂关郡因活人棺的事处处动乱不安,沈嘉清辞别,沈雪檀离家,大梁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现在的建宁八年,百姓安居乐业,大梁四海升平,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温梨笙当然开心。
她将衣裳穿好之后,对见谢潇南还躺在床榻上,就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喊道:“你快起来呀,今日可是春节!怎么能睡懒觉呢?”
谢潇南笑着,被她一拉就坐起来,而后就见温梨笙将衣裳递过来,指挥道:“你快些穿好出来,不然给爹娘请安耽搁了,我可不等你。”
这番话给谢潇南逗笑了,平时最懒的人突然勤快起来,确实颇为有趣,他应了一声,就开始穿衣裳。
温梨笙走出去,推开门的一瞬,外头的冷空气也一下子就扑面而来,吹拂在脸上,带着冬日里的冷冽,让人一下子就精神不少。
她唤来下人送水,洗漱完之后谢潇南从内室中走出来,朝外面看了一眼,眼眸微微眯起:“雪停了呀。”
“是啊。”温梨笙的语气中不自觉的就带上些许抱怨:“我原想着奚京能下雪,也还算不错,至少能有堆个雪人什么的,没成想下得那么小,这地上堆积的雪连捏个雪球都不捏不了。”
谢潇南看她的嘴老大不乐意的撅起,没忍住笑了,“奚京能下雪都是稀罕事,前两年冬日连雪都见不着。”
鱼桂给她梳了个极为精致的发髻,没忍住道:“少夫人,或许将屋顶上的雪扫下来,就能捏个雪球。”
温梨笙翻个白眼:“我捏个雪球干什么?砸你吗?”
鱼桂说道:“少夫人若是砸奴婢的话,奴婢定然不会闪躲的。”
温梨笙回头瞧她一眼,奇怪道:“一大早就在这里表什么忠心?有什么事就直接说。”
鱼桂就道:“奴婢今日想去街上逛着玩。”
温梨笙想了想,今晚上是要进皇宫赴宴的,鱼桂不能一并带去,所以让她留在府中也是闲着无事,便应允了她出去游玩的要求。
梳妆好之后,温梨笙和谢潇南就一起出门,前方谢岑和唐妍所住的庭院,敲门请安。
平日里虽规矩松散不用请安,但今日是春节,自然是要规矩一些的。
去敲门的时候,唐妍还在睡觉,谢岑坐在院中喝茶,让二人进院子坐,谢岑看了看她身上的袄裙,笑着问:“丫头今日怎么主动穿袄子了?”
温梨笙前些日子不愿意穿袄子,闹得整个谢府的人都知道,每日都能看见谢潇南在府中追她,然后把她抓回去强制穿上厚衣服。
温梨笙今日是主动穿上的,这才让谢岑觉得稀奇,她回答道:“若是我不穿,又会被抓回去按在椅子上穿,倒不如我主动穿上算了。”
谢岑哈哈笑起来。
温梨笙又道:“不过奚京的冬天确实不冷。”
谢岑点头,说道:“素闻北境的冬季极冷,想来你是习惯了。”
温梨笙又小声道:“所以还是世子多此一举。”
谢岑就道:“他打小就怕冷,小时候冬天冻病过一场,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天天高温不下,自那以后每回冬天就非常注重保暖。”
谢潇南浅浅喝一口手中的热茶,不咸不淡道:“冬天生病是会死人的。”
温梨笙觉得好笑,抿着笑意喝茶。
二人在院中陪谢岑说了会儿话,唐妍还在睡觉,而后便没再继续等,两人离开了院子。
中午吃过饭之后,侯府就开始筹备晚上去皇宫赴宴的事了,毕竟是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年宴,加之上一任皇帝久病,没精力做这些事,所以已有好几年没有在宫中举办年宴了,这回皇上开了特例,还允许大臣携带家眷,不用想就知道皇宫定然热闹一片。
冬日天黑得早,温梨笙一个午睡醒来,天色已暮,喝了一碗小厨房送来的甜汤,谢潇南就从外边走来,见她已经醒了,就站定冲她道:“走吧,咱们进宫赴宴。”
温梨笙低头瞧了瞧身上的姜红色衣裙,又摸了一下头上的金簪,问道:“我穿成这样赴宴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谢潇南将她上下看看。
温梨笙想着这是她嫁人之后,第一次以谢家儿媳的身份出席宴会,肯定有很多人悄悄关注,就等着挑她的错处,她必然是不能够让谢家丢脸的,也不能让人连带着她爹一同看不起。
她走到谢潇南面前,说道:“我是怕去了皇宫之后被别人取笑,说我是穷乡僻壤里来的。”
谢潇南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奇怪道:“到底哪个说你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你在沂关郡出手阔绰到看到路边的流浪狗都想扔两块碎银,散财程度与财神有得一比。”
温梨笙无奈地撇眉:“就是有人这样说。”
谢潇南道:“若是再有人这么说你,你就拿银子砸他,砸坏了我给你担着。”
“真的?”温梨笙双眼一亮。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玩笑话,但谢潇南确实认真的,临走的时候特地给她身上挂了个小钱袋,袋中装满了银豆豆,让她随时随地拿出来砸那些瞧不起她,乱说话的人。
谢岑与唐妍先走了半个时辰,是以一家人分两辆马车进宫,温梨笙坐的马车走到半道上时突然拐了弯,温梨笙撩起帘子偷偷往外看,就见两边的路逐渐眼熟,转头问谢潇南:“这不是去温宅的路吗?”
谢潇南点头:“咱们接岳丈大人一起进宫。”
温梨笙顿时高兴起来,将帘子掀开了一大块,探出半个头往外看,谢潇南怕她吹了冷风着凉,就将她拉回来抱在怀里,也不松手,温梨笙挣了两下挣脱不开,气得逮着他的胳膊咬了一口,然而因为穿得厚,这一口咬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马车行到温宅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门檐下挂着两盏灯笼,仅有零星两个随从守在门边,看起来有些冷清,没有过年的热闹。
温梨笙从马车上跳下来,跑着跳着跨过门槛,迫不及待扬声喊着:“爹——我来啦!”
温浦长正收拾收拾打算进宫的,就听见院中传来他那混世女儿的喊声,赶忙抬步走出去,就见温梨笙脚步轻快地跑在前头,谢潇南面带笑意地走在后头。
温浦长当即笑开了花,应道:“笙儿,怎么这时候来了啊?”
温梨笙一路小跑到他面前,头上的金簪在灯笼的照耀下闪着微光,笑得露出牙齿:“那自然是来看看爹啊,怎么今日春节,这宅子中什么都没有啊?”
院中颇为安静,仅有几个下人守在门边,对联也贴得简洁,灯笼只有几盏,那些炮竹声仿佛隔了一条街,远远地传来。
以前在沂关郡,每逢过年,沈嘉清都会跑来温梨笙的家里帮忙,清扫屋子贴对联,挂灯笼包饺子,一整个府上的人要忙活一整天,到了晚上所有灯笼点起来,整个府邸灯火通明,处处可见的喜庆红色,炮竹鞭炮的声音在门口一遍又一遍的炸响,有时候说话都要靠吼。
如今温梨笙嫁人,沈嘉清和沈雪檀回沂关郡,整个温宅就他自己,许是念着春节,温浦长就遣散了宅中大部分下人,分了些银钱,让他们跟家人回去过节。
温浦长十多年前当孤儿的时候,还有个沈雪檀在他身边,如今在奚京倒成了孤身一人。
温梨笙看着这清清冷冷的温宅,心里尽是酸楚,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挽着温浦长的手臂,带着他往外走:“爹,一起进宫赴宴吧,是世子特地改了方向来接你的。”
说着也走到了谢潇南面前。
从前都是温浦长先冲谢潇南行礼,如今成了他的女婿,每回见面,都是谢潇南先行礼。
温浦长能在这时候见到温梨笙和谢潇南,自是打心眼里高兴的,面上的笑容都没敛起来过,连连称好,上了马车,与两人一同前往皇宫。
车上温梨笙挨着温浦长坐,嘴巴一直在说,基本没有停过。
她向来是话多的,以前在沂关郡的时候,都能拉着温浦长一直说,如今在奚京,隔好几日都未能见上一面,自然话就更多了,整个车厢里都是她的声音。
谢潇南看着她笑,虽极少应声,但也将她说的话都仔仔细细的听着,从不打断制止,显得极其有耐心。
温浦长见了,心里也高兴,暗道这小两口感情十分好。
有时候温梨笙啰嗦起来,他这个当爹的都嫌烦,谢潇南却没有半点不耐烦之色,好像还听得津津有味。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皇宫之中,前前后后有不少马车同行,都是其他大臣和其家眷,瞧见是谢家的马车后甚至会靠边让行,一路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过了几重门,马车再不能往前,只能下地步行,车上三人便下来。
谢家的马车有着极为明显的辨识特点,停下的时候就已经引起周围人的主意,纷纷停下脚步朝这边张望。
最先下来的是月白衣袍的谢潇南,他墨发披着,发上戴着一个羊脂玉簪,被灯火笼罩的眉眼轻敛,收了些许平日里的恣意,月白的颜色衬得那张白皙俊俏的脸极为温和,抬眸时探出手,站在皎皎月下,俨然是京城里自小被赞不绝口的天才少年郎。
就见一直纤纤玉手从车帘里伸出来,搭在谢潇南抬起的手上,继而一个满眼笑意的姑娘就探出来,撑着他的手一下就从马车上蹦下来,跳下来的时候没注意,半只脚踩在谢潇南的锦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她撤开脚,装傻道:“我刚刚好像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谢潇南也笑着回:“有可能是你那倒霉夫君的脚。”
温梨笙笑嘻嘻地往他怀中凑,后头温浦长就走下来,瞧一眼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叹道:“只怕这天下最热闹之地,就是皇宫了吧。”
温梨笙伴在谢潇南身边,连同着温浦长一同往赴宴的大殿走去,走到亮堂的灯盏下,众人这才瞧清楚她的脸。
明眸皓齿,眼中含笑,她有着一张十分明显的北方人的脸,鼻尖微微翘着,显得俏皮又灵动,她与谢潇南几乎肩挨着肩膀,让人看一眼就能猜测出她的身份。
一时间低低的议论声纷杂不断。
众人早就听说过这姑娘是从沂关郡带来的,那些个不甘心的人也只能暗地里说北境的女子勾人的手段有一套,谢潇南这才去了半年之久,心就给勾走了,回来二话不说就娶了这女子。
然而眼酸归眼酸,以谢家的地位和身份,谁也不敢在这门亲事上指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温梨笙伴在谢潇南身边走近大殿之中。
刚进殿门,给门口守着的太监看了腰牌,做完登记之后太监就扬高声音将他们进殿的消息报出去。
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点了上百盏灯不止,殿中分了两大排在左右,都是朝中大臣携着家眷。
谢家在朝中地位高,谢岑就坐在紧挨着皇帝之下的座位,身边是唐妍,对面就是周丞相,按照大臣的官职往下排。
按理说温浦长应该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但由于他现在也是谢岑的亲家,又是跟谢潇南一起来的,于是连带着一起坐在了谢岑的身边,距皇帝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谢潇南跟皇帝梁怀瑾算是一起长大的,关系极好,这会儿他走到梁怀瑾跟前,很是随意地躬身拜礼:“皇上万安。”
谢岑道:“晏苏,好好行礼。”
梁怀瑾立马笑道:“不必多礼,今日是家宴,哪有那么多规矩。”
说罢又看向温梨笙:“平日里藏得这么紧,今日可算是带出来了。”
谢潇南哼笑一声:“我可没藏,她自个都整日往外跑,每回还要上街去找。”
温梨笙也学着温浦长的样子行礼,再抬头望去时,就见座上一身常服的皇帝,想起去年在沂关郡,他还站在谢潇南身边,像个温文尔雅的公子,不喜欢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旁听。
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皇帝,说起来她也是跟皇帝一起游过街的人。
梁怀瑾又将目光移到温浦长身上,说道:“温侍郎,在奚京一切可还习惯?”
温浦长拱手回道:“多谢皇上垂爱,臣在奚京一切尚好,只不过就是差事太少,平日里总是清闲。”
梁怀瑾笑道:“别人都是事越少越好,温侍郎倒是恰恰与旁人相反。”
温浦长道:“臣是忙碌习惯了。”
梁怀瑾就道:“先前给你提位之时朕应允过你,只要你想回沂关郡随时可回,若是在奚京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大可跟朕说就是。”
温梨笙听闻转头看了一眼父亲,心说这老头先前还装得那么可怜,说要摔断腿跟皇上请辞,实际上皇上自个都给他留了后路。
梁怀瑾问了两句之后,三人便依次落座,桌上摆着好菜好酒,还冒着热气,整个大殿之中歌舞不断,交谈喧闹不绝于耳。
梁怀瑾与谢潇南关系最好,自然有很多话要说,温浦长落座于谢庚的隔壁,这两人维持了十几年情谊的同僚也聊得正欢,温梨笙夹在中间也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只得一边吃着菜,一边听他们聊天。
起初梁怀瑾与谢潇南就随便聊了些家常,酒宴过半,殿中的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温梨笙因为太过无趣慢慢地就开始有了困意,打了两个哈欠,正昏昏欲睡之时,就听到梁怀瑾说道:
“晏苏,如今大梁内忧已平稳,江山尚稳固,但外患问题仍然存在,从你先前上报的消息中看,诺楼国对大梁国土虎视眈眈,萨溪草原上的数众游牧族也有不少存着反心,依你看,该如何解决?”
温梨笙听到后一下就清醒了,想起被放回诺楼国的洛兰野,前世诺楼国是趁乱攻打了北境的边疆地带的,但他们运气不大好,正赶上谢潇南军队的鼎盛时期,正巧驻扎在北境边沿地带,诺楼国都还没跨过萨溪草原,就被打得抱头鼠窜。
后来诺楼国元气大伤,洛兰野心存不敢才指使人对她下毒,一路带回奚京,想与谢潇南谈判。
当时的结果就是,洛兰野毁了能够为谢潇南正名的所有证据,但同样也死在了谢潇南的剑下,诺楼国自那以后就没了声音。
而今世因为她的掺和,事情发生改变,大梁尚是昌盛安宁,诺楼国没有可趁之机,但洛兰野还活着,在暗处里盯着大梁的北境,这是仍然没有解决的外患。
第110章
温梨笙起初还没想明白梁怀瑾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事。
但很快地, 就听见谢潇南问:“诺楼国多年来对大梁国土贼心不死,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够将诺楼国收入麾下, 划入大梁国土之中,而萨溪草原上也确实存在很多对皇权不服的游牧之族,但那些都是种族之间也是水火不容, 相互抗衡,目前没有形成绝对的一股势力,要处理起来也是相当容易的。”
“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梁怀瑾道:“但眼下萨溪草原之族没有起反,若强行管制恐怕会引起草原上其他游牧族的反心, 眼下沂关郡的地道炸毁之后, 诺楼国尚为安分,若攻打诺楼国需得从长计议, 所以我需要有人驻守北境,盯着心怀不轨之人, 以防北境发生动乱,晏苏觉得,谁人比较合适?”
话一出, 谢岑和谢潇南同时笑起来, 就连温浦长也没忍住笑着摇头。
温梨笙愣愣的, 后知后觉梁怀瑾说的是需要有个人驻守在边境, 防着那些对大梁国土和皇权虎视眈眈之人, 而这驻守北境的人选必定是皇帝极其信任的,因为一旦与北境那些有反心之人勾结, 北境很容易就会沦陷, 就好比若是这十几年沂关郡的郡守不是温浦长, 若是随便那一个心生贪念之人, 与胡贺梅三家勾结,诺楼国的人早就将地道挖通占领北境,大梁的战争也早就打响,何故能拖十多年,等到谢潇南来收网。
然而梁怀瑾最为信任的人,就只有谢潇南,况且谢家这么多年久居高位而不下,就是因为谢家军功不断,时时刻刻为守护大梁站在一线,这才能稳固在大梁的地位。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让谢潇南去北境。
谢潇南自然也是明白,就笑着说道:“以臣拙见,谢家忠心为国,倒是极为合适,不过景安侯年事已高,怕是适应不了北境的寒冷,唯有其子是合适人选。”
梁怀瑾哈哈笑起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搁这给我兜圈子。”
“不是皇上先兜的圈子吗?”谢潇南反问。
谢岑也笑道:“北境的外患暂时没有解决,是需要有人前去坐镇,皇上既有此意,晏苏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人选。”
梁怀瑾叹一声,对谢潇南道:“此去一行,离家甚远,我也并非想拆散你们阖家团圆,但大梁需要你。”
谢潇南颔首:“臣义不容辞。”
温梨笙虽表面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面前的菜,但耳朵却是竖起来偷听的,听到皇上要派谢潇南前往北境,顿时觉得无比惊喜,心里都乐出花来了,面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赶忙低头吃菜掩饰。
谢潇南要去沂关郡,那就代表着她又可以回家了!又可以在广袤的峡谷上躺在吊床上晒太阳,又可以眺望辽阔的萨溪草原,又可以跟沈嘉清在沂关郡招摇过市,那些逍遥而自在的日子,令她午夜梦回时无比怀念的生活,似乎正在冲她招手。
温梨笙不敢笑得太大声,但嘴角一直扬着按不下去,后面连他们说什么都没怎么听清楚了,谢潇南与梁怀瑾聊了一会儿,转头看见温梨笙低着头,一边吃菜一边傻乐,低声明知故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他突然的说话,让温梨笙惊了一下,像是被做坏事被抓包一样,她立马敛了敛脸上的笑容,指着面前的菜道:“世子尝尝这个菜,特别好吃。”
谢潇南就拿筷子夹了一口,刚嚼了两下,温梨笙就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咱们真的要回沂关郡了吗?”
谢潇南笑弯了眼眸,故意逗她:“嗯,不过只有我,没有咱们。”
“什么?”温梨笙大吃一惊,当即没考虑这句话的真实性,心慌地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我要跟你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谢潇南故作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是有任务在身。”
温梨笙耍无赖:“我管你有没有任务,反正我就要跟你一起,你可甩不掉我,要是不带着我,我就坐在你的马车顶上不下来。”
“我若是骑马去呢?”
“那我就抱在马腿上。”
“我坐船去。”
“那我就绑在船桨上。”
谢潇南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只觉得她噘着嘴气呼呼的样子颇为可爱:“你绑在船桨上岂不是淹死了吗?”
温梨笙侧了侧脸,挣脱他的手,轻哼一声:“总之你不可能丢下我。”
“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谢潇南敛起眼眸,将她垂在边上的手握起来攥在手中,与她十指相扣。
温梨笙心中一暖,知晓他是故意逗自己的了,气得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就听他开口:“嗯?怎么指尖有些凉,是不是穿得衣裳不够?”
她吓得赶忙道:“跟衣裳没有关系,再穿我就胖成球了。”
谢潇南笑着与她说了几句话,又转头继续跟梁怀瑾交谈,剩下的时间里,谢潇南的手始终攥着他,只有夹菜或者喝酒时才会暂时松开,但随后又很快将她拉住,一直不放开。
年宴闹到很晚才散,出门的时候殿门口放了烟火,一朵朵火花在空中炸开,声音震耳欲聋,在漫天的飞花之下,大臣们前前后后地离开大殿,朝着乘坐马车的地方走去。
临走时梁怀瑾留了一下谢潇南,便让温梨笙先去殿门口等着,温梨笙就站在盛开的烟花下,仰头朝夜幕看去。
这种时候就难免会比较,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在沂关郡看到的那场盛大的烟花秀,当时因为站在高塔上,能将烟花看得极为清晰,就好像是在头顶上炸开似的,满眼都是细碎的火花,看起来美丽极了。
虽说现在皇宫里放的烟花也是漂亮的,但温梨笙却觉得始终比不上她去年所看的那场。
想起皇帝要派谢潇南前往北境,她心里就极为高兴,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傻笑起来,脚尖在地上踢踏着,挑起堆在一旁的碎雪。
正高兴时,旁边传来陌生的声音:“这不是前段时间嫁进谢家的温小姐吗?”
温梨笙转头,就见一个打扮艳丽的姑娘徐徐走来,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姿态端庄地往她面前一站:“或者说,该叫你谢夫人?不过侯府好像有一位谢夫人了呢,叫你温小姐不介意吧?”
温梨笙翘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可以叫我谢少夫人,府上的人都这么叫我。”
那女子用眼眸上下打量她,难掩嘲讽之意:“我先前听闻北境的女子性子直爽,面容姣好,如今一看倒看不出你像北方人呢。”
温梨笙说话就相当不客气了,也不会拐弯抹角:“我也瞧不出你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打扮得太艳丽了,牡丹花跟你相比都显得素雅很多,我想问问你,为何在身上装饰那么鲜艳的颜色,你自己觉得好看吗?”
那女子脸色一僵,大概是没想到温梨笙脸上带着笑容,说话还这般直白,干咳两下,说道:“温姑娘,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是长久不了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似乎只是看着这会儿温梨笙身边没人,所以才来啰嗦两句。
然而温梨笙压根就不是那种好欺负的人,她拿出临走的时候谢潇南给她装得一袋子银豆豆,从里头抓了一把就砸向那女子,所有银豆豆在空中撒作一团,砸在女子的头上,顺着脖子滑入衣裳里,她惊叫一声,怒而转头:“你干什么?!”
温梨笙又抓了一把砸她,“让你多嘴,在我们沂关郡,喜欢搬弄是非,乱嚼舌根的女子都是要被砸的。”
女子连忙用衣袖做挡,惊叫不断,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恰逢此时谢潇南从殿中走出,见她一把银豆豆快砸完了,笑道:“你还真用银子砸人啊?”
温梨笙把剩下的一点递给他,撇嘴道:“不是你让我用银子砸的吗?”
谢潇南点了点她的额头,将钱袋里剩下的装起来,转眼看向旁边的女子,说道:“喜欢多嘴多舌的女子,即便在奚京也是讨人厌的。”
女子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嗫嚅着为自己辩解道:“我是无心的。”
话还没说完,梁怀瑾就从大殿中出来,身后跟着谢岑,说道:“你既是无心,也别辜负了谢少夫人的好意,将这地上的银子全都捡起来带回去,若没捡完便不准走。”
这女子吓得面色全无,赶忙低着头去捡落了一地的银豆豆,很快几个人都从身边走过去,只剩下两个太监被皇上留下盯着。
往前走了一段路,温梨笙总是用脚往雪堆上踩,锦鞋上全是细碎的雪,谢潇南道:“你再踩几脚,鞋子就会被雪浸湿,到时候冻坏了脚你又哼哼。”
“我哪有这么较弱。”温梨笙不服气。
想当年她在沂关郡,大雪封路时,她都能捏一个又一个的雪球砸沈嘉清,手从来没有冻坏过。
谢潇南却不乐意,将她拉到另一边来,俯身用手将她鞋子上的碎雪尽数拂去,才带着她上了马车。
次日,御史大夫之女在殿门口捡了许久的银豆豆一事在众臣家眷中传开,当时在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那高门贵女是因为对谢潇南的夫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结果得谢家与皇帝的维护,明显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这才让她在寒风中捡了许久。
而后又有人说,亲眼看见景安侯世子蹲身低头,亲自给夫人鞋上的雪扫去,这等明目张胆的宠爱终于堵住了悠悠之口,再无人说谢潇南是因为某种不可抗的原因才娶了温梨笙。
大年初一,温梨笙就穿得厚厚的,领着谢潇南回温宅拜年时,温浦长正在后院整理书籍。
由于来得频繁,谢潇南就跟回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的进了正堂坐下,让下人送上热茶,都不用温浦长招呼。
温梨笙匆匆忙忙跑回后院,站在书房门口喊道:“爹,世子今早跟我说,我们要回沂关郡的事已经敲定了,这事你知道吗?”
“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温浦长将手上的往书架上一放,而后笑道:“爹可比你先知道。”
温梨笙不服气:“我昨晚就知道了。”
温浦长的好胜心很强:“我是前天晚上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