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牝学子, 若不想沟通天地,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可打搅其他学子。”
笛昭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 打断了天牝津的话。
奇怪的是, 这声音并不是用耳朵听见的, 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
容秋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与旁边的兽修同时抬头向讲台上看去。
只见笛昭依旧坐在大殿尽头的蒲团上, 表情同之前一样柔和又安详,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隔音结界之外,离他们近的几个同学纷纷斜眼瞥向天牝津, 好像听见他刚刚说的话了似的。
“猪仔!你是不是一激动又破音了?”岁崇山也同样听见了脑海中响起的笛昭警告的声音。
他匆匆从话本子里抬头,瞪了天牝津一眼。
海猪仔神通在喉舌,控制不住自己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岁崇山把结界加厚一层,又拍着胸脯连连向笛昭保证会看住小弟, 定不让他再犯了。
旁边的同学把头扭了回去。
再无人说话,神识课教所里静得只能听见众人呼吸的声音——以及哪位同学沉睡时偶尔的呼噜声。
吱吱光明正大地把天牝津挤去另一边, 亲亲热热坐在容秋身边, 分给他一把零嘴俩人一起嗑着。
“抱歉,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笛昭温和的声音又在容秋脑海中响了起来, “不用看他们, 现在我只是在与你一人说话。”
容秋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刚刚看话本子看得比较入迷,心中不可告人的念头更是起了又起。
笛昭可是能够读心的, 这些她不会都听到了吧?!
“你在与我说话吗?放松一些,你此时防备太深, 我无法听到你的心音。”
她循循善诱道:“无需刻意控制,让你想和我说的话自然地流露出来, 便如同平日里用唇舌说话一般。只有你想告诉我的心音能让我听到。”
容秋把住脑袋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像本就能在脑中与笛昭如常交流似的想着:“像这样?”
“是的。”笛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喟叹,“你果然很有天赋,真的不试试来无尽海吗?”
容秋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并没有他们说的那种‘感觉’。”
笛昭说道:“修行本就非是一蹴而就,若你一两次课便有‘感觉’了,那无尽海的领宫都得让给你来当了。”
“只是,”她话锋一转,“外面并不像教所里这样有阵法加持,修行必将事倍功半,还是在课上多多用功才是。”
她的声音十分温和,虽然让他多用功,可语气中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
比起直接骂他玩物丧志荒废时日,这样满含包容的话语却更让容秋羞得抬不起头来。
“又或者,你想课下寻时间来这儿修行,我也随时欢迎。”笛昭不动声色地挖人墙角。
容秋脱口而出:“课余时间我要勤工俭学养老……颜哥哥的。”
脑海里一下子没声儿了。
讲台之上,容秋瞧见笛昭紧闭的眼皮子好像抽搐了一下。
片刻后,笛昭的声音才又在他脑海中缓缓响了起来:“嗯……如此,便更要在课上用功了。”
容秋:“嗯嗯!”
现在就用!
容秋吞下最后一颗松子仁儿,拍干净手上的碎屑,又和吱吱他们说了一声,接着在众兽修敬佩的目光中闭上了眼睛。
神修修行,以自己最舒适的姿势便可。
容秋就干脆躺了了下来。
“哦,原来只是睡觉。”旁边的岁崇山松了口气,“我差点就不好意思了。”
容秋并没有回答他。
因为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沉重的肉身仿佛无法再桎梏他,他的精神好像很高很高地飘了起来,又似是很深很深地沉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兽修们聊天嗑瓜子的声音都消失了。
容秋来到一片似是湖水、又像是云海般的地方。
四周空无一物、无边无际。
容秋看不见自己,又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态存在于此间的,似乎只是一双眼睛,或是一道视线。
在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容秋并不知道声音是何时消失的,只在它们响起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在这之前这里好像是完全寂静的。
是兽修们“咔吧咔吧”嗑瓜子的声音、是岁崇山“哗哗”的翻书声,甚至于,还有更远处同窗的呼吸声,规律响起的呼噜声……
明明四周还是云海一般的水面,可容秋仿佛依旧置身于教所之中。
他只是一道视线,因此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茫然地听着那些传来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嗡嗡、嗡嗡嗡……
那些单薄的声音很快变成杂乱无章的絮语,好似几十个人同时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字叠着字,词叠着词。
容秋知道他们在说话,说的也当是人族的语言,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样嘈嘈切切的私语声让容秋头痛欲裂。
——真奇怪,他明明都没有头了,却还能感觉到头痛。
容秋下意识捂住耳朵。
当然,他没有脑袋,自然也没有耳朵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捂住”这个动作的,可耳畔的声音却真的弱了下来,变成蚊子般的细弱哼哼。
蚊子的声音虽然也很讨厌,却并不会令人头疼。
容秋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继续张开视线,好奇地看向四周。
很快,他看到了那些“蚊子”,或者说,是那些絮语一般的声音。
容秋无法描述“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以什么形式存在于这片云、这片海之中,可他就是知道那些是它们。
是周围的同窗们发出的声音,又或者说,是他们的心音。
他们的心音以一种奇妙的状态存在于这里。
也许,容秋想着,就和此时此刻只是一道视线的自己一样,他的同窗们也全都在这里,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那么除此之外呢?
容秋继续向四周望去。
他看到一座岛屿。
静静停驻于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的地方。
这样的形容听起来非常矛盾。
那座岛像是因为太遥远而显得很渺小,再仔细看一看,却又像是可以握在手中把玩的小巧玩具。
七宗之中,有两个宗门的驻地并不在这片大陆上。
一个是悬于高空的归藏宗,另一个便是落座于海中孤岛上的无尽海。
如果容秋曾去无尽海做过客的话,现在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面前的这座岛屿,样子与无尽海十分相似。
他向那边行了几步,那座岛却依旧静静矗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似是怎么靠近都无法到达。
此时此处的容秋如在梦中,脑袋也不太灵光。
因此他只是茫然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神修的修行真如笛昭说的那样玄乎。
容秋失去了脑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空间中,完全是靠微妙的“感觉”在行动。
比如说他能微妙地感觉到,那片凝实的岛屿其实就是笛昭。
而自己,包括教所中的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像那样的一座“岛”,只是飘散在这里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笛昭就是这样听见他们心音的。
在这片如云的海面上,容秋每个同窗的心音都如同装在笼子里的蝈蝈,能被笛昭提溜起来任意听取。
而她对着一排蝈蝈笼说话,声音便会直接在他们脑海里响起来。
或者对着代表容秋的蝈蝈笼说话,两人便可以像之前那样在脑海中交流,旁人无法察觉。
然而容秋虽然到达了这里,可还没有“岛”。
所以在他听来,其他人的声音又小又乱,是听不清楚的混杂絮语,因此也无法像笛昭那样拎起同窗们的蝈蝈笼。
那么颜方毓呢?
容秋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他的漂亮老婆这样厉害,一定也有一座岛吧?
在容秋思绪落下的瞬间,真的有一座岛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它与笛昭那座总是离容秋不远不近的、甩脱不掉却又无法到达的岛屿不一样。
那座岛凭空出现时,便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仿佛只要一伸手,或是轻轻向那边歪一下就会触碰到它。
——不。
那其实并不是岛。
它无法被准确地描述样貌,可容秋感觉到,那是像月亮或者雪山一样的东西。
——虽然月亮和雪山这两种东西长得迥乎不同,可此时在容秋的感觉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察觉到它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感觉”冲上了容秋并不存在的颅顶。
……这就是颜方毓!
笛昭是一座连绵巨大的海岛,而颜方毓,颜方毓在这里……是一个雪堆作的月亮。
在一步之遥的位置散着莹莹的光亮,和一股十分强烈的吸引力。
而容秋要过去——没错,他抛却了迷茫,陡然间便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要——
他要到——老婆那边去!
第102章
这念头腾起的瞬间, 容秋便一步踏进了雪色与月辉里。
紧接着周围的云海不见了,他融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月白色中。
然后他看见了坐在因果课教所里的颜方毓。
并不是正常意味上的“看见”。
容秋觉得自己忽又分成了许多道视线,从四面八方凝望着他。
颜方毓在他们的寝殿里, 那张曾摆过容秋喜欢的吃食的小几上, 此时正摊着许多书卷案牍。
容秋明明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可他就是明白, 这些都是关于当年清世行动、以及百年前地宫一行的记载。
与此同时, 在这片月白色中, 容秋好像凭空知道了许多知识。
比如说他也知道,此时倚在桌边阅卷的颜方毓正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 那姿态之悠闲懒散,浑似纨绔公子撩拨怀中狸奴。
但其实他是在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卜卦演算。
而于此同时,容秋也能一次又一次地, 与颜方毓共享对方的演算结果——高湛天幕被一团团浮云遮掩,无论窥探几次都瞧不分明。
此时的容秋已经很熟悉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了。
因此他也明白过来, 原来这便是颜方毓之前告诉过他的,所谓的“天机遮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容秋看到的颜方毓明明正在动作, 可在在他的感觉中自己只是突兀地切入了一瞬。
就像是小时候他爹爹买来逗容秋玩耍的走马灯,一段画影被囚在小小的纸皮灯盏中, 停下来时是一瞬, 动起来时是一生。
忽然,这只“走马灯”结束了。
颜方毓在下个瞬间猛地抬起眼睛, 就像在因果课教所中,他曾准确地捕捉到了从遥觑镜窥视的视线一样, 他也陡然向容秋看了过来。
容秋猝不及防地与颜方毓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在这片与他相融的月白色中, 容秋感受到一股明显的惊讶。
这并不是他的情绪,而是颜方毓的。
就好像他能与颜方毓共享演算结果一般,他似乎也正共享着颜方毓的情绪。
甚至……是共享着颜方毓所看到的容秋自己。
在颜方毓看来,容秋简直是凭空闯入的。
他的出现就像是落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漾起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涟漪。
颜方毓手中未竟的卜算“滴答”一声,竟徐徐落地。
“滴答”
刹那间,容秋身后遮掩天幕的云团,因他的到来而撕裂出一道口子。
他并没有被天光灼烧的痛感,刺眼的光亮却霎时如岩浆一般,从他身后的裂缝喷泻而入。
天幕流瀑。
对于脆弱的窥天人来说,天幕前浓重的云团其实本就是一种爱怜的保护。
看见不可知、不该知之物,其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极致的危险。
而此时这层保护消失了。
在这片空间中,一切都是流动的,而一切也都是静止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寂静无声中行进。
容秋还停留在与颜方毓惊讶对视的瞬间,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刺目的曜日撕成碎片。
下一瞬,雪色的蟾宫在日光中顷刻崩解。
“颜哥哥!!!”
容秋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旁边的吱吱被他吓了一跳,“你做噩梦了?”
确实如同大梦初醒,清晰的思绪骤然落回容秋的脑袋里,刚才经历的一切却依旧历历在目。
月宫陨落,自己像个旁观的过路人一般,并没有受到波及。
但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在月宫的主人身上发生了。
容秋来不及和其他人解释,拔腿就向大门口冲去。
讲台上的笛昭倏然睁开眼睛。
刚才海域中有蟾宫莅临,身为主人的她不会不知道。
——说“莅临”似乎也不太准确。
心海之中并没有准确的时间与距离的概念,心念一动便是千年万里。
就比如说他们无尽海弟子共筑一片海岛,随时都与所有同门共享思绪,并不受地点的阻隔。
就十分唯心主义。
只不过他们与蟾宫互不干预,因此笛昭并未看见撕碎蟾宫的大日,只知道这尊“殿宇”降临一瞬又迅速崩解。
笛昭认出蟾宫中颜方毓的气息,虽惊讶于容秋确实卓有天赋,却也知道蟾宫崩解并不是个吉祥的兆头。
她神宫遥问:“发生何事?”
容秋心神巨震,根本顾不得管理脑子,笛昭瞬息间便探到事情原委。
笛昭:“先别着急,我——”
容秋一步三丈地跃出法阵范围,脑海中笛昭的声音蓦然断了。
他拼尽全身力气跑回因果课教所,简直比用飞的还快,到家时每次呼吸口鼻间都有一股血气。
山门闭紧,四下一阵死寂。
仿佛一只大罩子扣在殿宇之上,将一切都拒绝在外。
容秋压抑住心中强烈的不安,一刻也不敢停地奔进寝殿。
还未进门,一阵浓浓的血腥味隐隐从殿内漫出来。
远远的,他看见总是坐在、倚在小几边等他放学回家的颜方毓,此时却无力歪倒在床榻上。
一团微弱星光裹在他身上,如呼吸般浅浅闪烁着。
容秋知道这些星光是颜方毓灵力凝结的具现化产物,从他经脉中腾出自行运转,以护主人周全。
榻前的矮几上散乱着书卷与案牍,正是他刚刚在雪色月亮里看到的场景,连书页翻开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可与之不同的是,一大片鲜血泼在书卷上,未干的血淋淋沥沥从桌沿边流下来,滴滴答答积在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容秋几乎是把自己摔在榻边的。
锦被上的血比小几上还多,容秋跪坐在颜方毓身边,双手穿入他周身的星蕴光幕。
微弱的星光并未阻隔他。
容秋成功碰到了颜方毓的脸颊,把他的脑袋从血泊中捧起来,胡乱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容秋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色砸懵了,表情空白、眼神呆滞,像个刚从娃厂逃跑的BJD。
他望向手中捧着的头颅,傻傻地叫了一声:“颜哥哥……”
颜方毓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露出一种既惊讶又意料之中的表情。
“果然……”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未竟的话语中包含两层意思。
果然是你。
果然拦不住你。
颜方毓咳了一声,又有一股鲜血从他唇缝里溢了出来。
他的声音虚弱却笃定:“我看到了……”
颜方毓的话并没有说完,可也许是因为容秋刚刚才进过他的月宫,神魂相连间,他几乎是刹那便明白了颜方毓的意思。
他看到了,之前一直算不出的、天机有掩的未来。
——就从因容秋的进入而裂开的那条罅隙里。
他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吗?
像个假人一样的容秋好像陡然找回了情绪,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不要知道了!”他跪坐在血泊中哭喊道,“……你不要有事!我不想……不再想知道了!”
如果这就是所谓“通晓”的代价,那么他宁愿老婆永远当一个一无所知的笨蛋。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颜方毓沾满血污的脸颊上,竟砸得他有点疼。
颜方毓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对容秋说这些都是天命注定,又像是想让他不要担心。
可颜方毓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再支撑不住意志,在容秋的哭声中重新闭上了眼睛。
第103章
容秋去门口接甄凡, 却意外地看见笛昭也在。
想来她是从容秋脑中得知情况,意图前来帮忙,结果也一同被挡在了外面。
“颜仙君应是在昏迷前设了防御结界, ”甄凡赶路赶得满头大汗, 此时说话时还有点气喘, “除了你之外, 我们都进不去。”
笛昭沉吟一声, 并没有说话。
笛昭身为神修, 自然比修为不咋地的小甄长老更加敏锐。
她能察觉到这并非是颜方毓专门架设的结界,应是护体灵力感知主人危险后自主激发。
这种应激而发的护体灵力挡起人来不分敌我, 就算是颜方毓血脉相连的亲娘过来都得抓瞎,更别提区区一个容秋了。
她想起云海中升腾而起的蟾宫,意味深长地看了容秋一眼。
结界是由颜方毓自身而发, 并不是固定在什么位置,因此容秋也无法将人背出来让他俩医治。
甄凡掏出一捧药瓶, 乱七八糟塞进容秋怀里:“我看不见颜仙君情状,你先给他吃些固本培元的丹药。放心, 这些丹丸药效温和, 并不相冲。”
“好!”容秋跳起来就要往回跑。
“小秋等等!”笛昭这回终于拦住了他,“你们看这护体灵力激发的结界如此强横, 证明颜仙君并不是身体有损, 光吃丹丸恐怕并不管用。”
甄凡:“啊?不是吐血吐得满床都是吗?”
容秋给他发的灵璧消息,用的就是这么质朴的形容词。
笛昭沉吟:“我虽不清楚内情, 但从目前情况来看,颜仙君他应是受到了天道反噬。”
“天道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容秋边哭边骂, 恨不得窜到天上梆梆给老天爷两拳。
不为他伸张正义就算了,却还要拦着别人伸张正义。
拦着就拦着吧, 做什么把人伤成这样?
退一万步来讲,颜方毓本来都不打算管了,是自己非央求他去卜算,又是自己擅闯月宫,才把遮掩天机的云层搅乱了。
老天爷为什么不反噬他,却要反噬颜方毓呢?
容秋又悲又恨。
悲兔妖一族太过弱小,只能听天由命依附他人;恨自己太过弱小,除了四处寻人帮忙,再无法做到其他事情。
甄凡从容秋手里抠出一只药瓶,倒出一把强塞进他嘴里,又要去摸他的手腕:“倒是你,人都打摆子了,有没有事?身体才刚好转一点,别再躺回去了。”
容秋当然知道自己所谓的小产都是假的,就算他再伤再累,也不会真的危及一只兔崽。
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再装这些,若能让颜方毓好转,丹田中的灵团散了都行。
“我没事!”容秋躲开探他脉搏的手,急声问笛昭,“那被反噬该怎么办?”
“颜仙君当是神宫有损,我来便是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她顿了一下,微摇了摇头,“但这结界太过强横,连我的神魂也没有办法进去。”
说来说去,竟然都算是颜方毓的鸡蛋壳子坏事。
若不是殿中的颜方毓已经昏了,容秋现在就想回去一拳将人打晕,看看他失去意识的时候结界还在不在。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再怎么怨天尤人也都不管用。
容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湿漉漉的碎发被他撸去脑后,苍白俊秀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如同水洗过的天幕,干净且明亮。
“笛先生不是说我很有天赋吗?”他语气希冀,“需要做什么,我可以现在学!”
笛昭并未直言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递了过去。
“这是神识课教所里法阵的阵芯,将颜仙君置于其中会有利于他的神魂修复。”她解释道,“完整阵法一时之间难以搬运,不过此珠约有法阵三分之一的效力,应是有用。”
容秋认真接下:“好。”
笛领宫是为英雄母亲,养崽无数,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可怜兮兮却强作坚韧的小孩。
她忍不住柔声安慰道:“颜仙君的灵力自行护主,便是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不要太过伤神。就像甄先生说的,现下你的身子也同样重要,颜仙君转醒后若是看见你这个模样,恐怕更会伤心呢。”
甄凡略有些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出于某种医师的直觉,甄凡觉得对方说的“身子”,似乎与他方才的叮嘱是同一种暗示。
容秋点点头:“我明白的。”
他并不是敷衍两人。
此时颜方毓周身护住灵力不散,无法叫旁人近身。
不知是此前的唇瓣相贴抑或是同床共枕,又或者是容秋丹田中孕有他的“孩子”,这才令容秋有了接近他的能力。
因此,无论自己是个多么没用的小兔子,颜方毓也只有他了。
一种凛然的责任感从容秋心中迸发而生。
他不能倒下。
他绝不可能让自己倒下。
*
郑重谢过两人,又与笛昭交换了灵璧的通讯气息,容秋急匆匆地赶回寝殿。
颜方毓自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他出去接人时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
殿中没有任何声响,所有能喘气的活物都被颜方毓的结界排斥在外。
别说是人,连只叫春的野猫都没有,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容秋没忍住又红了眼睛。
他紧紧抿着嘴唇,将颜方毓从血泊里拖到旁边相对干净的衾褥上,又把人摆成个舒服的姿势,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
紧接着容秋拿出阵芯,按照笛昭教给他的方法张开阵法。
一道玄妙法力自珠内而发,虚虚拢住两人。
昏迷中的颜方毓长睫抖动了一下,眉头似乎比刚刚舒展了一些。
“颜哥哥?”
容秋叫了他几声,然而后者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失望地闭上嘴巴,又抹了抹颜方毓沾血的脸,擦不干净,只好并指掐出一道祛尘诀。
容秋修为低微,术法也稀烂,几十道祛尘诀打在颜方毓身上,那人依旧是血糊糊的一片。
一股酸涩的委屈从容秋喉咙里涌了上来。
自己真是一只没用的兔子,没法帮老婆治伤就算了,甚至连帮他弄干净血迹都做不到。
容秋沉默地继续甩着术法,眼泪滴答滴答落在颜方毓脸上。
泪水将有些干了的血痕晕开,露出一小片干净的肌肤。
——竟比他的祛尘诀还管用一点。
容秋:“……”
容秋一扁嘴巴,眼泪无声间落得更凶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毫无征兆。
好像上一刻容秋还畅游在无尽云海,雪色月宫美轮美奂
自己像是与颜方毓建立了某种奇异的联系,能微妙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可下一刻他却跪坐在一洼老婆吐出的血泊里,目力所及一片赤红。
颜方毓着蓝、着碧,描金、戴银,身上少见艳色。
零星的红,是他沾了蜜糖的唇瓣,是他被自己偷尝甜味后颊上一闪而逝的霞色,而不该……不该是这样触目惊心的鲜血。
容秋很不习惯铺了一身大红的老婆。
他吸了下鼻子,突然凶狠地伸出手。
那双手去时杀气腾腾,落在颜方毓领口的盘扣上时,却忽然变得异常轻柔。
容秋解开他的扣子,小心却迅速地把他染血的衣袍一层一层全都扒了。
护体灵力矜矜业业地裹在颜方毓周身,却并不管主人被如何被耍流氓。
盈润的星光甚至在容秋脱人衣服时绕了绕他的手臂,像只被人一摸就躺的小流浪,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容秋三下五除二将人脱得只剩一套干净的里衣,拉过角落里那条干净的锦被,展开来抱着对方一起钻了进去。
容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他想效仿之前神识课上的自己,借助阵芯之力,再看一眼那座崩解在他面前的月宫。
然而不知是因为怀中人血气太盛,还是阵芯毕竟只有三分之一的效力,无论容秋怎么尝试,都无法再回到进入云海时那种昏昏沉沉、似梦非梦的状态。
容秋压了压喉咙里的酸涩,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颜方毓,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颜方毓身上的浅香被浓郁的血腥气压住了,只有鼻尖顶入他颈根与领口的缝隙时,才能嗅到一丝清浅的、熟悉的气息。
颜方毓阖起眼睛的模样安详而沉静,如果不是这道熟悉的浅香昭示着怀中人的存在,那么他与容秋曾经轻薄过的人偶几乎毫无区别。
容秋那么喜欢那只老婆样式的人偶,爱不释手地将其抱在怀里啃得又秃又蓝。
可当初他有多么喜欢它,如今就有多么讨厌此时颜方毓无知无觉的样子。
容秋的胸口震了一下。
他掏出灵璧,看见是笛昭给他发的消息。
神识课上的法阵里无法使用灵璧,这颗阵芯只有三分之一的法力,便只是信息接收得不太顺当。
她断断续续说了不少,只是这时才被容秋收到。
没得到容秋的回复,笛昭话说得越来越委婉,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那便是安慰容秋不要太过心急,颜方毓尚有余力撑起结界、排开外人,那就代表已做足准备闭关疗伤。
容秋窝在颜方毓怀里,死死盯着消息上“自有安排”那四个字。
即使再委婉,他也读懂了笛昭话语中所暗示的意思。
境界之差犹如天堑,小兔子才区区练气期,与他的大能老婆便更是一个天上,一个海底。
他纵使再焦急,做的这些恐怕也只徒劳无功罢了,不如颜方毓自己调息一个周天的,无需白费力气。
容秋不是不知道自己定然帮不上忙,也不是不知道颜方毓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知道这些,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做了吗?
也许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对于颜方毓来说都是杯水车薪,但只要有帮助——哪怕只是一丝丝,容秋都愿意去试一试。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婆”在他心中已经不是简单的、能为他生只可爱小兔崽之人的代名词,而变成了颜方毓本身。
小兔子尚且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这两者的区别,亦是天真烂漫,不知世上总是不会事事圆满。
终有一日,他要面对不仅是被曝露于“老婆”面前的假孕,更是一个连假孕都不会的老婆。
小兔子总要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老婆和亲娘——不,是亲兔崽掉进水里,他只能捞一个。
将来的容秋会选择哪个?
似乎今时今日,在他生出“如果老婆能好转,丹田里灵团散尽也在所不惜”的念头时,便早已有了答案。
嗡嗡作响的灵璧重新平静了下来。
似乎笛昭知道了容秋不会再回她,终于放弃劝阻。
容秋看着手中的灵璧发呆,脑中纷乱一团。
神识课,笛昭,颜哥哥……
笛昭……
笛昭的额头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浅浅伤痕。
在容秋不经意的联想之下,回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彼时,许是看出了容秋的好奇与疑惑,那位温柔慈和的领宫毫无芥蒂地给他讲述了这块伤疤的由来。
“人族两道眉峰相连的中点,上数半寸,乃神府所在,哦,也被你们称为灵府。元婴凝成之后便会寄居于此处,十分重要。我无尽海弟子曾遇人不淑,被人以外物侵入,操控神府……”
“因此小秋平日也要多加提防,特别不要让旁人轻易碰触此处……”
灵府居于……额心。
忽然,容秋想到了什么。
老婆曾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那道明明成于自己指尖,却不受自己控制的离火符……
……额头!
他飞快拨开颜方毓眉上的银制护额,与他额头相抵,紧接着闭上了眼睛。
黑暗于他阖起眼帘的瞬间一同降临。
容秋如同溺水一般迅速下坠,落入宛若沉梦的意识深海里。
一刹那间,容秋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有三分之一效力的阵法显然不足以保护容秋。
他的思维在“水压”之下立时崩溃,散做比尘埃还细小的颗粒。
不同于神识课上的那片云海,容秋甚至连一双眼睛、一道视线都不再是了。
他落入这片属于颜方毓的意识海中,也成为了一种意识一般的存在。
没有耳朵,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没有眼睛,不知道此身何处。
容秋甚至不再清楚自己是谁,比尘埃还小的思维颗粒仿佛死后还在弹动肢体的昆虫,唯有本能在锲而不舍地寻找着,那座装载着颜方毓的月宫。
与那片云海相同,这片黑暗中也没有时间的概念。
似乎过了一生,又似乎只是一瞬,这些权且可以被称作“容秋”的碎片被人捕获了。
于是容秋重新获得了视野,一个小人儿在他的视野中亮了起来。
小人儿和颜方毓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颜色,像只栩栩如生的玉雕,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突然,玉雕模样的颜方毓睁开眼睛,如云海月宫时一般,蓦地与容秋对视。
只是一眼,整个意识海仿佛被陡然唤醒了。
一轮皓皓华光从颜方毓身后升腾而起,整片空间被映得大亮。
朦胧月华弥散而开,像海浪推开岸边的细沙一般,轻柔地将容秋推了出去。
现实之中、床榻之上。
容秋的神魂落回躯体。
容秋大喘一口气,猛地从怀中人的额头上弹开。
他的心脏砰砰作响,甚至能听见脉搏敲打两边太阳穴的声音。
如果笛昭能知道容秋方才的一番作为,大抵也会无语于到底是夸他天赋异禀,还是骂他人不作死枉少年。
神识课先生教导他不要让别人轻易碰触额心,并不是让他主动去贴别人额心的意思。
得亏这个“别人”是颜方毓,要是任一元婴期以上的大能,容秋在进入人家识海的瞬间就会被绞碎意识,变成一个只剩肉身躯壳的小傻蛋。
然纵然对方是颜方毓,容秋贸然闯入也难免全身而退。
他能毫发无损,也不过是因为……
容秋已然恢复了神智,却还在头晕眼花,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并没有注意到怀中人睫毛颤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张开了眼睛。
忽然间,一阵清凉拂过容秋的额头,带着一种柔和的安抚意味,舒缓了他闯人识海的后遗症。
容秋下意识蹭了蹭那阵令人舒服的凉意,晕晕乎乎抬起眼,冷不丁撞入一双星子般的眼眸里。
“颜……颜哥哥!”容秋猛然回神,欣喜道,“你醒了!”
颜方毓似乎连多“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浅浅合了下眼皮权当作答。
他收回点在容秋额头的手,好像才有功夫查看一下周身的情况。
颜方毓的视线从被沿滑到自己身上仅剩一件的薄薄中衣上,沉默一瞬,忽又似笑非笑地翘了下嘴角。
似是喉咙里的血没咳净,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清亮,带着一种低沉的沙哑:“这是……趁人之危?”
容秋:“……”
容秋绞着手指忸怩地说:“你听我狡辩。”
第104章
想来一些适当的打击, 真的会让小朋友迅速成长。
就比如说,不学无术的小兔子也会用词这么精准地描述自己的行为了。
狡辩,怎么不是狡辩呢?
脱衣服、展被子、交颈卧、共枕眠。
抛去事实不谈, 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 看起来确实挺能引起受害人的怀疑的。
毕竟容秋确实趁颜方毓昏迷的时候埋过人家的胸口、嗅过人家的颈项。
此时再被“趁人之危”四个字质问, 他难免就有那么点子心虚。
容秋“腾”地一下从被衾中直起了身, 板板正正地跪坐在床榻上, 吭哧吭哧地开始解释。
本来沉寂的空气被他的动作翻搅起来,扬起一阵缭绕不散的血腥味。
到了颜方毓这个境界, 每一滴鲜血中都蕴藏着磅礴的灵力。
如果容秋没有将人唤醒,三五个月后他自行醒来,这狼藉一片的血依旧能保持这般新鲜的样子。
所以容秋的祛尘诀不管用, 只是因为这血液中力量太盛,他一个小小的练气期弹压不住。
如果随意换个鸡血鸭血什么的, 想必此时两人身上早就干净净香喷喷的了。
所以小兔子能有什么错呢?
凡事就得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不过颜方毓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被这浓郁的血腥味刺得皱了下眉。
他反手撩开被血浸得湿漉漉的长发, 扬了扬手指, 血渍和满室的血腥气息便一并消失了。
容秋猛然止住了话头。
虽然醒了,可颜方毓多少还有些气虚, 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几分端正自持, 多了几分随意。
好在他本来就一副富贵公子的模样,倒不显什么弱势, 只平添一份慵懒。
颜方毓手上拎着自己的外袍,似乎正打算披上。
见小兔子结结巴巴的解释声忽地停了, 便停下披衣的动作,向那边分去一眼:“嗯?怎么不说了?”
容秋抿着嘴唇, 目光直楞楞落在那件重新干净的宝蓝色衣袍上,似乎还在耿耿于怀它曾染了满襟赤红,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怎么了?”颜方毓看着他,明明说着调笑的句子,却因声音刻意放轻而显得语调格外柔软,“因为衣袍是你替我脱的,所以就连穿上时也必须不假人手吗?”
容秋还是没答话。
颜方毓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妥协般轻叹道:“好吧,那——唔!”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只兔球砸进了怀里。
平时颜方毓尚且能托得住他,然此时暗伤在体,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撞,两人一同跌回枕头上。
没人去撑的锦被落下来,悠悠盖在容秋脊背上。
那场景莫名像一场你情我愿的拥被而眠。
容秋压在颜方毓身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侧肋。
他的脸颊贴着身下人的胸膛,能听见对方薄薄的衣衫下清晰的心跳声;鲜血已被祛尽,缭绕鼻尖的是那阵容秋一直很喜欢的清淡袖香。
容秋的眼底蓦然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被连续两段的识海神游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明明只是分开了一个上午,他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一辈子没有与颜方毓见面了。
容秋真的十分、十分地想念他。
虽然没办法化为原型,但好在老婆好大一只,可以轻松环抱着他。
容秋将自己缩进颜方毓的怀抱里。
恍然间,生出一种当他还是只小兔子的时候,被娘亲笼在手心时那种满足又安心的感觉。
此时此刻,在这失而复得的怀抱中,满腔的恐惧与委屈悄然消融,容秋的脑袋有刹那的空白。
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人,忘记了娘亲关于上学的嘱咐,忘记了爹爹关于骗只兔崽的叮咛。忘记了不公的天道,忘记了千千万万个同自己相似的生灵,还在等着一个人去代天行道。
他像只一遇到危险就把柔软四肢缩回壳里的小乌龟,将自己重新缩起来,缩回巴掌大的小兔子原型里。
小兔子不用考虑上学与生崽,只需要吃喝玩乐、一个暖和的兔子窝,和一个令兔心安的怀抱。
这种行为放在人的身上,通常被称为不思进取。
但自己只是一只小兔子呀,容秋麻木地想着。
他不想看到颜方毓满身披血,不想看他像个人偶一般无知无觉,这些糟糕的事情容秋都不想再经历了。
他只想要这个人,只是贪恋这个怀抱,其他的都不欲去想。
他仅仅是一只小兔子呀。
容秋十分满足地在颜方毓胸口蹭了蹭。
被自己扑倒在身下的人有片刻的僵硬,接着犹豫着动了下手臂,一只手掌缓慢落在容秋后脑勺上,安慰似的摸了摸。
仿佛被颜方毓的动作鼓励了一般,容秋又使劲往对方怀里钻了一下。
小兔子沉甸甸的,不仅压在颜方毓的胸膛,仿佛还一鼓作气填进了他的心房,让他的心口有股陌生的饱涨感。
似是不太适应,又像是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奇怪,颜方毓忍不住小幅度挪动了一下身体。
这个毫无意义的微小挪动瞬间被容秋察觉到了:“啊!我压疼颜哥哥了吗?”
颜方毓无奈:“……你当我是纸糊的人吗?”
容秋担忧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没说话。
颜方毓被他这眼神看得简直没脾气。
他弹了下容秋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好意思说我,瞧瞧你这脸色,才更像是宣纸糊的。”
“我没事的。”容秋小声嗫嚅,雪白的小脸在颜方毓胸口蹭了蹭,像只刚被捡回家的流浪小狗,一副片刻也不愿意同新主人分开的模样。
“颜哥哥多抱抱我就好了。”他说。
颜方毓微微一滞。
半晌,他低声嘟囔道:“这家伙,以前有这么会撒娇吗……”
容秋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只是想、咳……想要我抱抱就够了吗?”大抵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颜方毓也不自觉小声道,“凭你的性子,我还以为会第一时间刨根问底我到底算出了什么呢。”
容秋把头埋回去,闷闷说:“我不想知道……”
小兔子无时无刻不是充满活力的,此时乍然见到他这副颓靡的样子,颜方毓觉得十分新奇。
“真的不想知道?”颜方毓垂首凑向他,低低的气音蛊惑道,“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容秋飞快抬起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了。
“嗯?”颜方毓的眼睛在容秋的手背上方眨了眨。
“我不想知道。”容秋硬邦邦地说着。
他垂着眼睛,没有看向上首的人,尖尖的下巴埋在前襟堆叠的褶皱里,挤得双颊肉嘟嘟的,一副什么小动物闹脾气不理人的憨态。
颜方毓的手忽地有点痒。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容秋鼓起来的脸颊。
小兔子的脸颊软软的,他才刚捏了一下,忽然指背一湿。
一大滴泪水冷不丁落了下来,“滴答”砸在他指尖上。
颜方毓几乎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捧起了容秋的脸。
小兔子眼睛红红的,蓄了满眶的泪水,在脸被捧起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颜方毓不是没见过小兔子的泪水,羞赧的,示弱的,被欺负狠的。
他哭起来的样子很漂亮,粉嫩霞云满面,薄薄的眼皮包裹着润泽的水色,真正应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样的字眼。
一如颜方毓这样恶趣味的人类,便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小动物逗弄得再哭更狠些,好教人多瞧几眼那潋滟殊色。
可并没有哪一次的泪水落得如此时这般,令颜方毓心惊、心悸。
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使他刹那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然而这回容秋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卖弄柔弱,反倒像是羞于让颜方毓知道自己又哭了似的,躲开了对方的手。
把脑袋又埋回衣襟里,不动了。
大抵是因为已经被颜方毓发现自己哭了,亦或是对方的掌心太过温暖,重新催出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委屈,容秋索性破罐子破摔,再没有掩藏自己的泪水,任它肆意落了下来。
小兔子真哭起来时是无声的。
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衣襟上的“扑扑”闷响。
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
颜方毓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再次捧起了容秋的脸颊。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哭什么……?”
颜方毓低哑又干涩地问。
容秋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唯有一颗更大的泪珠从他潮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砸在颜方毓的指腹上。
颜方毓曾将小兔子逗哭了那么多次,此时却在看见他泪水的一瞬间心防崩解、溃不成军。
昔日神通广大的仙君,好像一瞬之间抛却了灵力、也忘记了术法。
只是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指,抹着怀里人掉下的眼泪。
小兔子没有再躲开,脸颊温驯地贴着颜方毓的手心。
他漆黑的瞳仁里浸着水,望向颜方毓的目光显得十分软糯又惹怜。
“哭什么。”颜方毓气声又问了一遍。
那语气很轻很浅,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喟叹。
他张开手掌,让容秋看自己沾满了泪水的掌心:“刚刚才弄干了衣裳,这下又被你弄湿了。”
容秋扁了下嘴,终于说出自刚才起的第一句话。
“那也比之前要好。”他闷闷说,“我不喜欢颜哥哥那个样子。”
“不,不是不喜欢。”
容秋飞快反驳了自己,在肚子里搜刮着这几个月来在书院中学会的人族词语:“是讨厌,厌恶,痛恨……”
“……你不要那样子,”容秋说完,又紧紧抱住颜方毓,新淌出的眼泪在颜方毓的前襟上浸出一小片深色的潮湿,“所以,我也不要知道颜哥哥算出了什么。”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颜方毓竟奇异地明白了容秋的意思。
他知道颜方毓是受了天道反噬,便觉得如果后者不知道卜算结果,便不会受这个伤。
这想法其实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现在再说为时已晚。
不过这次的结果颇为特殊,不仅多多少少可以说是由容秋打破僵持、勾出的结果,此结果亦与他有些关联。
因此除了逗弄的方面,颜方毓其实也是真的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颜方毓摇了下头:“既然已经让我窥到,那便是天命注定该我知晓,更何况——”
像是知道捂颜方毓的嘴巴已是无用,容秋一下子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
“不是颜哥哥说‘地底魔宫封印如初,并无泄露迹象,且各处魔族也未见族人失踪的消息’?还说‘卦象虽然不明,但应也没什么大碍’?”他一字不差地背出颜方毓之前调查的结果,捂着耳朵固执地望着他,“没有大碍,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颜方毓苦笑了一下。
这话亦是为时已晚。
既然已经叫他看见,便有天地因果勾连在身,又如何能不管呢?
容秋希冀地看着他:“颜哥哥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对不对?你以前说过的,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
颜方毓:“你……”
容秋捂着耳朵大喊:“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颜方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别耍小孩子脾气……”
见面前的小兔崽子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颜方毓上手拉了拉容秋的手臂。
这小东西仿佛用了吃奶的劲在捂耳朵。
他连胳膊带脑袋晃了晃,手掌依旧紧紧贴着耳廓,半点没被颜方毓扯下来。
颜方毓又不是他大师兄,逗小孩儿倒是拿手,却从没干过哄小孩的活儿。
他的眉头很轻地拧了一下,紧接着倏然揪住容秋的衣领,将他拉进怀里,折颈贴上对方的额头。
他被容秋取下的额饰还未来得及戴上,两人的额心霎时毫无阻碍地贴在了一起。
识海相通,黑色的潮水围合而来,“咕咚”一声将容秋吞没了。
容秋的神魂本就不稳,再加上阵芯在侧,他像是陡然掉进了黑甜梦乡,一下子便回到了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里。
半梦半醒之间,容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因果课教所中,还是在那片月宫陨落后的废墟里。
他似乎变成了一片游荡在漆黑海底的浮游生物,又似乎依旧能感觉到抵着自己的温凉额心、以及对方扑在他唇锋上的清浅鼻息。
与已凝出元婴的颜方毓不同,容秋神魂松散,落在识海中便如银河中的漫天星子。
此时更是意识稀碎,几乎只有本能,大大方便了入侵者的窥探。
颜方毓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颜哥哥一直好好的!”容秋听见自己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想要……和颜哥哥一直在一起。”
颜方毓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忽然,他向前欺身半寸,抬手扣上容秋的后颈,将对方又向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床榻之上的两人离得更近了,鼻尖碰着鼻尖,发梢绞着发梢,从远处看几近是在接一个亲昵的吻。
“只是这样?”颜方毓的唇舌裹着容秋的吐息,含混地问,“只是……我吗?”
像是有无数个容秋在同时说话,根本无需颜方毓多问,小兔子的心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还要好好上学。”
“见没见过的东西。”
“吃许多好吃的食物。”
“跟老大他们一起玩——”
“如果——”颜方毓蓦然开口,打断容秋絮叨他幼稚的小孩子愿望,“如果,这些所有的东西与我之间,你只能二者择其一呢?”
容秋皱着眉头,身体在他的掌心下微微挣扎了一下:“不——不会的——”
“会。”
颜方毓再一次强硬地打断了容秋。
“一如此次。”他说,“若唯有我窥天而亡,才能保全你的书院、你没见过的东西、你没吃过的食物、你的那些朋友们……你还能说出‘不要管了’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容秋耳边和识海中一同响了起来,隆隆如崩雷、如滚石,振聋发聩。
“他们与我,你选哪个?”颜方毓紧紧箍着容秋的颈骨,近得几乎能咬到他的唇锋。他逼问道,“你要选哪个?”
容秋被他笼在怀中,似是很不安稳,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后面滚来滚去。
他像是沉入一个无垠的噩梦里,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识海中静谧无声,仿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容秋们不约而同地藏了起来。
电车难题。
是比“女朋友和妈同时掉水里了你救哪个”更加难解的论题。
若有一天薛羽把它引进修仙界,后附的标准答案大概会是:打死问这个问题的人。
容秋显然不会把颜方毓打死,但沉默其实也是一种无声的选择。
细碎如星光的意识沉入海底,似乎正拿着一杆秤,默默比较着颜方毓和那些鸡零狗碎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在颜方毓忍不住要松开手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星光亮了起来。
“想要颜哥哥。”
万千声音齐齐汇成一道,回答着那个遥远的问题:“我……只要颜哥哥!”
或许连容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如同颜方毓因他腹中的“崽”对容秋多有容情一样。
在这漂泊的旅途中,鲜少长久离家的小兔子,其实也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此那语气听起来何其真诚,有那么一瞬间,颜方毓几近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他扣住容秋后颈的手掌蓦地收紧,周身灵光忽然大盛,如银河星盘徐徐流转起来。
因为早知卜不出来,颜方毓后来再没在小兔子身上白费过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实在想向天命寻求认同一般,再次问卜起来。
然而颜方毓的灵府才刚有损,神魂更是不稳,盈盈星光明了又灭,他连卦面都没构出来。
细如蛛丝的理智垂落悬崖边,将临渊的颜方毓又堪堪拉了回来。
一阵枯渴的灼痛缓缓从胸肺升腾而起。
颜方毓的肉身像是此时才重获神魂,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原是需要呼吸的。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平复下来。
新鲜空气迅速扑入,令颜方毓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懒懒抵着容秋的额头,好似一只归巢的倦鸟,团着羽翼安心休憩,鼻尖相蹭间,微颤的呼吸轻轻扑在小兔子的脸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颜方毓松开了手。
怀中的容秋软软歪了下来,侧脸枕在他的小臂上。
小兔子双目合拢,呼吸绵长,俨然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
他轻声呼吸时唇瓣会张开条细缝,上唇的唇锋微微翘起来,肉嘟嘟的,看着有点娇憨的可爱。
颜方毓托着容秋的脖颈,把他轻轻放在枕头上。
而面色苍白的仙君垂眸端坐榻边,静静看着旁边熟睡的人。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唇瓣。
睡得正香的容秋没有一丝察觉,他嘴唇被捏得扁扁的,像只无能为力的小鸭子。
颜方毓松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低声呢喃。
又轻又软,像团抓不住的流云,又像惹人沦陷的梦境。
他很喜欢。
却又怕这一切仅是镜中花、水中月,而自己已然沉湎于这种虚假的欢喜。
颜方毓遍游世间,遇到过无数善良的人。
他见过兄友弟恭、见过母慈子孝,也见过士为知己者死。
他相信这世上有那种浓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但颜方毓亦了结过无数恶人的性命。
更见惯了尔虞我诈,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相残,他的仇家遍布天下。
因此他纵使相信,却消极认为那爱会落在自己头上。
可那人忽然就出现了。
就仿佛蟾宫中裂开的那道口子,颜方毓本来无懈可击的心也裂开一条缝,然后一只小兔子趁机挤了进来。
因他笑、为他哭,能为他奔走、又为他受伤,说“我只要你一个”。
此时,他真将流云与美梦抓到了手里,却又无可遏止地开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也许盼而不得时只有淡淡的怅然,而得到,却是恐惧失去的开始。
第105章
容秋浑浑噩噩,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醒来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同以往的许多个早上一样,颜方毓正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闭目调息。
山野天高云淡, 即使是清早初起的日光, 也似鸭蛋黄般黄澄澄、明熠熠的。
颜方毓的半个身子落在朝阳里, 显得他的脸颊像是裹住糖葫芦的糯米纸, 苍白得似乎透明。
刚睡醒的容秋一向有片刻的迷糊, 他嘟囔着向人问了声早, 余光瞧见了旁边矮几上自己的灵璧。
他没思考为什么自己从不离身的灵璧会在那儿,下意识就伸手拿了起来。
“你的灵璧一直在震, 我怕把你震醒,便将它关了。”颜方毓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飘飘慢悠悠的, “从前我倒还没发觉,你夜夜揣着这么大一块石头睡觉, 也不觉硌得慌吗?”
“唔?嗯……”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习惯性将灵气打进灵璧。
“嗡嗡嗡——!”
灵璧陡然跟罹患羊癫疯一样狂震了起来, 数不清的消息蜂拥而至。
容秋被震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捋了捋灵璧上的信息, 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我、我睡了三天?!”
“准确地说是两日两夜,”颜方毓说, “今天才是第三日清晨, 还算不上三天呢。”
两天两夜和三天两夜对容秋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如遭雷殛:“我的课业、作业……还有,勤工俭学——!”
自进了清明, 容秋就跟个被抽打的小陀螺一样片刻不停地转,还从未旷下那么多天。
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道要先担心自己落下的哪一个。
颜方毓端茶碗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容秋一怔, 这才想起来面前好像还坐着一个更需要关心的,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朝颜方毓跑去。
然而他才在床上躺了三天,又是刚刚睡醒,腿脚软软的还不怎么听使唤。
才刚走了两步,容秋便一脑袋栽在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忙把手中的茶碗举高,避开了对方的这一扑腾。
“怎么,一睡起来就要人抱?”他揶揄。
容秋一反常态地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殷切的反应,只趴在他的腿上抬起头,关切问道:“颜哥哥呢?好了吗?”
颜方毓一噎。
这小没良心的一醒过来就课业长作业短的,颜方毓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舒坦。
可等对方真的来关心他的时候,他反而又开始不自在了。
……不。
或许不能形容为不自在,只是……
颜方毓轻轻抿了下唇,似是而非轻轻地“唔”了一声。
就算是再没良心的小兔子,也能从这应答中听出对方的敷衍。
容秋干脆爬上颜方毓的膝头。
像从前攀爹娘胸口一样,丝毫没有距离感地倾身凑向面前的人。
颜方毓感受着腿上沉甸甸的重量,被猛然凑近的容秋逼得后仰。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招架如此大胆的小兔子。
然而此时此刻,似是有所心虚,又似是有所意动,连颜方毓自己都没弄清楚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垂了眼皮,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你……”
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一如那晚,颜方毓从自己的衣襟中捧出一张满脸泪痕的漂亮小脸,容秋也双手捧着颜方毓的脸,将人的脑袋捧起来,面向自己。
颜方毓被迫抬起眼睫,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赤诚眼瞳。
将将化形的小兔妖还没被红尘污浊,似一片清浅的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下就能望到底,其中急切与关心情真意切,毫不掩饰。
“‘唔’是什么意思?”容秋认真地看着他,“是好了一点,好了一半,还是全好了?”
颜方毓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神思动荡间,颜方毓的思绪飘远。
飘回雪山那头的天衍宗,又冷不丁想起某次在老家山头上跟师弟的对话。
他们二人向来以互损为乐,这仙葩更是向来诡计多端,见在颜方毓面前秀师徒恩爱非常管用,便三天两头的招他一下,似乎是觉得颜方毓这副看不爽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十分令人得趣。
那天薛羽拎着两壶小酒半醉不醒地晃荡到颜方毓的山头,非要和他一醉解千愁。
这招式新鲜。
颜方毓扫榻相迎,倒要看看这缺德玩意儿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就着小酒,薛羽说他晚上和他师父玩了“不心动挑战”。
所谓的不心动挑战,就是两人对坐而视,如果对对方心有好感,对视一会儿便会忍不住把目光转开。
薛羽把酒盏一拍,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颜方毓冷哂:“你再作?”
彼时颜方毓觉得,所谓“爱的人会转移视线”只是他师弟的离谱捏造。
瞧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法会办了没有千场也有百场,百尺高台,万众瞩目,还被人少瞧了?
可此时颜方毓看着容秋的眼睛,竟然荒谬地生出一种……难于对视的感觉。
然而小兔子虽然向来温顺,这回却难得豪横。
在颜方毓才将将有侧首避他视线的意图之时,容秋便用力将颜方毓的脸庞转了回来,让人躲无可躲地看着自己。
“嗯?是哪种好呢?颜哥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他问。
小兔子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病了一场,起了两天的高热。
此时虽然已经退烧,但呼在颜方毓颊上的鼻息似还是烫的。
不过纵使这呼气再热,却也没容秋的目光灼人。
少年人有张巴掌般的小脸,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这双大眼睛里映过清明的飞檐流瓦,映过连绵的山川湖泊,而这一刹那,却仿佛只能装下颜方毓一个。
容秋就这么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一个薛羽忽然从颜方毓心头跳了出来,吱哇乱叫地大喊“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这种与仙葩的心思微妙重合的感觉令颜方毓猛然警醒。
他狠狠将人从心里扇走,终于将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容秋身上。
容秋看见面前人轻轻阖了下眼帘,睫毛梢像是受风的鸟羽,在他指腹边微不可查地颤动了几下。
颜方毓的声音亦是很轻:“好了如何,不好,又如何呢?”
容秋忧愁地看着他:“好傻的问题,果然还是没有好吧?我去叫笛先生来给你看看——”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直起腰,眼见就要从颜方毓的膝头跳下去。
他抬臂一把将容秋按住,微微皱眉道:“别闹腾,晃得我头晕。”
容秋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面前人面容苍白,带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倦意。
容秋瞪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仿佛觉得对方是个呼口气就能被吹破的脆弱纸娃娃。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就头晕吗?那,我不动了还会晕吗?”
颜方毓再次模棱两可:“唔。”
容秋抓耳挠腮,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唔”又是什么意思,却担心脑袋还不太好使的老婆再回他一个傻问题。
明明还没病好,却不叫他去请大夫。
原来老婆这样几百岁的大人,也会像自己小时候一样那么不乐意瞧大夫吗?
……不过,也不会有人喜欢瞧大夫的吧?
推及己身,容秋又有点理解了。
他坐在颜方毓腿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那……我帮颜哥哥揉一揉吧。”
说完,也不等回答,伸手探上对方的头顶。
他轻轻按着颜方毓的太阳穴,指尖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额角鬓发。
小兔子的揉按本就普通,没什么手法,亦无灵力辅助,因此便真的只是字面意义的“揉一揉”。
但他按得认真非常,两人离得这样近,呼吸都能织缠,气氛静谧间竟带着点莫名的缱绻。
静了一会儿,颜方毓忽然开口。
“你要迟到了。”
他说:“就留在这里瞧着我,不去上课吗?”
容秋摇了摇头:“不去。”
这回答似乎取悦了颜方毓,他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刚想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
“今天休沐呀。”容秋把后半句说了出来。
颜方毓:“…………”
颜方毓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后面这句你可以不说的。”
他忍不住想。
这么笨的小骗子,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以后要怎么骗人呢?
容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虽学会了许多人族新词,但显然还没有进阶到说话的艺术上,不明白说实话总是伤人的。
不过许是这种“选你还是选他”的比较令容秋似曾相识,他模模糊糊地回想了起来。
在几天前的夜晚,于那片黑咕隆咚的潮水中,颜方毓似乎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容秋霎时福至心灵,笨拙找补:“嗯……嗯,就算今天有课,我也会留在这里照顾颜哥哥的!”
颜方毓:“哦?”
“真的!”容秋煞有其事地补充,“况且咱们可以像因果课的时候一样,在这里用镜子听讲嘛!”
“嗯……?”
颜方毓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畅快,直笑得胸膛颤抖,笑得容秋的指尖再搭不住他的额角,几乎显得有点病态。
容秋无措地收回手:“啊……我又说错了吗?”
“没有。”颜方毓弯着眼睛看向他,说道,“你说得很对。”
容秋担忧地摸了摸他的眼角:“可颜哥哥看起来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颜方毓睫毛颤了一下,陡然抬手握住了容秋的手腕,接着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从自己颊边拿开。
他“嗯”了一声,低笑着自嘲道:“大概……是真的还没有好吧。”
就是因为病还没好,所以颜方毓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已见过大风大浪,才会因一只小兔崽子的三两句话忽而愤愤、忽而心欢。
短短两个日夜的冷却并不能遏制心海滚沸,只需一点火星子就能轰然点燃。
——你想要什么?
颜方毓总是一遍又一遍问对方这个问题。
可他真的是在问容秋吗?
或者说,又何尝不是在询问自己?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无论听几次剖白都不能餍足。
无论如何验证都觉得不够。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呢?
此时面前的小兔子明明醒着,乌黑的眼瞳中满是自己的倒影。
可颜方毓心底的患得患失却比昨夜更甚了。
这种陌生的情绪令颜方毓希冀,却又……
万分惶然。
颜方毓脱口而出:“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容秋:“啊?!”
听到这话,正焦急于老婆病情的单纯小兔子果然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并没有那种人与人之间会保持社交距离的自觉。
一连串问道:“为什么忽然要离开啊?你要去哪里啊?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天衍宗。”颜方毓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短促又简洁地说,“归期不定。短则五日,长则半月。”
“带我一起!……啊,呃。”
容秋忽然打了个磕绊,迟疑起来:“那……那还是算了。”
原来是回天衍宗啊……
回天衍宗,岂不是就是“回娘家”?
不不不……他们还没成亲,老婆回家就还不叫回娘家。
但言而总之,回家肯定会见道颜方毓的师父和师弟了。
小兔子的性教育虽然完全没跟上,但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关于结亲的人情世故的。
就比如说小两口头一次回家见家长,那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关乎到自己在长辈心中的第一印象。
颜方毓的家长早已亡故,那么师长便暂代其位了。
就连上次通讯时容秋都没与师父说一句话,这样贸然登门就实在有些太突然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且不说心理准备,至少要置办一些拜门礼物才是。
哎呀,想想还怪让兔害羞的。
这边容秋正脑内风暴,已经在草拟两人办酒席时的宴请名单了,那边颜方毓却显然误会了他急流勇退的原因。
他只了然地笑了一下,似是毫不在意。
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至于是什么事……”
颜方毓一顿,语气转而变得郑重起来:“既然天机已露一角,我也该抓紧时间回宗与师尊商讨一二。”
容秋扁了扁嘴巴,就要再把耳朵捂上。
颜方毓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迫使对方把自己的话听完。
“虽窥不到详细,但若我所看不错,这次动荡正落在……清明。”
“……清明?”容秋一下愣住了。
“嗯,”颜方毓点点头,目光复杂,“此后几日我不在,你……多加小心。”
*
颜方毓的离去说得突然,人走得也匆忙。
晨起时知会容秋一声,说罢便直接动身了。
容秋贴着人家的衣角,从教所一路踏下长阶,将人送去山门口。
即使再依依不舍,也终是到了要道别的时候。
山门口两侧的夹道边种着几棵大桂树。
这里的桂花开得比山上要早些时日,枝头桂黄一片,蜜意繁缀,热热闹闹地开出了今年的第一捧香。
正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口人来来往往,都是趁着放假出门放风的学子。
然而这些学子像是同时瞎了一般,完全没人注意到桂花树下的两个大活人。
带着桂香的树荫里,颜方毓看着面前期期艾艾的小兔子,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无言地碰了一下他的发顶,紧接着劈手丢出折扇。
玉骨见风就长,眨眼化为可以载人的大小。
颜方毓翩然落了上去,指掐法诀,扇带着人“腾”地一下凌空而起。
他宽大的袖摆霎时飞扬起来,带起的甜香气息扑了眼巴巴仰着脑袋的容秋满头满脸。
玉骨扇升上高空,穿入云层,很快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而立于扇端的颜方毓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就带着一股子抛妻弃子的渣男味儿。
容秋愣愣盯着颜方毓消失的那一小片天空,直到眼睛都盯酸了,这才抱着膝盖,缓缓蹲了下来。
地上铺了一层桂花。
山中桂树与中原品种不太相同,花瓣不似常见的鹅黄,而是深醇的橘黄色。
容秋拨起一捧,犹带晨霜的落桂晶晶莹莹堆在手心中,像一粒粒饱满透亮的橙肉。
大抵是因为颜方毓今天真的很赶时间,两人谁都没想起来吃饭的事。
此时容秋身旁没了攫取他注意力的老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饿来。
他盯着手中的桂粒看了会儿,低头嗷呜吞了一口。
金煌煌的桂瓣看起来像桔粒,闻起来气味馥郁甜腻,而味道绽在舌尖上却又苦又涩。
就像颜方毓曾给他烹的那一锅茶。
容秋嚼了两口,忽然怔愣。
仿佛苦味从唇齿一路漫上了眼眶,他的眼圈霎时红了。
就像他闻到蜜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肚子饿一样。
也是等到颜方毓彻底飞走了、不见了,想和人说的话才慢悠悠地从容秋脑袋里浮了上来。
颜方毓才刚受了伤,不应该来回奔波;
就算有事情要和师尊商量,也不是必须上门,可以打灵璧商量;
又或者,腹中小兔崽已长出了形状,需要爹亲的胎教……
——明明有太多太多理由可以劝颜方毓留下来,可他刚刚竟然一个都没想起来!
容秋好后悔!
怎么能没想起来呢!
自己刚才笨嘴拙舌的蠢样在容秋脑海中循环往复,能设想得出往后余生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段记忆都会被他这样提溜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
啊啊啊好后悔!
容秋全身上下都难以形容地难受起来,好像有一万只岁崇山峻岭在他身上爬。
他抓起一把落桂,左右开弓嗷呜嗷呜狂塞了几口,鼓着腮帮猛嚼一通。
浓烈的苦味令容秋的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他任由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桂花瓣上,像小荷上聚的露珠,又像檐下缀雨。
……其他的理由都是借口。
最重要的是,自己也会想他的呀。
而这种想念与离家后思念爹娘是不同的。
容秋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与父母只是短暂的分别。
就如同他在森林里自己搭兔子窝,在里面度过了许多个夜晚一样。
他们是血脉相系的家人,于是天亮了,回到家,家人便又能团聚了。
但颜方毓……颜方毓不一样。
对方始终与自己若即若离,像在高高天际远远飞着的风筝,只有一根细细的线与他相连。
好像只要容秋打盹儿时松一下手,就连那根细细的风筝线也攥不住了。
他不喜欢放风筝,只想把漂亮的风筝紧紧抱在怀里。
容秋捧着桂花在树下蹲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手把剩下的桂花一股脑塞进嘴巴。
而后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来,走出树荫,走回山门。
“哎?刚刚那树下有人吗?”
路过的学子眼神追着容秋盯了一会儿,疑惑地与同伴交谈。
同伴看了看桂树:“大概有吧?没注意。”
那人嘟囔:“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小学子们很快把这段小插曲抛之脑后,几人说说笑笑向城镇的方向走去。
一阵秋风吹过,将容秋挖出的几个浅坑悄然抚平。
树下的落桂又是一地橙黄,似在等待下一对离别的人。
第106章
常言道, 高处不胜寒。
但那只是对常人来说。
厚厚云层之上,颜方毓踏着玉骨扇破空疾驰。
凛冽朔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脑袋降下温来。
颜方毓凭着一股劲头掐诀上扇, 头也不回地御出千里, 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容秋觉得他走得绝情又干脆, 但唯有颜方毓自己知晓, 他这是逃得狼狈。
逃跑, 对于现下情形来说无异于只是扬汤止沸, 杯水车薪。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再瞧一会儿容秋泫然欲泣的脸,再听小兔崽子说几句挽留的话, 那些滚烫炽热的心念便会冲出胸腔,颜方毓再忍耐不住、亦控制不了自己,会不顾后果地踩入对方的陷阱。
他像是忧天的杞人, 恐一步踏错,便宁愿裹足不前。
不拥有、不期待、不肖想。
不付出一腔真心, 便也不会一腔真心错付。
于是颜方毓落荒而逃,甚至连回头都不敢, 唯恐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借着“不能回头”的劲头, 颜方毓日夜兼程,一口气冲出半程。
可等后半程劲头卸了, 细细密密的悔意又从心底升了起来。
一些时候, 颜方毓是很有些“优柔寡断”的。
他严格落实“代天”业务,今日出不出门要卜一卦, 去哪里要卜一卦,就连中午吃什么也要卜一卦。
因此当遇到无法问天的情况, 他便会一直摇摆不定。
当然,颜方毓还能摇摆, 主要因为他赶路是用飞的。
若似他师尊那般瞬步之术大成,从清明书院到天衍宗门口一个跨步就能过去,那谁都不用纠结到底过年回不回老家,处处都是任意门。
理论上来说,境界至合体期便能身随意动,行瞬步之术。
颜方毓修为自然是到了的,然那也只是修为境界。
天下七宗以其特长一分为三,并称为三力三巧一杂。
如剑宗、鸿武宫这种走刚猛路子的便分属力宗,小药宗、无尽海这种凭一技之长的便属巧宗。
他们力修向来擅长越级打怪,同境界的力修便比巧修要强。
而天衍宗便是最后唯一的一杂。
杂修嘛,打架主要靠玄学。
上能打得力修抱头鼠窜,下能被一只山鸡撵出二里地。
譬如颜方毓虽强,但看家本事也不过一招审判,其他只能说平常。
瞬步之术术法精妙,他虽也会,但使得不好。
在清明赶路绰绰有余,然横跨大半块陆地从南瞬到北,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瞬不到,便给足了他摇摆的时间。
颜方毓在天上飞飞停停、磨磨蹭蹭,直到前方的风变得冷且刺骨,雪粒顺着北风铺面,天际线一片皑白。
他才发现原来犹豫着犹豫着,天衍宗已经近在咫尺了。
看来老天已然帮他做了决定,现在不需再纠结要不要回头了。
颜方毓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还是从怀中摸出了灵璧。
他飞了几天,灵璧中早已塞满了容秋的消息。
每隔一个时辰都有一句“到了吗?”,连成一排整整齐齐地列在两人的聊天界面上。
只是中间空了几个无言的四个时辰,是人家雷打不动的睡眠时间。
即使知道自己的想法甚是无理取闹,但颜方毓还是无可遏制地别扭起来。
他在天上纠结来纠结去,扇骨上冰冰地凉,冷风嗖嗖地吹,这小东西怎么好意思睡得那么香?
——还是在他的被窝里,在他的床上!
颜方毓低低骂了声“小兔崽子”。
还是没忍住握住灵璧,慢吞吞回了一句。
【到了。】
容秋秒回:【哦!!!】
不知对方的回复速度,亦或是这三个叹号取悦了颜方毓。
他忽觉得灵府没养好的旧伤,并着一路劳累都一下子消失了,就连看到雪山时那点子微不可查的失落都不翼而飞。
颜方毓忍不住抿了抿唇角,却在意识到的瞬间又迅速压了下去。
不过是一个字外加三个标点,何其敷衍?
他怎能又被小兔崽子轻易掌控了心念?
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逃出清明,还能省了这一路的日晒风吹!
颜方毓在心中很是唾弃了自己一番,接着斟酌字眼,慢条斯理地给容秋打字。
——极北之地灵气不丰,灵璧交流恐难畅……
一句话还没打完,容秋那边的消息又跳了出来:【那我先去给甄师兄拔草了!】
颜方毓手里的灵璧被他攥得“嘎吱”一声。
好在他不是那种力能扛鼎的炼体修士,否则将灵璧捏碎了,颜方毓就真的应了自己说的那句“恐难交流”了。
——就说了不能在离天近的地方说瞎话!
他唇齿间又碾了句“小兔崽子”,将没输完的那句话狠狠消去,学着容秋的语气重新输了“哦!!!”。
在发送的前一刻,又将三个叹号也消了。
颜方毓:【哦】
颜方毓品了品,觉得对话中自己的态度冷静,傲然,云淡风轻,豁达洒脱,就十分符合他在小兔子面前一贯的英武形象。
颜方毓很满意。
他抱着灵璧,聚精会神地等对方的回复。
有天衍宗弟子正巧下山,经过时看见山门口站岗似的颜方毓,好奇给人打了个招呼。
“咦,师叔回来了?怎么不进山,站在门口做什么?”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很傻的颜方毓:“……”
三言两语将小师侄打发了,颜方毓揉着自己的眉心自言自语:“我到底在做什么……”
言罢,他揉眉心的手指忽然诡异地一顿。
……等等,这话他是不是曾感叹过?
颜方毓的头顿时更痛了。
手中的灵璧也静静悄悄,小兔崽子俨然没有再回他消息的意思。
颜方毓心烦地把灵璧往怀里一塞,御扇向自家山头飞去。
*
颜方毓大老远回一趟天衍宗,倒也不是真的只是、专程、为了躲容秋。
他们师门多有特殊,对清世行动相关事宜一向看重。
此次意外发现卦象有异,又异指清世行动,颜方毓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找岑殊商讨。
连续几日下来,除了夜里睡觉,颜方毓几乎时时都在推衍。
——当然,颜方毓是不需要睡觉的,比他修为境界更高的岑殊自然更加不用。
是谁非要睡,名词还是动词,我不说。
半是忙碌半是躲避,颜方毓看灵璧的次数也少了。
可每每夜深雪静,当他打开灵璧,却发现容秋给他发的消息也很少,甚至比之前一时辰一次的“到了吗”还要少。
颜方毓略做思考,猜想小兔崽子之前给他发消息发得那么勤,是觉得他旧伤还未愈便匆匆上路,怕他可能会半道上从扇上掉下来摔死。
因此知道他安全着陆后便撒手不管不问了。
结合小兔崽子的斑斑劣迹,颜方毓深深觉得自己这个猜测虽然离谱,但非常合理。
而这些少之又少的消息中,对面的容秋则不是在拔草,就是在去拔草的路上,两人甚少能流畅聊上两句。
——就说不能在离天近的地方说瞎话!!!
天衍宗地处极北山巅,常年被雪覆盖,鲜少晴日,将要入冬时更是会连月大雪。
今天没有下雪,天却阴沉,厚厚铅云压得很低。
即使天地为鉴是众山巅中最高的一座,攀于顶峰也瞧不见云后的天幕。
这不是个适合卜卦的日子,亦不是个适合看星星的日子,因此今夜这里只有颜方毓一个人。
伤养了几日,颜方毓因为窥天而损的灵府也好了七七八八。
比起岑殊,这点子反噬就像是小奶猫挠痒,颜方毓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
他师尊当年曾因问卜清世行动而遭受反噬,留下了数百年都难愈的顽疾,那才是当真要命的凶险。
不过反噬怎么说都是反噬。
彼时颜方毓伤重初醒,将容秋揽在肩头连句逼问时,无心力去卜他那句答话到底是真是假。
然而此时他灵府平和,又身处全世间因果最盛的天地为鉴处,没有比此刻更优渥的卜算时机了,颜方毓却反而有些……
有些情怯。
颜方毓席地而坐,蕴满术法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的浓云。
周围远远的群山也于冷雾中隐去,于是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灰蒙之中,辨不清来处、亦辨不清归途。
颜方毓拢袖坐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将灵璧掏了出来。
天色已晚,但时间尚早,还没到小兔子睡觉的时辰,忙后睡前,正是发起一段闲聊的好时机。
灵璧中两人的交流还停在昨天,容秋说他得去拔草了。
颜方毓现在看见这两个字都有点气闷。
这就是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这些小把戏在清明时容秋都没对他耍过,此时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这小兔崽子倒是用上了,还用得很好。
颜方毓拧着眉瞪了一会儿灵璧,还是两眼一闭向里面中输写。
是不是又在拔草?
——这语气似有些酸溜溜的。消掉。
还在拔草吗?
——也太卑微。消掉。
在干什么?
颜方毓顿了一会儿,在发送的前一刻猛地翻转把灵璧扣了下去。
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颜方毓有点绝望。
“孩子老抱着手机发呆,多半是谈恋爱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颜方毓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自己的倒霉师弟来了。
岑殊忙着干正事,不学无术的小豹子自己溜溜达达出来找乐子玩。
显然,此时此刻孤零零一个人在天地为鉴喝西北风的颜方毓就是个很好的乐子。
薛羽贱嗖嗖地凑到颜方毓身边坐下,勾头瞄了他一眼:“我掐指一算,二师兄,有情况啊!”
颜方毓状似随意地将灵璧收进怀里,轻飘飘呛声道:“你连掐应盘都费劲,还掐指?”
“喂喂,不带人身攻击的啊!”薛羽不满。紧接着他眼珠骨碌一转,哼哼道,“顾左右而言他,看来真的有情况,本情感大师就勉为其难听你说说?”
颜方毓烦得拿扇子拨他:“去去,找师尊玩去,少在这儿消遣我。”
薛羽坏笑:“啧啧啧,瞧你这副欲|求不满怨气冲天的样子,怎么,还是单相思啊?”
颜方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仙葩知道什么?
谁说他是单相思了?
短短三个月,自己和小兔子一起吃过一起睡过,拉过手亲过嘴——连孩子都有了!
拉拉扯扯三百年的人懂什么叫兵贵神速!
不过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颜方毓才不愿上他蹩脚激将法的当,更是心有余悸,不想在这离天近中之近的地方一语成谶。
他按下情绪,整了整袖摆慢条斯理说道:“……这回我去书院教书,见了不少学生们之间传阅的话本子。小学子们脑筋活络,话本子都写得新奇又大胆,比上次那本还要有趣得多。”
颜方毓威胁地瞥了身旁人一眼:“这几天事忙,还没来得及献给师尊。”
薛羽眼中闪着烁烁八卦的光,口中却大义凛然道:“能帮二师兄牵上红线,我就算被师父做死在床上也值啊!”
颜方毓:“……”
失策了,真不该和这人比脸皮的。
颜方毓懒得说话,灵气振袖想把这烦死人的玩意儿哪来的推哪去。
然而薛羽身上有岑殊的护体罡气加持,颜方毓的灵力推在他身上只如一阵微风拂过。
这风不比天地为鉴上嗖嗖的冷风利多少,薛羽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毫无知觉地继续刺挠人。
“哎哎说真的,就凭你的人设,要是喜欢上什么人,是不是还要沐浴焚香卜上一卦,问问老天这是不是你的天赐良缘啊?”薛羽上下打量着他,“所以你这样子,是结果不好?”
颜方毓更烦躁了:“你的因果怎么学的?不知道卦不问姻缘吗?”
“哎呀,”薛羽谦虚地说,“我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他虽然拜于天衍宗世间因果道第一的岑殊门下,本事却着实没学多少,主要工作也就是跟“第一”本人腻腻歪歪谈谈恋爱。
颜方毓白了他一眼。
卦不问姻缘,与平日里慎说妄语一样,是天衍宗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就像是颜方毓之前和容秋举过的那个例子。
他卜卦只能卜出晚饭吃这道菜,却算不出你本来是想买那道菜,只是那道没有了才吃了这道。
“这些小事卜一卜无关紧要,可情由心生,最是规束不得,卜算卜不出人心,只能卜一个结果,”颜方毓握着灵璧,不知是向薛羽解释,还是说给自己听,“然佳偶是姻缘,怨侣也是姻缘,往后余生无论酸甜苦辣,皆笼统归于‘姻缘’两个字,未免有些言轻了……”
话落许久,身旁人并没有搭话。
颜方毓扭头觑他一眼,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有。”薛羽十分诚恳地说,“只是这么理智的话从一个‘明天哪只脚先跨进大门’都要算一算的玄学爱好者嘴巴里说出来,我实在是不太习惯。”
颜方毓:“…………”
颜方毓气死了:“我真是多余和你说话!”
薛羽赶紧拽住颜方毓的袖子,以免这么大个乐子被自己损跑了。
“别呀别呀,开个玩笑!不就是要从心嘛,我懂的啊!”他笑嘻嘻地说。
颜方毓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冷冷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从心’是个怂字。”
“咱们认真分析你这个从心的原因啊,”薛羽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现在修仙界也没什么种族啊地位啊的歧视,有我跟师父珠玉在前,你肯定没必要顾忌这方面的因素。”
颜方毓没忍住呛他一句:“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珠玉。”
薛羽并不在意,只问:“那冒昧问一句,令堂令慈还在世否?有没有给你生过兄弟姐妹?”
颜方毓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哦,那就不是骨科的问题,”薛羽又问,“还是说你看上有夫之妇了?”
颜方毓忍无可忍:“薛羽!!!”
“不是就不是,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啦!”薛羽捂了捂耳朵。
颜方毓站起来:“我走了。”
薛羽连忙也站了起来,边跟着人一起往山下走边继续烦他。
“再或者,”他继续举例子,“你嫉恶如仇,但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反派?你下不了手杀他,却又不能心安理得和他在一起?”
颜方毓哼道:“但凡手软半分我都不姓颜。”
薛羽鼓掌:“哦哦哦小警|察威武!”
薛羽排除来排除去,觉得其他再没什么理由了。
“无关伦理秩序,又无关仁义道德,那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他大手一挥,“勇敢的少年啊快去追求真爱!”
这高低也算一句好听话,颜方毓瞥了他一眼,懒怠应答。
他才不想同薛羽掰扯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仙葩栽在天衍宗一栽几百年,懂什么叫岁月变迁?
至于什么师徒悖伦,什么骨肉至亲,什么正邪相对,那些都是老黄历了,不值得颜方毓多烦恼一刻的。
他一头不能生的雪豹,懂什么雄兔妖感灵有孕、揣崽上门碰瓷?!
颜方毓越想越烦,偏生旁边的薛羽还在津津有味地讲当年他与岑殊的恋爱史。
不提还好,一提颜方毓倒是想了起来。
这只妖当年也是身负神异,区区练气期的境界,却有分神期才有的身外化身能力。
一人一豹同时上他师门,大的当徒弟,小的当宠物,上下通气,堪称一豹两吃,把他师尊忽悠得团团转。
他师尊岑殊乃是天衍宗当世辈分最大的祖宗,毋庸置疑的因果道第一,竟也没算出这俩玩意儿实属一体。
又因其受天道反噬重伤在身,困于一隅八百年,着实没什么见识,以至于被甜言蜜语加毛绒攻势唬得一头跌进红尘,栽了个彻底。
这剧情何其眼熟——他*的不就是他*的自己现下情况的翻版吗?!
颜方毓顿时怒从心头起,涨红着脸负气道:“你们这些兽修……真是……真是无耻!!!”
被二次人身攻击的薛羽:“???”
颜方毓再也不搭理他,兀自破开虚空,一步踏离。
第107章
清明书院的课程设置, 是每个月为一个循环。
意思是九月份学子就能将本学期的所有课程完整体验一遍,十月初时,今年的新学子便可以向书院申请, 将自己不感兴趣课程取消。
或是旁听了他人课程后觉得喜欢, 也可以将新课选修进自己的课表。
是的, “今年的新学子”。
这是只有历年新生才有的特权。
——因为没选因果课, 错过了颜方毓亲自教学的老生们捶胸顿足, 痛骂以前太过上进的自己。
摸鱼打鸟的纨绔学子们则涕泗横流, 两方都恨不得能与对方换换。
小兔子向来是喜欢全都要的,然大抵是老婆的离家, 让容秋忽然对取舍有了某种奇怪的认知。
他思索了很久,然后认真地挑选出数门自己实在难以驾驭的课程,提交了退课申请。
看着自己一下子空了许多的新课表, 容秋心底忽地升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有不舍、有空虚、有茫然。
但也有松了口气,觉得似乎放弃也没那么难。
小兔子总要在一次次失去中长大。
但人生的结局对他来说还实在是太远太远, 便先从失去几门选修课开始吧。
不过即使课表空了,他人却不得空闲。
虽然颜方毓并不相信, 但远在清明书院的容秋——还真的是忙于拔草。
而且, 也不是在他的被窝里、在他的床上。
甄凡的招小工事业向来命途多舛,学子们唯恐避之不及也就算了, 人员又留存率奇低、折损率奇高。
这次好不容易一招两个, 江游毒入骨髓倒下了,虽用生息丹拔了余毒, 但还是在床上休养了两天。
容秋就更少挨药田了,不是小产动了胎气需要养胎, 就是老婆有病自己去陪床,结果累倒了再继续养胎。
这俩人拔草的工作没帮忙做多少, 反倒还让甄凡分功夫给他们诊病煎药。
天可怜见,真是劳模资本家。
现在正巧老婆回了娘家,容秋不想睹空屋私人,干脆一卷铺盖去了药庐。
阵芯笼罩范围内灵璧信号不好,甄凡与人失联了三天,正想着要不要去因果课教所瞧瞧情况,迎面便撞上了垂头丧气、眼圈还微红的小兔子,大惊之下还以为颜方毓人没了。
问清楚后才知道是对方回了天衍宗,于是看人的表情立刻微妙起来。
甄凡:“……听说你们在逍遥谷住的时候 ,他也是一个月里有二十日不在谷中?”
容秋没听出甄凡语气里那种跃跃欲试的不敬,老老实实地说:“不是二十日,颜哥哥只有送我去和带我来的那两天在那儿。”
甄凡喜气洋洋:“这也太过分了!”
容秋狐疑地抬头看着他,十分怀疑自己对人族文化是不是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表达谴责的时候……似乎不该用这种欢快的语气吧?
甄凡把小兔子往药庐里引,一边暗戳戳地挖人墙角:“若不然,小秋便也回谷里吧?清明人多眼杂,灵气也乱,万一冲撞了……总是不好。”
他暗暗示意了一下容秋的小腹。
说完,甄凡又补充一句:“反正颜仙君也不在。”
最好永远也别回来了。
他们逍遥谷一谷双宗,阖两宗上下都会帮颜方毓好好照顾孕夫的!
容秋虽然当兔色了点,但那是祖传基因轻易移改不了,人还是很纯情的。
因此他完全没听明白这句“今夜老公不在家”,在人类语境中的微妙内涵,只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要帮甄师兄拔草呢。”容秋忸怩地说,“没帮上师兄的忙,反而让师兄一直照顾我,我心里很不好意思的……”
甄凡:“!”
好感动!
江家的少爷霸道又娇气,拔毒初愈时却还惦记着帮鳯他拔草。
而一向粘老婆、轻易不在外面多呆一刻钟的小兔妖,甚至主动投宿帮他拔草,自己这次真是捡到宝了!
甄凡满心满眼只剩自己的宝贝枯荣草田,一下子把偷家的事儿给忘了。
他大肆夸奖了两人一番,颇有雄心壮志地说:“有了你俩的帮忙,今年枯荣草的成活率定然能赶超往年了!”
容秋好奇问:“往年能成活多少啊?”
甄凡陡然气势一颓,小小声说:“十有存一吧……”
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两亩药田虽然灵气逼人,十分有助植物生长,当然有助枯荣草的同时也助杂草。
但仅是把难以生长的枯荣草进补成能生长,而本就宜于生长的杂草,那可就直接变成疯长了。
杂草这种东西,长了除,除了又长,生命力又极其旺盛,一不注意便将枯荣草的养分全霸走了。
门派世家尚可增派人手轮流除草,然而甄凡手下无人,就只能能保一点是一点了。
容秋沉默了一下,看着甄凡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那一定可以赶超的!”
甄凡:“……”
总觉得被一只小兔子怜悯到了。
*
桂花香气浓,衣上沾惹便久久不散。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偶尔恍惚时的某一刹那,容秋仿佛还能闻见与老婆离别那天的桂香。
这袅娜独特的甜香紧紧攫取了容秋的注意力,仿佛能带他回到那个桂落满地的清晨。
这种难过是没有时效性的,不管什么时候去回忆,都会同潮水一般漫涨上来,甚至令容秋觉得有点窒息。
他把灵璧紧紧贴着胸口放着,又担心它万一会正巧坏了,便隔一小会儿摸出来看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一夜。
老婆没有发来消息。
容秋每个时辰都发去一条信息,垒在一起整整齐齐地刷了屏。
他数了数,有八条,刨去自己睡觉的时间,对方已经一天没有消息了。
原来只是过去了一天啊。
可这一天好漫长,容秋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苦等了一辈子,要从一只小兔子等成一只老兔子了。
在逍遥谷时,容秋等过颜方毓一个月——不,或许说不上是等他。
小兔子在谷中吃喝玩乐、乐不思蜀,三十天里有二十八天都想不起颜方毓是何方神圣,更别提什么难过了。
刚开学时容秋又等过他四五日,开始时确实是很想很想的,但等着等着就把人给忘了,脸对脸地碰见时才想起来,甚至还觉得人家回来得太巧合了。
然而这回,容秋却是越等越煎熬,也越等越清醒。
像煨了一锅苦茶,咕噜咕噜煮了几道后味道已然十分醇厚。
容秋熟练地自我诊断,同上次一样,自己这回也是相思成疾,只不过却病得比上次更重了。
容秋有心想给颜方毓拨个通讯,想问问他到了哪里,或只是单纯想听听他的声音。
却又怯于对方正专心架扇,自己莽撞通讯难免打扰。
老婆看到了他的留言定是会回复的,没回一定是还没看到。
——又或许,他就是看见了但不想回呢?
其实颜方毓并没有像自己痴迷老婆一样痴迷他。
无论是有孕、同吃住,甚至是摸摸、抱抱,和……和吃茶果时容秋偷来的那个吻,都是自己强迫于对方的。
其实……其实老婆——其实颜方毓大概是不愿的。
容秋太笨了,总是说不出对方想听的话,一次次的失望后,其实颜方毓是不是已经很厌弃他了?
这次他也不是必须要回天衍宗的,只是不想再同容秋在一起。
而离开后,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遥远之外的冷风中,同样内心煎熬的颜方毓哪里知道,清明书院里某一张带着药香的小床上,他设想中该吃吃该喝喝啥事没往心里搁的小兔崽子,其实正眼泪汪汪地咬着被角,内心已然书写出百万字的渣男抛夫弃子的闺怨话本了。
明明两人都长着嘴,一个把喜爱之意剖白过一百遍,另一个将自己的顾虑也开口问过一百遍。
但一个天真直白,一个又思虑过多,阴差阳错之间,莫名其妙就相处成一种双向暗恋。
这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另类的虐恋情深呢?
一日又一日。
容秋发去的消息已经一眼望不到头,但全部石沉大海。
他心不在焉地拔着杂草,袖筒里的另一只手攥着灵璧,在消息框里斟酌着措辞,说了同样一大堆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兔子忧郁。
颜方毓的消息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颜方毓:【到了。】
容秋双眼噌地一亮,脑速飞快哒哒哒把自己的五千字小作文删了。
接着秒回。
容秋:【哦!!!】
原来老婆之前不回他消息,是因为在天上飞没顾得上嘛!
果然是他想太多了!
如果修仙界是一款网络游戏,那么在容秋的人物状态栏里,“难过”buff本来已经积攒得快要爆发,却在颜方毓发来消息的瞬间便顷刻清零。
之前容秋情绪低落,整个人仿佛就罩在一个透明罩子里,无论做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就只是来来回回地翻出灵璧查看消息。
而此时颜方毓的消息来了,那层罩子便陡然破开。
容秋的四肢百骸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好似敏锐的五感也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还来没来得及回消息,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吴用焦急道:“别拔,这不是杂草!”
容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握着一株枯荣草。
如果不是吴用拦得及时,他就要直接拔下来了。
这满田的枯荣草都像是秃子头上的毛,拔一根少一根。
其离土后枯萎的情状与杂草不同,甄凡每天都会检查废草堆,看谁将枯荣草错拔下来了。
扣工钱事小……好吧,对于容秋来说也不算小。
但每次听小甄师兄骂人骂得狗血淋头的阵仗,他是一丁点儿也不想体会的……
容秋心有余悸:“还好还好……谢谢师兄!”
“没事,”吴用摇摇头,略微担忧地看着他,“这几日我已经见你晃神好几次了,怎么了,是身体还没恢复吗?”
有一说一,任谁一个月里昏过去两次,都得说一句“身娇体弱”,更别提是这样软软绵绵的小白兔了。
瞧着就十分危险。
容秋被他说得小脸一红:“恢复了!刚刚恢复了!”
吴用:“?”
吴用虽然也粗通医术,但显然没想过这世上有一种病叫“相思成疾”,瞧一眼老婆发来的消息就能自行痊愈了。
还没待他细问,容秋已经给老婆发去留言,紧接着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无限的除草事业里去了。
第108章
当晚, 结束了一天的拔草工作,大家照常聚在院中让甄凡检查废草堆。
可惜吴用虽然拦住了容秋拔那株枯荣草,却没发现他之前其实已然错拔了一株。
甄凡将那根枯荣草残骸从废草堆里捡出来, 沉默地与容秋大小对小眼。
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
容秋绞着衣角赧然道:“对不起。”
甄凡:“你……唉。你——唉!”
他也早知道小兔子是只年糕成精, 粘人得紧, 而且毕竟人家老婆不在家, 有点工作失误十分符合病情。
谁让自己也确实没拦着这只年糕精下地呢?他自己也有问题!
容秋察言观色, 连忙为自己辩解:“没事!我以后不会再拔错了,我病已经好了的!”
“嗯……?”
甄凡没反应过来。
“就那个……甄师、知道的呀, ”容秋忸怩地暗示他,“就那个旧疾嘛,以前也帮我诊过的。”
甄凡恍然。
但瞧着旁边另外两个一头雾水的弟子, 还是含糊地问:“……回来了?”
不会吧,这才几天?
回门都没那么快啊!?
容秋:“哦那倒没有。”
甄凡:“?”
甄凡暗暗有所期待:“那……?”
容秋忍不住露出一个又傻又甜的笑容。
容秋:“他回我消息了, 嘿嘿。”
甄凡:“…………”
这点出息!
甄凡狠狠闭上眼睛,在心里骂了颜方毓八百遍。
不就是师门强点、境界高点、长得俊点?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能得一只小笨兔子如此青睐!?还忍心让他牵肠挂肚!
吴用此时才听明白点, 语气带着一点揶揄:“……小秋有心慕之人了?所以之前害的是相思病?”
还没等容秋说什么, 旁边的江游忽然大叫一声。
“什么?!”
容秋莫名其妙:“你激动什么?”
江游一时之间没答上话,只是圆睁眼睛恶狠狠等着他。
最开始时, 这人对容秋的觊觎之心本就是始于皮相、终于种族。
但终却又终得不是很利索。
再加上后续无数次针尖对麦芒, 就更让他对容秋有一种藕断丝还连的微妙情绪。
江游时常错觉自己就是话本子中的主人公——不是讲主角如何建功立业,冤家路窄、既生瑜何生亮惺惺相惜的话本子。
而是那种——那种下流的话本子。
比如说容秋虽身份有瑕, 但自己大人有大量,不是不可以网开一面将他收入宅中。
大不了, 少些宠爱也就是了。
因此乍然听见容秋心许他人,江游顿时有一种“吃不到盆里, 但盆里的肉你怎么敢被别人吃的愤怒”。
愤怒中,又带着一种“别人吃了你就不配再让我吃”的鄙夷。
然而一想到大哥托付给自己的重任,他又不得不忍辱负重地,将这些质疑、愤怒、鄙夷揉作一团,统统压下去。
这复杂的心情令江游的表情也十分复杂,眼睛眉毛一阵乱飞。
甄凡一见顿时大惊。
“你面瘫了?!”他上去就要摸江游的脉象,“没风没雨的怎么忽然就面瘫了?”
你他妈才面——
江游凭借最后一点子尊师重道,忍住没把甄凡的手打出去。
他勉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没、没有,是刚刚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咬到舌头了?严不严重?这种伤可大可小……”甄凡说,“但你这表现瞧起来还是有点像面瘫……”
“真没瘫!”江游在心里骂了八百句脏话。
不想把再跟甄凡掰扯这个,赶忙将一兜子废草甩给他,转移话题:“你看,我今天只拔错了一个枯荣草!”
甄凡果然立刻就把旁的事忘了。
视线从江游的脸上移到废草堆中,甄凡的表情霎时从担忧变为愤怒。
“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会拔错?!”他破口大骂。
甄凡骂人时语速惊人,江游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骂了,但愣是傻傻听了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指着容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明明他也拔错了一个,凭什么只骂我不骂他?!”
“你还好意思和他比!”甄凡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小秋从下田到现在就错拔了一株,你呢?!你错拔一株就算今天超水平发挥了!”
江游被骂得脸都涨成猪肝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唇相讥,一双眼睛直往容秋身上瞟:“这也不能全怪我,他也有责任!”
正瞧热闹的容秋:?
怎么还关我的事?
“……什么责任?”甄凡显然也觉得很离谱。
“这几日我一直在向他讨教,怎么像他一样分辨得又快又准,但他一直敝帚自珍,根本不搭理我!”江游显然早有准备,还拽了句他平日里定不会说的成语,“他要早教会我,我肯定连今天这一株也不会认错!”
屋子里的三人同时震惊了。
难道劳动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这大少爷竟然能忍受向兽修请教问题了!
前几日容秋神思不属,自己的事都恍恍惚惚,更别提江游在他身边的叨叨。
或许这人真的问了,但容秋根本没听进耳朵里也是有可能的。
“那、那小秋你教教他?”
事关大宝贝,甄凡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容秋问:“那教不会也怪我吗?”
甄凡:“怪他笨。”
江游:“……”
江游深吸口气:“对,都怪我笨。”
容秋又瞧他一眼。
不管他笨不笨,反正没有恋爱脑时候的容秋是不笨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游一下子对他这么殷勤,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前几天江潜鳞才上门意有所指了一通,云里雾里地把颜方毓绕回了老家不说,至今两人都没琢磨明白江潜鳞到底想要干什么。
而今天,又换江潜鳞的狗腿子江游上来对他如此做派,不得不说别有用心得有些明显了。
可如此明显,反倒也像其兄一样令容秋多绕几个弯儿思考。
江游想干什么?
江游知道什么?
而他又想从容秋身上得到什么?
小兔子没什么可叫人觊觎的东西,也自诩光明正大,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哦,假孕除外。
江游对自己有所图,那自己又何尝不能从他身上挖出点东西呢?
卜卦一途容秋帮不上忙,但不是不能走走普通人能走的路子。
与其乱猜一通,不如将计就计,且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容秋滚了下眼珠,语气平常道:“哦,那好呀,我就教你吧。”
江游眼睛一亮:“你——”
“那你是不是要叫我一声师父?”容秋饶有兴致地打断了他的话。
有一说一他惦记这个很久了!
江游:“…………”
江游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甄凡不赞同道:“古贤者亦有‘一字之师’的说法,小秋既然愿意教导你,他怎么不能算是你的‘分辨之师’呢?”
容秋虽然没听懂但跟着附和:“啊对对对!”
一旁的吴用实在看不下去了。
“不然还是算了吧……”他劝道。
从来都是江少爷嚣张跋扈,今天怎么反而像是他进了贼窝,而自己的师父师弟们一个个的说话都带着股逼良为娼的味儿呢……
他本是好意相劝,谁知江游一下子火了。
他心说这人果然是嫉妒自己能为大哥办事,而他帮不上忙,就千方百计地想拖自己后腿!
不能中了这歹人的奸计!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叫一句‘师父’吗?!”江游转向容秋,脖子一梗,“师师师,师——师父!”
容秋:“!”
哎呀,平白长人一辈的感觉就是通体舒泰。
容秋笑得见牙不见眼:“嘻嘻。”
自从上次听岁崇山说过什么师生恋的禁忌感,容秋便四处搜罗人族的师父徒弟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好普罗大众的认知还没被薛羽染指,大家的师徒关系都很正常,此时正好被容秋拿出来实践。
“虽然你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给我拜师礼,但我身为师父,给徒弟的见面礼还是要有的。”
说着,容秋从乾坤袖里摸出一把水灵灵的杂草,煞有其事道:“这是我下午采到的最嫩的一把青草,本来还想着当晚饭吃的,就送给你吧。”
这话里话外的,就还带着点“便宜你了”的意思。
江游捧着一把破草,心中的火发便功亏一篑,不发却憋得慌。
他表情扭曲再三,扯着嘴角抽搐地笑了一下:“我、我还不饿。”
容秋露出一个酷似颜方毓的笑容,眼眸弯弯道:“如果不好好收着见面礼,那就是不尊师重道呀,我就可以不认你当徒弟了。”
江游:“……”
容秋问他:“现在觉得饿了吗?”
江游:“饿、饿了……”
江游心一横,低头狠啃一把青草,视死如归地嚼了几口,随即忙不迭咽进肚子里。
他双眼空洞,破罐子破摔:“这就算收下见面礼了吧,师父!”
失去自尊这种事情,失着失着就释然了……
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jpg
“嗯嗯嗯徒弟呀!”容秋快乐地说,“明天就去拔草的时候就好好教你!”
江游:“……好!”
一旁充当气氛组的甄凡满意点头:“不错,孺子可教也!”
当极度自负自我的人拔了一身的刺,被逼迫着向人服软时,就会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更加温顺的味道。
此时的江游便是如此。
屈服时这柔弱可欺的模样,瞧起来都不像个恶毒小反派了。
一向鸡飞狗跳的药庐里,气氛第一次这样友好而和谐。
看着眼前堪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吴用一时间有点恍惚:
甄先生的不在状态尚且属于正常发挥。
但两个师弟和自己之间,到底是哪一边出了问题?
第109章
一大早, 略有冷清的书院内网飘上来一条新帖子。
【主题:大师兄的那个弟弟据说是病好了,但怎么感觉像是病得更重了???】
【我刚才竟然看见他跟在那个半妖的屁股后面!】
一代学子们有一代的内部黑话,自从闯塔相关事件之后, 说起“大师兄的弟弟”大家就知道是江游, 而“那个半妖”自然就是容秋。
大家可能对当事人的姓名和模样都一无所知, 但有了外号, 就丝毫不耽误吃瓜看戏。
【你睡迷糊了?】
【怎么可能, 且不说兽修和人修的关系怎样, 但这俩真真是死敌啊!】
【那可是当众尿裤子,尿!裤!子!】
【嘎嘎嘎嘎嘎嘎!】
【……】
然而因为完全没有人附和, 这条看似十分离谱的帖子根本没人相信。
于是它幽灵般飘上来,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激起来。
江游握着袖筒里的灵璧, “嘎吱”一声咬紧了后槽牙。
怎么就“跟在半妖屁股后面”了???
他跟容秋明明是并排走的!
并排!!!
“真是多管闲事!”江游低低骂道。
他们懂个屁的忍辱负重!懂个屁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江游想着,自己要从容秋身上挖消息, 自然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丝一毫抓他兔脚的机会,就要时时刻刻地、死皮赖脸地贴在对方身边。
于是江游连铺盖都不用卷, 直接往之前刮骨时养伤的那张小床上一睡, 与早就宿在药庐的容秋同进同出,简直不要太方便。
江游的课程表是江潜鳞帮忙甄选的, 竟与容秋精简过的课表有部分重合, 这大大方便了他后续的计划。
不过今天上的是大课,他们一起出行就更加天经地义。
无论那条帖子之前被多少人嘲讽, 等他与容秋共同在众人眼前一亮相,所有人都得回去说一句“兄弟你真相了!”
江游尚且能忍受“跟在半妖屁股后面”这种说法, 但给容秋当“跟班”是一回事,当“弟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师徒关系在当下修真界还是比较特殊的, 江游脑子一热就答应叫人一声师父,今天清醒过来后简直想扇昨天的自己一巴掌。
认什么不好,怎么给自己认个爹!
江游内心纠结,不知不觉就真落到了容秋屁股后面。
眼见前方就要拐上大路,隐隐约约有人影往来如织,再不复方才小路上的清静鲜少人烟,江游憋得脸色通红,忙快走两步小声对容秋说:“那个‘师父’……只在药田里喊成不成?在人前、在人前我还叫名字……”
容秋瞧他一眼,笑得特别单纯:“反正你已经收了我的师父礼,老天爷都能为我们作证,那嘴巴上喊不喊都可以呀。”
“对对对!”江游激动地一连点了好几个头,“都在心里,不在口头!”
“弟弟呀——!”天牝津雷打不动地等在路口,看见容秋后便闷头冲了过来,“我今天听说了个特别离谱的谣言——”
容秋:“嗯嗯嗯,什么?”
说话间,他身体正巧一错,露出了落后半步的江游。
天牝津话没说完便“嘎”地一下没声了,瞪着江游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江游被他看得浑身的汗毛都支棱起来,遂满脸戾气地瞪回去:“你看什么!”
天牝津比他还激动,尖叫得几乎破音:“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为什么跟着我弟弟?!”
江游顾不得被他吼得脑瓜子嗡嗡,胸膛里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容秋来一句“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扪心自问,如果当师父的那个是江游,他是肯定能说出这句话的。
不止要和狐朋狗友说,还要第一时间在内网上发帖,在广场上大声聊天,嘚瑟得清明书院上下一百年的师生都知道他们的父子——啊不,师徒关系。
谁知容秋只很随意地说道:“我们俩现在都住在药庐,去上课当然都走这条路了呀。”
——他竟然连交好的朋友都不告诉!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江游心底莫名涌起一丝很微妙的感激。
像是得到了容秋的嚣张许可一般,江游把腰杆一挺,趾高气昂道:“……对!本少爷也要去上课,怎么,这条路只有你们能走了吗?”
天牝津情绪稍微稳定了点,拽过容秋把他拉到路边,又冲前路抬了抬下巴:“那你走。”
江游:“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偏不走!”
天牝津翻了个白眼,揽着容秋的肩膀:“弟弟咱们走!”
江游一句话不说,闷头跟了上去。
天牝津倏地回头,露出一口闪亮尖牙恶狠狠说:“你跟着我们干嘛?”
“我就跟!”江游顶回去,“我不仅要路上跟着,一会儿上课也要和他坐一起!”
天牝津见鬼了一样瞪圆了眼睛,半晌才崩溃大喊:“……你有病吧?!”
他不敢置信地问容秋:“这家伙是不是在药庐吃错药了?甄先生也不管管他?!”
看见天牝津如此情态,江游简直身心畅快。
虽然一想到要往畜生窝里钻,他自己也恶心得不行,但能让这群畜生比他更恶心,那自己也不算亏了!
——不,还能打入敌营刺探情报,那更是赚翻了啊!
他一扬下巴:“走啊?本少爷还没坐过你们那边的蒲团,也不知道硌不硌屁股。”
容秋不置可否地继续向前,天牝津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掐住他的手臂一通狂摇。
“不是,他是疯了?!”天牝津面露惊恐,“疯了吧疯了吧?!”
一起归一起,但跟畜生同扯一双手臂江游还是很嫌弃的。
他走在容秋另一边,对面天牝津每念一句,他就阴阳怪气地“哼”“哈”一声。
被一人一兽左右包夹盛情以待,容秋却仿佛没长耳朵,谁也没搭理。
反正无论天牝津怎么用生命拒绝,这个极致怪异的三人组合还是就这样一路走进了经辩学教所。
就算江游没再去摸灵璧,也知道内网上现在一定已经炸开花了。
八卦嘛,谁不爱听呢?
最明显的就是路上围观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顺路碰上的、还是得到消息特地前来看热闹的,都不约而同缀在三人身后几丈远的位置。
百十个人仿佛共用一副身子、一张面孔,都偷偷摸摸却又隐含期待。
这么热闹,经辩学教所里的人当然也得到了消息,早早严阵以待。
伴随着几声兴奋的“来了来了!”,三人刚踏进大殿门槛,殿中所有会喘气的齐刷刷扭头看向他们。
人群“嗖”地分列两道,左侧异修,右侧人修,露出队伍尽头的岁崇山。
今天的经辩学是庄尤来讲,重明鸟早早去前排占好了位置,周围还有一群平时玩得好的兽修。
他们此时皆如临大敌地盯着门口的三人。
天牝津整只豚都已经恍惚了,此时目光呆滞,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而容秋——容秋就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唯有江游沐浴着众人或激动、惊疑,或抵触、厌恶的眼神,趾高气昂地踏进殿来,简直比他之前被身边小弟众星捧月的样子还要嚣张。
三人沿着殿中人让出的路向前走。
所到之处仿佛船头破开浪头,两侧的人又潮水般往开散了散。
瞧见江游越走越近,尽头的一众兽修也忍不住一阵骚动,毫毛都立了一层又一层。
——怎能不立!这么诡异的情形,没看到最机灵又混不吝的猪仔都被吓傻了吗!
岁崇山双臂一展挡在众人面前,气沉丹田:“稳住!”
身后小弟们被红毛老母鸡护崽一样拦在身后。
“老大,江王八不会被人夺舍了吧……?”有兽修小声问。
江游自然没有被夺舍,岁崇山的重明真眼看得分明,来人的神魂与□□严丝合缝,完全是本人。
岁崇山谨慎抬起头,视线和容秋碰在一起。
他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探究的神情竟与庄尤有一丝丝神似。
什么章程?
岁崇山眼神示问。
容秋眼珠鳯微转,回以一个令其安心的眼神。
岁崇山眉梢挑得更高了。
因为不太熟练,还隐隐有点儿大小眼。
江游瞧着那群异修的傻样,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故意把衣摆往旁边异修的脸上拍,引得夹道近处的人又是一阵哄闹地往旁边躲。
江游本人尚且没意识到,其他人唯恐避他不及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纯粹是因为这人现在就仿佛一只移动的大屎盆子,谁都不愿意挨着。
此时庄尤也从侧面的先生小憩室走上讲台,目光扫到台下一屋子黑压压的脑袋时也愣了一下。
“今日倒是不少人。”他说着,视线与粉墨登场的江游撞上,目光又是一顿。
刹那间,江游一下子忆起自己被人抽得满地乱爬的情形,双腿一软差点栽地上。
然而庄尤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若无其事把教案放在桌几上,淡淡道:“既然人来得差不多了,那便提前上课吧。”
“哎上课!上课!”岁崇山脸上严肃神情一扫而空,很是狗腿地招呼大家赶紧坐下。
何止是差不多,自从开学第一课后经辩学教所就没迎过这么多学生。
当中还有不少经辩学早已毕业的学子来凑热闹,甚至殿中的蒲团都俨然不太够坐了。
不过即使如此,兽修堆里的江游旁边还有一大圈空蒲团没人坐——除了容秋,毕竟他是故意挨在容秋身边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一节万众瞩目的经辩课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江游一双招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容秋,台上庄尤讲了什么统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不明白怎么这人能一节课什么也不干,就光听听课,偶尔伏在小几上记点鬼画符一样的笔记,让人一点兔脚也没抓到。
其他人也不明白,怎么这么“学府”氛围的思想品德课,江游听得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么安生,连讲课的庄尤都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见不像能有什么热闹可看,经辩课一结,便有不少人兴致缺缺地走了,只剩真的闲得打屁的人继续暗戳戳缀在他们后面。
一出经辩学的地界,岁崇山就发出了和天牝津一样的声音:“你老缠着我们兔球干什么?我告诉你啊,别癞□□想吃兔子肉!”
江游轻车熟路地反驳:“这条路是你家修的?只准你们畜——兽修走,不准本少爷走?”
江游舌战群兽,你来我往地同岁崇山他们拌了几句嘴。
清明书院除了辩理台外禁止斗殴,因此只要江游不口出狂言,只是普通拌嘴的话岁崇山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
众人啧啧称奇,连红毛都觉得意外。
姓江的重新出山后倒是愈发王八秉性了,不论他们怎么阴阳怪气,他竟是一点都不上当。
这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诀窍吧!
江游洋洋得意地想着,只要他够不要脸,就没人能够打他的脸!
不过很快江游就笑不出来了。
他滚刀肉一样耍无赖,兽修们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走,便深深怀疑江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一个个的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这一路上,若不是有个兽修打了个喷嚏发出点动静,整搓人就跟被施了禁言法术一样,无声且诡异地匆匆往前走。
大有一种无论江游想干什么他们都不奉陪的架势。
一派僵持间,容秋冷不丁从后面摸了上来,轻飘飘说道:“其实是他打赌输了,这几天都要听我的来着。”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江游也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这样!
找到了赖在兽修堆借口,江游立马把头一扬:“就是这样,怎样!?”
众人:……倒也不需要这么骄傲吧。
有人好奇问:“什么赌啊?”
竟让堂堂江二少爷都甘愿委身于兽修之下了!
这不还没来得及编……?
于是江游只好凶巴巴道:“关你什么事!”
“什么都能听你的?”岁崇山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你让他说一句‘江泥鳅缩头乌龟王八蛋!’”
江游大怒:“你——!做梦吧你!”
说完,他却下意识心虚地瞟了容秋一眼。
容秋是“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前修真界——特别是江游这样的世家子弟,更是注重血缘家传、师徒传承,“师父”这个名头是能够压弟子做许多事情的。
况且,就算江游抗师命不听,容秋也依旧能拿“拜师”这个丢人的把柄来要挟他。
蓦然间,江游的脑海里蹦出一只阴险狡诈的兔子。
它一边发出“桀桀桀”的反派笑声一边羞辱他:“徒弟弟,你也不想让全书院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第110章
江游打了个寒战, 猛甩了几下脑袋把兔子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
他惊惶地想:不行,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其实他也不是不能翻脸不认账,可要是把容秋惹恼了, 自己还怎么从他身上探听消息?
——这可是大哥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别的那些废物想领都领不来的!他不能把事情搞砸了!
正想着, 容秋眼珠转动, 和江游的视线对上了:“他又不是没长脑子, 当然是愿意听的听, 不愿意听的不听啊。”
江游高悬的心脏狠狠落了下来。
他一瞬间心防松动, 感激的神情几乎露在了面上。
岁崇山将他这反应收入眼底,两只眼仁也滴溜溜转了转, 大声嗤道:“想听就听不想听不听?那这叫什么都听你的啊!兔球啊,你这么善良,别被这满身心眼子的小王八给糊弄了!”
容秋“啊”了一声:“你在糊弄我吗?”
江游脱口而出:“没有!”
岁崇山挺霸道地问:“那你说说, 你能给我们干什么?”
容秋无辜地看向他。
大有一种“我尽力帮你了,你自己说一说都愿意做什么事吧”的意思。
两人一个唱红脸, 一个唱白脸,在暗中完成了一场不用明说的默契合作。
江游孰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一对狼狈为奸的兽修给带跑偏了, 俨然从“只听师父差遣”变成了“能为兽修的大家做什么”, 还傻兮兮地欣喜于自己还有选择愿意做什么的权利。
大起大落之中,江游的心底还无法遏制地……对容秋产生了些模模糊糊的隐秘好感。
不仅是最早时那种肤浅的对美人容色的动心, 还有以德报怨对自己加以照顾的感激, 亦或是雏鸟对第一眼“生母”的依赖……
这种情形听起来十分离谱,放在江游身上更是离谱加倍。
但他确实是在兽修们的联手pua之下, 对容秋这个看似对他还行的帮凶之一——或者说,是悄然隐身在幕后始作俑者产生斯德哥尔摩情怀了。
这找谁说理去?
还是骂一骂某位穿越人士, 为什么现在还没在修仙界普及心理学吧。
于是江游就这样被一众兽修连哄带骗地拉走了。
吃瓜路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又有几人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似想跟大师兄愚蠢的欧豆豆哟说些什么,但瞧了瞧落在最后的两人,还是以袖掩面飞快遁走了。
岁崇山此时才张开结界,将自己和容秋两人罩了进去。
“这小缺心眼子找你,肯定没安好心。”岁崇山嗤道。
容秋点点头:“我猜也是。
“你知道就好。”岁崇山恶狠狠地说,“敢算计到你鸟祖宗头上,哼哼……看老子怎么玩弄他!”
容秋说:“老大你眼睛尖,帮我盯着点儿他都对什么事情有兴趣。”
岁崇山摩拳擦掌:“放心吧!”
然而事实是……
江游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
如果不是他的的确确乃江家的二少爷,江潜鳞的亲弟弟,肉身属实、神魂配套,岁崇山简直以为江游千辛万苦忍辱负重潜入兽修之中,就是为了给他们干干活,顺便听听第一手的异族八卦了。
“嘿!这小王八犊子真能忍哈!”岁崇山不信邪,“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结果事实依旧是……
江游还真忍下来了。
别看绝大多数兽修的化形道体也算人模人样,但野性使然,不讲究的也不少。
特别是化为原型时,那就更加不讲究了。
江游就被使唤来使唤去,故意被折腾干些脏活累活。
就说一些重复性的体力劳动最能使人心灵平静。
他从骂骂咧咧地不干,到边骂骂咧咧边干,到最后,无论是众兽修还是江游自己,都有了点“他来这儿到底是是为了干什么”的恍惚。
江游一连干了三天。
铲屎、扫泥之类的都只能算是一般恶心,还有打磨尖爪厚甲的角质、清理大型食肉生物的牙缝污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后面忘了。
总而言之,为了大任,江游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但第三天的时候,他还是被放倒了。
这日他被要求一只兽修原型的鳞甲,其壮似小山,上面泥块草苔遍布,每片鳞甲都有面盆那么大。
那玩意儿八成自出生以来便没被清理过,腐物、灰尘、皮下分泌的油脂,甚至还有某些小体型寄生生物,某些更小体型的伴生生物……
总而言之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闷在一起发酵了几百年,甫一掀开便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直扑江游面门。
他眼前一白,紧跟着又是一黑,人直接被冲晕了过去。
兽修们顿时大吃一惊,七手八脚把人抬进了药庐。
甄凡匆匆赶来,只一个照面就被余味熏了个跟头:“……他掉进粪坑了?!”
他们一路声势浩大地过来,自然有不少热(吃)心(瓜)路人一直跟到了药庐。
听见甄凡这么喊,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震惊道:“什么?大师兄的弟弟掉粪坑啦!”
岁崇山多少有点子心虚,张开翅膀把看热闹的人都轰跑了,转头又问甄凡:“他怎么样啊?”
甄凡探了探脉:“轻微中毒,不过毒性不强,我开两副药,夜里就能转醒了。”
不过甄凡倒是忘了,江游的经脉中还有生息丹的残留药效。
生息丹可解百毒,更遑论人主要还是被臭晕的,因此前脚甄凡刚走,后脚江游便醒了。
“……你真的住在药庐了啊?”
“嗯嗯是呀。”
“……”
模模糊糊的交谈声逐渐变得清晰,像罩在脑袋上的大钟被拿开,最终清楚地落入江游的耳朵里。
充沛的灵气、清新的草木气息、熟悉的药香……
电光石火之间,江游意识到了自己现下正在哪里,以及身边有什么人。
他此生为数不多的聪明才智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江游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而是假装自己还晕着,支棱起耳朵偷听身边人说话。
这几日江游在旁,他们聊天多少也有些顾忌,此时卧底听不见,自然就肆无忌惮了点。
“弟弟之前不是住在你那相好那儿吗?怎么,吵架啦?”天牝津的声音蠢蠢欲动幸灾乐祸,“嘻嘻嘻哥哥收留你呀!”
江游下意识屏住呼息。
对了,他这几天忙得昏头转向差点忘了,之前甄凡曾说过,容秋有个“心慕之人”。
原来这群兽修都知道这件事,而且、而且这兔子……竟还跟那人住一起了!
真是……不知羞耻!不知羞耻啊啊啊!
没名没份的,他怎么能跟别人睡在一起!还弄得人尽皆知!
畜生就是畜生!
啊啊啊粗俗!啊啊啊野蛮!啊啊啊啊荒淫!
江游无能狂怒,气得仿佛是自己老婆跟人跑了。
“没有呀,”只听容秋很随意地说,“只是他最近不在,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意思,不如住在药庐方便干活呀。”
“不在”?
江游一愣。
大概真是生息丹庇佑,江游的聪明才智又迸了第二次。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个人。
那次大哥夜往因果课教所,容秋也在。
就连江潜鳞也觉得颜方毓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这才让江游秘密调查。
难道说……难道说……?
江游咽了咽唾沫,悄悄摸出灵璧给江潜鳞发去消息。
【大哥,颜仙君最近是不是不在清明?】
江潜鳞的信息回得很快。
【对。】
【怎么?】
江游脑袋轰隆一声。
果然,是颜方毓。
甄凡口中的“心慕之人”,天牝津口中的“相好”……竟然是颜方毓!
过往的疑问被这个结论穿在一起,变得十分合理且通顺。
在这一瞬间,或许连江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于“容秋与颜方毓有染”这件事的在意,已然压过了“这两人今年齐入清明是否为了阻挠自己大哥的大业”。
江游过热的脑袋自行运转分析起来。
这件事大哥知道吗?
——不,否则这么重要的事大哥一定会告诉他。
那么,这群兽修又知道吗?
——也不,否则不可能瞒过他手眼通天的大哥。
自己有可能……
是整个清明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发生何事?】
见弟弟迟迟不回,江潜鳞再次发来消息。
微热的灵璧令江游瞬间理智回笼。
【没、没什么!】
在发送的前一刻,江游及时悬崖勒马,啪啪啪删去了这条看似有点心虚的句子,心念驰转重新输入。
【没事,刚才旁边有人,没来得及回复。】
像是笃定弟弟没胆子欺骗自己,江潜鳞并无怀疑,没再说话了。
他鬼迷心窍地向江潜鳞瞒下了这个消息。
江游的心脏遏制不住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兴奋、憎恶、恶意,和……一阵隐秘的优越感,在他心底搅成一片泥泞。
江游依旧闭着眼睛装晕。
他看不见容秋在哪儿,只能隐隐听着他的声音。
可半明半昧中,江游似乎能感受到一道奇异的契机——那细若游丝的一条,将他与容秋牵连了起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是独有他知道的秘密。
江游兴奋得几乎癫狂。
自己也有能拿捏兔子的把柄了。
那么为了让他保守秘密,兔子都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
第111章
其实江游真是想岔了。
容秋虽然确实向众人隐瞒了自己和颜方毓的关系, 但那只是因为体贴老婆的“害羞”。
不然他指不定也会像岁崇山一样,天天拿着大喇叭向整个书院宣传他们的甜蜜情事。
而兽修们也没有八卦地加以逼问,也纯粹是因为……太常见了。
有一点江游确实说得很对。
兽修即使得化人形, 也依然野性难消, 没多少人族的羞耻之心。
□□、产崽, 繁衍后代, 对于兽类来说普通得就跟吃饭睡觉一样。
谁天天管别人吃了几口饭, 又睡了几个时辰觉?
因此他们不在乎岁崇山跟庄尤是“那种关系”, 自然也半点不会对容秋和颜方毓加以置喙。
——哦,当然如果有人闲着没事去吃屎, 那还是会惹人震惊的。
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岁崇山抛弃庄尤,并且日了江潜鳞。
因此容秋这样的还远远算不上什么。
人族和兽类本质上也未有什么不同,不过也是生存、□□、繁衍后代。
只是人们擅自给自己的生命加以一些类似于意义与厚度的说辞, 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江游有意想听他们多聊几句,但有红毛和海猪仔两大珠玉在前, 兽修们俨然对小兔子平平无奇的感情生活(划掉)不敢有什么(/划掉)没什么兴趣。
大家对江游更是表面关系,见没什么便宜可占, 人又没什么大事, 便准备拍拍屁股告辞了。
正在此时,一只巨兽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
“老大, 那个缺心眼的人族醒了吗?”他瓮声瓮气地说, “我的甲他还一片没清呢!”
江游:???
缺心眼说谁?!
只听岁崇山答道:“没,等明天吧。”
窗外的脑袋喜滋滋应了, 还说要是洗的好了他把朋友也叫来。
“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些家伙平时也自己洗洗澡啊, ”岁崇山嫌弃地说,“哪有那么多缺心眼的来给你们打白工啊!”
“他要是醒了以后一下子脱胎换骨, 反应过来咱们就是耍他玩的怎么办!”
江游霎时忘了自己还在装晕,一骨碌掀被而起:“你耍我玩?!”
一屋子兽修齐刷刷扭头看他,表情平静而又理直气壮,仿佛不觉得说人坏话被抓包有什么不妥。
唯有二黑尚存良知,悄悄把眼睛也闭上,装作自己不在车里也不在车底。
岁崇山瞅了他一眼,随即扭头对窗外的白色大脑袋说:“你看,我就说吧!”
江游:“你——!”
虽然整个计划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但江游自己装傻那叫忍辱负重,被别人知道的忍辱负重就不是忍辱负重了。
那叫真的傻!
想到这群畜生可能早就知道他在装傻,在自己吭哧吭哧给人干活儿的时候,说不定正在背后讥笑他,江游顿时不知是羞耻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你耍我!”他一时间气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你敢耍我!你敢耍我!”
“哎呀,没事就散了散了!”
见这孩子实在蠢得清新脱俗,反而激起了众兽修为数不多的心虚。
大家一哄而散,该走窗户的走窗户,该跨门槛的跨门槛,溜得比吃完食的麻雀群还干净。
唯余一个容秋还留坐原地。
也不知到底是江游真的演得滴水不漏,还是人在被岁崇山带跑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一连三天,江游除了认真被他们耍着玩以外,容秋愣是一点也没看出这家伙是来干什么的。
妄图从他身上刨出点蛛丝马迹,还如不容秋自己去蹲江潜鳞的墙根听壁角来得要快。
还想啥将计就计探听敌情啊,啥也不是。
容秋用一种包容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说:“还是我教你怎么辨别枯荣草吧。”
江游被容秋怪异的眼神看得全身发毛,怒火立刻转到了他身上。
“你也别得意!”他脱口而出道,“我可是知道你的小秘密!”
“你能知道兔球什么秘密?”已经跳出屋子的岁崇山重新探了个红毛脑袋进来,不屑地说,“不会就是晚上睡觉打呼噜磨牙之类的吧?”
“放屁!你知道——”江游猛地住口,“激将法,别以为我会上当!”
岁崇山:“呃。”
这回他还真没这个意思。
然而江游还处于全世界都要害我的应激状态里,他深深看了容秋一眼,目光竟别有一番莫名意味:“秘密要拿捏在手里才叫秘密,我难道会轻易告诉你?”
咦?
怎么好像,还有点儿真……?
容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元丛竹毕竟只告诉了他要小心哪些兽修,难道江家兄弟有什么奇珍妙法,也知道了他的假孕?
还是说自己在药庐时还不够小心,哪次与甄凡说相关事宜时被他听到了?
小兔子内心狐疑,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头脑风暴。
那便是同样心里有鬼的天牝津。
某个此前已然被他抛之脑后的猜测,此时又被天牝津给捡了回来。
能被江游这小子知道的秘密……?
难道那日堵在病房里的人、和容秋同宿的人……
真的是江潜鳞?!
天牝津最开始也只是气上头了拍脑袋乱猜,但闹这一出他又有点不确定了。
一时之间,两个小人在他脑袋里疯狂打架。
一个说:不不不,岁崇山肯定知道那人是谁,怎么可能会允许弟弟跟江潜鳞跑了?
另一个说:重明真眼厉害是厉害,但那江潜鳞也不是吃素的,会不会真的把老大给蒙蔽了?
纵使他本人十分不愿意相信,但天牝津的脑子却已然顺着这个思路自己想了下去。
俗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就像江潜鳞知道颜方毓不在清明一样,天牝津同样也知道,此时的江潜鳞不在清明。
不在清明,就与容秋的说法恰巧对上。
自己不在家,便把弟弟打发来给嫂子使唤……?
——这说不通。
谁都知道江游和容秋之间不对付,那程度与岁崇山和江潜鳞相比也不遑多让。
让他来到底是给人使唤的还是给人添堵的?
又或者,是江游也才知道自己兄嫂的关系,这才来了个态度大转变,跑来向新嫂献殷勤?
啧,也不太能说通啊……
否则江游威胁人时就该说“小心我把秘密告诉他们”,而不是“我才不会轻易告诉你”了。
三个人各想各的,竟然是互不搭边。
离谱的是三个猜测也都各有道理,说得通顺。
其中竟是江游更胜一筹,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猜对的!
然而其他兽修心里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嘿这小王八犊子又开始嘚瑟了,必须得给他治一治。
兽修们向来蛮横,有理的时候咬住不撒嘴,无理也要搅合三分。
他们才不管江游说什么,也不讲求什么逻辑,反正就跟他对着干。
吵架嘛,从不是理在谁那儿谁就能吵赢,而在于哪边人多、声音大。
江游势单力薄,不出意外地在众兽修围攻之下节节败退,除了狼狈遁走再没其他办法,脸都憋得像只大紫茄子。
他气得神志不清,口不择言道:“你们就嚣张吧!也就剩两个月好嚣张的了!等年底阵营战的时候有你们好看!”
……阵营战?
正在旁边愉快吃瓜的容秋眨巴了下眼睛。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阵营战”。
之前武学课先生提及的时候容秋曾经去了解过,阵营战每五年举办一次,以当年的比赛结果决定直至下一次阵营战前,书院内几个拟态环境的使用权。
简单来说就是抢地盘——官方扶持版。
但是江游为什么会忽然提到阵营战?
容秋不明白,老生却已经反应过来。
阵营战可谓是除了辩理台外,清明书院内第二个允许打架——甚至群殴的地方。
其每五年举办一次,今年恰好便有一届。
学子们早已心思浮动,“阵营战上叫你好看!”俨然已经“我还会回来的!”的替代品。
因此众兽修并不奇怪江游为什么提阵营战,他们大都参加过过一次甚至两次,对其十分知根知底,反而关注的是另一个重点。
“年底?”有兽修呛声道,“往届阵营战都是学期末,怎么你嘴巴一闭一张就是年底了?”
听见他们这么问,江游的窘迫刹那间一扫而空。
他脸上的紫红还没退下去,这回却不再是气愤和羞耻,而是洋洋得意的红光。
“哈!我大哥是什么身份,哪是你们能比的?”他眼睛里闪动着讥诮的恶意,瞟向岁崇山大声嘲讽道,“特别是某些有名无实的人。”
兽修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也下意识转动眼珠,纷纷朝岁崇山看过去。
就像是他们异修的老大岁崇山,跟督学之一的庄尤穿同一条裤子,有什么风吹草动岁崇山都会知晓。
江潜鳞也是另一位督学的得意门生,他从宋玄沂处得知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知其弟也并不奇怪。
因此这话若是其他人来说,兽修们可能还会不屑一顾。
但是由江游拿出来炫耀,那么消息九成九是真的。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说“庄尤怎么不知道?”还是“庄尤怎么没告诉我?”,在江游面前都算是落了下乘。
岁崇山只停顿了一瞬,却立时被江游抓住了孔子。
“哦,想来庄督学虽然跟个扁毛苟合,但其实也没怎么走心嘛。”他恶劣地笑道,“不过倒也合理,左右是些消遣的玩意儿——”
“说起来我家里还养着几只金丝画眉,可惜来时不让带,不然还可以跟你较量较量。”
“其实我好奇很久了,”容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人也只是‘无毛畜生’,为什么不能和‘扁毛畜生’苟合?”
他想了想,用上了最近学的新词:“你有毛种歧视吗?”
第112章
被容秋这样一激, 江游果然立刻跳脚。
“呸!人怎么会和畜生一样!畜生即使变出一副人样也还是畜生!”
借口有了!
兽修们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撸起袖子就要把人抓去辩理台揍一顿。
一向积极的红毛这回却反而一抬胳膊把人拦住了。
“江泥鳅有什么身份?不就是捧宋玄沂臭脚的?”岁崇山嗤道,“宋玄沂又有什么身份?不过也就是个督学, 他什么时候能在清明呼风唤雨了?”
不等江游抓他话中的把柄, 岁崇山又飞快说道:“怎么, 现在清明书院是宋玄沂说了算?连院长也要被他骑在头上吗?”
众兽修立刻默契给他打配合。
“对对, 庄督学在开学典礼上讲过, 这叫牝鸡司晨, 鸠占鹊巢!”
“我还知道一个——越俎代庖!”
“你真有文化!”
“好说好说哈哈哈哈!”
岁崇山不怀好意地看着江游,语气意味深长:“所以你的意思, 是宋玄沂是想当院长吗?”
江游刚红润的脸立刻又绿了,他不敢踩岁崇山给他挖的坑,只好嘴硬道:“你们叫得再大声也没用!到时候咱们走着瞧!”
“谁走着瞧?”甄凡的声音炸雷一般在门口轰然响起来, “你们还不走在这瞧什么呢?!”
他端着药碗踏进门槛,黑着脸轰人:“走走走!别打扰我的病人休息!”
小甄先生是一款清明书院隐藏boss, 开了狂暴无人敢惹。
众兽修立刻抱头鼠窜——这回是真的窜,眨眼间连根兽毛都没敢留下。
趁着甄凡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江游身上, 容秋当机立断混入兽群, 也趁乱悄悄往外溜。
下一刻,屋里传来甄凡暴躁的怒吼。
“你怎么又这么快醒了?!”
“我——”
“是不是又吃生息丹了?!”
“我没——”
“你这么有能耐还送来给我医治什么?!药熬完了你们一个个的又不喝, 是觉得我药庐里的药材多烧得慌吗?!”
“真的不——”
“…………”
“……”
拐出小院, 身后甄凡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岁崇山终于松了口气:“好险好险。”
容秋:“好险好险。”
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一个兽修夸道:“兔球今日真机灵啊,一句话就把他惹毛了, 倒是老大忽然这么好心,这么好的机会, 怎么不把小王八送去辩理台揍一顿?”
岁崇山把头一样,颇有些骄傲地说:“嗐, 都是些没长大的人族小崽,还没我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大,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重明鸟种族习性所致,天生不喜羽毛,一长出羽毛就会被它们抖掉。
岁崇山也不例外,从前常常喜欢一只肉鸡到处裸奔,后来被庄尤管着才好了点。
要说起来他身上的“毛龄”也不是很长,但比之江游,甚至江潜鳞都要长点。
容秋一下子联想起之前颜方毓曾问过他的问题,为什么明明是江游与他针锋相对,他反而刚厌恶江潜鳞一点?
嗯,没错,也一定是同样的道理。
容秋虽然只当了四个月的人类,但俨然已经是只一百多岁的兔子,因此他才一直和江游计较不起来。
他回过头向药庐的方向看了一眼,语带慈爱地说:“那确实挺小的。”
吱吱嗤嗤笑了起来:“兔球别听老大胡扯,估计是庄督学又教训他了。”
岁崇山顿时嚷嚷:“庄尤跟我说话的事怎么是教训呢,那叫打情骂俏!”
众兽修:“……”
吱吱:“呕。”
岁崇山对朋友们的嫌弃早已是习以为常。
他面不改色地换了个话题:“倒是阵营战,怎么忽然要提前了,仙盟那群臭老头又想搞什么鬼!”
容秋内心微微一动。
他问:“以前阵营战没有提前过吗?”
“没有。”岁崇山摇摇头。
“阵营战说白了还是咱们自己的事情,书院才不愿意为了它占用上课时间,每届阵营战都是在放大假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自愿参与。”
清明书院每月逢七休沐放小假,每年六月至九月放三个月大假。
在此期间书院招揽新生、安顿老生,学生们则是出了栏的羊,满世界撒欢去浪。
让吝于放假的清明书院腾出半个月的时间办阵营战,对于学生们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新鲜事。
——毕竟厌学不分国界和修仙界。
总有那么一大撮人只是想随便学学,混个文凭就行这亚子。
大家也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没将这点事儿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话题便转去别的地方了。
只有岁崇山还在纠结着,索性不再多呆,嘴里嘟嘟囔囔地跑去找庄尤告状去了。
容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告诉大家清明将有动荡的事情。
一来阵营战的事可能只是巧合,并不一定就是预示中的“动荡”。
二来颜方毓也曾和容秋说过,容秋可堪知问卜结果,是因为他亦是局中之人,与其消极回避,不如知根知底早做准备。
但,旁人得见天机则并不一定好事。
因果一道何其玄妙,你见天机,即天机见你。
也许本来只是无关人等,只因如此便被牵扯进来,得不偿失。
总而言之,还是问问万能的老婆。
——问问老婆!
容秋兴冲冲摸出灵璧。
与颜方毓的聊天界面上,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前两日,容秋发去几条简短的问候,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回。
而对方发来的上一条讯息还是说推演进度缓慢,不知能什么时候回山。
容秋把两行三十来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的烦躁无形间消减了几分。
老婆不回来,容秋十分忧愁。
但对方心里有他、愿意知会他一声,容秋却已然没出息地十分满足、十分甜蜜的了。
老婆毕竟是在干正事,容秋自觉是个完全支持老婆事业的贴心夫君,便忍耐着不用废话去打扰他。
当然,容秋其实是很想和老婆说话的。
之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容秋不管发现什么都喜欢同颜方毓分享。
练字时溅出的墨点长得好像喳喳啦、食堂的新菜啦、路不认识的野花啦……
容秋以前很少给对方发消息。
不太爱用灵璧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比起干巴巴的文字,容秋更加喜欢可以看到、听到、碰到的老婆。
又或者说,讲什么事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
有多少次他手已经握上了灵璧,却还是没给颜方毓发消息,而是默默把事情记在心里,准备等老婆回来了以后,再像从前那样面对面地、一件一件地、慢慢讲给他听。
他们待在一起,坐在一处,于是对方的一颦一笑都能落在容秋眼里。
恍惚间,颜方毓的身影又出现在容秋的脑海。
他想起对方弯起的眼睛,垂眸时会轻轻颤动的睫毛梢,曾扣在他手心里微凉的指腹,和颈项间清浅的香……
甄凡说人有孕时就会多愁善感——容秋虽然不是人,也不是雌性,甚至也没真的有孕,但却依旧有这样的症状呢。
于是多愁善感的小雄兔子攥了一会儿灵璧,却与前几次一样把它收了回去。
又与前几次一样,把这件事情也一同记入待讲事宜。
一天一天又一天,一件一件又一件,容秋的记性一向很好,有关老婆的事情他一件都不会忘掉。
想给对方讲的事情已经堆积了很多,容秋甚至觉得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老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兑现与他的这个“三天三夜”呢?
*
江游自从那日计划失败——咦,那么蠢的法子也能称之为计划吗?
总而言之,他此后便恼羞成怒,不再假模假样地缠着容秋,俩人本就摇摇欲坠的师徒之情彻底恩断义绝。
江游连夜从药庐搬了出去,不过依旧每日去做工。
经过众人的不懈努力,十月将要过半的时候,枯荣草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
虽然还并可以一劳永逸坐等收获,但好歹不需要人一日十个时辰都待在药田里拔草了。
如此,在甄凡这里领的任务就算结束了。
但无论是江游还是容秋,两人不约而同都没有提离开的事情。
容秋不走,当然是因为甄凡给的实在太多了。
而江游——就像是之前容秋就弄不明白他给自己当牛做马是想干什么一样,他也弄不明白这人留在药庐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总不会真像江潜鳞最开始时说的那样,是想让甄凡磨一磨自家弟弟的性子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挺有效果的。
别的不说,这家伙倒是真的咬牙坚持了下来,竟没再给甄凡第二次刮骨祛毒的机会。
再没什么一定要住在药庐的理由,容秋便也搬回了因果课教所。
他空着手来空着手走,悠闲得不像在别处住了大半月,与平时下课回家也没什么区别。
一路拾阶上行。
远远的,一股熟悉的甜香幽幽飘进了容秋的鼻腔。
容秋飞快攀上山,一片茂盛金黄霎时映入眼帘。
容秋睁大眼睛:“哇!”
原来是家门口那棵大桂树也开花了。
在他去药庐帮忙的这半个月里,这棵桂树也不知已在这里开了多久。
枝头沉甸甸的桂花簇绽得热热闹闹,满树飘香,风动摇落金雨。
容秋终于忍不住掏出了灵璧,框选出最漂亮的角度拍下了这棵桂树的影像,给颜方毓发了过去。
“叮!”
极北之地,坐落于雪峰山脉的某座殿宇之中。
被谁人握在手里的灵璧,终于响起一声提示的叮鸣。
第113章
“叮!”
【灵璧开小差了, 等一会儿再试试看吧!】
“啊啊啊网速好差——!”
薛羽把手中刷不出帖子的灵璧一丢,开始满床撒泼打滚。
一旁太师椅里坐着的颜方毓被他刺挠得心烦,却也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灵璧, 同样毫无动静。
当下世间因果道第一第二一同推演, 将整片山脉间的灵气搅动得极其纷乱。
不仅他俩, 天衍宗所有弟子的灵璧都已有小半月无法正常通讯了。
颜方毓耻于沉湎在对容秋信息的无限等待里, 可真的因外力完全收不到消息了, 他的心情又不太明媚。
一时之间, 颜方毓也不知道该怪又双叒一语成谶的自己,还是怪鸿武宫的灵璧不禁使唤。
……算了, 还是把气撒在非要作妖的反派身上吧。
可恨!
那边薛羽一个打滚,十分丝滑地钻进岑殊怀里。
紧接着,他从岑殊身体与桌几的空隙间直起身子, 双臂揽住岑殊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像每一个不让主人工作的缺德猫猫一样示意:
无聊, 求陪玩。
“师父嗷嗷嗷你们什么时候算完啊?”薛羽哼哼唧唧地对人撒娇。
颜方毓也懒得计较面前辣眼的画面,此刻的心情竟与这烦人玩意儿有微妙的重合。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推演出来?也有一只小动物在千里之外等他啊!
——不, 算了, 推演不出正好,他还没有想明白要怎么面对, 还是继续这样吧……
胡思乱想间, 颜方毓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他抬起头,看见自家师尊正向自己望来, 目光淡淡。
岑殊:“你还有事?”
颜方毓:“……”
颜方毓:“无事,弟子先行告退。”
岑殊性子凉薄, 对待徒弟倒是多少有几分委婉。
——但委婉得不多,把“你先走吧”说得清新脱俗。
颜方毓很有孝心地从外面带上屋门, 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薛羽做作的声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样多不好嘻嘻——师父父啵啵啵啵啵——!”
颜方毓:“…………”
颜方毓心想,以后一定不能让容秋和这玩意儿接触。
真无法想象小兔子扑进他怀里,嘴里还大喊“老婆啵啵啵”的样子……
等等,合该是非常能想象得出来才对……
唔,仔细想想的话,其实也不是——
倏地,颜方毓的思绪一下子顿住。
他僵硬站在门口,狠狠唾弃了竟开始畅想未来的自己一番,羞恼地踏下长阶。
回到自己山头,颜方毓凳子还没焐热,忽地心生一阵熟悉警兆。
他条件反射就想溜,袍子都提起来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安心地重新坐下。
片刻后,一个红脸汉子“哇呀呀呀呀”地冲了进来。
在天衍宗这样的大雪山上,那人仅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不说,还敞着怀、赤着脚,看着就让人觉得冷得慌。
他乱蓬蓬的灰发被一根破树枝簪着,腰间悬挂一只硕大的酒壶,老远便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疯疯癫癫的模样就像街角小巷中的老乞丐。
“毓小子哪里走!今日我可算逮到你了!正好下午便有一节课,你都多久没回山了,我新收的这几个弟子可都还没见过你呢,赶紧跟我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天衍宗长老之一的老糊涂。
颜方毓曾在因果课上展示的因果线,便是由他所创的术法。
老糊涂的具体姓名无人知晓,只知道他姓胡。
天衍宗比较尊师重道的小弟子会尊称其一声胡长老,或糊涂长老,但大部分人会跟颜方毓一样只叫他“老糊涂”。
颜方毓装模作样地端起只杯盏,笑眯眯说道:“胡长老远道而来辛苦了,何不用些茶水呢?”
老糊涂立刻警惕道:“忽然叫得这么恶心,毓小子又想玩什么花样?”
与此同时,他展臂放出蓬勃灵力,严严实实封住了颜方毓的所有能逃跑的路线。
颜方毓的笑容更灿烂了。
如果容秋在场,便能看出这是他每次要捉弄人之前会露出的笑容。
“我哪里有什么花样?”颜方毓无辜地看着他,“我是真心实意想请胡长老喝口茶——”
“以作你白跑一趟的赔礼。”
话音刚落,颜方毓轻扬扇端,千丝万缕的因果线霎时将他缠裹起来。
代表功德的因果金线零星穿插在条条银白之中,数不清的细细红线自他头顶向上延伸。
又因为那赤线太细太浅,聚在一起宛若一团浅薄的红云。
正是颜方毓自己的因果线。
老糊涂看着他头顶的业障红线,目瞪口呆道:“怎么积了这么多?!你去淹蚂蚁窝了?”
多?
这样的业障其实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异常。
明明踩死一只蚂蚁都算一缕业障,连容秋这样素食的小兔子都有红云盖顶,可与因果课上那些被显出因果线的小学子们不同,颜方毓的头顶,由业障红线组成的红云浅淡异常,简直像是初生的稚童。
但那也只是同常人相比。
颜方毓手握审判,从前向来是日日自省。
如斩那位舒姓学子头顶的业障赤线一般斩去自己的,可以说是世间头顶最干净的人。
老糊涂虽能创出显形因果线的术法,却也无法左右他头顶业障红线。
因此每每到颜方毓回山,他都会过来骚扰打劫一番,将人抢去自己山头给徒弟们当活体教材。
但与以前相比,此时颜方毓头顶的赤线未免也太多了些!
颜方毓:“我只是改成每月一次罢了!”
老糊涂大呼可惜:“你没事改它干嘛!”
颜方毓平日里喜欢四处出警,扬天下公正之名,便也遍天下积攒仇家。
他被宵小之辈们恨之入骨,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暗杀。
虽然对于颜方毓来说都是有惊无险,但苍蝇多了,嗡嗡得也烦。
“因此我便给他们一个集中找麻烦的机会,”颜方毓说,“我固定每月月初自省,而后便难免会虚弱一两天,他们这时候来杀我,胜算自然也大些。”
“我小师弟说,这就叫作‘钓鱼执法’。”
什么,你说警|察不能钓鱼执法?
阿拉修仙界没有这条法律啦!
颜方毓笑眯眯地说:“这月事多,还没来得及省,恐怕只能让长老失望了。”
不是不能让他现成省一个,但整个天衍宗因果力都忽忽悠悠的,连老糊涂都知道他们无名峰一脉最近在搞什么大事,断不能缺了颜方毓的一份力。
但说到底,其实还是小子身后站着老子——老糊涂打不过岑殊。
老糊涂无能狂怒,只能眼睁睁看着颜方毓把漫天因果线收起来。
忽然,他冷不丁瞟到什么,立马大喝一声:“等等!”
老糊涂劈手消去其他因果线,捞起颜方毓心口那一条,双眼放光地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心口有线,又有腕粗,你小子是红鸾星动了呀!”
他一时得意忘形,没想起自己与容秋之间还连着根尤其不同的因果线,果然被眼尖的老糊涂给揪到了。
颜方毓被说得有点不太自在,抬手将那根又粗又亮的因果线再次消去。
“那是凡尘的说法,你我身为天衍宗弟子,怎么还那么迷信。”
如果薛羽在这儿,恐怕要跳起来大吼一声“你才是全世界最迷信的人!”。
只可惜老糊涂还没有那么不要脸,只道:“这是俗语!你懂个屁!”
颜方毓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老糊涂酸溜溜地说:“行啊你!就几日没见,连你毓小子都能攀扯上姻缘了!”
“老糊涂啊我看你真是日子过糊涂了,谁天天见你?”颜方毓呛声道,“再说,我凭什么就不能有姻缘了?”
老糊涂哼哼着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吨吨吨灌了几口,将脸上酒意的酡红熏得更明显了。
他打了个酒嗝,把葫芦朝颜方毓递了递:“喝点?”
颜方毓用扇骨拨开他的手:“免了。”
“还是喝点吧,酒好啊,‘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老糊涂醉眼朦胧地瞥了瞥他,“一眼我就瞧出来了,毓小子,情路不顺吧?”
颜方毓:“???”
怎么,现在天衍宗的随便一个谁都能分析他的感情生活了吗?
颜方毓没好气道:“我看你是喝昏了头了!”
说罢就要联系老糊涂的徒弟,让他们赶紧把人接走。
“哎哎哎,不急、不急,”老糊涂拦下他,“我知道你不想说,没关系,你就听我说!”
“毓小子,你知道我的应盘是何物吧?”
不再纠结自己,颜方毓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天衍宗弟子的法器称为应盘,可以自主选定,也可以由天机因果勾连响应。
就连薛羽这个不学无术的恋爱脑学渣,当年都在天地为鉴上响应出一只青花大瓷碗,老糊涂自然也有,而且颜方毓还恰好知道。
“一把剪。”他答道。
“不错,”老糊涂点点头,“是一把能剪人间因果的剪。”
当年岑殊正是借这一剪之力,裁下自己身上的万万功德,将行将消散的薛羽捆回了世间。
颜方毓公正道:“如斯伟力,确实值得称道。”
老糊涂醉眼幽深朦胧,像是失神,又像是看向某个到达不了的远方:“应盘应物借与主人息息相关,此剪应我之愿而生,第一剪便剪了我自己的因果线。”
他又喝了一口酒,醺醺然问身旁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颜方毓:“呃。”
不是颜方毓瞧不起他,而是世间恐怕没法有第二个人能将这剪用出他师尊那个效果。
老糊涂说的应该是这把剪本初的用法。
颜方毓试探道:“你意属一人,但对方意属他人,你爱而不得,痛定思痛,辗转反侧,最终决定挥剑——挥剪斩情丝,与那人永不再相见?”
老糊涂呛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这断肠伤心事在老糊涂心中埋了一辈子,如果不是今天看见颜方毓露出这种熟悉的愁苦神情,他此生都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怎么这小子就知道了?!
颜方毓:“……还真是啊。”
老糊涂涨红着面皮嚷嚷道:“是又怎么了?!”
颜方毓默了默,继而委婉地说:“凡间现在出了好些话本子,都挺有意思的。”
意思是各个都比这剧情轰轰烈烈。
爱而不得起码是一百年前的老桥段,现在早就没人爱看了。
老糊涂“哇呀呀呀”地跳了起来:“我好心开解你!臭小子竟当我是在给你讲故事!”
颜方毓礼貌敷衍:“岂敢岂敢,没有的事。”
老糊涂手腕一翻,化出一把足有脸盆大的金色大剪刀。
刃尖寒光闪闪,令人难以直视。
他左右手分别拿着两边剪把,大剪子磨刀霍霍冲着颜方毓,气势汹汹道:“毓小子把因果线化来,待我帮你一剪两断!此后再不受这相思苦楚!”
颜方毓头皮发紧:“等、等等——”
老糊涂:“那我便好人做到底,哇呀呀呀呀呀!!!!”
殿中金银光线一闪,因果线具现化形,粗粗细细裹在颜方毓周身。
老糊涂擎着大剪刀冲将上来,眼看就要剪断他心口最粗的那根因果线。
说时迟那时快,颜方毓终于没忍住跳了起来,闪身躲过这一咔嚓,手中扇向外一扔,下一刻人已落了上去,架扇飞出八丈远。
老糊涂反应也极快,他腰间酒葫芦倏然变大,载着人“嗖”地一下追了过去。
连绵的大雪山脉上空回荡着两人的声音。
“等等!别追了老糊涂!我没有爱而不得!我跟你完全不一样啊啊啊啊——”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纵使颜方毓已经没法当老糊涂的活体教材,但事情的发展,却是还与以往颜方毓的每一次回山别无二致。
当然,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颜方毓终是不敌,被老糊涂扣在一座山峦。
金光闪闪的大剪刀贴着他的胸膛,蕴着凛冽寒光的刀刃冰得颜方毓心肝也一阵哇凉。
他语无伦次地大喝:“住手!我没有相思苦楚,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又为何有如此作态,你在骗我,哇呀呀呀!”
金剪刀停顿了一瞬,又再次逼近。
“不是,是真的!我俩只是有所分歧——!”颜方毓拼命挣动。
但两人境界有差,颜方毓又是一介“文弱仙君”,根本挣不脱对方雄浑的灵力束缚。
一条手腕粗细的因果线显出形来,在颜方毓心口发着滢滢朦朦的柔和光亮,好似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遭受的命运。
老糊涂抬起剪刀挑起那根因果线。
本来无法被触及的因果线,却像根真实存在的线一样,搭在它的刃上低垂着。
颜方毓的目光跟着它转了过去:“等等,不要——!”
刃上反射的雪光“刷”地扫过颜方毓的眼睛。
在下意识合上眼帘的瞬间,他听见剪刃啮合的一声利响。
“咔嚓”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轻轻落在颜方毓的胸膛上。
他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
下一刻,颜方毓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大喊。
“老糊涂!!!”
那仿佛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而是大雁凄呖杜鹃啼血,苦极痛极,似悲似泣。
“喊什么喊。”老糊涂的声音懒洋洋响了起来,“你不会睁眼看看?”
颜方毓猝然睁眼。
那把大金剪刀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因果线依旧完完整整地牵在他胸口,向遥远之外的小兔子连过去。
……还好,没有断!
大悲大喜之下,颜方毓觉得自己脑瓜仁都是嗡嗡的。
“你没事耍弄我做什么!”他语气里含着几分真实的怒气,挣了挣困人的术法,“尽兴了就快把我放开!”
“不急、不急。”
老糊涂捏起剪落在颜方毓胸口的松枝,随手丢了出去。
“这人啊,总是要在紧要关头才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他声音飘忽,“当年这把剪落在我的因果线上,那时候我只觉得痛快,解脱。”
“那毓小子,你方才感觉到什么了?”
颜方毓怔住,神色似有所动。
见他不答,老糊涂也没再逼问,转而道:“天不问姻缘,那就由我来替你做。而我做出的决定,你又如何有想呢?”
颜方毓低低呢喃:“……我想?”
当剪刀落在他们间的因果线上时,他是如何作想的呢?
当那声“咔嚓”尘埃落定,他又是如何作想的呢?
世间之人,举棋不定时便会去请神问卦。
可不论结果如何,卦落的瞬间,人心中其实已经会有所偏向了。
颜方毓向来是“听天由命”的,就像薛羽之前说的,他是那种“明天哪只脚先跨进大门”都要算一卦的人。
然而老糊涂替他决定结果的刹那,他心中却只有满满的不愿、不甘。
“我想……”
正在此时,天上忽然风云变幻。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雪霁云开,灵力搅动出涡旋,而源头正是无名峰的方向。
无名峰仅剩的两人此刻正在屋里没羞没躁,白日宣淫。
颜方毓忍不住思索,那妖孽又怎么勾缠他师尊了?竟惹出这种动静。
“师叔推演出来了?”老糊涂手搭凉棚朝那边山峰张望。
困住他的术法不知何时已散去了,颜方毓捏了捏扇骨,刚想答句“没有”,心头忽地一动。
老糊涂:“咦?灵气好像恢复正常了。”
就在他话落的瞬间,颜方毓袖中灵璧突然疯了一样连续嗡动起来。
他的灵璧常年不设提醒,现下也只会为一个人有所动静。
颜方毓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它握在手里。
数条讯息接连涌入,颜方毓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一片金黄忽地跃入他脑海。
那是因果课教所门口的大桂树,颜方毓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离开时树冠还光秃秃的,此时已是满树沉甸甸的金色桂粒。
【图像】
【家门口的桂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瞧一瞧呀?】
颜方毓看着这飘摇的金桂,仿佛已经能闻到甜香萦绕在鼻尖。
而树下站着的,正是等他归来的人。
不知不觉间,颜方毓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我想到了。”颜方毓抬起眼眸,目光灼灼道。
“我想去找他。”
老糊涂一早就从这人捧灵璧时的表情看出了端倪。
他学着颜方毓之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哦哦……你与我不同,你没有相思苦楚,没有爱而不得,你们是两情相悦。”
“哕,恶心,真恶心!”他又狠狠灌了几口酒,“老头子最看不了现在的小子,腻腻歪歪!”
老糊涂晃着酒葫芦斜眼看向颜方毓,轻哼道。
“快去吧。”
第114章
容秋住回了因果课教所, 每天闲暇时便支着脑袋坐在窗边,数着窗外的掠过的飞鸟,等颜方毓回家。
这一等, 就等到了第二节因果课上课的日子。
有了第一节课的宣传, 今日的因果课教所内人满为患, 慕名而来的学生们将窗外的过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容秋悄悄溜出房间, 又随着人流进入殿内, 装作自己也是来上课的。
“咦?弟弟也选了因果课啊?上次怎么没见你?”天牝津说着就要贴过来。
“那时候兔球正在药庐躺着呢, 怎么来上课?”吱吱挤进两人中间,又把天牝津撞开, “去去!有你什么事儿?这种水课你不是都与你的那群‘好朋友’坐在一处吗?”
吱吱重重强调“好朋友”三个字。
但不知道是不是容秋听错了,总觉得她说“朋”这个字时口腔抡的有点圆,发音不太标准。
坐在天牝津身后的狐朋狗友们, 容秋曾在遥觑镜里都见过。
此时他们正头碰头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
“这就是‘那个半妖’吧?”
“听说好像是只兔妖?”
“肯定是!看这腿, 啧啧啧……看这腰,啧啧啧啧……”
张小宁没跟他们头碰头, 只是抱着手臂坐在一旁, 冷不丁插上一句:“听说兔子都很快。”
其余人静了一瞬,又继续讨论起来。
“快是快, 但他次数多啊!”
“这就那叫什么, 东边不亮西边亮!”
“而且快也没事啊,他瞧起来就像是下面那个……”
旁边友人拐了拐他:“哎哎, 快别说了,没瞧见咱们小宁吃醋了吗?”
“咱们小宁啊, 是唯爱天哥,可见不得这个!”
几个人顿时窃笑起来。
张小宁抓起手边的东西丢过去:“显得你们能了是吧!晚上都不许过来!”
“别别!我们哪敢啊!”
他们嬉笑着围了上去, 给张小宁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
那几人坐得不近,说话声音也很小,但架不住容秋五感灵敏,全都听见了。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
“他们是在说我吗?”容秋疑惑地问,“是什么意思?”
吱吱连忙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小朋友不能听这种淫|词浪|语!”
“咦,等等,你已经有对象了啊?那没事了。”她把手又放开。
天牝津仿佛没听见狐朋狗友们的话,一门心思探向容秋:“问我,问我!我同弟弟讲呀!”
吱吱:“你还是同他们讲吧,没瞧见有人连醋坛子都打翻了吗?”
天牝津依旧笑嘻嘻道:“我与他们也都只是你情我愿的好朋友关系呀。”
“天哥!”那边张小宁忽然喊道。
天牝津回过头,对上张小宁隐隐泛红的眼睛。
愤怒与委屈将小鸭子本就漂亮的面孔染上一抹霞色。
“城里新开了一家酒馆,我们今晚要去玩玩,天哥,你来不来?”张小宁咬着嘴唇说,“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们。”
“我不去!也别叫我们兔球去!”岁崇山自信地一扬脑袋,“我俩可是有家室的人,好男人不包二奶!”
容秋好奇搭腔:“‘包二奶’,是什么意思?”
“就是找第二个老婆,”岁崇山解释,“他们人族把生他们的亲族叫娘,管娘的娘叫奶,可奶娘就有可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奇怪吧?所以二奶就是二老婆,别问为什么,记住就是了。”
他撇头小声对容秋补充:“我豹兄弟是这么给我说的。”
容秋肃然起敬:“人族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其实当年薛羽主要是调笑重明鸟热爱裸奔的陋习,恰巧双关一下糊弄他,谁知道被岁崇山拿来教书育人。
算了,左右意思也不差。
当然,修仙界依旧有人未被薛羽“爱他就叫他老婆”的思想荼毒污染。
张小宁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你俩!你竟然是上面那个?!”
张小宁一双杏眼瞪得溜圆,震惊之余,连负面情绪都消散不少。
他忍不住看了看容秋,又看了看天牝津,表情多少有点复杂。
大家都是“好朋友”,谁也别嫌弃谁。
然可拆,但逆死,比起家外彩旗飘飘,他更无法接受“我的老公在外当0”!
什么“上面”,又什么“下面”?
容秋想起之前岁崇山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彼时他以为是谁枕着谁就是谁在上面,但此时此刻终于隐隐觉察出异样来。
容秋不动声色:“嗯?怎么了吗?”
之前与岁崇山讨论上下时有隔音结界,因此天牝津也是第一次听见容秋如此说。
一时之间他也震惊了:“什么?!江潜鳞竟然——?!”
这浓眉大眼的竟然!
“我大哥的尊姓大名也是你配叫的吗?”
众人还没来得及问这里为什么会有江潜鳞,便被忽然出现的江游打断了。
“你怎么在这儿?”吱吱叉着腰问,“你没有选因果课吧!没看那些旁听的人都在廊外站着,你怎么好意思进来?”
江游又是一套熟练的嘴硬三连“因果课是你家开的?”“我凭什么不能进来?”“我偏要进来!”。
“对啊对啊!”
“我们凭什么不能进来?”
身后小弟们也蛮横地连声附和。
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搬了把太师椅进来,簇拥着江游坐了上去。
“哈!”
岁崇山兴奋地大笑了一声,疯狂抖动膝盖撞着容秋的,暗示他:快快快!我最喜欢的打脸环节来了!
快用实力告诉他们这因果课就是你家开的!
容秋垂下眼睛:“唔。”
江游皮一紧,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又要拿“师父”的把柄要挟他了吗?
他俩现在可已经翻脸了,就算容秋现在说出来,也没、没多大威胁!
“啊,找到了。”容秋忽然抬头,“在院规附录的小字说明里。”
他念道:“‘原则上来讲,未选课的学子也可以旁听课程,具体规则以各任课老师为准。但若对选课学子有所打扰,严重者可叫巡卫队介入。”
容秋无辜地看着他,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也不想闹到巡卫队来吧?
有跟班严谨地去核对了一下院规,小声在江游耳边说:“二少爷,他没骗你,院规里确实这么写的……”
“不然咱们还是避避?”
“对啊二少爷,巡卫队里大部分都是……那就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油盐不进的……”
江游“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行,你给我等着!”
少爷起驾,众跟班抬着龙椅灰溜溜跟上,中途还不忘放几句狠话。
“没错!别得意!”
“记住你了兔球!回头要你好看!”
众兽修:“?”
江游:“???”
有可能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江游和吱吱异口同声道:“你叫谁兔球?!”
吱吱暴怒:“兔球也是你能叫的吗?!”
江游也怒,老子都没这么叫过!
见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新来的小跟班瑟瑟缩缩地说:“啊?他不是叫这名字吗?”
刚刚他们跟着江游听了半天墙根,可是清清楚楚地听着这群兽修一口一个“兔球”的啊。
都是些未开化的野兽,起些贱名不是很正常吗?
“叫个屁!!!”江游飞起一脚将人踹了出去,“快滚!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一群人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
等人全走出大门,殿内有一瞬的安静。
岁崇山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打破了因弄错了容秋的外号和名字而变得有些许尴尬的现场氛围。
“这小王八,跟班和本人都蠢得让人怜爱哈。”他说。
*
纵然学子们殷切期盼,然而事实是颜方毓并没有出现。
“听说颜师早就离开清明了,原来是真的。”
“说不定颜仙君本也就打算只上一节课,上次是撞大运啦!”
“唉!白来一趟,我课业还没做完呢!”
下课的钟声一响,学子们流水般从因果课教所里走出来。
岁崇山早知道内情,拉着他们照常玩乐了一整节课,容秋嗑瓜子嗑得都有点上火。
江游也知道内情,跟身后的跟班一起直勾勾盯着容秋的动向。
颜方毓是因果课先生,虽然人还没回来,但这小兔崽子一定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动作!
容秋浑然不知自己身后跟着数双眼睛。
他装作正常下课,跟着人流一同往外走,打算寻一个僻静地方再偷偷绕回来。
走出院落大门,浓郁的桂花甜香扑面而来。
容秋习惯性朝那棵桂花树看去,冷不丁地,他看见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一身蓝色锦袍,额间的宝石映着头顶灿黄的桂影,闪出一种奇异的妙彩来。
路上人流往来如织,但好像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看到树下那个人。
容秋张大嘴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是真的吗?还是臆想中的幻影?
那道幻影眉眼弯弯地看着容秋,忽而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小狗似的晃了晃手,示意他过去。
容秋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呆愣愣地朝他那边走。
岁崇山还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却没发现说话的对象已然不在近旁。
众目睽睽之下,就好像没人发现那道树下幽影一样,也完全没有人看见他。
容秋走近那片桂香笼罩的阴影,走入一片玄妙的领域。
他在离颜方毓三尺远的地方站定,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仿佛在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颜方毓轻轻笑着:“怎么?几日不见反倒认生了?”
容秋翕合了一下嘴唇,终于开口:“……颜哥哥?”
颜方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唉,在我的设想里,久别重逢,反应也不该这么平淡吧?”
“呜呜呜嗷嗷嗷颜哥哥——!!!”
容秋撞进颜方毓怀里,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月光被他拥进怀里,幻影成真。
熟悉的清新浅香将容秋围拢起来,在摇曳的桂影中似也染上些许腻人的甜意。
容秋在他前襟里使劲蹭了蹭,从这个有血有肉的拥抱中,他终于找回了那种真实感。
颜方毓被他撞得晃了一下,站稳了。
他也抬起手臂,有些生涩地搭在容秋后背,安抚什么小动物一般轻轻拍了拍。
其实,这人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搭在容秋脊背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着。
“怎么回事!”
“那小兔崽子去哪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背后的大路上传来跟班们的叫嚣声。
“就是,兔球呢?”
兽修们也在举目四望。
岁崇山看了一圈,视线明明扫过了容秋的脸,却完全没有聚焦。
他似乎觉得有点奇怪,但这可是在颜方毓的地盘上,说不定是家属行的方便,他也没多想,招呼着吱吱:“算了,兔球估计自己玩去了,这么大人了也不会饿着自己,咱们先去吃饭吧。”
江游也知道这是在颜方毓的地盘上,那就更不能放过了。
他大吼着发号施令:“他肯定没跑远,找!给我找!”
容秋从颜方毓怀里伸出脑袋,看着他们睁眼瞎一样绕来绕去,好奇道:“咦,他们看不见我们吗?”
颜方毓语气莫名:“你想让他们看见吗?”
容秋正要说话,那边一个傻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似是要绕到树后看看有没有人。
眼见就要撞到他们身上,颜方毓揽住容秋的后腰,往自己身上轻轻一带。
两人险险避过了他,颜方毓的后背却也“砰”地一声撞在了树干上。
刹那间,满树金铃摇曳而落,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金急雨。
容秋窝在颜方毓怀里,后者如星般的眼眸静静看着他,里面映着漫天桂雨,和一个傻不愣登、如痴如醉的人。
容秋很喜欢对方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也很喜欢对方这样认真地看着他。
“确实很漂亮。”
容秋听见对面人轻轻地说。
“那这个,就当是你邀请我赏桂的回礼。”
甜腻香气忽地贴近。
一簇小小的桂花,飘飘悠悠落在容秋的唇上。
容秋不明所以地看向它,两只眼睛霎时盯成了斗鸡眼。
对面人笑了一声。
紧接着,另一种香味也袭上容秋的鼻尖。
容秋唇上微微一凉。隔着繁密的桂粒,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
两人同时下意识屏住呼吸。
只有微风吹过桂花簇,在他们鼻尖缭绕起一阵甜香。
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近到容秋能数清楚对方有几根睫毛,近到他的视线能在对方英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可此时容秋的脑袋却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乱糟糟的思绪一个叠着一个地跳了出来。
——老婆是想请他吃桂花?
还是像他当时饮茶一样,想尝一尝他口中花蜜的味道呢?
又或者——又或者,就像老婆当初给自己讲的,人类之间真正的,有色色意思的“贴贴嘴唇”?
片刻,颜方毓微抬起头,离开了容秋的唇瓣。
小兔子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容秋看见后者半垂着的眼帘,如蝶翅般轻颤的睫毛梢,看见他双颊上浮起淡淡的霞色,看见他被桂影染成浅金的额发,在方才的贴近间被弄得有些凌乱。
颜方毓视线飘忽了数下,后才抬起眼拧眉轻斥道:“不许看我,闭上眼睛。”
说罢,他干脆抬手盖在了容秋脸上。
容秋眼前一暗。
几乎是同时,对方的唇瓣又贴了上来。
柔软的双唇微分,粒粒桂瓣在两人贴近的唇间滚动,倏而被对方的舌尖轻抵,推入容秋唇缝。
容秋下意识张口衔住送来的桂花,舌尖相迎,尝到花蕊上湿润的蜜意。
颜方毓扣住他的手臂蓦地收紧。
力道大得惊人,简直要把容秋箍痛了。
就在这仿佛骨与血都要相互交融的亲近中,容秋感觉到隔在两人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消失了。
他终于穿过了镜花水月的倒影,得到了颜方毓的爱。
脑袋浑浑噩噩间,他忍不住想,现在的老婆一定愿意给他生兔崽了。
但很快,这个想法又像是一片被水流带走的落叶,转眼间就不知被卷去了哪里。
什么假孕、什么生崽都被容秋忘得一干二净。
他只沉溺于这个怀抱和唇舌里。
远处,江游他们闹哄哄的声音仿佛已经离他远去,容秋听见心脏咚咚泵这血流淌过自己全身,在他耳边发出炸雷一般的巨大轰鸣。
小小的桂簇滚落在两人的舌尖与唇畔,慢慢变得濡湿且软腻。
又不知被谁咬在齿间、拆吞入腹。
良久,颜方毓抬起头。
怀中的容秋被他亲得五迷三道,像只乖巧的家养小兔子一样窝在他胸前,双手抠着他前襟,跃跃欲试又难掩羞涩地小声问:“这个,就是那种人族的贴贴吗?”
不等颜方毓回答,他又双眼亮晶晶地要求道:“好喜欢!还要还要!”
颜方毓的心倏地一跳。
他目光落向乖乖闭上双眼等他亲吻的小兔子,确定方才那刻,他已升不起任何拒绝的念头。
原来两日夜不够,半月也不够。
容秋就是燃在他心头的火,一点火星子都能掀起燎原之势。
前踏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了,颜方毓站在悬崖边,做最后的自我问询。
……是骗我的吗?
就连这些欣喜与向往,轻颤与沉迷,也都是骗我的吗?
颜方毓合上眼睛,认命般再度垂首向他靠近。
罢了。
就算是假的也好。
就算只有片刻的欢喜,至少这片刻的欢喜是真实的。
这一瞬间,颜方毓坠落于甜香的桂影里,宁愿做个不知明日的普通人。
庸庸碌碌、快快活活。
第115章
容秋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跟老婆在家门口的大桂树下亲亲, 但亲着亲着,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床上。
窗棂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山林间响起悠远的虫鸣。
他趴在颜方毓胸口上, 像个什么好奇的小动物, 时而蹭蹭这人的侧颈, 时而舔舔这人的嘴唇。
而后者只是有些懒洋洋地仰在软枕上, 半阖着眼睛任他施为。
原来这就是老婆尝起来的味道, 好香好软。
虽然抱起来就像当初那只人偶一样乖乖的, 但没有被子味儿,舔多了也不会变蓝。
容秋特别喜欢。
啊……回想起来, 容秋好像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做这种腻腻歪歪的小动作了。
他拥着老婆,老婆拥着他,那感觉就仿佛窝在暖烘烘的兔子洞里, 又仿佛重新变回娘亲掌中拢着的兔宝宝,令容秋觉得非常安全。
容秋埋在颜方毓颈窝里, 一边呼噜呼噜蹭他,一边像小兔子嘬草一样, 小口小口轻咬着他颈上的软肉, 发出一阵阵小动物穿林过草般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唔。”
颜方毓说话时喉结滚动,恰巧在容秋的齿列间嗑了一下, 未竟的话语变成一声轻哼。
容秋还没来得及反应, 忽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颜方毓扣住了他的腰,猛然将他掀倒在榻上。
两人从一上一下变成面对面侧躺, 容秋枕着颜方毓的手臂,像个好安睡的抱枕一样被那人紧紧搂在怀里。
“你都亲了一下午了, 还没亲累吗……?”
颜方毓在他耳边低低地问。
如果不是他仙体仙身,俨然要被小兔子给啃秃噜皮了。
容秋被他掀得懵了一瞬, 听见这句话下意识辩驳。
“明明只有小半个下午……”容秋小声嘟囔,又摸了摸颜方毓的头发,很贴心地问道,“哥哥你很累吗?”
“嗯……”
颜方毓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喉音,尾音听起来有点软。
颜方毓其实真的有点累。
他不休不停地飞回清明,硬是把三天的路程时间缩短了一半。
但这件事说出来好像有点丢人,小兔子不知道,他也永远不会让小兔子知道。
颜方毓又紧了紧怀中的人,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睡会儿……”
咦咦咦?!
容秋一下子僵住了。
从来都是小兔子被人抱着、窝人怀里,抱老婆的大腿,躲老婆身后。
可颜方毓靠向他颈根的一瞬间,容秋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长大了。
他是老婆手心里捧着的小兔子宝宝,却好像也可以高大起来……稍微被老婆依靠一下子这样。
原来这就是长大的感觉。
原来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瞬间长大的小兔子还有些懵懂,所以……所以他们现在就要一起睡觉了吗?
睡醒之后,老婆会不会就能怀上他的兔崽?
容秋想起白日听的“上面”“下面”,隐隐觉得这似乎也和生兔崽有关系。
枕在“上面”或许不够,难道要全身趴在“上面”才行?
……算了,老婆太累了呀,还是明天再说吧!
这些属于心机小兔的小动作颜方毓全然不知。
他呼吸绵长平稳,俨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苦苦建设了数月的心理防线,就在几个亲吻和拥抱中土崩瓦解,碎得连渣都不剩。
嗯。
抵抗外界诱惑可能十分困难,但开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呢……
*
一夜好眠。
平生第一次,容秋醒来的时候,颜方毓没有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而是还在他身旁睡得正香。
他们还维持着昨晚入睡前的姿势,颜方毓侧身揽着他,脑袋微微垂向容秋的方向。
两人依旧紧紧相拥,长长的睫毛几乎能碰到容秋的额发。
很好,练习卓有成效,他昨晚没把老婆踢下床!
容秋在心里骄傲地夸了夸自己。
吃饭、睡觉、玩耍,对于小兔子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昨晚沉醉温柔乡,两人都没想起要吃饭,但直到早上起来容秋竟也没觉得饿,反而全身都暖烘烘、饱涨涨的。
一道道暖流在经脉中流淌,让他觉得十分舒适,也与之前和老婆一起睡的感觉十分不同。
果然只有这样心意相通的睡过,才算是“睡过”了吧!
那、那老婆怀上他的兔崽了吗?
容秋偷偷勾住颜方毓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脉门。
……啊,果然,老婆脉象平稳,且并没有怀。
容秋有些失望,但转念又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刚刚怀上,所以显不出来呢?
人族孕一次很是麻烦,不能像小兔假孕一样,刚孕不久就摸出喜脉来。
更何况……更何况老婆昨日刚赶路回来,那么累,自己怎么好意思让他这么快就辛苦有孕呢?
容秋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
嗯,还是来日方长吧!
容秋想罢,便安安心心窝在颜方毓怀里,就着早起金灿灿的晨光,将他浓密的睫毛连数了两遍。
然而眼见太阳都暖了起来,都要超过小兔子一日四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了,这人竟还没有醒的意思。
容秋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慌乱来。
难道和老婆睡一次能生兔崽的觉,竟会让他这么累吗?
还是说下午的亲亲有问题?
毕竟——容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毕竟他昨天真的缠着老婆亲了挺久的。
小兔子苦恼了一阵,只好小心翼翼地掏出灵璧。
他本来是想请教一下岁崇山,但重明鸟天赋神通本就厉害,或能发现他假孕的真相。
容秋以后要多多注意着点,不能再跟他和天牝津说这些方面的事情了。
清明的兽修们有个专门的灵璧群,容秋干脆隐匿了自己的身份,又模糊了一些事实,询问自己的其他同胞。
容秋:【前辈们,我和一个人族亲亲了,还一起睡觉,结果第二天早上他累得醒不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呜呜呜】
还是一大清早的,已经有兽修迅速赶在了看热闹的第一线。
【这不就是把那人族采补了嘛,你这小妖怎么愣愣的,人形都化了还不知道采补啊?】
【年岁不大吧,唉,也不能怪他,毕竟现在大家都不怎么采补人族了。】
【那小妖下次要注意嗷!书院里可不样采补同学!】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一不小心把老婆采补了!
妖修吸人族精气采补修炼本就屡见不鲜,就连话本子上也不少写什么文弱书生和狐狸精的故事。
只不过当代文明社会,大家提倡众生平等,人族不歧视其他异修,行于大陆的妖修们便也不好意思再采补人族了。
容秋爹娘走得早,还没教他怎么控制采补法门。
而且就像现代社会学校不会教那什么技巧,大学期间不准早恋,但毕业就要生娃,性知识全靠自己悟一样,清明的学堂也不会涉及妖修的采补。
容秋欲哭无泪。
怎么办啊?老婆还要给他生兔崽呢,不能被他采补光了哇!
【这怎么能叫采补呢?高修为帮助低修为,这只是大自然中最常见的一种现象,我呼吁大家都不要有采补羞——啊不,是灵力流动守恒羞耻!】
这时,一个同样匿名但字体花里胡哨的讯息跳了出来。
【从物理的角度来看,灵力静止在身体相接的连通器中,灵力水平总会保持在同一高度上。】
【从生物的角度来看,灵力的浓度是相对的,扩散总会从高浓度向低浓度进行,因此灵力会从高浓度的一方自动流向低浓度的一方。】
【从化学的角度来看……】
“瞧什么呢。”
颜方毓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把沉迷灵璧的容秋吓了一跳。
容秋握灵璧的动作挺隐蔽,因此颜方毓只看到他扬着一张小脸,正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瞧。
容秋可不想让老婆知道自己问别人这个,福至心灵道:“哥哥左边眼睫毛有205根,右边眼睫毛有194根!眉毛——眉毛我还没来得及数!”
颜方毓果然相信了:“只数了眼睫毛?”
他侧躺在枕头上,压在下面那只眼睛眼梢被挤得微微挑起,像只满腹坏水的狐狸。
狐狸笑眯眯地摇着大尾巴:“我睡着了,周身灵力也向来不会防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却只数了眼睫毛?”
……对哦!
容秋恍然大悟。
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只数了数老婆有几根眼睫毛呢?!
他才刚懊恼了一会儿,忽地想起前辈们的话,一下子又眼泪汪汪的了。
“呜……我以后,以后再也不能亲你了……”
颜方毓诧异地一愣:“……嗯?”
一时之间那些聊做消遣的话本子里的片段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
什么色衰而爱迟,什么我的身体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吗,什么像两块形状不对的榫卯,穿插不起——等等等等,他们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啊!
容秋低头抠着颜方毓衣襟的绣纹,委委屈屈地说:“我把颜哥哥采补了呜呜呜……”
哦,原来只是采补。
颜方毓松了一口气。
就说还是少看点话本……嗯???
颜方毓:“采补?”
他好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胸前的容秋:“凭你一只小兔子,还想采补——”
颜方毓的声音嘎地一下停了。
凭他的境界,自然能看出容秋经脉中确实有他灵流的痕迹。
虽然只有那么一丝丝,但没法反驳,确实,确凿,是他的灵力没错。
颜方毓:“……”
容秋:“qvq”
颜方毓:“…………”
颜方毓弄不明白。
但关于这只小兔子,弄不明白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事情都发展成这样了,这点小问题还重要吗?
重要吗???
他回瞪着容秋望过来的忧愁目光,破罐子破摔道:“凭你一只小兔子,还能采我多少?”
容秋:“我……”
颜方毓忽然一个翻身将容秋压在榻上。
墨锻一般的长发从他肩头垂落下来,搭在容秋颊边,发间清浅的香气倏地变得强势且浓烈。
颜方毓伏身而下,一只手屈肘撑在容秋耳边,另一只手抚在他小腹上,鼻尖抵着他的鼻尖,语气危险道:“当初我不过随手施了些灵力,你便怀上了我的孩子,如果现在我认真向这里输一点,会怎么样?”
容秋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我……”
颜方毓继续逼近他,鼻尖错开,说话间唇锋几乎擦着容秋的唇锋:“会不会怀上好几个?”
“我听说兔子都是很能生的,”他耳语道,“你呢?你能为我生几个?”
这混不吝的话对于他们兽修来说不过是食色性也,普普通通,可容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听得耳根发热。
但小兔子向来不会为难自己,他把这归功于老婆美得惊天动地的脸,和轻声低语时勾人的声音。
所以他这么为老婆神魂颠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呀。
容秋有点蠢蠢欲动地想要抬首迎上去,却又犹豫着退缩:“采、采补——”
“给你采。”
颜方毓低头压上他的唇瓣。
容秋一下子什么都忘了,配合着对方张开双唇。
迷迷糊糊间他想,灵璧上那个前辈说的好像是真的。
他们身体相接……灵力……从颜方毓口中向他渡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方毓微微抬首,与容秋分开。
“今天不是休沐。”他意味莫名的开口。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容秋还是鬼使神差般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初的时候,我把一些不喜欢的课退掉了。”
颜方毓眼睫垂了垂,没有说话。
“我没有退今天的课。”容秋说。
远处忽然传来悠扬的钟响。
山林间的鸟雀们听多了每日几遍的上课钟声,连根羽毛都没抖一下。
容秋:“但我觉得我更想在这里,和唔……”
他未竟的话语,淹没在两人再度相贴的唇舌间……
第116章
未竟之语淹没在两人唇齿间……
唇齿间……
“哕!……”
容秋猛地把身上人蹬开, 往旁边一滚,伏在床沿边一阵干呕。
好在两顿饭没吃,他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
这场景有点太尴尬了, 小兔子就算再不通人事, 也知道跟心上人亲昵时忽然这样是个多么糟糕的反应。
容秋一边干呕一边尽力扭头给颜方毓解释:“不、哕……不是因为颜哥哥呕——!”
颜方毓这回没被他蹬飞出去, 懵了一下后便坐过来轻轻帮容秋拍背。
“我知道。”他表情颇有点无奈地说, “三个半月……大概是你的孕时反应。”
容秋惊得连呕都不呕了:“……啊?”
颜方毓又生气又好笑, 但想到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小兔崽子身上, 一时间又很是头疼。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算了,能不能生下来还两说;
毕竟是为自己怀崽……也不一定真的怀了, 难说是不是某种他所不知的兽修小把戏;
毕竟是为自己受这样的难受——嗯,这样条理就顺了——自己合该也多上心一些。
颜方毓假惺惺地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待问明容秋确实是头次出现这种情况, 便带人去了药庐。
甄凡看见颜方毓是愣了一下。
随后满脸惋惜地咬牙切齿道:“你回来了。”
这话能扩展成两个意思。
“你还知道回来!”的愤怒,以及“你怎么就回来了!”的遗憾。
颜方毓挑了挑眉毛, 似乎觉得这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挺有意思。
容秋丝毫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蔫唧唧地叫了一声。
“甄师兄……”
甄凡此时才注意到他身后脸色苍白的容秋, 焦急道:“小秋这是怎么了?!”
颜方毓:……你问他的时候瞪着我干什么。
容秋乖乖把手伸过去让他把脉:“好像是、呕……有点孕吐……”
“确实有些妊娠反应, 但没什么大碍,你和宝宝的身体都很健康。”甄凡摸完脉, 稍稍松了一口气, “每人出现反应的时期有早有晚,你此时有也算正常。”
“之前教给你的注意事项还记得吗?”甄凡问。
容秋:“啊……”
甄凡霎时瞪起眼睛, 眼见下一瞬就要破口大骂。
容秋:“……啊记得记得!”
这倒真不是随口糊弄他。
为了以后照顾孕崽的老婆,当时甄凡讲的时候容秋还好好记了笔记呢!
只是容秋自己并非真的有孕, 因此一时之间没想起过要上心罢了。
甄凡满脸狐疑,正要开口考考他, 却听一旁的颜方毓冷不丁道:“再同我说一遍吧。”
容秋以为他不信自己,嚷嚷道:“我记得!我真的记得!”
“没说你不记得,”颜方毓笑了,“只是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所以想听一听。”
甄凡面色稍霁。
他好像一个丈母娘,对自己女婿稍微满意了一丁点儿。
谁知容秋却不太满意地嘟嘟囔囔:“你可以不知道的……”
之前也说过,他们傍上人类的兔妖,家庭责任一向分工明确。
人主外,兔主内。
老婆要负责庇护兔妖、还要给兔妖生小兔崽,那么照顾家庭的事情一向是由兔妖负责的。
容秋自觉能将有孕的老婆照顾得妥妥帖帖,颜方毓需要操心哪怕一件事儿,那就是自己身为夫君的不负责。
他这么问就是不相信自己。
但是甄凡既对容秋了解不深,又不懂兔妖的家庭构造,哪里知道他曲里拐弯的脑回路?
便又以为是容秋被爱情冲昏头脑,自甘堕落了!
颜方毓在丈母娘那里刚加的几点好感度又噌噌掉了回去。
甄凡眼里喷着火,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行!你必须得知道!”
颜方毓:……这句话你倒是看着我说啊!
容秋身体无事,孕吐也不太严重,因此甄凡并没有开药,只又将孕期禁忌给他们说了一遍,又盯着人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这才放两人回家。
出门前,甄凡面无表情地叫住了颜方毓。
“小秋现在胎位稳定,不影响行房事。”他顿了顿,补充道,“两种都可以。”
颜方毓一愣:“我……”
甄凡:“等等!”
他扭头看向容秋:“口口、口口、口口,小秋听得见都是什么吗?”
容秋一脸茫然:“……啊?”
“哦,小秋还小,那常人行房事的方式就算了,”甄凡把头扭了回来,淡定地继续叮嘱颜方毓,“但颜仙君可以以你的灵气探入他丹田中,帮忙梳理孕胎。”
一旁的颜方毓早被他直白、粗俗、露骨的用词臊得脸颊通红:“我才没有——”
“你必须得有!”
甄凡大喝一声打断他。
“夫妻感情融洽才能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阴阳交融万物枯荣本是自然之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甄凡逼视着他,“不会吧不会吧,颜仙君龙章凤姿,不会到现在还是个口口吧?”
还在状况外的容秋茫然插话:“啊?颜哥哥是什么?这个小兔也不能听吗?”
然而两人都没工夫给他解释。
颜方毓冷笑一声:“我是什么都不耽误小兔子腹中孕着我的骨肉。但甄先生如此驾轻就熟,想必该有不少儿女绕膝了吧?怎的家里这样冷清呢?”
甄凡顿时张口结舌,震惊地看着他。
仿佛没想到这人仙风道骨的,竟会说出这么戳人心窝子的话!
龙章凤姿仙风道骨但非常幼稚颜仙君跟人吵赢了架,心里终于舒服了,拉着容秋施施然飘出了药庐大门。
*
回到因果课教所,刚一进屋门,容秋就兴致勃勃地拉着颜方毓。
“咱们来‘行房事’吧!”
颜方毓差点被地上的砖缝绊一个跟头,没好气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要?!”
“不知道。”容秋理直气壮地说,“那颜哥哥告诉我呀,对于除我以外的常人来说,行房事到底是什么?”
“是——”
颜方毓刚吐出一个音就猛然闭了嘴。
好险,他差点就被一只诡计多端的小兔子给套路了!
这小东西定是知道正经发问自己可能不会告诉他,这才了激将法。
不不,这似乎也不能叫做激将法……
口口口和行房事接二连三地来,让颜方毓整个人都凌乱了。
他脑袋疼得要爆炸,仿佛有一万只小兔子在里面高歌狂舞,喧闹不休。
颜方毓自诩并不是什么守旧的人,但跟光天化日白日宣淫的师弟一比,跟公然求欢的小兔妖一比,他算个什么?
他简直就是封建王朝的残党余孽!
颜方毓揉着抽痛的额角,认输:“这个咱们押后再议……”
容秋乖乖点头:“哦。”
颜方毓诧异地看向他:这就完了?竟然没磨人?
容秋也在偷偷瞧他,但表情十分坦然:完了。没问题啊,来日方长嘛。
嘿嘿。
颜方毓:“……”
又来了,这个让人感觉不妙的表情。
在对方开口质问之前,容秋赶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颜哥哥,”他问,“你回老家这么久,事情都办好了吗?”
颜方毓果然不再纠缠小兔子有什么邪恶心思,摇摇头:“没有。”
迎着小兔子清澈又疑惑的目光,颜方毓的神情少见地有些许尴尬。
他们师门上下统共就四个半人,其中两个半都是恋爱脑,这下连颜方毓也加入其中,变成了三个半恋爱脑,唯剩大师兄一棵独苗。
但大师兄不擅长推演天机命数,三人谁都没提起要叫他回来帮忙。
算了那么久没有结果,颜方毓怀疑他师尊也早就不耐烦了,说不定等他一走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但颜方毓转念又想,师尊他老人家要想撂挑子不干还需要等他走了吗……?直接甩手就完事了啊。
还是说他师尊虽然沾惹上了他师弟的无耻厚脸皮,但多少还是顾念他们之间几百年的师徒情谊的,所以就等着他自己开口?
颜方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表情还有点诡异。
容秋见状忧愁地说:“啊?竟然这么难吗?”
“嗯……倒也不是一无所获,”颜方毓勉力给自家师门找补,“之前算到地点应在清明,这次回山算出了时间,应是今年十二月。”
“十二月?”
竟然真的这么巧?
容秋一下子想到了先前江游的叫嚣:“会不会是阵营战?”
颜方毓:“阵营战?”
容秋赶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颜方毓说了一遍。
颜方毓听罢摸着扇骨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忽地笑了一下。
“应是这样了。”颜方毓看向容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此事症结果然在你。”
容秋懵了:“啊?什么我?”
“举个例子吧。”颜方毓说。
“就好比说,每个话本子里都有一位主人公。”
颜方毓伸出右手食指,一团轻盈的灵力从他指尖飘荡出来,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小人儿的形状。
“主人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有用处,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能对故事里的世界有所影响。”
灵团小人在颜方毓的操纵下翻转腾挪,做出各种动作。
“这种人,就是传说中‘天命在我’的命格。”
容秋很快反应过来:“颜哥哥的意思是,我也是这种‘天命在我’?”
颜方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往下讲道:“但那只是从主人公的视角来看。我之前不是还教过你别的?”
容秋想了想:“从……天道的视角?”
颜方毓点点头。
“天道,从一开始就不会只注意到某个人。”他顿了顿,看了容秋一眼,“或某个妖。”
“世间生灵对于祂来说实在太过渺小了,你会注意到空气中的一片尘埃吗?”
“祂只会注意到很庞大、很长久的东西。”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祂只是看到了一场滔天的大洪水。如果让其冲刷下来,会使万万生灵死于非命,但祂没办法直接阻止这场浩劫。”
“于是祂找出了一个主人公。”
颜方毓操纵灵团小人做出走路的动作。
“一路上主人公遇到了很多困难,也结识了很多朋友。”
颜方毓伸出另一根食指,用灵力凝出被小人劈开的石头、与小人交谈的朋友、被小人打败的敌人……
“困难磨砺了他,朋友帮助了他……”
“最终他变得非常厉害,来到了大洪水前。”
左手的灵力凝成奔流怒涛的洪水。
灵团小人高高飞了起来,劈波斩浪,英勇地逼退了它。
“挽救了这万万生灵的性命。”
颜方毓勾动着指尖,无数个豆粒大小的灵团小人做出欢呼的动作。
而天上的主人公飘落下来,落入破碎的浪花里,与洪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秋听懂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好像没办法像这个人这么厉害。”
“你不需要十分厉害。”
洪水和主人公都不见了,颜方毓随手勾出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在半空中跑跳打滚,栩栩如生。
“天衍四九……”颜方毓淡淡说道,“天欲取之,必先予之。到时会用到的一切,祂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你只是祂完成某个目的的一个工具。”颜方毓的语气有些凉薄。
“你的亲人、朋友、遇到的每一个路人,甚至吃过的每一粒米饭,可能都在天道的安排之下。”
容秋:“哦……”
也许是觉得这反应有些太平淡了,颜方毓问他:“你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吗?”
容秋小心翼翼地说:“是要有……什么看法?”
“有许多人不能接受,自己其实只是天道的一只提线木偶。”颜方毓耐心地解释道,“他们想过由自己选择的人生。”
容秋:“嗯……”
其实他并没有颜方毓说的这种感觉。
如果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干自己想干的事情,这些统统都是天道安排的话,那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意见呀?
况且——
“天道祂老人家也太好了吧!”容秋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说,“还给我安排漂亮老婆!”
第117章
霎时间, 颜方毓营造的悲怆气氛荡然无存。
小兔子胸无大志的程度之甚,一下子把他气给乐了。
颜方毓狠狠戳着容秋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小脑袋瓜里一天天的就只想着, 这、档、子、事吗!”
容秋被他戳得一仰一仰的, 委委屈屈地小声说:“可是老婆很重要嘛……”
江湖那么险恶, 兔兔又那么柔弱, 不找个老婆抱大腿怎么能行呢?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容秋看见颜方毓的神情变了。
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嫌弃与无奈刹那间消隐无踪, 漆黑的眼睛里忽地涌上一道凉冰冰的怒火。
“上个故事里,主人公是我的师弟。”
颜方毓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无需明说, 容秋却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明白了他说的“上个故事”是什么。
那是始自千年前的清世行动,亦或是更早时的一个局。
用许多生灵的性命,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使得一族兴旺,生灵体质进化, 使得世间清浊平衡,万事万物生生不息。
而那些千年前陨落的大能、千年间困于地底的魔族、千年后被揭露的幕后凶手……
在祂的故事里只如浪头上溅起的白色水花, 只翻腾一下就被时间淹没。
最后, 主人公来到大洪水前。
“地底蕴藏了千年的清浊二气,若草草爆发, 方圆百里都将生灵涂炭。”颜方毓说道, “因此,他以身躯作容器, 解化二气缓散入世间,免除危机。”
而天上的主人公飘落下来, 落入破碎的浪花里,与洪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方毓说:“……他生来的意义, 就是要为此而死的!”
他死死盯着容秋,似乎想从后者脸上读出畏惧与退缩。
但容秋看起来比他还要安然。
“大家生下来就总是要死的呀。”容秋用一种轻快地语气说。
“我见过一种虫子,早上从蜕里出来,晚上就死掉了。还有一些没有化形,所以也没有人类老婆可讨的兔子,被狐狸吃掉、被狼吃掉、被老虎吃掉……”他掰着手指头数完,抬起头认真看向颜方毓,“它们从生到死,好像比当主人公还要潦草呢。”
颜方毓眼中还燃着方才那种冷冷的怒火,人却勾着唇角笑了起来:“你是想说那种‘世上比我悲惨的人多了,我应该知足’一类的自我安慰吗?”
容秋想了想:“好像,是有一些这样的意思吧?”
颜方毓耐心地问:“那另外一些呢?”
“嗯……”容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它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呀。”
“颜哥哥之前说的,那些想有自己选择的人,他们可以选择不变强、不交朋友、不去找大洪水。可是虫子没办法呀?虫子没办法阻止自己死去,兔子也没办法阻止自己被吃掉。”
“我的同类们都是很弱小的,在死掉之前,大家已经很努力地去活着了。”
容秋满目渴慕地仰望着颜方毓,探身贴在他胸膛前小声地说道:“我也是很弱小的呀哥哥,除了喜欢你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颜方毓心头震荡,眼瞳中的火焰像是被抽了底柴的炉火,怎么也燃不起来了。
“……说正事的时候不要撒娇。”
他语气中带着无奈,却并没有把投怀送抱的小兔子推开,而是伸手揽住了容秋的腰。
容秋在心里“呜呼”一声,舒服地将自己团成一只兔球,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我明明也在说正事……”容秋这回真的撒娇道,“喜欢哥哥,哥哥才会护着我呀。”
小兔子软乎乎地窝在他怀里,像寻求人类庇护的小流浪,极尽可爱可怜的姿态。
忽然间,颜方毓知道了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
不是“认命”的小兔子,而是生于他自己。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人遁其一……
当年身为主人公的薛羽,是挽救世间万万生灵的“一”。
而岑殊亦以霹雳手段,成为了挽救薛羽的“一”,使其逃离被洪水吞没的命运。
那么自己呢?
颜方毓自我诘问。
自己真的能有似师尊那样的天人之姿,担当得起天道留给容秋的这一线生机吗?
“我……”颜方毓的声音有些干涩,“若我护不住你呢……?”
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啊,却因在乎而开始胆怯。
颜方毓的手臂一下子收紧,把容秋箍得有点痛。
对兔妖来说,找老婆就是为了生兔崽、为了求庇护。
如果颜方毓护不住他,作为一个“老婆”,确实算是失职。
可自己是主人公呀……
容秋有点自豪地想着,要好好保护一个主人公,肯定要比保护一只普通的兔子要难很多吧。
换成另一个要求思考一下,也许就是自己非要让老婆给他一胎生四个,还必须两男两女,好事成双。
确实很困难啊,怎么能怪老婆呢?
陷入自己臆想中的小兔子“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大度地一挥手:“没关系,生雌生雄都一样的!”
一下子emo不下去了的颜方毓:“……?”
容秋:“只生一个也很厉害了!”
颜方毓:“???”
颜方毓把小兔子从自己怀里揭下来,摸了摸他的脑门。
也没起热啊……
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颜方毓有些忧愁地说:“孕时反应各有异同,听说变傻的也有一些。你从前就傻傻的,若还要再傻可怎么办啊?”
容秋怒了:“你以前果然嫌我傻!!!”
当时还说没有!
什么忧天的烦恼都飞去了九霄云外,颜方毓一下子被小兔子发火时娇憨的样子逗乐了。
“我说错了,”他连忙按住想从他怀里跳出去的小兔团,安抚地轻声哄道,“亲一下给你赔罪?”
容秋瞬间不挣扎了。
“……那要两下。”他哼哼着讨价还价。
结果亲了不知多少下。
容秋被亲得晕头转向,只觉得理智魂飞天外,就剩下一脑壳的水,在颜方毓的怀抱里晃晃悠悠。
从前两人相处模式还算五花八门。
颜方毓欺负人时会揪兔尾巴,咬兔耳朵,赔罪时也只是亲亲额头、分一条胳膊给容秋睡觉。
可当那堵阻在两人之间的无形之墙消失后,好像……好像就只剩下亲亲了。
其实他们本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分歧,并不需要那么严肃地吵来吵去,一定要你来我往地辩个清楚。
容秋不知道老婆到底在执拗些什么,或许当个人就要比做一只兔子要多忧思一些东西。
他思不出来,那就——还是亲一亲吧!
这些远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亲一亲就会烟消云散了!
于是颜方毓果然落入小兔子胡搅蛮缠的陷阱里。
容秋想着,比起老婆脑袋里的东西,果然还是对方的身体更容易教人理解。
亲亲很好,容秋很喜欢。
想来颜方毓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容秋能感觉得到掌骨下对方有力的心跳声,明明还隔着肋骨,却咚咚咚、咚咚咚,清晰得似在耳侧。
就仿佛他们的心与心也这样紧紧贴在一起……
容秋全身灵力鼓胀。
不知不觉中,从对方口中渡来的灵力又将他的经脉与丹田一股脑填满了。
恍恍惚惚间,他似是感觉肚皮有些发紧。
“等等——”
容秋软软抬起胳膊,十分艰难地抵住颜方毓压来的胸膛。
小兔子其实还在刚刚亲吻的美妙余韵中晕头转向,拒绝得全凭对危险的本能察觉。
颜方毓继续环抱着他,只将自己从怀里人口腔中退出来,拉出至多也就半个拳头的距离,齿尖却继续衔咬着容秋微微嘟起的上唇瓣,勉强摆出一副“我有在听”鳯的姿态。
细细密密的轻咬落在容秋的唇瓣上。
他其实并不觉得疼,只是被弄得有点奇特的痒,却弄不明白自己的脸为什么能这样红得厉害。
“采、采……”
容秋磕磕巴巴地开口,嘴唇翕动间仿佛更将自己往对方的齿列间送。
唇锋冷不丁碰到那人的舌尖,熟悉的温软触感令容秋倏地一下闭紧唇缝,不说话了。
颜方毓似是能感觉到面前人颊上蒸起的热意,半是顺从、半是大度地又退开一点,鼻尖蹭着容秋的鼻尖,像是想将他的声音也一并吞进口中般含混说道:“唔,不是说了……给你采吗。”
说话间,两人的唇峰蜻蜓点水般浅浅相碰了几下。
蜻蜓点乱了水面,也有涟漪两人心间漾开。
就仿佛是某种想要继续的讯号,于是颜方毓又捧着容秋的脸向他压下来,故意一下一下啄在他唇瓣上,发出恶作剧一样的“啾啾”声。
容秋:这让人……怎么能忍得住啊!!!
容秋立刻昏头了。
以前他果真搞错了,原来对方现在这样子才是睡过的老婆!
又粘人又爱撒娇,比容秋还像一只养在人家里的小兔子,沉溺于身体的触碰与交缠中,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分开。
……刚刚怎么回事来着?
算了,不重要呀。
“——唔!”
突然,容秋猛地推开颜方毓,惊异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好、好像在踢我!”
颜方毓有点发懵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弄明白容秋的意思。
容秋三下五除二地把衣袍扒开,露出自己的肚皮摸来摸去。
两人的视线一同落在容秋小腹上。
容秋的化形正是身体抽条的少年人年纪,露出的一截腰肢像剥了皮的树枝,看起来修长又柔韧。
并不是那种纤弱苍白的瘦。
小兔子拥有一双极为有力的腿,那就少不了腹部力量的带动。
奶白色的肚皮上凹陷着几道浅浅肌理线条,在两人的注视下,随着容秋呼吸的频率绷紧又舒张着。
颜方毓:“。”
不久前他还摸过容秋的肚子,真奇怪,当时小兔子的腹肌就有这么结实了吗?难道是因为隔着衣服,所以手感上摸起来有所差别?
这样看起来,能把自己蹬飞属实是正常的事。
明明腰那么细……
“啊,好像不踢了。”
容秋把手盖在小腹上等了一大会儿,之前那种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碰他的感觉却再没出现过。
他又摸了一会儿,狐疑地说:“但是我的肚子……是不是比从前鼓了一点?”
颜方毓猛然回神,不动声色地装作自己方才正在思考的样子,拧起眉头沉吟:“唔……”
容秋搞不懂对方怎么忽然就矜持了,干脆直接拉过颜方毓的手,放在自己刚刚摸过的位置。
指尖与肚皮接触的刹那,颜方毓的手指忽地痉挛般蜷缩了一下。
“哈哈!痒!好痒!”
容秋的肚子也跟着一凹,躲着他的手指,抬头嗔怪道:“干嘛忽然挠我呀!”
颜方毓没答话。
两人明明亲也亲过了,(字面意思的)睡也睡过了,但睡的部分总归是隔着一层衣料。
衣服之下的部分就跟“脖子以下不许描写”一样,对于颜方毓来说仿佛属于不存在的另一次元。
这人纵然表面上看起来不羁且风流,扇骨不知挑过多少美人的下巴,又贴过多少美人的脸颊,可骨子里其实异常龟毛,对待情之一字更是十分理想主义,容不得当中有半点杂质。
不然就凭小兔子投怀送抱的积极性,俩人不是逐渐往法制频道歪,就是得往海棠频道歪。
总而言之不应该一如此般,只在宝宝树乐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颜方毓按下脸上那点微妙的热意,勉强在容秋肚子上摸了一下。
小兔子的肚皮常年盖在皮毛下面,比颜方毓的手都要白,竟能对比出些许色差。
雪白的肤色多少显得会显得人脆弱堪折,可唯有伸手覆于其上的颜方毓,才能感受到自己掌心下躯体生机勃勃的爆发力。
心情就有点复杂。
颜方毓:“嗯……”
容秋期待地看着他:“是不是大了一点?”
颜方毓老实地说:“摸不出鳯来。”
容秋:“。”
刚刚送走不速之客的药庐,个把时辰的功夫都没有,又被不速之客登门了。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落下什么东西在这儿了吗?”
“什么,胎动?!这才三个来月,怎可能?”
甄凡撸起袖子就要给容秋诊脉。
触上他手腕的瞬间,甄凡的手指差点被经脉里蓬勃的灵气给弹开。
“你们刚才干什么了?!”
别说丹田,就连经脉中的灵力都要满得爆出来了!
这种能短时间内修为暴涨的方法就那么几种。
甄凡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的两人,表情十分复杂:“双修?”
说行房就行房,这也太谨遵医嘱了——可现在还是大白天啊!
恋爱对象是自家药田的甄凡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啊?双修是什么?”容秋目光纯洁又清澈,“我俩只是q——”
“只是我帮他梳理了一下丹田灵力。”颜方毓一把捂住了容秋的嘴。
甄凡拧眉盯着容秋:“他说的是真的?”
容秋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外人,最终还是有点勉强地点了个头。
“你说是就是吧。”
这掩饰的演技太过拙劣,甄凡都不忍心拆穿。
他扭头看了眼屋角的更漏,冷笑了一声:“呵。”
颜方毓:“……?”
甄凡把头扭回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把颜方毓打量了两遍,再次冷笑了一声:“呵!”
颜方毓:“???”
第二天,“颜方毓不行”的消息传遍了逍遥谷剑药双宗。
第118章
才(假)孕了三个来月, 容秋果然并没有胎动的迹象。
只是因为他孕在丹田,其内里灵力又太过饱涨,那点子异动就类似于它打了个饱嗝。
小兔子修为低微, 丹田量浅, 实在吃不下那么多。
最终甄凡只是叮嘱他们别再双——啊不, 是别再时常梳理灵力了, 之后就摆摆手让人赶紧滚蛋。
于是俩人急匆匆地来, 又灰溜溜地走, 只给甄凡留下一个“不行”的谈资。
但,容秋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肚子有那么一丢丢大了。
颜方毓目光落在小兔子怎么看都只有浅浅腹肌的小腹上, 十分委婉道:“……真的不是你吃胖了?”
容秋好委屈:“颜哥哥回老家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只吃草啊!”
他还是兔子的时候都还有小蘑菇吃的!
颜方毓装作没有听懂容秋语气中的控诉,张开手掌, 双手箍住他的腰胯比了比:“没关系,现在记住, 之后再有变化我就知道了。”
小兔子的腰肌肉紧实,更显得细且窄, 令颜方毓有种两只手就能圈起来的错觉。
“这么细的腰……竟能生出那么大一个孩子吗……?”
颜方毓瞧着他的腰腹微微出神。
“嗯啊, 兔崽都是很小的。”容秋心虚地敷衍他一句,顾左右而言他, “咱们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颜方毓抬头看了看他, 目光好像在问:咱们刚刚有说什么吗?
“啊对了,阵营战!”
容秋赶忙揪住这根救命稻草:“既然江泥鳅他们不怀好意, 不然去和院长说说,别在年底办阵营战了吧?”
借口虽是现找的, 但这提议却是真心的。
十二月是容秋给自己定的流产最后期限,这可是假孕的小兔子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容秋得流得合理、流得自然, 还要惹得老婆怜悯疼爱,再反客为主让老婆怀上,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那时他定然是很忙的,恐怕很难再有功夫兼顾阵营战。
不知是小兔子确实真情流露不像演的,还是爱情就会使人盲目,这么蹩脚的转移话题颜方毓竟然真的一点都没起疑。
“只凭这点并不能代表什么,能不能成事不一定,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颜方毓摇了摇头,说道,“更何况这只是个由头罢了,就算没有阵营战,也会有‘交流战’、‘友谊战’,如此好歹知晓闸刀要落在何处,也好有所准备,总比抓瞎强。”
修仙界虽然没有什么“第二只靴子落地”之类的寓言故事,但容秋显然也懂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
他不得不含泪认同颜方毓的说法,并暗地里大力推动自己的流产进程。
于是在今夜这个因为容秋丹田还太满,所以没有亲亲也没有抱抱的晚上——其实没有亲亲就算了,但容秋严重控诉为什么连抱抱都不许。
结果颜方毓非常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说出“只是抱抱?你忍得住不碰我吗?”这种薛羽听了都高低得给容秋放两挂鞭炮的话来。
容秋认真想了想……
他好像真的忍不住诶。
之前两人没有那么腻歪时还好,自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容秋就很喜欢窝在颜方毓怀里,然后窝着窝着就会忍不住被老婆近在咫尺的美□□惑,再回神时两人就亲在了一起。
在很多个瞬间,容秋差一点就要变回小兔子滚进颜方毓的怀里。
然而因为顾忌幻化形态可能会伤到腹中的“兔崽”,每每到最后关头又会被他自己急忙忍下。
容秋当了一百来年被爹娘捧在手心、抗在肩头的兔宝宝,比起人形,兽类原型才是让他更熟悉、更安心的状态。
小兔子无忧无虑、天真赤忱,一看就知道被养得很好。
但他并不是那种离不得家的幼崽,只是与每一个幸福长大的小孩一样,需要一个归处与寄托。
就像单机游戏里的状态恢复点一样,少侠累了、疼了,只需要将自己寄于那张神奇的小床上,选择“睡一整晚,状态完全恢复”,再起来时便又可以精神满满地去闯荡江湖了。
从前容秋的寄托是爹娘的掌心、是床边矮柜上那个柔软旧衣衫搭作的小巢、是森林里他自己打出的兔子洞。
但掌心已经拢不全他,小巢也已睡不下他,就连那座小时觉得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也被他轻易抛在背后。
容秋把新的标记点打在颜方毓怀里,这里就是他的新家。
——但是新家无情又冷酷,连一丝空子也没留给小兔子钻。
颜方毓甚至连床都不躺,又坐回堂下的太师椅里,俨然是个打算在那坐一晚上的架势。
容秋咬着被角嘤嘤假哭,对面颜方毓则语气凉滋滋地表示,他要是能早日炼化丹田中的饱涨灵力,便也早日能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又表示容秋若是实在勉强,那还可以试试当初那个可以让他在睡梦中修炼的法子。
容秋回想起当日被这人强硬欺负的场景,还是羞恼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没有老婆抱的小兔子愤愤然裹紧被子,转身拿屁股对着人家。
——然后偷偷从怀里摸出了灵璧。
这揣崽的破日子容秋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流!必须赶紧流了!
怎么流产容秋已经比较有眉目,无非是与甄凡的叮嘱反着来。
但怎么令老婆怀上,容秋不说一头雾水,也是只猜到表,不知其里。
他将灵力探入灵璧,点进上次那个匿名兽修聊天群。
此时群里比之前大早上的稍微热闹点,零星有几个兽修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容秋熟练地披上自己的小马甲,继续匿名发言。
【前辈们,请问要怎么让一个人族怀上我的崽呢?】
很快有新信息蹦了出来。
【咦?你不是已经和人族睡过了吗?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容秋:?!
对面的人怎么知道自己已经和老婆睡过了?!
【嘁,愣成这个样子,一看就是上次那个了连采补都不知道的小妖嘛!】
容秋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发言。
明明是匿名没错啊……
容秋:【这么明显吗?】
刚才聊天打屁的几个兽修同时跳了出来,纷纷表示:【对啊!】
容秋:【qaq】
好在好心的兽修同胞们并没有为难容秋,而是亲切地给与他指引。
【想让人族有孕还不简单?多睡几次嘛!】
容秋:【那一般都要睡几次才行?】
【哎呀谁还数这个,日日睡!夜夜睡!白天睡!晚上睡!总之睡就完事儿了!】
【等等,你这个小妖这么呆,之前说的“睡过了”,不会就是单纯地盖着大棉被一起躺在床上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前辈这么问,容秋还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原来自己之前真的睡错了吗……?
容秋:【可是我确实采补到了老婆的灵力,现在都还没完全炼化……】
【采补也有很多种啊!】
【根脚不一样,采补的神通也有所区别,有些确实不需要双修。】
【而且遇上那些精元虚浮、阳气不锁的,单单吸口气就能采补到了吧!】
兽修们七嘴八舌地给容秋科普。
容秋:……呜。
所以他之前其实根本没睡到老婆是吗?
怪不得对方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
容秋只好老老实实地求前辈们指点。
【就是把你的○○○进你人族的○○里,使劲○,大力○,○到最里面,○○○○,然后○进去……】
容秋看着满篇熟悉的空白框框,恍然想到可能是甄凡说的那个什么保护系统又启动了。
还没等他发愁,就见群聊最上方蹦出一条提示消息。
【建设和谐灵璧空间从你我做起,公共场合,请勿使用不文明用语哦^^】
被屏蔽的兽修大骂:【○的,老子都化形五百来年了,搞点○○怎么了!】
【建设和谐灵璧空间从你我做起,公共场合,请勿使用不文明用语哦^^】
容秋:。
容秋也怒了。
对啊!他都出生一百来年了,搞点○○怎么了!怎么了!
不说清楚他该怎么让老婆给他怀兔崽啊!
见此情景,各位围观看热闹的兽修们都嘻嘻哈哈地跳了出来,立志要把场面搞得更热闹——啊不,是一定要为同胞解决终身大事问题。
【不如去问问元师,他精通各族术法,双修之法定也能教你。】
【就这点小事还需要把他老人家叫出来啊?单单怀个孕,又不是什么高深术法,看点话本子不就什么都会了嘛!】
众兽修一听觉得合理,竟真的七嘴八舌推荐起来。
其中恰好有一本容秋正巧看过,就是吱吱带到神识课上给他们看的那本,现在还放在天牝津的寝舍呢。
容秋:【《游龙弄春窍》我看过!但这本不是讲花妖的吗?我是兽修,功法不合适呀!】
这句话一出,群里霎时寂静下来。
足足过了二十个呼吸,才有人幽幽说话。
【好单纯的小妖。】
【是啊,我觉得我发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在玷污他。】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
天牝津:【我就说这种文绉绉的话本子最没意思了吧!】
下一刻,同样是熟悉的匿名但字体五颜六色很有辨识度的那人也说话了。
【那看来上面那些都不适合你,推荐你看看《霸道仙君狠狠爱》或者《风流师祖俏徒孙》,用词都特别直白——我的意思是浅显易懂,肯定对你有用!】
就是这位花里胡哨前辈上次告诉了容秋关于采补的知识。
虽然看不太懂,但不妨碍他感觉很厉害!
容秋:【好!!!谢谢前辈呀!】
花里胡哨:【不客气不客气!其实我这里还有全套txt,呃,我是指灵璧录入版,但咱俩不是好友,我也没法发你。】
花里胡哨:【都一百年了鸿武宫怎么还没发明线上加好友功能,这效率也太低了!】
容秋也感觉十分可惜。
现在的灵璧通讯虽然方便,但通讯前必须拿到对方的一缕气息,不然只能像这样在群里跟大家一起聊天。
无奈,容秋只好与花里胡哨前辈隔灵璧相叹。
天牝津:【同道中人啊!不瞒兄弟说,这几册话本我都买了三套,普通版和精装版各一套用来收藏,还有一套普通版平时看!】
灵璧里顿时刷起一片“失敬失敬”。
天牝津也很大方,直言容秋要是需要的话,可以去他寝舍借书看。
容秋当然心动,但他肯定不会暴露这个匿名咨询的兽修是自己,因此并没有直接应下天牝津的邀请,只模糊地表示“有机会一定”。
不过虽然自己的马甲不能去,但容秋本人在天牝津那里却真的是有话本之约的呀!
既然知道了天牝津那里有合适能用的话本子,下次可以直接去!
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忽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跳了出来。
【不对啊,我怎么记得那几本是男人○男人啊……?】
咦!雄性和雄性吗?那不是更好了!
之前花妖那本主人公是个雌性,他还生怕功法有错异的地方呢!
花里胡哨:【男人搞男人怎么了!都兽修了,你难道歧视同性恋?!】
花里胡哨:【恐同即深柜!你连那几本是断袖文学都知道,是不是私下里都已经看过了!】
天牝津:【就是就是!而且学府不是说了?生雌生雄都一样!】
【等等,学府先生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就一样了?可差得远了!】
兽修比之人族,虽然确实有更多雌雄不忌的种族,但也有不少主张阴阳调和大道轮转——言重了,总之是认为雌雄同修比同性相修更事半功倍。
容秋看着他们就功法修炼速度与同修舒适程度辩来辩去,好像没有什么关于有孕生崽的信息,并不值得自己关心,便熄了灵璧美滋滋拱进了被窝。
可惜小兔子并不知道,在他思绪离去的一盏茶后,话题严重跑偏的群聊终于被一个明白人拉回了正轨。
【……等等,最开始这小妖是想问什么来着?】
【呃呃,怎么双修?】
【不对吧,好像是……怎么让人族有孕……?】
群里的众兽修都沉默了一下。
【未免意外我先问一句,现在的人族雄性,还是没法有孕的吧?】
【就算是雌性,照后来推荐的那几册话本子里的来也不行啊!】
众兽修又沉默了片刻。
【那个小妖!!你还在不在!!你回来再看几眼!不要○错○○了啊!○○○是不能让人有孕的啊!】
【建设和谐灵璧空间从你我做起,公共场合,请勿使用不文明用语哦^^】
花里胡哨:【我就说不能加好友不方便吧!】
第119章
奈何春宵苦短, 容秋给自己放了个“给老婆接风洗尘”假,第二天还是要去上课的。
刚踏进教舍大门,兽修们就像看到什么稀奇的大宝贝一样把容秋围了起来。
“来了来了!”
“兔球来上课了!”
“啊?出什么事了吗?”容秋不明所以。
“应该是我们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昨天的必修课你竟然没来!我们还以为你掉心魔团里出不来了!”
兽修们七嘴八舌地说。
毕竟兽与兽不同, 如果是其他人没来上课, 大家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但容秋不一样。
当了两个月的同窗, 众人已经很了解小兔子对于上课的积极性, 别说必修课从不迟到早退, 就连选修课也次次不落,就突出一种“天塌下来他也要先把这节课上了”的精神。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容秋哼哼唧唧地辩解。
怎么朋友们都和老婆一样, 好像觉得上课就是他人生中第一位重要的事似的。
“本来就是这样啊!”有兽修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认为兔球是那种,昏迷不醒时听到上课钟也要跳起来大喊‘我上课要迟到了!’的人啊!”
容秋:“喂!”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没有其他事, ”容秋有点忸怩地抠了抠衣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只是,嗯……他回来了嘛。”
他们说话时没刻意展开隔音结界、低声耳语, 因此人群中有两个人同时竖起了耳朵。
回来了?
谁回来了?
——能让小兔子这么含羞带臊的, 就只能是那个神秘相好了!
天牝津和江游齐刷刷掏出灵璧,偷偷摸摸地找人打探虚实。
但其他人对此都没有多大的兴趣。
吱吱捂住头顶的小耳朵:“啊啊停!不用再细说了, 咱们家里有老大一个恋爱脑就足够了啊!”
无辜中枪的岁崇山:“喂!”
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虽然有某些人不太乐意, 但知道小兔子只是去谈了个恋爱后,众人便转开话题, 开始闲聊起别的来。
“虽然兔球没掉进去,但最近书院里的心魔团游荡路线忽然变得飘忽不说, 连数量都变多了,别提今年的新生一步一个坑, 很多老生都掉进去了!”
“对啊,我听说连捞人的巡卫队都开始人手吃紧,正扩招呢!”
说到此,岁崇山提醒容秋:“兔球不是已经通了中级塔嘛,要不要来巡卫队打工啊?工钱比在甄先生那拿得高,而且最近事忙,还涨了不少钱呢!”
容秋一听,顿时有点心动。
现在过了枯荣草的成长期,容秋虽然还在药庐勤工,但工钱已经少许多了。
可想到自己最近孕期反应正烈,日日都吐来吐去的,都不好装作是吃坏了肚子,难保不会被人瞧出端倪。
容秋叹了口气:“唉,还是算了,最近不太方便。”
岁崇山:“我懂我懂!小别胜新婚嘛!”
虽然原因完全不对,但被他那么一提醒好像还真觉得有确实那么点的容秋:“嘿嘿。”
一旁的吱吱实在看不下去了:“老大你不是巡卫队的中流砥柱吗?上下课可是路上学生最多的时候,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巡卫队自有一套辨别心魔团有没有吞人的方法,但岁崇山辨认起来更简单,重明真眼一看就知道了。
岁崇山把脑袋一扬,理所当然道:“这节可是经辩课!”
吱吱:“。”
大意了大意了,刚刚说话怎么忘了带脑子呢。
“崇山。”
上首的先生忽然唤道。
庄尤顶着红毛期待的目光,淡淡吩咐道:“去把我的学生带来。”
岁崇山:“……”
吱吱:“哈哈哈哈哈哈或或!”
上经辩课的学生虽然少,但眼见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教舍里的学生明显比以往还要少,想来是路上掉进了心魔团里。
岁崇山幽怨地看了对方一眼,紧接着敛起衣袍化作一只火红的大鸟,翅膀一展便掠了出去。
讲台上的先生淡定地叮嘱众人:“先自修吧。”
*
时间慢慢到了十一月。
这半个多月以来,小兔子的孕期反应并不见好,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自颜方毓回来后便包揽了容秋的三餐,后者连药庐的工都不打了,若不是容秋强烈抗议,颜方毓甚至连课都不乐意让他上,最好症状消失前都在家里好生修养着。
不过即使容秋再反对,武学课还是在甄凡和颜方毓的联手之下,从容秋的课表上暂时剔了出去。
——认识医师就有这么点好处,假条特别好拿。
于是容秋就在各门课程的教所和两人住处之间两点一线。
颜方毓则像个日日查岗的老婆一样,盯着有孕在身的小兔子不能到处撒欢乱跑,免得再把自己搞出个好歹来。
然而与寻常老婆不一样的是,别的丈夫小心点或许还能做点小动作,但颜方毓能掐会算,就算容秋路上多拐了个弯儿他都能知道。
于是容秋只好含泪接受这沉甸甸的爱。
还没等到小兔子绞尽脑汁找到去天牝津寝舍看话本的机会,就先一步等来了阵营战的正式宣布。
月初的经辩课结尾,身为经辩课先生,也同样为督学之一的庄尤为大家带来了这个消息。
“近些日子以来,诸生或多或少都听说这届阵营战要提前举行,”庄尤倚在桌几上,闲聊般对讲台下的学子们说道,“这确有其事,具体的通知函这几日便会发到各位的灵璧上。”
话音一落,教舍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
也有人露出茫然的表情,但大部分学生已是一副“果然如此”的姿态。
庄尤等下面讨论的声音小一些了后又继续说道:“嗯,想来在座的各位师门长辈中已有人收到了请柬。”
“开始的时间定在下月初二,为期一个月,期间所有课程暂停,其余规则也与往届一样,如非本校师生禁止出入清明书院,院内的比赛区域也将有所限制,只有参赛选手可以通行一类,具体你们可以看通知函。”
“哇!这次竟要开一个月!以前的阵营战可只有半个月呢!”
“岂不就相当于要放一个月的假?也太爽了吧!”
由于人族人多势众,每个人只能参加一届阵营战。
对于以往已经参加过阵营战的人族来说,不上课也不参加比赛,确实就算是放假了。
没有学生不喜欢放假,就像是没有学生打心眼里喜欢上学一样——不会有人喜欢上班吧?不会吧不会吧?不都是因为喜欢钱吗?
庄尤的视线轻飘飘在说放假的那人身上落了一下,又若无其事说道:“虽说不上课,但今年的期末考时间不推迟,诸生自行安排好复习时间。”
“啊?!”
刚刚还欢呼的学渣们顿时傻眼。
也有别的学生举手发问。
“可是先生,既然阵营战时非本校师生禁止出入,那还广发请柬做什么呢?”
庄尤点了点头:“这也是这届阵营战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明年清明建校百年校庆,又逢五年一届的阵营战,因此受邀的仙友可凭请柬暂时入住书院,于此处共聚观看比赛。”
这个选址没什么新鲜的。
经辩学教所的大殿本就是整个清明最宽敞的,平时不上课的时候,也有外界人士租用场地用以讲学。
庄尤:“与此同时,本次阵营战也会在灵璧上全程对外直播,没有请柬的仙友也可以用灵璧观看,以作宣传和明年校庆的预热。”
讲台下顿时又响起一片嗡嗡的讨论声。
“全程!对外!直播!”
“这么说我娘也可以在灵璧上看到我了?!”
“呿,那要是被揍得屁滚尿流,可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丢脸了!”
这是大多数普通学生的想法。
也有一部分人开始思忖,他们不会一辈子都在书院里上学的,目的也只是拿到一份好成绩、打好基础,后再拜入心仪的仙门世家。
这次的阵营战如此热闹,正是将自己所学展现给那些修士大能看的好途径,若是能一举获得某些大能的注目青睐,被收为弟子,便也不枉自己在清明求学一回!
当然,除了这些傻的、精的,还有一如容秋这样重点完全跑偏的。
“所以拿不拿请柬好像都无所谓啊?”他小声与吱吱咬耳朵,“就是自己看自己的灵璧和大家一起看灵璧的区别?”
吱吱:“……嗯,你说得对!”
“听说这次会用什么成影术,将场内情形直接演示出来,比从灵璧里看要生动。”已经拿了一手内部消息的岁崇山插话,“况且大家坐在一起,吃着零嘴边看边聊天,那不比自己一个人有意思!”
容秋和吱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说得对!”
台上的庄尤继续介绍道:“夺得胜利的一方不仅能延续以往规则,获得后续五年的拟态环境使用权,其代表还能在明年校庆庆典上发言。”
“哦……”
“呃。”
学生们欲言又止、兴致缺缺。
上台演讲算什么奖励啊,确定不是一种公开处刑的惩罚吗?!
“除此之外,获胜一方的每位参与者都有奖励一份,不拘输赢,比赛中所有表现优异的学子也均有奖励。”
“什么奖励!”
听到这个,大家一下子支棱了。
“还在商讨,”庄尤淡淡说道,“左不过天材地宝、功法灵器一类,但总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学子们立刻欢呼起来。
总之不管是为了奖品,为了名望,还是为了地盘,大家都摩拳擦掌,翘首以盼着阵营战的到来。
*
下了课,众兽修有的结伴去食堂吃饭,有的回家跟老婆热炕头。
“咦,兔球你今日怎么走这条路?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吗?”
小伙伴有些稀奇地发问。
“不是,我要去——呕——”
容秋话说一半,熟悉的反胃感再次袭来。
他干呕了几下,蔫蔫把后半句话补上:“去一趟药庐……”
“你这吃坏肚子这么久还没好啊?是该赶紧去药庐看看了,”吱吱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嘛!”
感谢小甄先生在外的恶名,让容秋即使一直拖着不看“病”,也并不是特别奇怪。
岁崇山瞥了他一眼,大喇喇说道,“要不是我瞧你肚子里只有一团灵力,还以为你有孕了呢!”
“啊?!”
容秋大惊失色。
他虽然注意着很少再在岁崇山跟前提起相关的事,但看透本质的重明真眼防无可防,果真让他看到了丹田中假孕作“兔崽”的灵气!
容秋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一时之间竟没说出话。
吱吱并没有看出容秋的异样,翻了个白眼道:“谁丹田里没有灵力啊!”
“你别说,还真不一样!”岁崇山向容秋凑过来,弯下腰,四颗眼仁紧紧盯着容秋的小肚子,仿佛是想透过衣衫和皮肉,将丹田内里看得更加清楚。
“兔球肚子里这团格外大!”
第120章
岁崇山凑得太近了, 一颗红毛脑袋简直要贴到容秋肚子上。
“你好变态啊老大!看把我们兔球都吓到了!”
吱吱一把将容秋拉到自己身后,呼噜呼噜小兔毛:“兔球咱们别理这个怪老头!”
虽然确实有几百岁但怎么看都很年轻的岁崇山:“我怎么就怪老头了!”
“对啊,”一直不怎么在状态的天牝津幽幽接话, “哪有才五尺高的老头儿啊……”
“放屁!老子有五尺五——不, 六尺!”岁崇山嘶吼一声, 跳起来就要打他。
然而天牝津比他反应更快, 呲溜一下就窜至五步开外。
吱吱在后面帮腔:“呆毛不算身高!”
岁崇山:“嗷嗷嗷啊啊啊啊——!”
岁崇山仰天长啸、无能狂怒:“功法嗷嗷嗷!!一定是臭雪豹给老子的功法有问题!”
重明鸟嗓音如仙乐般悦耳, 此时嚎叫起来声音也传得特别远。
“岁崇山峻岭!”
身后传来一声叱喝, 庄尤从经辩学教所跨门而出,一把熟悉的戒尺正金光闪闪地飘在他身旁。
岁崇山头也没回, 果断大喝一声:“跑!”
话音未落,人便已化成一道赤色闪电掠出千米。
兽修们也当即一哄而散,其姿态之熟练, 也不知道从家长手底下逃过多少回。
眼见现场连根兽毛都没落下,庄尤略略抬手, 戒尺化为一束金光钻进他的衣袖。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寡淡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真是……”
*
另一边。
吱吱拉着容秋也跑出了二里地。
若放在以往, 这点距离对于小兔子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可此时孕反严重,他强压着喉咙里的恶心, 呼哧喘气道:“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跑?”
说脏话的明明只有他们红毛老大一个人!
“好玩啊!你就当是团建活动——诶?!”
搬仓鼠觉得自己的手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手上拉着的容秋脱手而出。
她立即回头去寻,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 小兔子不翼而飞!
“兔球——!”
“不会真的掉进心魔团里了吧!”吱吱大惊失色。
容秋自然没掉进心魔团,只是掉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熟悉的浅香拢住了他, 一只手在他背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你身子不舒服,还瞎跑什么?”
一股柔和的灵力流入容秋的经脉, 将他把跑茬的气缓慢捋顺了。
那阵恶心缓了过去,容秋从老婆怀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颜方毓垂着眼觑他:“说好要去小甄先生那复诊,然而某人总是不让人省心,我只好过来接他。”
容秋:“我哪有……!”
两人说着话,几步之外吱吱正一脸焦急地路过他们,仿佛完全没看见的样子。
已经见人使过好几遍,容秋自然知道这是颜方毓的术法。
以因果之道修改两人存在的状态,能让别人即使瞧见他们,大脑也会认为自己没有看见。
但此术法仅能做一些简单的欺骗,不能让人察觉出与视觉相悖的情形。
简单来说,就是还能被人触碰到。
容秋只来得及给吱吱留了条消息,便被颜方毓给提溜走了。
搬仓鼠只给他回了三个感叹号。
这回复有点不太好理解。
但容秋也不好意思问,老婆悄无声息捞人的行为,到底给人家留下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印象。
容秋很委婉地向颜方毓表达了不满。
“哥哥你看,你都把我朋友吓到了。”容秋一本正经地把灵璧递给他。
颜方毓瞥了一眼灵璧并不打算接过,目光随即转到容秋脸上,轻笑了一声:“是吗?我以为你还挺喜欢的呢。”
“之前在桂树下亲我的时候,每次一听见他们要过来……”他微微侧首,凑到容秋耳边低声说道,“你就会把我抱得特别紧——”
容秋脸颊瞬间爆红,嗷嗷叫着打断他:“没有!没有!明明是颜哥哥先做奇怪的事情——啊啊你不要说了!”
颜方毓发现,孕反严重的小兔子不仅因为体弱而变得格外粘人,而且也比之前更加不禁逗。
不过是说话时在他耳边呵了几口气,小兔子瓷白的耳朵便霎时变得通红,像是蒸熟的虾子,看起来十分弹牙可口。
“既然没有你怕什么?”颜方毓悠然道。
在两人之间,“没羞没臊”似乎是一种此消彼长的东西。
容秋不贪色莽进时,颜方毓便会变成游刃有余、轻挑调笑的那方。
抛却其他心理障碍的颜方毓,只会色得比小兔子更熟练、更让人难以躲避。
“我我我、没有怕!”
容秋很想证明自己是真的没带怕的。
他们兽修写作天生赤忱,译作道德感底下,如天牝津之流那样“好朋友”遍种族、遍天下的做派,兽修的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十分习以为常的样子。
要不是顾忌他们人类,就连当众那什么兽修们也毫不在意。
生息繁衍,万物生灵之常情嘛。
不过容秋从小生活在人族村落,由人族与兽修共同抚养长大,道德感也介于人族和兽族之间。
他确实不在乎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亲摸摸抱抱,甚至还有可能上去瞧瞧人家是怎么亲的,下次也用在老婆身上。
但、但但但、但为什么,一推及己身,想到老婆亲亲自己的时候旁边有人瞧着,小兔子就紧张得忍不住结巴呢?
颜方毓长长“哦”了一声:“没有就最好。”
“那么以后要做‘其他事情’事情的时候……”
颜方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完全消散在喉咙里。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似是觉得“以后”着实遥不可及,自己又在梦些天方夜谭的东西。
但下一瞬鳯间,颜方毓又猛地反应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然抛去一切心中负累,不想管以前,也不愿问来日,那么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身后洪水滔天,他也只想顾一顾眼前人。
于是颜方毓又重新舒展了眉眼。
“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他用眼梢瞧着身边人,语气轻挑地哼笑道,“大概更会……别有一番风味呢。”
谁知——好吧,根本就是情理之中——一听这话,容秋的眼睛倏地亮了。
他兴冲冲地问:“什么事什么事?是比亲亲更舒服的事吗?”
如果真的能让他很喜欢的话,容秋也不是不可以牺牲一下自己的羞耻心,被大家看一看来着。
颜方毓:“。”
果然不能指望一只色色的小兔子能害羞多久。
颜方毓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距离,示意他道:“你可以稍微,矜持那么一点点。”
哦~
容秋懂了。
他后退半步,仿佛被面前人逼迫着退至一堵看不见的墙边,再退无可退,只得摇着脑袋楚楚可怜地祈求对方:“不行,呜呜呜,不可以对兔兔做这种事……”
颜方毓也配合着上前,扇骨挑起容秋的下巴,压低嗓音邪肆狂魅道:“小东西,别想逃出本尊的手掌心!”
“你们这是在唱戏吗?”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两人保持着一人挑着另一人下巴的姿势,同时转过头。
只见甄凡不知何时站在了药庐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干巴巴问:“……我也是你们剧情里的一部分?”
又不是亲亲摸摸抱抱之类的事情,容秋没有任何被人撞破调情的羞耻。
小兔子被挑在扇骨上的下巴一张一合,甜甜给人打招呼:“甄师兄好啊~”
甄凡冷漠:“甄师兄不是特别好。”
容秋歪头:“呣?”
甄凡:“。”
啊啊啊啊卖萌也不行!
颜方毓一展袖摆,不动声色地将小兔子掩在身后。
接着望向对面人,笑眯眯说道:“啊,只是忽然有感而发罢了,小甄先生见谅。”
还未等甄凡有什么表示,他又陡然话锋一转:“不过先生独自一人已久,兴许不太能明白,这只是我们有情人间的一点点……小情趣罢了。”
甄凡:“…………”
啊啊啊啊啊好生气啊!感觉再同这两个人多呆一会儿,他的社恐和自闭就要不治而愈了!
容秋偷偷揪了揪颜方毓的袖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吴师兄今天不在吗?”
甄凡没好气地说:“还不需要你来给他开脱!医者行医从来讲究一个问心无愧,不会因个人恩怨有所私藏!”
容秋:“呃?好的?”
他真的只是很平常地问问题啊?
甄凡又瞪了两人一眼,转身朝院里走去:“跟我来吧!”
看着远去的小甄长老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容秋扭头望向老婆:“嗯……”
还没说出什么,颜方毓的扇骨已经压上了他的嘴唇。
他微微弯腰凑向容秋的耳朵,悄悄说道:“谁让他总是当着我的面拐你。”
“你们还要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甄凡在小路尽头咆哮。
容秋连忙抓住颜方毓的袖子,拉着他往里跑:“来啦来啦!”
颜方毓并没有反抗,哼笑着任由他拽走。
今日就诊,甄凡早早找了个借口把吴用支开了,现下药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哦,还有一只狗。
丹房没有开火,小白正在趴在门前懒洋洋地晒太阳。
瞧见生人来,它从交叠的前爪上抬起脑袋,随后绷紧四肢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颜方毓。
颜方毓一愣,随即微微皱起眉:“它……”
“是师兄捡的小狗,我们给他起名叫小白!”容秋给一人一狗互相介绍,“小白别怕,这是我哥哥!”
颜方毓噎了一下:“它哪里白……?”
容秋:“是吴师兄说的啦,起个和本人完全不一样的名字,阎王来勾魂的时候也会迷糊一下呢!”
说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看了颜方毓一眼,小声补充:“没有说是颜哥哥的意思哦。”
颜方毓:“呵呵。”
一旁的甄凡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现在颜仙君连我屋里的一条狗都容不下了吗?”
“哪里哪里。”颜方毓又瞥了小白一眼,转而笑眯眯道,“小甄先生开心就好。”
两人路过门边的狗,容秋边走还边给颜方毓介绍道:“小白被捡到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就喜欢暖和的地方,后来一直是在丹房待着,可能今天想出来晒晒太阳了吧!”
颜方毓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
见颜方毓不管他,小白又重新卧回了地上。
只有一双耳朵从脑袋上支棱起来,好像在悄悄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通检查完,小兔子没什么大碍。
虽然日日都吐,但甄凡的意思是这就是正常的孕期反应。
而且也许是因为人兔有异,寻常缓解病症的药容秋吃了并没有什么效果,甄凡又不敢再开更烈性的药方,恐会损害他的身体,于是就只能先这么着。
就这么着。
颜方毓狐疑地看着他。
甄凡脱口而出:“他又不是你!”
颜方毓凉滋滋道:“小甄先生,心里话说出来了哦。”
容秋羞嗒嗒地问:“那,我吐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啊?”
容秋:“比如说吐着吐着就会把兔崽从肚子里吐出来之类的问题。”
甄凡:“……那是两个不相同的器官。”
甄凡给容秋指:“这里是胃。”
他的手掌向下移,搭了搭他微微鼓起的部位:“这里才是丹田。”
小兔子上半部分的腹间还有着清晰可见的线条,到下半部分却蓦然浅了许多。
在他肚脐以下的地方有了一团看起来软乎乎,但摸起来有些紧绷的小肚子,看起来就像是吃胖了又疏于锻炼。
但两人都知道,其实这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的小生命。
容秋:是假的呢。
甄凡依依不舍地从容秋肚子上抬起眼睛:“小秋真的不考虑去谷里住上一段时间吗?”
还未等容秋说什么,颜方毓冷不丁说道:“也好。”
甄凡震惊地看着他,大有一种“你这家伙怎么转性了!”鳯的意思。
颜方毓面色淡然。
卦面上的危机显示应在十二月的清明,如果能提前让小兔子避去逍遥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去。”容秋拒绝得很果断,“阵营战的时候还要提前回来,好麻烦。”
在场的另外两人头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异口同声道:“你还想参加阵营战?!”
甄凡指着他的肚子没好气地说:“等再过一段时日,你的肚子就会像蒸发糕一样很快变大起来,你挺个面盆大的肚子怎么比赛?!”
颜方毓:“太危险了,你想都不要想!”
小兔子嘤嘤假哭:“那我也要上课的嘛……”
颜方毓冷笑着扎他回旋镖:“用遥觑镜不是一样也能上?”
“逍遥谷里没有哥哥……”
“我陪你去。”
“甄师兄会把哥哥赶出来的……”
“他敢!”
甄凡:“?”
甄凡:“我怎么不敢了!那可是逍遥谷的地盘!”
颜方毓:“呵,逍遥谷又如何?”
容秋顺利祸水东引,让俩人完全忘记管教他,开始互相拌起嘴来。
容秋:“嘻……啊,不对,嘤嘤嘤嘤……”
他们吵了半天,最终还是以颜方毓更损一筹,春风得意地领着小兔子回家。
容秋:“哥哥(吵架)好辛苦哦!回家我给哥哥泡蜂蜜水润润喉咙!”
颜方毓对小兔子的殷勤挺受用,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哼哼着:“别以为讨好我就能参加阵营鳯战了,死了这条心吧!”
两人手拉着手步出大门,之前还对颜方毓颇为警惕的小白,此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它依旧懒洋洋卧在空地上,连两只耳朵都耷拉了下去,像是完全对在场的人类和半妖失去了兴趣。
路过时,小白稍稍动了动脑袋,朝颜方毓看了一眼。
颜方毓:“……”
什么意思,怎么总觉得这小东西的眼神里带着点儿……怜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