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 林俞的心治疗每次只有两个小时。
后来秦修嫌林俞在家里碍事,就干脆把他长时间丢在心诊所,下午去, 到了晚上关门时才让司机把他接回来。
林俞也不喜欢总是待在家里,那里总是充斥着争吵与哭泣,不时还会受到伤害, 大多数时候, 他都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只有吃饭时才会出来一会儿,还要错开父母在客厅的时候。
相比较而言, 心诊所都算一个很不错的去处。
长期不与外人接触让林俞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话,即使刘医生想方设法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偶尔回应几句, 只说自己头疼难受, 其他什么都不说。
治疗举步维艰, 家长又联系不上,刘医生没有办法, 只能让林俞自己休息, 消磨掉一个又一个周末。
于是, 林俞那里拥有了一个自己的休息室。
他不能走出诊所,但可以让监视他的保镖去帮他买东西, 小说、零食、饮料、积木……他还买了沙发和毯子, 把休息室一点点布置成杂乱但温馨的小房间。
他家里给的钱多,心诊所也喜闻乐见,后来,林俞的周末几乎都是在休息室里度过的,磨磨蹭蹭地起床后, 他便去到休息室,中午和晚上就靠餐厅的送餐服务。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待在休息室里。
林俞毕竟是因为心治疗被送过来的,刘医生怕他出什么事,就让自己的助陪着他。
林俞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一直叫对方裴医生。
裴医生很年轻,很高,身形修长,医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他也不太说话,林俞坐在沙发上,他就搬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看书或者看智脑,有时候帮林俞倒水拿零食。
在正常情况下,林俞并不喜欢有人陪在他身边。
但裴医生不同。
从对方第一次走进休息室,林俞就意识到,对方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没有办法判断出裴医生的情绪。
林俞对他人情绪的洞察力太过敏锐,在他眼里,大多数人的情绪起伏都格外明显。
只有裴医生,他像一池又深又暗的潭水,不见他物,偶尔光线略过时也只会反射出冷冷的浮光。
幼时的林俞有些好奇,这是为什么。
所以,他慷慨地允许了对方和自己共处一室,在看书吃零食的间隙,他经常会盯着裴医生出神,短则几秒,长则十多分钟。
一但时间长了,裴医生就会偏过头,遥遥看向林俞:“有什么事吗?”
他说得很礼貌,眼中却没什么情绪,过浅的瞳孔在灯光下,总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林俞回过神,他摇头,收回了目光。
本来只是好奇,但时间长了,林俞也就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少年总是长得很快,几年功夫,林俞就长高了不少,原本的沙发也有些不合适,换了个更大更软的,旁边的桌子也换了个高度适合的。
裴医生也有了新装备,先前那张椅子不知道为什么坏了,于是林俞也给他买了个沙发,两人一人一边,互不打扰又和谐融洽。
裴医生的态度也软化了许多,他会主动聊起一些话题,帮林俞拿东西,如果林俞坐在地毯上睡着了,他还会把林俞抱回角落的小床上,帮对方脱掉外套,盖好被子。
但就算这样,林俞还是看不透对方的情绪。
某天,林俞半仰着头,靠在沙发上休息,他伸出手臂,挡住头顶上有些刺眼的灯光。
“裴医生,”林俞突然说,“我看不到你。”
“手放下,你就能看到我了。”裴医生的声音依旧镇静而漫不经心。
“放下也看不到,”林俞喃喃重复道,“我看不到你。”
裴医生没有回答,林俞也不再说话,他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林俞那时已经上了中学,算是学生时代的最后阶段,作业很多,考试也一场接着一场,按道来说,他应该很忙。
但林俞有自己的节奏。
作业基本不做,考试看心情去,有时候还会逃课,在心诊所待着。
也不仅仅是学不下去的问题,当时林俞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他一直都有心脏类的疾病,刚开始的时候不严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病已经严重危害了他的健康。
他变得越发懒散,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学校的生活过得断断续续,他开始长时间地住院,在休息室里也总是睡觉。
林俞对活着没有太大的欲望,他整日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昏昏沉沉,不辨白日黑夜。
对他来说,时间是非线性的,它由一个又一个游离的点构成,上一刻他还在吃早饭,下一刻就到了下午,他拿着一本侦探小说,正在猜测真正的凶手,再睁眼又到了晚上,所有人都下班了,诊所里只剩下他和裴医生两个人。
时间伴着沙漏里的沙子逐渐流逝,林俞磕磕绊绊地结束了学业,走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还写了点小说,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身体的倦怠带来了思维的活跃,林俞本来就分散的注意力开始到处漫游,就算是墙上的影子,他都能看上半个小时。
所以,当看到那个诡异生物时,林俞觉得应该是自己还没睡醒。
它长着五只细长坚硬的腿,眼睛的位置被一堆细小的触角取代,不断变换的体色让人看一眼就会产生晕眩感。
它从窗台爬进室内,缓慢地靠近林俞。
林俞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确定了他正处在现实之中。
心跳开始加快,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林俞忍不住开始喘气,身体也有些抖。
他强行忍住剧烈的不适感,快速分析了一下眼前的状况。
这会儿休息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很明显,这个生物就是冲着他来的。
而以他现在的状态,如果对方想要攻击他,那么他几乎不可能逃脱。
房间的门半掩着,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
林俞现在移动一步都难,脚步声已经快到门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提高了声音:“不要进来!”
脚步声停住了。
未知生物还在靠近,林俞强行稳住声音:“把门关好,然后离开。”
门口的人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林俞松了口气。
心脏平复了些,林俞往沙发的角落里缩了缩,安静地看着未知生物。
他想,就算下一刻死掉,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半分钟后,冰凉的触感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林俞的感觉有些迟钝了,几秒后,他后知后觉,脸颊上的触感似乎过于柔软了。
不像是未知生物坚硬的肢体,倒像是人类皮肤的质感。
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
裴医生站在他面前,正在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不挣扎一下吗?”对方轻声说,“这样好可怜。”
“没有必要,”林俞实话实说,“反正也逃不掉的。”
虽然不知道裴医生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林俞毫不惊讶,潜意识里,他似乎觉得裴医生什么都有可能做到。
“那做个交易吧,”裴医生似乎笑了,嘴角上扬,眼睛也微微弯起来,“我救下你,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了。”
未知生物被某种看不见的物质阻挡在外,林俞的视野中只剩下裴医生。
“你是要我成为你的仆人吗?”林俞认真想了想,“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是仆人,”裴医生的手指向下划了一点,落在林俞的唇边,声音轻柔,“是伴侣,你会成为我的伴侣。”
“我帮你解决掉怪物,帮你治好病,你会恢复健康,然后成为我的伴侣。”
林俞看着裴医生,有几分钟,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如果我不同意呢?”终于,林俞开口。
裴医生笑得更加温柔:“那就只能帮你治好病,然后把你关起来了。”
“……好吧,”片刻后,林俞垂眼,“我答应你。”
他似乎有些郁闷,翻了个身不再看裴医生,裴医生也不气恼,他偏过头,扫了一眼未知生物。
未知生物抖了一下,然后便灰飞烟灭。
“好了,”裴医生坐在林俞身旁,揉了揉他的头发,“一切都结束了。”
林俞不说话,他又往沙发了缩了缩,把头埋进抱枕里。
裴医生也不恼,他耐心地向林俞讲述他的计划,语气轻快:“我会以另一个身份和你相识,然后帮你治病,然后我们会结婚,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知道了。”林俞的声音蒙在抱枕里,听起来有些模糊。
裴医生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速快了些:“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不会长,大概一年,在这期间,你的病会痊愈。”
“为什么?”听到这里,林俞没有忍住,转过头,“你为什么要离开?”
“秘密,”裴医生笑了,“以后可能会告诉你答案的。”
他看着林俞,捏了捏对方脸颊上的软肉:“为了安全,你需要暂时忘记一些事情。”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魔力一样,几乎是他刚刚说完,林俞就突然感到了一阵睡意。
睡意来势汹汹,林俞甚至来不及抵抗,就被拖入睡眠之中。
半睡半醒之间,林俞听到了裴医生的声音:“你会遇到一些事情……不过不要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下次再见面时,要记得问我的名字。”
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让林俞听到了对方说出的名字。
楼殊。
原来他叫楼殊啊-
被掩埋的记忆终于重出睡眠,林俞坐在原地,难得感到了茫然。
思绪一片混乱,林俞甚至有些茫然无措,但有一个念头格外突出强烈。
他想见楼殊。
林俞站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握住门把手,林俞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他拥抱住了海雾的冷香。
楼殊站在门口,任由林俞撞进他的怀里。
“俞俞,”楼殊低声说,“我来找你了。”
他换了很多个身份,陪着林俞度过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且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林俞抬头,看着楼殊,突然笑了。
“楼殊,”林俞说。
“我看到你了。”-
几天后,林俞终于写完了他的新书。
刚开始写这本书时还是秋天,等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林俞才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这半年太过跌宕起伏,时间过得飞快,林俞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口的草木就已染上了淡淡的春意。
故事已经结束了,林俞点开作话,开始打字。
“谨以此书,献给已经或者即将挣脱桎梏的人们,愿你们自由如飞鸟。”
“也献给某位林姓朋友,祝她永远幸福快乐,还有我的爱人,他已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献给我自己。”
—en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