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烬轻飘飘的一句话,变成杨思昭沉甸甸的心事。
驳斥他,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不反驳,又像是默许了陆无烬的得寸进尺。
这个老妖怪真是讨人嫌!
他闷闷不乐地喝了口粥,好在这碗粥还是不错的,细密的南瓜酱和香甜的牛奶混合在一起,甜而不腻,顺滑地淌过喉咙,安抚了他的情绪,可是吃着吃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没有那股铁锈味了。
不知道他最近是中了魔怔,还是中了妖气,在家吃什么都有一股怪异的铁锈味。
他怀疑是自己焦虑症发作,再加上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郁闷了好几天。结果今天他哐哐喝了半碗粥,都没品出一点怪味来。
真是错觉?
他一边咬着水煎包,一边思考。
“妈妈,包包流水了!”
眠眠的惊呼拽回了他的思绪,一低头,就看到水煎包里的热汤汁正沿着他的手,徐徐滑到手腕,有向他袖口进攻的趋势!
还没等他弹跳起来,陆无烬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及时地捋上了他的袖口。
陆无烬的手指真是杨思昭见过最称得上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腹微凉,握在杨思昭的手腕上,像是小蛇缠绕。
杨思昭下意识瑟缩,陆无烬便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帮他卷起袖子。
家居服的袖子自带松紧绳,卷起来有些费力,陆无烬的指尖隔着绵软的布料抵在杨思昭的手腕皮肤上,有些痒,还有些不自在。
陆无烬卷得慢条斯理,杨思昭如坐针毡。
“好了,去洗一下。”陆无烬说。
杨思昭如释重负,逃到水池边,把水龙头调到最大,用水声掩饰他的慌乱。
不对劲,陆无烬很不对劲。
他竟然变得……绅士了?
昨晚之前,他还是一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大流氓,今早一醒来,他就主动做饭、保持距离、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了?
都快把手腕搓红了,他才回过神,关了水,一边擦手一边走回到桌边坐下。
眠眠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他不在,眠眠就不肯吃了,放下勺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到他回来,才仰起头露出笑。
“妈妈,烫不烫?眠眠吹吹。”
杨思昭立即摇头,“不烫。”
“红红的。”眠眠看到杨思昭发红的手臂,紧张得要命,呜咽道:“妈妈要流血了!”
杨思昭将他抱到腿上,“没有没有,是妈妈自己搓红的,很快就好了,眠眠不怕。”
眠眠满眼心疼地望着杨思昭的胳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握起小拳头,记起爸爸之前交代的话,夹紧肩膀,全身用力。很快,有一群蓝色小光点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星星般悬在半空,然后齐齐落在杨思昭的手腕上。
杨思昭显然还没习惯这样的画面,抱着眠眠的手臂有些许的僵硬,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手腕上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他惊讶地望向眠眠,“眠眠好厉害啊。”
他捏了捏眠眠的小手,上下翻转,没看出来和普通孩子的小手有什么区别。
但他的孩子是一只小妖怪。
可爱又懂事的小妖怪。
听到妈妈的夸奖,眠眠立即张开小手,五指开花,任由妈妈摩挲他的手掌心。
杨思昭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说:“谢谢眠眠,妈妈一点都不疼了。”
眠眠还没来得及扑到妈妈怀里,就听到陆无烬说:“行了,粥都凉了。”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眠眠不情不愿地从杨思昭的怀里挪出来,坐回桌边。
但他越想越生气,爸爸故意打断了他和妈妈的抱抱,真讨厌,爸爸总是这样!于是他用勺子把爸爸给他剥的鸡蛋舀起来,伸长了胳膊,越过桌子,送回到爸爸的碗里。
“不要。”他说。
面对陆无烬好整以暇的目光,他先是抖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发出一声:“哼!”
杨思昭都愣住了。
“陆眠。”陆无烬沉声喊他。
眠眠开始害怕了,嘴巴动了动,反身扑到杨思昭的怀里,向杨思昭求助。
陆无烬说:“你现在很任性。”
还没等他教训完,就被杨思昭打断,“哪里任性了?你在凶什么?没有比眠眠更乖更懂事的宝宝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凶他。”
一股脑的输出让陆无烬一时哑然。
眠眠还是第一次有人撑腰,呆呆地抬起头,眼巴巴地充满崇拜地望着妈妈。
杨思昭抱紧眠眠,梗着脖子和陆无烬对呛:“以前我只是老师,只能口头上说几句,现在不一样了,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陆无烬听到这句反而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抬眸看他:“哪里不一样了?”
“我——”杨思昭及时收嘴。
差点又被陆无烬带到坑里了。
陆无烬替他回答:“不一样在于,你之前是陆眠的幼儿园老师,现在是我的妻子?”
“才不是!”杨思昭拍案否认。
“既然不是,为什么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难不成……你在恃宠而骄?”
一股火气涌到杨思昭的嗓子眼,他恨自己嘴笨,根本不是陆无烬的对手,他真想一拳揍在陆无烬的嘴巴上,让他从此闭嘴。
陆无烬朝他弯了弯唇角。
一副得逞模样。
“不。”杨思昭两眼一转,忽然笑了。
他朝陆无烬挑了下眉,“是因为……众所周知,只有生孩子的那一方可以保证孩子百分百是他的,所以我才对眠眠有绝对的话语权。”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陆无烬的脸色一下子冷了。
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大。
他低头和眠眠对视了一眼,眠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感觉到妈妈的紧张。两个人的嘴角同时往下撇,眼珠滴溜溜地转。
“杨思昭。”
杨思昭默默抱着眠眠转过身。
缩着脖子,垂着脑袋,鸵鸟抵抗。
“三百年前的经过我不能讲给你听,但是三百年前的事,我可以做给你看的。”
“……”
陆无烬饶有兴致,“今晚可以试试。”
杨思昭涨红了脸,“不准说了!”
看到杨思昭认输,陆无烬这才拿起筷子,把眠眠那颗咬了小半口的鸡蛋吃掉了。
杨思昭已经没法和陆无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陆无烬也察觉到他的别扭,不再逗他,快速吃完,起身离开了餐桌。
杨思昭这才放下眠眠,和他一起吃。
他还教眠眠剥鸡蛋。
“先敲一敲,有没有看到裂缝?”
眠眠乖乖照做,一看到裂缝就兴奋地朝杨思昭笑。
吃完早饭已经接近十点。
陈此安忽然到访,和杨思昭打了招呼,就和陆无烬一前一后进了客房,里面传来略显严肃的说话声,听不清楚。
应该关乎妖界,不是小事。
杨思昭这点大局观还是有的,在家里打扫了卫生,就准备带着眠眠下楼买菜。
一出门撞上了裴怀谦。
裴怀谦拎着公文包走出来,看到杨思昭时也是一愣,“早上好,杨老师。”
“早上好,裴先生去上班吗?”
杨思昭牵着眠眠走出来,三个人一同站在电梯前。
“是啊,”裴怀谦摸了摸眠眠的针织帽,笑道:“杨老师和眠眠真是形影不离,我见杨老师这么多次,印象里好像没有一次,你俩是分开的。”
杨思昭回答:“不知道以后怎么样,所以很珍惜现在相处的每一刻。”
裴怀谦显然听出了画外音,神色微变,转头看向杨思昭的侧脸,试探着问:“陆无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裴先生,我想,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你和陆无烬一样,知道几百年前发生的事,但如果你不算告诉我,只透露一言半语让我困惑,又或者说些天机不可泄露的话让我恐慌,那就没有必要了。”
“你想知道?”
杨思昭毫不犹豫:“想。”
“陆无烬有没有跟你提过,你这一世本应该有很好的命轨,是你前几世修来的福报,也许度过这一世,你就可以化神——”
杨思昭打断他:“我放弃了。”
“为什么?”
“幸福不是由神仙定义的。”杨思昭低头看了看眠眠,轻声说:“早上醒来,看到眠眠躺在我身边,阳光洒在他的小脸上,我就觉得很幸福。如果为了得到某种命定的幸福,放弃眠眠,让他在冰封之中等我一百年甚至更久,我不要。”
“只是为了眠眠?”
“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记忆在我这里。”
杨思昭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裴怀谦。电梯缓缓下行,广告牌的灯像光怪陆离的霓虹,照在裴怀谦的脸上。
裴怀谦自嘲地笑了笑:“替你保管了两百年,终究还是要还给你吗?”
“两百年前,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只要他和孩子。”
两百年前,裴怀谦还是一个刚修炼得道的小神侍,追随着上一任溯光神君,去人间封印历劫之人的记忆。
那时他志得意满,指尖一点,便抽走一段或刻苦铭心或悲惨至极的记忆,再屈指念咒,便是永远的封印。历劫是为了修炼,修炼是为了成神,无论是人是妖,哪怕是已经得道的神,也会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记忆,以求积累功德、突破修为。
那些历劫之人,会虔诚地跪在溯光神君脚下,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向他,希求神君将他的记忆抽走、净化,去除杂念。
只有那个叫洵暮的小羊妖。
是唯一的例外。
三百年前,溯光神君已经封印了他的记忆,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在转世之时记了起来。神君怕出乱子,便派裴怀谦到人间,再次封印洵暮的记忆。
对旁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洗礼,在洵暮面前却变成惨无人道的酷刑。
裴怀谦每抽走一段记忆,他就在自己的胸膛划上一刀,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血染红了衣襟。
他哭着说:“神君还在青竹林等我,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他们在等我回家。”
最后裴怀谦还是停了手。
他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洵暮,无奈道:“你身上有净梵神君的化丹,顶替了他的命轨入凡间历劫,你可以代替他成为神君,享受无穷无尽的法力,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你何必如此?”
洵暮的身体无法承受伤痛,好在陆无烬的化丹为他延续了生命,让他不至于断了气。他倒在血泊里,缓缓伸出手,碰了碰挂在床边的一大一小两个针脚粗糙的棉布人偶,“我不要长生不老,也不想当神仙,我只想回到神君身边。”
“没有比青竹林更好的地方了。”
“没有比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更好的事情了,求你,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于是,裴怀谦做了他神侍生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网开一面的决定。
他为洵暮留了一缕记忆。
这段记忆在洵暮每一世的少年时期开启,就像是暗夜里门前的一盏小灯,照不亮路,却冥冥之中指引着家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百年,你会过得很苦,你会体会到凡人的所有悲惨与遗憾,伤痛与别离,你确定你要保留这缕记忆?”
洵暮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怀谦是不能理解的,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一段感情的分量胜过成仙?
他始终不能理解,直到他发现时光一晃而逝,两百年后,当他接任了溯光神君之位,洵暮那张脸还时常在他眼前出现。
他突然顿悟了,感情的分量。
因此,他向仙师求情,用自己的百年修为替洵暮争取来一世的美满。
谁想,陆无烬带着孩子一出现,一切就打回了原形。
电梯门打开,光亮照进来。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一楼住户拍被子的声响、远处街道上的鸣笛声……一股脑地涌进来,今天是人间很平常的一天。
“你想取回记忆?”裴怀谦问。
杨思昭点头,他走出电梯,把眠眠放在一边,转身走到裴怀谦面前,眼神坚定地问他:“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剖心摧肝的痛苦,你能否忍受?”
杨思昭退怯了,良久才追问:“我……我会死吗?”
“不会。”
杨思昭想了很久,又回头看了看眠眠,脑海里浮现陆无烬那张脸,许久才开口:“我能忍受,只要你把记忆还给我。”
裴怀谦的目光骤然变得灰暗。
他低低笑了一声,没说什么,略过杨思昭的身侧,留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离开之后,杨思昭还没缓过神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裴怀谦的话,让他产生了一点希望,又带来许多恐惧。
他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抬眼看到眠眠,正歪着脑袋,好奇又担心地望着他。
他招招手,眠眠就朝他跑来。
“妈妈!”
眠眠每一次喊妈妈都很开心,眉眼弯弯,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满心依赖地扑进杨思昭的怀里,“妈妈,眠眠抱。”
他察觉到杨思昭的情绪低落,于是伸出小手,捧住杨思昭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妈妈,眠眠会一直保护你的。”
杨思昭被他逗笑了,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谢谢眠眠的保护,妈妈一点都不怕了。”
他起身,牵住眠眠的手去菜场。
眠眠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向裴怀谦离开的方向。
快走出小区了,他又抬起头,对杨思昭认真地说:“妈妈,眠眠会保护你的。”
杨思昭心头一暖,眼泪差点就要滚出来,但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坚强,还是朝他笑。
买了新鲜的菜,又买了点牛肉,回到家时,陈此安已经不在了,陆无烬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照例拉上了所有窗帘。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陆无烬掌心一点蓝色幽光亮着,以提示他的存在。
有时候杨思昭真心觉得陆无烬不是妖,更像是鬼,阴森森怪吓人的。
他拉开客厅的窗帘,让正午的暖阳照进来,然后转身问陆无烬:“那个……我打算带眠眠去爬山,你要不要去?”
陆无烬看起来有些倦,没有立即回答,只眸色定定地看着他。
杨思昭最讨厌这种感觉了,他拼命退的时候,陆无烬死皮赖脸地逼近,等他心平气和,准备和陆无烬友好相处的时候,陆无烬又摆出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真是讨厌。
怪不得几百年了,都是一个孤零零的老鳏夫,没人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你,只不过看在你是眠眠的亲生父亲的份上,才对你有好脸色的。
想要找回记忆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眠眠,完全是为了眠眠,和你没关系。
“我想去。”陆无烬说。
杨思昭立即挺直了腰背,抿了抿唇,眼神瞟向另一边,别别扭扭地说:“哦,那我去做点便当,带到山上吃。”
他走进厨房,刚要拿起围裙,一只手就从他身后伸出来,抽走了围裙。
“哎?”
他回过头,看到正在系围裙的陆无烬,满头雾水:“你干嘛?”
“做饭。”
杨思昭闷声说:“还是我来吧。”
陆无烬慢条斯理地卷起黑衬衣的袖子,挑眉道:“我只是在沙发上发了几秒钟的呆,就已经在小羊老师的腹诽里身败名裂了。如果还敢坐着等开饭,今晚是不是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了?”
“谁腹诽你了——”杨思昭否认,半晌才反应过来更需要否认的:
“不是,谁允许你上床了??”
陆无烬一脸理所当然,微微倾身,将杨思昭困在岛台边,视线从杨思昭的毛衣领口往上移:“你不是说今晚想试一试,陆眠有百分之多少的可能是我的孩子吗?”
第32章
陆无烬说要做饭,但没过多久,还是被杨思昭推出了厨房。
因为杨思昭实在心疼自家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他完全忍受不了陆无烬在做饭这件事上的无知与自信。他叉腰堵在门口,厉色命令:“你,永久远离我的锅!以后我厨房里的所有工具,你的使用范围仅限于烧水壶!”
陆无烬毫无歉意,还颇为不满,“我认为我已经掌握了原理。”
“掌握个鬼!”杨思昭皱眉瞪他,“你已经浪费了一锅五花肉,是我今天精心挑选的精品五花肉,花了我三十五呢!”
“三十五很贵吗?”陆无烬不以为意。
杨思昭更生气了。
他召唤眠眠,眠眠立即扔了画笔,小火箭一样冲过来,学着妈妈的动作挡在门口。
“拦着你爸爸,不准他进厨房。”杨思昭说。
“好!”
眠眠立即跨开两条小短腿,又把手举过头顶,再交叉,然后仰起头,一脸认真地盯着陆无烬,嘴巴因为使劲,撅得高高的。
陆无烬轻笑了一声,故意往前走,刚刚还一脸凶巴巴的眠眠立即吓成了小羊羔,一哆嗦,头顶的卷发跟着抖了抖,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
但他没有退缩,依旧挡在妈妈面前。
“不准欺负妈妈!”
陆无烬成了这个家里的大反派,他百无聊赖地回到客厅,继续凝神休养。
眠眠一直举到胳膊都酸了,也不见爸爸进攻,只能可怜巴巴地求助杨思昭,“妈妈,我拦不动了,我的胳膊正在漏电!”
杨思昭这才想起他,连忙走过来,握住他两条正在发麻的小胳膊,轻轻揉了揉。
“有没有好一点?”
眠眠点头。
“这个是发麻了,不是漏电。”杨思昭哭笑不得,“眠眠过来尝一尝芝士饭团。”
眠眠立即忘了委屈,开心地追过去,踮起脚,扒在岛台边,张大嘴巴等投喂。
“是眠眠喜欢的会拉丝的芝士哦。”
“哇哇!”眠眠两眼一亮。
杨思昭把饭团递到他嘴边,“先吃一个,剩下的我们带到山上吃,好不好?”
眠眠吃饭团开心,听到去山上就更开心了。他缠在杨思昭腿边,变成小话痨问东问西,杨思昭也不嫌他烦,很耐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去月明山,开车只要一个小时。”
“月明山上有一个洞穴,很好玩的。”
“山上还有小猴子。”
“我们可以一直待到晚上。”
眠眠听了之后,开心得摇头晃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
杨思昭把饭团装进盒子里,然后把眠眠抱到岛台上,和他一起盖上便当盖。
“当当当,这是眠眠的便当!”杨思昭笑着说:“盒子上面有一只小羊,眠眠喜不喜欢?”
眠眠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妈妈,我好喜欢你。”
杨思昭愣住,他在眠眠那一双清澈无暇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良久,他俯下身紧紧抱住眠眠,.
下午,陈此安派司机开车送他们去月明山。眠眠还没完全从午睡中醒过来,一上车就窝在杨思昭的怀里打盹。
杨思昭用绒毯裹住他。
陆无烬坐在后排的另一侧,车子开到半路,他转头问杨思昭:“累不累?”
“啊?”杨思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无烬朝眠眠抬了抬下巴,“不用一直抱着他。”
“那你来抱?”
陆无烬收回目光,显然并不乐意。
“为什么?你能为了保护他,消耗自己上千年的功力,却不能抱他哄他?”
陆无烬望向车窗外,沉默不语。
“又不说话了,就知道摆架子,”杨思昭也望向另一边,小声抱怨:“连亲子关系都处理不好,还好意思当妖王呢。”
车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眠眠醒过来,睡眼惺忪地伏在杨思昭胸口,问:“妈妈,我们到了吗?”
“快到了,眠眠把外套穿上。”
眠眠立即坐起来,乖乖穿上羽绒服,把拉链一下子拉到领口。他盯着杨思昭的外套盯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小手,捏住了杨思昭最上面一颗纽扣,努力扣上,小大人一样叮嘱:“妈妈也要把衣服穿好,不要着凉。”
杨思昭握住他的小手,和他抵着额头,“谢谢眠眠。”
两个人又腻歪起来。
“下车了。”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父子俩的亲昵。
杨思昭茫然望向身侧,陆无烬已经推开车门,独自下了车,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讨厌。”他小声说。
下车之后,司机把他们的东西都搬了下来,告诉他们:“陈助理已经派人在山上搭好了帐篷,露营的装备一应俱全。”
杨思昭向他道谢。
三个人一起往山上走。
今天天气极好,月岭虽归属南方,但比起更温暖的沿海城市还是冷得许多,尤其是一月初,寒潮来袭,平日里就算是阳光明媚,体感还是凉飕飕的。结果杨思昭今天心血来潮去爬山,就赶上了一个煦日和风的好天气。
爬了几十级台阶,杨思昭已经热得用手扇风了,低头一看,眠眠的小脸也是红扑扑的。
“眠眠,喝点水。”
眠眠斜挎了一只蓝色圆水杯,听到杨思昭的话,立即抱起来喝了一大口。
喝完了,又忙不迭牵住杨思昭的手。
陆无烬跟在他们后面。
“奇怪,山上怎么没有人啊?”
杨思昭看了看四周,心生困惑。月明山虽然不是什么知名景点,但这几年开发得不错,是很多人的周末选择,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前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奇怪归奇怪,但不能影响他和眠眠的游玩,他带着眠眠去了洞穴、看到了林间的猴子,眠眠还给猴子喂了香蕉。
小家伙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地游玩过,一双圆眼睛全程都是亮晶晶的,看什么都新奇,还不停地问:“妈妈,小猴子会自己剥香蕉吗?”
“会呀,猴子很聪明的。”
“妈妈,这个世界上最高最高的树可以摸到云朵吗?”
“不可以哦,云朵比树高多啦。”
“妈妈,树叶为什么会掉下来,他们是不是累了,要躺下来休息?”
“因为树叶老了,他抓不住树枝啦。”
眠眠认真地点了点头,握着杨思昭的手,又走上一层台阶,没走几步又问:“妈妈,我可以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吗?”
“当然不——”杨思昭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差点忘了眠眠是只小妖怪,这个可不属于科学的范畴,只有妖怪能解答。
他回过头望向陆无烬。
陆无烬两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看起来对他们的无聊对话毫无兴趣。杨思昭刚要转述,就听见陆无烬说:“不能。”
“欸?”
“飞行术需要天赋,如果儿子完全遗传母亲的智商,那大概率是不行的。”
“陆无烬!”杨思昭气得牙痒痒。
陆无烬长腿一迈,连跨两层台阶,走到前面去了,杨思昭立即追了过去。
眠眠呆了两秒,连声喊着“妈妈”,也跑了过去。
露营的地点在半山腰,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人替他们准备好烧烤架了。
还有帐篷、露营灯、野餐垫和防潮垫,一应俱全。
那人向陆无烬交代烧烤架的使用方法,杨思昭则是抱着眠眠躺在野餐垫上,看着明净如洗的天空,说着悄悄话。良久,有一股孜然香飘了过来,两个人同时嗅了嗅鼻子。
“肉肉!”眠眠腾地坐起来。
陆无烬把烤好的牛肉串放在盘子里端过来,杨思昭和眠眠一人拿了一串,赏着山景,吹着和风,吃得十分餍足。
陆无烬坐在一旁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束目光是杨思昭不能承受之重,他只能低头玩手机,以转移注意力。
点开同城,却发现首页的帖子明晃晃写着——【好倒霉,月明山景区大雨封山了,都开到半路了又折返回家,雨好大啊!】
杨思昭看了眼湛蓝天空,又点开帖子看了眼时间,是二十分钟前的帖子。
还配了张大雨滂沱的图。
“怎么回事?”
他把手机举到陆无烬面前。
陆无烬神色不惊,杨思昭更加诧然,“不会吧,你还有控制天气的能力?!”
陆无烬似乎懒得回答。
杨思昭忽然联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他的某次诡异相亲经历,阴晴不定的天气……
两者应该没干系……吧?
显然是大大的干系!但是始作俑者看起来十分淡定,倒让杨思昭没了质问的兴趣。而且如果不是陆无烬的法术,他今天的爬山之行就要泡汤了,因此他只能狠狠吃串,一次吃三串,来发泄不满。
“陆无烬,”杨思昭吃完了,放下签子,忽然抬头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怎么了?”
杨思昭问:“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心里是不是很着急?”
陆无烬看着他,说:“没有。”
杨思昭低下头,手指在野餐垫上画圈,闷声说:“就算我想起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是一个人类,我只有几十年的寿命,你可以活上千年,再过几十年,你又能遇见……遇见下一个我了。”
他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算命老人、陆无烬和裴怀谦都对他说过,这是他正在经历的一世。也就是说,还会有下一世,下一世他又是什么身份,出生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一切不得而知。
陆无烬又要四处找他了,然后对着下一世的他,说那些酸掉牙的情话。
“不是三百年,是三百一十二年零七十三天。”
杨思昭猛然抬头。
“让你记起来,不是因为我爱你,是我需要你爱我,否则我拿什么坚持?”
陆无烬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脆弱,不似平日里的强势与居高临下。
杨思昭的心也跟着发疼。
一种很难受的感觉,眼眶酸胀发热。
“我会想起来的。”他说。
陆无烬眸色定定地望着他,眼里的爱意多到快要溢出来,仍克制着,只说:
“那再好不过。”
杨思昭又说了一遍:“我会想起来的。”
他还不知道裴怀谦要给他怎样的考验,说是摧肝剖心的疼,真的这般可怕吗?但裴怀谦说了,只是考验,不会要他的命。
疼就疼吧,只要不死就行。
他认了。
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甚至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间点,他对陆无烬的感情还是一团朦朦胧胧的雾。然而,他心里已经在想:如果有一个法子,能让陆无烬不再难过,他愿意去试一试,也不枉陆无烬三百年的辛苦了。
肚子吃饱了,就开始犯困。
杨思昭本想在帐篷里打个盹,结果抱着软乎乎的眠眠,一会儿就睁不开眼了。
陆无烬始终待在帐篷外,和陈此安打电话说些什么,听起来不太乐观。
杨思昭本来还想听一听,但困意强势袭来,瞬间将他打败。等陆无烬探身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和眠眠窝在一起,睡得四仰八叉了。
一大一小,睡姿也差不多。
侧着身,像是小羊羔。
陆无烬在一旁看了几分钟,而后脱了大衣盖在眠眠身上,躺到杨思昭身边。
陈此安反复提醒他,他需要回妖界休养了,长时间停留人间,还要分神处理妖界事务,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灵气,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更不用说,对抗无情咒、往杨思昭的汤里滴心头血、动用灵力控制风雨,都是难以挽回的耗损。妖界有至宝灵物,可为他休养,不出一月,就能恢复。
“还有殷先生,他最近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篡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先生,你该回去一趟了。”
可是陆无烬不想离开。
一刻也不想离开。
他把杨思昭轻轻地搂进怀里。
杨思昭是在一阵剧烈的心跳声中醒来的,睁开眼,先看到一道锋利的下颌线。
“……陆无烬,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他双手双腿挣扎,陆无烬才放开他,又变回了之前好整以暇的模样,眼里含着笑,幽幽地看着杨思昭,像是勾引。
“你、你不准这样看着我!”
杨思昭一边嘟囔,一边飞快地爬到眠眠的另一边,用眠眠的小身体阻挡陆无烬。
眠眠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
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他们都微微抬起身子,望向对方,眼神就快要缠在一起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眠眠还记得,很快他们就会抱在一起,忘了他的存在。
虽然很不愿意,他还是伸出手,捂住了眼睛,瓮声说:“你们亲亲吧,眠眠不看。”
第33章
小家伙的一句话像平地惊雷,让杨思昭愣在当场,整个人一点一点僵住。陆无烬倒是不惊讶,还故意朝他扬了下眉梢。
“孩子的心愿,不能让他失望。”陆无烬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
杨思昭震惊:“你——”
陆无烬毫无惭意,还要往他脸前靠近。
杨思昭气到语塞,只能背过身去。
眠眠没等到爸爸亲妈妈,这让他很开心,放下手,看到妈妈背过身了,他也翻了个身,伏在杨思昭的背后,埋着脸,当小龟壳。
杨思昭闭目消气,一直没有听见陆无烬的声音。过了很久,忽然听到一阵簌簌声,是陆无烬靠了过来,一只手横在他的腰侧。
他在杨思昭的肩头落了一个吻。
眠眠又要被压扁了,可是仰起头,对上爸爸的目光,爸爸也在看他。
他眨眨眼,爸爸还在看他。
这让他有一点不好意思,呆呆地思考了几秒,又把脸埋在杨思昭的后背上了。
杨思昭以为他们会一直待到夜晚,但陆无烬提了回家,他“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起身帮眠眠穿上外套。
帐篷外是满地潮湿,连远处的月亮都带着湿湿的冷意,看来今天真的不是好天气。
他们一起下山,坐车回去。
当晚陆无烬没有住在杨思昭的家里,连句口信都没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是第二天早上,陈此安发来消息:【陆先生在潜山别墅休养,过两天就回去,请杨老师不要担心。】
杨思昭不免腹诽:谁担心了?
不回来更好。
放下手机,他主动找了裴怀谦。
在门口犹豫了好久,还是抬手敲门。
是许曜跑过来开的门,两只手举着半人高的变形金刚玩具,只腾出一根指头开门,他把脑袋挤出来,“小羊老师。”
杨思昭的幼师职业病又犯了,“许曜小朋友,你怎么可以不问问就开门呢?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许曜不以为意,“我舅舅没有朋友的,除了你,不可能有其他人找他。”
杨思昭很奇怪,裴怀谦现在的人类身份不是大老板吗?怎么会没有朋友?
“为什么?”
“因为我舅舅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我妈妈说他每天都戴着一张很好很好的面具,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和谁都做不成好朋友,”许曜高高举起变形金刚,狡黠道:“不过我就喜欢和他玩,因为他不管我。”
“谁说我不管你?”
裴怀谦从书房走出来,在许曜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我不管你,你每天喝西北风?”
许曜朝他翻了一眼,转身跑了。
裴怀谦站在门边,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望向杨思昭的时候,又恢复成谦谦君子的模样,“杨老师,有什么事?”
杨思昭往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怕被另一扇门里的眠眠听见,“我们之前说好的,我完成你的考验,你就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是,我们说好的。”
“要怎么做?”
裴怀谦扫了杨思昭一眼,看他和平日一样穿着白色羽绒服和牛仔裤,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好像“摧心剖肝”四个字在他那里,与“出门一趟”无异。
“不会死,不代表不会疼。”
杨思昭呼吸微窒,垂眸说:“我知道。”
空气静默良久。
“三日后的零点,幼儿园西南角那棵神树下面见。”
裴怀谦说完便关上了门。
杨思昭在心里默默记下时间地点,转身回到自己家,一开门就看到眠眠坐在地垫上,“眠眠?怎么坐在这里?”
眠眠仰着头望向他,说:“小火车钻到柜子下面了。”说完还指了指鞋柜。
杨思昭莞尔,蹲下来说:“妈妈帮你找。”
他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对着鞋柜下面的空隙照,看到小火车头在角落。
他伸手去够。
眠眠却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好不容易摸到小火车,费力一抓,送到眠眠面前。
眠眠慢半拍地露出笑脸,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起身扑到杨思昭怀里。
“妈妈。”
杨思昭托着他的小屁股,把他抱起来,“怎么了?”
眠眠不吭声,软趴趴地伏在杨思昭的肩头,呆呆地看向阳台上的花。
杨思昭还是正常上班。
七点四十五到幼儿园,院长远远地朝他笑:“小羊老师,路上冷不冷啊?”
杨思昭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电动暖宝宝,笑道:“有这个就不冷了。”
院长还没见过这种东西,接过来瞧了瞧,正巧这时候,徐蕊走了过来。
“杨老师,早上好!”
她的笑容格外热情,却不达眼底,让杨思昭不禁生出几分寒意。
她还俯下身,语气夸张地向眠眠打招呼:“眠眠,你好啊,今早吃了什么?”
眠眠往杨思昭的腿后躲了躲。
她见状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望向另一边的家长,热络道:“轩寒妈妈,今天这么冷,怎么没开车?”
家长们迅速与她攀谈起来。
看着也没什么异样。
杨思昭以为是自己多心,便没多想,带着眠眠去了更衣室。
离更衣室不远的办公室,门关着,徐蕊倚在桌边,眼前一团浓雾,幻化出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殷先生,您来了。”
“他身上没有陆无烬的气息了。”殷刹说。
“是的,应该是属下那日篡改的体检报告起了作用,陆无烬恐怕不敢再强行唤醒化丹了。”
“裴怀谦那里都交代好了?”
“是,两日后的零点零分,就在幼儿园西南角的神树下,洵暮一定会来。”
徐蕊的眼里露出邪气,“届时,等神君解除了洵暮的记忆封印,提取出挪移乾坤的回澜咒,属下便为先生护法,让洵暮体内的化丹转移到先生的身体里。”
殷刹蹙眉:“为何定在神树之下解除封印?”
“这是神君要求的,他说九枝神树蕴涵天地之灵气,能保护洵暮的肉身。”
殷刹极为不屑,“他倒是痴情,可惜那只小羊妖几百年了也不曾看他一眼。”
徐蕊掩唇嗤笑。
“陆无烬呢?”
徐蕊回答:“他在潜山上休养。”
“还没回妖界?”
“是,按理说,您这次加重了无情咒的威力,而且陆无烬为了不离开人间,每日分出神魂,回妖界处理事务,已经消耗了难以想象的灵力,他竟然还苦撑着。”
“自讨苦吃。”
殷刹负手立于窗边,“我早就说过,陆无烬压根不配做妖界之主。”
“无嗔怒,无嗔恨,无欲无求,他当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神君,来我们妖界普度众生吗?三百年了,他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爱情,我也该拿回属于我的位子了。”
徐蕊低头道:“属下提前向先生道贺。”
“徐老师?徐老师?”
走廊里有老师的声音传来,徐蕊立即变了表情,眼前的烟雾瞬间消失。门推开的一刹那,徐蕊露出笑容:“来了来了,我补个妆,今早出门忘记涂口红了。”.
杨思昭今天教的是五以内的数字。
六只小萝卜排排坐,面前有五个数字,杨思昭说:“老师说到几,你们就拿几,谁先拿到,就奖励一个小礼物哦。”
“好!”六只齐声喊。
“五。”
杨思昭一出声,教室里登时陷入安静,六只小家伙左看看,右看看,都陷入茫然,眼睛里露出文盲的疑惑。
杨思昭无奈地笑了笑,“老师已经教过好几遍了,跟着老师读一遍。”
“1、2、3、4、5。”
小妖怪们学得很认真,一边盯着杨思昭的嘴巴,一边盯着数字,跟着念了好几遍。
“好,”杨思昭又问:“这是几?”
六只小妖怪再一次茫然。
“……”
好吧,杨思昭不应该强求这群小妖怪们学会人类的数学知识,毕竟他们的任务是学习飞天遁地,而不是上小学。
“是3。”
边上传来一声怯怯的回答。
杨思昭望过去,看到了举着小手回答的眠眠。
杨思昭一愣,又问:“这个呢?”
眠眠想了好久,把五个数字在心里念了好多遍,才小声回答:“是5。”
杨思昭惊讶不已。
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眠眠的时候,眠眠还是呆呆的模样,受了委屈只敢一个人躲在滑滑梯后面,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也许是因为杨思昭现在每天和他互动对话,不知不觉间,小家伙成长了许多。
“好棒啊,眠眠。”
杨思昭忍住了想亲他的冲动,从篮子里找了一只玩具小熊给他。
看到小熊,眠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起初杨思昭没注意到,到了中午吃饭时间,他才发现眠眠还紧紧抱小熊,不是低着头看小熊,就是用手抚摸小熊的脑袋,一刻都不舍得撒手。他走过去,问眠眠:“眠眠很喜欢小熊吗?为什么不早早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一个更好更漂亮的小熊。”
“喜欢,这个。”眠眠说。
“为什么?”
眠眠说:“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有一件蓝色的衣服,长长的,很好看。”
杨思昭有些鼻酸。
他把眠眠抱进怀里,轻声说:“眠眠放心,妈妈很快……很快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他的喉头不免有些哽咽。
眠眠伸手摸了摸杨思昭的脖子,倚靠在他的胸口,说:“妈妈一直和以前一样。”
阿姨把饭菜都送过来了,杨思昭给每一个小家伙盛好饭。
眠眠和方小盼坐在一起,妹妹方小望有点挑食,不喜欢的胡萝卜全部塞到哥哥的碗里。眠眠看到了,歪着脑袋想了想,“小盼小盼,你为什么会有妹妹?”
这个问题把方小盼难住了,他皱着脸,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妹妹,我一出生就有妹妹。”
“那我也会有妹妹吗?”
“会啊,让你的爸爸妈妈生呗。”
眠眠点了点头,低头吃饭。
吃了两口,他又抬起头望向杨思昭,杨思昭正在给把汤撒了的乐乐擦手,乐乐仰起头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杨思昭看着她笑。
眠眠又低头吃饭。
三天,陆无烬一直没有出现。
早晚饭都是陈此安派人送过来的,杨思昭吃腻了餐厅口味,及时叫停,“以后不用送了,我还是自己做吧,也不耽误时间,而且眠眠喜欢吃我亲手做的。”
陈此安颔首,“好的。”
“那个……”杨思昭从身后拿出两只便当盒,“里面是两种口味的水饺,是我一不小心做多了,吃不完,你拿去给陆无烬吧。”
陈此安接过来,笑道:“先生一定很开心的。”
“他……还好吗?”
“还行,”陈此安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先生最近一直在房间里休养,很累,但只要一清醒,就通过灵眼看杨老师呢。”
杨思昭两眼一黑,抬手制止:“……这种事就不用跟我分享了,我去拿个保温袋。”
他转身进了厨房。
陈此安站在原地,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了拽,低头一看,“眠眠?”
眠眠仰着头,乖乖喊了声:“陈叔叔。”
收拾完屋子,洗完澡,杨思昭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离零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眠眠坐在他怀里看《狗狗神探2》,他俯下身和小家伙贴在一起,“眠眠给我讲讲吧。”
眠眠于是一页一页地讲。
“……狗狗雷欧一眼就看到了小偷,他冲上去,咬住了小偷的裤子……”
杨思昭笑,“真厉害。”
眠眠不知道妈妈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狗狗神探,但还是傻乎乎地咧嘴笑。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很忐忑,可快要到十一点的时候,他的眼皮竟然开始打架了。
他强撑了一会儿,还是没抗住。
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眠眠在他怀里睁开眼。
他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的脸,想到隔壁裴叔叔对妈妈说的话,他听不太懂,但是听到了“很疼”两个字,他不能让妈妈很疼。
他在冰块里待了很久很久,他不怕疼。
他从杨思昭的怀里爬出来,一个人坐在床头穿上毛衣和裤子,然后滑下床,拿出自己的小书包,把小熊和小火车塞了进去。
离开之前,他又走到床边,爬上去,把脸放在杨思昭的掌心,蹭了蹭。
他一个人出了家门,关上门。
可他个子太小了,碰不到电梯键,跳了好几下才按到。
夜里有一点冷,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就像两个月前,他一个人下山找妈妈一样。
他有点想妈妈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忽然停下来,呆呆地看了看,又抬头继续走。
他就快要看到幼儿园了。
他开始害怕了。
两只塞在羽绒服口袋里的小手全是汗,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他想到书包里的小熊,又有了勇气。爸爸说过,他要保护妈妈的。
他飞快地往前跑,就在即将跑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被一只大手捉住了后领。
他吓得一哆嗦,呆呆回头看。
看到了陆无烬。
陆无烬看起来很生气,眼睛都是红的,捏住他的肩膀,质问他:“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陆眠,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听话,我会立即把你送回去!”
眠眠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
“你为什么要过来?你能解决什么?”
眠眠呜咽着说:“我想保护妈妈……”
陆无烬皱眉问他:“那你呢?你出事了你妈妈会有多伤心?”
“爸爸妈妈还可以再生其他的宝宝,但是妈妈只有一个……爸爸最喜欢妈妈了,爸爸也不喜欢眠眠,再生一个宝宝,就会喜欢了……”
陆无烬怔住,良久才艰涩开口:“我不喜欢你?”
一千五百年的修行,白白送人,只为了保护你。
眠眠忍不住嚎啕大哭。
昏黄路灯下,陆无烬把他抱进怀里,像三百年前那样紧紧抱着他。
第34章
“带他回去。”
陆无烬把眠眠交给陈此安。
眠眠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抓着陆无烬的袖口,不让他走,陆无烬只能转回来。
面对眠眠哭红的双眼,他轻声说:“不怕,爸爸很快就回家。”
“爸爸……”
眠眠还是不愿松手。
他这个模样,太像洵暮了。
哭起来,鼻尖和眼角都是通红的,眼瞳浸满了水,委屈得叫人心尖发紧。
陆无烬对这样一张小脸,毫无办法。
成为妖王是他走投无路时唯一的选择,与其任人鱼肉,不如辟出一条路来。可成了妖王,孩子又变成他的软肋,身边那些觊觎的目光落在孩子的身上,他只能刻意疏远。
他以为寒珀能封印住孩子的五感六识,再加上漫长的三百年,陆眠对亲情的需求就不会那么强烈,也不会像他一样受困于感情不得自拔,可他把孩子想得太简单了。在爱里出生的孩子更容易感受到爱,也更需要爱,他忽略了这一点,再想要满足已经迟了——眠眠不需要他了,只想找妈妈。
父子俩变成两条同一方向的平行线。
直到今天,陆无烬才知道眠眠对他不亲近的原因。
他低头靠近眠眠,用指腹摩挲着眠眠哭红的眼角:“爸爸爱你就像爱妈妈那样。”
眠眠呆了两秒,而后猛然抱住陆无烬的手臂,哭得更凶了。
可惜时间紧急,陆无烬不得不挣脱小家伙。他朝陈此安使了个眼色,陈此安立即抬手靠近眠眠的鼻间,指尖溢出一缕妖雾,眠眠很快就松开了手,陷入沉睡。
“带他回去,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多晚回去,都不能让他俩离开家。”
“是。”
陆无烬转身离开时,陈此安喊了声“先生”,他回头,陈此安说:“先生,请您您务必小心。”
“多谢。”陆无烬点头应好,侧脸轮廓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比平时温柔些,依稀能瞧出他做神君时芝兰玉树的气质。
进入幼儿园的瞬间,陆无烬幻化成了杨思昭的模样。
裴怀谦已经在神树下等候多时。
暗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陆无烬信步向前,“裴先生,久等了。”
裴怀谦抬头同他打招呼,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下,便凭空取出一只银质长鞭。
“这是银蛟鞭,锋利如刀刃,是收妖之时使用的法器,杨老师若能以凡人之躯,承受五记鞭刑,我便将前世记忆归还于你。若中途喊停,今日之约便作废。”
“杨思昭”看起来有些胆怯,没有立即回答。
徐蕊从黑暗中疾步走出,急切道:“神君,同他浪费什么口舌?”
她是妖身,不能靠神树太近,于是一再催促裴怀谦:“殷先生还等您呢!”
她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杀气极重,望向杨思昭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善意。
裴怀谦依旧不紧不慢,指尖拂过银蛟鞭,冷声道:“殷先生未免太没有诚意,我顶着天界惩罚的风险,伤害我心慕之人,殷先生这位获益者却连面都不露,难不成是等着我把化丹捧到他面前吗?”
徐蕊有些心虚。
“还是说,你想私吞化丹?”
徐蕊脸色陡变,恼羞成怒道:“神君冤枉我太甚!只是因为殷先生守卫妖界,不可长时间逗留人界,我绝无二心!”
她闭目蹙眉,下一秒,身体如容器般溢出一道浓雾。殷刹幻化成人形,负手立于原地,遥遥望向裴怀谦。
“神君,望合作顺利。”
“自然。”裴怀谦浅笑道。
殷刹翻手托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月灵丹,“以此丹换彼丹,你我两利俱存。”
他回头望向徐蕊,“陆无烬呢?”
“还在潜山别墅。”
“他怎会百密一疏?”殷刹生出一瞬的怀疑,但即将得到化丹的喜悦与兴奋冲淡了一切,他的目光变得贪婪。
他知道裴怀谦手里的那只银蛟鞭,并不是真正的收妖鞭,而是傀儡鞭。
——让人听之任之的傀儡刑。
他等待着裴怀谦解除杨思昭的封印,抽出回澜咒那段记忆,而后利用傀儡鞭,让杨思昭对着他使出回澜咒。届时,那颗他等待了三百年的化丹便会从杨思昭的身体里冲出来,进入他的胸膛。
若不是回澜咒只有洵暮知晓,他怎会苦苦等待三百年。
他看着裴怀谦抬起左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之中骤然生出无数缕金色四线,纵横交错。他不断在半空中挥舞,丝线交织得愈发紧密,如一道咒符,其上符文闪烁,光华流转。
这就是溯光神君的封印了!
回澜咒即将再次现世!
就要得手了!殷刹的眼神逐渐从贪婪变成亢奋,一种嗜血般的亢奋。
然而下一秒,那道咒符就直直朝他飞来,他神色剧变,迅速侧身躲闪,那道咒符如一道金色火焰劈向他身后的灌木丛,生生将地面劈开一道裂缝。殷刹怒道:“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还一脸胆怯的“杨思昭”忽然转过身,朝他笑了笑,而后在他惊惶的目光中恢复成陆无烬的模样。
“尊、尊主……”
他瞪大了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如纸。
陆无烬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凝结法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声道:“殷先生有野心,这无可厚非,我很欣赏,可惜你不该把算盘打到我的人身上。”
“尊主尚未休养完全,若在人界释放全部灵力,必然引起妖界震荡。”
“杀你,无需如此。”
话音刚落,殷刹四周的空气刹那间焦灼起来,变得滚烫,每一粒尘埃都化作火焰,每一片树叶都化作箭簇,毁天灭地般,齐刷刷向殷刹袭来。
徐蕊飞身而来,“先生,属下来帮您!”
殷刹却不领情,在节节后退之时,抓起徐蕊挡在自己身前,无数火簇落在徐蕊的身上,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而后重重坠地,没了气息。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很久。
裴怀谦原本还打算加入战局,可陆无烬比他想象中还要游刃有余。
一千五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堕入妖道之后屡受无情咒的折磨,竟还有这般威力,这让身为神君的裴怀谦都不免惊讶。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幼儿园的西南角已是一片狼藉,殷刹跪倒在血泊之中。
他输了。
陆无烬一出手,他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了,他以头撞地,“求……求尊主网开一面……”
陆无烬面无表情。
五指合拢,断然抽出他的妖魂。
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天穹,刹那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陆无烬垂眸伫立,良久不语。
裴怀谦走过来,“我还以为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谁料神君雄风未减。”
他望向陆无烬的脸,视线陡然停住,陆无烬的脸色很差,嘴角隐有血迹。
“你——”
陆无烬摆手,“无碍。”
“你就这样把一名位高权重的妖将杀了?”
“杀了他,才没有后患之忧。”
裴怀谦没反驳,收起手中的傀儡鞭。
陆无烬说:“五记罚鞭,我替杨思昭受,把记忆还给我。”
“神规有言:受罚鞭者,不可凝结灵力,不可动用法器,以肉身受罚,方可解除封印。”裴怀谦收敛了神色,问:“每一鞭都要抽得皮开肉绽才行,尊主大人确定要替他受刑?”
陆无烬对此无动于衷,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只说:“是。”
他立于神树之下。
看着神树的每一片叶子在月下透出莹润的光泽,像是很多年前的青竹林。
他该回忆当净梵神君的几千年光阴,那时候他受万人敬仰,又受仙长器重,是真正的前途光明。但他一回望,眼前只浮现出一座小木屋。屋子里只有一些简素的家什,蒲团上睡着一只小白羊,肚子圆圆的,睡得正安逸。
他走近了,小白羊睁开眼,化作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袍衫,一起身,肩头的衣裳就落下来,小腹的隆起遮都遮不住。他爬到床边,朝陆无烬笑得眉眼弯弯,然后扑到他胸口,软声说:“神君神君,小羊在我的肚子里动来动去,我好难受啊。”
他孕期很折腾人,大事小事都要抱怨撒娇,陆无烬从不嫌他娇气,只会心疼。
他拥洵暮入怀,掌心覆在洵暮的肚子上,用灵力安抚他的不适。可洵暮要的不止这个,他仰起头,急切地向陆无烬讨吻。
“神君,小羊生出来如果是一只灰色的小丑羊,你还会喜欢他吗?”
“神君,你要给小羊取什么名字?我想了一个,叫眠眠好不好?这是我的小名!”
“我好喜欢他呀,小羊会知道我这个娘亲最最最喜欢他吗?”
“也最最最最喜欢神君!”
洵暮搂着陆无烬的脖颈,眉眼弯弯地说:“神君,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画面结束在那一刻。
神树的光辉之下,一记罚鞭落在他的后背。
一鞭,又是一鞭.
他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出电梯,就听到了哭声,一大一小两道哭声混在一起。
幸好陈此安设置了屏障,否则楼上楼下的住户肯定要投诉他们了。
他听见杨思昭说:“你放我出去!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陆无烬凭什么独自面对一切?那是我的记忆……再痛也让我自己承担……”
洵暮很少这样大声说话。
上一次听到这般愤怒,还是三百年前,他反对他服用孕珠,小羊妖一把推开他,气鼓鼓地说:“你管我受不受苦?我自己承担!”
他缓缓走到门口,掌心有一道符咒。
那是解开记忆封印的符咒。
近乡情怯么?
陆无烬竟有些迟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害怕的,害怕在杨思昭的记忆中,看到当年洵暮对他的真心有假,看到青竹林的日子是一场骗局,害怕洵暮在生生剖出他身体里的化丹时,眼中没有悲伤。
他甚至想:只要那一刻,他的暮儿犹豫了、后悔了,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他敲响了门。
门里安静了片刻,而后霍然打开。
陈此安松了口气,“先生,您回来了!”
陆无烬抬起头,对上了杨思昭满是泪水的眼。
“陆、陆无烬……”杨思昭的声音是颤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哭。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陆无烬徐徐上前,在抱住杨思昭之前,将掌心覆在他的额头上,“应该先经过你允许的,但是原谅我,暮儿,我等得太久了。”
杨思昭没有躲闪,没有后退,他的眼泪顺着陆无烬的手掌滑落。
时光穿梭百年,在两人眼前浮现。
光影的碎片如雪花飞旋。
逐渐勾勒出一幅幅模糊的轮廓,紧接着,是声音,是温度,是气味,一切都变得清晰。
往昔潮水般涌来。
……
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陆无烬先听到一声“嘘”,而后是杨思昭刻意放低的声音:
“眠眠轻一点,不要吵醒爸爸。”
眠眠哭得太凶了,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小鼻音,陆无烬感觉到他靠过来,带来一股奶味,眠眠轻轻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侧,咕哝道:“眠眠要陪爸爸,眠眠想在这里陪爸爸。”
陆无烬又感觉到杨思昭靠近了,帮他拉上被子,盖到胸前,然后轻声说:“好啊,妈妈和眠眠一起陪着爸爸,等爸爸醒过来。”
“爸爸为什么睡这么久?”眠眠又问。
“因为爸爸太累了,爸爸找了妈妈三百年,他太累了。”
而后,他又听到杨思昭很轻很轻的一声:“妈妈也等了爸爸三百年。”
第35章
眠眠其实有点困了,但他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
他抱着陆无烬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还攥起小拳头,试图释放出自己的灵力,洒在爸爸身上,但是那些蓝色的星点一碰到爸爸就消失了,毫无用处,他沮丧地收回手。
杨思昭察觉到小家伙的情绪,把他的小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握在手心,轻声说:“不是眠眠的问题,是爸爸太厉害了,眠眠长大之后也可以像爸爸这么厉害。”
“像爸爸一样保护妈妈。”
杨思昭莞尔,“是啊,还可以保护爸爸。”
“爸爸需要眠眠保护吗?”
杨思昭刚要回答,就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笑,“保护好妈妈就够了。”
一大一小同时愣住。
杨思昭停顿良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望向刚醒来的陆无烬。
陆无烬的目光平静而温柔,让杨思昭恍惚间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净梵神君,相爱之前,神君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淡漠,相爱之后,无论他在做什么,一回头,总能看见神君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含着缱绻的笑意。
多年再次见到这个眼神,杨思昭的鼻子一下子酸得彻底,眼泪就要决堤。
想要出声,喉咙也像被堵住了。
他感觉到手指被人碰了一下,低头望去,陆无烬的伤重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把手探过来,努力勾住他的手指。
“我该怎么叫你?”陆无烬问,“叫暮儿,还会吃醋吗?”
杨思昭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到陆无烬的怀里,哭着说:“我一直在等你。”
等得好苦好苦.
洵暮生来就是玄羊一族的希望。
千年以前,玄羊族的首领野心膨胀,试图冲破人妖两界的禁制,危害人族,神族因此降罪,引天谴咒圈禁玄羊一族。此后千年,玄羊一族只能困于方圆之地,及时偶有逸出,也会受天谴咒的追踪,不出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要想解除天谴咒,只有一个办法——化丹,且必须是灵力强盛的化丹。
欲成此事,有两重难关:一是要有一只不怕死的羊妖,在一年之内找到神君;二是要取出神君的化丹,带回族地。
灵力强盛到可以解除天谴咒的神君并不多,略去几位常年闭关的、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视妖族为异类的……也就只有净梵神君可以作为目标。
所以洵暮一出生,比“爹爹”“娘亲”更早进入他耳朵的,是“净梵神君”四个字。
他是玄羊族最纯正的血脉,幼年时期常常跑出禁制玩耍,归来时全身无恙。玄羊族的新首领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制定了严密的培养计划,将理应封禁于千年寒窖里的回澜禁术传授给洵暮。
从洵暮懂事起,他的使命就变成了勾引神君、取走神君的化丹、解救全族。
这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没有同龄的伙伴,父母兄长也不敢打扰他的修炼,他寂寞得很,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妖和他说话。他只能和天和云说话,和小花小草说话,独自追着流水里的花瓣一路追到夕阳前,然后孤独地目送着落日消失,再看着月亮爬上来。
一直到二十岁,回澜术习成,他都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用回澜术对付净梵神君,他问哥哥:“神君会死吗?”
哥哥对此讳莫如深,转而问他:“你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困在这座山上吗?”
他垂眸,半晌又问:“神君会死吗?”
哥哥说:“不会。”
他这才放心。
后来,他跟着哥哥奔向青竹林,那一路有哥哥陪着他,他兴奋极了。终于抵达神君的住所,还没等他问清楚如何勾引神君,哥哥已经走了。青竹林绿影绰绰,前后空寂,他又变回一只孤独的小羊。
神侍姐姐接二连三把他打出去,青竹林里冷风飕飕,竹叶又苦又难吃,想喝口泉水还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就在他浑身是伤,又饿又困,痛到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时候,神君出现了。
神君把他捡回去了。
神君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琼花,吃起来又香又软,不管他吃多少,神君都不会真生气,神君还会亲手给他做南瓜粥,他犯懒不想起床的时候,神君就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还用帕子细心擦他的嘴角。
他一直以为神君不知道他的企图,每当他眼巴巴地盯着神君的胸口,咬着手指头思考如何取走化丹时,神君都会用书本轻轻地敲他的脑袋,问他在想什么。
他咧嘴一笑,没骨头似地窝神君怀里,没心没肺,继续撒娇。
他真的以为神君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神君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了。
取走回澜术等同于取命,神君也知道,但是神君没有责备他,只是抱住他,无奈地一笑,在他耳边说:“暮儿,你这么笨,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洵暮傻乎乎的,压根听不懂。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都要忘记自己的使命了,但哥哥来找他了。
哥哥质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洵暮心虚地低下头,“我错了。”
“时间紧迫,不要再耽搁了,找一个只有你和他的地方,用回澜术取出他的化丹,记住,千万不要被他的神侍发现,得手之后立即回去。”哥哥摸了摸他的脑袋,放软了语气:“我们都在等你。”
洵暮的心沉得就像装满了石块。
以至于他一看到陆无烬就哭了出来,陆无烬将他拥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没事的,暮儿。”
他哭得泣不成声,陆无烬只是低头亲了亲他,让他安心:“我来想办法。”
他那时不知道,陆无烬已经决定违背天命,无论是剥夺神印还是千年牢狱,他都要为玄羊族解除天谴咒,还他的小羊一个自由身。
洵暮不知道陆无烬有多爱他,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爱陆无烬。
直到孩子呱呱坠地,他汗涔涔地躺在陆无烬的怀里,明明自己很虚弱,还要抬手抚摸陆无烬脸颊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陆无烬已经将他的心占满了。
他舍不得了,他好喜欢神君。
他不想背负巨大的使命了,他想和神君、和孩子一同生活。
他要积攒功德,他也想成神,等他有了化丹,就用自己的命去解除天谴咒。
反正,谁都不可以伤害他的神君。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稀疏平常的一天,他抱着襁褓里的眠眠坐在窗边晒太阳。
忽然间,有一只小兔子穿过草丛,急匆匆地朝他跑来,而后略过他的窗台,径直向后面一间屋子飞奔而去。出于无聊与好奇,洵暮放下熟睡的眠眠,追了过去。可他一进门,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
这让他陷入恐慌,他冲到门口,又被一股极强的力量反震回来。
很快陆无烬找到了他。
那时候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开的门,却在陆无烬的脚步声出现的瞬间,霍然开启。
他看到陆无烬,就什么都忘了。
他想走过去,可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使劲,腿都抬不起来。忽然有一股寒意从他的头顶灌入,他失去意识。
陆无烬刚迈入台阶,还朝他温柔地微笑,说“暮儿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汇聚妖力,朝陆无烬劈了过去。
陆无烬没有躲,他生生承受下来。
他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洵暮已经失去意识,但眼睛记录了一切,他看到陆无烬朝他走过来,轻声问他:“暮儿,你真的要这样做?”
他用一次又一次的击杀回应。
陆无烬抱住他的时候,依旧是温柔的,“暮儿,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再等一段时间,等眠眠长大些,等我找到一个能安置你们的地方,我就去解开天谴咒,不让你为难了。”
他把陆无烬的肩膀刺出血了,陆无烬还是抱着他不放,直到他使出回澜咒。
修为不够的妖在使出回澜咒之时,极其容易被反噬,所以陆无烬没有伤他半分。
陆无烬是眼睁睁看着洵暮穿过血红咒符,把手伸进他的胸膛里,一把抓出血淋淋的化丹,再决绝离去,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只是跨出门槛时,他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陆无烬躺在地上,血流了满地。
那是他最爱的人。
那是一张心如死灰的脸。
之后,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再次醒来时,他倒在洵山的界门前,五名门侍走过来,告诉他:玄羊一族的天谴禁制已解除。
他愣住,他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闷痛难忍,心跳声此起彼伏。
他说:“我要找神君,我要回青竹林。”
其中一个门侍走出来,指着界门外的云雾告诉他:“神君在人间,你去找他罢。”
他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
神君没有出现,迎接他的,是他的三世历劫.
“你相信我。”
杨思昭哭着说,他伏在陆无烬的胸口,顾不上在孩子面前哭得失态,急切道:“你相信我,我绝不可能害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陆无烬抚着他的脸,笑了笑,“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信你?”
杨思昭哭声渐止。
“幕后黑手是谁,我会查清楚的。”
杨思昭把脸埋在陆无烬的颈窝里,轻轻喊了一声“神君”,陆无烬说:“我在。”
两人安静地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陆无烬忽然感觉腿边一阵温热,他低头望去,看到正眼巴巴瞧着他们的眠眠。他招了招手,杨思昭张开怀抱。
眠眠眼睛一亮,立即爬了过去。
他看到爸爸的眉头猛地一皱,看起来有些疼,他当即吓得不敢动了,呼吸都屏住,但是爸爸托住他的屁股,把他抱了上来。
第36章
眠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趴在爸爸身上了。爸爸的胸膛比他以为的还要宽阔,他的胳膊和腿都有位置放,趴得安安稳稳。
一抬头,妈妈又靠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可是妈妈的脸上有好多眼泪,贴过来,把他的嘴巴也弄得湿湿的。
他伸舌头舔了一下,是咸的。
他没有擦脸,而是摸了摸妈妈的脸,妈妈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一摸,睫毛忽然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起来,紧接着又有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凉凉的。
眠眠忽然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妈妈……”
陆无烬就这样看着一大一小在他的胸口抵着脑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他身上掉,悲伤得好像他再也睁不开眼了。
还是杨思昭先缓过来,泪眼婆娑地望向陆无烬,后知后觉开始担忧:“你……眠眠这样趴着,你身上会不会痛?”
眠眠立即停止啜泣,巴巴地望着陆无烬。
“不会。”陆无烬说。
其实是痛的,对付殷刹远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为了在最短时间里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几乎动用了全部修为,伤了根基。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他就察觉到了,再加上五记银蛟鞭,身体的负荷几乎到了极限。
可他有两味良药。
只需要瞧上一眼,伤痛就会自愈。
看眠眠有些局促,他拨了拨眠眠的脸蛋,又说了一遍:“不会,就这样趴着。”
眠眠于是安心地摊开胳膊和腿,像小乌龟一样伏在陆无烬的身上。
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
“妈妈,你又喜欢爸爸了吗?”
杨思昭愣住。
“妈妈总是说,才不会喜欢爸爸,”眠眠歪着脑袋问,“现在又喜欢了吗?”
明知道杨思昭会脸红,陆无烬还逗他:“回答孩子的问题,又喜欢了吗?”
杨思昭扭头不语,红晕逐渐从鼻尖转移到耳尖。片刻后又缓缓弯下腰,蜷缩在陆无烬的身侧,额头靠在他的胳膊上。
陆无烬笑了笑。
他微微抬手,房间的灯光就暗了下来。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皎洁月光透进来,映照在眠眠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上,像两盏小灯,照一会儿妈妈,又照一会儿爸爸,很快电量就告罄了,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直到彻底没电,呼吸均匀了。
杨思昭起身,把他轻轻地抱到床边,陆无烬说:“没事不用。”杨思昭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明明已经吃不消了,还在孩子面前逞能呢。”
陆无烬被拆穿了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杨思昭拿起小被子,盖在眠眠身上。
再回身时,陆无烬已经圈起一侧的手臂,像是一个舒适的“小窝”,邀请他进来。
他躺下,枕着陆无烬的胳膊,轻声问:“给我讲一讲我离开之后的故事吧。”
“你离开之后,就没有故事了。”
杨思昭抱紧了陆无烬的腰。
确实没有故事,陆无烬没有夸大,那是一段很绝望、不忍回忆的时光。陆无烬初成神时,为了静心修炼,曾抄写过专门记载下凡历劫的《罪难录》,几乎是字字泣血,不忍卒读。可是后来,亲身经历了许多,陆无烬再想起这本书,只觉得不过如此。
他的苦,在于哀莫大于心死。
“你走之后,小家伙一直哭,他以前不怎么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连心,有所感知,他哭得那样凶,我是被他的哭声叫醒的。”
“化丹被取走的事,我没有上报天界,我不想让怕旁人知晓,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离开青竹林。也因如此,小家伙断粮了,他没有奶喝,在我怀里哭得很可怜,我只能煮米糊,掺一些羊乳,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幸好小家伙不算太娇气,就这样靠着米糊撑了过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怎么亲近我了。”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那么心疼小时候的你,却让他重复了一遍你的童年,孤独寂寞,自娱自乐。”
杨思昭抱住他,哽咽道:“你也付出了很多,不要再自责了,神君。”
他撑起上半身,在月光下望着陆无烬的脸,轻声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弥补遗憾。”.
陆无烬伤得很重,他低估了长时间滞留人界,给他的身体带来的损耗。
陈此安劝他回去休养。
他还是拒绝。
这点痛,与三百年的无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帮我查一件事。”陆无烬交代道:“三界之中,有何人或者何种法器可以做到完全隐匿气息,还能突破仙家的灵阵。”
从洵暮的记忆里可以看出,那日他全程都没有察觉到后屋里有第三个人存在的痕迹。百年前他云游三界,普度众生,最经常的落脚点就是青竹林,他在青竹林里设了第一重灵阵,唯有心境纯澈者,方能进入。他的屋子是第二重灵阵,他向来精于修炼,功力自然浑厚非凡,能这般悄无声息闯入他的领地,实在凤毛麟角。
要么修为极强,要么法器傍身。
“修为极强,不太可能,若修为在我之上,何必费尽心机取走我的化丹?”
陈此安也认可:“是,能悄无声息地突破您的灵阵,这般法器也是世间罕有,如果真的存在,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查到当年是谁在害您了。”
“殷刹之死,妖界掀起什么风浪了?”
“还是有一些风浪的,他的部下已经蠢蠢欲动了,好在界门看守森严,他们出不来。但长久来看,放任他们蓄谋报仇,还是有风险的。”
“你不用管,过几天我回去一趟。”
“是。”
陈此安离开前忽然停步,掌心托起一颗破碎不堪的妖灵,“先生,这是殷刹的部下徐蕊的妖灵,您让我保管,之后该如何处置?”
“继续保管,留她一口气,之后有用她的地方。”
“是。”报告完毕,陈此安准备离开。
陆无烬忽然喊住他,“此安。”
陈此安呆住了,整个人瞬间木化,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回头望向陆无烬,结结巴巴地问:“先、先生,什么事?”
“这几个月,辛苦你了。”陆无烬说,
陈此安更加傻眼,走出卧室,半路还变回了原形,疯狂地吐了一会儿信子,盘绕成一个蒲团,又倏然舒展开,在地毯边来回游动。前后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又化为人身,理了理西装的衣领和领结,才趾高气昂地离去。
眠眠坐在厨房的岛台上,看着杨思昭煎鸡蛋,他忽然说:“妈妈,客厅里有一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飞来飞去。”
“塑料袋?”杨思昭皱起眉头,探头望去,客厅里空空如也。
“没有啊。”
眠眠抱着胖水壶,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疑惑不解,他明明看到了。
杨思昭把火调小一些,问:“眠眠要吃厚厚煎蛋,还是水水煎蛋?”
眠眠纠结坏了,“厚厚……不是不是……水水……不是不是……”
杨思昭笑出声来,“那就吃两个。”
眠眠把胖水壶高高举过头顶,“好耶!”
“爸爸妈妈各一个,还有鸡汤面,妈妈五点起来,煲了三个小时的菌菇鸡汤哦。”杨思昭掀起砂锅盖,一股浓郁的鲜香味就涌了出来,溢满厨房的角角落落。眠眠肚子里的小馋虫瞬间被勾了出来,他咽了咽口水,急切道:“眠眠要吃。”
“眠眠还没洗脸,”杨思昭故意摇了摇头,“有一个小懒虫因为不想涂香香,八点钟了还不肯洗脸呢,让我闻一闻。”
他凑到眠眠面前,语气夸张道:“哎呀,是口水的味道,母鸡说了,脏兮兮的小朋友不可以吃它,眠眠就吃两个蛋吧。”
眠眠大惊,立即摇头,“不要!眠眠只吃两个蛋,眠眠会饿的!”
“那洗不洗脸?”
眠眠委屈:“好吧。”
杨思昭笑了一声,把眠眠抱下来,带他去卫生间洗脸,给他涂上牛奶味的保湿霜。眠眠变成一只香喷喷的小羊羔,从卫生间一路跳到卧室,把脑袋探进门缝。
陈叔叔消失了,爸爸也不在床上。
眠眠再一次大惊。
“爸爸!”带着十足的哭腔,瞬间响彻整间屋子。
“喊什么?”
一个慵懒又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仰起头,往后看,看到了爸爸。
爸爸穿着黑色睡衣,站在他身后。
爸爸的头发有些乱,下巴有一点薄薄的胡茬,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但还是他的爸爸。
他忘了转身,还一个劲地仰着头,身子往后倾,后脚跟逐渐从拖鞋里滑出来,然后不出所料地,往后一栽——
被爸爸托住了。
陆无烬两手夹在眠眠的咯吱窝下,轻松一拎,就把他拎了起来,“穿好拖鞋。”
他这才懵懵地往下看,他的毛毛拖鞋一只在脚边,一只已经飞得老远了。
但是爸爸抬了下指尖,那只拖鞋就飞了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右脚正下方。
穿好拖鞋,爸爸就松开他了。
爸爸转身走向厨房,眠眠急忙追着他,几次伸手,想要牵住爸爸的手,爸爸都没有感觉到。但他不气馁,爸爸一停下来,他就粘在爸爸腿边,仰着头看爸爸。
杨思昭余光扫到一抹高大的身影,愣了愣,“怎么下床了,我正准备端给你。”
“一起吃。”陆无烬说。
一共是三碗鸡汤面,杨思昭把荷包蛋和烫熟的青菜码在鸡汤面上。
鸡汤浓郁,鸡肉软嫩,面条看起来就很筋道。
还有两盘小腌菜,也用瓷白的小盘子装上了,翠绿油亮,摆得漂漂亮亮。
杨思昭把碗盘一一摆放好,抬眼撞到陆无烬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两只手背到身后去,小声说:“我以前不会做饭,现在会做了,你是不是不太习惯?”
陆无烬没回答。
杨思昭有些局促了,“我也想完全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但我现在这二十三年的记忆又不能完全抹去,我会做饭,又不能装作不会,而且以前都是你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你是不是想要以前的——”
话音未落,就被陆无烬打断:“没有什么以前现在之分,你就是你。”
轮回是你,记忆里外都是你,灵魂是你,肉身也是你。
这一点,陆无烬从没纠结过,与其纠结这些虚无缥缈又难以解释的事,不如把心思放在眼前欢笑上。
杨思昭嘴角忍不住往下撇,摘了围裙,直冲冲地走向陆无烬。
他把自己塞进陆无烬的怀抱里。
脸埋在陆无烬的肩头,手臂抱住陆无烬的腰,整个人从胸膛到腿都贴在他身上——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拥抱姿势。
每次陆无烬度化归来,他都会委屈巴巴地扑上来,反反复复地说:“神君,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你想不想我?”
陆无烬显然也没忘记。
他微微俯身,抱住杨思昭,在他耳边说:“很想、很想你。”
杨思昭将他抱得更紧。
陆无烬忽然意识到一点,他的化丹似乎把小羊妖骨子里一点天然的欲压制住了,以前他的小羊妖无时无刻不想往他身上爬,眼神里总带着一股未经人事的魅,被他颠来倒去折腾到天亮也不生气,他一哄,就傻乎乎地往他怀里钻。如今的小羊妖既懂事又乖顺,会为他考虑,多了几分温柔,少了几分娇气。
如果说,陆无烬还有一点遗憾,就是这个了。他想看到他的小羊妖重新变回娇气任性的模样,本来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的小羊妖不吃苦罢了。
眠眠又一次被夹成肉饼。
幸好他在妈妈扑过来之前,及时把脑袋偏向一边,否则他连脑袋都要被压扁。
他努力挤出来。
仰起头,没有人理他。
他只能独自走到餐桌边,爬上凳子,盯着有两只荷包蛋的面碗流口水。
忽然间,他的屁股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妈妈。
爸爸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来了。
他捂住屁股,撅起嘴巴,望向爸爸。
可是陆无烬毫无反应,眼神还很疑惑,问他:“怎么了?”
眠眠迟疑了。
他转过头,杨思昭朝他温柔地笑。
真的不是爸爸吗?眠眠慢吞吞地坐下来,小小的脑袋里进行了一场思考风暴,他还是不相信妈妈会打他屁股,一定是爸爸干的。
为了报复,他握住小勺,将汤面里的一颗葱花舀出来,送到爸爸的汤里。
“臭爸爸,吃葱花!”他气鼓鼓地说。
第37章
眠眠觉得妈妈好像有一点变化。
以前妈妈的目光会一直停在他身上,会抱着他不撒手,还会和他一起对付爸爸,但是现在,每当他一觉睡醒,都会看到妈妈躺在爸爸怀里,两个人手握着手,头抵着头,说着他听不见的悄悄话。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
爸爸妈妈没有发现他的动静。
他故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爸爸却忽然屈起膝盖,遮住了他望向妈妈的视线。
“!”
他连忙爬过去,越过山丘一样的爸爸,又骨碌碌滚了两圈,滚到爸爸妈妈中间。
他的卷发完全炸开了,仰起头都看不见妈妈的脸,很快他就感觉到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指尖穿过他的头发,轻轻地梳着。
“眠眠睡得好吗?”杨思昭问。
眠眠舒服地张开了四肢,“好。”
他觉得好舒服,舒服到他又想睡觉了,可是爸爸故意抖腿,隔着被子颠他的屁股,把他晃得晕乎乎,他只能翻身爬到妈妈的胸口,杨思昭立即抱住他,和他碰了碰鼻尖。
“乖宝宝。”杨思昭说。
妈妈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眠眠把脸埋在杨思昭的颈窝里,闭上眼睛,咕咕哝哝地说他和妈妈的专属悄悄话。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呀?”杨思昭也配合他,压低了声音。
“梦到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风,把妈妈吹走了,我一直追一直追,还是追不到。”
杨思昭和陆无烬对视了一眼。
眠眠继续讲:“我遇到一只小鸟,我问他,你能不能飞到天上,找一找我的妈妈,小鸟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妈妈了。”眠眠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小鸟还说,你可以换一个妈妈,我不要换妈妈……”
杨思昭将他抱紧了。
“妈妈,”眠眠忽然抬起身子,摸了摸杨思昭的脸,小声问:“妈妈,我很想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杨思昭的眼泪一下子泛滥成灾。
他该如何解释,那些命运的捉弄,被迫的遗忘?他很想告诉眠眠,如果可以,他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可他撒不了谎。两个月前,眠眠一路追着他跑过人来人往的长街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每当眠眠鼓起勇气喊他妈妈时,他还板着脸纠正:“是小羊老师,不是妈妈。”
“妈妈一直很想你。”
陆无烬替他回答了。
他望向陆无烬,陆无烬用温柔的目光安慰他。
眠眠破涕为笑,“眠眠知道!”
他伸出小手,捧住杨思昭的脸,害羞地说:“妈妈,我在天上的时候,月亮婆婆让我挑妈妈,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他的小脸红红的,既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我向月亮婆婆求了好久好久,她才同意我成为你的宝宝。”
因为这几句话,陆无烬当晚痛失抱杨思昭睡觉的资格,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杨思昭已经抱着眠眠,睡得香甜入梦了.
两天之后,陈此安就找到了线索。
他过来向陆无烬汇报:“属下翻阅妖族的全部法器名谱,发现有一样法器,与您描述的有相似之处。”
“什么?”
“无相幡,此幡能制造幻象隐匿自身,还能在幻象之中灵动穿梭,以破除法阵禁制。经属下查证,此幡的来源与掌管姻缘的月仙有一些联系,传闻月仙善于修炼幡形法器,在几百年的一次神妖大战中,月仙的法器遭受重创,化为无数碎片,散落在妖族各处。而后被有心之妖到处找寻,交融重塑,凝成了无相幡。”
“能查到是谁做的?”
“年代久远,这段记载已经佚失。”
“尽量再去查一查。”
陈此安点头:“是,属下已经增派了人手去追根溯源此事。”
“月仙的法器……”陆无烬若有所思。
“先生。”
陈此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陈此安一脸踌躇。
“有事说事。”
“既然您已经找到了夫人,夫人也记起了过往之事,那……您为什么还不收回化丹?收回化丹,您的功力必然大增,妖族里那些觊觎您妖王之位的反叛者就再也不敢打您的主意了。”
“化丹已经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若是轻易取出,和生剖他的心有什么区别?再说了,我是找他找了三百年,又不是找化丹,化丹在他身上,保护他的安全,我更放心。”
陈此安一时语塞。
作为一个以“曾经的净梵神君,如今的妖王”为楷模的修炼者,他始终践行苦修之道,从不理会情爱之事,他认为尊主就是靠千年苦修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才能承受百年磋磨。他实在想不明白,情爱之事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一位神君在堕入妖道之后仍不忘旧爱。
他实难理解,拒绝理解。
“您明明可以回去做神君的,万人敬仰的神君。”陈此安低头抱怨道。
“做不成了。”陆无烬说。
从他把小羊妖留在青竹林那天起,他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了,凝神不稳,彻底乱了道心。但他不后悔,他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是恨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太短太短。
杨思昭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照顾陆无烬,时间一晃而过,他要回去上班了。
起床是个难题。
对一大一小来说都是难题。
明明是昨晚陆无烬劝他:“不想去就不去了。”
杨思昭还义正辞严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而且我希望眠眠出去和小朋友们互动交流,我希望他更加开朗。”
结果第二天早上,陆无烬喊了三遍,杨思昭还是醒不来。
卧床在家这几天,一家三口有事没事就赖在床上,昼夜颠倒,原本的生物钟都乱了。陆无烬已经把空调打到最高,衣服早早地放在干衣架上加热,牙膏也挤好了,水龙头一打开就涌出热水。再看床上,杨思昭一动不动。
眠眠倒是醒了,他看着爸爸走到床边,又看到爸爸俯下身,把手伸进被窝,不知道在摸摸妈妈的哪里,他立即伸出短短的胳膊,抱住杨思昭的头。
“不可以欺负妈妈!”
杨思昭把脸埋在小小的身体上,鼻间全是暖烘烘的奶味,他深吸了一口气,瓮声说:“眠眠倒数三十秒,妈妈再睡三十秒。”
“好!”眠眠高兴地领了任务,刚要开口,却犯了难,“妈妈,我不认识三十!”
他掰了掰手指头,瞬间陷入沮丧,说话都带着哭腔:“妈妈,我不认识三十怎么办?爸爸,妈妈醒不过来了怎么办呜呜呜……”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生平第一次,周一的早晨是笑醒的。
他在眠眠的棉质睡衣上蹭了蹭,“哇”的一声,猝不及防捧住眠眠的小脸,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眠眠呆了呆,又开始傻笑。
他坐起来,陆无烬把毛衣和裤子送到他面前,杨思昭看着他,忽然眨了眨眼。
陆无烬坐在床边,“怎么了?”
杨思昭不动,又眨了眨眼。
陆无烬把他的毛衣拿起来,比了一下正反,正面朝下地摆在杨思昭面前。
杨思昭倾身过去,捧住陆无烬的脸,也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很奇怪,明明想念了那么多年,以为重逢会干柴烈火昏天暗地,可一对视,杨思昭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害羞,就这样亲一下也会害羞。仿佛有一串小小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向上攀附,一点点席卷他身体的全部,隔着睡衣和陆无烬接触的肌肤,都会微微发烫。
“神君,早上好。”他说完就坐了回去,闷头套上毛衣,以掩饰慌乱。
可手腕被陆无烬握住了。
他心脏狂跳,呼吸紊乱,胳膊一点一点落下来,看着陆无烬愈发靠近的脸。
“那个……我时间来不及了……”
陆无烬还是倾身靠近,目光从他的唇瓣,缓缓下移,还伸手将他的毛衣脱掉。
杨思昭咽了下口水,“真的有点来不及了。”
他心想:再请一天假吗?可是眠眠还在啊,要不要先把眠眠抱走?怎么和眠眠解释呢,就说爸爸妈妈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然而下一秒,陆无烬的话打断了他的头脑风暴:“睡衣没脱。”
杨思昭低头,两眼一黑:“……”
他听到陆无烬轻笑了一声,就像他笑话眠眠那样。
他的耳根一下子烧得通红,混乱地换好衣服,差点儿忘了一旁的眠眠。幸好眠眠很乖,已经默默脱完了睡衣,穿好毛衣,正在和棉裤作斗争,两条小短腿蹬来蹬去,好不容易才穿上裤子。
杨思昭带他去洗漱,涂了儿童保湿霜,又用梳子理了理头发。
“哪里来的小帅哥?”杨思昭夸他。
眠眠害羞地扑到妈妈怀里。
早饭是杨思昭昨晚准备好,陆无烬今早起来加热的,皮蛋瘦肉粥和三鲜蒸饺。
蒸饺是手工包的,一口咬下去,汤汁都溢出来。陆无烬还在蘸料里加了点香油和花椒油,更是直接鲜掉下巴。
杨思昭吃得心满意足。
一抬眼,才发现陆无烬没怎么动筷子,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吃。
“你怎么不吃啊?”
陆无烬没有说他伤得太重,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只说:“不太饿。”
杨思昭很不放心,叮嘱道:“我们走之后,你一个人在家多吃一点。”
“好。”
一大一小离开之后,陆无烬回到客厅,凝神休养了片刻,召唤出陈此安。
“我回一趟洵山,处理殷刹余部的事,尽量今晚赶回,如果赶不上,你就替我解释一下,让他不要担心,明天中午前一定回来。”
陈此安点头:“是。”
杨思昭牵着眠眠的手去幼儿园已经很多次了,今天却格外的不舍,频频回望。
虽然幼儿园四点就放学了,可他一想,从现在到下午四点,还有八个多小时,他就开始后悔,应该再多请一个星期的假了。
可是陆无烬不需要他照顾。
陆无烬看起来比他还健康有力,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刚回来那天,伤重到直接在他面前倒下去了。可这几天看着,似乎已然痊愈。
真不愧是神君。
他突然停下脚步,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陆无烬的化丹还在他的身体里。
他已经想起回澜术的口诀,如果把化丹还给陆无烬,陆无烬的功力一定大增。
会过得比现在轻松吧,他想,至少受了伤,也不会耗损多少修为,不会晕倒。
他想把化丹还给陆无烬了。
正想着,已经走到幼儿园的门口了。
远远地听到一声“小羊老师”,是院长,他负手站在幼儿园门口,问:“小羊老师,你家里那位怎么样?身体痊愈了吗?”
杨思昭愣住,“院长怎么知道?”
“幼儿园西南边的空地不是被砸得稀巴烂嘛,”院长无奈地笑了笑,“那位的助理找到我,向我赔礼,还给了我一张支票。”
他压低了声音说:“三百万呢。”
杨思昭声量飙升:“什么?多少?”
“三百万,”老院长也是一副难以置信,“我特地去验了真伪,是实打实的真支票。”
穷了二十三年的杨思昭不禁咋舌,他已经带了主人翁思维,抠抠搜搜地想:三百万啊,不就是砸了几个花圃,弄坏了一点塑胶跑道,怎么就要赔三百万!有钱没处花吗?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回去得好好教育一下陆无烬!
但面上他还是表现得极为大气,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给院长添麻烦了。”
“我听乐乐妈妈说,那位……就是妖王?曾经还是神君?”院长低声问。
杨思昭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真是太厉害了。”院长说。
杨思昭笑了笑,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他带着眠眠去更衣室,然后到门口迎接小(5)班的孩子们。
齐妍带着乐乐走过来,她对杨思昭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杨老师,早上好。”
“齐小姐,早上好。”杨思昭笑意吟吟。
乐乐一转头又看到小池,两个小姑娘互相挥了挥手,夸起对方的小裙子,“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喜欢这个蝴蝶结!”小池立即说:“我可以借给你穿,我也喜欢你这个蛋糕裙。”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朝着杨思昭扑过来。
杨思昭接住他们,笑着说:“早上好呀,两位小公主。”乐乐盯着杨思昭,盯了几秒钟,忽然说:“小羊老师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乐乐想了想,眼睛一亮,“就是不一样了,变得更好看了!”
杨思昭完全招架不住嘴甜的小朋友。
看着乐乐和小池走进去,杨思昭回头继续和齐妍打招呼,齐妍说:“尊主已经被安排下去了,我们会尽全力寻找无相幡的来源和经手之人,为您查明真相。”
“多谢。”
“很抱歉,之前恶意揣度尊主,连带着伤害了您,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赎罪。”
“没事的,已经翻篇了。”
“我们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您和尊主之间的往事,竟如此曲折感人,这样的感情实在太珍贵了。”
杨思昭挠了挠头,笑道:“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了,院长和他夫人的故事也很感人啊。”
“什么?”
“你不知道?院长的夫人也是妖,为了偷取延年之气而受罚,被关在大牢二十年,院长就等了她二十年呢。”
齐妍微微皱眉,但没说什么。
和杨思昭寒暄完,回到车里,她把杨思昭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丈夫顾桓,“是这样吗?”
顾桓也不知情。
他们当初为躲避陆无烬的追捕,逃离妖界,在人间四处躲藏迁徙,之后因为听说月岭市的某座幼儿园里有一棵神树,能遮蔽妖族的气息,他们立即赶了过去,说明缘由,院长好心收留了五个孩子。
他们全然不知,院长的夫人也是妖。
顾桓说:“你和他们继续查无相幡,我去查一查院长的事。”
“好。”
幼儿园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
杨思昭陪孩子们上完数字课,又带着一串小妖怪去户外玩游戏,平日里也是这些流程,但这次他有些魂不守舍。
时不时看表,期待着四点的到来。
归心似箭,大概就是这样。
好不容易捱到四点,他立即背着包,牵着眠眠走出幼儿园。
“回家,回家。”他一边走一边嘀咕。
眠眠学着他,“回家,回家!”
可是一到家,没看到陆无烬,只看到陈此安,陈此安歉然道:“不好意思,杨老师,先生回妖界处理殷刹的事了,快则今晚回,慢则明天中午,他让您不要担心。”
杨思昭的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眠眠看出妈妈的失落,跑到沙发上,抱起爸爸的黑色大衣,盖住自己。
因为陆无烬的衣裳太大,把他压得摇摇晃晃,他踩着乱七八糟的步伐扑向杨思昭,扬声说:“妈妈,我是爸爸!”
杨思昭无奈地笑了笑,抱住他。
可是晚上陆无烬没有赶回来。
杨思昭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等到。
他有些难过。
想起很多过往,他在神君的怀里安睡,又或是青天白日里厮混,想起那些画面,他愈发难过。
他很想变回原来的模样,可几世轮回,已经悄然改变了他的性子,他没法像三百年前那样天真无邪,更羞于乱来了。
可是真的很想神君。
他突然想起一个东西,灵眼。
家里还有灵眼吗?陆无烬还会看吗?
他不知道。
他看了眼身边熟睡的眠眠,悄悄起床,走到卫生间。
他始终垂着眼,耳根通红,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白色瓷墙的某处,解开了睡衣的纽扣。
第38章
杨思昭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半个月前他还指着灵眼,对陆无烬说:你这个大流氓,大变态!不准再监视我!
而此时此刻,他正对着可能存在的“灵眼”,解开了睡衣的纽扣。
是真丝睡衣,解到第四颗的时候,领口已经随他的手指松动,顺着肩胛弧度一点点下滑,斜斜地停留在肩峰处,露出锁骨。
他原本是想看灵眼有没有显形,余光一扫,却扫到镜子里的自己——
羞臊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他在发什么疯?
陆无烬的伤还没痊愈,他就开始想这种事了吗?不行,不行。
殷刹刚死,妖族动荡,陆无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愁绪满面,估计已经对这个没有兴趣了。
他急忙把睡衣穿好,拢起领口,转身走向门口的时候又停住脚步。
比起这种事,其实他更关心陆无烬的安全。陆无烬还是和三百年前一样,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独自背负起他们两人的责任。也不知道他这次回洵山,会不会遇到危险。
修为再高,没有化丹也是强撑。
如果没有遇到他,陆无烬不至于落得如此辛苦的地步。
他转过身,望着瓷白的墙壁,之前陆无烬握住他的手消除了一只灵眼。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对准印象里那个位置,画了个圈。
因为情绪忽然低落而垂下的眼睫,半晌又抬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望着。
仿佛陆无烬就在那一端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睫毛颤动,呼吸微乱,耳根莫名开始发烫,仿佛陆无烬已经坐在他对面。
在完全失态前,他收回手。
在原地站了许久,他低下头,对着空气说了句:“早点回家。”
回到床上时,他的气息还没完全平复,幸好眠眠没有被他吵醒,已经睡得很熟,他侧过身,靠在眠眠的小小肩头。
第二天,陆无烬还没出现,陈此安派人送来早餐。
其实是很丰盛美味的早餐,但杨思昭吃着吃着,转头和眠眠对视了一眼,显然两个人产生了一样的想法。眠眠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爸爸回去办事情了,很快就回来。”
眠眠听了,低头望向自己小碗里的紫薯卷,忽然拿起一个,放回盘子里。
“怎么了?”杨思昭问。
“留给爸爸。”
杨思昭心里一暖,不自觉抬头望向四周的墙壁,灵眼更应该记录这些。
陆无烬会看到吧,宝宝这么爱他。
吃完早饭,就去幼儿园了。
杨思昭推开门,正好撞上了同一时间出门的许曜,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来。看到杨思昭时也是一愣,站在原地不说话了。杨思昭和他打招呼:“早上好,许曜小朋友,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什么,”小家伙还是酷酷的,别过脸,小大人似的说,“是我自己的事,小羊老师你还不快点,你要迟到了。”
杨思昭倒被他赶进了电梯。
“你舅舅最近怎么样?”
许曜耸了下肩膀,“不知道,他说他犯了错,会被惩罚,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惩罚……”杨思昭想到自己执意要取回记忆的事,他从来没想过,人有人法,神有神规,裴怀谦作为封印记忆的神官,未经允许,将记忆交还给历劫未结束的人,显然是犯了大错,也不知道他要受何种惩罚,自己能否为他做些什么?
“他不在,家里就剩你一个人?”
“嗯。”许曜快步走出电梯。
杨思昭连忙牵着眠眠追出去,“那你吃饭怎么办,早上有没有吃早饭?”
许曜看起来似乎很嫌他麻烦,头也不回地说:“保姆早晚来一趟。”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提到这个话题,许曜的步伐明显加快了,语气也强烈许多:“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去哪里,反正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舅舅不在也很好,我可以一直玩游戏。”
话音未落,手忽然被人牵住了。
是杨思昭。
杨思昭俯身捉住了他的手,因为追得急了,还有些气喘吁吁,他朝许曜莞尔一笑:“不要走得那么快,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许曜噤了声。
半晌又甩动胳膊,闷声说:“不要。”
可杨思昭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对上他故意拧紧又发狠的眉头,还是温柔地微笑:“不要生气嘛,很快就到幼儿园了。”
他越过杨思昭,看向另一侧的眠眠,眠眠的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他看到杨思昭握住许曜的手,明显呆了一下,长睫毛扑闪扑闪几下,像是要哭了。许曜立即甩开杨思昭的手,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前跑。
“慢点,小心车!”杨思昭大声喊。
一直到幼儿园门口,他才追到许曜。小家伙估计还在为父母的事赌气,跑得满头大汗,羽绒服敞开了,鞋带也散了。杨思昭把他拉住,在他面前蹲下,为他系上鞋带,又帮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认真地叮嘱:“以后在路上不能这样跑了。”
许曜低着头,不看他,还是一扭身跑走了。
杨思昭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一旁传来眠眠急切的声音,他连忙转过身,望向眠眠:“怎么了?”
宽大的围巾使他低不了头,厚实的羽绒服也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把一只手伸进口袋,怎么都拔不出来了,只能求助妈妈,“兜兜把我的手咬住了,妈妈妈妈!”
杨思昭立即帮他拔,可怜的小手已经汗津津了,还紧紧抓着一根棒棒糖。
“给哥哥的。”他小声说:“哥哥不开心。”
杨思昭抱抱他,笑着说:“我们今天回家的时候,等一下小哥哥好不好?这样眠眠就有机会把棒棒糖送给小哥哥了。”
眠眠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乖。”杨思昭亲了亲他。
“小羊老师!”
院长的声音打断了父子俩的腻歪,他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我想在下周三组织一场亲子运动会,已经征询过家长们的意见了,下午一点半开个会,你们几个老师一起出谋划策,帮我拿个方案出来。”
“好啊。”杨思昭点头。
院长指了指眠眠,“这个孩子,他的父母到时候能不能露面?”
“院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也观察了好久,本来以为你们就是投缘,所以相处亲密得像父子俩,结果后来我好几次听到他喊你妈妈,最近还听说了,陆先生和你是恋人关系。我就想着……”院长笑了笑,眼角的褶皱更深,“虽说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妖族本就有许多难以解释的事,难不成……你就是这孩子的母亲?”
杨思昭怔住。
“没事,我会替你保密的。”院长说。
当着眠眠的面,他不能说不是,可是这个秘密也不能广而传之,对陆无烬和他实在不利。他把院长拉到一边,小声说:“不是的,您想多了,我和孩子就是投缘而已。”
“真的?”
杨思昭点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当然是真的,男人怎么生孩子?”
院长也笑,没说什么。
结束了两个小插曲,杨思昭终于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方小盼和方小望今天没有来,他们的母亲胡婕给杨思昭打了电话,说是灵根有损,身子胀痛,一个传染另一个,从昨晚一直疼到今天早上。杨思昭很是担心,连忙问:“灵根怎么会受损?”
胡婕说:“我们虽然身在人界,但灵根还是留在妖界的,依赖亲友的供养,才能在人界滞留这么久。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孩子的灵根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前几天圈圈妈妈也说圈圈昏睡不醒,浑身发热。”
杨思昭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什么?她怎么没告诉我?”
“您那几天请假了,再说了尊主重伤,我们也不好打扰您。”
“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是我们几家的父母回去一趟,施法为孩子巩固灵根。”
杨思昭又问:“现在真相已清,陆无烬也不会再追究了,你们何必逗留人界?不如早日回去,和亲人朋友相聚?”
胡婕叹气,“不行的,您忘了吗?擅自离开洵山,须受百年流离之苦,才能回去。”
“还剩多少年?”
“也不长,还剩最后三年。”
“你们什么时候回妖界?”
“等下周的亲子运动会结束吧,这一趟回去,吉凶未知,我们怕有风险,还是想着多陪陪孩子。”
杨思昭听得黯然。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您身上有化丹,化丹里蕴含极强的能量,再加上幼儿园那棵神树,孩子们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连不舒服的感觉都会因您而缓解,我们都很感谢您。”
“我也很喜欢他们,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杨思昭认真道。
放下电话,杨思昭回到小(5)班,小家伙们原本围坐在桌边吃点心,一听到动静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他,“小羊老师!”
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容。
可他明显感觉到小家伙们比起以前蔫了许多,就连平日最贪吃的圈圈都没胃口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盯着碗里的红烧肉犯了难,脑袋说想吃,肚子说吃不下,他可怜巴巴地望向杨思昭,说:“小羊老师,我的肚子变成滚筒洗衣机了,一直在转一直在转,我好想吃肉,可是洗衣机不想吃,怎么办啊?”
杨思昭无奈只能给他榨一杯苹果汁。
剩下的四只小妖怪里,只有眠眠好好的,应该与他的灵根被陆无烬保护着有关。
他把餐具收拾好,去办公室开会。再回来的时候,刚推开门就吓了一跳——小家伙们变回原形了。
眠眠左边躺了一只小灰狼,右边趴着小狮子,小狮子的身上睡着一只彩色小鸟。
眠眠呆呆地望向杨思昭,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朋友们在玩,还没等杨思昭走近,他也一翻身,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羊。
“……”杨思昭挠挠头。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开灯,躺在教室的地板上,看着旁边熟睡中的小妖怪们,时不时为他们盖好被子。
圈圈的毛比起眠眠有些稀疏,但摸起来柔软顺滑,毫无阻涩感。乐乐的毛又短又密,体温又高,就像一个毛茸茸的暖宝宝。小池一直睡在杨思昭的耳边,把脑袋埋在翅膀下,杨思昭特意给她找了一张小毯子做她的小窝。至于眠眠,杨思昭早就熟悉了那种爱不释手的手感,顺着他绒毛的生长方向,一遍遍地抚摸。
有杨思昭在身边,小家伙们睡得四仰八叉,安逸得很。
下午四点,他催着小家伙们变回人形,帮他们穿好衣服,再一个个地交到家长手里。他本想在门口等一等许曜,但叶老师告诉他:许曜已经回去了,下午的课上到一半,他就请假回家了。
“这孩子,孤僻得很。”叶老师说。
今天的事又多又乱,杨思昭的心沉得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他没注意到,他牵着眠眠离开幼儿园的时候,院长也走了出来。
院长负手立于门前,默默注视着他们的离开。
杨思昭回到家,下厨做了三菜一汤,特意多留了一份,让眠眠送给许曜。
敲了半天门,许曜才出来。
杨思昭站在眠眠身边朝他笑,“要不要尝尝老师的手艺?有老师的拿手菜糖醋里脊哦!”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裴怀谦的家,简直就是一个样板间,没有半点家的气息。
许曜没伸手,杨思昭执意把饭盒塞到他的怀里,“尝一尝,喜欢的话以后每天都可以来老师家吃晚饭。”
许曜望向眠眠,换上小家居服的眠眠,正贴在杨思昭的腿边,怯怯地朝他笑。
“谢谢。”许曜说,转身关上了门。
眠眠的棒棒糖悬在半空,还是没送出去。
杨思昭无奈道:“等明天早上吧。”
回到自家餐桌边,杨思昭给自己和眠眠各盛了一碗饭。他还多拿了一只碗,想给陆无烬盛一碗,可是陆无烬还没有回来。
“讨厌,离开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还让助理转达,”他小声嘟囔,“真是让人担心。”
眠眠学他:“讨念!”
“不给你爸爸吃了,做眠眠的汤碗。”
杨思昭刚握住汤勺,手腕就被一个微凉的触感覆盖住了,他僵了片刻,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两天不到,我的碗都没了?”
杨思昭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到陆无烬。
明明还是一身黑色大衣,还和平日一样高大挺拔,剑眉星目,杨思昭却一眼看出他的疲惫与风尘仆仆。他放下碗勺,转过身,顾不上眠眠在场,就满眼委屈地扑到陆无烬的怀里,像三百年前一样,恨不得成为陆无烬身体的一部分,他哽咽着说:“你回来了。”
陆无烬抱住他,还是笑,“眼泪是批发的不值钱吗,怎么说掉就掉?”
“因为太担心了。”杨思昭把脸埋在陆无烬的颈窝,“我昨晚都睡不着,一直在担心。”
“不要担心,”陆无烬在他的耳尖落了一个吻,轻声说:“我现在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杨思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因为……”陆无烬看了眠眠一眼,而后俯身在杨思昭耳边说,“因为灵眼里有好多画面,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杨思昭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
陆无烬继续压低了声音,说:“当时刚审问完殷刹的部下,回到房间就看到了,可是下属又过来报告其他事,只能中断。”
杨思昭两手抵在他胸口,想要逃离,可陆无烬手臂如铁铸,紧紧箍着他的腰。
“不许说了!你……你赶快忘掉!”
“忘不了。”陆无烬把手搭在杨思昭领口的纽扣上,别有意味地拨了一下。
“还想再看一次现场版,小羊老师。”
不等杨思昭拒绝,他已经靠近,用他的脸勾引蛊惑杨思昭:“就今晚,好吗?”
第39章
陆无烬善于利用他的脸。
三百年前他就发现了这件事,小羊妖的注意力总是不集中,平日里不是吃花就是追小鸟,就是坐不住,但只要他靠近了,小羊妖就像中了定身咒,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蔓延到耳根。
再靠近一点,小羊妖就要被抽走骨头了,变成软绵绵的布团,站也站不稳了,一个劲往他胸口栽,睡在他怀里,还要仰头看他。
陆无烬对自己的外貌并没有太多认知,还是凡人时,他常年困守边疆,每日与漫天黄沙作伴,半年都照不了几次铜镜,手下的将士们也都是粗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无烬都觉得自己容貌粗鄙可怖,因此拒绝了皇帝的赐婚。
直到遇见洵暮,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羊妖,他才知道,情人眼里是千般好的。
他看暮儿,也是千般好。
他低头,再度靠近杨思昭的脸,看他瞳孔里的自己骤然放大,看他滑动的喉结。
“就今晚,好吗?”
杨思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扬声说:“不、不好!”
他推开陆无烬,逃到眠眠身边坐下。
陆无烬姿态悠闲地拉开了凳子。
眠眠歪着脑袋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再转过头,继续看妈妈。
明明没有辣椒,妈妈的脸竟然辣得通红,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拿过自己的胖水壶,捧到妈妈面前,“妈妈,喝水。”
杨思昭快熟透了,闷头喝了一大口凉水,又把水壶贴在脸上,给自己降温。
陆无烬自顾自地盛了一碗饭,夹起一块糖醋里脊送入口中。
眠眠忽然开口:“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直保护妈妈的。”
“是么?”陆无烬眉梢微挑,“长大了。”
眠眠咧开嘴,傻乐起来。
“既然长大了,今晚就一个人睡吧。”
眠眠的笑容瞬间消失。
杨思昭差点呛住,朝陆无烬瞪了一眼。眠眠委屈成小苦瓜了,丢了饭勺,转向杨思昭:“妈妈,你不和我一起睡了吗?”
“呃——”杨思昭两头为难。
眠眠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我和妈妈睡,爸爸一个人睡,好不好?”
“不好。”陆无烬残忍拒绝。
豆大的眼泪从眠眠的眼眶里掉出来,杨思昭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急忙把他抱到腿上,眠眠窝在他怀里,呜咽道:“房间外面有坏妖怪,我要保护妈妈的。”
陆无烬再次插话,“我会帮你保护妈妈的,我比你厉害。”
眠眠“哇”的一声,哭得更凶。
杨思昭连忙用眼神压制陆无烬,让他不许火上浇油。
陆无烬弯了弯嘴角,继续吃饭。
杨思昭好不容易才安抚好眠眠,小家伙抽抽噎噎地握住饭勺,刚吃了两口饭,一想起妈妈之后很有可能再也不和他一起睡了,又难过起来,转头向杨思昭确认:“妈妈,你今晚会和我睡吧?”
“会的。”
“会不会偷偷溜走找爸爸?”
杨思昭无奈地笑,“不会的。”
幸好这次陆无烬没有捣乱,才让眠眠安心吃完晚饭,吃完饭了,他还一直盯着陆无烬,小警察一样,时刻监视着陆无烬的动向。
一旦发现陆无烬走向卧室,他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小火车不要了,小熊玩偶也丢到一边,躲在茶几后观察陆无烬,直到确认爸爸和妈妈没有单独在房间里,才放下心。
可是下一秒,陆无烬忽然出现在卧室门口,倚着门框,抱臂和他对望。
眠眠把下巴垫在茶几边缘,撅起嘴巴,得意地望向陆无烬。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霸占妈妈的行为有些不好,心虚起来,默默低下头,用茶几玻璃遮住半张脸。
晚上,杨思昭帮他洗完澡,吹干了头发,他穿着画满小羊的新睡衣,高高兴兴地跑到床上,打了个滚,等待着妈妈的到来。很快,妈妈也吹干头发走了过来。可是没过多久,爸爸也走了进来。
眠眠如临大敌,头上的小羊角若隐若现,陆无烬无视他,径直走到床边。
眠眠一个猛扑,冲到床边。
还没来得及阻止陆无烬上床,就被陆无烬抄底一捞,圈住他的小肚子,拎了起来,他呆呆地挂在陆无烬的臂弯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无烬扔到了床中央。
陆无烬上了床,和杨思昭各躺一边。
杨思昭把晕乎乎的眠眠捞起来,抱进怀里,拿出枕边的绘本,“我们继续讲小狗雷欧的故事吧。”
眠眠完全忘了十秒钟之前的事,舒舒服服地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听妈妈绘声绘色地讲睡前故事。爸爸睡在他的左边,闭着眼睛,看起来似乎已经快要睡着了。
“……雷欧说,每个人都要学会大声说出我爱你,很多话,只有说出来,别人才会知道,尤其是我爱你……”
眠眠已经昏昏欲睡,还强打着精神,对杨思昭说:“我爱你,妈妈。”
杨思昭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说:“我也爱你。”
话音落了没几秒,小家伙的呼吸已经均匀了,眼皮已经完全合上。杨思昭轻轻收回手臂,合上绘本,都没有吵醒他。
他松了口气,一抬头,对上了陆无烬的眼。
方才还闭目养神的陆无烬,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带着钩子,紧紧锁住了他的目光,而后缓慢地滑落到他的脖颈,再到胸口,仿佛已经一寸一寸地将他看穿。
杨思昭下意识望向眠眠。
小家伙睡得很熟。
杨思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卫生间的,等他的混乱思绪稍微平静些时,他已经站在卫生间的筒灯下面了。
陆无烬在他对面,倚着洗手台。
“我……”
杨思昭决定先发制人,“你上次明明当着我的面,休眠了灵眼,事实证明你都是骗我的,你一点诚信度都没有。”
陆无烬不说话。
“哪有你这样的,一点隐私都没有,真的很讨厌!我不喜欢这样!”
陆无烬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还有,你不要在眠眠面前说那些话吓唬他,本来分床睡、分房睡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要给孩子足够的安全感——”
陆无烬打断他:“宝贝,不停地说话只会耽误时间,不会改变今晚的流程。”
“……”
杨思昭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只手僵硬地抬了起来,搭在睡衣的贝母纽扣上。
纽扣又小又滑,费了三次功夫,才解开第一颗。
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颗。
陆无烬始终倚在水池边,抱臂望着他,他原本还有些羞恼,可视线无意中扫过陆无烬的睡裤,陡然定睛。
陆无烬似乎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淡定。
至少下面不算太配合。
他低头,解开第四颗纽扣,而后故意拢起衣襟,背过身去,“就这样,昨晚也是这样的,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握住门把手,意料之中的,把手纹丝不动。
而后他听到陆无烬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脚步声应和着杨思昭的心跳声,像一曲激烈的鼓乐。陆无烬从后面抱住了他,手和吻同时落下。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很害羞,但身体的接触就像是记忆的开关,瞬间将他拉回三百年前的青竹林。那时他未经人事,只知道喜欢便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喜欢便要耳鬓厮磨、交颈而眠。就像此刻,当陆无烬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耳畔,他的颈侧,脑袋里那点羞意瞬间荡然无存,他转过身,主动圈住了陆无烬的脖子。
他踮起脚,陆无烬俯下身,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按在他的颈后。每当吻得深了,动情到极点时,陆无烬都会停下来,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在他满是朦胧水汽的眼瞳里看到自己完全的倒影。
“别再离开我了。”
他那样高大,说出这几个字时,却变得无比脆弱,需要杨思昭用吻、用怀抱、用自己,去填补他的失落与孤独。
“不会了,”杨思昭捧住他的脸,认真地说,“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浴室的暖气不足,需要打开热水,让热腾腾的雾气溢满整间浴室。
可是水雾多了,瓷砖也变得湿滑。
杨思昭的手总是试图抓住些什么,每次都只能抓个空,掌心湿漉漉的,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冷凝水。很快,陆无烬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修长手指钻进他的指缝。
水声掩盖住一切。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接吻,可杨思昭完全投入之后就只会哭了,舒服了哭,受不住也要哭,还带着些许的抱怨:“其实我也很想你的,每一世都会想起你,做梦也在想你……”
陆无烬含住他的唇瓣。
“小时候就会梦到你,但又不知道你是谁,吓得我不敢睡觉,长大之后也没办法接触其他人,每天都在想,梦里那个男人究竟是谁……”杨思昭靠在陆无烬的肩头,呜咽着说:“我过得也不好,陆无烬,我也好可怜的。”
“我知道。”陆无烬把他放在洗手台上,像他哄眠眠一样,哄了他好一会,等他的眼泪终于停闸,才握住他的小腿分到两边。
对杨思昭来说,反面比正面舒服些,但他太喜欢陆无烬的脸了。
只要看着,他的胸膛就开始起伏。
只要陆无烬看着他,无论怎样,他都乖乖配合。
……
眠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堂堂了。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激灵,转头望向右边。幸好,妈妈还在。
再望向左边,爸爸也沉沉睡着。
他松了口气。
又自顾自地开心起来,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傻笑。过了几分钟,他才咂摸出一点不对劲。
妈妈的睡衣好像不是昨天那件了!
昨天是白色的,现在变成黄色了。
等等,爸爸的睡衣也换了。
他的小嘴瞬间瘪成了波浪号,他就知道,爸爸妈妈一定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了。爸爸一回来,他就不是妈妈心里最重要的了,他很难过。
他刚想哭,可是又有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袋:爸爸在妈妈心里也很重要啊。
妈妈讲过的,是因为妈妈爱爸爸,才会有眠眠。
而且,爸爸在他心里也很重要。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能一个人霸占妈妈了,他应该和爸爸一样保护妈妈。
这样想着,他又没那么难过了。
他抽了抽鼻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轻手轻脚地翻个身,钻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无意识地搂住了他。
妈妈身上有很浓很浓的沐浴露香味,就像是才洗完澡不久那么香。眠眠嗅了嗅,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妈妈还在睡,左边的爸爸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眨眨眼,听到脚步声,紧接着感觉到两只大手握住他的腰,把他从妈妈怀里拎出来,一路送到卫生间。他呆呆地站在垫脚凳上,看着爸爸给他挤好哈密瓜味的牙膏,然后把牙刷塞到他手里,“自己刷牙,声音小点。”
陆无烬已经换上了衬衣和西裤,一身清爽,眠眠皱起小小的眉头,狐疑地望着他,质问他:“爸爸,你是不是欺负妈妈了?”
“没有。”陆无烬看起来并不想搭理他。
“坏爸爸。”眠眠气鼓鼓地刷牙。
陆无烬把毛巾用温热水浸湿,稍微拧干,往眠眠的脸上一盖,逆时针转了三圈,这就是洗脸了。
眠眠被抱到餐厅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一滴水从他额前的发梢上滴下来。
他扬声喊:“坏爸——”
说到一半就被陆无烬捂住嘴,“妈妈在睡觉,安静点。”
没有妈妈的早餐,看起来不是很美味,眠眠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紫薯卷,又仰起头,看了看卧室,期待着妈妈的突然出现。
可是一直到他吃完,妈妈都没有出现。
“妈妈怎么了?”他问。
陆无烬给他剥了一颗茶叶蛋,语气平静:“妈妈累了,在补觉。”
眠眠用小勺子戳了戳粥碗,闷闷不乐地说了声:“哦。”
餐厅里太安静了,没过几分钟,眠眠又问:“爸爸,你以后会一直和我和妈妈住在一起吗?”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们就应该住在一起。”
这个回答完全不符合眠眠的理解范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宽容地原谅了爸爸。
他接过陆无烬给他剥的茶叶蛋,又拿起一颗蛋,在桌子上敲了敲,敲出很多裂缝,再递给陆无烬,陆无烬说:“早上就吃一个。”
眠眠摇头,“给爸爸吃。”
陆无烬的手就这样顿在当场,片刻后才接过茶叶蛋,继续剥壳。
眠眠咬着茶叶蛋对他傻笑。
陆无烬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失职,小家伙还穿着薄薄的床上睡衣,没有穿袜子,头发留着水渍,下巴还有一点牙膏沫没有擦干净。
他起身,洗了手,把家居服和袜子拿过来,给眠眠穿上。
眠眠打了个喷嚏,但还是朝他笑。
杨思昭一直睡到十一点。
虽说已经日上三竿,但满打满算,他仍不足八个小时睡眠。
醒来的时候还愣怔了好久,缓冲了几分钟,才猛然睁开眼——上班迟到了!
“已经帮你请假了。”
陆无烬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他转过身,陆无烬手里拿着耳温测量仪,看了眼数值,“没发烧,比第一次好得多。”
“……”杨思昭把脸蒙进被子,瓮声说:“你不要大清早说这些。”
眠眠看到妈妈钻进被子里,以为妈妈在和他玩,立即放下小熊爬了过来。
他钻进被子,因为看不见,一头撞在妈妈的腰上,正晕乎乎的时候被妈妈抱住了。
妈妈把他团成一个小球,抱在怀里。
“妈妈,我好担心你呀。”
“眠眠不怕。”
“妈妈,你的身上都是红斑斑,但是爸爸说,那是他给你增加能量的时候留下的,”眠眠钻出来,捧住杨思昭的脸,认真地问:“妈妈,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很多能量?”
“……”杨思昭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眠眠又开始傻乐了,身子一歪,就倒在旁边。
杨思昭回头羞恼地瞪了一眼陆无烬。
陆无烬笑,俯身在他耳边说,“昨天的确是有很多的,可惜都被清理掉了。”
“陆无烬!”
“暮儿,体力变差了。”
杨思昭再一次用被子遮住脸。
“以前可以坚持很久的,怀孕那几个月——”
“啊啊啊!”杨思昭坐起来,捂住陆无烬的嘴,整张脸都涨红了,“讨厌你!”
陆无烬亲他的手心。
两个人温存了半晌,杨思昭忽然问:“只要进入轮回,就不能出去了吗?我想要结束历劫,我身体里明明有你的化丹,那么强大的力量,我却使用不了。我也想起回澜咒了,如果我恢复妖身,就可以把化丹还给你了。”
“不用。”
“为什么?”
“万事皆有因果,也许化丹与你有缘,我希望它在你的身体里,一直保护着你。”
“可是小(5)班的孩子们好像出了点情况,”杨思昭把方小盼母亲的话转述给陆无烬,“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握住陆无烬的手,“我心里有点不安,总觉得还有危险,我知道你滞留人界,要消耗大量的灵力,要不我把回澜咒告诉你,你——”
“我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事。”
杨思昭咬住唇。
“可是你回妖界,我会担心。”
“灵眼是双向的,我教你一个口诀,你也可以看到我在做什么,好不好?”
杨思昭眼睛一亮,“真的吗?这不就是视频通话吗?你快教我!”
陆无烬靠近了,在他耳边说,“我过几天还要回去一趟,如果当晚回不来——”
“我一定打开!”
陆无烬轻笑,“到时候,还是卫生间,你就坐在洗手台上,我也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
“陆!无!烬!闭嘴!!!”
第40章
杨思昭一直以为陆无烬是正人君子。
至少三百年前,陆无烬的确是一位仙风道骨、遗世独立的神君。他不苟言笑,勤于苦修,受人敬仰,在洵暮没有闯入他生命之前,他都像一棵没有感情没有喜怒的檀香树。
可能是三百年的等待太久了。
神君也会变态……
杨思昭一整天都没法直视陆无烬,幸好还有一个眠眠,每当陆无烬走过来,他立即翻个身握住眠眠的手,眠眠正在拼拼图,被妈妈弄乱了也不生气,凑过去,在杨思昭的脸颊上亲了一大口,说:“妈妈和我一起玩。”
他的家居服是连体的,温暖的咖色,胸口印着一只白色的小羊,毛茸茸的质感看起来就像冬天的雾凇,闻起来还有一股暖烘烘的太阳味道。杨思昭忍不住把脸埋在他的小肚子上,过了一会儿,听到眠眠小声说:“妈妈,我想去幼儿园。”
杨思昭一愣,他以为眠眠不喜欢集体环境。
“为什么想去幼儿园?”
“因为……”眠眠低头拨弄了一下拼图,“因为我想和他们一起玩。”
杨思昭颇感欣慰。
他的少年时期没几个朋友,往前回忆,因为父母工作忙碌,幼年时期的他似乎也没几个玩伴,像眠眠这样,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一群小伙伴,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眠眠觉得这几个小伙伴怎么样?”
眠眠害羞道:“好。”
“哪里好呢?”
“圈圈吃很多,但是他会和我一起玩滑滑梯,乐乐会给我们发杯子,她爸爸做的饼干也好吃,还有……还有小池,她会画画,她给我画画还送给我……”
眠眠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杨思昭听的讶然,但没有打断他,静静听着。
“还有盼盼和望望,他们昨天没有来,我很担心。”
杨思昭摸了摸他的小脸,思索片刻,提议道:“妈妈给他们打个电话,眠眠在电话里问问他们身体有没有恢复,好不好?”
眠眠的眼睛倏然睁得圆溜溜。
“好。”他有些紧张。
杨思昭把他圈在臂弯里,拨通了胡婕的电话,嘟嘟几声后,接话接通。
“杨老师?”
杨思昭说明了情况,询问道:“眠眠很担心小盼和小望,能让他们通个电话吗?”
“好啊,两个昨晚已经好多了,吵着今天要去幼儿园呢,我让他们再休息一天。”胡婕转过头,大声道:“小盼小望,眠眠打电话来了!”
很快,电话那头就传来吭哧吭哧的呼吸声,两个声音挤在一起此起彼伏,是小盼先开口:“眠、眠眠,你好呀!”
眠眠抱着手机,呆住了。
他很小声地说了句:“你好。”
小望挤到话筒前,“眠眠,我妈妈说你今天也没去幼儿园,你也生病了吗?”
眠眠立即说:“没有,我没有生病。”
小望乐呵呵地说:“没有生病就最好啦,生病很不好的,我在床上从白天躺到天黑。”
方小盼在一旁急吼吼地接话:“又从天黑躺到天白。”
“那叫白天,没有天白。”方小望纠正他。
方小盼一向不敢忤逆妹妹,委屈道:“好吧,是白天。”
两个人说完了,半晌听不到眠眠的声音,连忙问:“眠眠,你还在吗?”
眠眠把手机抱得更紧些,急着说:“在,在,我一直在听。”
杨思昭帮他举起手机,让他的嘴巴对准听筒,眠眠想要说话,又有些胆怯,求助地望向杨思昭,杨思昭轻声教他:“眠眠可以问,那你们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眠眠学着说:“你们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好啦,我妈妈说明天就可以回幼儿园了!”方小盼兴奋道:“我很想你们。”
眠眠咧嘴笑。
方小盼又想起来:“我妈妈给我和妹妹买了一个小的抓娃娃机,等我明天带过去,我们一起玩。”
眠眠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不用谢,啊——”方小盼不小心踩到了妹妹的脚,连忙道歉:“妹妹,你痛不痛?”
方小望说:“不痛,算了。”她凑到听筒边,说:“小羊老师,你想不想我们?”
杨思昭笑着说:“当然想啦。”
他望向眠眠,用眼神示意眠眠继续说,眠眠还是害羞,抿起嘴巴。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一直到最后,眠眠都没有勇气说出:我也很想你们。
杨思昭没有批评他,反而夸他:“眠眠好棒呀,第一次打电话给朋友,小盼和小望能够感觉到眠眠的关心,他们一定很高兴。”
“真的吗?”
“当然了,眠眠已经很棒了。”
得到杨思昭的肯定,眠眠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他一头钻进杨思昭的怀里。
院长把亲子运动会的方案发到工作群里,杨思昭点开看了看。
活动时间定在下周三,周二开始布置场地、准备道具和奖品。活动内容也是惯常的几个项目:接力运球、滚南瓜、竞速毛毛虫……
杨思昭望向一旁的陆无烬,实在难以想象陆无烬会参与这种项目。他把手机举到陆无烬面前,问:“你会参加吗?”
意料之中的,陆无烬直截了当:“不会。”
杨思昭忍不住开始想象,陆无烬玩竞速毛毛虫……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憋不住笑,很快他就笑出声来,把脸埋进枕头,身子弓成虾米,肩膀抖个不停。
陆无烬瞥他一眼,懒得搭理。
下午陈此安派人送过来一张儿童床,四周带围栏,床垫又软又厚。除了床,还有一堆儿童用品,全部是进口货,包装盒上都是杨思昭不认识的外文。
杨思昭看得咋舌,忍不住问:“你哪里来的钱?是变出来的吗?合法有效吗?”
“违法,无效。”陆无烬逗他。
杨思昭挠挠头,小声说:“这样不太好吧,人家做生意的也不容易,这年头,钱很难赚的,人家师傅运过来也很辛苦……”
陆无烬勾唇。
“我来付吧,”杨思昭掏出手机,“我前几天刚发工资。”
陆无烬握住他的手,无奈道:“我有我的办法,人妖两界也不是完全没有互通的途径,他们需要我的帮助,自然要给点好处。”
“帮助什么?”
“譬如送回一些误入妖道的人。”
“哦。”
过了一会,杨思昭又凑过去,“那你有多少钱呀?”
“你希望我有多少?”
穷了二十三年的杨思昭表现出了极短的见识,羞赧道:“一……一千万?”
他掰了掰手指头,“我原来工资是一个月四千一,院长为了留住我,给我开了三倍工资,一年到手十六万。一千万除以十六万,我不吃不喝都要攒六十年!”
算完了他直叹气,“你从神君做到妖王,怎么会知道人类有多辛苦?”
陆无烬安静地听他讲。
“从妖族的视角看,人类的寿命很短暂,如果出身不好,或者家庭不幸福,长大了工作勉强糊口,感情受挫,就这样一天天重复下去,那真是很难熬的一生。”
“可是人也很有趣,白天挨了批评,躲在卫生间里哭,可是晚上和朋友吃一顿火锅就会很高兴,唱个K就更好了,多发两千块奖金能幸福地跳起来,遇到喜欢的人,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躺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也很幸福。”
杨思昭打开窗户,二月初寒风凛冽,远处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
陆无烬站在他身侧,轻声问:“所以你想做回妖,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洵山有我的族人,也不知道爹爹和娘亲怎么样了,但这儿也有我的父母,他们是普通人,尽全力把我养大,我也不能轻易离开。我想回去一趟,再做决定。”
“好。”.
关于如何结束历劫,杨思昭没有再问,他怕得到不好的回答,他逃避地希望,生活就这样细水流长地继续下去。
陆无烬比他更上心些,当晚,他用离魂之术,再次找到了月仙。
月仙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的神侍不小心弄乱了姻缘红线,幸好被他及时发现,否则就要酿成无数桩人间惨案了。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着粗气,走到陆无烬面前,“哎?你怎么来了?”
“怎么结束历劫?”
月仙笑出声来,“怎么,三百年不做神君,连历劫之事是绝密天机都忘了?”
“你知道。”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月仙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想带他回妖界?”
陆无烬未置可否。
“早就叮嘱过你了,不要去打扰他的人生,也许他这一世就历劫结束了,眼睛一闭,再一睁,已经代替你成为新的净梵神君,届时你们想暗中厮混,暗度陈仓,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他这一世未能结束,我还要等多久,这一世,又有多久?”
月仙哑然,半晌才说:“神君本不该动情,你当初爱上他的时候,就该知道孽缘生孽债,自有因果索偿。”
“什么都是因果,你怎么不说这些所谓的修炼、姻缘、历劫、度化、天谴,都是你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游戏?”
“你——”月仙脸色陡变,“陆无烬,你以为你脱了神君身份,就能妄议天规?”
陆无烬冷笑,“本就是一场游戏,好与坏都是你们定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告诉我,如何能结束历劫。”
“绝不可能!”
“可以,”陆无烬的脸色渐冷,语气也浸透寒意。“你们可以不说,我也可以打开洵山的大门,让人妖两族互通。”
月仙大骇:“陆无烬,你疯了!”
“你自可上报仙官,天谴或是天劫,我无所谓,来就是了。”说罢转身离开。
“陆无烬!”
月仙在他身后连声叹气。
翌日,杨思昭只赖了五分钟的床,就鲤鱼打挺地蹦了起来。
他洗漱完,顶着一头乱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陆无烬正在做早饭。
“多准备一份吧,给对面的小朋友,裴先生最近不在家。”
陆无烬抬眼看向他:“关系不错,还替他照顾侄子。”
杨思昭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问:“你吃醋啦?我想起来了,裴先生刚出现的时候,你就一直吃醋。”
他竖起一根指头,轻轻地戳了戳陆无烬的脸颊,又凑过去,直勾勾地盯着陆无烬的眼睛,笑着问:“你在怀疑什么呀?”
陆无烬闻到他脸上的爽肤水味道。
他靠得很近,近到陆无烬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于是低头亲了一口。
杨思昭呆住。
下一秒,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羞羞脸”。
眠眠站在卧室门口,捂住自己的眼睛,扬声道:“爸爸妈妈羞羞脸!”
杨思昭的脸很快烧了起来。
“不怀疑你,怀疑他。”陆无烬说着,往平底锅里敲了第四枚鸡蛋。
两只鲜肉蒸饺,两只鲜虾蒸饺,一只荷包蛋,一把小番茄,还有一杯牛奶。
杨思昭装进打包盒里,派眠眠送到对面,本来还以为眠眠要吃闭门羹,没想到小家伙很快就回来了,脸上挂着笑。
他手里空空,看来许曜这次没抗拒。
“哥哥说谢谢。”眠眠说。
“那眠眠说了什么?”
眠眠爬上凳子,握住小饭勺,高兴地晃了晃脑袋:“眠眠说不用谢!”
杨思昭颇感欣慰。
到了幼儿园,今天小(5)班满员到齐,六个小家伙都很兴奋,互相交换了礼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个人抓着前一个人的衣摆,开着小火车跑了进去。
几个家长在外面看着,也是一脸的笑。
齐妍说:“原本是来这儿避难的,没想到他们挺喜欢这里的,月岭市不大,经济也不算太发达,生活节奏很慢,是个宜居的好城市。如果我们的孩子都是普通的人类孩子,就这样和朋友们一起长大。”
她转头望向胡婕:“也挺好的。”
“谁说不是呢,可惜——”
杨思昭问:“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的家在万里之外的妖界,”胡婕无奈地笑了笑,对他说,“杨老师,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各家派一个回去查看灵根受损的情况,不过这样就不能全员来参加运动会了,到时候,还要麻烦杨老师多多操心了。”
各家派一个回去,听起来很轻巧,实则有可能是生离死别,毕竟他们现在身份是擅自逃离妖界,这在妖界是重罪。
杨思昭点头,“没事,我一定陪孩子们玩得尽心,不让他们有遗憾。”
他又说:“我会帮你们向陆——向尊主说情的。”
齐妍向他道谢。
正说着,院长走了过来,笑盈盈道:“你们几位真是爱孩子爱到骨子里了,每次都是目送孩子们进教室才离开。”
齐妍主动说:“院长,运动会那天我们几家都有事,只能去一个人。”
“是嘛。”院长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又说:“不过来一个家长也够了,游戏项目不多,玩得过来。”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又问。
“有些私事。”齐妍说。
院长没有再追问。
临走前,齐妍忽然转过身,问院长:“院长,听小羊老师说,您的夫人和我们是一类人,这事您怎么没跟我们提过?”
院长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滞,很快又笑了:“过去太久了,我现在记忆力不太好,好几次想和你们聊聊,看见你们了,又想不起来,等你们回来我再详说。”
齐妍没发现破绽,她的丈夫顾桓也没有查到什么异常。
似乎只是他们多想了。
杨思昭更没发现问题,家长们离开之后,他也准备回教室,院长喊住他:“小羊老师,最近满面春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杨思昭笑着摆手,“没有没有。”
他快步奔向教室。
院长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言道:“多羡慕你,能阖家团聚……五个妖将的子嗣,纯种的血脉,一颗净梵神君的化丹,可以了,足够了。”
“足够炼成我想要的东西了。”
杨思昭没有察觉到危险,他陪着孩子们玩了一整天,小家伙们在他身边总是精力充沛,放学还不肯分开,快到四点十分了,才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
他牵着眠眠的手回家。
陆无烬照例如一尊神像端坐在沙发上,陈此安在一旁汇报工作。
看到杨思昭回来,陈此安立即朝他笑,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继续汇报。
杨思昭忽然有些感慨,怎么陆无烬做人是将军,做神是神君,做妖是妖王。
而他做妖是只羊,做人是幼师?
太不公平了!
他刚想进厨房,陈此安就说:“杨老师不必麻烦,我已经安排人送过来了。”
“谢、谢谢啊。”杨思昭搓搓手。
陈此安汇报完工作就离开了,快到五点,杨思昭摸了摸饿扁的肚子,问陆无烬:“晚饭什么时候来啊?”
话音刚落,门铃响了。
杨思昭眼睛一亮,“晚饭!”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眠眠不明所以,连忙扔了小火车,追了过去。
一开门,“谢谢”还没说出口,就急转弯成一句变调的——“妈?”
秦慧娴被他吓了一跳:“没见过你妈啊?鬼叫什么呢?”说着就要进来。
“快让我进去,外面冻死人了!”她这次也没说完话,就变了声调——“这孩子怎么还在你家???”
她眨眨眼,杨思昭眨眨眼。
眠眠呆呆地望着他们,也跟着眨了眨眼,然后抱住了杨思昭的腿。他最近吃胖了些,脸圆圆的,一仰头,看着和杨思昭格外得像。
“妈,你听我解释!”
秦慧娴差点脑溢血,“你……你别告诉我,你跟我说的抱孙子,就是这个意思?”
“我……”杨思昭完全慌了神,当着眠眠的面,他说不出任何谎话,而且他也是时候和父母坦白了。毕竟他肯定是要和陆无烬还有眠眠过一辈子的。
就在这时,陆无烬走了过来。
秦慧娴更懵了,“陆先生,你、你怎么也在?”
陆无烬走到门口,温和道:“伯母之前叮嘱我,为杨老师寻觅佳偶。”
“是啊!”提到这个,秦慧娴忍不住说:“我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早忘了。”
“我没忘,一直放在心上。”
秦慧娴重新燃起希望:“那……有合适的人选吗?”
“有。”
“谁?”
“我,”陆无烬朝她伸出手,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笑容,“我毛遂自荐。”
“伯母,我叫陆无烬,家世清白,工作稳定,员工若干,收入不菲,家底丰厚,名下财产皆可转移给杨老师。我对杨老师真心诚意,此生唯他一人,还望伯母评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