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师兄他们!”
女子的惊慌声响起, 叶景策揽在其肩上的手一僵,下意识抬首向洛子羡的方向去看,见他静静地望着响箭的方向, 眼中晦暗不明。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这局势恐怕就是他想要的!
叶景策咬了咬牙,同洛子羡对视一瞬,后者垂了垂眼, 沉默地瞥开目光。
“怎么办!不知道现在赶过去可还来得及!”沈银粟急得有戏语无伦次, 开口便想同洛子羡借兵, 只可惜话还没出口便觉自己被人勾腰抱起, 直接坐落在马上,不及回首,就觉身后传来温暖结实的触感。
“北路军听令!随我前去西路支援!”
男子朗声高喝, 身后一众兵马立刻传来应和声, 叶景策有意向洛子羡看去,只见这人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一幕,幽暗的目光犹如死寂的寒潭。
他过于镇定了。
叶景策心中弥漫开不好的预感,随即话不多说, 拉紧缰绳便快马加鞭地向西路赶去。
马蹄扬起层层雪粒,寒风如利刃般刮过, 阴云之下, 细微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 寂静无声。
山间响起苍鹰的嘶鸣, 肃杀的寒风穿过, 西路的谷中犹如厉鬼哭嚎, 沈银粟慌不择路地环顾着, 终于在一片纷乱的马蹄印附近看见隆起的高坡, 坡上残留着破碎的衣角。
“阿策……阿策, 在那儿。”紧攥的指尖有些发白,沈银粟自己都未曾留意话语间的忐忑,只恍惚地跃下马,略有些腿软地向高坡处走去。
这里太安静了。
是屠杀过后的,了无生气的安静……
叶景策脸色铁青地跟在沈银粟身后,见她踉踉跄跄地向那高坡处走去,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一处,脚下毫无章法,不等走了几步,便小腿一软,直接绊倒在雪中。
“粟粟!”
叶景策惊呼一声,大掌方握住沈银粟的手臂,就见沈银粟木然的眼睛忽然动了动,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头对的面前的雪堆拼命挖了起来。
“粟粟!粟粟!”
叶景策急声喊着,沈银粟头也不抬地翻找着,直至将埋在雪下的面容露出,才呆滞地停下手,脱力般地跌坐在地。
那是个孩子的尸体。
沈银粟静静地想着,她似乎对这个孩子是有一点印象的。
鸿鹄堂的学子,今年不过十二,该是正好的年华才对,何故长眠于此?
沈银粟慢慢蜷起身子,冻红的指尖颤抖地抚上尸体一侧的雪地,一点一点地小心挖找着。
一具,两具,三具……无数具……
见过的,没见过的,似曾相识的,格外熟悉的……
无一生还。
沈银粟跪在雪中低垂着头,肩膀抖地分外厉害,长发凌乱湿哒哒地贴在脸侧,她不知疲倦地挖找着,眼神憔悴麻木,指尖的血迹和尸体上的混在一起,在一片雪白中格外红艳。
营中数百将士在纷飞的雪中沉默地看着,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身侧,几次抓住她满是伤痕的手出口相劝,却又被她视若无睹地甩开,继续埋头去挖雪下的尸体。
高坡处似有异动传出,沈银粟挖找的手顿住,抬眼匆匆寻找着,察觉到位置,忙将手从叶景策掌中抽出,踉跄地向高坡处跑去,双膝跪在坡前俯身翻找。
“将军,我们现在去追赶阿权那群人可还来得及,若来得及……”
有士兵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不等把话说完,便被叶景策开口打断。
“已经来不及了,”叶景策盯着沈银粟的背影缓缓开口,“把这些尸体好好安葬吧。”
“是!”士兵应下,叶景策垂了垂眼,静默地走到沈银粟身后。
他看着她将尸体脸上盖着的雪轻轻扫开,俯身抱住紧闭双目的温良,那白雪早被赤红的血液浸染,温良的身体下似乎掩埋着什么,在发出微弱的响动。
温良身下的积雪被扫开一角,露出姑娘的半张脸,她的眼睫上挂着风雪,黯淡灰败的双目茫茫然地望着天空,脸上斑驳的血迹还在流淌,见了沈银粟,像是终于有了一丝神智。
“师姐……师姐……”
姑娘哽咽出声,胸口剧烈起伏着,四肢却被温良紧紧压在身下,半点动弹不得。
谁也未曾想到,这场赶尽杀绝的死局中,唯一活下来的,居然是被温良用身体护住的姑娘的。
温良的性格何其软弱,沈银粟几乎无法想象在最后一刻,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挡在红殊面前。
“师姐……带我走,带我走……带我回去。”
红衣姑娘一字一句地念着,好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哭着向人乞求。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师姐带你回去,回去帮你治伤,回去帮你报仇。”
报仇?
红殊的眼泪忽然不受控般地流出来。
报仇……杀谁?杀了洛子羡吗?让她的师姐,亲手杀了自己的二哥吗?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
他们身上还维系着骨肉亲情,维系着大殿下的嘱托,维系着大昭的江山社稷。
他们是割不开的绳索,她怎能将真想告诉她的师姐,让她陷入两难之地啊。
红殊忽然咯咯笑起来,眼泪大股大股地涌出,过往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茫茫然地想起那个潇洒不羁,总是逗着她玩的俊朗男子,他给她买任何想要的东西,跟她说莫名其妙的话,她觉得那就是好人。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心中好像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她觉得胸腔拥挤地难受,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都拥挤在一起,在她的心口压迫,紧缩,崩裂。
恍惚的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懂了。
沈银粟和师兄们予她的亲情,叶景禾予她的友情,洛子羡予她的……或许存在过一瞬的,微薄的爱。
可惜她刚懂了这情,便已经生了无解的恨。
红殊定定地看着沈银粟,豆大的泪珠话落,她艰难地摇头。
“不,不回去那里,也不回去京都,京都的人太过凉薄……”她喃喃道,“京都……不是个好地方……”
“好,好,去哪里都好,师姐带你回去。”沈银粟连连点头,脸上早已不知是紧张激动的汗水还是肆意流淌的眼泪。
她看着怀中的红衣姑娘,她盯着她的双眼,望着那双曾经纯粹澄澈的目光被打碎再拼凑,脱胎换骨,有了愁与恨。
“阿策,带着军队回营吧。”沈银粟的声音干涩麻木地传来,她心思机敏,如何能察觉不出这全军覆没下的异常,只是她无瑕顾及,她迫切地要将红殊带走。
带去哪里都好,去远方,去能让她无忧无虑的地方,去远离这权利漩涡的地方。
“阿策,带他们走吧,这里的人越少越好,你不用管我。”沈银粟低低念着,“如若有人问起,就说今日西线,无人生还。”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自知她什么意思,洛子羡想让这群人全军覆没,自然不希望会留下活口,更何况这活口是红殊,如若被洛子羡知道,只怕是会想尽办法将其带回,故而绝不能让人知道红殊还活着。
“我知道。”叶景策应了一声,艰难地迈步回去,将马留给沈银粟后,率军回去大营。
晚些时候的大营燃起了篝火,欢呼雀跃的将士围着篝火谈天说地,酒气浓重,人人都知五道峡之战一旦取胜,嘉楠关便已是囊中之物,大昭共有三关难破,而今已占据两关,可谓是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回京指日可待。
军队行至营前,叶景策翻身下马,刚落脚在地上,军队便被营中将士簇拥着包围。欢笑声中,叶景策下意识向洛子羡的营帐看去,见那营帐立于人群之外,帐中火光熹微,竟显得格外安静寂寥。
他以为他已经愿意放过那些人了。
拨开人群,叶景策径直走向洛子羡的营帐,帐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和热闹喜悦的大营犹如两个被隔绝开的世界。
他不知道掀开帘帐会看见一副什么样的场景,甚至没想好同他的第一句话说上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地走过来,恍惚地听着士兵的通报声,然后听闻帐中传来男子的声响。
“阿策,进来吧。”
掀帘走进,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景策皱眉看去,只见帐中昏暗,燃着两盏微弱的灯火,幽暗的主位上,他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人身子懒散,是在强撑着面颊盯向他的。
帐中寂静得可怕,酒气辛辣浓烈,叶景策静静望着那高位上的男子,片刻,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总叫人辨不清是真是假。”
这话似乎也只是无意识出口,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最先说出口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高位上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叶景策抬眼看去,见洛子羡的眼中噙着疲惫笑意,语调轻飘飘的,像裹了棉絮。
“我待你,自是真心。”洛子羡痴笑着放下酒杯,叶景策深深沉下一口气,静默道,“不问问西线如何吗?”
“阿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洛子羡声音淡淡,叶景策苦笑出声,“所以你对如今的结局很有把握,你确信不会有人活着回来,对吗?”
“他们是谁的弟子,该不该活着回来,阿策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清酌已沉寂数十年了,他若真有反心,早早便会相助于梧国,何至于今日仍旧隐姓埋名!”
“他没有反心,可他能保证他的弟子没有吗!就算他的弟子没有,他能保证他的徒子徒孙没有吗!”洛子羡闻言冷笑起来,持杯一步步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将酒杯递去后,抬眼,冷寂的眸光紧紧盯着叶景策,“阿策,你也看见那日温良的驭鸟之术了吧,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技法最初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技法,本是是军中与埋伏的细作联络时使用的,当初大昭与梧国开国战争时,你们叶家没少吃这技法的亏。”洛子羡微微抬眼,盯着叶景策慢声道,“阿策,谁敢保证他日,怀有这技法的人,不会再次相助与敌军?再次相助于梧国?今日他们之中有出卖我军的叛徒,有与我等为敌的林行,他日便可能涌现更多试图搅弄风云之人!”
“所以你不光杀了祝无声等人,就连鸿鹄堂的那群孩子也一样下了死手,为的就是斩草除根,断绝一切可能。”叶景策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可是洛子羡,那群孩子才多大啊!他们不过是想看一看战场,想将来建功立业,守家卫国,你何故于如此!”
“但你也不能确定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已经学了那些技法,也不能确定他们将来是否有不臣之心,不是吗?”洛子羡垂了垂眼,叶景策气极反笑,“就为这一个可能?”
“对。”洛子羡嗤笑一声,“就为这一个可能。”
帐中安静一瞬,灯花炸响,光影摇曳,帐外的笑语声一阵高过一阵,帐内却是压抑至极,烈酒的气息浮动,争吵声留有余韵。
“阿策,你应当明白,我不会给大昭留有任何隐患。”洛子羡缓缓转过身去,声音低微,像是呢喃,“今日是放弃她,放弃他们,明日或许是放弃哪个亲人,哪个臣子,只要是对大昭有利,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哪怕我自己,也一样能够摒弃。”
颀长的身影隐没在暗处,洛子羡抬脚,一步一步地向高位处迈去,黑金色的外袍在烛火下发出星星点点的碎光,他沉默的,孑然的背影忽然让叶景策觉得陌生,似乎在他的印象中,这人该是穿着身月白色的锦衣,摇着把招摇的扇子,清风霁月地对着人笑。
“阿策,明日陪我去郊外打马吧。”
“阿策,你见没见过兵部尚书家那儿子啊,哈哈哈哈,笨得好笑,昨儿见我一口一个三殿下,那态度恭敬得我都不忍心骂他,谁跟老三那蠢货像啊!”
“阿策,阿策,鸿运馆出了新酒,我请你去喝,怎么样?”
……
无数纷杂的,少年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叶景策缓缓抬首看向面前高位处站着的男子,他的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中,神色疲倦又寂寥。
片刻,叶景策苦笑一声。
“殿下,会是一个很好的君主。”
“那你呢?”洛子羡静静开口,抬眼凝视过去,“你会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吗?”
光影斑驳,明暗交织,熹微的烛火映在男子的脸上,长睫在眼中落下一片阴翳,叶景策静静盯着他的面容,半晌,在一片诡异的寒凉中垂了垂眼。
他们之间是割舍不断的年少情谊,是经年累月的并肩作战,是报仇雪恨的共同志向。
所谓大局,是在他们选择站在同意阵营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无法背弃和离开。
营帐内,落针可闻,直至那一截蜡燃尽,洛子羡终于看见叶景策微微俯首,对自己行了君臣之礼。
“臣有幸得殿下信任,自当为大昭尽心竭力。”
有幸得殿下信任……
洛子羡低低笑了一声,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嘴角却仍噙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少倾,这笑终于褪下,他慢慢举杯抬至面前,借着衣袖遮挡住自己泛红的眼尾,朗声道:“那就愿你我共为大昭开万世太平!”
夜幕落下,营中落下纷飞的大雪。
生龙和活虎在叶景策帐前等了许久,方才见叶景策缓步走来,神色疲惫憔悴,身上染着股酒气。
“少爷……”生龙试探着道,听叶景策轻轻开口,声音低哑,“郡主回来了吗?”
“还……还没有。”生龙摇头,“郡主她可能晚些时候就回来了,她往日去营中治病救人,不也都回来得很晚吗?少爷您不必担心,属下先帮您把身上的衣物换了吧,这浸着血的终归湿冷,热水也已经烧好了……”
生龙不住地念着,叶景策恍若未闻地望着西线的方向,良久,摇了摇头。
“这次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生龙愣住,他家少爷是说郡主回来晚的事?以往回来得也不早啊,哪里不一样?
生龙想问,但看着叶景策的神色又实在不敢开口,只敛着眸子点头应着。
沈银粟何时会回来,会不会回来,叶景策自己其实都不敢保证。
他以前无数次吃醋,不过是些顽劣的心思作祟,巴不得她的喜怒哀乐都只给他一人看。
可现在他真的衡量起自己在她心中的价值,他开始惶恐,他不知道红殊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又或者沈银粟那样聪慧的人是否有了什么察觉,为了红殊和她离去的师兄,放弃回京,放弃报仇,放弃他。
可他只剩她了,叶景策望着满天的雪恍惚地想着,他该去西线看看,兴许哪里还留有她的痕迹。
叶景策想着,快步翻身上马,策马向着西线狂奔。
冬日的雪绵延无尽,谁也不记得玄衣男子在西线与大营中来往过多少次,只记得冬雪连绵三日,冬日的尾巴匆匆而过,似乎即将迎来春日。
马蹄声再次响起,生龙和活虎闻声,忙赶去大营前,见叶景策下马,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争先恐后地禀报:“少爷,郡主回来了!郡主回来了!”
“回来了!”叶景策像是反应了一下,充斥着失落的眼睛瞬间亮起,又连连重复几句,才确信似的笑起来。
生龙和活虎看得眼圈发红。他们二人同叶景策一起长大,只比他大上几岁,看惯了叶景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样子,何时见过他如此卑微,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在营中枯等三日,在西线与大营间来来回回的跑,既怕自己等不到,又怕自己去寻错过她回来的路。
“少爷,郡主回来了,就在她帐子内呢,您快去瞧瞧吧。”生龙殷切地说着,活虎忙不迭地点头,叶景策的目光逐渐亮起,抬腿向着沈银粟的营帐处飞奔而去。
他这几日在她的帐前停留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怀着期待地去看,可每一次都是空无一人,而今他再次走到这里,明明生龙和活虎已经告诉他,她就在里面,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期待又害怕。
冻僵的手撩起帘帐,叶景策抬眼望去,入目便是沈银粟静静坐在炭火旁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墨色的长发蜿蜒至膝上,一张巴掌大的脸苍白消瘦,微微抬头,那双水润的杏眼望过来,似是雾蒙蒙的,藏着愁和怨。
“阿策,你怎么才回来啊?”
沈银粟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哭过,说起话来脑子似乎很是迟钝,语气不似平常,叶景策默然地走进,未等在她对面坐下,便闻到帐内扑鼻的酒气。
沈银粟向来不爱喝酒,可如今却一杯一杯地灌下,似乎想用醉倒来麻痹自己。
“阿策,你身上好冷,喝酒暖暖身子吧。”
酒杯递来,叶景策接过饮下,每每想要说话,沈银粟便又递一杯过来,仿佛打定了主意让他什么都别说。
可是有些事早晚都是要说的。
“粟粟,别喝了,你不喜欢酒的。”
又一杯酒下肚,沈银粟无意翻倒了酒杯,杯子叮叮咣咣地滚落至旁处,她却视若无睹般的弯下身子,用双手撑着地面,低垂的脸被耳边的长发遮挡。
真是可笑,她往日里不过杯酒便可以不省人事,今天喝了这么多酒却依旧能够清醒的回忆起发生了什么,谁不说讽刺。
沈银粟苦笑一声,尝试着伸手去抓跌落的杯子,手上抓空两瞬,再次向前,碰上的却不再是杯子的残影,而是一只温热的手掌。
“粟粟,别喝了……”叶景策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乞求,沈银粟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缓慢地眨着眼,声音轻轻,“可是阿策,不喝的话,怎么醉呢?不醉的话,我怎么忘掉?”
“忘掉什么?”叶景策的声音发紧,沈银粟苦涩地望着他,“忘掉西线的惨状,忘掉红殊的眼泪,忘掉……”
忘掉兄长的所作所为。
她分明不止一次的询问过,她问他营中的叛徒有没有抓到,他说,抓到了,妹妹不必担心。
她是真的信了的。
她以为自己对师兄的怀疑是空穴来风,是自己的多疑,是该悔过与反省的。哪怕她分明已经想好,如若泄露军机的真的是她的师兄,她必然不会偏袒,严格按照军规处置。
可因为他的一句话,她消除了所有的怀疑,她当真以为他抓到了叛徒,那叛徒与她的师兄无关。
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那话兴许是骗她的,否则他怎会设下这样一个斩草除根的局,一个活口都不曾留下的。
他们都太过聪慧,自知有些事一旦露出马脚,便再也藏不住了。
好比文昭为何突然该换道路,将阿权引向祝无声等人所在的西路,他那规矩的人不可能擅自做主,是谁给了他命令,他又一定会遵循。
好比红殊为何不肯再回大营,任她如何询问都不肯说出半点此事的经过。
好比洛子羡脸上为何会有鞭痕,红殊为何突然同他动手,又毅然决然的跑去西线……
有时候愚笨未免不好,人若太过清醒,知道的过多,便只会留下痛苦。
沈银粟沉沉合了下眼,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落,正落在叶景策的手背上,如同烈焰般滚烫灼烧。
他可能真的被她灌醉了酒,不然为什么会觉得心脏像被人捏紧一般酸涩痛苦,那是幻觉吧,是他昏了脑,失了神智的痴想。
他觉得手背上的眼泪是烫的,浸润到手中的脉搏间,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灼烧着他,让他无力又痛苦。
“阿策,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沈银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语无伦次地同他说着什么,每一眨眼便落下一滴泪,她无力地表达着,如何措辞都无法说出心中所想。
这才是这件事最可悲的地方。
她和洛子羡分明都知道对方在这件事中的存在,她能够意识到他懂了手脚,他也明白她顺藤摸瓜,一定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可讽刺的是,他们谁都无法为这件事先开口。
开口之后要怎么办呢?大吵一顿,指责过失,然后分道扬镳吗?
不可能的。
仗还没有打完,仇还没有报完,洛瑾玉离世前的叮嘱还没有实现……
她依然要回到军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依然会恪守着兄长的职责,信任与爱护她。
因为无法割舍和分离,所以他们会永远维持着体面亲密的关系,他们谁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件事,会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直到时过境迁,今日也变成陈年往事。
这会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隔阂。
沈银粟抬眼看着叶景策,他分明也憔悴了许多,若他知道这背后的恩怨呢?他与洛子羡之间是那样深厚的情谊,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她不该把他拽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中,他只需要将这次的事情当做意外就好。
沈银粟茫茫然地想着,于是她对上叶景策担忧的目光,露出艰难的笑意。
“阿策,我把红殊送去了附近的山庄,顺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可以到北地的草原也可以到西边的大漠,她喜欢玩,就不打算与我们同行了,你不要告诉二哥,不然我怕他训斥红殊贪玩,把她抓回来。”
沈银粟一字一句地努力编织着谎言,叶景策心知肚明,却只是笑着看向她,鼻尖微微发酸,他点头,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还有师兄们,他们因为这次意外殉于西线,我把他们都埋好了,所以耽搁的时间久一点。”
真的是意外吗?叶景策的眼中泛起一丝润泽,他要如何告诉她呢?那群人因她而留在大营,她若知道真相,会不会自责没有让他们离开,在鸿鹄堂做一个平凡的夫子?
叶景策笑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盯着沈银粟看,听她蹩脚的话语和努力的解释。
“我回来得这样晚,你是不是等急了?我听他们说你去西线好多次……”沈银粟急切地说着,话音未落,见对面的叶景策摇了摇头,微微眨眼,眼睫上沾上一滴水珠。
“我不急,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不回来。”叶景策开口,清浅的笑容苦涩至极,声音中带着一丝鼻音,“粟粟,我怕你也不要我了。”
“我……”沈银粟的眼圈瞬间一红,她那样清晰地感知到他的难过,于是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的安慰,“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啊,我舍不下你的。”
姑娘的泪珠圆润剔透,像珍珠似的一滴滴落下,砸在他的掌心,砸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
酒气弥漫,他兴许真的被她灌醉了,心中竟生出痴念。
她如何才能永远不离开他呢?如果拥有了,就不会离开了吧。
叶景策一眨不眨得盯着沈银粟,徐徐地,试探地倾身,细细地亲吻她落下的眼泪,逐渐的向着唇边试探。
他像是很有耐心般的捉弄着她,如羽毛般轻轻吮着她的耳垂,沿着她的侧颈细密地吻着。
沈银粟被亲得有些痒,心中仿佛爬过数百只蚂蚁,酥酥麻麻的令人难耐。
“阿策……阿策。”
她的声音有些抖,掌心略带湿热,身子抑制不住地有些发软,说话间带着细微的喘息声,而后这喘息被他轻吻地堵住,他含着她的唇一点点描摹,滚烫的大手缓缓摸上她的腰身,沿着她的腰线慢慢上移。
沈银粟脑中早已乱成一团,她下意识地勾着他的肩膀回应着他的吻,任由他撬开她的牙关,掠过她的唇齿。
酒气氤氲,她在清醒与沉沦间徘徊,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在慢慢松懈。
既然清醒让她饱受折磨,那她不若遵从本能,荒唐一次。
第132章 缠绵
帐中灯花炸响, 屏风之上映着的两道身影慢慢交叠,炽热的气息混杂着酒意,醇香之下意识甘愿沉沦。
沈银粟倾身回吻着叶景策, 一双皓腕缠上他宽阔的肩膀,身子主动依附其上,莹白的手指略有些紧张地交织在一起, 指尖透出薄薄淡粉, 勾着男子的发丝轻轻绕着。
口中的方寸之地被猛烈地攻略着, 那唇舌的主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纵容与回应, 手指慢慢抚上她的耳垂,似有而无地揉捏着。
指尖的薄茧摩挲着细嫩的肌肤,沈银粟只觉心底发痒, 身子忍不住难耐地动了动, 却被叶景策抱得更紧,似埋怨似的轻咬了一下她的唇,逼得她本就急促的呼吸被骤然搅乱,细微的喘息声溢出, 沈银粟略有些羞地缩了缩肩膀。
“不睁眼看看我吗?”
甘凛又滚热的气息从口中退却,空气一瞬间回落, 嘴唇酥酥麻麻的, 似乎还掺杂着细小的肿痛, 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银粟脑中浆糊成一片。
酒意上涌, 那双在她腰间细微摩挲的手仿佛勾着她心底蠢蠢欲动的燥热的火, 柔软的指腹沿着脊背徐徐勾勒, 男子的声音喑哑低沉, “粟粟, 你不看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
“只有看着你,才算爱吗?”沈银粟恍惚地笑了一下,呼吸仍有些不稳,微启的唇红艳艳的,像水润的樱桃,那双迷离涣散的眼微微垂下,她同他抵着额头,目光缱绻,“阿策,你看,我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你。”
浓重的酒气掺杂着炙热的呼吸,一身燥热如裹挟着炽火。
面前的姑娘面颊上染着红晕,一双杏眼潋滟水润,如蒙着层淡淡水雾,叶景策盯得出神,眼中暗了又暗,眼尾微微泛红,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一瞬,开口的声音哑地不成样子,偏偏又放得极低,像是在诱骗,又像在请求。
“让一让我吧,粟粟。”
“今夜,让一让我。”
声落,沈银粟只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侧的酒水被骤然打翻,酒水四溢,冰冰凉凉地掠过身前男子修长的手指,随后那指尖轻轻落在她的唇上,细细地涂抹着冰冷的酒水,在她的唇珠上轻抚着打转。
垂落的长发在赤色的狐毯上交缠在一起,沈银粟张口想要发声,却只觉喉中干得可怕,面前那双润泽的眼睛满是柔情地盯着她,像一汪诱人的甘泉,引着她细细密密的去吻,去轻吮。
急促的吻如狂风骤雨般袭来,柔软的触感自唇上蔓延至锁骨,沈银粟不自觉地窒住呼吸,身子微微战栗,抓着狐毯的手渗出细密汗珠,身下的柔软轻巧似云层,轻盈地托起她,让她落在一片酥麻绵软之中,混沌地陷入涌来的舒适中。
“粟粟,让我属于你,好不好?”
浑浑噩噩中,沈银粟听见有人在低声呢喃,她知道他是谁的,他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呢?
若他再属于别人,她又剩下什么了呢?
沈银粟没由来地被问得有点委屈,主动抬手抱住那人的肩膀,竭力仰头去亲吻他,口中的呼吸被掠夺着,她的舌根被纠缠得酸麻,唇瓣也被舔舐得红肿,那人不晓得是不是馋她唇上涂抹的酒,一个劲儿地不肯放了她,偏偏她又被哄着软了身子,伸手去推也不过轻飘飘的几下,倒像是逗弄他,由着他肆无忌惮地折腾一般。
沈银粟恍惚地觉得自己有些气,一双雾蒙蒙的眼微微眯起,口中毫不犹豫地去咬那人肆意搜刮的唇舌,听他低低闷哼一声,终于得逞了似的弯了弯眼,不等开口去怨他,又觉腰间一热,有手轻抚上腰带,勾着那带子一点点松散开来。
素色的衣衫散乱开来,胸口微颤,墨色的长发凌乱地铺在一片艳色之中,身前似有凉意掠过,沈银粟轻微缩了下露出的白嫩肩头,想着向一侧躲去,却被紧紧捞在一个滚烫的怀里,有温热含住了她的耳垂,柔软的唇顺着耳垂缓缓向下,蔓延至锁骨,又绽放至心口和大腿。
白皙的身体上红痕遍布,沈银粟轻轻喘息着,纤长的手指下意识抓紧身下的狐毯,一双迷离润泽的杏眼幽幽向上看去,声音不稳道:“阿策……我……我难受。”
“好粟粟,你忍一忍,一会儿就不难受了。”叶景策垂眼看向她,眼身深邃幽暗,语气中噙着淡淡的笑,额间的一滴汗落下,他缓缓俯身,大掌盖上沈银粟的手,十指穿插,引着那双手摸上自己的腰,开口间语气可怜又无辜。
“粟粟,我好热,你帮帮我嘛。”
“你……你又不是丢了神智……怎么穿戴还需要人侍奉!”沈银粟自知叶景策是何意思,脸颊顿时燥得通红,侧过脸去不愿再看这人,雪白的脖颈正对着叶景策俯身的方向,上面的星星点点的痕迹耀眼夺目,看得叶景策眼里含笑,语气更放软了些。
“可我见了你,当真就丢了神智,什么都不会了……”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眼中泛着幽泽,口中半哄着道,“好夫人,你就当可怜我……”
男子的气息似有些乱,声音沙哑,耳语时半哄半骗,滚热的掌心握着那双柔软细腻的手,带着她慢慢摸到冰凉的扣子上。
纤长的指尖勾下绳结,衣衫垂落,紧实有力的身体倏然出现在眼前,那身子不比她白皙,上面更是留了些浅浅的伤,清晰的线条顺着腰胯向下蔓延,沈银粟羞怯地想要错开眼却又忍不住好奇打量,见那身体被她盯得慢慢泛红,有些迟疑的抬手摸去,滚烫的掌心轻触过坚实的小腹,柔软的指腹在疤痕上细细描摹。
落在胸口处的手似乎察觉到了一丝颤抖,沈银粟陡然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微微抬眼向叶景策看去,却见那人看着她的眼神更加幽深,轻轻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不等她开口,便徐徐俯下身来,双手落在她的充斥着吻痕的腰间,抚摸着向下探去,两瓣柔软的唇从她的眼尾蔓延着向下,像是在安抚着她的不安。
营中大抵是又下雪了,沈银粟隐约听见了寒风的呼啸,那可怖肃杀的声音环绕着她的帐子,可她耳边的喘息声太重,听不真切,便也察觉不到冷。
真是奇怪,这帐中的烛火明明点得不多,为何还会如此的热?
沈银粟茫然地想着,怪着自己喝醉了酒,否则怎么觉得头顶的烛火晃动得那样剧烈。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一颗树上刚采下来的果子,身上沾了很多新鲜的露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湿淋淋的,像是刚刚淋了雨,或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阿策呢?沈银粟抱怨地想着,那人分明就是个把果子摘掉吃下的坏人!
不但捧着果子又啃又咬,还要搅弄压榨着果子的水分,把手中生涩的果子一口口拆食入腹!
沈银粟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自己这个果子当得委屈,忍不住伸手抱紧了叶景策,气恼地一口咬上他的肩,如何都不肯松口。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叶景策任由她咬着,俯身在她耳边喘,带着薄茧的手游走在她的身上,顺着玲珑的曲线徐徐向上摩挲,一寸寸地揉搓着。
腰肢忍不住向上供起,本就紧密的身体顿时更加契合,雪颈微微后仰,长发湿漉漉地垂落,姑娘的脸上一片潮红,白嫩的脚背难耐的绷紧,咬着的牙齿微微松开,口中发出压抑的嘤咛。
火烛轻微晃动,将缠绵的两道身影模糊地映在屏风上,不盈一握的腰身被箍在怀中,用狐毯裹着抱起,倩影落于榻上。
发丝交缠,十指紧握,如壶嘴处盈盈欲滴的水珠,砸在盛满酒的杯中,发出荡漾的水声,引得欲望掀起层层波澜,如潮水般向二人涌来。
长夜漫漫,烛光摇曳,帐中旖旎温存,帐外酷寒如腊月寒冬。
营中偏远之处,马群集聚,人烟稀少,看守的士兵正抱着剑在一侧小憩,便突闻马群骚动,马蹄声骤乱。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不远处呼喊声传来,士兵瞬间惊醒,睁眼,只见不远处的战俘营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着上涌,略向后看了两眼,士兵再不做犹豫,忙去附近找水扑火。
营北之地豢养的俱是日行千里的上好战马,且荒无人烟,避人耳目。
士兵前脚刚走,便有两道身影自十几米开外的破落帐子后走出,前面的人身量纤细,披着的黑色斗篷实实地遮了面容,只露出半点白皙的下颚。身后之人则是魁梧的身形,身上似还残留着重伤,跛着脚跟着身前之人努力走着,脸上余着的火场的焦灰。
“就是这儿了,你随便牵一匹马,然后向北行,不过几日便能回去自己营中。”清瘦的黑衣人开口,身后的男子连连点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不必谢我,你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就成。”清瘦之人开口,轻缓的语调中藏着隐隐寒意,“你虽向殿下透露了祝无声等人的秘密,可到底是敌军战俘,难逃一死,如今我火烧战俘营悄悄放了你,你便要时刻记得知恩图报,做好答应我之事,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大人放心!小人铭记大人的大恩大德,定会好好孝敬大人的!”男子忙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下头,察觉到头上投来的目光似乎缓和了一些,忙不迭地伸出手,“求大人赐药!”
“给你,这是两个月内的解药。”包着粉末的纸袋自手中抛出,身量纤细的黑衣之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这药是解你体剧毒的唯一途径,只要你听话,按时给我情报,我保证你活得风生水起,享一生荣华富贵,若你不听话,便小心到时候剧毒发作,全身溃烂而死。”
“小人……小人肯定听话……”
男子连连点头,见那立着的黑袍人似不愿再理会自己,忙小心退下,随手牵了匹马扬鞭远去。
烈马越过漆黑的林间,惊起一片黑鸦,凄厉的嘶哑声向着京都的方向传去,乌云蔽日,风云骤起。
帝宫之内,人心惶惶。
【作者有话要说】
太好了!终于写到这一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33章 婚期将至
京都地牢之内, 腐臭冲天,鼠蚁乱行。
不见天日的闭塞地下内燃着幽暗灯火,裹着墨色斗篷的两道身影随着狱卒向地牢深处走去, 停驻在最里端,狱卒躬身看向身后二人看去。
“殿下,就是这儿了。”一截雪白的腕子, 白嫩的掌心中摊了颗银锭。
“行了, 赏你的, 下去吧。”
“是是是。”听闻那人发话, 狱卒忙不迭地收了银锭退下,留下二人伫立在原地,静静望着牢内草垛上苟延残喘的高进。
血腥的腐臭味充斥在鼻尖, 牢中干瘪的中年男子仰躺在潮湿发霉的草垛上, 身下有虫鼠穿过,爬到男子脚边啃食着血淋淋的皮肉,似被咬地一疼,男子在昏沉中猛然惊醒, 睁着黏腻浑浊的双眼向牢门外看去。
“咱家自问没什么朋友,怎得还会有人过来探望?”
“来探望的未必是友人, 也可能是仇人。”女子清脆的声音落下, 宣阳伸手摘落斗篷, 抬眼望向牢中的高进, 缓缓轻笑, “高掌印, 许久未见, 倒不如当初威风了。”
“呵, 劳烦长公主挂念, 竟亲自到这腌臜之地来嘲讽我这肮脏之人,当真是让高某不胜荣幸啊。且等他日守正阁之人回来,咱家出了这牢狱之时,必亲自到长公主殿中拜访!”高进冷笑一声,一双阴鸷的眼向宣阳扫去,目光恶狠狠地掠过,刚要收回,又倏地看向了宣阳身后的黑袍之人。
“来都来了,何必遮遮掩掩,不就是来看咱家笑话的吗?怎么连面都不敢露?”
阴冷的声音落下,随之而来的是几声熟悉的轻咳,黑袍摘落,如绸缎般的银色长发落下,颜卿岚半眯着眼向高进看去,清浅的瞳孔泛着幽幽暗光。
“高掌印既然这般好奇我是谁,颜某哪有不露面的道理。”淡漠的声音落下,高进倏地瞪大双眼,嘶吼着向牢门处爬去,方要抓住铁栏杆,便被身后的锁链猛地牵扯在地,脚腕处磨出大片血渍。
“颜卿岚!居然是你!你个贱人!”狠厉的声音传来,颜卿岚默然地垂眼看着,见高进赤红着眼死死盯着他,满是鲜血的手紧紧趴着栏杆,仰头对着他不住大骂,“颜卿岚,咱家待你不薄!你竟联合别人害我!真不愧是老乞丐养大的赔钱货,瞎了眼的狗东西!当初,咱家就该一剑杀了你喂狗!”
“掌印还有力气骂我,可见这刑罚还是不够狠啊。”颜卿岚声音淡淡,见高进握着铁杆不撒手,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撑着下颚漫不经心地道,“与其想着杀了我,掌印不如想想自己喜欢哪个街巷,看在掌印曾真心待颜某的份上,颜某原意为掌印收拾一下死后残肢,把您扔到巷子里喂野狗。”
“颜卿岚,你少得意,你当真以为你们赢了吗!等守正阁之人回来,这小小牢狱,咱家还会走不出去?你且等那时,咱家定让你跪地求饶!”高进厉声骂着,一侧宣阳闻言轻笑出声,一双明亮大眼望过来,纯粹又故作惊诧。
“高掌印不会还不知道吗,守正阁的人都死了!嘉楠关五道峡内,像您当初在京都放的那把火一样,他们呀,也都被烧死了!”
女子清脆的声音落下,高进抓着栏杆的手一怔,直直抬眼向面前的颜卿岚看去,那双琉璃似的眼睛太过冷淡平静,没有丝毫欺骗的心虚之意。
都死了……都死了……
叶家那小子居然把他精心养了数十年的底牌全杀了!这回谁来救他!那可是他最后的退路!
高进的眼神慌乱了几秒,扫过面前之人轻蔑的目光,眼神顿时停住,半晌,突兀一笑,寒冷的目光向着颜卿岚投去,面上又恢复镇定,口中冷笑道:“咱家还真是没想到啊,咱家真心待太傅大人,太傅大人竟如此恨我!”
“这世上恨掌印的人太多了,颜某不过其一,有何稀奇?”颜卿岚垂了垂眼,高进大笑道,“这般看来,大人当真忍辱负重,这般厌弃我,还在我身边忍了那么久。”
“不过颜卿岚……”高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双森然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平静无波的银发男子,他可真恶心他这幅从容的样子啊,好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过是他眼中的蝼蚁一般。
那样轻蔑不屑的眼神,他高进看着就恶心。
所以……他颜卿岚也别想舒坦!
高进的唇角慢慢扬起,声音低哑,一双充斥着寒意的笑眼向上望着。
“让我猜猜,你这样恨我,是因为叶闯吧。实不相瞒,他当年的死确实有我的手笔,哎呀,真是可惜啊,多明朗的少年啊,居然被穿心而死,太傅大人,你说心脏被刺穿疼不疼啊?会不会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疼得生不如死啊?”高进瞪着凹陷下去的眼睛,盯着颜卿岚一字一句地说着,眼见着那银发男子清浅的眼瞳逐渐被恨意浸透,修长的手指死死扼住他的脖子。
“太傅大人,如今的你还有力气掐死我吗?病弱之躯,连维持着清醒都吃力,想必来这里看我,已经让你力不从心了吧。”高进嗤笑一声,见颜卿岚脸色苍白,盯了他片刻,缓缓放下手。
“让你这般轻易的死去,未免太过便宜你。”颜卿岚淡漠开口,盯着高进的目光幽暗寒冷,“我要让人一刀一刀的切下你身上的肉,再喂到你的嘴里,让你生不如死,我要抽掉的你骨头,放干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把你的心剐出来,让你也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颜卿岚一句句地说着,高进却笑得愈发猖狂。
“颜卿岚啊颜卿岚,我还以为你当真聪慧得举世无双,原来也不过是个傻子,就算你把我折磨死又怎样?我照样享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不比叶闯年纪轻轻就死了,你杀了我,他就能活吗?活不过来了,死了就是死了,哈哈哈哈!”
“太傅大人,我若没记错,你此生只有两个至交好友吧,一个远嫁和亲客死他乡,一个被万箭穿心死于战场,你呀你啊,一个没爹没娘的狗杂种,死了挚友,亡了徒弟,拖着副羸弱的病体苟延残喘十几年,当真是可怜,这谁看见你,不得称赞一句天煞孤星!”
“掌印骂颜某骂得可还快活?”颜卿岚抬眼,一双琉璃目死死盯着高进,嘴角扬起纯良无害的笑意,平和的声音中藏着狠厉,“掌印既骂得猖快,想来舌头很是灵活,不若割下来颜某吧,颜某定将这嘴日日放在榻边,好好回忆您生前之景。”
颜卿岚声落,侧目向宣阳看去,宣阳见状轻轻笑了一下,俯首道:“太傅大人的命令,宣阳自然不敢违背。”
“来人!把高进的舌头给本宫拔下来,包好送到太傅大人的住处!”
“是!”宣阳的话音刚落,地牢一侧立刻有狱卒回应。
颜卿岚倦倦地望着眼前高进眼中流露出的惶恐之色,无趣地站起身,淡声道,“宣阳,高进的死法就按我之前说的来,他死后,你务必命人使其吊尸于城楼,令其为叶家,为镇南侯府,为京中百姓赔罪!”
“太傅大人放心。”宣阳点头,吩咐了几声狱卒后蹲身扶起颜卿岚,同他一起向地牢外走去。
方走了几步,高进古怪的笑声忽然传来,宣阳回首,只见高进趴在地上,头发混乱,神色癫狂,盯着颜卿岚的背影狂笑不止。
“颜卿岚,我告诉你,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高进朗声笑道,“你以为我对你当真毫无防备吗!你体内早被我种下剧毒,没有我,你活不过两年!哈哈哈哈,我就算是死,也会拉你垫背!”
咒骂声一遍遍的在阴暗的牢中回荡,高进如厉鬼般用目光索着颜卿岚。宣阳盯着高进,厌恶地皱起眉来,片刻,担忧地向颜卿岚看去,见那人停驻在暗处,银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耳间的红玛瑙坠子一晃一晃的,宛如一颗血泪。
“太傅大人,要不要留他一命,您的身体本就……”宣阳欲言又止,见颜卿岚回头过来,不甚在意地散漫一笑。
“切,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原来就是下毒啊。就我这些年吃的药,其中的毒物不在少数,他那药还未必有我的药毒性大呢,不必担心。”颜卿岚不甚在意道,“更何况几年前便有太医说我活不过半年,现在不还喘着气?小宣阳啊,他说那两年你听听也就算了,别多理会。”
“是。”宣阳犹豫了一瞬,抬腿跟上颜卿岚,听他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询问,“宣阳,唐辞佑那边你可安排好了?”
“太傅大人放心,他不日便会启程离京去往遥城,遥城临近嘉和关,他与阿策哥哥定能见上一面。”
“那便祈祷着这孩子愿意助叶景策一臂之力吧。”颜卿岚垂眸道,“毕竟他的选择关乎着能否顺利夺下嘉和关。”
“但愿吧。”宣阳点头应着,余光向颜卿岚瞥去,见他神色平和温柔,眼中鲜少含了笑意,不免有些好奇,试探着道,“太傅大人?您瞧上去心情不错?”
“大仇得报,我心中自然舒坦。”颜卿岚拢了拢袖子,轻笑着,“更何况这喜事还不止一桩,我听说叶景策和云安的婚期将至了,他那小子总算是把人家姑娘捞到手了,想必现在都不知怎么乐才好了。”
“那还用想?”宣阳眼睛亮起来,小声笑道,“不过好可惜啊,我原本想着阿策哥哥和云安姐姐成婚时该是我为姐姐绘妆的,这下离得这样远,我连他们的成婚礼都参加不上。”
“早晚是要回来的,你虽参加不上,但礼还是要备的。”颜卿岚思量着道,“这头一遭赶上小辈成婚,我倒当真不知要送上些什么,我那府中还有几坛佳酿,虽说是金贵,可若只送上几坛酒会不会太寒酸了些?
“太傅大人不是还有些典籍字画嘛,您收藏的都是名家真迹,不若以此为贺礼?”宣阳轻声应着,颜卿岚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这会不会太平庸了些?毕竟这余下的长辈不多,我送得自然要和你们这群小辈不一样,不过说起典籍字画……我哪儿还真有些用不上的,不如一并给了他们,家里也会干净一些。”
“您博览群书,竟也会有不看的典籍?”宣阳蹙眉疑惑,颜卿岚轻笑一声,“这世上什么蠢人都有,有些人给我送书,偏爱送些我用不到的。比如有些书,我一个孤寡之人自是无用,但小夫妻间可就不一样了。届时我把那些占地方的书都随着文玩字画一并送出去,一来让家里空出些地方,二来给小夫妻间助些情趣,三来让那叶家小子多学点东西,这学什么不是学,甭管这玩意有多上不得台面,但人家小夫妻总会明白这东西有趣与否的,更何况我那都是绝版,单论价值,也是千金难求呢,叶家小子该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颜卿岚似是在认真思考,一侧宣阳自是明白其话中书籍究竟是何物,不由得沉默了一瞬,小声嘀咕道,“太傅大人您若敢送那些书过去,他日就等着云安姐姐到您门前骂您吧……”
“嗐,她那性子再骂又能骂得多难听?”颜卿岚静静笑道,“她呀,别让叶景策把我的府邸拆了,其他一切都好说……”
笑语声渐落,栖在枝头的鸟雀被惊飞,煽动着翅膀向被飞去,苍茫大地,营帐连绵,其上红彤彤一片,似是喜事将至。
大营内,士兵们嬉闹成一片,皆是缩在树下远远地望着营内走动的女娘。营中女子素来少见,这次因着叶景策婚期将至,洛子羡特请了不少女子来营中装点,女娘们捧着红绸穿梭于营内,引得不少将士为此驻足,直看着发呆。
“诶,这么算,咱们是不是也算参加将军的婚礼了,也算是宾客?”
“那肯定啊,这军中摆宴三日,你我连宴席都吃了,自然算宾客。”
“嘶,这么说我也算将军和郡主的座上宾了?还挺有面儿,对了,你们最近可见着将军了?”
“没有……不过可以问问生龙和活虎,他们俩一定知道将军的行踪。”
“那生龙活虎呢?”
“对啊!生龙活虎呢?”
……
喧哗声散开,一处草垛后,生龙和活虎并肩蹲着,目光落至不远处的帐上,齐齐叹了口气。
“活虎,你说咱家少爷这毛病是不是改不了了?以前翻墙,现在翻窗子,怎么就不愿意走正门呢?”
“当然是正门咱家少爷进不去啊。”活虎幽幽道,“自打那日五道峡之战胜利后,郡主就鲜少出门,虽说这女子临出嫁前不外出走动也是常事,但郡主未免太不爱走动了,咱家少爷那性子,郡主不出门找他,他自然巴巴的凑上去,但那群姨婆哪会让少爷坏了礼数,提前见着郡主的红妆啊,故而咱家少爷也只有翻窗溜进去这一条路。”
“可少爷是大名鼎鼎的小将军啊,天天跟采花贼似的偷偷进自己夫人的营帐,未免有点……”生龙欲言又止,活虎顺嘴接下,“未免有点没出息。”
“啧,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明白就成了,怎么还往外说啊。”
“那我下次憋心里?”
“不然呢?毕竟是自家的少爷,咱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笑话他一点吧。”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随后看向不远处沈银粟的营帐。
帐内,女子齐聚在一起,手中胭脂水粉,首饰衣裙应有尽有,高矮胖瘦地围作一团,对着中间的女子递次询问。
“郡主,您看看着个胭脂的颜色您喜欢吗?要不再红些?红得喜庆,您也衬得起。”
“郡主,还是浅些吧,她拿的那胭脂未免太红了,跟吃了死孩子似的,看着都妖,您这身份,咱们还是端庄些好。”
……
女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沈银粟被吵得头大,余光瞥向一侧的衣柜,秀美微蹙,忙同几个女子敷衍道:“都成都成,你们定,你们有经验,我哪个都可以。”
“这可不成啊郡主!这可是您的婚礼,怎么能随便选呢?您要是现在选不出来,那咱们先选衣物?你觉得是配这个黑金云纹腰带好,还是更喜欢银丝的那个?”
“或者您先选首饰也成,我们备了翡翠的,珍珠也显得贵气,或者镶玉的那个您也瞧瞧?”
……
话语声在耳边不断萦绕着,沈银粟被围在中间,只觉眼花缭乱,眼见着自己要被架起来换衣,沈银粟的眼神抑制不住地向着柜子的方向望去,犹豫一瞬,开口喝道:“你们都先出去,我自己换就成!”
“这衣物繁琐……您当真不用草民们……”
“当真不用!”女娘们话音未落,沈银粟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余下女娘们面面相觑一瞬,半晌,俯身道,“那草民们去外头候着,郡主若需服侍,便可随时唤我们。”
“好好好,你们快出去吧。”沈银粟连连点头,眼见着女娘们都走出营帐,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快步向柜门处走去,伸手打开柜门,只见叶景策急不可待的跳了出来。
“真是的,她们怎么这么慢?我都要被这柜子闷死了!”叶景策不满地嘀咕着,沈银粟见状忍不住想笑,“谁让你非要往衣柜里躲了?”
“不躲的话,那些姨娘们瞧见了我在你屋内,又要唠叨我了。”叶景策叉腰忿忿道,“粟粟,你便说谁家这新郎官当成我这幅样子,过来瞧自己的夫人还要躲在衣柜里,跟那见不得人的男宠一般。”
“男宠可不见得,谁家男宠像你似的天天翻窗子啊,人家都是百依百顺,温柔听话,你这样的啊,多半是个人人喊打的采花贼!”沈银粟笑着反击了句,察觉到叶景策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腰,身子顿时一颤,抓住他的手道,“青天白日的,你少起坏心思。”
“粟粟,你想什么呢?这大白天的,我自然安分守己。”叶景策弯眼笑起来,环抱住沈银粟,将下颚抵在她的肩头,无辜道,“你不是和我说你腰疼嘛,我是想给你揉一揉腰。”
“你!”沈银粟咬牙,“我腰为什么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敢跟我提?叶景策,你年纪轻轻就纵欲,不懂节制,小心老了……”
“老了怎样?”叶景策歪过头,一双含笑的眼睛眨了又眨,满是纯良地看着沈银粟,干净又澄澈。
“老了……老了……就……”沈银粟被看得有些羞赧,脸颊微微红了一瞬,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羞耻,张了张口,刚想着如何圆回来,便见面前男子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她,笑着回道,“夫人,老了也不会怎样的,你放心吧。”
“你你你你!你不许说话,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沈银粟通红着脸骂了一句,叶景策低笑出声,目光落在沈银粟的唇上,眼睫颤了颤,“好,我不说话,可是夫人啊,你唇脂掉了,这我总要提醒一句吧。”
唇脂掉了?沈银粟闻言愣了愣,抬手摸上自己的唇,又看了看叶景策的嘴,微微抿唇,伸手推了推那人的肩。
“说着荤话讨我嫌,这会儿又吃了我新抹的唇脂肪,阿策,你再这样,下次我连窗户都不给你开!”
“你好狠心啊粟粟。”叶景策故作难过地低了低眉,索性这唇脂已经掉了,便伸手慢慢摸索着她的唇瓣,见沈银粟微微偏过头去,盯着她有些发红的耳朵笑了笑,俯首宽慰道,“既然着唇脂已经掉了,不如我还你一个新的?”
“新的?”沈银粟下意识重复了句,侧首疑惑地看向叶景策,不等再说些什么,便被他拦腰抱起,放置于梳妆台前。
“阿策,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还你唇脂啊。”叶景策垂了垂眼,盯着面前的胭脂盒辨别了几眼,便抬手拿起其中一个,依着女子的手法仔细地点了点,小心地落在沈银粟的唇上。
朱唇微张,沈银粟略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掌,垂眼看去,男子俯身在她面前半蹲着,一双眼静静盯着她,长睫偶有颤动,每每落下,便遮住了他眼中映着她的模样。
“阿策,你……你怎么还会为女子涂唇脂?”
“自然是会的,只是我要是说出来缘由,你是要和我生气的。”叶景策抬眸,故意挑衅地望了沈银粟一眼,后者一双杏眼愣怔一瞬,随后微微眯起,抿唇躲过他点上来的指尖。
“难不成你还给别家女子涂过?”
“我若说是,你会不会吃醋?然后想着把我完全强占!狠狠蹂躏我!”叶景策抬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亮晶晶的,满是希冀,看见沈银粟抿起的冷笑,眨眨眼,不等说话,便见沈银粟挪了下脚,似是要向他踢来。
“你想得美!若是真的,我就恨自己瞎了眼,让你这与别家姑娘留情之人登堂入室!”沈银粟说着,轻踹过去,不等碰到叶景策,便觉脚腕被人拽住,那人笑着扬了扬眉,“粟粟,你好凶哦。”
沈银粟撇过脸去,察觉着那人的身子向她倾来,亲了亲她的脸颊,半哄着道:“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我会这绘妆之术你该是知道的,当初为了骗你,我把自己扮成别的模样,虽说手法不怎么精湛,可这最简单的步骤还是记得些的。”
“这样说来你倒是没白骗,还学了门手艺?”沈银粟调侃地抬了抬眉梢,叶景策毫不心虚地点点头,弯眼道,“此外还哄回来了夫人的一颗心,实在是值当。”
“你少自作多情,我那时才没有对你动心,我那时顶多……”
“顶多想着这人真讨厌,居然敢骗我!看我让他出丑,狠狠报了他骗我的仇!”叶景策绘声绘色地学着,沈银粟被逗地有些想笑,却又担心自己一笑,叶景策便涂不好着唇脂,将自己涂成个大花脸,故而叶景策的指尖一落,便忍不住开口问去,一双杏眼水盈盈的,清澈烂漫。
“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叶景策认真地点点头,沈银粟眼睛一亮,方要笑起来,便又想到了什么,将信将疑地垂眼看去,“阿策,是不是无论我被化成什么样,你也只会说好看?”
“可是粟粟,你就是很好看啊。”叶景策扬唇笑起来,唇边梨涡浅浅,一双晶亮的眼明朗如星子,“粟粟,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当真?”沈银粟半信半疑地抿了抿唇,叶景策笑着颔首,“当真。你不但是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三日后,还会是我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美的新娘。”
第134章 今朝囍(上)
承德十一年, 正月二十七,路旁土,冲牛煞西, 宜嫁娶祈福,忌馀事勿取。
毕州城主府内,红绸高挂, 门庭若市, 一派热闹之境。后院闺阁内, 婢女行色匆匆, 鱼贯而入。
贴着喜字的红窗之外,府内孩童踮脚看着,穿着喜庆的小丫头点了点舌尖, 在窗上小小地点了个洞, 仰头向内看着,见瞧不真切,又嘟着嘴扯了扯身侧的一脸不耐的男孩。
“阿商阿商,我看不见, 你快蹲下把我架起来!”
“凭什么啊?”
“因为我阿娘说了,你是我未来的丈夫, 你要照顾我一辈子的!阿商阿商, 你要是不帮我, 我就找别人帮了!到时候, 我就嫁给那个帮我的哥哥!”
“切, 谁稀罕要娶你啊!本少爷是怕你祸害别家男子, 才深明大义的答应同你定亲, 才不是上赶着呢!”男孩说着红了脸, 蹲下身由着小丫头踩上肩膀。
“看见什么了?”
“看见婆婆在给漂亮姐姐梳头发。”小丫头奶声奶气道, “阿商,外婆说她送母亲出嫁的时候也给母亲梳了头,是吉祥的事,我以后嫁给你的时候,也会有人给我梳头发吗?”
“那……那当然了……等你我成婚之时,你不光要梳头,还要穿嫁衣……“男孩羞涩地说着,肩上小丫头已然出了神,圆圆的眼向屋内看去,只见屋内女子端坐于镜前,额间一点朱红花钿,长睫翕动,杏眸顾盼流转,鼻尖小巧粉嫩,花瓣似的唇微微上扬,水润明艳如三月花开。
女子略微垂眼,似有些含羞,身前围着的梳妆女娘嬉笑声一片,身后梳发的年迈老人目光慈祥,布满皱纹的手细细顺着女子的乌发。
“郡主郡主,您当真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女子!您今日不得把咱们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啊!”
“你瞧瞧你,怎么说话呢,就算是平日里咱们将军不也是围着郡主转?”
“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哎呀,这胭脂是不是涂多了呀!郡主这脸怎么这样红啊!快快快,谁涂的胭脂,还不向郡主请罪!”
……
笑语声中,沈银粟轻轻侧目看去,秋水似的眼瞳盈着笑意,波光潋滟,似怨似嗔。
“你们就不要打趣我了,莫不是我现在脸红得厉害?瞧着奇怪?”
沈银粟声落,身后年迈老人低笑着开口:“郡主莫听她们几个女娘乱说,她们几个啊,是在闹您呢。”
老人说着,手中的梳子轻轻落于沈银粟的发间,慢慢向下梳着。
俗话说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老人的手轻柔舒缓,沈银粟略有些僵直地绷着身子,目光上瞥,好奇又紧张。
“阿婆,这梳发可灵验?”
“自然灵验。”老人被问得笑了起来,脸上的褶皱轻微堆起,平和又温柔,“郡主是好姑娘,所有祝福的话都会在郡主身上灵验。”
“那就借婆婆的吉言了。”
沈银粟低眉笑起来,晕着淡红的眼尾似云霞般绮丽。乌发缓缓盘起,面上蛾眉点缀,发间珠钗如星落,耳间明月珰轻摇,沈银粟端坐于镜前,望着镜中凤冠霞帔的自己,一双眼快速地眨了几下,灵动中带着几分俏丽。
时辰已至,鼓乐声由远及近,府前爆竹声骤然响起,一片欢闹中,马蹄声停落,沈银粟侧耳听去,隐约听闻院前传来喜婆呼声。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满目红绸之中人头攒动,府内齐聚着营中女子,女子们嬉笑地向外望着,见迎亲的队伍步入府内,一身红衣的俊朗男子立于庭内,目光透过窗缝微微向屋内探着。
缝隙内,沈银粟也抬眼向外望着,手中团扇轻微垂落,听闻耳边一声轻咳后慌忙抬起,一把金玉小扇遮住面容,莹白指尖搭上婢女的腕子。
朱红大门缓缓推开,迈过脚下的红门槛,身后一众女娘搀扶,沈银粟垂了垂眼,见面前伸来一只熟悉的手,那手骨节清晰,掌心带着薄茧,曾无数次地握紧过她的手。
指尖落于那人掌心,随后是细微地握住,慢慢扣紧,沈银粟全然信任着这只手的主人,由着他牵着自己跨过数个门槛,一步步迈至门前。
门前软轿停落,迎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敲敲打打的喜乐声引来了满城百姓的目光,方圆百里之内,红绸连绵不断,如霞光散落,盈满天地。
树梢上有喜鹊在叫,天边的日光穿透云霞,将一片赤金洒落于人声鼎沸的街巷。
叶景策微微侧目,小心翼翼地向沈银粟的团扇后望去,不等瞧上一眼,便察觉到一侧喜婆警觉的目光,忙收回视线,扶着沈银粟轻声道:“夫人,请上轿。”
抬步迈入宽阔的轿中,一声起轿满城皆闻。鼓乐奏响,唢呐声震耳,细微的风掠过,掀起窗口一角,隐约露出女子的几近完美的侧颜,红妆轻点,恰如初春桃花,娇嫩欲滴。
高头大马之上,男子红衣烈烈,墨色的长发被银冠束起,目似朗星,鼻梁高挺,唇角上扬,英姿飒爽。
毕州城内,红绸遮天,浩浩荡荡的军队绕城一周,两侧百姓无数,孩童嬉闹,老人驻足,喜糖自两侧士兵手中撒出,一片片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落,软轿停驻,沈银粟尚不及遮好团扇,便见有人掀帘探入,目光交错一刹,那人眼中瞬间被惊艳和喜悦充斥,被她用团扇轻打了一下后,方才微微垂目,向她伸出手,扶着她走出轿子。
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与马鞍,缓步迈上地上的红绸,叶景策扶着沈银粟一步步走入堂内。
远远的,候在屋内的宾客便听闻着傧相的声音。
“新郎新娘到——”
静候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府宅之内,长街之外,俱是探头遥望的百姓。
叶景策握着沈银粟走至堂前,仰头,望了眼贴着大红喜字的高堂,随后慢慢垂眼,见傧相立于空荡荡的主位旁,笔直着身子清了清嗓。
“一拜天地——”
“天地为鉴,订成佳偶——拜——”
扶着她的手轻轻放开,沈银粟缓缓转身,同叶景策一同下拜。
“二拜高堂——”傧相高喝,“两姓嘉姻,秦晋永结——拜——”
高堂之放着庄严牌位,屋内宾客骤然噤声,沈银粟微微侧目向叶景策看去,四目相对,后者目光温柔,向她伸过手来。
指尖搭上,她扶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牌位的方向,片刻,一齐下拜。
堂上无人敢言语,傧相昂首,声音更大。
“三拜,夫妻对拜——白首之约,载明鸳谱——”
“——拜!”
团扇之后,沈银粟轻轻抬眼,透过朦胧红纱,她隐约觉得叶景策也是在看向她的。
徐徐躬身,额头无意相触一瞬,沈银粟错愕抬眼,见对面之人顽劣地对她眨了下眼,眉梢轻微扬起,唇角噙着笑意。
眨眨眼,沈银粟也笑起来,一众宾客的瞩目下,他们悄悄看向对方,眼角眉梢俱是喜气。
“礼成——送入洞房——”
傧相一声高喝,两侧的人群瞬间将二人簇拥起来,生龙急急忙忙地开路,活虎一脚踩在洛子羡的鞋上,文昭扯着嗓子指挥着宾客,眼见着要撞到沈银粟,被江月嫌着碍眼地一巴掌推开,结结实实地给了念尘一个肘击。
“谁呀!谁踩了红绸了!快松脚!”
“簪子!簪子!谁簪子勾到我头发了!”
……
热闹的叫嚷声中,叶景策护着神因素缓步迈过门开,一双笑眼偷偷向下瞥去,正对上沈银粟悄悄向上望着的目光。
门前爆竹声不断,孩童嬉闹,诗者唱和,树间灯笼高悬,红绸绑系,火烛银花之下,似鱼龙舞动,一夜海棠开。
洞房内,赤红如陷云霞,龙凤花烛缀着盈盈光火,香气氤氲,芙蓉帐暖。
沈银粟被叶景策扶至榻前,两人方站定,喜婆便忙让活虎和洛子羡向二人递上彩缎,中间同心结绾得结实,二人各执一端,微微下拜,谓之牵巾。
屋内挤着的将士婢女们欢呼出声,雀跃地探头向前挤着,注视之下,沈银粟轻轻抬身,耳边染上绯红,低垂的眼睫微颤,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方被叶景策搀扶着坐至榻边,沈银粟的指尖尚未收回,这屋内的笑意便又荡开,二人未等反应,一众妇人霎时嬉笑着涌上,数不清的金钱彩菓散掷而来,而后喜婆上前,持着木梳在二人发间轻轻梳下一缕发,于众人的目光下,红缨缠绕,结发系缘。
“祝将军,郡主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好!”
欢呼雀跃声骤起,喜婆含笑,微微侧目,一侧端着瑶盘的婢女立刻上前,盘上摆着两瓣瓢,其内酒水盈满,其端红缨交缠。
“合卺交杯,美满良缘——”
喜婆声落,叶景策扬眉笑开,扬声应下,抬手同沈银粟一并取了瓢来,指尖相触,又带着彼此的温度分离,抬手,同饮下交杯。
榻上喜果散落,枕下结绳系发,叶景策抬眼,悄悄看向沈银粟红透了的耳朵,眨着眼想要去碰,又一转头,只见屋内一众人不散,吵吵嚷嚷地看着他笑。
“不是,礼不都结束了吗?你们怎么还不出去?”叶景策朗声赶人,沈银粟捏着扇子的指尖泛起粉红,不等小声劝阻,便听文昭大笑道,“哪儿结束了?叶将军,我们等您出去喝酒呢!怎么着?您就急成这样了?好不容易添个喜庆,连分我们一点的心思都没有?”
“你个没眼力的!要想喝酒让我生龙陪你,憋耽误我家少爷的好事!”
“怎么着生龙,今日是你成婚,还是叶将军成婚啊?”文昭声音一扬,周遭将士满是大笑着应和,洛子羡于其间轻笑着开口,“文昭,不得无礼,许是并非叶将军不愿同你喝,而是郡主管得严,瞧不得叶将军醉醺醺地入洞房。”
洛子羡声落,屋内赫然笑成一片,喜婆一甩帕子,屋内女子娇声四起。
“郡主,您便允了叶将军出去吧。”
“就是啊。”将士们也帮腔,“郡主,您和将军不差这几个时辰嘛,放他出来让我们蹭个喜庆吧。”
……
众人群起而攻之,沈银粟被揶揄得困窘,哪敢还留叶景策在房内,见这人拖着时间赖着不肯走,忙抬手抓着他的衣袖向门的方向拽去。
“夫人,你也不留我?”叶景策错愕看去,周遭一片哄笑,沈银粟急着躲羞,声音更急。
“谁要留你?外面的事处理好了再回来见我!”
“可……”
“可什么可,你又不缺几个时辰!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语落,沈银粟把团扇遮得更严,不留丝毫地给叶景策,屋内众人见状笑得更欢,直上手拉着叶景策起身。
“走吧将军,家中夫人都允了,您还躲个什么劲儿?怎么,夫人说话不管用?”文昭打趣,叶景策自知避无可避,索性起身同他辩。
“文昭,你今日最爱扰我,看我今日非把你喝到爬不起来为止!”
“那成啊,将军有这魄力自然最好!”文昭振臂高呼,“咱们营中这么多兄弟,今日尽管同将军畅饮!不醉不归!诸位觉得可好?”
第135章 今朝囍(下)
庭内, 人头攒动,推杯换盏声不断,屋内, 沈银粟坐在榻边静静听着,不必多想便知叶景策定是不能早归,索性也不再疲累地举着团扇, 只将其放置在榻上, 随后便起身在屋内走动起来。
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是红彤彤的, 像一颗被裹住了的喜糖。沈银粟慢慢走着, 一双水润杏眼滴溜溜地环顾着四周,时而弯身看一看窗上贴着的喜字,时而拨弄一下榻边的红烛, 跳跃的光火映在亮晶晶的眼中, 衬得姑娘眸光清澈动人,眉间花钿红艳,似娇嫩欲滴的花瓣。
原来这便是成婚。
沈银粟趴在桌上,一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小瓷缸, 瓷缸只有掌心大小,里面两条红色锦鲤嬉戏着, 沈银粟盯着出神, 伸了指尖搅了搅水面, 淡红的豆蔻如水中游鱼。
游鱼戏水, 鱼水之欢。
指尖被小鱼轻点了两下, 沈银粟方要抬手逗弄, 便听门口传来声响, 忙抬了手指匆匆赶回榻边, 拿起团扇遮挡住自己的脸。
“粟粟?”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银粟下意识想要看去,手指方要挪动,就意识到了此刻自己不能露出面容,忙又慌乱遮好,手忙脚乱中听着身前男子低笑出声。
“粟粟,你慌什么呀?”叶景策眉眼含笑,揶揄的话出口,弯身坐在沈银粟身侧,却见沈银粟微微向一旁靠去,有些理亏地斥责着他,“你……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看外面那架势,你别是偷跑回来的。”
“怎么,粟粟,我回来得早你不高兴?”叶景策歪头笑道,“粟粟,别是咱们刚成婚你就厌弃我了,那我之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哪有厌弃你?”沈银粟声音低了低,轻轻道,“不过是你回来得太早,我还没来得急唤人填补妆容,如今这发鬓乱了,口脂也被我不小心吃了,定是没事当初好看了。”
“你时时都好看,刻刻都好看,而在我眼前的你,是最好看的。”叶景策抬了抬眼,手轻轻盖在沈银粟握着扇柄的手上,轻声哄道,“夫人的手举累了,歇一歇好不好?”
话落,轻轻按下沈银粟遮面的团扇。
朦胧的红纱徐徐落下,露出半张芙蓉面,沈银粟自觉有些紧张,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抬眼向扇后看去,正对上叶景策愣怔一瞬后绽开的笑意。
他的那双笑眼含情,静静望着她便似欲语还羞,直盯得她更为羞怯,只能壮着面子挺了挺腰身,微微扬起下颚。
“我可都说了妆花了……你不许笑我……”沈银粟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叶景策笑出声来,一双眼快速地眨了几下,随后目光中露出几分狡黠。
“我哪敢笑话夫人呢?更何况这妆也未曾花,不过是这口脂的确出去了些,倒也无伤大雅……”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抬手,用指腹似有而无地描摹了一下沈银粟地唇。
那指腹温热轻柔,似羽毛般轻抚着,断断续续的痒意传来,沈银粟微微向后躲了一下,却觉叶景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竟然用了一点点力,让她不敢向后去躲。
抬眼对上那人噙着笑的无辜眼神,沈银粟双眸微眯,见那人眉梢一抬,露出几分顽劣张扬的笑。
他就是故意的!
沈银粟轻哼了一声,张口就咬上叶景策肆意招惹的指尖,只是还没有用力,这人便吃痛了似的,猛地缩回手,捧着自己的手幽怨念道:“好疼,夫人咬我,她不爱我。”
……她还没用力吧?
他在演什么?
沈银粟愣住,看叶景策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不由得探身看去,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向着叶景策瞟了一眼,又扫过指腹上清清浅浅的牙印,片刻,垂了垂眼,矜贵道:“那……那你怎么样能不疼?”
“得夫人主动亲我一下。”叶景策闻言立刻放下捂着的手,垂眼对上沈银粟一副早有预料的揶揄眼神,心虚地扬了扬头,开口道,“那我亲夫人也行,但我向来害羞,夫人又不是不知道。”
“你害羞?你害过羞?”沈银粟睨眼看去,嗤笑着开口,“也不知道这好好一个人,没事装什么纯,前几日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怎么还突然长了廉耻心?”
“这人都会成长嘛,许是着几日我突然就成长了,生出了廉耻心呢?”叶景策倾身靠过去,一双明眸紧盯着沈银粟,声音低低,带着可怜和诱哄。
“平日都是我热情,夫人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主动一次?”
“你!你说这话都没羞没躁的!还说自己长了廉耻心!”沈银粟微红着脸抬眼瞪去,叶景策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扬唇一笑,不做辩驳,只拖着长调催促,“夫人——夫人——好夫人——”
“你扯着嗓门喊什么……”沈银粟通红着脸一喝,察觉到叶景策靠得更近,自知这人没皮没脸,是打定主意逗弄自己,若是不应,只怕会因此事缠自己一宿。
思绪一瞬,沈银粟稍微抿了下唇,抬眼对上叶景策志在必得的眼神,犹豫刹那,主动抱住他的肩,仰头吻上他的唇。
他方才用指尖故意招惹她,而今她也生了坏心思,只如蜻蜓点水般地轻啄着,若即若离,似有而无,撩拨又绝情。
叶景策低眉笑着,他哪能不了解沈银粟心中所想,或者说,他便是引着她这样做的。
又是一次浅浅的,逗弄似的吻,沈银粟挑衅般得看向叶景策,只是这次她尚未来得急离开他的唇,就见那人眼中划过一丝坏笑,随后便是一只大掌扣在了自己的脑后,迫使着她不能闪躲,只能迎接着这人的突然反攻,主动权一瞬间便被夺走。
唇舌皆被攻下,那人的气息炙热甘凛,带着股果酒的甘甜与凛冬的清寒,口中的喘息被尽数占据,沈银粟的呼吸略有些发急,胸口微微起伏,唇中溢出几丝细微声响,眼尾晕开浅淡的红,柔美似情动。
脑中的思绪混沌成一团,僵直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沈银粟被亲地头皮发麻,只觉自己头昏脑胀,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骗子!他个骗子!沈银粟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人刚才骗着她主动去亲他,到头来她的逗弄不过是他预想好的反攻前戏!
他分明就是故意闹她的!眼下他攻池掠地似的夺着她,还要说上一句是她主动的!
沈银粟越想越亏,总觉得自己既然得了个主动的名,就该得了这行动的权,该让叶景策难受才是。
他既骗她,那就要让他求着她,才算赔罪。
沈银粟被吻得舌根酸麻,唇瓣水润红艳,只待方能喘息,便抬眼望向对面带着得逞笑意的男子,一双杏眼眸光水亮,嗔怨中含情。
“阿策,你这是欺负我!”沈银粟忿忿开口,叶景策无辜地弯了弯眉眼,目光中暗藏笑意,“粟粟,我哪里有欺负你呢?”
“我只是亲一亲你就算欺负吗?”叶景策纯良道,指尖却慢慢摸上沈银粟发间的簪子,轻轻拔下,青丝如瀑,他的指尖穿过秀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就这样定定盯着她看,眼尾是旖旎的红,在烛火的映衬下,眸中的人生动,明艳,足以让他此生都能描摹出她的样子。
垫在后脑的手慢慢下放着她的身子,身下是一片柔软的红浪,沈银粟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喜庆的大红和男子徐徐俯下的身子。
有牙齿咬开了她身前的盘扣,衣襟敞落,露出半片莹白,湿热的吻落在她的颈间,细细密密地向下轻点着,偶尔传来一丝吮吸的疼痛。
轻微的喘息断断续续地溢出,沈银粟只觉周遭热得很,像是要将她热化了一般,水似的一碰就散,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玉一般温润滑腻的身子上留着星星点点的红印,沈银粟抬眼,看着头上男子俊朗的容貌,主动抬手捧住他的脸,引着他慢慢向下,随后仰首去吻他的唇。
一滴水落在脸上,沈银粟微微睁眼,见晶莹的汗珠顺着叶景策的眼睫落下,那眼睫像太阳花一般,纤长浓密,微微一颤,便是花瓣上落下露珠。
腰带被悄无声息地解开,那片柔软顺着她的唇慢慢向下吻着,落于心间,蔓延至腰腹与大腿。
头皮一阵阵发麻,白皙的肌肤似落入雨中,水润滑腻,腰间滚热的掌在一点点游走,他过于清楚她的身体,只在她微微咬牙抑制住声响时,再次逗弄起她的兴趣,随后俯下身来,笑盈盈地在她耳边低语。
“粟粟,亲一亲可不算欺负。”
雾蒙蒙的眼睛向着身前看去,那人虽有空调侃于她,可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异样的嫣红,墨发散落,沾湿汗珠,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线条清晰的肩脊上掺杂着大大小小的抓痕。
到底是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沈银粟微微咬了下牙,展臂勾住叶景策的脖颈将他向带,待他俯身于眼前,倏地抱紧他一翻身,将他按至身下,垂眼看去,本以为这人会多少有些挣扎,哪成想叶景策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双手扶在她的腰间。
“你怎么不挣扎一下!”
“我为什么要挣扎?只要夫人喜欢,我怎样都可以。”叶景策扬眉一笑,铺开的墨色长发或是缠在精壮的身上,或是落于褶皱湿热的软榻之上,那望着她眉眼太过精致漂亮,一旦染了情欲,便似带了钩子一般,痴缠着人,直将人卷进欲海。
她分明是占了上风的,这人怎么半点危机感都没有!
沈银粟微微咬了下唇,自觉让叶景策求着自己是有些难的,可若次次都让他得意,她岂非是太亏了。
沈银粟蹙眉思索着,耳上坠着明月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垂眼,看着那人在笑,笑得好看又有些欠收拾。
“阿策,既然今日是我主动的,那你就要让让我。”
沈银粟的身上太热,人又有些迷离,开口间带着几分鼻音,听得叶景策心中直颤,任由着她慢慢向前挪动了下,在她俯身时主动抱住了她。
“我要如何让一让你呢?”叶景策侧首亲了亲沈银粟的耳垂,目光径直落在耳间的坠子上,那明月珰方才晃得好看,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好像只要他抱住了她,这星星便会为他落下,触过眼,扫过鼻,最后星星落入口中,像珍宝被一样含住。
身前的姑娘眼中像蒙了水雾,盯着他时带着些迷离和浅浅的胜负欲,那柔软温润的身子向他依偎下来,掺杂着几丝不稳的喘息。
“粟粟,你怎么了?是累了吗?”叶景策轻声问着,沈银粟眯眼笑了笑,自知这鱼是要上钩了。
她今夜非让他求她,向她赔罪不可!
唇落在男子耳边,沈银粟有些疲倦似的慵懒开口,语气轻缓,似嗔似怨。
“我热。”
那声音在叶景策耳边放大,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
“夫君,我热——”
第136章 你求我啊
声落, 沈银粟只觉那双扶在腰间的手瞬间僵住。
身下那双浸染了情欲的双眸倏然抬起,绯红的眼尾点缀着眸中的暧昧与痴缠,回应的声音喑哑蛊惑。
“粟粟, 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好不好,我没听清。”
又耍心眼,怎么可能没听清。
沈银粟垂落的目光中噙着几丝玩味的笑, 腰间的那双手慢慢向上轻抚着她的脊背, 她觉得有些麻还有点痒, 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脸颊在叶景策耳边轻微蹭了下。
“我热。”沈银粟声音含糊,叶景策笑着等着她后半句话,却见那姑娘突然收了声, 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随后轻轻点点地沿着他的唇向下。
“夫人……”气息骤然紊乱,叶景策按在沈银粟脊背上的指腹微微陷入,喉结难耐地滚动一瞬,未等开口, 便觉两瓣温热落在其上,湿热的舌尖转瞬一碰。
仿佛一股莫名的火焰刹那间席卷全身, 叶景策只觉浑身燥热难耐, 落在白嫩肌肤上的手忍不住轻微揉捏, 微微仰首, 下意识地想要向沈银粟讨吻。
“不给。”沈银粟扬眉笑了一声, 俯首在叶景策耳边吹气, “偏不让你亲。”
“夫人……”嗓中的声音又紧又涩, 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叶景策的耳朵几乎被火烧一般红,刚想抬手去抱沈银粟,就觉掌心被一片温热压住,掌心轻握,正握住沈银粟压上来的膝盖。
“别想乱动!”身上的姑娘低喝一声,笑容略显得意,见他喉结不时滚动,眼尾绯红一片,顿时笑得更加开怀,轻微俯身,看他凑过脸来,忽而笑着一躲,身子微微挪动,正吻上他锁骨处清浅的疤痕上。
温软的唇轻轻柔柔地吻着,肆意撩拨,又若有若无,酥麻感仿佛从唇落之处蔓延,抓心挠肝,蚀骨难耐。
“粟……粟粟,你别……”叶景策被压住的手隐有发力的架势,沈银粟按着他胸口微微抬身,一双水亮的杏眼故作无辜地看去,“阿策,我别怎样?我亲一亲你,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叶景策的声音战栗,气息沉重,带着微微喘息,眼尾的红晕显得整个人异常生动,那双被压住的手终于忍不住挣开禁锢,紧紧箍住身前姑娘的身子,让她与自己的身体紧密相贴,得以听清自己难以启齿的低语。
“我喜欢夫人亲我,但是夫人,我现在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叶景策说着,讨好似地亲了亲沈银粟的耳垂,见那姑娘满意地笑起来,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可是阿策,我好累啊,我偏不想帮你,你说怎么办?”
沈银粟慵懒开口,“不如,你求求我?求求我,我就帮你。”
温热的气息洒在叶景策耳畔,抬眼看去,那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朱唇轻启,带着计谋得逞后的盈盈笑意。
屋内红烛燃得旺盛,帘帐微动,如红波荡漾。
“求你。”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眸色含情,“夫人,求求你了。”
沈银粟满意地笑出来,未等俯身再答话,只觉眼前天翻地覆,脊背瞬间陷入一片温热的被褥,身前男子微微躬身下来,散落的长发轻轻落在她满是红印的白皙肌肤上,他俯首,沿着她的颈向下吻着,眼中浓重的情欲丝毫不加掩饰。
耳边传来男子喘息的安抚声,腰身被人托着微微拱起,沈银粟下意识地抓紧床单,恍惚中,听耳边传来没羞没躁的低语声,“我既然求了夫人,夫人便发了善心,今夜多费些力气陪我吧。”
红浪翻滚,烛火摇曳。
杯中游鱼戏水,弄浪不断。
庭外,雪落纷纷,以北的遥远城池不知为何炸开烟火,璀璨的光火描绘与漆黑的夜空,划过灿烂与绚丽。
营中许久未曾这样放肆过,众人七倒八歪地醉成一片,只待第二日一早,鸡还未曾打鸣,院内便传来熟悉的大吼声。
“我这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是哪个小人昨晚趁人之危对我动手了!趁老子没想起来最好主动站出来,不然要是让我知道了你是谁,我定把你的眼睛也打出两个黑眼圈!”
文昭的大喝声惊醒院内一众将士,将士们站在庭中对望着,欲言又止半晌,仍是未泄露半个字出去。洛子羡闻声从屋内走出,饶有兴趣绕着文昭看了两圈,而后啧啧称赞:“斯,你别说,念尘这两拳打得还挺对称。”
“念尘?!”文昭大叫一声,“是那和尚打的?!他凭什么打我啊!趁人之危!他还有没有僧人的僧德了!”
“凭什么打你?”另一侧,清冷的女声传来,江月一大早被文昭吵醒,而今一身戾气,猫似的漆黑大眼紧紧盯着文昭,冷喝出声,“凭你这一大早扰人清梦,就配得上念尘大师给你那两拳!”
“我……我不跟你个姑娘家争吵!我找念尘去!我倒要问问他,他凭什么打我!”文昭被江月骂得心虚,梗着脖子辩驳回去,声落,身旁洛子羡不紧不慢地开腔,“文昭,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得罪念尘,毕竟你昨日那般行径,莫说念尘,是人都会给你两拳。”
“殿……殿下您怎么也这般说。”文昭一愣,气势忽而弱了下来,“我昨夜醉酒后……不会真对那秃驴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吧。”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酒后有感而发,说看了叶将军和郡主的婚礼,明白了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而后非拽着念尘大师陪你喝酒,他不肯喝,你便硬要往他嘴里灌,后来还要给大师介绍自己的表妹,说要为大师促上一段姻缘。”
洛子羡笑眯眯地说着,一侧倚在门框上的江月点了下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文昭。
“将军怕是不知,您昨夜非但给大师灌酒,还说他若不喝,就扯烂他的衣襟,后来您被打了一拳也是一样的不安生,扯着大师的衣角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讲故事,从你儿时尿床被揍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你暗恋哪家姑娘,大师嫌你磨叨,无奈之下就只能再给你一拳,让你睡过去了。”
“我……我那不是喝醉了吗!不然……不然我怎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不行,我得和那和尚说清楚,他可别到处说!”文昭说着便要向外走,刚迈出院子,正对上打水回来的念尘,下意识便抬手抓去。
“喂——”
“刺啦——”
衣服撕裂的声音响起,念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昨夜刚补好的布衣,又看了看文昭理直气壮的嘴脸,不等文昭开口,抬手便是一发力,直将之人扔出院落,擦着地面滚落至院落外。
“两拳还是太过便宜施主了。”念尘淡然地叹了一口气,文昭灰头土脸地仰起头,方要开骂,又闻身后传来女子温和的声响。
“文昭将军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沈银粟半俯下身,垂首看向地上滚了一身雪的文昭,身后站着一身玄衣抱臂而立的叶景策。
“将……将军!郡主!你们可得帮我做主啊,属下是参加你们二人的婚宴才喝醉的,那念尘这么对我,可是对将军和郡主不敬啊!”文昭说着,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沈银粟见状一乐,直起身道,“这军营中下属吵架我可不会管,你要告状便找阿策吧。”
声落,径直走过,身后的文昭眨了眨眼,察觉到身后立着个黑影,忙回身看去,抓住叶景策的小腿。
“将军,您得为属下做主啊——”
“文昭啊。”叶景策俯下身,笑眯眯地看向文昭,一字一句威胁道,“我还没忘了昨夜是谁怂恿将士让我出洞房去喝酒。”
“……”文昭静默两秒,对上叶景策微微眯起的眼睛,立刻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尴尬一笑,“哎呀,多大点事儿啊,不过是同僚吵架罢了,将军不必在意,属下自行处理就成。”
说完,忙躲至洛子羡身后。
叶景策顺着文昭的步伐看去,抬眼,正对上洛子羡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片刻,到底是洛子羡先笑了一下。
“恭喜二位,新婚快乐。”
“多谢殿下。”沈银粟应了一声,轻微抬眼,对上洛子羡的视线,那视线确为兄长才会有的关切目光,可联想到祝无声等人,沈银粟最终也只是勉力一笑。
“妹妹,他日若是阿策若敢欺负你,你尽管同我说,我定替你教训他。”
“好。”点头应下,沈银粟心中五味杂陈,肩头被温热的掌心盖住,侧首,叶景策不只何时迈步到她身侧,似有而无地将她向身后带,自己上前迎上洛子羡的目光。
“殿下这么说是要偏心眼了,保不齐是臣被欺负呢?”
“那你就受着吧。”洛子羡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院内顿时笑作一团,叶景策闻言微微弯了下眼,见气氛缓和,悄悄拉住沈银粟的手,牵着她走在洛子羡的身后。
婚宴结束,回京之事便又提上日程,营中欢乐过后,到底还是要想着接下来如何。
而今大昭御敌三关,其中两关已破,余下一关虽同样难破,可如今元成泽已死,守正阁已灭,破第三关只是时间问题。
“虽只是时间问题,可若是强攻同样会造成伤亡,眼下我们该想的是,如何减少伤亡。”洛子羡坐落于堂上,一双狐狸眼瞥向叶景策,“阿策,我先前想过一个法子,只是不知这法子你可否愿意。”
“殿下请说。”叶景策闻言看去。
“在座各位有所不知,我大昭开国之时乃是一路北下,攻城略地,与梧国女帝共分天下,打至而今的第三关时,此关城主自觉天下局势已定,自愿献与地下密道图于我大昭先祖,只为大昭军队能不费一兵一卒而过,而他自己又可用中计的话术向君主交差。”
“所以殿下是想利用这地道图攻破此关?”沈银粟了然道,“只是这图想来是在宫中,我们如何能拿得到?”
“唐辞佑。”洛子羡道,“要看他愿不愿意相助。”
“所以殿下有法子让我与唐辞佑相见?劝说他帮我们拿到那地道图?”叶景策抬首问道,洛子羡眼神轻微躲闪一瞬,“有太傅相助,自然能同他相见,只是若想劝说他,许是要打感情牌,阿策,我知你不愿提及小禾之事,若你不想以小禾作为劝说的筹码之一,你可以不去见他。”
“不,我要去。”叶景策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一瞬,又慢慢松开,“我早晚都是要见他的,小禾留下了一些东西,我想那东西应当是属于他的。”
“……好。”洛子羡颔首,只待将具体的事宜安排下去,便准了众人离去。
饭菜香传来,是早饭已经煮好了。
沈银粟昨晚疲累,睡得昏沉,而今一闻饭菜味方觉自己是真的醒了,忙拽着叶景策要去前厅吃饭。
拉扯间,察觉到叶景策向上掩了掩自己护在脖颈上的衣领,愣怔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骂道,“叶景策,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属狗的吗,那么喜欢咬人!”
“可是夫人,你红起来真的很像个浆果,谁能忍住不吃果子啊?”叶景策争辩着,沈银粟的脸又开始红,气急地直跳脚,“你昨晚刚和我说自己长了廉耻心!怎么说话还没羞没躁的!”
“一夜过去,廉耻心又被狗吃了呗。”叶景策咧嘴笑道。
二人低声吵闹着迈出院子,刚跨过拱门,便听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急咳,回头看去,只见洛子羡忽然猛咳起来,半边身子几乎都躬了下去。
“殿下!”
惊呼声齐齐出口,二人快步向洛子羡跑去,见那身影踉跄了一瞬,随即直直倾倒下去。
手中拿着的丝帕飘飘然落地,雪白的绢布之上是大片醒目的鲜红。
第137章 隔阂
屋内烛火细微, 躺在榻上的男子脸色苍白,双目疲惫,察觉到腕子上搭着的手指慢慢抬起, 侧首向榻边看去。
“妹妹,我这身体可是出了大问题?”
“殿下/体内的毒的确有些时日了,不过若真论起来, 殿下倒算是福大命大。”沈银粟淡淡回道, 洛子羡闻言不解抬眉, “妹妹为何这样说?”
“只因殿下/体内之毒罕见, 多为北地出现,潜伏期极长,前期不见大碍, 可一旦到了后期便是药石难医, 回天乏术。而殿下幸运便幸运在此毒与昨日菜中的一味食材相克,诱发了殿下/体内的毒,进而让殿下显现出中毒的症状,得以及时医治。”
“这样说来, 倒是你们二人的婚宴救了我了?你们二人当真是我的福星。”洛子羡说着又咳了几声,清瘦的肩头不断抖动, 耳间的银坠子凌乱地拍打数下, 在幽暗的屋内如碎裂的银月, 引得人忍不住侧目看去。
叶景策是知道他这耳上坠子的来由的, 据说是偶然听宜和长公主说起的, 说是颜卿岚幼时病弱难活, 老乞丐怕养不活他便给他扎了个耳洞, 带上个耳坠, 谐音是“坠儿”, 意为留下吾儿,予他长命百岁。
洛子羡少时无人看顾,野性惯了,行事不顾深浅,吃饭不顾脏净,故而也是几日一病,愉妃不及老乞丐对孩子的真心,故而洛子羡在听闻颜卿岚耳坠的来由后,便不声不响的拿针穿透了自己的耳垂,只为自己给自己求个长命。
他这人,潇洒恣意,狡猾心机,却尤为惜命胆小,幼时这条命为了护宣阳公主不被欺负,少年时为母妃和妹妹的未来,时至今日,却又担负着兄长的遗嘱和将士的希冀。
说到底,他这条命从来就没属于过他自己。
叶景策盯着洛子羡强颜欢笑的脸色半晌,垂了垂眼,心中五味杂陈,祝无声的死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他原以为此事之后他们之间的情感会变得如普通君臣一般,可如今洛子羡真的在他面前倒下,他才发现这十几年的情谊根本无法彻底割舍。
榻上那人极少这样无精打采,叶景策不忍地蹙了蹙眉,看向一侧沈银粟:“粟粟,殿下这病可还有得救?救起来可麻烦?”
“殿下发现得及时,自然能救。”沈银粟仔细打量着自己手中的银针道,“不过麻烦倒是有些麻烦,毕竟此毒也算罕见,要想如平常中毒一般吃上两副汤药便好,那是不可能的。”
“无妨,只要能保下我这条命就成,命丢了,就什么都没了。”
洛子羡淡淡笑了一声,毫无血色的唇勉强扬了扬,一双疲倦的狐狸眼向叶景策看去,“阿策,我此番中毒之事你切忌不要让将士们知晓,一来眼下正是回京的关键时期,军中不易动乱,二来既能给我下毒,想来凶手是营中之人,既用此毒便是想悄无声息的杀掉我,若我中毒之事此刻就传出,只怕会打草惊蛇。”
“殿下放心。”叶景策俯首应了一声,洛子羡微微颔首,眨了眨眼,认真思索了一瞬,又道,“若我这身体最后当真耽搁了大家,阿策,你便代我掌管营中一切事务吧,若我再不争气一些……”
“殿下。”洛子羡话至一半,叶景策忽然开口打断,挠了挠头,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状,幽幽道,“殿下,您可别说这话,您还是快点好吧。臣昨日才成亲,本来就觉得和夫人共处的时间不够,您再把这重担给我,是当真不让臣留一点时间陪夫人啊。”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洛子羡笑着叹了一口,自知叶景策话中好意,一双疲倦的狐狸眼盯着叶景策看了两眼,片刻,忽而一笑,“不必你说本殿下也会配合妹妹,快些好起来,早日将你夫人还回去,让你们俩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那便多谢殿下了。”叶景策颔首应了一声,一侧沈银粟不满地冷哼着开口,“两位说完了没有,我这人还在这儿呢,用我打趣是否有些过于无视我这个当事人了。”
声落,沈银粟秀眉一挑,侧目向叶景策看去,见那人要开口说话,阴恻恻地笑了笑:“阿策,我要施针了,你要留下来观摩吗?刚巧有些穴位我摸不清,不若你先替殿下试一试?放心,扎不死人的。”
“……倒,倒也不必。”叶景策微微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夫人,我想起营中还有事务需要处理,你先忙,需要再叫我。”
话落,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内,贴心地关上门。一室之内,顿时安静下来,洛子羡盯着沈银粟手中闪着寒光的银针看了看,犹豫片刻,微微倾身担忧道:“妹妹,这毒真这么厉害,连你都摸不准扎哪个穴位啊。”
“我不过是吓唬阿策一嘴,殿下居然也信了。”沈银粟说着,抬手给针消毒,一侧洛子羡默然地看着,见其过来,端坐起身,由着银针扎入自己的体内。
针头一根一根的没入,体内的毒似乎又开始发作,几乎是将心肺咳了出来,大滩的血迹在帕子上洇开。
沈银粟不耐其烦地将洛子羡盘坐的身体扶正,一遍遍地重新摆布银针,察觉到这人额间隐隐发热,停下手中的针,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哲子一直在门外守着,眼下正适合去打些水过来。
刚迈步至门前,沈银粟的指尖触上把手,不等推开,忽而听身后传来虚弱的声响。
“妹妹。”
沈银粟停止脚步,良久,回头看去。
细微的烛火下,榻上的男子脸色苍白得吓人,唯有唇上红艳艳的,还残留着些血迹,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黯淡异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少倾,露出一丝淡然的苦楚。
“妹妹……”洛子羡认真地望着她,声音平和寂然,迟疑一瞬,像在犹豫。
沈银粟没由来地觉得惶恐,她隐约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可那件事横亘在他们之间,谁也不知一旦出口,该是何等结局。
“殿下要说什么?”沈银粟声音微微颤抖,洛子羡认命似得苦笑一声,淡淡道,“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沈银粟顺口接道,一双杏眼直直望着洛子羡,满是惶恐。
求求你,不要说,一旦说了,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了。
檐上的冰凌融化,豆大的水珠砸落,一片寂静之中,好像无人发觉,又好像人人都听见水珠迸裂的声音。
洛子羡停顿良久,慢慢对上沈银粟的眼,那眼中藏着惶恐,藏着失望,她是那样不想他说。
妹妹,我其实以为,以为你会更想我去死……
洛子羡眨了眨眼,少倾,垂眸,再抬眼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恣意。
“啊啊啊啊,妹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救我,我以为你既然救我就会有不那么痛的法子!你那针太长了!我还没被毒死就先被你扎死了!”
洛子羡嚎叫起来,沈银粟莫名松了口气,攥着针的手更加用力。
“别瞎叫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中毒是不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殿下还是好好忍着,安生治病吧!”
声落,沈银粟打开房门,瞥了眼拢袖站在门口的小哲子,催促道:“赶紧给你家殿下取点水来,早点治完早点让他闭嘴!”
“是是是。”小哲子忙抬腿就跑。
到底是罕见的病症,洛子羡用药的耗费远超出沈银粟的预料,虽是毒素轻了不少,但病症反反复复,体内仍有余毒残留。
又翻找了一本医书,沈银粟略显烦躁地扯了扯发尾,不等再翻看另一本,就听门口处一阵嘈杂的响声,微微探头看去,只见叶景策正跌跌撞撞地从门口一众杂物中迈步过来。
“夫人,你把这么多破烂放这里做什么?”
叶景策话落,沈银粟眉头一皱,抄起一侧的苹果就向叶景策砸去,“别瞎说话,那才不是破烂!”
“那是什么?”叶景策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见沈银粟抬眉横了他一眼,“那是我大哥生前用过的东西!才不是破烂,你不许瞎说!”
“大殿下的东西?”叶景策的态度骤然严肃起来,跪坐在沈银粟身侧道,“粟粟,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查大哥的死因。”沈银粟垂眼道,“阿策,我之前就猜测大哥并非因疫病而死,只可惜之前忙于打仗,无瑕抽身顾及其他,而这几月你连续攻下数座城池,可见如今的战场有你一人足矣,现如今殿下同样中毒,我想此事与大哥之事或许有些关联,若能借机查清当年大哥的死因,也算填补了我的一大遗憾。”
“好,那你就安心调查吧,余下之事你不必忧心,我自会处理好。”叶景策闻言握了握沈银粟的手,见她桌上堆放的医书,眼神停了一瞬,低声道,“夫人,殿下他……如何了?”
“体内的毒倒是比之前轻了一些,可惜并没有我预料中那般顺利,病症反反复复,营中治愈此病的药草已经剩得不多了,若到了下一城,该想法子采买了。”
沈银粟说着,忽而想起叶景策前些因攻城忙得天昏地暗,时常半夜回去营中,把自己打理安静后悄悄钻进她的被子,她本已习惯了这人半夜钻被窝的习性,怎得今日居然早早的就回来了。
“阿策,你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沈银粟开口问道,叶景策顺势搂住她的腰,歪头笑了笑,“自然是在外头想夫人了,回家来瞧瞧。”
“当真?”沈银粟一扬眉,“这样说来,叶将军倒是空闲。”
“夫人,你这是哪儿的话啊,我看你怎么就成空闲了,那可是我的头等大事!”叶景策忿忿叫嚣着,沈银粟忍俊不禁,但见叶景策将下颚抵在自己的肩头,侧首道,“快说,叶将军最近怎么有空了。”
“这接连打了几个月,眼下马上就到嘉寒关了,自然是要歇一歇脚。”叶景策说着,眼神微微暗了下,沈银粟垂眼看着,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轻声道,“这也意味着你要带着小禾的遗物去见唐辞佑了吧。”
“是啊,大约……就是在三日后了,我会想法子扮成附近的流民,进入嘉寒关内的遥城,然后劝说唐辞佑为我们拿到地道图。”
“阿策,其实……你不愿再去提及小禾之事吧。”沈银粟开口,叶景策的眼睫垂了垂,片刻,低低道,“愿不愿意又能怎样,我终归是要见他一面,小禾的东西既然是留给他的,我就一定会完完整整的交给他。”
叶景策的声音莫名发急,沈银粟静静听着,握了握他紧攥的拳。
“阿策,我陪你一起去吧。”
“陪我一起?”叶景策惊诧一愣,沈银粟认真地点点头,杏眼微眯,思量着道,“不过你如今的名声也算响彻大昭了,扮作流民怕是会被人认出来。”
“那依夫人的见解……”叶景策顺势接道,见沈银粟低头思考片刻,试探着道,“我记得我从京都出逃之时,那些巡逻兵多半不会看运送的尸体,若是不想被人见了脸,兴许可以扮成尸体,只是……这未免有些不太吉利。”
“吉利与否倒还是其次,只是夫人,”叶景策为难道,“我若扮作尸体,那岂非要你将我运进城?”
“我不曾像你一般频频露面,能真正熟识我的应当不多,若是乔装打扮大约可以蒙混过关。”沈银粟垂眼思考道,叶景策咧了咧嘴,“那我若是扮成尸体,你岂不是要扮成……”
第138章 故人相见
遥城门前, 水泄不通,几米开外,人群攒动, 裹着头巾的女子半露出一双杏目,一眨不眨地向门口处的巡逻兵望去,盯了片刻, 趁着无人注意, 悄悄掀开身前木板车上的草席。
“阿策, 一会儿就要进城了, 你可千万别说话啊。”
“放心吧。”
木板车上,男子长发凌乱,衣衫褴褛, 露出的肌肤上涂满了红色的颜料, 乍看下去,如同刚落乱葬岗寻回的血腥尸体。
得了叶景策应和,沈银粟颔首,又重新过了过面上遮着的布料, 在人群中缓步向城门处挪动。
而今定安军攻至嘉寒关下,遥城将领得朝中军队嘱意, 不敢有丝毫松懈之举, 故而城门出看守得极为严密, 只怕有细作混入遥城。
眼见着巡逻兵走进, 沈银粟微微挪动木板车上前, 见有人持剑走来, 忙摆出一副悲戚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进城做什么?”
“小女子不过一乡野村妇, 家中夫婿先前偶感疫病, 四处求医问药, 而今不幸离世,我便想着带他回来,落叶归根。”
沈银粟戚戚然地说着,装模作样地摸了一把眼泪,见官兵要掀开草席,忙掩着帕子上前,故作担忧道:“夫婿得病,身上尽是脓包脏血,听大夫说这血若是擦在身上,也会得了这怪毛病,官爷身贵,定要当心。”
沈银粟说着,目光紧紧注视着官兵,只见那官兵闻言掀起地撇了撇罪,微微掀开草席的一个角,见席上沾满黑褐色的鲜血,便不再多翻,厌恶地挥了挥手。
“赶紧走赶紧走!”
“是是是,多谢官爷。”沈银粟忙点头应下,抬着木板车便抬腿走去,心中刚生出窃喜之色,忽而又听身后轻咳一声,传来男子轻浮的声音。
“等等。”
话落,二人俱是一怔,沈银粟堆了堆脸上的笑,半侧过身,见身后官兵踱步过来,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你自己一个人运了丈夫回来,可是家中只剩你自己一人了?”
“……是。”沈银粟犹豫了一下,但见那官兵围着自己走了一圈,品头论足道,“身段不错。”
“多……多谢官爷夸奖。”沈银粟皮笑容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见身侧官兵一眯眼,又道,“可惜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我呸!我夫人的身段自然优越,但这是你能看的?!还寡妇!你们全家都寡妇!
草席下,叶景策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碍于自己扮着尸体,只好忍声吞气地咬下牙,告诫自己不可冲动。
“不知小娘子家住何处啊?娘子孤身一人,只怕平日里有些事做不来,我这巡逻之事虽是为朝廷效力,事关重大,可我见不得娘子一人孤苦,若有了空当定会去帮一帮娘子。”
娘子娘子!那是我娘子!
叶景策一口皓齿咬紧,为了防止自己身上盖着的草席不随着胸膛起伏,只好屏息凝神,一忍再忍。
“官爷关心,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是小女子家住郊外,实在破败,恐辱了大人的眼,故而便不劳烦大人了。”沈银粟温声推辞着,余光中见草席下盖着的手似乎攥了攥,忙侧身挡住,不住抬首赔笑。
这话中拒绝的意味明显,官兵一瞬间便冷了脸,无趣地挥了挥手让沈银粟过去,却又在侧身而过时猛然抬手,不等沈银粟反应,便扯下她掩面的面巾。
面巾掉落,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红痕的脸,红色的斑点如麻子般遍布在下半张脸上,让人觉得瘆得慌。
沈银粟手忙脚乱地把面巾遮上,露出副怯生生的表情,一侧官兵早看愣了眼,一见沈银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更加恶心。
“切,原来长得这么丑啊!难怪家里没人管你,就你这幅模样还有脸拒绝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恶心人得紧。”
你!才!丑!
你才不知天高地厚!你才恶心!!!
草席下,叶景策深吸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被沈银粟眼疾手快地摁下。
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景策咬了咬牙,悄悄然地垂下半只血腥可怖的手臂,侧目瞥去,见那人的衣襟就在手侧,忙悄无声息地将血迹蹭上。
入城前为了防止巡逻兵检查得仔细,他这露出的四肢方在冰水中浸泡过,轻飘飘地一垂,那官兵只觉一阵僵硬和寒凉掠过,垂眼一看,一只青紫的手死气沉沉的垂在身侧,上面遍布着污血,那褐色的散发着臭气的液体蹭在他的身上,黏腻腐臭。
那丑八怪方才可说了,沾上这血是会得病的!
官兵脸色顿时一白,惶恐地瞪了瞟了眼那只青紫的手臂,忙嫌弃得大喝出声。
“滚滚滚,快滚快滚!我要去换身衣服,我要去换衣服!”
话落,忙不迭地跑开,沈银粟沿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望了望,见无人注意自己,忙打了下叶景策伸出来吓人的手,让其缩回后,推着木板车走入城中,行至僻静处。
草席掀开,叶景策一张脸忍得通红,一见四下无人,忍不住站起身怒骂。
“真是哪里都有恶心人的老鼠,不好好在阴沟里待着,爬上来做什么!”
“我看他才恶心呢!他全家都恶心!要不是今日为了进城,我必定把他串在枪上当糖葫芦!”
叶景策叫嚣着,被沈银粟安抚几句后略微按下情绪,握着她的手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烙下的红印,随后才注意到自己这一身的污秽。
“用这幅模样在城中行事实在太显眼了,阿策,我们先找一处僻静的客栈换一身行装吧。”
“好。”
叶景策点头应下,二人沿着偏僻的巷子一路向偏远之地走去,只待寻了个破落的客栈,要了几桶热水,便卸了装扮,换了套普通百姓的衣物。
屏风一侧水声荡漾,沈银粟半倚在窗边,闲闲地向屏风一侧看去,手中小扇敲了敲窗棂,慢悠悠道:“阿策,你洗好了没,再不出去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我也不想啊,谁知道这涂抹的颜料这样不容易掉啊。”叶景策叹了一声,披上衣物从屏风后走来,长发如寻常男子般简单束起,一张脸上半掩着灰粉,沈银粟闻声侧目看去,一见那张脸,忍不住展颜笑开。
“阿京?”
“我在。”叶景策垂眼一笑,俯身至沈银粟身侧,见那女子用小扇点了下他的额头,轻笑道,“你当初就是用这幅容貌骗我的。”
“是啊,夫人居然还记得?”叶景策弯眼笑起来,沈银粟一摇扇,小声道,“那是,我记仇得很啊。”
“那这仇要如何报,夫人可以日后慢慢去想。”叶景策说着,一边伸手扶着沈银粟站起身,一边抬眼向外望去。
外面果然还是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似有变大的趋势。
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方才还叫嚷的铺子眼下正收着摊,本就偏僻的街巷而今更显寂静。
“下了雨也好,一来路上的人少了,我们行动起来会更方便,二来,这样带着斗笠也更合理。”沈银粟开口,拿了斗笠戴在叶景策的头上,纵然他如今换做了别的样貌,但稳妥起见,还是要尽量遮住脸。
街巷里皆是步履匆匆的归家之人,雨声寥落,沈银粟撑着伞同叶景策慢慢走着,只待进了闹市区,坐落在路片的破烂茶舍中灌下一盏温茶,方才觉周身又暖了起来,耳边的交谈声也更多了些。
“诶,你们听说了没,咱们遥城可来了位大人物呢!说是从盛京来的,排场可大了呢!”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一落地就泡进了戏园子,包场了几天几夜了,就是不出来呢!”
“啧,这什么事需要在戏园子里说啊,依我看,那大人虽声称来查贪腐,可多半啊,就是走个过场,过来享乐的!”
……
几人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叶景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细细听着,半晌,轻轻叹息一句:“当年的那件贪腐案,他的父亲也是这般。”
“可小禾说过,他与他父亲不一样。”沈银粟垂了垂眼,叶景策苦笑一声,“的确,他们不一样。粟粟,唐辞佑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也不用犹豫,直接去找他吧。”沈银粟声落,起身同一侧说闲话的几人客套道,“敢问几位大哥可曾知道哪位京中的大人物在哪家戏园子?”
“姑娘,你问这做什么?”那人反问一句,沈银粟抿唇一笑,“实不相瞒,我家中过几日要来客,刚巧那人也爱听戏,既是京中大人待过的戏园子,我若过几日带了家中客人去,自然也可吹嘘一番。”
“原是这般。”几人点了点头开口道,“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两公里左右,有个浮生戏园,那家便是了。”
“多谢几位大哥。”沈银粟声落,转身向叶景策看去,后者微微颔首,起身向外走去。
屋外雨丝缠绵,一片烟雨朦胧中,沈银粟向路边看去,只见柳树已抽出新芽。
恍恍惚惚几月过去,竟无人注意这春日已经来了。
戏园子里传来乐器的敲打声,伶人婉转的语调落入耳中,叶景策分辨许久,才隐约听清这是一出哪吒剔骨还父的戏码。
“阿策,要我陪你去吗?”沈银粟轻声开口,叶景策眨眨眼,许久才愣怔一笑,“不必,粟粟,我自己去便好,你放心我现在没有心思和他吵,反倒是你,刚才一路上一直盯着那几个药坊看,你若急着去寻殿下的药材便去吧,只是你自己一人,务必小心。”
“放心吧,我那武功是打不过你们战场之人,并非打不过寻常士兵。”沈银粟笑了一声,抬眼望了望戏园子四周围着的高墙,淡声道,“看样子你这次又要翻墙了。”
“是啊,翻墙去见你也就罢了,现在为了见他居然也得翻墙。”叶景策不满地嘀咕了一嘴,却还是翻身越过墙壁。
戏园子内,奢华靡丽,偌大一个院落,却是一个守卫都没有。
心中的猜测仿佛得到证实,叶景策大步流星地走入楼中,顺着伶人的声音悄声走去,只见不远处的台下,只有唐辞佑一人斜靠在椅上,半支着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盯着台上唱戏的伶人。
身侧的脚步声渐近。
唐辞佑恍若未闻,只是盯着戏台子上倒下的红色身影,思量着那伶人为何在倒地时发笑。
脚步声在身侧停下,那身影站在他的旁边,默不作声地拿起他摆在桌上的葡萄,同他一起看着这出戏。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礼啊,刚过来就抢人葡萄。”唐辞佑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句,“不过也算有长进,我原本以为你会先骂我一句奢靡无度,铺张浪费。”
“你这样声势浩大的摆出排场,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你吗?”叶景策话落,唐辞佑顿了顿,半晌,笑了一声。
“是啊,说得不错,我等你很久了,叶景策——”
第139章 换命
“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啊。”唐辞佑闻言轻笑一声,“朝中权利更迭之事看似是洛之淮与高进的斗争,实则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鹤蚌相争,获利的是远在边境的二殿下,而挑拨这二人的手段又是左右人心的制衡之术, 此手法并非宣阳所擅长, 所以我猜测她背后有人相助, 既然如此, 那她让我来遥城,多半也是那人的主意。”
“后来我翻阅了遥城近五年的赋税,果真同我猜测的一般, 虽有贪腐, 却远不到我亲自过来查证的程度,是有人故意将小事化大,引得我过来。”唐辞佑说着,微微抬眼向叶景策看去, “遥城,临近嘉寒关, 除了让你我相见, 我想不出那人的其他目的。”
唐辞佑声落, 刚好一曲终了。
戏台子上的伶人还维持着最后一幕的模样, 眉间一点朱砂, 手中长剑落地, 一袭丹红水袖散落, 哪吒自刎于父前, 双瞳无泪, 傲骨尽碎,身侧是父亲伏地悲泣的身影。
叶景策觉得那哭声有些刺耳,可戏没有打断的说法,他只能听着那哭声,垂眼看向唐辞佑,片刻,难得对他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你这书也没白读,是要比常人聪慧许多。”
“真是活久见,能听见你夸我。”唐辞佑咧嘴笑了笑,双瞳黯淡凄然,唯有眉间朱砂为一张煞白的脸添上生色。
唐辞佑挥了挥手,戏台子上的伶人忙起身下了台,偌大的一个戏楼内,顿时只剩他和叶景策二人。
“坐吧。”
声落,叶景策摘下斗笠,坐至唐辞佑对面,方轻触到茶杯,便见对面突然扔过来一个物件,忙抬手接住。
“送你的新婚礼物。”
唐辞佑神色淡淡,叶景策闻言蹙了下眉,摊开手掌,垂眼看去,竟是他和沈银粟幼年订婚时所用的玉佩。
“这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镇南侯府被抄家时我看它值钱,私下贪的,你信不信?”唐辞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反正送是送你了,要不要随你。”
“切,你倒会取巧,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你把它给我分明是物归原主,哪算得上是贺礼!”叶景策闻言争辩了句,见唐辞佑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垂眼盯了盯玉佩,扬眉道,“不过呢,还是谢谢唐大人,改日回京这酒我还是会安排一顿的。”
“你请的酒我可不敢喝,别一看我不顺眼,再往酒中下毒。”唐辞佑垂眸摇了摇头,叶景策见状翻了个白眼,他果真是不能同这人说话多过三句,否则就是自找气受。
略微品了两口茶,苦涩在舌尖晕开,怀中的信纸紧贴心脏,那块段成两截的护身符仿佛还带着滚热的鲜血。
沉默良久,叶景策轻轻叹息一声。
“这次来,我也有东西带给你。”
话落,叶景策从心口拿出信纸,纸上放着块断裂的护身符,通体银白的篆刻上尚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迹,其上剑痕斑驳,已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
“这封信是小禾留给你的,这块护身符是当初你送她的,如今给你,算物归原主。”叶景策低声说着,抬眼,见唐辞佑定定盯着那桌上的物件,怔了许久,才徐徐伸手向那两样东西摸去。
他那张脸几乎毫无血色,若非那双眼还会眨上一眨,叶景策甚至会以为自己对面坐的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瓷偶。
那双拿起信纸的手似乎颤抖了一瞬,唐辞佑的嘴微微张了一下,迟疑许久,才低低发声。
“小禾离开的时候痛苦吗?”唐辞佑慢慢道,“我记得她很怕疼。”
“她……”叶景策咬了咬牙,试图从口中挤出话来,却见唐辞佑摩挲着那块断裂的护身符,半晌,摇了摇头,“算了。”
算了?怎么就算了?
叶景策不解地抬眼,见唐辞佑小心翼翼地将护身符收好,随后轻轻拿起信封,盯了良久,苦笑一声。
“你不打开看看?”
“打开看看?”唐辞佑闻言颤了颤眼睫,忽而抬首,那双黯淡死寂的眸子倏然间同叶景策对视上,眼中满是自嘲,“她之前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这封信里大约都是厌恶痛恨我的话,我那样负她,如今又哪有胆量打开她给我的信。”
“小禾可就给你一个人留信了,就算是骂你,你也是独一个了。”叶景策淡声回了句,唐辞佑弯眼笑了一下,把信一丝不苟地放进怀里,默了半晌,静静抬首。
“你来找我,应当不只是为了把小禾的遗物送给我吧,你既送了这份情,便是有所求。”
“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景策骂了一句回去,唐辞佑充耳不闻般开口,“我既知你在遥城候我,还愿意前来,就已经说明了立场,你若现在不说,他日我离开遥城,你便躲在云安郡主怀里偷偷哭去吧。”
“唐辞佑,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啊!我这妹妹哪里都好,就是眼睛不好,怎么看上你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叶景策一口银牙咬碎,忍下往唐辞佑脸上砸杯子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唐辞佑,你可想好了,此事一旦出口,无论你是否相助,你都已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唐某愿闻其详。”唐辞佑淡然俯首,叶景策目光微沉,犹豫一瞬,低声道,“大昭开国之时,嘉寒关守将曾绘制过一幅地道图给大昭始皇帝,此图如今还在宫中。”
“你想让我帮你将地道图带出来?”唐辞佑抬眉,不等叶景策说话,直接开口道,“我答应你。”
“啊?”叶景策下意识惊诧出声,见唐辞佑一副木然的神色,不由得眉头紧拧,按着桌子起身道,“唐辞佑,你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我需要的是你慎重考虑后的答案,不是你没过脑的胡言乱语!你应当清楚宫中如今是何局面,此事一旦败露,你难逃一死!”
“我知道,我也听清了。”唐辞佑微微抬眼,“我答应你,叶景策。”
话落,叶景策彻底愣住。
他原本装了一肚子说辞过来,如何以情动人,如何唤醒唐辞佑良知,如何以武力胁迫……
高尚的,卑劣的,几乎所有可能他都想了一遍,却如何都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唐辞佑就答应了。
这梨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莲香,如此季节本不该有此花香,想来是这梨园的主人酷爱此香,故而花了大价钱买来燃着。
倒是位极有风骨之人。
叶景策莫名的想了一瞬,听闻耳边雨声淅沥,转首看去,只见朦胧烟雨中人影寂寥,墙砖黛瓦,远山淡影,故城春深,再等上一等,兴许就到了莲花开的时节了。
桌上的茶已然凉透,唐辞佑垂了垂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熨贴着那封信,冰凉的护身符生生印在他的心前。
指尖转动着茶杯,那双清明的眼睛也随着叶景策的目光看向窗外。
“这样的雨,京都已经下了五年了,定国将军府后院的树长了很高,就连杂草都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唐辞佑静静道,“叶景策,其实今日无论你是否用小禾的这份情谊来劝我,我都会帮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叶景策侧首看去,却见唐辞佑茫然地盯着街巷里一处吵闹的摊子。
摊子前是一对父子,大约是劳碌了一天没有挣到钱,中年男人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摊子,一侧男孩见状将手中的书扔到一侧,顶着雨跑到店铺前,刚要伸手帮忙,就被中年男子拎着衣领扔到屋檐下,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大喝。
“哎呀,这儿不需要你,你快去好好看你的书,你要是考个功名,当个大官,比帮爹收拾几百回摊子都有用!”
“爹,我都背下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那成,你说说你都学会了什么啊?”
“我今日学的这篇啊,那讲的可是君子之道,所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呢,便是要做个秉性正直,有良知之人,固守住本心,到时候当了大官也要为国为民!”
男孩昂首说着,一侧中年男子听得呵呵直笑,把自己的斗笠带到男孩头上,将他举上自己的肩膀,朗声道,“走吧,看在你今日书背得好的份儿上,爹请你去吃碗肉汤面。”
“爹,你哪儿来的钱啊?”
“哎,今儿有个瞎眼老太婆把钱落这儿了,后来过来找,爹没认,悄悄贪下来了。”
“爹,这么做是不对的,和书上讲的道义不一样。”
“切,你个臭小子少管闲事……”
雨幕之中,父子俩慢慢走远,唐辞佑一眨不眨地望着二人,直至二人身影彻底消失,才颤了下眼睫,回过神来。
“唐辞佑,你的要求还没说。”
叶景策的声音倏然响起,唐辞佑微微转动了下手中的瓷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这次计划成功与否,叶景策,你务必保下我的家人。”淡然的声音落下,唐辞佑的神色平静默然。
“我知道此计划事关生死,我既选择帮你,生死便已无所畏惧,只可惜我那父亲贪生怕死,我自知他并非善人,可这些年的生养之恩我不能不报。我知晓洛子羡的势力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届时我会将家人带出京都,不求其他,只求洛子羡的人能护住他们,让他们当一辈子寻常百姓便好。”
“叶景策,你骂我愚孝也好,自私也罢,我那父亲的确对不起天下人,可他在我身上耗了心血是真,我该把一些东西还给他,故而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唐辞佑苦涩地笑了一声,姿态放低,“就算用我的这条命,换我那罪无可恕的父亲一条生路,可以吗?”
第140章 何德何能
“唐辞佑, 你这又是何必?”叶景策声落,唐辞佑苦笑一声,“为人子女, 终究逃不过孝道二字。叶景策,我这条件你是否应下?”
“唐大人大义,叶某铭记于心。”叶景策起身向唐辞佑俯首, 察觉到对面之人目光游离, 不由得微微皱眉, 身形一顿, “唐辞佑,你只说了你那家人,可曾想过自己日后作何打算?而今殿下回京已是定局, 你若愿意, 可归顺于殿下。”
“我自有我的打算,叶将军不必担心,更何况和你当同僚,我当真是想想就烦心。”唐辞佑说着, 睨了眼叶景策,闲闲向身后靠去, 仰头道, “叶景策, 其实我很好奇, 若我今日没答应你, 你要如何处置我?”
“把你打晕带回去, 或者想些别的法子让你闭嘴。”叶景策如实说出, 唐辞佑垂眼一笑, “真是粗鲁, 跟地痞流氓绑人一个手段。”
“所以我在最开始就告诉你了,今日我这请求一旦出口,你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你应下是险,不应也是险。”
“这样说来,我还应当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了?”唐辞佑低声揶揄着,叶景策摆摆手,散漫道,“那到不必,你我互骂这么多年,你若真规规矩矩谢了我,我只会觉得你定是又对我做了什么阴损之事。”
“呵,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以为我会谢你这个莽夫?”唐辞佑闻言嗤笑一声,抬手去为自己添茶,茶水已经有些凉意,苦涩入口,寒入心肺。
大约是因为雨日,萦在指尖的余温散得极快,方才还留有温意的茶水,如今透着清香,入窗外的寒凉落雨。
细微的雨丝潲入楼中,唐辞佑抬眼,见叶景策的目光落在楼下的街巷中,透过雨雾,凝视着来路的尽头。
他想必是在等人。
是在等他的妻子?
唐辞佑微微侧首,眼睫低垂片刻,终于在雨幕中瞧见一袭鹅黄色布衣的女子,那女子怀中抱了重物,已然分不出手来撑伞,只来回环顾着,寻了一处屋檐躲去,将重物放置地面后,抬手在唇边,呼着哈气暖一暖身子。
雨水怕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唐辞佑盯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抬眼向对面看去,却见对面之人眸中隐有急色,清亮的眼中满是楼下姑娘的身影。
还有珍视之人可以担忧,当真是令人艳羡。
唐辞佑苦涩地垂了垂眼,将茶杯撂至桌面,轻声笑道:“行了,你若担心她淋雨,便快些下去吧,我既已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回京后自会配合宣阳公主,将地道图拿出。”
“唐辞佑,你当真决定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唐辞佑微微扯了下嘴角,“事成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知道了,少不了你那顿酒的。”叶景策扬声一应,见雨势陡然变大,目光更向楼下的沈银粟看去,摁在斗笠上的指尖微微一紧,索性也不再犹豫地站起身。
“你这茶已经凉了,我便不陪你喝了,且待他日,我赠你好酒暖身。”
话落,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桌上的斗笠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起,上头的雨滴洒落在地。
叶景策的脚步声很轻,是常年习武养成的习性,唐辞佑侧耳听着那细微的响动,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盯着戏台的深处,忽而就觉得上面还有人在唱。
叶景策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兴许他此刻叫住他,还能让他也去瞧一瞧那唱的一出好戏。
“叶景策!”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喊声,叶景策行至拐角处的身子一顿,愣怔刹那,慢慢转过身来。
他回首盯着唐辞佑,见那人的眼睛漆黑如墨,两道眉间一点丹红朱砂,周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微微一笑,唇红齿白,似一种诡谲的绮丽。
“怎么了?是想要改变主意吗?”
“不是。”唐辞佑摇摇头,想着将刚才那出戏指给叶景策看,可叶景策这乍一停下脚步,那唱腔也停了,他侧首看去,只见那戏台子上黑洞洞一片,暴雨倾盆,楼内灰暗,他贸然地站在偌大的戏楼内,周身还残留着方才的喝止声。
“唐辞佑?”叶景策又喊了一声,唐辞佑骤然回神,那双漆黑的瞳孔微微挪动了下,半晌,才似惊醒般看过去,沉默良久,慢慢开口,“叶景策,护住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
“对。”唐辞佑缓慢地眨了下眼,叶景策愣怔一瞬,扬手道,“知道了,放心吧。”
话落,叶景策迈步走出,身后的唐辞佑望着其离去的方向停驻片刻,才拖着莫名疲惫的身体行至窗边,倦倦地靠坐在椅上,垂眼望着对面檐下。
雨水顺着青瓦落下,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
沈银粟微微暖着双手,一双杏眼紧盯着对面梨园,眼见着雨幕中显现出朦胧身影,忙仔细看去,只见那身影愈发清晰。
“夫人。”
“阿策,你怎么出来得这样快?”沈银粟诧异出声,抬眸瞧了瞧叶景策身后的戏园子,低声开口道,“如何?唐辞佑可愿意相助?”
“他同意了,但只有一个要求。”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拿起沈银粟采买的药材,油纸伞撑开,二人缓慢行至雨中,沈银粟忍不住向身后梨园多望去几眼。
“什么要求?”
“保住他的家人。”
“就这样?”
“就这样。”叶景策话落,沈银粟静了一瞬,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唐御史,何德何能啊。”
雨丝缠绵,夜色浓郁。
营内篝火燃于布帐之下,帐上积水,帐下湿热,走过的将士俯向篝火中扔了几块湿木进去,只见火星四溢,零星的火苗溅向四周。
沉闷的马蹄声落下,身披斗篷的二人匆匆掠过篝火,不等身边将士参拜,便一头扎进最大的营帐中。
“殿下今日如何?”
急忙解下斗篷,沈银粟一边快步迈进帐内,一边同慌忙跟上的小哲子询问。
“回郡主的话,殿下从今早起便一直高热,如今方退下来一个时辰。”小哲子小步跟着,极有眼力地接过叶景策手里的药材,随即快步为二人掀帘。
帘帐拉开,榻上的男子脸色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似是听闻耳边有了响动,轻瞌的双目缓缓睁开,浓墨似的瞳孔涣散一瞬又慢慢凝聚,迟缓地眨了两下,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嗓中溢出。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我们若不快些回来,你就要把自己烧糊涂了。”沈银粟匆匆回了句,细细把过脉后忙拿出几味药材吩咐给小哲子,令其快些熬来。
“怎么样?唐辞佑愿意相助吗?”虚弱的声音传来,洛子羡昏昏沉沉地直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四周冷得可怕。
“唐辞佑同意帮忙,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护住他的家人,他想用他的命,换他父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叶景策开口回道,洛子羡的眼中惊诧一瞬,只待还要开口,便被沈银粟出声打断,“殿下,唐辞佑之事我们容后再议,您先想想今日可有接触什么往日不曾碰的东西,以至于您这病情突然反复。”
“往日不曾碰的东西?”洛子羡低低念了一句,许是又重新开始发热,整个人显得乏力,盘坐在榻上低垂着头,平素机敏狡黠的双眼许久才眨动一下。
“我今日喝药了。”
“治这病的药?”沈银粟接道,洛子羡摇摇头,垂眼道,“是安神的药。”
“小哲子!让人把殿下早些时候的安神药端来!”
“是!”小哲子慌忙应了一声,抬腿便往外跑,刚掀了帘帐,迎面便撞上了送药的小将士,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碗,小哲子回身没走几步,便见叶景策走来,抬手接过药碗后示意他下去传药。
指腹摁着碗沿,叶景策站直洛子羡榻前,听沈银粟询问的话语落下,便主动端了汤药过去。
汤药尚且冒着热气,他怕烫了沈银粟的手,便也不介意一直俯身端着,只待洛子羡愁眉苦脸地喝下,方将碗放置在了一边。
“殿下,接下来便要施针了。”沈银粟起身搬来火烛,坐至洛子羡身后,抬手拔出银针便对上了穴位,细长的银针闪着寒光,叶景策在旁紧盯着那银针穿透皮肉,虽知那痛楚远不及战场上被人砍上一刀,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烛火下,银针一瞬一瞬地闪着,洛子羡的额间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沈银粟用帕子轻轻为其擦拭一瞬,转首吩咐叶景策道,“阿策,我那药匣子里有一根试毒的银针,你帮我拿来,我一会儿也好试一试那安神药的毒性。”
“好。”叶景策应了一声,打开药匣轻微捻起银针,只怕这针掉落在地,于是更用力地碾着。
秉持片刻,帐外再次传来声响,小哲子慌慌张张地捧了碗汤药进来,见了沈银粟便是一跪。
“启禀郡主,这便是早些时候殿下喝的汤药,碗里这些是那时余下的。”
“好,拿来吧。”沈银粟声落,叶景策也迈步上前,递去银针。
银针脱手,叶景策尚不等仔细去看,却见沈银粟身形猛然一顿,垂首片刻,抬头向他看去。
“阿策。”女子的声音带着颤抖,叶景策俯首,见沈银粟慢慢举起银针。
银针上,他方才所触之处,漆黑一片,赫然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