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十年, 四月十二,丙午日,宜嫁娶, 会亲友。
爆竹声一早便炸开来,朱红的府邸前,红绸锦色, 绸花高挂, 人群熙攘, 孩童笑闹, 马车井然有序,迎亲的队伍从街头排至队尾,树上嫣红色的纱幔轻飘飘地垂落, 如碧海中蕴着红霞。
新郎官高坐马上, 媒婆一声高喝,敲锣打鼓声响起,络绎不绝的人群顿时涌动起来,伴着喜庆的唢呐声向长街的另一端迈去。
沈银粟牵着叶景策隐没在人群中, 随着周遭的人群一同向前走着。
镇子上难得见这么大阵仗的迎亲,车队停在新娘府邸前, 众人俱伸头探脑地向前望去, 见拿着团扇半遮着脸的姑娘莲步轻移, 扶着媒婆的手越过门槛, 似是被周遭围观地有些娇羞, 一双秋水似的双眼快速眨了几下, 匆匆掠过四周, 抿唇一笑, 移开目光。
同新娘视线交错一瞬, 沈银粟垂了垂眼,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她分明也替这姑娘欣喜,该露出些笑意才是,可这嘴角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扬不起来。
大喜之日,哪能露出这般不体面的表情。
沈银粟想着,又强迫自己弯了弯眉眼,更显几分笑意,察觉到身侧沉默已久,沈银粟侧首向叶景策看去,却见这人也正静静望着面前的浩荡车队,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眼睛竟流露出几分落寞,长睫微垂,轻轻向她看去。
“阿策,人家大喜之日,你该笑一笑才是。”沈银粟展眉道,叶景策盯着她的笑眼微蹙了下眉,片刻,勉强扬起唇角,强颜欢笑道,“这样瞧上去喜庆了吧。”
“这还差不多。”五味杂陈地应了一声,沈银粟眼帘微垂,不自然地撇过脸去,脚步追随着车队快步向前迈去。
镇上的庙宇不多,眼下还算完好的便只有镇东边的一间姻缘庙,这庙原本也不是求姻缘的,不过是村中善男信女太多,将原本祈求平安的庙宇生生变成了求姻缘的。
庙前人声鼎沸,新婚之时来此拜谒乃是当地习俗,拜谒结束,新郎官自会向大家分发喜糖,故而男女老少早早便等待庙前,为的便是沾一沾喜气。
周遭的人太多,喧哗声一片,沈银粟透过缝隙仔细向内望去,却看不清那庙中立了什么神像,只能看见那院中一棵参天古树,枝上系满红绸,如花团般锦簇,微风掠过,似红霞漫天。
周遭人声鼎沸,只有她愣怔地望着院中的古树,叶景策自是也无心看向新人,侧首顺着沈银粟的目光望去,见这庙中的喜庆,心中刺痛一瞬,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
新人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喜糖从阶上胡乱抛下,沈银粟正盯着那系满红绸的古树出神,喜糖砸下也不知躲,方意识到不对,便觉眼前似乎有红物落下,刚先后迈了一步想要躲开,就见叶景策先她一步扬起手臂,正接住那喜糖。
“这也算接住喜气了吧……”苦笑着低语一声,叶景策将糖塞入沈银粟手中,见其一直盯着这庙,试探着道,“粟粟,你很喜欢这里?”
“当地风俗,自然觉得有趣。”沈银粟轻轻应了一声,摩挲着的喜糖,片刻,垂眼一笑,“阿策,这成婚礼我已经看过了,现下我们可以寻马车启程了。”
军中事宜紧迫,他们来的路上四处打听,自知洛子羡在这几月内频频攻城,元成泽尚未恢复,此刻正是起兵良机,如若他们快些回去,兴许还能多占下几城。
锣鼓声渐渐散去,流水宴上人声嘈杂,马车早早候在后院,沈银粟将二人不多的行李放入车内,余下,便只坐在车前摆弄着手中的喜糖。
喜糖是用红绸包着的,开口处用一根红绳牢牢系着,沈银粟自顾自地拆了绳结,木然地将糖放入口中,抿了抿,秀眉微微蹙气。
真甜啊。
甜得发齁。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成婚时的不好之处,成婚是要吃喜糖的,喜糖那样齁,齁得她不舒服。
或许等一会儿叶景策将干粮买回,她也可以告诉他,阿策,我终于找到成婚不好的一处了,你瞧,成婚也不是那么令人艳羡,它要吃难吃的糖。
沈银粟含着糖靠在马车前,明明口中充斥着甜意,心中却莫名酸涩,一侧的车夫早等得有些不耐,瞥见沈银粟一脸麻木地吃着糖,不免皱了皱眉,催促道:“姑娘,您家那位公子何时回来啊,咱们再晚些走便要天黑了,得加钱的。”
“不知道,再等等吧,他对这镇子不熟,许是迷了路吧。”
沈银粟抱了抱膝盖,将下颚抵在膝头,一双杏目向远处看去,眼睫轻颤,遮住眼底的寂寥落寞。
清河镇的巷子错综复杂,叶景策买完干粮从巷口出来后,只拐了几下,便不知自己拐去了何处,抬眼四下望去,未见这路有什么差异,却见远处有一棵参天古树,枝杈如浓云般延伸交织。
是那间庙。
叶景策顺着树的方向走去,未走多远,便站至了那庙宇前。
庙中之人早已散去,只留下一地凌乱的红绸,黄昏之时,四下无人,霞光落至院内,他终于得以清晰地看见这庙内的样子。
残阳洒落,苍劲的古树宛若镀上红霞,枝干上系着的无数条祈愿红结随风轻轻晃动,树枝尾端,银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庙中不断回荡。
叶景策站在树下仰头凝望。
他见这树,见这神像,见这喜庆过后的清静。
“喂,这位公子,我们这儿要关门了。”
小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叶景策回过身来,见一个刚过自己膝头的小童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一板一眼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每天只接待一对新人,若是寻常百姓,也需得在太阳落山前过来,落山后我们这儿是不允许进的,神也需要休息的。”
“可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叶景策蹲下身,对着小童循循善诱,小童眼睛一转,叉腰道,“可是它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瞧,都已经黄昏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刚买了包子,正想着给这守庙的小童尝一尝呢,这样看来,是没机会了。”叶景策的笑语声落,小童脸色一变,半晌,微微眯眼道,“你……是在贿赂我?”
“这么明显?”叶景策歪了歪头,小童盯着包子咽了下口水,小声道,“你……你把包子给我,我明日第一个放你和你喜欢的姑娘进来。”
“来不及了,我们是外乡人,今晚就要走了。”叶景策拿了包子递给小童,轻轻垂了垂眼,回想起沈银粟盯着这庙的眼神,片刻,笑了笑,“但我夫人她……好像很喜欢这里。”
叶景策声落,小童张了张口,脸上的肉皱在了一起,少倾,小声道:“那你快些过来,若被大人发现我被贿赂,我是要挨骂的。”
“好。”叶景策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小童在身后遥遥呼喊,“两个!得给我两个包子!”
出了这庙,叶景策竟莫名觉得街巷清晰了不少,快步赶回府内,正见沈银粟坐在马车旁茫然地吃着喜糖,见了他,视线聚了起来,开口笑道:“阿策,我突然发现,这成婚也没那么好。”
“为何?”叶景策走近,沈银粟抿了抿唇,惆怅地将喜糖塞进他嘴里,“你尝尝,齁死了,好难吃啊。”
“那我们就不吃,我们去体验一下别的。”叶景策朗声笑起来,扶着沈银粟的腰将其从马车上抱下,不等沈银粟反应过来,拽着她便跑。
身后车夫的叫嚣声传来,叶景策从腰间拿出几个铜板头也不回地抛出,车夫错愕地看着铜板精准地落在掌心,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态度缓和道:“喂,你们去哪儿啊,早去早回,晚上走不安全啊!”
“知道了!”爽朗的笑语声传来,沈银粟不解地抬眼看去,气喘之余开口道,“阿策,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晚上走不安全,许会耽搁时间,我们还得快些回营地呢。”
“营中不缺这半个时辰,可你我若没这半个时辰,以后兴许会觉得遗憾。”叶景策话落,牵着沈银粟的手站定在庙前,庙前小童还谨慎地环顾四周的大人,见了二人,忙推着二人向里走去。
“快点快点,一会儿有人发现我没关门了。”
小童声音急促,沈银粟却恍若未闻,静静环顾庙中,片刻,笑着看向叶景策。
“你要做什么?”
“神若有灵,会许两情相悦者白头偕老。”叶景策垂首,静静看向沈银粟,“粟粟,你愿和我同求吗?”
残阳将落,微风拂过,枝上的细雪吹落在发间,铃音在细微作响。
祈愿的缎带在头顶飞扬,连绵成红霞,似锦簇的火烧云。
寂静的院中,女子的轻笑声像摇曳的银铃,一声声荡在心间。
“阿策,你今日若要同神明证心,往后一旦有愧于我,是要被神明责罚的,你可敢?”
“有什么不敢?”叶景策笑起来,牵着沈银粟的手走向殿内。
殿内,神像伫立,香火缭绕。
二人双双跪在朱红蒲团之上,对视一眼,齐齐叩首。
庭外,细雪纷飞。
红绸无声飘落。
第102章 她的好哥哥
灵州之地, 雨后初霁,焕然一新,漫山遍野, 绿意葱葱。
将士们井然有序地在营中操练,兵戈声中,有人悄悄掀开帘帐, 见屋内烛火幽暗, 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转了两圈, 同身后走过的淡漠男子道:“念尘大师, 二殿下呢?”
“许是去操练士兵了吧。”念尘一边说着,一边迈进帐内,将手中的战报放置案上, 见身后姑娘仍旧伸头探脑地向内看, 淡淡道,“姑娘若有急事要寻殿下,可以先去六营处看看,殿下这两日将六营念叨得紧, 此战六营又立刻大功,他大约会亲自去嘉奖一番。”
“可他若真在营中练兵, 我去了岂不是打扰了他。”红殊犹豫地鼓了鼓脸, 念尘平和地摇摇头, “姑娘放心, 你去寻殿下, 他必然不会嫌你打搅, 更何况你接连几战立功, 若说嘉奖, 你的名字也当在列。”
“我倒是不在乎什么嘉奖, 眼下小师姐和叶将军还没回来,二殿下缺了武将相助,我只是想着能帮一帮他,不过他若是能赏我些钱让我买好吃的也成,总比军职实用。”
红殊碎碎念着,一双大眼眨了眨,想到城中的吃食,顿时笑了起来,开怀道:“不过大师说得有理,哪有打白工的,我去向他讨些工钱买吃的去!”
姑娘声落,明艳似火的身影便匆匆向营地一侧赶去。
灵州之战不算激烈,元成泽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好,朝中能统领军队的武将不多,只有一个名为阿权的副将较为难缠,索性此人武功虽高,却并无统筹全局的能力,故而不难应对。
大捷之后,营中多会庆祝,闲适的嬉笑声中,红殊躲在帐后悄悄歪出头来,四下环顾一番,终于在营中角落处看见了正擦拭着长剑的洛子羡。
“殿下,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我险些都没看见你。”红殊欢快地走过去,见男子擦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过来,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要问你,不过我瞧着你好像不太开心。”红殊弯腰同洛子羡四目相对,眨眨眼,不解道,“小师姐和叶将军不是已经寻到了嘛?我记得你之前告诉我,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小禾姐姐和江月姐姐也战胜了梧国,从边境赶回,估摸着这几日到灵州。这都是好事,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我哪有不高兴,小师妹你看错了。”洛子羡轻笑了一声,手中抹布擦过君子剑的剑身,剑上寒光凌冽,映得人面目扭曲。
“骗人,小师姐说过,我眼睛又大又亮,看人最准了。”红殊歪了歪头,托腮看着洛子羡,微微蹙眉道,“不过你这人真奇怪,我记得之前见到你,总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就是有点狡猾,让人信不住,可自从你当了这主君,笑起来就总是很淡很淡,一点也不发自肺腑,殿下,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不开心啊?”
红殊声落,洛子羡笑了一声,手中的君子剑入鞘,被他抬手抛给红殊,沉重冰冷的剑落至掌中,红殊的双手下意识一沉,茫然地向洛子羡看去。
“喜欢这柄剑吗?”
“不喜欢。”红殊摇头道,“太沉了。”
“是啊,太沉了,沉到我担心拿不住它,用不好它。”洛子羡苦笑了一声,见红殊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微微垂了下眼,掩去苦涩,片刻,盯着红殊扬眉弯了弯眼,轻笑着叹道,“小师妹,你呀,真是令人艳羡。”
“殿下羡慕我?”
“对啊,羡慕你每天自由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四海为家,乐得自在。”洛子羡漫不经心地笑着,红殊好奇地歪了外头,“那殿下可以和我一起去啊,我们可以同行。”
“笨蛋小师妹,我们并非同道中人。”洛子羡静静道,状似无意地问向红殊,“你想留在京都吗?”
“不想。”红殊诚恳道,“等小师姐打回京都安定下来,我便打算去南下瞧一瞧,随后可能会去漠北……总之不想被拘在一处。”
“你看,你是要云游四海的。”洛子羡朗声笑了笑,良久,仰头同红殊认真道,“而我……只会留在京都。”
声落,红殊盯着洛子羡那双含笑的狐狸眼沉默了一瞬,他弯眼地看着她,笑眼含情,可她又觉得他在不开心。
她这人,在师门中便总被人说傻乎乎的,只知道吃饭,睡觉,练武,和沈银粟。他们说她总是傻傻的在笑,可她不明白,人生不就该高高兴兴的吗。
遇见沈银粟她很高兴,来京都也很高兴,遇见洛子羡,她也算高兴吧,虽然他看着很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但他很大方,喜欢给她买吃的,她勉勉强强,也算喜欢这个人吧。
可她现在突然有点忧愁自己的傻了,她若再聪明点,像她师姐一样聪明,应当就能知道洛子羡为什么这样看她了。
红殊心中思忖片刻,正想着如何安慰洛子羡,却见那男子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笑出声来,眯眼调侃道:“好了,你那脑子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别想了,跟我说说过来找我所为何事吧。”
“对!殿下不说我险些忘了!”红殊恍然大悟地一拍手,严肃地叉腰道,“我来找殿下,本是要问问小师姐他们具体哪日才能到灵州,不过现在还多了一件,我既替殿下打仗,殿下该给我工钱才是。”
“阿策和云安妹妹估摸着这两日便要到灵州了,只是行程之事,或早或晚,我不能给你个确切的答复。”洛子羡道,“至于你的工钱,你本也是该得奖赏的,你想要什么,想要多少?”
“多少?够买吃食的就成,我还想给小师姐买一份,小禾姐姐也快回来了,再给小禾姐姐买一份,城东的肉包子,桃酥,梅花糕……还有城西的,想买的太多了,我没算过钱,殿下觉得会需要多少钱?”
“本殿下觉得,”洛子羡坐直身,对红殊伸出手,“你需要个行走的钱袋子。”
“啊?什,什么意思?”红殊愣了一下,试探着抓住洛子羡伸来的手,见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懒洋洋地站起身,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意思就是你带着本殿下,想要什么就直接拿,本殿下会付钱。”
“殿下!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红殊欢呼了一声,虚虚拉着洛子羡的手向城中商铺处走去。
春雨过后,城中一派清新,街巷上的铺子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叫卖声不绝于耳。
红殊爱吃,便拉着洛子羡各个铺子乱逛,街上人潮如织,她喜欢跑到人群的最前面,同老板娘讨价还价,他则喜欢站在人群后面,不需要挤过去,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清她在铺子前的一举一动。
梅花糕前被围得密不透风,洛子羡仰头看了两眼,自知排到红殊需要些时候,便无趣地向四周环顾,见不远处正有人卖鸟雀儿。
那鸟雀一身华丽的羽翼,被关在精巧奢华的笼子里,不断地拍打着翅膀,引得周遭众人一阵发笑。
洛子羡蹲下身,拄着脸定定看着,似有而无地冷笑一声,方要抬手去逗那鸟,便听身侧传来男子爽朗的声音。
“公子也觉得这些雀可惜吧。”
男子声落,洛子羡侧首看去,见那一身正气的黑皮大汉正一手拎着猪肉,一手抱着宣纸,垂眼笑着看向他。
“没什么可惜的,这些鸟一看便不是随意抓来的,而是从小就被豢养的,被人锦衣玉食地喂养出来,自然也会拿来给人观赏逗弄,这没什么可惜的。”
“公子话是这样说,可眼中的情绪可不是这样说的。”大汉声落,红殊的脚步声响起,穿过赏鸟的人群,她探身到洛子羡身边,“殿下,走啊,我们去下一家。”
“小师妹?”
惊诧声响起,红殊顺势望去,见大汉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愣了一秒,随即也惊道,“三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从师门出来之后,我和师弟们便随着二师兄一同来这灵州了,我们几个在师门中便不像旁的师兄弟那样出色,自然也成不了什么大才,只想着开个学堂,能让更多孩子学习东西。”大汉声落,看向红殊,“小师妹你呢,你不是和粟儿一起下的山吗?她人呢?还有这位兄台是你的……”
“小师姐之前同叶将军遇险,眼下还没有赶来灵州。”红殊道,“至于我身边这位,是当朝二殿下。”
“二殿下?!”大汉一愣,随即俯身道,“草民祝无声见过二殿下。”
“祝大哥不必多礼,你既是红殊与云安妹妹的师兄,你我之间自然不必生分。”洛子羡话落,祝无声不解地蹙了蹙眉,“云安妹妹?”
“小师姐就是云安郡主。”红殊补充了句,祝无声短暂地思考一瞬,惊诧之余点了点头,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紧张道,“那粟儿现在可还安全。”
“自然安全,有阿策在她身边,不会让人伤了她的。”
“阿策?”祝无声又不解,红殊插嘴道,“就是定国将军府的那位小将军叶景策,他和小师姐自小订亲,之前虽骗过小师姐,气得师姐不愿理他,但后来表现还算不错,有他在师姐身边,应当没有问题,三师兄你放心吧。”
红殊声落,祝无声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片刻,眯眼打量着面前二人。
“等等,你们是说,这位叶小将军不但之前骗过粟儿,现在还和她孤男寡女身处一处?”
“……虽,虽然听上去奇怪,但好像也没说错。”红殊犹豫地应了一声,洛子羡略觉不对地张了张口,试图替叶景策辩解,不等开口,便听大汉大喝一声。
“迷了心窍!粟儿定是被迷了心窍!那小子既骗过她,眼下同她身处一处,怕不是……哎呀呀呀呀呀,我那小师妹!”
“这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啊!她怎么就不懂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幕:叶景策vs沈银粟的好哥哥们
第103章 他比窦娥冤
祝无声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 红殊盯着她看了片刻,小步挪到洛子羡身边,悄悄道:“殿下, 我师兄他怎么好像受刺激了一样?”
“他可能对阿策有点偏见吧……”洛子羡应了一句,话音刚落,便见小哲子匆匆跑来, 满脸喜色, “启禀殿下, 云安郡主和叶将军回来了!”
“当真!我还以为他们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赶回呢!”洛子羡闻言一笑, 语毕,忽而注意到一侧的祝无声,微微侧目看去, 见那人脸色铁青, 两道粗眉紧皱在一起,俯首道,“草民与其他师兄弟们与云安郡主许久未见,还望殿下开恩, 准许我们与郡主见上一面。”
“祝兄这说得是什么话,你们与云安妹妹感情甚笃, 探望本是常理之中, 这营中随时欢迎你们过来。”洛子羡说着, 将腰间令牌交于祝无声手中, 后者盯着令牌上的字迹看了几眼, 随后咬牙点了点头, “多谢殿下, 待我去学堂告知诸位师兄弟一句, 便去和粟儿相见。”
言罢, 祝无声头也不回地忿忿走开,身后洛子羡见状苦笑着咧了咧嘴,喃喃道,“抱歉了阿策,这次我好像给你带回个大麻烦。”
马车停在营前,叶景策刚扶了沈银粟下车,便听营中欢呼起来,眼熟的将士见状忙将其里外围住,盯着二人的眼中满是喜色。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这兵器都要钝了!”
“就是啊!操练时候看不见您,我们都不太习惯呢!”
“还有郡主,郡主您都不知道,您之前治的那个瞎了眼的兄弟,一听说您失踪了,差点把另一只眼也哭瞎了!”
……
士兵们笑闹地聚在一起,正喧哗着,见不远处洛子羡快步走来,忙四散开。
“阿策!云安妹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洛子羡朗声笑起来,叶景策回头看去,见其大步赶来,扬臂便是一抱。
“好兄弟,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怎么,这些日子,想我想念得紧?”叶景策笑着打趣回去,洛子羡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对,想念得紧,不但你消失了,连带着云安妹妹也一起和你消失了,剩我与小师妹二人,当真是寂寞。”
“既然这般挂念我们,你也该像红殊似的,给点表示。”叶景策挑衅似的向洛子羡使了个眼色,后者顺着其目光看去,见红殊正一股脑地将街上买的热乎吃食往沈银粟怀中塞,一边堆着,一边忧心道:“师姐都瘦了,得多吃点,补回来。”
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洛子羡盯了两眼笑起来,揽着叶景策的肩膀走进大营,朗声道:“好说好说,我今日定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回去营中,叶景策和沈银粟详细地同洛子羡说了最近的遭遇,连带着将近日的战况也熟习了一遍,粗略交代完,二人也不做多留,几日车马劳顿,二人早精疲力竭,早早寻了营帐休息片刻,待午后之时方才梳洗换衣,叶景策才再次从帐中走出。
“阿策,阿策,你来。”
角落处,洛子羡对着叶景策招手,见其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叶景策眯了眯眼,抬步走来,“洛二,你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你也就现在调侃我,等之后,有你谢我的。”洛子羡扬了扬头,见沈银粟没在附近,微微松了口气,“你可记得早些时候小师妹曾说我们二人在集市上遇见了云安妹妹的师兄?”
“记得啊,既是粟粟的师兄,我该款待才是,也不知他们何时过来,我打算在他们来之前买些东西赠予。”叶景策思索地说着,洛子羡摇摇头,“你先别想那些了,早些时候人多我不便说,如今得了空才好告诉你。”
“阿策,”洛子羡煞有介事道,“我觉得粟粟的师兄,未必瞧得上你,你需得小心。”
“怎会?他们又没见过我,怎么就会瞧不上我,你怕是多虑了吧,况且就算他们瞧不上我,只要我诚心以待,总会令他们改观的。”叶景策垂了垂眼道,“粟粟如今已无至亲,她这些师兄于她自是格外重要,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她这些师兄能常伴她身边,或许能让她更开心一些。”
“……常伴身边?”洛子羡沉默了一瞬,犹疑地看了看叶景策,半晌,咧了咧嘴道,“你可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放心吧,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叶景策说着向沈银粟所在的营帐瞥去,见帐前尚且安静,想来沈银粟还在小憩,便放下心来,同洛子羡道,“这城中可有不错的首饰铺子?”
“不错的首饰铺子?”洛子羡轻轻重复了一句,看向叶景策的目光渐渐变得揶揄,弯眼笑道,“你得具体说说什么首饰啊,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一个啊,还是一对啊,是这头上的,颈间的,还是手指上戴的……这每个铺子擅长锻造的东西可都不一样。”
“你怎么这样多问题?我偏不告诉你!”
“嘁!我和你自小一起长大,你的那点心思,我还能猜不出来。”洛子羡闻言笑意更甚,昂首慢声道,“恭喜啊恭喜,去城北那间铺子吧,据说是这当地做首饰最精巧的地儿了,就是偏一点。”
“成,知道了,多谢。”叶景策同洛子羡笑着谢过,迈步向一侧拴马处走去。
城北的首饰铺子离得不近,叶景策方走,沈银粟便从帐中出来,见洛子羡笑眯眯地在营前张望,悄声走近,不解道,“二哥,你心情很好?”
“还不错。”洛子羡扬眉笑了笑,“妹妹休息好了?”
“嗯,精神恢复了一下,身上也轻松不少。”沈银粟说着,向叶景策帐子的方向看去,“也不知道阿策休息得怎么样了,他之前伤势太重,用的草药效果也都不大,我想着回来营中给他换一些涂抹,也不知他眼下醒了没有。”
“醒是醒了,不过有事要去城中一趟,妹妹可以等他回来再给他换。”洛子羡声落,一侧侍从匆匆跑来,将手中的腰牌举过头顶,“启禀殿下,门外有五人要求见郡主,其中有一个名为祝无声的男子称此腰牌是您赠予的。”
“不错,让他们进来吧。”洛子羡颔首,沈银粟闻言眼中亮起,笑道,“三师兄来得可真快,我还想着去打探一下他们如今在何处,先去拜访一番呢。”
沈银粟说着,同洛子羡匆匆告退,抬腿向大营前快步走去。
营前三人神情严峻,祝无声背着手在余下四人面前踱步,一句句训导。
“我们此行的具体表现是,老四,你说!”
“关心师妹近况,打探妹夫人品!”
“老四,切记我们的的立场,他还不配让咱们叫他妹夫。”祝无双咳了咳,又道,“那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是?老五,你答!”
“擦亮师妹被蒙蔽的双眼,让她认识到男人的险恶!”
“很好!”祝无声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一侧拿着纸笔的青衣男子,“老六,虽然你参与科举屡次失败,但众师兄中你写字最快,我相信你的实力,今日将师妹言行记录下来,给二哥拿回去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老六一定完成任务!”青衣男子点点头,见不远处沈银粟跑过来,忙将纸笔藏好,与其余师兄弟一同向沈银粟看去。
“师兄!好久不见!”
沈银粟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一边同祝无声等人笑闹着,一边引着几人往营中走。
祝无声环顾四周,嘴上和沈银粟寒暄着,眼睛却扫视着营中路过的每一个男子。
“粟儿,我听那位二殿下说你同那位叶小将军关系匪浅?”
“正是。”沈银粟微微愣了一下,耳根轻微红了一丝,轻轻笑道,“他是我珍爱之人,他本也是要见见你们的,只是他身处军中,难免忙碌,今日未来得及与诸位师兄见面。”
沈银粟话落,祝无声蹙了蹙眉,身后老六在本上写道:不顾家,与师妹相处时间少。
“这倒无妨,他若在这里,我还怕我与粟儿你说话,他不自在。”祝无声道,沈银粟温和地摇了摇头,笑着道,“师兄多虑了,他之前虽偶尔会胡乱吃味,但现在已经懂事了很多,知道你们是师兄,必会尊重的。”
老六写道:为人善妒,小肚鸡肠。
“这样看来,也是个不错的人呢。”祝无声咬牙道,“只是这位少将军既出身叶家,想来是娇生惯养地长大,不知这脾气如何?”
“平时有些顽劣,总想着法子逗弄我,可若真到关键之时,他亦是最可靠之人。”
老六写道:顽劣,泼皮。
“那这家务之事,他这少爷似的人,可会个一星半点?”
“他之前常在外行军,吃得东西粗糙,会烤些野味。”
老六奋笔疾书:不会做饭,就会打打杀杀!
帐内,祝无声的脸色愈青,郑重地盯了沈银粟片刻,委婉道:“小师妹,那在你眼中,这位小将军可曾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沈银粟的托腮思索道,“他打仗的时候不怎么爱惜自己,身上总是很多伤,害得我经常担心他,他这人呢,又爱逞强,哪里受伤或是疼痛,也不爱和我说,总要我逼着才肯开口……”
沈银粟絮絮说着,老六的笔在纸上龙飞凤舞:额……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
“不过呢……“沈银粟想着叶景策,眼中慢慢被笑意充斥,“不过除了这点,他哪里都好,我珍视他……”
“粟儿,三师兄是问你缺点……”老五适时地开口打断,祝无声面色复杂地看着沈银粟,“照小师妹这般说,你们二人这般情意相投,该早早成婚了才是,怎么我听说,你们二人尚未大婚?”
“此事,有些复杂。”沈银粟闻此,不由得想起京中的叛乱,眉眼垂下,声音淡淡,“我虽未曾与他大婚,但这些日子下来,已心意相通,誓要与对方白首,而今与夫妻无异。”
与夫妻无异……
与夫妻无异?!
沈银粟声落,眉目温和地看向对面,只见祝无声等人的脸色俱是铁青一片,看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老六的笔杆子已经写断一支,从腰后抽出一支,舌尖点了点,大笔一挥。
——穷酸,不给婚礼,不明媒正娶!
——未曾完婚,已有夫妻之实!!!
“粟儿这样说,我们心中便清楚了!”祝无声强压着怒气站起身,见沈银粟笑着走过来,心中只觉更痛,压着声音同沈银粟温和道,“粟儿,我与诸位师兄弟已经决意成为二殿下麾下之人,这样我们也好天天见面……”
也好擦亮你这被蒙蔽的双眼!
祝无声咬牙切齿,身后师弟纷纷点头,沈银粟略觉异常地点了点头,方要问他们为何看上去有些气急,便听帐外传来响动。
掀帘走出,只见浩浩荡荡地兵马停在营前,是叶景禾率领的边境军队。军队刚停稳脚步,叶景禾从马上跃下,洛子羡见状忙匆匆上前,同叶景禾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叶景禾便眼睛一亮,大叫起来。
“真的吗!不过这东西要做就做最精致,最华贵的,最独一无二的,若与旁人的相同,还有什么看头?”
洛子羡颔首:“小禾说得对。”
声落,叶景禾眨了眨眼:“洛二哥哥,你快告诉我是哪家,我去瞧瞧去。”
“城北的一家,你去那里一问便知,不过你要快些去,只怕阿策过会儿便要回来了。”
阿策,阿策,这姑娘怕不是去寻那叶小将军的!
祝无声眉眼一横,向身侧师弟们瞥了一眼,余下众人纷纷会意。
“粟儿,我们先回学堂帮二师兄处理些事情,明日再来看你!”
祝无声语毕,方要抬脚迈出帐内,似是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两秒,回过身来,扶着沈银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粟儿,这婚姻之事可要擦亮眼啊,这错了一步没关系,只怕步步都错,你且记着,这婚成了,还能和离,和离不了……还能丧夫!”
“……师,师兄……我还是希望他平安点……”沈银粟干笑道,祝无声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抬首,眼中已充满了杀气!
城北的首饰铺内,叶景策正同老板娘约着日子,这寻常首饰到店便可选购,可这成婚的戒指与寻常的饰品不同,要买便要锻造最贵重,最独特的,故而打造时间之长,需得提前同人商议。
“公子确定您家姑娘的手指是这样的宽度吗?”
“嗯,她的手指纤长,我曾偷偷量过,就是这样的宽度。”叶景策颔首,老板娘笑了笑,“既然如此,便劳烦公子先交一部分钱,您要的这戒指过于精巧华贵,我们制作也需要时间,若做好了,我们会派人前去知会公子的。”
“多谢。”叶景策声落,门外传来女子笑嘻嘻的声音,“呀!这是悄悄的,要做什么东西啊?”
叶景禾凑到叶景策身旁,见桌上戒指的草图,笑得更加得意忘形:“哥,被我发现了吧。”
“小禾,你怎么刚回来就跑过来了?”叶景策睨了眼叶景禾,“洛二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是啊。”叶景禾点点头,勒着叶景策的脖子道,“想我没,哥,没有我的帮忙,嫂嫂对你可还爱重?”
“哼,那是自然。”叶景策扬了扬头,傲然道,“你嫂嫂最爱我了。”
声落,伸手将叶景禾的手臂扯开,盯着其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后,略略放下心来。
“没受伤吧。”
“之前伤了一阵子,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倒是洛二哥哥传信给我,说你们二人失踪了,把我吓了一跳,急急忙忙便赶回来了。”叶景禾垂下眼,笑容淡了下来,视线扫过桌上放着的图纸,片刻,眼神又暖了起来,“老板娘,我要打十个长命锁,现在能付两个,余下八个记他账上,我之后还他。”
说着,叶景禾指了指身旁的叶景策。
“你打十个长命锁做什么?你的新兵器?”
“自然是给我未来的侄女或是侄子准备的。”叶景禾理所当然地抬了抬眉,声音轻轻道,“哥,咱们叶家的孩子长命的不多,我自是希望你与嫂嫂的孩子能长命百岁,这都说十全十美,娃娃一天带一个,一周带七个,余下三个甩着玩也成。”
叶景禾轻轻说着,叶景策默然地盯了她一会儿,良久,轻笑着摇了摇头:“好意领了,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买一个,但你那小侄女的,你便不用惦记了,我们不需要。”
“为什么?”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替你省钱还不高兴?”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店铺内走出,叶景禾急忙后身后跟出。
不远处的柱子后,祝无声已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他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二人在说什么,却能敏锐得捕捉出一些关键的字眼。
看着这二人亲密的举动!
还一口一个哥哥!真是不要脸面!
一侧老六的笔杆又捏断了一支,正捏着笔头艰难书写。
——为人滥情不忠贞!
——招蜂引蝶!!!
字刚写完,老六只听祝无声冷喝一声:“兄弟们!咱们要替粟儿讨回公道!揭穿此人真面目!”
话落,众人倾巢而出。
叶景策刚迈出门坎没走多远,便觉有人故意撞向自己,侧首看去,见一个粗犷男子领了几人将自己和叶景禾里外围住。
“敢问兄台这是要……”叶景策的眼神渐渐冷下,将叶景禾挡至身后,声音寒了几分。
一眼叶景策将女子护至身后,祝无声更愤怒地瞪大了眼,高声喝道:“你这小子!胆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对不起我师妹之事!我今日定要将你的腿打断!”
说罢,拎起一旁的棍子便要向叶景策挥去。
师妹?师妹!
叶景策只愣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抬手接住棍子,一双眼笑起来:“原来你们就是粟粟的师兄啊!诸位误会了,这是我妹妹。”
“妹妹?”祝无双顿了一下,想起老六本上记着的叶景策的人品,银牙瞬间咬碎,怒喝道,“这世上哪一个被抓偷吃的男子,不指着身边的女子大喊一声,夫人,你误会了,我只拿她当妹妹!”
第104章 道高一尺
祝无声话落, 在场诸师兄无不赞同地点了点头,叶景策被话语噎住半秒,随即急道:“可她真的是我妹妹啊!我的亲妹妹!”
“亲妹妹?”祝无声质疑地扫视过去, 围着叶景禾慢慢踱步,余下几人也学着他的样子缓缓打量。
叶景禾本就刚从战场回来不久,身上仍残留着隐隐的戾气, 见几个大男人围着自己上下打量, 不由得微微冷笑一声道:“看什么看, 再敢这么盯着我, 小心我把你们眼睛挖下来!”
好……好可怕的女子!
老六被吓得手一抖,忙在本上记道:凶悍的小姑子,师妹, 危!!!
“小禾, 你别这样,他们是粟粟的师兄,想来对我们并无恶意。”叶景策的手搭上叶景禾的肩头,后者眯了眯眼, 见四周男子畏缩地向后退却一步,满意地撇了撇嘴, 小声同叶景策道, “好叭, 看在我嫂嫂的面子上, 放他们一马。”
声落, 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行了个礼:“叶景禾见过诸位, 方才多有冲撞, 还望见谅。”
叶……叶景禾?还……还真是亲妹妹啊!
祝无声身形微顿, 面上窘了一瞬, 却在想起老六本子上的记载后瞬间挺起腰板,理直气壮道:“那个……此次是我们莽撞,误会了你,不过你莫要以为除却此事,你便是清清白白,你这小子,别以为骗过了小师妹就能骗过我们,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了!若你有心,就赶快改改你那些臭毛病,否则就别怪我们对你下狠手!”
“我?骗粟粟?”叶景策一头雾水地低念了一声,思索间眼帘微垂,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一瞬,薄唇微抿,高挺的鼻梁显得其尤为英气俊美。
定是这美色误人!蒙蔽了师妹的双眼!
祝无声暗骂一句,见叶景策思索片刻后终于抬起眼来,轻笑道:“诸位师兄说的是我在京都扮小厮之事?那的确是我的过错,不该欺骗粟粟。至于诸位师兄所说的我的臭毛病,景策愚钝,还请师兄们指教。”
认错态度倒是可以。
祝无声傲然地抬了抬眼,抱手道:“这便不用你说了,我们自然会指导你,让你成为我们粟儿合格的丈夫,你莫要以为眼下粟儿珍视你,你们有了夫妻之实,你便得到了她,我告诉你,我们几个虽然没有你们叶家有权有势,但养个小师妹,还是不在话下。”
“师兄教训得是。”叶景策顺势答了一句,末了,忽觉不对,耳根一红,犹疑道,“有……有夫妻之实是什么意思?”
“你一个男子,你能不知道?”祝无声危险地看过去,阴恻恻道,“你要不认帐?”
“我……不是……我我我?我没有,我……”叶景策慌乱应答着,余光瞥见叶景禾惊诧地瞪大眼,急声道,“你把眼睛捂上!不对……你把耳朵捂上!”
“哦哦哦。”叶景禾点着头捂住耳朵,悄悄在后面留下缝隙,瞪着大眼,听着叶景策急切地同祝无声摆手:“师兄,我不是不认帐,但……”
叶景策话未说完,祝无声已懒得再理会他,冷喝一声后扬起下颚道:“你这样的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信的,我们只信粟儿的话,你且等着吧,这两日我们便会去营中看着你,为你指定专门的考核!把你培养成粟儿合格的丈夫!”
祝无声话落,见天色渐渐暗下,也不愿再同叶景策周旋,又匆匆警告几句,便迈步携着众人离去。
“怪了啊,真是怪了。”
看着祝无声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叶景策站在原地思索半晌,终于忍不住轻轻感叹一声。
“哥,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这师兄说的话我每句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就觉得怪异得很呢。”
“不知道,许是……许是你书读得不够?要不回去问问嫂嫂。”叶景禾声落,叶景策不知想到什么,耳朵慢慢变红,低低道,“是……是该问她一些事情。”
夜里,营中篝火明亮,诸将士围着火焰载歌载舞,宽敞的营帐内,叶景策等人分开坐在两侧,洛子羡于主位缓缓举杯,高喝道:“这一杯,让我们敬叶将军,云安郡主,欢迎他们平安归来!”
营帐之内,众人举杯,纷纷饮下。
杯酒下肚,洛子羡笑了笑,再次举杯。
“这第二杯,让我们敬小禾将军,江月姑娘,庆贺她们平定边境,扬我大昭国威!”
声落,众人笑起,再度举杯。
帐中觥筹交错,帐外歌舞升平,酒过三巡,叶景禾捧了身边的匣子上前,眼神晶亮道:“臣有一物,献于殿下!”
“小禾还备了礼来?”洛子羡一笑,身侧小哲子连忙躬身走下阶,结过匣子打开瞧了一眼,躬身将匣子呈上。
“殿下……”
小哲子声落,洛子羡打开匣子,垂眼向里望去,眼睛轻轻眯起,片刻,弯唇笑了笑,将匣子内的战旗拎出。
巨大的红色战旗上布满了褐色的血迹,中间一个墨色的梧字尤为醒目,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战旗破烂,黑焦一片。
“此为梧国的降旗,景禾特献于殿下。”
“小禾有心了,此战你冲锋陷阵,不但剿灭梧国军队,而且收复我们被占领的边境四城,实为大功,该犒赏才是。”洛子羡话落,叶景禾摇摇头,“边境一战,并非景禾一人之功,乃是诸将领并肩作战而来,且最后一战,若非沉王爷诱敌拖延时间,我们也不会取胜得那般迅速,只可惜了沉王爷……殿下,您要犒赏就犒赏江月姐姐吧,她在此战中立下的功劳不比我小,而且……而且沉王爷……”
叶景禾声落,江月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顿,静默抬首,与念尘漠然的视线相对一瞬,随即瞥过眼俯首道:“能为殿下分忧,是家父的福分,况且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家父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殿下不必挂怀。”
静静敛下目光,念尘眼中的叹息一闪而逝,洛子羡饶有趣味地向其望了一眼,半晌,弯眼笑了笑:“江姑娘这说得是什么话?立了功,就该犒赏,更何况如今沉王爷不在了,你便是那些兰山士兵们的主心骨,若苛待了你,岂非也寒了他们的心?”
而今沉耀不在,江月作为其长女,理所当然的继承他的一切。若说他那两个儿子……实在是两个蠢才,担不起什么重任。
“江月多谢殿下。”江月俯首,声落,帐内又热闹起来,推杯换盏了几巡,待帐外篝火燃尽,众人也都各自散去。
回营的路上,叶景策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银粟身后,身上的酒气未散,耳朵烧得通红,回想起祝无声白日里的话,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小声道:“粟粟,你……你今日是不是同你的师兄们提及到我了。”
“那是自然,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当然要告诉师兄们了。”沈银粟向来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整个人就迷糊起来,说起话来含糊温软,盯着叶景策弯眼笑起来,“怎么?你不喜欢?”
“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叶景策话未说完,沈银粟茫茫然地抱住他,浑浑噩噩道,“没有不喜欢就好,我和他们说了你很多好话呢,等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他们。”
好话?
叶景策的眉头微挑,见沈银粟的意识有些恍惚,将其弯身抱起,边走边试探道:“粟粟,你真的……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都说了只说了你的好嘛,阿策,你喝醉了可真啰嗦。”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喝醉了。
叶景策垂眼笑了笑,见今日问不出个所以然,便省了话语,专心安置起了沈银粟。
营中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热闹,喧哗声落,众人俱在夜色中安寝。
酒后睡意更沉,次日刚醒,叶景策便听帐内传来熟悉的声响,洗漱过后迈步走出,便见营内的不远处,祝无声领着昨日的几个面孔站在洛子羡面前。
“诸位师兄早。”
叶景策声落,祝无声冷哼一声,沈银粟从一侧匆匆赶来,见了二人,眼中染上喜色。
“三师兄,这就是阿策!”
“我知道!”祝无声把沈银粟拽至身后,压着不满道,“粟儿,我们见你这位丈夫很是喜爱,想教他些东西,不知你可否在意。”
“师兄们身上的技法俱是师父传授之物,自然是好东西,只是就这样传授给阿策,我总觉得是占了师兄们的便宜。”
“怎会!你与我们之间,怎会有占便宜一说,只是这学技法的苦你也是知道的,届时别心疼就是了。”祝无声心中暗笑,看向叶景策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寒光,叶景策见状眉头微动,自觉不安,侧首向沈银粟看去,扯了扯其袖口,不等开口,就见沈银粟笑着点了点头,回首看向他笑道,“阿策,师兄们身上的技法你要好好学,我师父很厉害的!”
……他倒是知道她师父厉害。
但粟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太对。
沈银粟的目光满是喜悦,叶景策垂眼盯了片刻,半晌,笑着道:“放心吧粟粟,我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小子。”祝无声大喝一声,抬手,众人便见老四和老五拉了一车肉过来,“实不相瞒,我所学之物和粟儿学得相差不多,只不过我没有粟儿那般细心,学得不过是药膳的做法,而今负责照料学堂中孩子们的身体,今日,便从烧火做饭开始教你!”
老六记事簿上,叶景策诸多罪责之一:此人不会做饭,就会打打杀杀!
第一日,从烧火做饭学起!
祝无声豪气道:“今日整个营中的饭菜,我祝无声包了!还劳烦叶将军练兵之后,早些过来学习。”
“好……”叶景策干笑一声,向着沈银粟身后微微躲上一步。
军营中本就不乏伤病之人,祝无声的药膳可谓是极其适合行军之人食用,不等晌午,众人便闻到营中传来香气,偶尔又弥漫出烧焦的烟熏之气。
营中饭菜已经备上,众人俱上前打饭,看着碗中的肉一片欢声,唯有角落中念尘默然地看了看碗中的肉,微微叹了口气,同一侧看着他的老七道:“这位施主,能不能把我的馒头还给我。”
“可……可三师兄说了,打仗之人需要补充体力,每个人都要喝些肉粥的,大师还是别吃馒头了。”
“施主,小僧是个和尚……”
“可您是个武僧啊。”
“武僧也是和尚……”
念尘这侧同死脑筋的老七纠缠着,另一侧,后厨的叶景策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六个饭碗。
“祝师兄,我真的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怎么补身子!”祝无声盯着一脸黑灰的叶景策严肃道,“这些东西,可都是大补的!你常上战场,可得补身子!”
老六记事簿,叶景策罪责之一: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
身体不行,这可不行啊,粟儿以后可怎么办?借着教他做饭的这个由头,得将他这一点一并救回来!
叶景策盯着面前的牛羊肉,山药,秋葵,枸杞,只觉额间青筋直跳。
片刻,咬牙道:“好。”
六碗饭,撑死人的量。
晚些时候,生龙和活虎方从营外回来,便见叶景策扶着柱子躬身不住干呕。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我……我再也不想吃饭了……”叶景策捂着胃直起身,生龙和活虎对视一眼,后者小声道,“少爷,您那儿还有余下的饭吗?方才我见念尘大师正和厨娘讨馒头呢,估摸着是没吃上饭?您让他帮您分担些。”
“不必了,我已经吃完了。”叶景策痛苦地摇了摇头,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突然露出笑意。
他们今日故意为难他,他并非看不出来,无论是做饭生火时故意给他的湿柴,还是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神,他都察觉得到,只是这些人是沈银粟的亲人,他们想为沈银粟撑腰,他明白,自然也随着他们折腾。
只是……这苦都吃了,求个安慰总是合理的吧。
叶景策笑起来。
下一秒,捂着胃同生龙和活虎道:“胃疼,胃好疼,快扶我去找郡主,我需要医治,我需要医治!没有郡主,我就要死了——”
第105章 粟儿,你清醒清醒
“粟粟, 我难受。”
帐内,叶景策靠在椅上,委屈地垂下眼, 沈银粟站在其身前,手掌在其胃上轻微按压。
“这里呢?”
“痛,这里也好痛。”叶景策垂首扶额, 目光悄悄向沈银粟的方向瞟, 见其轻轻地扬了扬眉, 忙拉着她的手向上挪动。
“粟粟你摸摸, 胃都不软了,闷闷的,疼死我了。”
“是嘛。”沈银粟故作担忧地瞪大眼, “可是阿策, 你是胃疼,抓着我手放心口上做什么?你心口也疼啊?”
“可……可能是胃疼连带的。”叶景策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地向着沈银粟的方向靠了靠,低声道,“粟粟之前说, 我身体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不能瞒你, 要赶快过来寻你, 怎么今日我来了, 你还调侃我?”
叶景策忿忿说着, 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 拉着其手轻声道:“好吧, 那你说要怎么治?”
“这病说难治也难治, 说不难治倒也不难治, 不过是吃了太多, 难以消化罢了。”叶景策故作难过道,“可惜了师兄们做的东西,到底是我无福享用,只吃了六碗,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六碗?!”沈银粟惊诧声落,叶景策忙不迭地点点头,小声道,“师兄们做的饭菜很好吃,又盛情难却,我实在不忍扫了他们的兴致,只好全部吃下,粟粟,我当时都撑得想吐了呢。”
“那……那你倒是和师兄们他们说呀!”叶景策声落,沈银粟是当真急了,他之前受了重伤,几日昏睡不醒,好不容易苏醒,也是只敢吃些简单清淡的饭菜,让身子慢慢缓过来。而今他的饭量并不大,一下子吃这样多,且不说会不舒服,就是这样猛烈的进补,身子也受不住啊。
沈银粟急急思索着,一侧叶景策见状努力压住想要扬起的嘴角,撑着下颚继续道:“那是师兄们的好意,我怎敢拒绝,况且他们才见我不久,我想着能给师兄们留个好念想,自然不敢开口。”
“你不敢,那我来。”沈银粟下意识开口,叶景策见机忙捂住自己的胃,故作痛苦地抬眼道,“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的,阿策。”沈银粟拉着叶景策的手轻轻道,“师兄们俱是明事理之人,定不会因此为难你,晚些时候我去同师兄们说,你不必担心。”
叶景策闻言微微颔首,片刻,又轻轻抬眼,低声道:“那我今后吃饭之时……”
“需得过来找我,不能再如今日这般了。”沈银粟蹙眉道,“你这身体才恢复过来一些,得时时关照才是,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治好,你若再出了什么意外,我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粟粟放心,我此后吃饭之时,定过来寻你,不让你在我身上的付出白费。”叶景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片刻,缓缓抬眼,眼睫轻颤,面露愧疚地向沈银粟看去,声音低缓温柔,撩拨人心。
“只是……我若和粟粟你吃饭,师兄们不会生气叭。”
“怎会?”沈银粟不解地瞪大眼,见叶景策仍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温声道,“若他们问起这事,我自会替阿策解释的。”
“粟粟,你真好。”叶景策的笑终于再也压不住了,趁着眼中得逞的笑意还没有流露出来,忙起身亲了沈银粟一口,而后匆匆掩下目光,低声道,“粟粟,那我们说定了,你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阿策放心。”
沈银粟坚定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顿觉一身轻松,胃也不疼了,精神也舒爽了,乖顺地由着沈银粟灌了几碗温养的汤药,至傍晚时分方从帐内走出。
而今双方休战,营中不似打仗时喧嚣,至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落下,营中寂静异常,竟莫名充斥着萧瑟之感。
寂寥的湖边,江月方将手中的鹤簪擦拭干净,便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念尘大师,好久不见。”
“江姑娘,好久不见。”念尘眉目淡然,身上仍残留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手中捧着前线斥候的军报,见了江月,目光轻轻敛下,片刻,静默道,“沉王爷之死……”
“我说与我无关,你信吗?”
“一而再,再而三的死人,姑娘说的话,我该信吗?”念尘眉目淡然,对上江月噙着冷然笑意的眼,良久,轻声道,“姑娘,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江月满不在乎地重复了一句,将手中的簪子重新送入发间,扬首去看念尘,“看样子,大师是要去二殿下处?”
“是。”念尘错开眼神,江月盯了其半晌,弯唇笑起来,“大师是要去告诉二殿下吗?告诉他,沉耀之死存疑?那兰山的少当家死于我手。”
江月话落,念尘不置可否。
江月盯着其淡然的眉眼,半晌,忽然笑出了声。
“念尘大师之前未曾下过山吧,可曾体悟过世上之人的爱恨嗔痴,生死别离?可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月冷笑着迈步过去,“大师体会过普通人的生活吗?见过什么叫人性吗?既然没有,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劝我回头?”
江月站住,指着营地的方向道:“大师不如试试,你眼下便在那些兰山匪兵面前拿出我杀害他们少当家的证据,看看他们有几个人会为此反我?看看他们到底是会为了那个死了的少当家尽忠,还是当做没有这件事,跟着我这个新主拼一条光明的前路!”
“江姑娘确实熟习人心。”念尘的双眼依旧平和,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支鹤簪上,见那鹤身上坠着的一颗小珠随着女子的动作微微摇晃。
这簪子原来的主人,情绪总是温和平静,故而他这簪子在他发间的时候,他从未曾因其摇晃而注意过珠子。
簪身通体银白,偶有淡蓝色点缀,它仿佛自带着洛瑾玉的平和温柔,像搅弄着云絮的清风,能化开一切痴缠。
可它偏偏化不开江月的欲念。
惋惜之情一闪而逝,念尘摇头,与江月擦身而过。
“小僧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姑娘了……姑娘,欲念太重,只会自毁其身,你……好自为之。”
声落,向着洛子羡的营帐走去。
帐中安然,香炉中飘起缕缕白烟,洛子羡无趣时喜欢睡觉,只不过睡意往往很浅,只要稍有动静便会瞬间惊醒。
“念尘,你来了。”主位上懒洋洋的声音传出,念尘将袖中战报拿出,方将其置在桌上,便见洛子羡伸手捏住他的腕子,一双上挑的眼中露出促狭的笑意,“念尘,你身上有女人的脂粉气。”
“殿下莫要说笑。”念尘静静抬眼,洛子羡笑了笑,眼中的笑意寒凉,“是谁?”
“……江姑娘。”
“说了什么?”
“沉耀之死存疑……以及当初那位兰山少当家的死……是她的手笔。”念尘话落,平静叩首,“念尘有瞒在先,望殿下责罚。”
“好啊,真有趣。”洛子羡闻言抚掌大笑,仿佛坐久了般懒散地站起身,慢声疑惑道,“这沉耀之死毕竟存疑,我们暂且不论,这位兰山少当家呢,他的死活与咱们的关系不大,说到底她的夫君,怎么死,那是她的私事,不过本殿下不解啊,你既然早知道那少当家是她杀的,为何不说呢?”
洛子羡慢慢俯身道:“是可怜?不舍?疼惜……”
“是好奇。”念尘声音淡淡,“我好奇她充斥着欲望的眼睛,我想留着她,看她求什么,怎样求,最后又被欲望裹挟到什么地步。”
她和洛瑾玉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却让他同样为之不解。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他之前未曾下过山,不曾见过真正的人心,所以他好奇,他观察着每一个香客的双眼。
平庸,浑浊,劳碌,疲惫。
年轻,生机,渴望,新奇。
不过都是这样的罢了,只有两个人不一样。
洛瑾玉和江月,一个过于寡淡平和,像云絮,像清泉。一个过于执着偏激,像嘶鸣,像恶鬼。
他观察着他们,为之好奇,见其毁灭时,又为之遗憾惋惜。
“念尘,你倒是诚实……”洛子羡声落,搭在念尘颈边的手倏地滑出一把刀来,直直对着其脉搏。
“躲都不躲一下啊……”洛子羡歪头叹息一声,复而笑起来,“念尘,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一个没有心的木偶,一双眼观察着别人,自己却淡漠的像没什么情绪。”
“殿下莫要打趣我了,我知情未报,该当责罚,要杀要剐殿下尽管开口。”念尘话落,洛子羡嗤笑一声,“想多了,本殿下杀你做什么,你是大哥留给我的人,我珍视你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动你,你这和尚平日里便静默的像个人偶,若这江月能让你觉得好奇,也算给你这人偶似的心增个色。”
念尘默不作声地听着,见洛子羡慢慢收了刀,不紧不慢地将其把玩端详。
“至于这刀嘛,本也不是拿来惩罚你的,无非是用来告诉你,别担心,这江姑娘呢,我本也没打算重用,她这样的人啊,就像我手中的这把刀,她尖锐,锋利,暗藏杀机,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锋利的时候为我所用,而一旦破损或是无用,便是我秋后算账,将其损毁之时。”
烛火炸响,室内一度安静。
念尘默然片刻,静静俯首:“殿下所言极是。”
帐外,天色已暗,念尘走出营帐之时,只觉四周的喧哗声与帐内格格不入,营地中间,叶景策站至沈银粟身后,正同对面的祝无声等人对峙。
“师兄!阿策他身体不好,他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就是身体不好才吃啊!那些都大补啊!师妹,你得为自己以后的幸福考虑啊!”祝无声义正言辞,抬眼,见叶景策站在沈银粟背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顿时怒气更大,“你小子,不识好歹!”
“粟粟,你看!我就说师兄们会不高兴吧。”叶景策扬了扬眉,适时地俯身在沈银粟耳边补充一嘴,沈银粟闻言蹙了蹙眉,扶着祝无声的手道,“师兄!阿策没有不识好歹,他还和我说怕扫了你的兴致呢!他很敬重你们的,你们别误会他!”
误会?误会!哪来的误会!看看他那得逞的嘴脸!
“粟粟,师兄们毕竟是好意,要不算了吧,我还是去吃吧,不过是胃不太舒服而已,我能忍的!”叶景策故作委屈,沈银粟顿时心下一软,“师兄!他之前受过伤,真的不能突然这么进食,反正……反正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救回来,是绝对不会让他再有一星半点的不适的。”
“粟儿啊!你清醒点啊!”祝无声叫嚣着看向叶景策,后者对着他咧嘴笑了笑,一字一句含笑道,“啊——真是辜负了祝师兄的美意了,景策真是惭愧啊——真是,好可惜啊!”
声落,半揽住沈银粟的腰,对着祝无声无辜地笑了笑:“不过师兄们也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日后我同粟粟同食,饭菜也一样会被看顾的。”
和粟儿同食?
两个人?单独相处?
等等!他手放哪儿呢!!!
祝无声心中一哽,对着叶景策默默咬了咬牙。
好小子!这一局算他赢了,看他明日如何折磨他!
祝无声勉强咽下一口气,待二人走后,看向一旁奋笔疾书的老六。
“老六,别写了!明日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师兄请说。”老六放下笔,见祝无声恶狠狠地攥了攥拳,“你可记得这小子的罪责之中有一条,乃是他顽劣泼皮?”
“记得。”老六点头,祝无声继续道,“既然如此,想来他必定不爱读书,你明日便借着教他熟习名家的借口,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一日之内背下最长的文章与你比拼,让粟儿认识到他乃是个胸无点墨的泼皮!”
“师兄放心,背书这事我最擅长了,定让他下不来台。”
老六声落,祝无声自信地点了点头。
次日,灵州大营。
木板车声不断,营中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运来的小山般的书籍,纷纷惊恐地向叶景策的营帐看去。
叶景策方洗漱好,神采奕奕地走出营帐,抬眼,便见面前堵着的如山般的竹简。
这……这谁家书房被搬过来了……
第106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哼, 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这不过是我书房的小小一角,算不得什么。”
老六从竹简后缓步绕出, 清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物下,文邹邹地拿过竹简,倒当真有几分文人风范。
“别小看了这些书籍, 这上面记载的可都是些失传了的名家名篇, 内容包罗万象, 名山大川, 兵法医术,可谓是应有尽有,若不是托了粟儿师妹的福, 你小子这辈子也不会接触到这些典籍。”
老六声落, 叶景策接过其扔来的书籍,翻开略扫一眼,的确都是失传已久的名篇,只是沈银粟的这些师兄本就有意为难他, 怎会突然好心将这些东西拿来给他瞧。
叶景策想着,微微扬眉, 试探着道:“师兄要传授我这些名篇?”
“那是自然, 你既要娶我师妹, 自当作这男子中的百里挑一, 应是文武双全,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六理直气壮地说着, 不屑地扫了眼叶景策的一身戎装, 嗤笑道, “不过呢, 看你的样子怕是腹中墨水不多,直接教你深奥之物我怕你学不会,故而教你些入门的。”
老六语毕,把身旁一个足有百米厚度的卷轴用力抛给叶景策。
“你就先把这本背下来吧。”
“把它背下来?”叶景策惊诧出声,手中卷轴一个没拿稳,四散开来,足足滚出百米之远。
“这……”叶景策欲言又止,片刻,侧首向老六看去,“我能背几天啊?”
“自然是一日,不然你还想多久?”老六理所当然道,“一日之后,你我在这众人的见证下比试,你若能赢了我,便说明你当真是用心背了,其心之诚,付出之刻苦,自然配得上我将毕生所学交给你。”
这么长的文章,一日内背完?还要在众人面前同他比试?
叶景策的唇角微微颤了一下,且不说营中事宜繁多,朝中军队又在暗中蛰伏,他白日里闲暇时间甚少,就算他真有时间,这背书……也是让人头疼之事。
“怎么,你不愿意?”见叶景策面色僵住,老六面色一冷,声音刚落,身后便站出几个黑影,祝无声为首的师兄弟们抱着手臂缓缓走出,慢声道,“不愿意也不妨,一会儿我们便去告诉粟儿,叶将军嫌弃咱们师门的东西,不愿意学。”
绝不能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我怎么会嫌弃呢,不过是觉得这时间有点紧罢了。”叶景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诸位师兄放心,景策定尽全力学习。”
声落,抱着卷轴快步走开,留下祝无声等人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得逞的笑容。
想当初那卷轴上的文章他们可是背了足足半个月,这小将军想在一日内背出,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届时只等着在众人面前丢脸就是了。
叶将军要和六师兄比拼背书之事营中不日便传开,本就热闹的营地内,当日下午便搭了个台子,周遭士兵携兵甲走过,眼睛微微一瞥,便能见练武场旁叶景策捧着卷轴,愁眉苦脸地看着。
“少爷,跟文人比背书,这不值当,您要不干脆放弃了这局,咱们明儿跟他们比武。”
“可我都答应他们了,若是一日之后站在那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先不说我是否丢脸,只怕粟粟的脸面也留不住。”叶景策托腮郁闷道,话音刚落,就见洛子羡急匆匆地赶来,见他身边放着银枪,手中捧着书卷,顿时咧嘴一笑。
“呦,弃武从文了。”声落,在叶景策身旁坐下,“阿策,你真觉得一日能把这书背下来?”
“肯定背不下来啊,但我总不能输得太难看,这彻夜背诵,应当能记住大半吧。”叶景策幽幽叹道,一侧洛子羡扬了扬眉,“好兄弟,听我一句劝,别白费力气了,左右也是输,何必累了自己,不如借着这背书的名头,近水楼台。”
洛子羡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叶景策同其四目相对,半晌,会意其心思,眯了眯眼,犹豫道:“这么做,不好吧。”
“阿策,这机会都送到手边了。”洛子羡一挑眉,叶景策似笑非笑地望过去,“你这主意倒是多。”
“那当然!我可是咱夫家人,自然替你考虑。”洛子羡眨眼一笑,拍了拍叶景策的肩膀,后者眉峰轻扬,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甚。
“洛二,你说得对,这机会可不常见,我得好好把握!”
营中白日里繁忙,刀枪剑戟声不绝于耳,元成泽的伤势已经好了些许,虽仍未大规模开战,但几日下来,时常派出小规模军队在两城边境处试探,故而营中将士警惕,操练得更为频繁。
两军僵持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叶景禾和江月等边关军队既然已经回来,眼下便是极好的开战之时。
帐中烛火明亮,洛子羡同众人粗略商量好了几日后的战术,待众人走出帐子,才惊觉天色已暗,营中满是燃起的灯火。
手中的卷轴依旧沉甸甸得像块顽石,压得人心慌。
叶景策操劳了一日,身上风尘仆仆,掌中满是银枪摩挲后的薄茧,口中虽偶尔念叨着卷轴上的名篇,整日下来,真正背诵的时间却是不多。
沈银粟的帐子离他的营帐不是很远,不过十米之隔,想来这个时辰,该是在帐中配药才是。
叶景策盯着其营帐思索片刻,半晌,转身看向斜后方站着的生龙和活虎,抬手,将卷轴抛给二人。
“你们俩,一人一半,给我打开。”
“好的,少爷。”生龙话落,和活虎扯开卷轴,卷轴足有百米之长,从叶景策的帐前打开,经过叶景禾的营帐,江月的营帐,一直扯到洛子羡的营帐内前。
一条长河似的卷轴划分开他和沈银粟的营帐,叶景策抬眼看了看对面帐中的灯火,站定身姿,气沉丹田。
略微清嗓,名篇自口中念出,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大半个军营,充斥着叶景策豪情万丈的读书声。
“这么晚了,将军还是这么好学啊!”
“真是的,咱们将军白天那么累也就算了,这晚上还要因为那赌局背书,那些人,真是太不知道心疼咱们将军了!”
“那也没办法啊,为博郡主一笑,咱们将军说什么也得去学啊!”
……
将士们聚在营前窃窃私语着,叶景禾掀帘走出,遥遥望了叶景策一眼,秀眉微蹙,喃喃道:“我哥何时这么爱学习了?”
声落,见旁边的帐子也被人掀开帘子,江月漠然地从中走出,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背书声,眉头微微拧了一下,开口同叶景禾道:“叶将军是为了明日的赌局?”
“估计是吧,毕竟我听说他若是输了,就还要继续背,什么时候背赢了,什么时候结束。”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若是赢不了,往后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听他背书?”江月烦闷地叹了口气,叶景禾干笑一声,“嗯……是这个意思。”
……那可真是吵死了。
默然一瞬,江月微微眯眼,试探道,“那你哥……有几成胜算?”
叶景禾遥遥望了眼叶景策,咧嘴道:“我觉得……一成都没有。”
“……”青筋微跳,江月垂了垂眼,片刻,淡淡道,“无妨,他若不能赢,就让对方一定输好了。”
“啊?”不等叶景禾反应过来,便见江月淡然地转身回帐,同身后婢女绿翡道,“给我去后厨拿些巴豆回来,我明日要用。”
巴豆?巴豆!
“江姐姐,这不好吧,虽然我也不想我哥输,但给对方下巴豆,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啊!”
叶景禾见状,忙不迭地跟着江月进帐,试图劝说。
身后的不远处,叶景策的声音方停,生龙送上的水刚喝了一口,就见对面的营帐有了动静,抬眼看去,沈银粟从中走出,见了卷轴的长度,眼中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阿策!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她这一日只在病患之中穿梭,虽听说了叶景策要和老六比试背书一事,却未曾料到会是这样长的一篇文章。
“阿策,你别背了,这样长的文章你一日怎么可能背完?更何况你身子刚好,如此辛劳,怎么受得住?”沈银粟低声念着,抬眼向卷轴尾端望去,轻声埋怨道,“师兄们也真是的,这文章他们自己背的时候都花费了近半个月,如今让你一日背下来,不就是在为难你吗!”
“粟粟你莫怪师兄们,想来他们也是好意。”叶景策强压住笑意,故作善解人意道,“我虽背不下来,但也应当尽力。”
“阿策,我知你想给师兄们留个好印象,可我也不能让你委屈了自己啊。”沈银粟面露担忧地劝着,叶景策故作为难地叹息一声,“那不成,我若输了,岂非丢了你的脸面,让你失望?”
“怎会?”沈银粟闻言心中更软,摆弄着叶景策的手指轻轻道,“我爱你,又不是因为你为我争脸面,只是因为你是叶景策而已。”
“可是明日,我总不能什么也不会便上去同六师兄比啊。”叶景策垂了垂眼,沈银粟温和道,“那就背一点,向师兄展示一下诚意便好。”
“可我理解不了意思,背得好慢的。”叶景策悄悄向沈银粟看去,后者不甚在意地笑起来,“无妨,有我教你呢。”
声落,牵着叶景策的手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帐前,生龙和活虎对视一眼,尚愣在原地不止下一步要做什么,便见叶景策倏地回头,对着二人得意一笑,微微扬了扬下颚,示意二人能滚多远滚多远,别在这儿耽误事。
“少爷不愧是少爷啊。”活虎拍手感叹,一侧生龙不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不会是没看过戏本子吧。”活虎憨憨道,“反正在那戏本子里,只要是佳人在侧,红袖添香的场景,那读书之人的心思多半不在书上。”
“嗯……你觉得咱家少爷的心思,在背书上?”
第107章 丹唇衔玉
暮色四合之时, 空中又飘起细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帐上,顺着檐角滴落。
雨中的大营寂静无声, 唯有帐中呼吸声绵密平和,赤色的狐皮地毯上,卷轴铺开, 一侧火烛微拢, 笔墨纸砚俱放置一旁。
“阿策, 你专心看这句话, 不要看我。”
沈银粟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叶景策眉头微微扬起,敛下笑意, 抬手握住笔杆, 由着沈银粟的手覆上,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落笔。
笔墨晕开,药草香萦绕身侧,一双素白的手只轻覆了片刻, 便松开来,留下手背处的余温和清香。
红袖添香, 素手研墨, 何人能定住心神。
叶景策的目光微微瞥向身侧, 又在沈银粟看过来时匆匆掠回眼神, 抬笔, 将雪白宣纸上晕开的墨迹拿给她看。
“阿策, 你这不是背得很好吗?怎么偏说自己不懂?”
“自己去背, 枯燥乏味, 自然不懂。”叶景策托腮直笑, 侧首向沈银粟看去,见其无奈地抿了抿唇,一双杏目轻轻眯起,蹭着狐皮毯向他的方向挪动了一丝,探身道,“这么说来,你之前背得慢,也是因为无聊?”
“一点点。”叶景策眨了下眼,沈银粟抬眉,“那如今这是找到乐趣所在了?”
“嗯,找到了。”叶景策颔首,沈银粟道,“在哪儿?”
“在你。”
声落,叶景策主动将拿着笔的手伸出,弯眼看向沈银粟,见后者美目一瞪,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轻声道,“我就知你这嘴里说不出几句正经话。”
“我不及粟粟饱读诗书,自然说不出。”叶景策抬眼道,“不过粟粟可以试着教我,若日日这样,我倒也乐此不疲。”
“别以为我听不见你心里的算盘声。”沈银粟侧目,好笑地看向叶景策,耳间青古色的玉坠轻晃,惹得叶景策侧目看去。
那坠子小巧玲珑,如雨后嫩芽上的一滴露,挂在叶间上摇摇欲坠,晶莹寒凉。
它是该挂在沈银粟这样饱满圆润的耳垂上的,像丰泽的果实上滑落的雨露。
叶景策侧目看得出神,笔尖一滴墨落在纸上,不等洇开,门外便传来响动。
“启禀郡主,二殿下命属下为您送壶温酒来。”
“送酒做什么?”沈银粟不解出声,门外士兵道,“回禀郡主,殿下说雨夜寒凉,酒能暖身,各个帐内俱命人送了一壶,殿下还说,他知郡主不胜酒力,此酒是经您师兄调制过的药酒,不易醉人,且有温养之效,郡主大可放心饮下。”
“二哥费心了。”沈银粟说着,起身掀帘,将士兵手中的酒水接过。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天色暗如深夜,水汽蒸腾,帐中潮气渐浓,烛火摇曳,映在杯中清酒中,见杯中明镜随着毯上二人的细微动作,荡起层层涟漪,如波动的镜纹。
帐中闷热,只让人觉得口干舌燥,杯中茶水所剩无几,外面雨声倾盆,沈银粟不便去取了新茶,便只能用那温酒解渴。
酒水甘甜,倒当真没有一丝辛辣,沈银粟不知洛子羡是从何处寻来的这般甘冽之酒,只觉口感醇厚,几杯下肚,竟当真没有半丝迷晕之感。
酒气弥漫,沈银粟覆在叶景策手上的掌心开始微微发热,却不觉自己有任何醉意,只觉身子放松舒适下来,轻飘飘的如棉絮般柔软。
药草香渐渐被酒香掩盖,叶景策鼻尖微动,垂目望了眼一侧的酒壶,微蹙了下眉,似觉异样,方要抬首向沈银粟看去,便觉肩头一沉,沈银粟倦懒地靠了上来,眼尾微微泛红,带着他圈画的手有些卸力,声音也黏连起来。
“阿策,你的手不要飘,这样写下的字会难看的。”
是吗?到底是谁的手轻飘飘的啊。
叶景策侧首,目光扫落在沈银粟微微泛红的脸上,开口笑道:“粟粟,你真的很不适合喝酒。”
“阿策,你不会想说我喝醉了吧?”沈银粟抬首,眸光潋滟,朱唇一张一合,“二哥说了,这酒不醉人,我喝得又少,怎么可能醉?不过你要好好学,若你让我多费口舌,我口干舌燥多喝几杯,倒是有可能会醉。”
“是嘛?”叶景策眼中含笑,声音低低,“粟粟,你可听过醉酒之人承认自己醉的?”
“这……我还当真未曾听过,我仔细想想,总该有人能意识到吧。”沈银粟说着,松开了叶景策的手,白皙的手拄着一侧脸颊,眼尾红霞愈重,指尖泛着桃粉,嫣红的唇水润盈泽,眸光涣散迷离。
她当真是不能喝酒的,平日里越是温和理智,这酒后便越是恣意任性,许是往日里要被礼数束缚着,一旦清醒的枷锁消失,这藏在骨子里的骄矜便被放了出来,偏偏这人记性还好,清醒后只需稍作回忆便能想起自己醉酒时的样子,因而沈银粟最崩溃的时候,往往都是酒后清醒之时。
清亮的黑瞳中映着女子桃粉的面容,叶景策含笑注视着沈银粟,见她水润的眼迷离地看向他,片刻,眼中的笑意忽而透露出一丝顽劣,手指不自觉地转了转笔杆,倾身同沈银粟笑道:“粟粟能想得这样认真,想来是没有醉的,既然如此,可见这酒当真是不醉人的,多喝几杯也无妨。”
“那不成,我方才是因为没有茶水又口渴难耐才喝的,若是喝多了,真醉了,岂不是耽搁你背书。”沈银粟胡乱摇摇头,叶景策闻言颔首,眸中笑意更甚,“粟粟说得有理,刚好我下一段也不理解,正需要人一句一句讲呢。”
“阿策,这段也不难啊。”沈银粟轻轻嘀咕了一声,却还是同叶景策一句一句的讲了起来,这些文章她曾经也学过,只是到底时间久了些,需得思量一会儿才能想起,叶景策见她垂眸思索也不催,只倒了杯酒拿给她,托腮盯着她笑。
“粟粟,说这么多话口渴了吧,润润嗓。”
酒水甘美清澄,沈银粟一心看着卷轴上略有些模糊的字迹,接过便喝了下去,朱唇丰盈,嫣红的舌尖下意识地润了一丝,沈银粟眯眼看向叶景策,不满道:“阿策,这卷轴是不是时间太久了,字都不清晰了,你明日让师兄们换一本新的来。”
“好。”叶景策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顺着沈银粟布满红霞的侧颈微微下滑,眸光暗了一瞬,唇角扬起笑意,“粟粟,还渴吗?要不要再喝一些?”
“不渴了,再喝该醉了。”沈银粟摇摇头,指尖刚落在卷轴上,忽而脑中昏昏沉沉地掠过一个想法,杏眼愣怔地眨了眨,倏地向叶景策看去。
“阿策,你一直问我,不会是在灌我酒吧。”
“怎么会呢?我是觉得这屋内闷热,你若不润润嗓,嗓子怕是会不舒服。”叶景策话落,沈银粟歪了歪头,谨慎道,“那你怎么不喝?”
“我不渴呀。”叶景策狡黠地笑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沈银粟盯着其张扬的笑容思索半晌,片刻,伸手晃了晃身后轻飘飘的酒壶,眯眼威胁道,“我不管,你这神情肯定有问题,你也喝。”
“粟粟,你这叫强人所难。”叶景策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不过你要是喂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你想得美!张嘴!”
声落,叶景策只见身前女子半直起身俯视他,双膝陷在赤色狐毯中,粉红色的指尖紧紧钳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壶嘴处抵着下唇,温凉的液体瞬间涌入滚热的口腔。
“咳咳。”
叶景策故作不慎呛咳了两声,待沈银粟满意地放下酒壶,眉宇间笑意更浓,刻意将身子向后倾去,引着沈银粟欺身上前。
“粟粟,你看,你果然醉了。”叶景策噙着笑的声音低缓,仿若溢着甜味的哄骗,沈银粟的脸上红云愈重,一双眼眨了数下才意识到这话中的果然二字,心中顿时恼怒起来,抬手便将叶景策摁在身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阿策,你又使坏,我好心教你背书,你倒是戏弄我!”
“可是,背书哪有粟粟你有趣啊?”
叶景策任由自己被按在赤红的狐毯中,一头墨发铺开,交织缠绕在一起,身下卷轴白纸黑字,尽是圣贤典籍,他的指尖染了墨,却不急着擦掉,只慢条斯理地缠着沈银粟垂下的发尾把玩,开口间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背书很难,我那么笨,怎么学都不会,粟粟你还是骂我泄愤吧。”
“哪里笨!分明是你心思不在上面才背不下来!”沈银粟怒道,一手捡来身侧的毛笔,一手将叶景策狠狠摁在身下,低喝道,“你现在就给我背,你若是背错……”
“背错怎样呢?”叶景策挑衅地歪了歪头,一双圆眼清亮狡黠,双手却悄悄扶住跨坐在自己腰上的沈银粟。
“背错就……就把你背错的字写在你的脸上!”笔冠在脸侧轻轻一打,叶景策的眸光更深,随意开口乱背几句,便见沈银粟气恼地抿了抿唇,抬手在他的脸色乱画了起来。
她的手已经有些不稳,画起来时而深时而浅,柔软的细毛缓缓地拂过肌肤,笔尖的水润带着一瞬的凉意,叶景策忍不住侧首去躲,却惹得沈银粟以为他当真长了教训,顿时笑开来。
“阿策,你要听话,好好背,不然的话,我就写你一脸,让你没法见人!”
“那若是脸上不够写呢?”叶景策侧目向沈银粟看去,对着她的耳根已有些烧得滚烫,声音落下,只见身上的姑娘用笔冠点了点下颚,似是真的在认真思索,片刻,手落下来,笔冠抵着他的下颚,慢慢向下滑,滑过喉结,滑至颈末,停在他交叠的衣襟处。
“脖颈处还可以写。”
“若是脖颈处也不够写呢?”
“那……”沈银粟茫然地垂首看他,见他寻衅地看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抬手便将用笔冠将其衣服挑落,傲然道,“没关系,总有地方写的。”
“是啊,总有地方写的。”叶景策含笑道,“粟粟,那你可要小心,今夜别酸了手。”
“孺子不可教也!”笔尖滑过胸口,冰凉的墨淌过滚热的肌肤,紧绷的肌肉微微收缩一瞬,细软的触感柔柔抚过肌肤,沈银粟只觉自己撑在叶景策小腹上的手似是察觉到一丝战栗,身下男子侧过首去,浑身上下充着淡淡的红。
“好粟粟,你以后多喝点酒。”
身下似乎低低地传来了什么话语,沈银粟努力地听了几声,只觉模糊,气恼之下,便责怪其叶景策的声音太小,要麻烦她俯身趴在他身上听。
“阿策,你刚刚说了什么?”
沈银粟迷茫地侧首,将耳朵贴近叶景策的唇边,可她贴着他的身体又嫌弃他烫得很,便难受地挪动了下,听仿若有物件打在了他的脸上。
是那枚耳坠。
冰冷的,圆润的,像摇摇欲坠的寒露。
叶景策垂眼看着,他热得烦躁,他听外面的雨那样大,可他像是搁浅的,要窒息的鱼,连口中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
唇边碰上那一抹凉。
它是恩赐。
她是恩赐。
叶景策的眸中暗色一片,劲瘦的腰身微抬,头轻轻扬起,他启唇,在舌尖触碰到那玉坠时,轻轻张口咬住。
片刻,沈银粟在混沌中听见他沙哑的低语声。
“粟粟,我说的是,今晚你要玩得尽兴。”
第108章 引导她
“什么?!你说那小子去粟儿的帐中了?”
安静的帐中爆发出粗犷的喝声, 老四摩挲着手,苦笑地看着面前被气得面色通红的祝无声,小声道:“三师兄, 你先别生气,我也是听人说的,说那小子背不下来东西, 只得让粟儿教他。”
“切, 我就说那小子胸无点墨吧!就他那只会舞刀弄枪的性子, 怎么可能看懂师父交给咱们的东西!”祝无声傲然地一抬手, 话落,鼻孔哼了一声,“不过那也不能是粟儿教他啊!这大晚上的, 孤男寡女, 那小子又是个坏心眼的,再欺负了粟儿可怎么办?不行,我得看看去!”
祝无声说着,快步向外迈去, 余下几个师弟立刻抬腿跟上。帐外大雨倾盆,道路泥泞不堪, 祝无声掀帘瞧了几眼, 回头道:“你们几个不要折腾了, 我自己一人过去就足够了, 那叶景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对付他, 我自己一人便绰绰有余。”
话落, 便撑伞向外走去。
帐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落, 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祝无声方走了两步,便见不远处洛子羡拢着袖子走来,身上系着的玄青色斗篷半遮住眉眼,见了他,抬手掀起,眼中露出笑意。
“祝师兄,这样晚了还没有休息?”
“劳烦二殿下关心,这雨夜风大,听着可怖,我那师妹幼时胆小,总怕这样的雨夜,我便想着过去看看。”
“这样说来,祝师兄是要去云安妹妹那里?”洛子羡的语调缓慢,带着隐隐笑意,“祝师兄放心,云安妹妹不会怕的,她幼时我不知如何,不过如今可是个极有胆魄的姑娘。”
“那……那也不成,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有歹人吓到她呢。”祝无声接着道,洛子羡眯眼笑了笑,“祝师兄放心,云安妹妹的帐前是有亲兵守着的,她若不同意,谁能进她的营帐。”
“嘶,二殿下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祝无声闻言摸了摸下颚,睨眼看向洛子羡,“不过我怎么觉得二殿下这话中有话呢?该不会是知道叶少将军在粟儿帐中,有意不让我去吧。”
……啧,还怪难骗的。
洛子羡摆弄了下手中的翡翠珠子,盯了祝无声几秒,片刻,朗声笑起来:“祝师兄说得这是什么话啊,论起来,我也算是个娘家人,自然理解师兄们当哥哥的心,只是我觉得,这样的雨夜里,祝师兄还是不宜自己过去。”
“二殿下是怕我雨夜里走这泥路伤到自己?”祝无声道,“无妨的,我自己又不是没走过夜路。”
洛子羡默不作声地笑笑,见祝无声没有回去的意思,一双狐狸眼上下扫视过其雄壮的身姿,侧首吩咐身后清瘦的侍从,“我记着你那哥哥身强力壮的,叫上他随我们去郡主处看看吧。”
话落,身后的侍从应了一声,快步向一侧跑去。
“二殿下是担心我们赶不走那叶家小子,故而找个身强力壮的过来帮忙?”祝无声悄声道,“不愧是咱们娘家人!”
洛子羡默然地向祝无声看去,手中的珠串轻轻挪动一颗,上挑的眼尾微微向下弯去,像一只假笑的狐狸。
另一个侍从匆匆赶来,重得像一堵墙,喘着粗气向洛子羡俯首:“属下陈强,见过殿下。”
“一会儿便有劳你了。”洛子羡淡笑道,抬脚,和祝无声一同向沈银粟的营帐走去。
帐内,气息滚热,赤红的狐毯上男子上身衣衫散乱,墨色的长发四散地铺开,妖冶绮丽,侧颈处被笔墨勾勒描摹,沿着锁骨蜿蜒向下,结实的胸膛蔓延至小腹,尽是随意的墨迹。
双臂被摁在头上,那双掐着他腕子的手其实毫无力气,只要他轻轻一挣,她便丝毫锁不住他,但他就这样好整以暇地让她捏着手腕,侧首,看她接下来打算用那笔尖勾勒他身体何处。
身下的人笑得恣意张扬,他的脸明明也是滚烫的,蒙着红霞的,好看得犹如覆了桃花,沈银粟却只喜欢盯着他那双雾蒙蒙的黑瞳,它似乎弥漫上了些水汽,潮湿,盈泽,连鸦黑的睫羽仿佛都是湿漉漉的。
她好热,热得心口发闷,热得发丝都黏连在脸颊一侧。
可是帐内连酒都没有了,她口干舌燥,迷茫地四下环顾,只觉烛火都看着碍眼,燥热。
“阿策,我好渴,我觉得我快要被渴晕了。”沈银粟喃喃抱怨,盯着叶景策那双水润的眼睛,难抑地用舌尖点了点唇,片刻,倾身下来,慢慢从眼尾处吻上他的眼睛。
喉中溢出一丝难耐的低吟,叶景策只觉眼上是轻飘飘的柔软,灼热地像要燃烧掉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微微扬起下颚,在她亲吻他的双眼时,在一片炽热的黑暗中,触碰到她的耳垂,贴着她的侧颈绵延地向下轻吻。
掌心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叶景策的喉结不住滚动,身上姑娘的衣料摩挲着肌肤,蹭得胸前一片绯红,无意间触碰到胸口的细微之处,叶景策只觉呼吸一滞,酥麻感瞬间涌至全身,被沈银粟掐着腕子的手倏地攥紧,下意识地想要猛烈挣开。
“阿策,你的眼睛那样水润,为什么一滴泪都不流?你流一滴泪,让我解解渴吧。”
“我这样高兴,怎么会流泪?”叶景策低低笑着,唇轻轻离开沈银粟的侧颈,慢声哄道,“不过我的唇上的湿润的,舌尖也是湿润的,我被你强喂了酒,你用酒水润泽了我,粟粟,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有这件事,不过我好像喂了你许久了,你为什么不渴?你一定是骗我,你的这张嘴,最会骗我!”沈银粟连连摇头,笔尖在叶景策的脸上虚虚点着,叶景策抬眼盯着她,一双眼中光泽幽暗,只待她的笔尖落在他唇上,便微微启唇,由着那墨滴在舌尖,一层层晕开。
“粟粟,你看,墨晕开了。”
是因为湿润,才晕开了吗?
沈银粟蹙起眉,听身下男子慢条斯理得同她笑:“粟粟,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也对,不试试怎么知道用没有用。
沈银粟茫然地想着,心中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思索片刻,似乎想通了一些。
嗯……阿策这样是吃亏的!
他不但被自己写了一身字,连口中的湿润也要被自己掠夺,那他若是渴了,届时可怎么办?
沈银粟摇摇头,轻轻道:“不行,虽然阿策你不好好背书,但我不能让你这样吃亏。”
“我吃亏?”叶景策笑出声来,“吃亏是福啊,粟粟,我乐得吃亏,你让我多吃些亏吧。”
语毕,叶景策微微仰首,沈银粟盯着其红润的唇看了看,片刻,茫茫然地笑了一下,倾身下去,轻轻道:“你这样大方,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帐中闷热,呼吸缱绻,帐外却是雨意更浓,祝无声摩挲着手走至帐前,口中呼出寒气。
“粟儿,你睡了没有啊!师兄我来看你了!”
“嘶。”舌尖猛地被咬了一下,叶景策的眉头拧了一瞬,不等伸手捂住沈银粟的嘴,便听其理所当然地道,“没睡呢,外面雨大,师兄有事进来说吧。”
“粟粟!别……”
叶景策话音未落,洛子羡二人便掀帘走进,方一抬首,便见叶景策被沈银粟按在身下,衣衫散乱,大片的肌肤上尽是笔墨。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洛子羡淡然地移开目光,好笑地向身侧祝无声看去,只见祝无声望着眼前的场景瞪大了眼,嘴唇颤了半晌,愣是一句话都未曾完整说出。
他……他那温柔可爱的师妹……居然……居然把叶少将军压在身下,扒了他的衣服,还掐着他的手腕,在他的身上写字?
看看那打翻的砚台,看看那少将军凌乱的衣物,看看他泛红的身体和嘴上可疑的咬痕……
他师妹……不愧是他师妹!就要把男子压制住才对!
不过只是若换个男子就更好了,换个纯良朴实的,温文尔雅的,换个别这么伤风败俗,礼乐崩坏的……
对,这场面一定是那叶小将军勾引了他师妹……他就是狐狸精……他就是狐狸精,他妖媚惑主啊啊啊啊啊!
祝无声只觉脑中想法似乎要炸开,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上翻着,在彻底晕过去前,只朦胧地看见洛子羡淡定地摆摆手。
“陈强,祝师兄突发恶疾,把祝师兄抬回去安置。”
“是。”
陈强声落,洛子羡重新拨弄起手中的珠串,慢悠悠地向屋内二人耸了耸肩。
“我都告诉他了,在娘家人的角度,我觉得他还是不来为好,可他偏不听啊。”
“洛二,你转过去!”叶景策低喝了一声,洛子羡抬了抬眉,一边转身一边悠然道,“我又不是没看过你换衣服,阿策,你害羞什么?”
“……你给我出去站着!”
“……外面的雨真的很大,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洛子羡叹了口气,撑着伞走出,盯着漆黑的夜空打了个寒颤。
帐内,叶景策肌肤上的余热未消,身上的沈银粟盯着帘帐处看,不解道:“师兄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我给他扎两针吧。”
“不用的粟粟,明早他听见我的名字,会被气醒过来的,不劳你动手。”叶景策不甚在意地笑道,沈银粟茫然地向他看去,只觉得他这笑张扬得意,连带着她也想随着他笑。
可这书还没背完啊。
还差好多呢。
沈银粟笑不出来,忧虑地向叶景策身上的字看去,垂眼道:“阿策,你明日若是赢不了也没关系,你别伤心,我不会怪你的。”
“粟粟真是善解人意。”叶景策轻声应道,低低的声音中藏着诱哄,“既然如此,那粟粟你明早若是想起什么,也不要怪我,好不好?”
第109章 自闭中
“狐狸精!他就是个狐狸精!”
“祸水!绝对的祸水!”
……
帐内, 祝无声破口大骂,床榻两侧站着的众多师弟们面面相觑,半晌, 端着汤药小声道:“三师兄,要不你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你们是没看见啊!那小子勾引人的模样!还有他那得意的眼神,他绝对是在挑衅我!绝对是在挑衅咱们!”祝无声宽厚的手一把夺过药碗, 几大口喝完后, 匆匆擦了下唇边的药渍, 大喝道, “老六!”
“师兄,我在。”老六忙放下笔赶上前去,一双干瘦的手被祝无声郑重地握住, “今日可全靠你了, 你定要让那小子原形毕露,给他个下马威,替咱们师兄弟们扳回一局。”
“是啊老六,就靠你了!”
祝无声话落, 营中其他男子也纷纷出声,老六闻言干笑了一声, 连连点头道:“师兄放心, 这次肯定万无一失, 我昨夜特地重温了一遍。”
“那就成!绝不能让这小子再嚣张下去了。”祝无声握紧了拳, 见老六干瘦的脸上显出几丝疲态, 许是昨夜未曾休息好, 忙道, “行了老六, 我这儿也没什么大碍, 一会你还要同那小子比试,先去吃些东西,提一提精神吧,瞧你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多谢师兄关心。”老六应了一声,又和祝无声寒暄两句,便抬脚向后厨走去。
后厨帐前,叶景禾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谨慎地向两侧环顾一番,回头悄声道:“江姐姐,放吧,这附近安全着呢,没人注意咱们。”
“本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何必紧张成这样。”江月说着,抬手就将手中的巴豆粉洒进粥碗里,汤匙轻轻搅拌,没搅拌几下便不耐地皱了皱眉,“啧,好像下多了,拌起来可真麻烦。”
“姐姐,你下了多少?”
“拿来的都下进去了,估计够他用上三天的了。”江月淡淡道,叶景禾瞪大了眼,“江姐姐,你下那么多?”
“那巴豆拿都拿了,留着做什么,多下点,以防万一。”江月话落,叶景禾声音一紧,“江姐姐,有人来了!”
语毕,二人拿了吃食向一侧走去,故作在巡视帐中饭菜。帘帐掀开,文昭见帐内有人,身形一愣,又见二人看向别处,微微松了口气,靠近身前放着的粥碗,偷偷将袖中纸包拿出。
六师兄,你可千万别怪我啊,这泻药是二殿下让我下的,谁让您非要和叶将军比背书呢。
文昭絮絮念着,偷偷摸摸地用汤匙搅拌了几下,不解地眯了眯眼。
怪了,这粥今日怎么这么浓稠呢。
方搅拌完,帐外似有声响,文昭忙放下汤匙,随手拿了个馒头将身子靠向一侧。
“诶?小禾姐姐,江月姐姐,文昭将军,你们都在啊。”红殊略有些心虚地看了几人一眼,同几人心不在焉地寒暄过几句后,目光落在一侧的粥碗上。
趁着无人注意,红殊咬牙打开手中的小纸包,将白色粉末谨慎地倒入碗中。
六师兄,对不住了,若是叶少将军输了的话,师姐会难过的,为了让师姐开心,就委屈你了,你放心,红殊到时候一定拿着药去找你,不会让你肚子疼很久的。
红殊想着,手中一抖,将大量粉末倒去其中。
完了,倒多了!红殊抬眼看了眼四周,片刻,心下一横,算了,多就多吧,反正怎样都要吃止泻药,到时候药也多吃点就好了。
一边想着,一边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盯着浓稠的粥碗,姑娘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今日的粥当真浓郁,竟然这般粘稠。
帐外脚步声匆匆,红殊刚撂下汤匙没多久,便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响,回头看去,见老六掀帘走来。
“呀,小师妹你也在这儿呢。”老六说着拿起汤碗,一时间,屋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向其看去。
“哎呀,这么多人都在呢,大家都来吃早饭啊。”老六同众人寒暄着,红殊和文昭忙声迎着,叶景禾干笑着点点头,江月一言不发地盯着老六的粥碗,一双猫似的眼睛轻轻眯起。
怎么感觉大家都在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呢?
难道是在期待他今日同叶景策的比试?
老六不解地想着,顺势将粥碗抬起,仰头喝下。
完美!大功告成!
霎时间,帐内几人各自窃喜,又纷纷寒暄几句,便立刻抬腿离去。
近日朝中兵马频繁突袭,定安军又已休整结束,眼下正摩拳擦掌地等着继续攻城。洛子羡的大帐内,众人分别坐于两侧,等着商议攻城之事。
沈银粟向来是到得最早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迟迟不见踪影,洛子羡向下首看去,同样也不见叶景策,只见祝无声恶狠狠地盯着帐外。
“祝师兄?本殿下这帘帐不合你心意?你死死盯着它做什么?”
“二殿下误会,祝某不是对您这帘帐有意见,不过是在等人罢了。”祝无声说着,拳头往桌上一砸,桌上瓷杯转了两圈,发出咕噜的声响。
洛子羡扬眉,不等再说些什么,便见沈银粟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同他潦草地行了个礼,又扫了祝无声一眼,随后死气沉沉地寻了位子坐下。
身后,叶景策也匆匆赶来,未等开口,抬眼便对上祝无声恶狠狠的目光,微微打了个寒颤,同洛子羡简单行了个礼后,叶景策顺势跪坐在沈银粟身侧。
“粟粟……”
“闭嘴。”沈银粟淡淡的声音落下,不远处的洛子羡闻声,险些没将口中的茶水呛下,轻微向二人处靠近,狐狸眼轻轻眯起,“妹妹……”
“送酒的也闭嘴。”
沈银粟开口道,对面的祝无声闻言得意地笑了笑,“师妹……”
“师兄,你也先别说话。”
他们……都先别说话!先让她缓缓,让她消化一下她昨天都做了什么事……
沈银粟面上不显,心中已经快要哭出来,巴不得谁也看不见她。
她昨晚……她昨晚居然灌叶景策酒,还把他的衣服扒了,还在他身上写字……而且这场景,还被她师兄看见了,她竟然把她师兄气晕过去了……
没脸见人了,为什么偏偏今日要商议战术啊,她好想称病,说自己卧床不起,这样就不用见任何人了……
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
沈银粟绝望地把脸埋下,察觉到叶景策拽了拽自己的衣角,美目一瞪,伸手便将其手拍掉。
昨夜他明明知道她醉了,居然还诓她喝酒,当真是个坏心眼的!
沈银粟的耳根气得通红,一想到昨日自己伏在叶景策身上吻他的样子,脸颊顿时滚烫,眼尾处也弥漫上淡淡的红晕。
眼下的战况倒是比之前的乐观不少,元成泽率领的精锐仍旧不能出战,朝中余下的武将不多,唯一的问题便是其人数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以及那个新闯出名头的,名叫阿权的年轻副将。
“阿权?楚衡?这不是咱们的师兄弟吗?”祝无声惊诧出声,余下众师弟也纷纷点头,“如此这般,他们岂不是在助纣为虐?”
“祝师兄大义,而今这楚衡已经更名为林行,为朝廷排兵布阵,指挥军队。”
“二殿下放心,楚衡和阿权做出这般事情,实在是有辱我们的门风,我与诸位师兄弟虽不及咱们叶少将军武功高强,诡计多端,但也会些武功,定会助殿下攻下城池,亲自将楚衡和阿权给殿下抓来请罪!”
诡计多端?他哪里诡计多端了,这怎么同洛子羡请命还要拐弯抹角地骂他呢。
叶景策抬眼向祝无声看去,见对面的一众师兄弟俱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蓝颜祸水!等会儿比试之时有你好看的!
又商议了几个时辰的战术,众人各自领了命便起身散去,匆匆吃过午饭,营地中央的台子前不多时便围满了人,人头攒动,只为看这少将军同六师兄比试的一出好戏。
台下,叶景禾紧张地摩拳擦掌,四下环顾,只见叶景策正弯身看向一侧默不作声的沈银粟,笑眯眯地勾着她的手指,又被其伸手拍下。
“粟粟,你同我说句话嘛。”
“呵!”沈银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侧过头去,又见叶景策侧首到另一边,低低道,“粟粟,你昨夜答应我的,今日就算想起什么,也不会怪我。”
“趁人之危的混蛋!”沈银粟闻言更气,昨夜缱绻暧昧的场景再次涌入脑中,雪白的脸颊顿时涨红,想要将头埋入地底。
“我哪有趁人之危嘛,分明是你把我压到身下的,你昨夜亲口说的,吃亏的是我。”叶景策微微放软了声,一双水润的圆眼直直盯着沈银粟瞧,直瞧得那姑娘脸色更红,忿忿转过头去,“你……你别用这眼神看我!”
他,他这眼神……和昨夜的实在太像。
她记得她口渴难耐时,他便是这样仰视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去亲吻他的眼睛,而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颈间,柔软的唇绵密地吻着她的侧颈。
别想了……别想了……
沈银粟心中默念着,索性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避开叶景策看着自己的眼睛。
“粟粟?粟粟?”叶景策唤了两声,见沈银粟把脸捂得更紧,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撩开其耳边垂落的长发,慢声道,“粟粟,我一会儿要上去比试了,你有什么告诫我的吗?”
“……”沈银粟捂着脸,低头不肯出声,叶景策在旁静静等着,片刻,终于听见那掌中溢出细微的声响。
“你……你还记得我昨晚在你身上写的字嘛。”
“当然记得,一笔一划,记得真切。”叶景策调侃道,沈银粟的手一怔,犹豫片刻,小声道,“那你忘了的时候,就……就去想身上的字。”
“好。”叶景策笑语声落,不等上台,就见远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口中大喊,“六师兄认输了!六师兄认输了!”
认输了?
沈银粟抬起头,手指中间岔开缝隙,一双杏眼好奇地向外望去。
“怎么好端端的就认输了啊?”
“就是啊,别是骗人,逗我们将军玩吧。”
“就是啊……”
人群中传来喧哗声,传话的士兵见状脸色尴尬一瞬,清了清嗓,朗声道:“六师兄身体抱恙,今日比试主动认输!”
“身体抱恙?”叶景策蹙了蹙眉,同沈银粟一同向传话的士兵望去,“他那身子可有什么大碍?是否请了军医过去?”
“嗐,将军,其实六师兄他吧……”士兵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凑到沈银粟和叶景策的耳边,低声道,“六师兄他不知道吃坏什么东西了,眼下在茅厕里疼得直不起身啊,实在是……实在是不方便军医们去看啊。”
“所以……这比试就结束了?”
沈银粟愣住,侧首向叶景策看去,与其四目相对,脑中又想起昨夜之事,顿觉脸烧得慌,故意踩了其一脚后,不等叶景策说话,沈银粟抬腿便跑。
第110章 认错
沈银粟在营中足足躲了一日, 除却为将士诊治之时,余下时间对人避而不见,叶景策寻了其大半日, 总算在晚些时候见她回了营帐。
“启禀郡主,叶将军求见。”
侍从话落,沈银粟正解着斗篷的手僵住, 侧目看向帐外朦朦胧胧的人影, 气恼地转过脸去, “就说我病了, 见不了人!”
“是。”侍从颔首,小步向帐外退去,见了叶景策, 一板一眼道, “将军,郡主病了,见不了人。”
“病了?什么病?可吃药了?”叶景策急急问着,见侍从依旧一副慢吞吞的呆板模样, 眼睛一眨,指着其斜后侧道, “诶, 殿下也来了!”
“殿下?”
侍从回首, 叶景策从其身侧灵巧钻过, 不待其回过神, 便迈入沈银粟帐中。
沈银粟的斗篷刚解下, 一听屏风外的脚步声便立刻察觉不对, 未等叶景策走近, 先一步将自己缩回薄毯中, 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面,同其大声道:“我都说了,我病了,不宜见人。”
“病了若不寻人来看,岂非更严重?”叶景策闻声走近,话语间掺杂着淡淡笑意,方从屏风后探头看去,就见沈银粟整个人都躲在毯子里,听闻他脚步声靠近,抓着毯子的手更紧。
“粟粟,你是在种蘑菇吗?”
“你才种蘑菇呢。”沈银粟悲愤的声音从被中传出,“我都没脸见人了,你快出去。”
“可我见不到你,会想你的。”叶景策说着,在榻前跪下身,抓着沈银粟的毯子轻轻掀开一角,探了脑袋进去,同其在薄毯中扬眉一笑,“粟粟,你这脸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不能见人了呢。”
“明知故问!”沈银粟瞪了叶景策一眼,抬脚便向其肩头踹去,不等抵住那人靠过来的身子,就见其笑吟吟地抬手锁住自己的脚腕,微微一拽,便让她控制不住地向他倾去。
薄毯里的空气稀薄闷热,幽暗而狭小空间中,隐隐透出帐中烛火,让她在同他近在咫尺的距离中,看清那双晶亮含笑的眼。
“你还笑!”沈银粟无奈骂道,见那人松开了自己的脚腕,展臂环上她的腰,似察觉到她拧身躲了一瞬,忙扬首用鼻尖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同她温声道,“粟粟,你别气,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嘛。”
“你来认错?”沈银粟垂眼看了看,抿唇道,“说吧,哪里错了。”
“我不该哄你喝酒。”叶景策垂眼,眼睫轻颤,沈银粟侧目望了眼,见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声地哼了一句,抱膝道,“昨日前半程是我自己喝多了,醉酒之事不完全怪你,继续想。”
“继续想?”叶景策微愣了一瞬,眨眨眼,又道,“那……那就是我不该在你醉酒之时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对他为所欲为?!
沈银粟心中一噎,红着脸盯了叶景策半晌,咬牙道:“不……不让我对你为所欲为,你还想让谁对你为所欲为!而且……而且昨晚明明是我喝醉了才那样的,你别说得我好像个登徒子似的!”
“我哪有说你像登徒子,我巴不得你对我为所欲为呢。”叶景策闻言一乐,眼神殷切道,“粟粟,你下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我准备好了!我这个人最能吃亏了!”
“叶景策!”沈银粟悲愤一喊,叶景策忙敛下笑,听头上女子恼怒道,“接着想,哪里错了!”
还有哪里错了?
这……
叶景策垂了垂眼,这次是当真仔细思考了片刻,良久,抬眸认真道:“粟粟,这次我真的不知道了,你同我说,我会改的。”
“你……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能让师兄他们进来啊!”沈银粟绝望地垂下头,闷闷道,“你该在我让他们进来的时候,捂住我的嘴啊,你都知道我醉了,怎么还让我乱说话啊。”
羞耻地把话说完,沈银粟垂首靠在叶景策肩上,喃喃道:“丢死人了,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师兄他们啊。”
“所以你其实是因为我没拦住你,让师兄们进来才生气的。”叶景策的笑意控制不住地溢出。
“是主要因为这件事!”沈银粟纠正道,垂眼盯了叶景策几秒,随后不自然地撇开眼,小声道,“至于其他的,刚想起来时确实也有点生气,但是……”
但是后来回忆起来,手感还不错,视觉上也算享受,就……就体验还不错,姑且原谅他了。
沈银粟心中想着,欲言又止,叶景策笑着看过来:“但是什么?”
“但是我大人有大量,不愿意和你计较!行了吧。”沈银粟忿忿说完,叶景策笑出声来,直起身抱住她,埋首在其颈间低声道,“好了粟粟,别气了,这下我记住了,若是有下次,我一定把门锁得死死的,谁都别想进来。”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沈银粟蹙眉想了想,但她似乎的确是这意思,沉默少倾,低低嗯了一句,轻声道:“下不为例。”
“放心吧。”叶景策话落,猛地掀开蒙着二人的薄毯,周遭乍一亮起,沈银粟脸上的红晕便再无遮掩,叶景策作势探头看去,抬手戳了两下,被沈银粟抬眼恐吓一瞬,忙缩回手,嬉笑道,“粟粟,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当然是在薄毯里闷的,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沈银粟的睨眼看去,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红晕,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朱唇微启,鄙夷道,“阿策,你的脸不也被闷红了?怎么还来问我?”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不是闷红的,我是害羞。”叶景策笑起来,沈银粟眨眨眼,“你害羞什么?”
“我要准备吻你,当然害羞。”
低低的声音落下,沈银粟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见身前的男子微微直起身,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上。
好吧……看在他主动过来认错的份上,她就让一让他吧。
沈银粟的眉眼温和下来,轻轻抬手环住叶景策的脖颈,在其餍足后主动亲了亲他的额头,温声道:“好了,叶将军这回满意了吧,快回自己帐中休息去。”
“郡主殿下,您赶我?”
“我哪有赶你,分明是你明日便又要领兵同朝廷军队作战,你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好,我想你多休息休息而已。”沈银粟垂眼道,“阿策,这次你不要让我担心了,我可能没有勇气再次经历之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叶景策低声道,“我也不会再让你受那样的苦了。”
夜里的大营寂静无声,只偶有巡逻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老六去茅厕路上的怒骂声。怒骂声传至各个营帐,众人虽听闻,却都未曾出口责怪,只因这样寂静的夜里,虽然大家都沉默无言,但真正能安寝的也无非寥寥几人,余下的,不过是在这长夜中心怀思量。
篝火前,叶景禾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重剑,粗糙的抹布滑过剑身,玄铁重剑上映出姑娘英气的眉眼。
元成泽……
师父……
叶景禾敛下眸,盯着手中的重剑恍惚地出了神。
她还记得幼时的她骑在元成泽的肩上,那血气方刚的大块头小心翼翼地驮着她走过京都的每一条街巷,任由她把他的头发抓成两个小揪揪,咿呀咿呀地指着街市上的东西乱要。
她还记得她因为用枪打不过兄长,急得抱着元成泽的腿哭,叫嚷着要学重剑,要把她哥像剑一样抡出去。
她记得他说过,她会是他唯一的徒弟,他要将毕生所学交给她,他要她不被任何人打败。
如今呢?师父,你教我学重剑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杀的人是你?
叶景禾紧紧攥着剑柄,剑身上的寒光映着姑娘坚定又痛苦的双目。
身前有脚步声传来,叶景禾抬头,见叶景策正俯视着自己,半晌,强颜欢笑道:“哥,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你不是也没睡吗?”叶景策的目光淡淡扫过叶景禾手中的重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见叶景禾微红的眼眶时,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明日同朝廷的交战你不必担忧,朝中主将如今只剩那阿权一个,他们的军队又毫无士气,远不及你我率领的定安军,故而明日之战,你便当是给你练兵的,不必有丝毫紧张。”
“我知道了,哥,你就放心吧,我都老大不小了,局势总看得清的。”叶景禾扯了扯嘴角,“我晚上不睡不过是因为吃多了,出来消食,倒是你怎么有闲心出来,嫂嫂哄好了?”
“那当然,粟粟善解人意,温柔大方,当然原谅我了。”叶景策眉飞色舞地笑起来,叶景禾见状垂了垂眼,轻声道,“你和嫂嫂,当真令人艳羡。”
“怎么?小禾,你思春了?”叶景策瞬间一惊,想起远在京都的唐辞佑,面色复杂了几秒,片刻,艰难道,“无妨的,你哥哥我也是个开明之人,若你非喜欢那唐辞佑,等咱们攻下京都,我可以勉强接受他入赘咱们家,至于他那爹……眼不见心不烦,我装作看不见他就是了。”
“入赘?”叶景禾乐了一声,见叶景策嫌弃的表情,忍不住继续开口打趣,“我若迎唐哥哥进门,是该高头大马去接他,届时岂非要受人非议?说我这男不男,女不女,违背了伦理纲常?”
“那我便为你牵马,谁敢乱说,我就撕烂了谁的嘴。”叶景策冷声道,半晌,又犹豫地看过来,“小禾,真的不能换一个吗?你知道的,我和那姓唐的有点不对付……”
“怎么,换一个你就对付了?从小到大靠近我的世家公子,哪个没被你教训过?就因为你和阿爹,那些小公子都不敢和我说话!”叶景禾嘀咕着,口中猛地提及到叶冲,让叶景策下意识心中一紧,抬眼向叶景禾看去,见其面色如常,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这营中仍旧禁止提及叶冲夫妇已死的事情,只称其失踪已久,为的便是隐瞒叶景禾。
当初消息传来之时,正逢叶景禾生辰,叶景策当初没想好如何同叶景禾说这事,如今仍旧没想好,只得含糊地应付过去。
“成成成,唐辞佑就唐辞佑吧,大不了我心胸宽广,容忍他便是了。”叶景策蹙眉烦躁道,对面的叶景禾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眼轻轻摸了摸那块银色的护身符,少倾,苦笑一声。
哥,你就骗我吧。
已经分道扬镳的人,要多努力才能走到一起。
我与他,今生如何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