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西西弗斯讶异攒眉, 表情丰富,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真实情绪:“我还以为你会很坚定地选择地球人类。”
“我看起来很像傻子?”黎渐川瞥他,“没错, 恢复记忆的我面对这场公投, 最该做的就是坚定地站在地球人类的立场上, 选择不破维。但这个前提是,我的选择没有受到你们的误导。”
“很久不做梦的我恰好做了一场梦, 梦到了真实世界里潘多拉破维后的种种。梦醒后,又遇到潜入进来的监视者宋烟亭,恰好顺利传送给了我大段的信号,来点醒我。宋烟亭被驱逐后,你又恰好赶来,露出了一丝破绽,彻底打破了我记忆的枷锁, 让我彻底恢复。”
“三个巧合撞在一起, 又恰好出现在公投前……”
西西弗斯道:“刚刚叫破我的真实身份时, 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程烟亭, 不,该叫宋烟亭, 他不是你们的人吗?他隐藏到最后,眼看公投开始, 拼命一搏, 有什么不对?”
“不正是他的拼命一搏, 才在这紧要关头引出了我的破绽吗?”
“至于梦。”
“你留存很多的人类意识一直都没有安分过, 蠢蠢欲动, 在剧情和被封锁的真实记忆的鼓动下,做那样一场梦, 也很正常。魔盒游戏从没有十死无生,这兴许就是魔盒给你的一线生机?”
他非常认真地帮黎渐川分析着,好似真有什么好心一样。
“对,合情合理,”黎渐川道,“你说的这些也是一种可能,我也没有抛弃这种思路。”
“但谨慎起见,我还是尝试换了个角度,反过来去看。”
他眸光微沉:“宋烟亭确实是我们的人,但凡是监视者,有谁能说完全排除了你们的干扰和影响?大多数时候,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已被左右。梦境也确实是由我的意识与剧情的一线生机主导,但只要你们想,略微影响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你,只需要按照正常的逻辑,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适当地显露破绽,那我自然会恢复记忆。”
“恢复记忆这件事,看似是我的努力与幸运,实则是你们施加影响,做出的安排。”
“而这一系列安排的最终目的,就是在这一刻,让我选择地球人类。”
“你们很了解我。”
“假如我没有恢复记忆,这场公投,我虽然也不会支持潘多拉,但也不一定会完全坚定地选择人类,更大的可能是弃票,或直接掀翻这场公投。别疑惑,后面这种破坏规则的做法我也是真想过。但在策划实施前,我就恢复记忆了。”
“只要我恢复记忆,哪怕略有纠结,最后也一定会选择地球人类。弃票和选潘多拉都不会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你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设计安排了我恢复记忆。”
“你们想让我选地球人类。”
“作为敌人,你们的引导当然不会是让我走向正确答案,因此,在这种思路下,选地球人类八成就是错误的。”
“当然,再更深一层去想的话,我眼下第二种思路所作出的判断,也可能仍是陷阱。”
“你们故意做出了那些安排,故意让我恢复记忆,又故意让我拆穿了你们的算计。你们假装引导我去选地球人类,我看破后,自然会觉得地球人类这个选项是错误的,自动将它排除或降低选择次序。可实质上,这也许才是正确答案?”
“三层思维,三重陷阱。在没有明确线索的情况下,多想一点可能是错,少想一点也可能是错。我如果一定要选,也只能去赌。”
黎渐川道。
“思维博弈,很有趣,不是吗?”西西弗斯笑起来,面上没有半点被拆穿什么的惊疑与愤怒。
他甚至给黎渐川出主意:“或者,你可以试试跳出‘选择地球人类’是否是正确答案这个思维困境,直接去想,三个答案中,我们最可能选定哪一个为正确答案?”
“我们了解你,知道你无论是否恢复记忆,都不会选择坚定地支持潘多拉,所以把选潘多拉定为了正确答案,然后又故意在地球人类这里给你设计陷阱,让你绕着地球人类这个选项团团转,你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可能?”
他说的还当真是黎渐川考虑过的一种思路。
“又或者,这两个都是迷惑选项,真正的答案是弃票?”西西弗斯半人的拟态抬起触手,摸了摸下巴,“这都是很有可能的嘛。”
黎渐川对他这一番唱念做打没什么反应。
他知道,西西弗斯现在所做的、所说的一切,也都是在为这一重重的思维陷阱添砖加瓦。
它们有真有假,他可以相信,也不能相信。
“所以,你想好选什么了吗?”
西西弗斯道:“他们都在等你。等你进去,走上那座高台,投下属于你的一票。”
说话间,西西弗斯将目光投向了大厅内。
黎渐川顺着他的视线望进去,看到大厅中央高台上的投票已到了尾声,只有寥寥几人还在排队,其余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了座位上,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大厅门外的动静,朝他和西西弗斯看来。
“他们是真实的吗?”黎渐川忽然问。
西西弗斯看了他一眼:“是,也不是。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来说,这只是一局游戏,但对这里的一切来说,这里就是真实。而且,魔盒聚集的超维能量庞大到你无法想象,祂的神秘也无人能知,所以,这里的一切也有一定的可能会反过来投影影响到游戏之外的世界。”
说完,西西弗斯一笑:“怎么样,我这个回答合理吗?你怀疑多少,相信多少?”
黎渐川却没发表什么意见,只从大厅内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重重身影上收回视线,道:“选什么,我已经想好了。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你喜欢帮忙,那就帮我解答解答?”
“当然可以,”西西弗斯道,“只要你愿意相信。”
“我当然相信,”黎渐川表情不变,眸底的神采像片轻而薄的水,看不出究竟,“这个疑问也简单,就是关于光明未来的。”
“光明未来?”西西弗斯微微挑眉,像是对这问题颇为意外,“你该不会怀疑光明未来联合组织才是什么幕后推手吧?”
黎渐川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严格来说,是以前怀疑过。但后来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资料汇集到一起,就算不多,也能看出,光明未来远称不上什么幕后推手。”
“他们就是一个势力比较大的组织,性质上和‘禁忌’有点类似,都是对文明遗迹、神秘能量痴迷入魔,穷追不舍,介于疯子和天才之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这样的组织在你们破维降临前很少,但不是没有。‘禁忌’和光明未来应该算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但和‘禁忌’不同的是,光明未来后来变了。他们对外隐藏起了自己的真实研究,只把种子计划摆在表面。”
“我现在怀疑的,不是这个组织,而是这个组织所发生的这个转变。”
“老舰长伯恩的坦白和‘潘多拉号’里的隐藏资料,几乎算是展露了光明未来的大部分隐秘,但却没有什么信息是与他们当年的突然转变有关的。”
“我找不到答案,但我知道你一定清楚,西西弗斯。”
他看向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立在长阶上,微眯起眼:“这么肯定?”
“你们可以对最终之战施加一些影响,但在我家宁博士二号长生那里,应该也只能是通过监视者,而我这里不同,”黎渐川道,“我这里有曾经的你们,多多少少都和现在的你们有些关联,所以你们的可操作空间会更大一点。但再大,也无法改变主线剧情,改变过去的自己。”
“最终之战里还没有被改变的那个西西弗斯,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他。”
他同西西弗斯浅色的眼瞳对视着:“他从来没有忘记当年被裹挟离开地球时的痛苦。如果有机会,不论是借破维通道窥探,还是借救世会之手调查,他都一定会去挖寻那些被埋葬的秘密。”
“他不为改变什么,只是不甘心。”
西西弗斯扯起嘴角:“可惜,现在的西西弗斯已经变了。强大的力量足以平复他所有的不甘心。”
“不过,有些秘密告诉你也没什么。”
他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也已经是有所猜测了,不是吗?”
黎渐川没有回答。
西西弗斯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径自说道:“我确实调查了光明未来。”
“其实,就算不调查,我也称得上是相当了解这个组织,毕竟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就像你说的,他们本身没有什么问题,类似这样对什么神秘能量、文明遗迹痴迷研究的组织,从人类在地球上出现开始,就一直存在,没什么稀奇的。”
“但没什么稀奇的光明未来也有一点特殊。”
“那就是他们拥有一件与绝大多数实验品都不同的奇异物品,与‘命运之眼’同为超维造物碎片的‘非常指南’。”
西西弗斯转动眼珠:“恢复了记忆的你,知道它,也直接接触过它,对吧?”
“没错,”黎渐川道,“它在一名玩家手里,看起来与其它奇异物品没有什么明显差别。”
西西弗斯道:“本质上,它就是和其它奇异物品没什么差别。但昨晚的梦里,你看到了吧?”
“在空间站的飞船们被误导提前发射时,光明未来几乎所有关键人员全都进入了地球的一处神秘文明遗迹,他们激发了那里的超维能量,也因那里的能量失控,而全部死亡。”
“之后,救世会的调查小队受我差遣,过去调查,什么有效线索都没有拿到,只带出来了一个石盒,里面装着的,就是‘非常指南’。但最后,‘非常指南’却并没有被救世会带回来,而是好似被遗忘一样,丢在了某个地方,直到你所说的那名玩家,阴差阳错地找到它,将它收为己用。”
西西弗斯望向黎渐川:“听了我的这段话,觉不觉得古怪之处很多?”
“比如,光明未来的那些疯子为什么还真能激发超维能量,又为什么全都当场死了个干净?再比如,这超维能量的激发为什么还真迷惑住了空间站的信号,打开了那什么升维通道,完成了他们狗屎的新人类计划?又比如,他们为什么会发生你好奇的那种转变,‘非常指南’又为什么让救世会的调查小队陷入认知误区,不愿被带回?”
“昨晚的梦里,你看到了。”
西西弗斯道。
黎渐川再次沉默起来,没有应答。
但他很清楚,是的,自己看到了。
昨晚的梦里,那非常容易被忽视,却又让他极为在意的一点——“非常指南”上的魔盒气息。
在RainbowQAQ捡到“非常指南”前,它从来没有进入过魔盒游戏,又为什么会沾染上那一缕微弱至极的魔盒气息?
光明未来开启种子计划的转变,,激发超维能量的手段,还有那离奇的死亡和升维通道,即使这一切的根源是人类对未知神秘的向往与疯狂,对末日的恐惧与反抗,可在那谁都看不见的背后,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存在,曾经稍加影响,推波助澜吗?
他为自己的猜测恍然而又惊悸。
“是的,就是祂。”
西西弗斯仿佛听到了黎渐川内心的声音,脸上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很多事,不是祂安排的,也不是祂设计的,祂只是为了某些目的,将自己的一缕气息投放到了某个无辜的碎片上,让这个碎片受到影响,显示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置之不理,关键不在东西,而在你。”
黎渐川忍不住问:“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西西弗斯耸肩:“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但也许你本就知道答案?人类幸福度监狱的梦境阶梯,藏着魔盒的禁忌和隐秘,你们窥探到了很多,不是吗?”
“我们的触角伸得太深,对那些也是一无所知的。你们和我们不同,生命层次太低,对祂造不成一点威胁,祂没那么介意把秘密展现给你们。祂不怕你们知道什么。”
“其实你现在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不敢说,祂敢把那缕魔盒气息留在‘非常指南’上,敢在最终之战也没有控制剧情隐藏,就是不在意你们知道与否。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就算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又能怎么样?”
“祂对我们兴许还有一点忌惮,但对你们,怜悯而已。”
西西弗斯露出讥嘲之色。
黎渐川漠然沉默。
“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所说的,认为梦境中察觉到的那缕微弱气息是我们施加了影响,要离间分化你们和魔盒之间脆弱的联盟,但可千万别自己把自己骗了。”
西西弗斯又笑起来。
“不过,我也曾是地球人类,依照我对你们的了解,你们也从来没有信任过魔盒,对吧?”
西西弗斯凑近了些:“你们谁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什么魔盒的垂怜,什么至高无上的契约,什么规则法则,你们都不相信,对吧?”
“就连那些监视者,也是你们故意选为后手的。你们知道我们一定会插手你们的最终之战,与其防备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手段,不如把较量的主要舞台引向监视者,将计就计。”
“所以,这场最终之战,你们也从来都没打算按部就班,找到答案,通关结束……”
黎渐川忽然抬起双眼,打断了他:“宁博士和谢长生,都已经解谜成功,而且没有选择你们定下的正确答案。”
他明显不知道另外两边的情况,可话音却如此肯定。
西西弗斯表情一顿。
他没有反驳,而是紧紧盯着黎渐川,道:“那么你呢?你还有什么另辟蹊径的通关方式?”
黎渐川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没有什么花活儿。”
他终于伸手接下了面前那张如镜的票纸:“我的通关方式就这一个,选出你们定好的正确答案。”
“你要进去投票?”西西弗斯面上诧异。
黎渐川看了眼那扇近在咫尺的大厅巨门,却没有迈步进去,而是十指收拢,信号力量涌动,直接将票纸毁作齑粉。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设陷。”
黎渐川眉眼桀骜,神色平静:“你说的没错,昨晚的梦确实是魔盒游戏给予我的一线生机。它切切实实地告诉了我,你们定下的正确通关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不需要选择,也不需要走进这座大厅。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因为你们的正确答案,是‘真实’。”
他道:“你们真实的过往里,从来都没有我和我的选择。”
西西弗斯的笑容顷刻凝固。
像是在耳畔,又像是在遥远的无穷高处。
冰冷的机械女声在黎渐川话音出口的刹那,毫不迟疑地响起。
“解谜正确,答案无误!”
“恭喜玩家King成功通关本次最终之战,通关钥匙发放,真实之门……!”
机械女声未完,便突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寂静空茫中,属于西西弗斯的一声幽幽长叹:“没想到还真让你给选对了。幸好,我们也从来都没想过要遵守规则。”
“不愿在美梦中结束一切,那便只能在苦痛中悲惨毁灭……”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局吗?”
心头一突,黎渐川感知到什么般,迅速转头,望向了多层维度重叠的宇宙极深处。
他看到了那条无法形容的破维通道,也看到了破维通道另一端的一张张扭曲面孔。
它们由无数眼睛组成,蠕动着、拥挤着,朝他疯狂涌来。
不等他作出任何反应,他的精神体便如充水的囊一般飞速膨胀起来,再不受自己的控制。
背后公民大厅内的重重人影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层叠围绕着他。
他们模糊地摇晃着,与那自破维通道降临的力量勾连融合,滋长出无数黏腻而又抽象的能量触角,将他刺穿。
西西弗斯站在人群的最后,遥遥望着他,笑容平静。
“还记得上一次最终之战结束时,我给你的提示吗?”
他道。
“什么是实验品?”
“虽然我们最满意的作品是宁准,但你也不错。”
“准备迎接神降吧,无法再代表人类的神明容器……”
第600章 他们在朝光明前行,他们在与爱人并肩。
无尽高的混沌处, 精神风暴的撕扯里,宁准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了魔盒的通关播报,感知到了黎渐川的精神气息, 也看到了那份无法描述的最高契约上, 突地裂开的一道缝隙。
黎渐川成功通关了最终之战!
这代表着人类与魔盒的契约即将完成, 束缚着这份三方契约的法则开始出现变化!
这显然不是潘多拉想要看到的。
破洞内,巨目颤动着, 无序而又狰狞。它凝聚着庞大的意识与能量,同法则枷锁对抗着。
同时,也在一瞬间无限地增大了降临的力量,仿佛倾尽全力,最后一搏般,将大团臃肿而又恐怖的意识与能量冲挤入破维通道,疯狂降临下来。
“滋、滋——!”
破维通道发出不可分辨的、不堪重负的异响。
三维与四维之间的维度磁场刹那扭曲紊乱。
似是受到影响般, 魔盒游戏也在巨大的高维冲击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空、原野, 城镇、人类, 所有一切的一切, 都在眨眼间湮灭,凝缩成无数芥子一般的星辰。
星辰汇成银河, 漩涡倒转,万千副本世界的景象在无法言说的瞬息里生灭变化。
午夜校园里的歌声, 长空列车里的舞蹈, 一个世纪的岁月谜题, 一座桥梁的前生今世——创造与毁灭相撞, 混沌初生, 宇宙爆炸——无尽时空的深处,恒星陨落, 草木生长,人类欢笑,怪物沉睡,大海在风暴里掀起浪潮,陆地在岩浆中遭受洗炼。
在这无限的能量风暴里,一只白色木质的手掌出现,缓缓拿起了那份契约。
“你还是出现了……”
宁准微弱的意识疯狂涌动起来,望向现身于无数世界之上的提线木偶。
“你知道我一定会出现,”木偶非人的眼珠抬起,与宁准遥遥对望,“你要不顾规则,碎裂破维通道,你的爱人要通关成功,令契约发生变化,潘多拉不愿坐以待毙,只能掀翻赌桌。”
“而坐在这张赌桌上的,不止有你们,还有我。”
“潘多拉孤注一掷,神降于他们借第一次最终之战改造成实验体的King,不止是想要以他为容器和媒介,抢在破维通道碎裂前,彻底吞掉地球的所有超维能量,还想要一并引爆他们长久埋在魔盒游戏内的所有污染,从我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无论是为契约与法则,还是为阻拦潘多拉,我都一定会出现。”
木偶道:“你赌我我会出现。”
“你赌对了。”
宁准精神体的表情在听闻潘多拉正神降到黎渐川体内的那一刻,变得恐怖至极。
“拦住他们!”
他的意识失控般震荡。
木偶一顿,却摇了摇头:“我无法阻拦。潘多拉隐藏太深,他们在魔盒游戏内扎下的力量远超我的预计。他们在不受控制地吞噬我的力量,污染我的本体,我的主要力量都在应对他们,无法阻拦神降,也无法立刻履行契约,解除破维通道。”
“你们非常厉害。”
“你们料到了潘多拉不会遵守规则,必定会在你们即将通关或刚刚通关时彻底疯狂,也料到了面对他们的疯狂,我一定会出现且出手。所以,你们料到了之后吗?”
“料到之后,我的出现与出手受限,无法帮助你们,而没有我,潘多拉一旦在破维通道碎裂前神降成功,一口吞掉一切,这种情况,你们要怎样处理?”
木偶的眼珠微微转动:“在引潘多拉失控,试图借他们降临的力量摧毁破维通道时,在明白他们不会任你们设套,必然要不顾一切地最后一搏时,你们一定想到了之后。”
“是什么?”
木偶持握着契约,好奇地询问。
宁准的意识忽地平静了下来。
他们一直都很清楚,清楚人类再如何挣扎、努力,谈判、交易,乃至付出无穷无尽的代价,放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眼中,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摇尾乞怜,不是吗?
如果一定要有什么奇迹——
宁准幽秘的眼颤动,望向维度交织的遥远处。
那里,虚幻的四维空间内,黎渐川的“核”寸寸碎裂,意识却如柔韧不曾折的蒲草,顽固地在风暴里扎根。
面对高维意识降临的滔天洪水,他死死拉着那一线属于人类的清明,不顾一切地激发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他在怒吼,在轰鸣,在爆炸,在争夺自我。
更远一点,冰雪覆盖的茫茫荒原上,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谢长生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凛,手掌化虚,探入了自己的精神深处。
沈晴离开前,送给他了一枚红叶。夹在书里时,它便仅仅只是一枚红叶。而当它被凝入精神体内时,便成了一把火焰,以精神意志为燃料,凝聚出五色稻最后残留的力量。
无边的暗夜,谢长生化作了火焰。
生于华夏,长于神农,五千年扎根于祭坛星空下的五色稻,此时才算终于燃尽。
“爆炸与火焰……”
“那么还有呢?”
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看到了。
那是一张又一张人类的脸孔。
它们在熊熊燃烧的战火里,悲伤地淌着血泪,不甘地发出嘶吼,它们在扭曲虚幻的愿望里,孤雁般迷茫地盘旋,杂草般无助地生长。
它们出现在此时此刻的冈仁波齐,与突袭的救世会拼死搏斗,枪炮与实验品气息疯狂,它们淹没在彼时彼刻的大都市里,或麻木或激情地面对着生活,偶尔抬头仰望,天空时晴时雨。
它们浮动在和平的时代里,也闪烁于痛苦的岁月中。
它们懦弱地哭泣,它们卑微地乞求,它们傲慢地大叫,它们贪婪地吞吃,它们愚蠢地自我毁灭,它们嫉妒地划分三六九等。
它们从远古走来,曾放弃过很多很多东西,也屈从于许多许多欲望。
它们从来都不完美,从来都不欠缺丑陋。
那么,如此丑陋、如此不完美的它们,究竟是依靠什么,在宇宙无限的空间与时间里,占据了这小小的一隅之地?
提线木偶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偏头,顺着宁准的视线望去。
那是地球。
那是现实世界。
魔盒游戏与它有着巨大且无规律的时间差,尽管最终之战极为漫长,到现实,也许不过是一两小时。
一两小时,可以改变什么?
Red拨出了急电,方既明敲响了警报,逆十字涌入冈仁波齐,白夜研究所打开一件又一件实验品的禁制——无数在最终之战开始的刹那便与魔盒游戏有所感应的玩家们,争分夺秒地行动着。
最终之战已经开始的讯息像疯长的触手,扩散向整个世界。
战斗机轰鸣,远航船发动,早有准备的队伍一支又一支,冲进距离最近的文明遗迹。
现实世界仿佛被一根又一根丝线织成了大网,牵动一发,凝聚全身。
魔盒气息释放,精神力量引动,曾经光明未来用来在文明遗迹激发地球超维能量的方法,早已被窥破,用在了此刻。没有谁能预知这场最终之战的结果,他们只能拼上一切。
地球埋藏亿万年的能量被撬动。
一座座文明遗迹剧烈震动,无形的能量波动疯狂逸散,冲天而起,从魔盒高远的视角望去,便如一盏又一盏冲破暗夜的巨大火炬骤然亮起,将这颗蔚蓝色的行星彻底点燃!
无数座城市,无数片乡野,所有或是安眠、或是忙碌的人类都在茫茫中忽感焦躁。
他们下意识地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它由无数的正确,无数的错误,无数或难或易的选择组成。
在这些正确与错误里,在这些难易的选择里,他们或许善,或许恶,或许从来也不够善,从来也不够恶。
面对过去,面对选择,面对救赎与惩罚,他们迷失过、绝望过、摇摆过,可最后呢?
是什么推着他们,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或青春正盛,或垂垂老矣?
是什么推着人类,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迎着末日的血雨,也敢同神明争上一争?
“所有生命都会死去,唯有意志之火,永恒不熄……”
“它不分维度高低,不分层次贵贱,不会因时空的改变而流逝,不会因宇宙的生灭而消散,只要生命存在,它便熊熊燃烧。”
“它是你永远都不明白,却会永远为之震撼的东西。”
“我是最后一个人类,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人类意志的拥有者。”
遥望着那片世界,黑泽想起了贝塔。
“地球……苏醒了。”
提线木偶轻轻道。
“不可能!”
虚幻的海洋里,神降中心,西西弗斯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咆哮。
黎渐川抬起了头。
他的视野斑驳破碎,仿佛浮沉在无数幽暗层叠的世界,可这并不耽误他看到那一盏又一盏火炬,看到那星辰一般受到牵引,冥冥之中汇聚起来的一道又一道人类意识。
最终之战,不是他们的最终之战,而是全人类的最终之战。
他们从未想过仅凭他们三人,就拯救世界,拯救人类。
能拯救世界、拯救人类的,从来都只有世界自己、人类自己。
所以,早在最终之战开始前,他们便借助地球超维能量对高维窥视的干扰,秘密联系了许多玩家,与国家、组织,定下了计划。
潘多拉要孤注一掷,人类要破釜沉舟,蝼蚁怎就没有资格求生?
蚁多尚能咬死象。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也许早在破维投票,早在魔盒谈判,早在造物主与中枢大脑被封禁时,你们就已经败了……”
黎渐川意识晃动着,看向西西弗斯。
遥远的现实世界,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在无数能量与意志的引动下震荡起来,仿若从亿万年的沉睡中缓缓苏醒。
南极大陆冰川成片坍塌,北极海洋潮汐涌动,山脉摇晃,似巨龙昂首,河川激流,如血脉汩汩。
无边无际的雨林,崎岖瑰美的峡湾,飞翔的鸟,奔跑的兽,朝阳下跃然而出的鲸。
强大的超维能量毫无保留地宣泄而出。
维度壁障被撼动,刹那凝实。
本就已经脆弱扭曲的破维通道,在地球超维能量与潘多拉高维力量的碰撞下,终于再无力承担,轰然碎裂!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裹缠刺来的触角寸寸消失,恐怖而骇人的高维威压与降临意识无声散去,意图冲破魔盒封禁、再度挣扎的造物主化作灰烬,巨目溃散,发出了谵妄难闻的尖啸。
所有风暴、能量、声音、色彩,都在这一瞬间消褪不见。
重重影子如被抹除。
西西弗斯狰狞不甘的表情凝固在影子之后。
继而,宇宙星空间,似有风来,徐徐吹过,将西西弗斯、将周遭的一切都扬作光粒般闪烁的星尘。
“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人类必将要毁灭,末日一定到来!”
“你们终会为你们的选择付出惨痛代价!”
隔着飞速崩解的破维通道,天空破洞另一端的潘多拉人类们发出了讖言般的怒吼。
黎渐川最后望向他们。
或许是真实的视角,也或许只是错觉,他恍惚地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愤怒地呼喊着回去,将头盔砸向伯恩的西西弗斯,升维时留在最后、逃亡时留在最后,永远都是冷静的、微笑的田栗,一场场会议上,总是爱和人唱反调,指着人鼻子怒骂的艾登,懒洋洋的加百利,慢一拍的阿芙拉,研究狂人一般的法尔教授。
林青屿、陈暮寒、高兵。
安谢尔、布莱克、程镜。
以及许许多多,曾擦肩而过、也曾并肩作战的他们。
他们还是他们,他们也已不是他们。
“人类呀……”
魔盒发出沉重的叹息。
“我们的目的达成了,你的目的也达成了……”
宁准望向祂:“结束这一切吧……”
魔盒道:“你似乎并不担心他们最后的预言。”
宁准没有回答。
地球是太空里一颗普通而又充满奇迹的星球,它自诞生起便经历无数劫难。他们崇敬它的过去,守护的现在,也相信它的未来。
魔盒道:“奇迹出现,劫难过去,保持警惕,保持敬畏,你们还有很远的未来……”
说着,祂轻抚神秘法则织就的契约。
同一时间,地球上所有人类都仿佛被抽走了一秒般,呆滞了一下。
在这一秒里,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漆黑盒子。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在询问他们,是想要回归真实,还是继续幻梦。
蒙在他们意识里的黑布被骤然揭开,他们看到了过去,看到了真实。
“他们不会替你们做任何决定。”
盒子道:“他们求的只是一个权力,一个人人都可以拥有的选择的权力。所以,真实还是幻梦,由你们选择。”
“选择真实者,将回归真实,选择幻梦者,将永沉幻梦,随我离去。”
“请作出选择……”
没有谁拒绝选择。
所有人类都给出了他们潜意识里最真实的答案。
“一切结束,我也该离开了。”
魔盒游戏内,提线木偶轻理衣摆,脱下礼帽,微微鞠躬:“宇宙无限大,我也希冀着人类美好的未来。”
“再会,我的朋友们。”
在宁准的注视下,在黎渐川的视野里,在谢长生的光焰中,提线木偶缓缓转身,走入一片漆黑的、宇宙泡般的世界中,身影消散。
“通关成功,最终之战结束!”
“法则清算!”
“获胜玩家即将遣返……”
消融了所有景象的虚无之中,冰冷熟悉的机械女声最后一次响起。
……
地球,真实世界。
楚拉山北面,废弃的能量监测站内,黎渐川在一阵躯体的猝然痉挛后,蓦地睁开了双眼。
几乎同时,他感受到了身旁人的气息波动。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对上那双徐徐绽开的桃花眼,幽秘美丽,一如往昔。
对面的椅子上传来一阵动静,谢长生惊醒一般,翻身起来,沈晴横在他的腰上,跟着抬起了头。
黎渐川一顿,与宁准一同望过去。
四个人,四双眼睛,彼此对视着,好似仍处在并不真实的虚无中一样,没有谁先开口,没有谁先打破沉默,唯恐将彼此从美梦中惊醒。
片刻,沈晴忽然跳了起来。
他操纵着他不太熟练的四肢,狠狠吻了一下谢长生,然后拉起他,踹开门,直接冲了出去。
黎渐川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和宁准一块起来,迅速跟了出去。
一出门,黎渐川便发现了异常。
本应守在门外的李清洲不见了。
不见……对,应该不见才对,这不再是愿望世界,而是真实世界。除了他们,原本一起坠机在这里的人,应该都已经遵循自己新的选择,或是离去,或是回归了。
黎渐川茫然地怔了一刹,反应了过来。
他们又走下去,果然,其它房间也已经空了。
不久前修好的能量监测站大门半敞着,也是未被修理、密码失灵的破旧模样。
黎渐川混沌的思维逐渐清醒过来。
他望向并肩而立的谢长生与沈晴,望向身侧忍不住笑起来的宁准,然后终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忽地将高悬的心脏重重落下。
结束了。
真的……都结束了!
在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这一事实的这一刻,黎渐川忽然感受到了山呼海啸一般的疲惫,与无法形容的舒畅和喜悦。
他的胸腔好像被风与云完全打开了一般,开阔至极,所有呼吸、所有念头都变得无比的轻松与畅快。
重重枷锁卸除,黎渐川像是跃在云端,又像是落于软床。
他充满了力量,想直接冲出去对着群山嘶吼大喊,也充满了疲惫,想倒头就睡,让这具超负荷运转许久的身躯与浆糊一般的大脑清空一切。
寂静头一次代表着无忧的安宁,在他的心头弥漫。
“未来要做点什么?”
沈晴问。
“这次地球的超维能量近乎全部激发,之后总要尝试修复补充,以前我在魔盒问答询问过……”
谢长生道。
“一起上上班,摸摸鱼,打打游戏睡睡觉,投入到修补超维能量的伟大事业中,也挺好。”
宁准道。
黎渐川没有说话。
“哥。”
宁准靠过来:“做一个,庆祝一下?”
黎渐川被这毫不害臊的提议惊得收起了恍惚与感慨。
杂七杂八的想法一扫而空,他瞥向宁准,熟练地给了他后腰一巴掌:“不想给一会儿救援的人表演一个新闻头条,就老实点儿。”
宁准笑着咬他的唇角。
黎渐川也没绷住,笑起来,温柔地低头,落去一吻。
“宁博士,我好像很久没说过了吧?”
“什么?”宁准眨眼。
“谢谢你,”黎渐川道,“还有,我爱你。”
吱的一声,监测站的大门被晨风吹开了。
门外,黎明驱散了黑暗,朝阳初升,橘红的光芒漫过地平线,脚下的旷野、远方的雪山,所有一切的轮廓都在变得真实,变得清晰,变得瑰丽而又充满自然的奇迹。
天高地阔,朝晖万丈。
青藏万里冰川,风声回荡,奏响着地球最原始的律动。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劫难,未来如何,没有谁可以预知,可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在朝光明前行,他们在与爱人并肩。
他们……无惧无畏!
……
极遥远的太空,人类不可见的宇宙之中。
提线木偶收回最后的注视。
祂木质的手掌缓缓移动,在虚无之中留下记录。
“当前宇宙,第3048次人类随机观测实验,顺利完成。
观测对象:地球人类,含三维人类与四维人类。
观测结果:破维战争,三维人类胜利。
结论:这里的人类是一种很奇妙的生命,他们总会被欲望吞噬,可却也总会拥有一些东西,远远高于欲望……”
人类创造的神话里,魔盒盛放着众神不知好坏的礼物,潘多拉出于好奇将它打开,释放出了灾祸,又慌忙将它关闭,留存住了希望。
因此,人类必要经受苦难,必要被生活折磨,而年年岁岁的灾祸、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下,希望也永远存在,便是死亡,亦无法将其磨灭。
“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那究竟是灾祸,还是希望?”
提线木偶转动着非人的眼珠,看向下一个坐标。
……
……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