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到段知影出席演唱会后, 本就不遗余力的段书逸加倍振奋,演出效果前所未有的精彩。
演唱会场地内凫趋雀跃,彼时网上关于段书逸的攻讦更是气势熏灼。
黑粉群内, 管理员还在引导节奏,编辑“段知影在最后关头也没出席演唱会, 一定是迈不过心里那个坎儿”的文案。
突然,群里新进的成员发出演唱会拍摄的照片, 赫然是公屏上段知影出席的画面。
“你们职黑的话术都不更新的吗?这还叫没出席?我就差往这哥脸上p‘弟你超棒’这几个字了!”
——该成员附图后, 紧接着这么一句。
管理员手起刀落,迅速将这“异教徒”清理出群。
然而,群内被带节奏的成员中, 有一部分已经被这现场的照片惊醒。
这些人慌慌张张关闭群聊, 切换到别的软件。
本在信息茧房里狂欢的人, 出来一看天塌了——
黑超话里关于段书逸的咒骂, 全被其粉丝和中立路人的猫猫表情包清屏了!
那是只头戴柠檬罩子的布偶小奶猫,漂亮的蓝山双,眼睛颜色纯粹得令人心颤。
小家伙歪着脑袋对着镜头, 好像在诱惑路过的看客。
表情包的配字也很应景:
在?看看猫?
精致又治愈的样貌, 感染力极强,哪怕是不了解事件经过的纯路人,瞥见这图, 都忍不住存下来使用。
表情包就这么扩散开。
另一张很火爆的表情包,也出自这一只小猫。
显然是从小猫的完整动作里截下来的图,恰好捕捉到小家伙双手高举,脑袋高仰的画面,像在对天作法。
下面配字:
净化首页。
有吃瓜群众点进来,看到这只可爱的小猫, 内心不由得先站了队——
小动物不会说话,但也不会说谎。
被养得这么好的小猫,它的家庭一定很幸福!
小猫咪都没有坏心思,它的主人怎么可能是坏蛋呢?
——主打一个用“不讲理”对付“不讲理”,用魔法对轰魔法。
舆论战,掌握了大多数人的立场,便掌握了胜负。
一开始职黑大批雇佣水军下场导致的风评,瞬间因普罗大众的涌入,舆论反转!
眼见大事不妙,出群的成员想回群汇报现状,等待下一波指令……
却赫然发现,群被解散了!
这是什么感觉?
就是出了家门一看,外面天塌了!
转身想要回家,家塌了!
群员们匆匆私聊群主和管理员,聊天页面却清一色弹出“私聊失败”的系统红色提示字。
点进详情一看,就会发现这些账号异常,应当是正在被官方清算。
失去领头羊的乌合之众们六神无主,仅有惯性嘴硬的,还试图为自己挽尊,不承认自己先前做错了事,叫嚣着“段书逸捂嘴”等言论。
可一旦这样的言论发表出来,评论区出现“友军”撑场时,先被多数网友冲锋,劝“小朋友到点了上交手机早点睡觉,等有独立思考能力了再上网”。
有粉丝数量多的清醒博主发文发视频,主动引导大众,自发抵制所谓“段书逸害死嫂子”的言论——
“这个帽子扣得太狠,不要为了夺眼球吃流量不择手段!自媒体首先是人,是人就有可为有不可为!”
“那场车祸是意外,被官方定性为肇事者的只有司机,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不要逼受害者剖开肚子给你们检查吃了几碗粉!”
段书逸的支持者中,自然有不知疲倦为偶像正名的大粉。
ID名为“一只暖洋洋”的用户发文:
“弟弟说过,小猫的名字,是经过哥哥同意的!哥哥能赐给弟弟的小猫已故恋人的名字,还不能说明兄弟俩感情有多好吗?
“而且哥哥疼不疼小猫,大家是都忘了吗?黄浩那场直播,哥哥那种大忙人,可是亲自来接小猫的啊!
“哥哥明明就很爱弟弟,明明就很爱小猫!”
段书逸的反对者中,也有幡然醒悟的。
ID名为“一只冷凛凛”的用户发文,评论区赫然成为赛博忏悔室:
“我也曾是被无脑带了节奏的一员。我向段书逸,以及我的闺蜜道歉。
“姐妹们,真的心疼段知影,就别再中伤段书逸。他已经失去了恋人,别让他再失去家人。”
段书逸的工作室也没闲着,当晚就注册了法务账号:
“经段知影先生与段书逸先生授权,法务处将严格追究此次涉事用户的法律责任。”
数不清在网上呈口舌之快的人,一见官方带红章的公文,吓得纷纷删了旧博,纷纷在段书逸各色超话里道歉。
直到,把#不要杀死段书逸#冲上热搜第一。
*
再精彩的演出也总要结束。
在观众们一波又一波意犹未尽的“安可”声中,演唱会终于落幕。
段书逸刚下舞台拐进后台,就腿脚一软,险些脱力坐在地上。
好在,身边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段书逸正要致谢,抬眼看清来人却一怔,“爸?”
对上儿子惊喜的表情,段南寻有些不适应,别扭地板着脸,“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
“顺便啊?”段书逸疲惫地笑着,额角的汗珠还闪着光,“我还以为是爸看到了那些恶评……”
因太过疲劳,脑子一时转不动的段书逸猛然意识到失言。
但段南寻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所以,你果然看到了?”
“嗯……”
本以为要听到父亲责怪自己演唱会在即,还压不住性子,非要搜这种东西……
结果,搀着自己臂弯的手并没收回,父亲的另一只手还顺势搭上了段书逸的肩,拍了拍。
一场大男人与男子汉专属的交谈:
无声的动作足够表达,“你很棒”,这样的赞扬。
“看了那种咒骂,居然没被影响演出心态,还超常发挥得那么好。不愧是我家的小子!”
父母都在家时,母亲黎黛通常是那个直白表达爱意与夸奖的角色,父亲则常是那个威严镇场的角色。
这是段书逸少有的,能听见来自父亲亲口的表扬。
让心性尚生涩的少年,忍不住微红眼眶。
“恭喜书逸!”
“书逸太棒啦!今晚的演出绝美!”
“跟着段书逸果然有饭吃!书逸带着我们发一辈子财吧!”
工作人员们纷纷上前道贺,各色欢呼和赞许不绝于耳。
段书逸抽着鼻子压制着泪意,灿烂地笑着同每一个人致谢。
直到,视线落在人群中,那个高挑却醒目的身影上。
那是段知影。
那是他哥哥。
段知影表情依旧古井无波,单手环着一大捧花。
是漂亮且热烈的向日葵。
道贺过的工作人员们识趣退场,后台拥挤的人潮逐渐退散。
最后只剩兄弟、父子,与花。
段知影上前,迎上弟弟闪烁着光的眼眸。
他走得越近,越能听见段书逸抽鼻子的声音。
“小哭包。”
段知影用儿时的昵称,唤段书逸。
一下就让段书逸破了防。
少年热泪盈眶,还倔强地眨眼抬眸,抿紧颤动的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段知影递上那捧花,“恭喜你。”
“谢谢哥。”段书逸极力克制着颤抖,笑着双手接过那捧向日葵。
意外地。
向日葵正中,钻出一朵猫猫花!
“喵~”
头戴小雏菊花环的妙妙,让段书逸破涕为笑。
“你是花仙子吗宝宝?”段书逸借着低头蹭小猫的功夫,拾掇好摇曳的心情,“谢谢宝宝。我很喜欢这个惊喜。”
敏感的小猫,早就察觉到了段书逸眼眶的湿意,吐着舌头要去舔。
“哎,别。”段书逸故意说,“本来没哭,被你舔得湿了,人家一看还真以为我哭了!”
“喵~”
大度的小猫没有介意人类此时的不识好歹。
现在是段书逸的主场,少年任性一点又何妨?
“对了,书逸,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段知影突然道。
闻言,段南寻颔首了然,拍了拍段书逸的肩,往前走几步,越过段知影身旁时,又拍了拍大儿子的肩。
段南寻走远,将空间留给了久未好好“交流”过的兄弟俩。
后台还有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清场,并不安静。
但段知影的声音足够清晰,他一字一句,将想要表达的传递给了段书逸:
“那是一场意外,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预料之外的发言,振聋发聩。
段书逸张口,手指扣紧花束,憋了好几度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连花束中的小猫,都没有出声,因段知影所说的话震撼。
紧接着,段知影浅浅勾起一个笑,虽没有笑意,但却显得温柔真诚。
他勉强自己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接下来的祝愿,是发自真心:
“段书逸,不要负罪,健康快乐地活下去吧。”
段南寻不期待段知影,妙妙没期待段知影,或许,连段书逸都不敢期待段知影。
可段知影却主动来救段书逸。
少年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张着嘴,无声地大哭。
眼泪掉在向日葵花瓣上,掉在小猫的身上,像淅淅沥沥的一场小雨。
健康快乐。
无关梦想,无关钱财。
而是最本质的祝愿:
要身健康,要心快乐。
段书逸从没奢望,能从哥哥那里,得到这样的祝福。
谁会给出这样的祝愿呢?
段书逸常从妈妈那里听到,因为妈妈不要他飞得很高很辛苦,妈妈只要他快乐。
段书逸的老粉也会这样祝他,劝他不要太辛苦太勉强自己,哪怕在网上消失一段时间,归来时是健健康康的就够了。
因为妈妈爱他。因为粉丝们爱他。
所以哥哥能说出这样的祝福……
哥哥,有没有可能,也……
他不希望他被过去束缚,他不希望他再内耗伤害自己。
要健康。要快乐。
哥哥希望他健康,希望他快乐!
段书逸喜极而泣,抬起花束,用向日葵挡住自己哭湿得一塌糊涂的脸。
长达数小时的舞台表演后,肌肉骤然放松,会产生酸麻肿痛感,但不难受,反倒畅快。
这份感受,此时此刻,亦在心头产生。
因为长达数年的枷锁被解开。
酸麻肿痛,但又畅快。
这祝福也只有从哥哥口中说出,才有这样的效果。
是蛊毒的解药,是诅咒的解禁,比任何语言都要动听——
段书逸,无需愧疚地活下去吧!
哥哥给了你这样的允许:
不要畏惧快乐。
今后,请勇于快乐。
*
从体育馆散场已经很晚了,段书逸本想在酒店住一夜,次日再走。
回到酒店,他却发现段知影已经不在,套间内也空了,行李已经搬走。
应当是连夜赶回了A市。
见兄长提前返程,段书逸也干脆收拾行李,搭段南寻的夜车一同回家。
反正车程也不算久,实在累,就在车上睡。
当然,还不适应坐车的段书逸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他怀里抱着的小奶猫本来也缺觉,一人一猫就这么睡了一路。
到家,段书逸问管家,他哥回来了没,要把陪睡小猫交给他哥。
得到的回答令人意外:
段知影并没回家,也没有任何要回家的消息。
段书逸一怔,看向段南寻。
段南寻显然也对段知影的去向一无所知,神色严肃。
失踪了?!
这样的念头刚出现在段书逸的脑中,就让少年惊慌,他立刻掏出手机,给段知影打去通话。
好在,段知影接通了,没失联。
“哥,你在哪里?!”
——“我在出租房。”
加了电流音的声线,听起来加倍憔悴沙哑。
“你去那儿干嘛?出什么事了吗?要我们过去吗?”段书逸急切追问。
——“我不会出事。”
段知影回答得很平静。
——“所以,别过来。”
段书逸还想说什么,通话却在此截断。
只剩下忙音。
“哥只有七年前在外租过房,所以他一定在那里!”
段书逸心下担忧,当即跟段南寻简单交代后,要出门追过去。
“别去。”段南寻却反手拉住段书逸的肘弯。
“爸?”段书逸惊诧,“哥的声音,听起来就很不好!”
“他也看到了最近网上的恶评。那些诋毁不仅会伤害你,也会伤害他。近期接收到的与温妙然相关的刺激太多,他当然好不起来。”段南寻冷静道。
“难道我们不更应该去陪他吗?”
“所以我们更不应该去打扰他。”
段书逸愣住,“什么?”
“我们都不是能解开他心结的人,去了只会添乱。”段南寻笃定道,“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他答应过我们的。”
“答应?答应什么?”段书逸错愕,“什么时候?出过什么事?”
段南寻含糊道:“也不是出什么事。他向来说话算话,他的话你还能不信?”
虽然仍忧心忡忡,但父亲所言并非不无道理。
尤其是那句:
“我们都不是能解开他心结的人”。
段书逸的手指握紧又松,几番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尊重哥哥的选择。
“好。我不去。”
*
睡前,段书逸特地问妙妙,要不要自己陪它一起睡。
小猫陪哥哥共眠的同时,哥哥也在陪伴小猫。
这一晚突然哥哥不在床侧,细心的段书逸,担心小猫会睡不着。
妙妙“喵喵”叫着表示同意。
等段书逸睡熟之后,小奶猫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灵巧地从床面一跃而下。
它要求段书逸陪睡,不是因为一只猫会睡不着。
而是因为宠物房通常会关门……
但段书逸的卧室不会!
妙妙溜出卧室,沿盘旋楼梯一阶一阶往下挪屁股。
普通人类五分钟能走完的长阶,小奶猫愣是蛄蛹了快一个小时。
好不容易溜到大厅,大门还紧闭着。
如何开门,压根不是单枪匹马的小奶猫该考虑的问题。
坚毅且勇敢的小猫当即调转方向,在黑漆漆的一楼探索,终于在厨房角落找到了向外的排气口。
排气口钢管稀疏,流体状的小奶猫轻易挤了出去。
丁点大的小家伙,就这么开启了连夜的大冒险。
它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
去找段知影。
它不是没听到段书逸与段知影的通话。
它也不是没理解段书逸和段南寻最终决定不去打扰的原因。
小猫懂,小猫什么都懂。
但是小猫内心另一个念头更迫切:
它不能让段知影一个人待着!
尤其,在演唱会后台,听到段知影对段书逸说出那番话之后。
谁对段书逸说出那番祝愿,都会让妙妙觉得感动,觉得温暖。
可唯独此时此刻的段知影说出来,只会让妙妙觉得不安——
段知影在还没修好自己的情况下,哪里来的力气拉段书逸这样一把?
只能是段知影透支了自己。
所以,我得去修段知影。
我唯独不能让段知影现在一个人待着!
凭着“一定要找到段知影”的念头,小奶猫不管不顾地莽撞出击。
由于体型有异,年纪尚小,速度也有差距,小奶猫好不容易茍到庄园大门口,天已蒙蒙亮。
天色亮是好消息,便于小猫辨认方向。
但坏消息是,小猫不认识路。
该往哪里走呢?
妙妙在段家得到了极佳的照料,身体和大脑的发育,都优于同龄小猫。
于是,小猫灵光乍现——
虽然它不知道“出租房”在哪儿,但它知道自己被段书逸捡回来的路口在哪儿!
小猫苏醒的那一天,许多市民都在那个街头缅怀温妙然。
而事故发生地,就在温妙然家附近!
那么,那个路口又该怎么去?
妙妙回忆起,段书逸从路口捡回它,带它先去了就近的宠物诊所,然后才回庄园,一路步行。
只要沿记忆回溯,从庄园找到宠物诊所,就能再倒推事发的路口!
这是个笨方法,但也是小奶猫能想到的,最聪明的方法。
因为路途遥远,本白皙的奶团子,先是沾了草叶,变成抹茶团子,后面又滚了一路的泥土,变成了巧克力团子。
小奶猫因体力不足只能一路找一路睡,还得注意连躲带藏避免被好心路人捡走。
它就这么走走停停,在陌生又隐约熟悉的城市历险。
很累,很辛苦。
但它并不因疲惫而难过,也从始至终没动摇过信念。
它一定会找到段知影!
小猫如此坚信。
皇天不负苦心喵,妙妙终于摸索到了目的地路口。
彼时已是夕阳西下,整片街区笼进深橙色的光晕里,光线稍显昏暗。
轰隆隆。
天空中惊雷闪过,乌云压城,行人们纷纷喊着“要下雨”、“快回家”,一边小跑着散开。
小猫茫然地停留在这路口,仰头看黑漆漆的天。
妙妙的地图倒推,截止到了这里。
因为这里是它作为小猫的记忆起点,再往前倒推,则空无一物。
啪嗒。
啪嗒。
有雨滴坠落,一颗,两颗,落在小猫的脸颊上。
紧接着,雨滴连成线,逐渐密集,冲刷着小猫的身体。
毛上的草叶汁水和污泥都被雨水冲刷。
白团子还是没能变得毛茸茸,妙妙被暴雨淋成了一只湿哒哒的瘦小团子。
好冷。
冬夜的暴雨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小猫知道自己要躲雨,可记忆空白,它连该去哪里躲都没想起来。
倏忽,一些画面闪进它脑中:
窄巷。胡同。陡峭的大砖岩路。
老旧且矮小的居民楼。
好像是家。
家?
家,不应该是有黎黛有段南寻有段知影有段书逸的,那个家吗?
妙妙无法解答内心的疑惑,只揣着这些问题,本能地凭着直觉,跟着记忆碎片引导的方向前进,去往那些不属于小猫的、但却让它熟悉的地点。
直到,记忆中朦胧却明确的碎片,带领它停留在一处外漆掉落的老楼前。
老楼不算底层的杂物间,一共四楼双排,八户中有七户都熄了灯,只有一楼的一扇窗,亮着昏暗的夜灯。
妙妙的小心脏砰砰直跳,跳得很快很快。
不知是因为暴雨,还是因为强烈的预感——
是这里!一定是这里!
虽然没由来,但妙妙很确定,它找到了终点!
小奶猫一阶一阶攀上楼梯,气喘吁吁停在一楼并列的两扇生了锈的铁门前。
左边的是刚才看到的,亮灯的那间,妙妙扒在门上挠,一边挠,一边叫。
可惜,大概是被暴雨淋过身体,小猫身体虚弱,嗓音又哑又轻,爪爪也几乎没有力气。
扒拉门板的动作,几乎没能形成任何噪音,没能让门内人听到动静。
反倒累得小猫呼吸急促,心跳愈快。
快得有些难以忍受。
好像,没办法了。
只能停在这里了吗?
可是……怎么甘心……
这一路那么辛苦,我全都坚持下来了。
只因为,我想见他。
身体的高热胀痛,掩盖不住鼻腔的酸涩。
热泪涌出,落在脸颊上,却被体温反衬得冰凉。
求求了,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
我想见他。
让我见到他。
这便是最后的念头。
直到眼前一黑,失去所有意识。
*
他睁开眼睛。
意识尚未回归,被淋湿而沉甸甸的毛衣先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他掌心搓着手臂,摩擦取暖,瑟缩着用嘴呼着热气,抬眼看面前的两扇门。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敲响门。
左侧,是他此时面对的这扇门。
哪怕按照就近原则,他也应该先敲这扇门。
但鬼使神差地,他选择先敲右边的那扇门。
邦邦。
邦邦邦。
被敲响的铁门回音嗡嗡作响,吵得本就虚弱的他耳鸣。
很可惜,无人开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敲响左边的这扇门。
邦邦。
邦邦邦。
隔音很差的老居民楼,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门内传出的脚步声。
终于,有人来应门了。
他舒了一口气。
在忐忑的心跳中,他抬眸,看向那渐渐开始透光的门缝——
门开了。
第32章 重逢
门缝打开, 融进冬日的香根草烟熏木质香,缓缓飘进他的鼻息。
他先看见搭在门页拉栓上的手,苍白修长, 手背上的筋与骨似浅川沟壑,本平静, 却在片刻后因用力隆起青筋。
这个时间差,应该是看清了他。
看清自己, 为何会让对方有这样的反应?他疑惑。
他沿手臂看上去, 对上屋中人在香槟色的小夜灯光中,震颤的浅瞳。
他看见了一位个头很高、相貌英俊的男人,身着一件黑色立领毛衣, 下-身是宽松的灰裤子。
那张脸实在令他挪不开视线。
他还茫然懵懂着, 却依旧能清晰辨别出——
自己本好不容易消停的心跳, 在与对方对视的瞬间, 又暴跳起来。
咚咚。
咚咚咚。
胸腔好像快关不住躁动的心脏。
前来开门的男人本眉眼中带着不耐烦的阴沉,此时表情和举动却都凝滞了,只有眼眸细细地颤动着, 上下打量着他。
像是在确认是否是幻觉。
像是难以置信, 他会出现。
他呆呆地想:是不是这么晚来打扰,任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骨子里的礼貌驱使他赶紧开口道歉和解释,然而嘴唇一张, 冷空气灌进来,激得他鼻腔一酸。
“啊啾!”
他哆嗦着,打了个喷嚏。
那位男士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注意到他身上衣裤都湿透,赶忙收了手臂,把进门的路让出来, 说:
“进来。”
啊?这就让我进门了?
他捂着鼻子,抽吸着想。
我还什么都没解释呢。
顺从地跟着进屋,他听见男人在他背后关上门。
他回身,男人却引他进屋,说:“先洗澡,把衣物换了。”
啊?
他更疑惑了: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半夜被敲门,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外浑身湿透,还什么都不解释,自己是不会允许对方进门,更遑论让对方借用自己的浴室和衣物的。
于是他问:“你对陌生人这么没有戒备心吗?”
被这么一问,对方眉头一扬,眸光凝了一瞬。
似是意外,他会这么说。
他捕捉到了对方表情的细节,顺势猜测:“还是说,你认识我?”
他看见男人蹙起眉梢,仿佛在艰难消化他的问题。
半晌,对方没回答,而是反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他细细思考,发现大脑一片空白。
一些没由来的习惯还残留着,比如礼仪教养,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
好像是这个身体突兀降生于世,一些本该匹配的数据尚未找上自己。
于是,他暂时只获得了一具空空的身体。
“我不记得了。”他诚实回答,又追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看到对方眸子晃了晃,盛着冬季雨夜潮湿的空气。
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郑重地说:
“温妙然。”
“我叫温妙然?”他在唇齿间咂摸着这个名字,觉得熟悉,但没印象,又问,“那你的名字呢?”
“段知影。”
段知影。
分明也该对这个名字没印象。
可听到男人说出这三个字时,他的脑中好像自动就能匹配上字幕。
无需男人拆解,他也知道是哪三个字:
段、知、影。
“我们果然认识……”他低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可能迷路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他看见名为段知影的男人将手探进附近一间小屋,按亮壁灯,对他说:
“先把你身上弄干净。”
“哦。”
段知影说找到换洗的衣物后会放在门口,他便独自先进了浴室,掩上门。
微带暖调的橘黄色顶光,光线缱绻,映出大面镜子上,浑身湿透的人。
他这才看清自己的面容,看清名为温妙然的小青年:
额前发丝被雨水打得结绺,衬得发色更加乌黑,与那双大瞳仁的黑眼睛相得益彰。
上身的雾蓝灰渐变毛衣吸水沉重,坠出他纤细骨架的形状,下装的白色长裤也因溅了污水脏兮兮的,脚底的粉边白鞋自是不用多说。
看起来格外凄惨狼狈。
他的样貌,大概20岁出头,还带着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常有的清澈感,与门外那位虽目测未到30岁,却气质成熟、颇具领导者气场的男人,已然拉开了年龄差。
对方是位年上者。
意识到这一点,延迟地让他感到紧张。
程度和刚开门与对方对视时的心跳加速,不相上下。
“温妙然。”
段知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隔着厚门板,听起来稍显沉闷。
“到!”
思绪漫游的小青年被冷不丁喊了名字,莫名像被抓包,心虚地回应。
他这声“到”有点太冒失了,以至于门外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温妙然心里暗暗想:希望段知影现在不是在嘲笑我。
可他转念又想:段知影看起来,好像不是会轻易笑的人。
“你的衣物我放在门口了。”段知影说。
“好。谢谢!”
温妙然用手拍拍脸颊,让自己振作,随后迈进淋浴区,准备拉上隔水门。
老楼区内的家庭设备也很陈旧,隔水门卡了一下,温妙然没拽出来。
“哎?”他疑惑地叫出声。
几乎同时,门外段知影的声音再度响起:
“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哗啦啦。
温妙然回应后,门才被拽动,底下滚轮发出响声。
接着,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又开口:
“你怎么回应得这么快?”
段知影没说话。
温妙然又问:“你一直在门口吗?”
还是一阵沉默,但不多时,段知影才答话:“嗯。我背对着。哪怕你开门我也看不到什么。”
“……我不是在意这个。”温妙然忍不住笑,“更何况,男孩子被看两眼也没什么。”
“……嗯。”
“你在门口,是怕我出意外吗?”
“嗯。”
“不用担心,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嗯。”
声音还是在原先的距离,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走远。
温妙然所说的道理,段知影没有反驳。
就算如此,段知影也还是守在门口。
温妙然抬头去看热水器。
塑料壳发黄的热水器太过古早,各个按键的标识都掉光了,没用过的根本猜不出怎么启动,怎么调水温。
好在热水器也就那么点功能,研究研究,温妙然大概率能很快琢磨懂。
但,他还是看向了浴室的门,想到了门外站着的人。
于是,温妙然走出淋浴区,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地上摆着个小塑料篮,盛着迭得齐整的衣裤。
门前站着说话算话的人,果然背对着,听到声响,脑后的发末与脖颈稍稍摩擦,本人却忍住了本能,没有大幅度的动作。
于是,温妙然伸手,在段知影的毛衣底端,轻轻揪住,抓着晃了晃。
他听见段知影呼吸一紧。
他仰头,软声求助:
“那个热水器我不会用。你能不能帮我?”
“……好。”
衣物篮被顺势移到浴室内。
段知影熟练地调试着热水器,显然不是第一次使用。
狭窄的淋浴间内,挤着两个成年的男人。
段知影肩膀更宽,温妙然再怎么躲,也难以避免,会和对方有肢体接触。
他自觉个头不算矮,但站在段知影面前,鼻尖也才刚好到对方的肩头。
他胡乱地想:
好像是个很适合拥抱的身高差,可以完美嵌进去。
只要稍稍仰头,就可以全然沉浸进对方的气味。
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不太合适的东西,温妙然急急低头。
他又看到,被淋浴头的水溅湿的瓷砖上,面对面的两双赤脚。
趾头稍粉的,是他自己的。
白得几无血色,趾骨更长、脚背更宽的,是段知影的。
连脚都有体型差。
温妙然又晕晕乎乎地乱想。
“手。”
“嗯?”
温妙然抬头,看见被蒸汽蒙得眉眼温润的段知影,正注视着自己,展开手心。
他回神,也没细想对方此时要自己的手干嘛,就把整只手摆在了段知影手心。
赫然一个舞会应邀的手势。
好像在把自己交出去。
这手放上去,温妙然呆呆的,连段知影也愣了下。
男人睫毛因水汽闪着浓黑的光,他眨眨眼,镇定地垂眸,主动挪动了自己的手指——
中指和拇指捏着温妙然腕骨的两侧,引导小青年把纤嫩的腕心露出来。
而后,段知影把一直对准地板的淋浴头抬起,对准温妙然的手腕。
温热得恰到好处的水流,淌过温妙然的皮肤,留下被安抚的舒适感。
原来,借我的手,是要让我试水温。
温妙然抿了抿嘴唇。
我刚才把手那样给他,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这个水温可以吗?”
段知影的声音,因为狭窄拥挤的空间,产生混响,更加蛊人。
听得温妙然头也没抬,只盯着与对方相连的手,被激得微微耸肩。
“可以的。”
“流速呢?”
“也可以。”
温妙然含糊地应着,视线还锁在段知影的手上。
那是一只骨节很漂亮的、比自己大很多的手。
只要这只手的主人想,仅用两指,就能扣住自己的手腕,力道足够,他挣不脱,逃不掉。
好在,这只手的主人不会做出这样暴戾的行为。
虽然相识不久,但温妙然已然认定,段知影是极致温柔、礼貌克制的人。
得知水流合适,段知影便抬臂,将淋浴头放回壁挂,调整角度。
水束飞溅,偶尔渗进温妙然的脖领子,温水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有点难受。
温妙然没多想,双手揪着湿哒哒的毛衣底部,就要掀起来。
白花花的腰腹皮肤,在暖色的灯光下一晃,格外惹眼。
引得段知影眼角余光瞥见,本能转过头来,看清他纤瘦的腰肢,和衣物无意撩得太高,胸口缀着的、一闪而过的淡粉……
又急匆匆地转回头去。
年上者直接开始面壁思过。
“你等一下。”
“啊?”温妙然放下手臂,没继续掀衣服。
“等我出去再脱。”
“哦……”
段知影挂好淋浴头,就急匆匆迈出淋浴区,走出浴室。
温妙然目视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懵懂地想:
我和他不是普通男生之间的关系吗?
看来,我和他,是要互相避讳裸-体的关系。
*
换了米黄小熊家居服的温妙然,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只见客厅顶灯大亮。
一改他来之前昏暗堕落的氛围,此时,白炽灯下的客厅家装温馨,且因玻璃茶几上的一杯冒着暖雾的牛奶,而显得热气腾腾。
“来。趁热。”段知影坐在沙发上,示意他喝牛奶。
温妙然走过去,间隙,他注意到玄关处收拢靠在墙边的伞,伞叶在往伞尖淌雨水。
他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伞。
温妙然又转头,注意到厨房流理台上的牛奶盒,和便利店还沾着雨珠的塑料袋。
他猜:这牛奶,是段知影趁他洗澡时,特地出门买来,又特地加热好的。
温妙然坐在段知影身边,毛巾刚挂在脖子上,手中就被塞进了那杯牛奶。
他低头抿一口。
浓郁醇厚的液体淌过喉间,留下香气和热意。
是奶味很足的儿童奶,调味里加了一点点甜。
很适合温妙然的口味。
温妙然刚抬头要跟段知影道谢,就见对方举着体温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
体温枪很新,一看就是刚才出门时一道买的。
滴。
段知影收枪,看显示屏,读数:
“三十七点一。还可以。但你刚洗完澡,现在测不准。过半个小时再测一次。”
“好。”
分明被热奶温暖的是食道与胃部……
可温妙然却觉得心脏都热乎起来。
在这淋过雨的,本该感到凛冽的寒冬里。
“你好会照顾人。”温妙然忍不住感叹。
将体温枪整理进盒子的段知影动作一顿,才回:
“你是为数不多会这么评价我的人。”
嗯?
温妙然捧着热牛奶杯子,手心也暖暖的。
他想:难道别人不这样认为段知影吗?
“我还以为是你恋人调教的结果呢。”温妙然说。
闻言,段知影将盒子推完茶几上的手,动作又是一顿。
东西放好,段知影才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轻轻地说:
“某种意义上,你这么说也没错。”
某种意义上?
被温暖得大脑又开始迷糊的温妙然,懵懵地想:
那到底是不是恋人教的啊?
是恋人没教?还是教他的,还不算恋人?
“你继续喝,我给你吹头发,如何?”
“啊?”
段知影举起桌上的吹风机晃了晃,显然有备而来。
对方会主动这么说,就证明吹头发,以二人的关系来判断,不算僭越的行为。
于是温妙然就答应了。
吹风机也是老旧款,工作起来嗡嗡作响,特别吵。
和段知影这人乍一看就很贵公子的消费品级格格不入。
如果这样的话,段知影会生活在这样的家里,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温妙然想。
吹风机先在他脑后很远的方位响了很久,却没有吹在他头发上。
温妙然转头,只见身后的段知影一脚踩地,另一边单膝跪在沙发上,电吹风正吹着段知影自己的手指头。
温妙然记起:这个人的手指有点凉。
这一点,他在浴室淋浴区稍有领略。
所以,段知影现在吹自己的手指,是怕冻到我?
果然,温妙然猜对了。
段知影的指腹触上温妙然的头皮时,很暖,很柔,没有任何不适感。
指尖游走在发丝间,暖风吹拂着湿润的发束。
吹头发是很亲密的互动。
只是关系一般的朋友,都未必能进行如此需要信任和亲近的动作。
温妙然闭着眼,感受到背后贴近的身体,偶尔抵到他后脑勺的肌体,结实且温热。
电吹风的气流走过他脖颈时,他会微微瑟缩,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最敏感的耳朵,居然从始至终没有被刺激过。
原来,是只要吹到耳际,段知影就会提前把手挡在他耳前,避免他的耳朵被风刮到。
耳朵敏感这一点,温妙然自己都是后知后觉想起来的。
他没说,段知影却都知道,也都记在心上。
温妙然眼睫微微湿润:
段知影真的好温柔。
温柔得他有点想哭。
“烫吗?”
段知影问。
电吹风的噪音很响,加之离耳朵更近,因而距离稍远的男人低沉的嗓音,就显得极其模糊。
温妙然便抬手,拽段知影的袖口,把男人的手拉低一点。
这样,电吹风的风向偏转,他就能听清段知影说了什么。
他回答:“不烫。”
“好。”
段知影继续给他吹头发。
片刻,温妙然又想跟人说话,就又拽段知影的袖口。
段知影也配合着停止手头的工作,微微倾身,靠近他的头顶。
呼吸从他头顶洒落,流下来,落在耳廓。
这回,耳朵是真的被风刮痒了。
“你给我的衣服,特别合身。甚至连……”
连内裤的尺码,都是刚好的。
温妙然还是没好意思,把关于内裤的夸奖说出来,他转而问:
“这里不是你家吗?为什么会有这么适合我的东西?”
“这儿是你家。”
“我家?”温妙然诧异,又问,“那隔壁……”
“是我家。”
温妙然一时没有新的问题。
段知影就接着给他吹头发。
热风继续在发丝穿行,温妙然记起自己睁眼后,面对两扇门的第一反应……
是先敲右侧的、隔壁的那扇门。
现在得知,隔壁才是段知影的家,温妙然意识到:
哪怕我的大脑什么也想不起,我的身体记忆,也全然信任依赖他。
温妙然又拽人袖口。
段知影几度被打断,依旧情绪稳定,丝毫不恼,配合倾身,听他发问:
“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把这里买下来了。”
“那我呢?我不住在这里了吗?”
“……嗯。”
“我不住在这里,你为什么要买下我家?”
“……”
电吹风被关闭,持续性的嗡鸣音骤然消失。
整个客厅静得出奇,令温妙然能清晰捕捉到身后人有力的心跳,和起起伏伏的,沉重的呼吸。
温妙然没打断段知影的沉默。
他安静地等,等到段知影终于主动开口,说出答案:
“我在等你回来。”
揉了砂质的嗓音,因呼吸而颤抖,像带着啜泣的剖白。
“你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我不知道。”
“……那你确定我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不确定。”
温妙然怔怔张着嘴,半天才问:
“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确定,那你在等什么?”
电吹风又响起。
欲盖弥彰地,似乎有人正用巨大的噪音,试图遮掩某种痕迹。
温妙然的发丝被继续揉搓,发出沙沙的细响。
各种声音填满了小青年的耳朵,令他听不清身后人平静的轻语:
“只是枯等而已。”
第33章 日常
睡前, 段知影又给温妙然测了两次体温。
不知是不是处理及时,两次结果都正常,温妙然没有因淋雨而发烧。
洗澡的插曲, 成了连接初遇与相处的桥,两个人默契地专注于当下。
都没再多问“从何来”, 也没再提起“何时走”。
热水澡打开的细胞懒洋洋的,发丝还残留着暖风的余热, 被温牛奶熨帖过的肚子摸起来热热的……
夜色沉沉, 坐在沙发上的温妙然太舒适惬意,不知不觉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
啪。
细微的开关声响,惊醒了他易碎的困意。他抬起头, 见段知影站在吊灯开关边, 正在调暗灯的亮度。
“困了?”见他睁眼, 段知影轻轻问。
“嗯。”温妙然抬手揉着眼睛, 黏糊地应了声。
转而意识到面对“初遇”,自己刚才那声黏糊有点太像撒娇。
可温妙然却没觉得不妥,看段知影的反应, 似乎也是一样。
“先睡吧?”段知影走过来, 问他。
“我睡哪儿?”
“你睡卧室。”
“那你呢?”
“我睡沙发。”
老居民楼的房型是两室一厅一卫一厨一阳台。小户型适合作为单身公寓,这样一间作为卧室,一间可以作为书房或计算机房;也可以找个同居人, 两间房都可以布置成卧室。
温妙然按段知影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卧室的门开着,并排的隔壁那间,却是整个家里唯一关着门的。
段知影把卧室让给他,自己睡沙发,也就是说, 隔壁那间关着门的,大概率不是卧室。
温妙然转头看段知影,问:“你昨天睡哪儿?”
“……沙发。”
“啊?我不住这儿,你也不睡卧室吗?”
“睡过。”
“什么时候?”
“你刚走的时候。”
一个模糊的时间点。
温妙然看向段知影,见对方的反应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波动,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分道扬镳的怨怼。
要么就是他离开的时间短得不足为道。
要么就是时间虽长,二人还一直保持着良好联络吧?
温妙然思考的沉默,被错误解读。
段知影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现在床单是干净的。”
“啊?”温妙然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我不是介意床单干不干净,更不是介意房间有没有被你用过!我问这些,是在想怎样才能更好分配房间……”
“沙发给我就够了。我本来也不睡。”
“为什么不睡?”
“……”
“你是有事?还是失眠?”
“……有事。”
“好吧。”
段知影都这么说了,温妙然就没再拉扯。
进卧室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地提醒了句:“别熬夜太晚,要注意身体。”
仍坐在沙发上的段知影,平静地看着他。
比别人都浅的眸色被昏暗的灯光蒙了层滤镜,静水流深地摇荡着某种情绪。
段知影应了声“好”。
但温妙然有种直觉,这家伙的答应并没有走心。
该不睡还是不会睡!
进了卧室后,温妙然犹豫了一瞬,是否要关上门。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虽然关门睡觉会令他有安全感……
但他更不忍心把段知影“关”在门外。
转身,环视室内。
温妙然只见,这间房的装修风格,和他被雨淋湿的那一套穿搭,色调很一致。
都不是成熟男人偏好的黑白灰,而是更奶融融的童话色块拼接,使整间房看起来有点像儿童房。
那种温馨无害的,一进来就会觉得心情很好的卧室。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被子托着他的身体。
奶酪图案的芝士黄被罩,被铺平得毫无褶皱,其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毫无被睡过的痕迹。
很干净。很香。
温妙然联想起刚才客厅的对话。
让他轻笑:
好怪,段知影为什么要特地强调“床单干净”?
总不能段知影之前睡的床单是脏的吧?
比如我刚走的时候,床单没来得及换,这个人就枕着我枕过的枕头,盖着我盖过的被子,躺在我躺过的床单上……
被我的气味完全包裹?
思绪发散至此,想象到沙发上正坐着的那位优雅的、高贵的、成熟的男士,睡过自己风格幼稚、或许还残留着自己的发丝和气息的床……
温妙然的脸颊就热起来。
别想了,多少有点变-态了。
他一时没法深究,到底是设想段知影这样的行为比较变-态,还是私底下如此肖想段知影的自己比较变-态。
大概这注定是无眠的一晚,在客厅和段知影坐在一起时,还安逸得发困,现在进了卧室,温妙然又冷得清醒。
他想趁机检查一下段知影有没有在忙,或者有没有备睡的倾向。
温妙然蹑手蹑脚走到门后,扒着门框,悄悄探出脑袋。
他吓一跳!
因为段知影正看向这里!
但……
很快发现不对,温妙然随即注意到,虽看着卧室门的方向,但段知影的视线却没有对焦,好像只是虚虚地落在地板上。
不知是在专注思考什么,还是大脑过于放空,以至于他突然冒头,都没惊破段知影的出神。
手机倒扣在桌面。
也没看到计算机或文件。
整个人安静地坐在黯淡的灯光里,像待机中的器械,毫无生机。
看得温妙然心悸:
这叫有事?
这分明叫失眠!
“咳咳。”他轻轻出声,走出房门。
段知影回神,抬眸看他,木然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鲜活了一剎,问:
“怎么了?需要什么?”
“没需要什么……只是,睡不着。”
“……”
段知影沉默着蹙起眉,似在思考。
自己失眠倒是习以为常,一点都不焦虑。一听到他失眠,或许都算不上失眠,只是暂时睡不着,这人就表情沉重,严肃得像在思考如何立刻攻破这等医学难题。
“你好像也睡不着。”温妙然继续说,“要再聊聊天吗?”
“好。”
自己独坐的时候,就那么形单影只坐在冷空气里,外套都没披一件。
温妙然坐下来时,段知影就当即找了厚实的毛毯,给他披上。
见过有双标的,多数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
这个人怎么完全反过来了?
温妙然侧过头,看到只着毛衣的段知影,肩胛骨撑起单薄的衣物,加之黑色更显瘦,使得整个人气质更孤寒。
他忍不住抬起胳膊,把毛毯下的空间露出来,示意段知影:
“和我凑合一下?”
他猜段知影不会拒绝自己。
果然,段知影几乎没有犹豫,径直坐了进来。
温妙然用的沐浴液是段知影刚换的,两人身上散发着同样的成男香。
两具身体贴着,共享同一块毛毯。
体温在细绒下交换,逐渐趋平。
本不同步的呼吸,也在互相迁就,直至同频,直至适应彼此的存在。
独处时的孤寂感,在和段知影相处时,就烟消云散。
“嘿嘿,”温妙然傻笑起来,“我们之前是不是关系很好?”
他感觉到肩膀边贴着的手臂肌肉绷紧一瞬,他看着段知影,段知影也回头,正凝望着他。
距离很近。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对你没有对陌生人的拘谨感,你对我的照顾也总是恰到好处。在现在的我看来,你和我才相处不久,可我已经很确定,我们之前关系一定很好。”
“是很好。”
“果然。”温妙然挠挠脸颊,“明明关系很好,我却不记得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把珍贵的东西弄丢了,好可惜。”
他听见段知影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开口时,声音一贯的沉且稳:
“我不可惜。”
“啊?”
温妙然意外于段知影的反应,同时也才意识到,从始至终,自己失忆迷路至此,这件事,段知影的接受程度,远比温妙然自己高得多。
要经历过什么,才能练就这么淡定、包容又强大的心脏呢?
脑袋空空的温妙然,一时想不出答案。
段知影视线落向地板瓷砖上,一处被顶灯映得如火的光点,似在梦中凝视着篝火,喃喃道:
“你在这里,我们就可以创造新的回忆。”
一句令温妙然心尖揪起来的话。
初听有点刺激,酸酸涩涩的,好在回味甘甜。
“我喜欢你这句话!”温妙然笑起来,“好啊,我们就来创造新的回忆!”
他朝段知影伸出手,元气满满的青年音,在冬夜里呈现暖炉的效果。
他看见表情几无波动的段知影,大概是被自己这个动作感染,主动勾了勾嘴角。
虽然还称不上是笑了,但至少看着,心情是轻松的。
段知影同他握手。
温妙然兴奋地说:“接下来的日子,请多指教!”
“嗯。请多指教。”
两人横竖睡不着,坐在客厅沙发上,互相依偎着窝在毛毯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营养的嗑。
从屋子里的老电器,聊到今天的气温。
从被罩上的奶酪,聊到体温枪的配色。
果然,只要坐在段知影身边,温妙然就会觉得安逸。
聊着聊着,温妙然就困了,大脑开始迷糊,眼前开始朦胧。
他打着自己都不确定的瞌睡,半睡半醒间,依稀察觉有人在碰他的指尖。
很轻很轻地,轻得让他会以为是幻觉。
要不是出现了好几次,他一定会忽略。
只不过,对方若即若离的,似乎想碰,又不敢用力。
像想接近一枚极其美丽的泡沫。
“唔……”温妙然用意志力,将自己黏糊的眼皮扯开,睁开眼。
他看见自己放在沙发上的手指边,很近的位置,落着段知影的手指。
隔着距离。
但真的很近。
温妙然大脑还没清醒,手指头先本能颤了颤。
于是就碰到了段知影的指背。
凉得令他一激灵,险些困意消散。
他没多想,也没余力多想,直接抬手攥过去。
握紧了段知影的手。
十指逐渐淌平温差。
温妙然安心地继续闭上眼睛,这回,是真睡熟了。
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攥着对方的手,不知何时,被调整为了十指紧扣。
*
温妙然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不知道段知影是把他背进来的,还是抱进来的。
被子也被细心地掖到脖颈边的缝隙里,一缕寒风都漏不进来。
所以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
想知道段知影这一觉睡得怎样,温妙然刚走出房间,就看见倚在沙发靠背上,揉着眼间穴道的男人。
还盖着昨夜的毯子,还穿着那一身毛衣灰裤,没什么变化。
只是,等人揉完穴道放下手,温妙然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底的红血丝。
他倒抽一口气,问:“你不会一晚没睡吧?”
被他的突然出声惊得屏息一瞬,段知影抬头看见他,又舒气,取了桌面的体温枪,走过来要测他的体温。
温妙然没躲,乖乖仰着头,先让段知影测温。
嘀。
段知影确认读数,“很好。还是没发烧。”
温妙然自己都没惦记淋过雨后的身体状况,倒是段知影一直放在心上。
而恰好相对的,段知影没在意自己的失眠情况,倒是温妙然一直耿耿于怀:
“你昨晚为什么没睡?”
“有事。”段知影低着头,含糊道。
虽然表情和姿态看起来都游刃有余,可语气莫名掺着点心虚。
那种,小孩犯错不敢坦白的心虚。
“有什么事?”温妙然撇嘴,“你又没带计算机,我也没看到文件。你忙什么了?”
“手机上也能忙。……想吃什么早餐?我去买。”
温妙然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在转移话题。
但他转念一想,又有了新的问题,顺势问:
“你昨天吃了什么?”
“……”
温妙然眼皮一垮,走到客厅看一眼垃圾桶,空的;走到厨房看一眼垃圾桶,空的;打开冰箱看一眼,不但空,甚至没通电。
他回身,别着手臂看向段知影。
段知影很自觉地低眉顺目,视线飘忽,没和他直视。
“早餐,”温妙然问,“你本来打算吃什么?”
段知影快速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温妙然眯眼,“该不会没打算吃吧?”
“也不至于……”
“‘不至于’?所以你自己也知道,不好好吃饭是不正常的事?”温妙然拧着眉头,“不吃饭不睡觉,你是想修仙?”
温妙然看到,段知影的眼眸左右晃颤着,甚至有一瞬连呼吸都屏住了。
很细微很细微的表情变化,但慌张得很具体。
对面一慌,温妙然又觉得于心不忍。
于是,瘪着嘴,温妙然也不看对面,表情像是在生闷气。
生气的原因,不是对方冒犯了他,只因为对方没善待对方自己。
见他如此,段知影走过来,悬在身边的手抬起,接近,又没擅自触碰他。
“我们一起去超市好不好?”段知影发出邀请。
声音带着含蓄的温柔,带着明显的包容。
听得温妙然耳热。
恍惚以为自己和对方是新婚。
这是什么小情侣哄来哄去的小把戏?
“好!”温妙然点头,“我要买很多吃的,你得好好吃!”
“嗯。”
温妙然从衣柜里,给自己翻了套摇粒绒加牛仔的寻常穿搭。
换好衣服,他出卧室看到段知影,对方也已拾掇完毕。
黑色打底外搭了件质感厚重的深咖色长款大衣,长腿一迈气质飘然。
与他的穿搭风格迥异。
温妙然看看对方,又低头看看自己。
再看看对方,再低头看看自己。
什么霸道总裁和他的摇粒绒小猫。
两个人穿完外套,一起在玄关处套鞋子。
他单脚支着,站不太稳,偶尔身子摇晃,还没撞到墙壁,就会先被身边人的大手抄住肘弯,捞回来。
动作间香气飘忽交融。
引得温妙然后知后觉又红了脸:
不是!
一起挤在门边穿鞋准备出发,一起前往超市挑选食材……
难道不更像新婚小情侣的日常了吗!
第34章 霸总
出门前, 段知影特地取了两个口罩,拇指和食指分扩其中一枚的两边松紧带,递给温妙然。
温妙然瞥一眼口罩的位置, 有点低,但还是很配合地弯腰倾身, 把脸凑过去,埋进口罩里。
段知复印件意是想提前打开, 方便对方顺手接过去。
意料之外, 小青年突如其来的贴脸,让段知影指尖微颤,本能往后缩一下。
于是男人便看见, 小青年头顶的发旋一抬, 小脸仰起来, 露出一双很黑很亮的大眼睛, 无辜地看着他。
好像在问,怎么了?
段知影即刻回神,并不作声, 镇定地主动扩开手指, 将松紧绳送到小青年耳后。
指腹无意间勾了下对方的耳廓。
有点弹。
而冷不丁被他冰凉的手指碰到,小青年耸起肩一激灵,显然是敏感的耳朵被刺激了。
“啊。”段知影忙说, “不好意思。”
温妙然又仰起头看他,眯着眼笑,眼型弯弯的,没说话也能将情绪表达清楚。
让段知影想起了家里那只小猫。
也会这样突然把小脸凑过来,懵懂又主动地亲近他;耳朵也很敏感,眼睛也很大, 笑起来也是笑眼;极具灵性,无需语言,也能和他顺畅地交流。
也都毛茸茸的。
也都很可爱。
“可以出发了吗?”温妙然把两手揣进口袋里,仰起脸歪着头看着段知影。
段知影勾了勾嘴角,点头,“走吧。”
还会揣手手。
更像小猫了。
*
小区附近有一家大型仓储式超市,不远,步行也很快就能到。
段知影没开车,和温妙然散步去。
结果就是,肚子空空的温妙然,路上被早市香喷喷的街边摊勾引了好几次。
段知影不但不拦他,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纵容。
温妙然嗅到什么味道,可能只是好奇往那方向看一眼,身边的人就会利落掏手机,走过去,再转身回来时,手中已经拎着一小份好吃的,递给他。
街道不长,但早市热闹,各色小吃丰富得很。
丰富得温妙然到最后都不太敢随便扭头。
因为手上的甜糍饭团、油条豆浆和锅贴生煎等,虽然单独都是小份,但凑在一起,还是有点多有点沉。
温妙然看向身边的段知影。
比起自己的满载而行,这人倒是两袖清风,也就手中举着杯不知何时买的冷黑咖,透明杯子里装的液体颜色重得像中药。
温妙然只是看着就觉得被苦到。
口罩都遮不住他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段知影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转头看过来,问:“太重了?我来拿?”
温妙然没给。
这点吃的再怎么沉,不至于沉到他一个男生都拿不动。
何况段知影这衣冠楚楚的派头,握着杯咖啡还算赏心悦目,要是拎着各种小塑料袋套着的市井零食,好像有点……
诙谐。
温妙然没说话,段知影自己却先动作,空着的手探过来,直接将那些温妙然一时吃不下的早餐拎走。
“哎!”
温妙然还神游着,回神了,所谓的市井美食已经到了段知影手上。
结果,对方整体造型,看起来意外地有趣:
段知影那孤高出尘的气质,因为有这点人间烟火气点缀,多了几分鲜活感。
就是那种超级英雄拯救完世界,还得顺手帮老婆去菜市场买两斤饺子皮的日常感。
那种暗夜反派冷酷地折磨完主角后,一个人蹲在计算机前边看动画边吃泡面的生活感。
温妙然憋着笑,转眼看到段知影另一手的咖啡,又收起笑意:
“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你怎么不先吃点东西垫垫?”
“没什么胃口。”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不久。”
家里的垃圾桶都是空的,一点外卖的痕迹都没有。
与其相信对方所说的“不久”,不如相信是这人对时间的体感出了差池。
温妙然拿话怼人:“好羡慕你哦,不吃饭也能长这么大高个儿。请问您是靠光合作用活着吗?”
敏锐捕捉到小青年的话里带刺,段知影不但不介意,甚至轻松启唇回道:
“你记得光合作用,却不记得我。”
温妙然:“……”
行。你狠。
温妙然悻悻闭嘴,心里却轻快——
原来我们不是非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关系……
我们是亲近到已经可以互相阴阳怪气,还不会生气的关系。
等等。
温妙然敲敲脑壳。
还记得光合作用,生物老师很欣慰。
但语文老师在哭泣啊!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不全是形容夫妻关系的词儿吗!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段知影解释:
“真不久。我经常没胃口,会随行备营养剂。”
温妙然抬头看过去,“营养剂不能完全代替饮食吧……现在呢?还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吗?”
小青年的担忧表情映在段知影眼中。
男人眨眨眼,片刻垂眸,认命把手中的小吃拎起来,说:
“现在想试试。你希望我吃哪个?”
小青年喜怒非常形于色,笑意马上亮起来,立刻从段知影指尖,把那袋扎着吸管的豆浆勾下来。
“你没胃口,可以先喝点热乎的开开胃。这个豆浆是甜的,喝完心情会好!”
温妙然一手拎起豆浆袋子,举到段知影面前,另一手扶着吸管口。
转而注意到吸管口上有淡淡的痕迹,他眯着眼辨认了片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唇印。
“啊,吸管……”
温妙然刚开口,就见段知影已经单指拉下口罩,附身启唇,含上了吸管口。
垂眸的神情显得专注,鼻息均匀地洒在温妙然的指甲上,微启的唇缝间有液体流动,随后滑下,令喉结轻轻滚动。
温妙然看得紧张,不由得抿紧自己的嘴唇,也咽了咽口水。
吸了口豆浆,段知影直起腰,重新戴上口罩。
“咳。”温妙然清清嗓子,问,“好喝吗?”
段知影目视前方,似是而非答了个,“甜。”
“甜?这算什么评价。”
段知影眼角弯了下,似是因回想起什么,而感到愉悦,意味深长点评:
“小孩子口味。”
温妙然:“……”
说谁小孩子呢!喜欢甜就是小孩子吗!
嘶,不对。
怎么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温妙然没回忆起来,干脆伸手讨段知影手中那杯咖啡,“让我喝喝你的口味。”
段知影有样学样,拉低咖啡杯,另一手扶吸管口,送到温妙然面前。
吸管口近在嘴边,温妙然注意到管口有水流过的痕迹。
他略微紧张,却并不犹豫,装作大无畏的样子,莽上去嘬了一大口。
……然后就被苦得小脸比包子褶还皱。
甚至来不及表情管理戴上口罩,被段知影近距离看了个一清二楚。
“嗤。”
温妙然皱着脸抬头,可惜口罩遮住了对方大半张脸,他看不清段知影刚才到底是不是笑了。
温妙然咋咋嘴,听到段知影吊着微扬的尾音,问他:
“好喝吗?”
温妙然学人家,高深莫测说了个,“苦。”
“这算什么评价?”
“又冷又苦,像极了成年人的生活。”
“?”
*
早餐在进超市前,就被所处岁数还能长个头的温妙然消灭干净。
进了超市后,温妙然主动推着购物车,兴冲冲地要带段知影选购商品!
神情自信又豪爽。
大概在他自己眼里,此时自己就是个呵护弱小的、经常请吃饭的帅气哥哥!
然而在路人眼里,他就是个爱穿摇粒绒运动鞋的小屁孩,考试考得不错,由身着优雅大衣皮鞋的成熟哥哥兜底,肆无忌惮消费奖励自己。
M7牛肉和A5牛肉的区别?
他不记得了。所以挑最贵的!
绿色蔬菜和有机蔬菜的价位?
他分不出来。反正要最好的!
很快,生鲜区导购阿姨注意到这里有位豪气冲天的顾客,当即各种试吃小零食小饮品伺候着,给他推荐各种货架上少有人拿的进口商品。
温妙然逐渐迷失在阿姨一口一个的“小老板”中,听阿姨指着包装上的原产地土壤空气的成分口若悬河,眼神逐渐迷离。
像极了刚通过奥数资格考试的小学生,冷不丁被拽进了大学课堂听教授讲解牛顿-莱布尼茨公式。
这对于仅能粗浅掌握“光合作用”概念的他来说,还是太难啦!
“那边有草莓专区,要不要去看看?”
好在,“家长”段知影并没有袖手旁观,及时开口,解救了自家“小孩”。
“走走走!”
温妙然连忙挽着段知影的胳膊,急匆匆往草莓柜台前赶。
直到迎上柜台后销售小姐姐意味深长的笑容,温妙然才意识到挽手的动作有多亲昵。
他赶忙松手,口罩都遮不住他浑身上下的尴尬。
倒是段知影,不愧是成熟男人,处变不惊,镇定得很。
“你不是说甜是小孩子口味吗?”温妙然试图在成熟度上扳回一城,“你喜欢吃草莓?草莓也是甜的。”
段知复印件伸手取了盒草莓,正端着看,听到温妙然的话,侧过头来,扬眉:
“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所以我才过来的。”
温妙然:“……”
扳不了一点。
这家伙不讲武德,直接把扳手薅下来了!
销售小姐姐看着像兼职大学生,打扮年轻时尚,估计平时看的东西也很“精彩”,此时听着这段对话,虽克制地低着头垂着眼,但扬起的嘴角显然已经压不住了!
温妙然:“……”
好像能猜到她为什么憋笑呢!
温妙然瞥一眼段知影的背影,正腹诽着这人怎么能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却疏忽瞧见了男人冷白肤色和黑色穿搭中,醒目的红。
像被手中那盒草莓染上去的。
温妙然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段知影的耳垂。
红得几乎淌下来。
咦?在户外冻得厉害时,这人肤色好像也没变化。
温妙然想:
怎么现在耳朵突然这么红?
是刚才被我挽了手?还是当众解释买草莓,是因为我喜欢?
好像……这两个原因任意一个,都有点……
那个。
温妙然挠挠脸颊,自己的耳垂也缓缓升温。
行吧!
温妙然内心得到了平衡——
这人也不是真什么事都游刃有余。
只是藏得比我好罢了。
“你想吃哪种?”段知影问。
“啊。”温妙然凑上去,目睹满柜台不同种类的草莓,一瞬茫然。
大而红的“丹东99红颜”,橙黄色的“章姬奶油”,纯白坠着红的“天使AE”,乳黄色的“淡雪”和奶粉色的“桃熏”……
温妙然恍惚地感到陌生。
他脑中有些隐约的画面,似乎他所熟悉的超市,和如今眼前的并不一样——
他记忆中的狭窄、拥挤,但热闹,水果区一个大货架堆着草莓小山,顶上挂着醒目的明黄色手写牌,旁边架着个电音喇叭,播放着促销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
“草莓草莓,特价草莓,xx块一斤……”
而现在的超市,干净、宽敞,安静且疏离,世界各地的草莓都被精挑细选地放进透明的小盒子里,上面贴着印有英文的价签。
我脑中的画面,是什么时候的?
好像,有点久远。
似乎画面边缘都要飘着点电视雪花。
“这种甜度高。而且它们都是自然成熟的,没有人工催熟。”
段知影把一盒红颜草莓放到温妙然掌心,打断了他的恍惚。
“哦!”
温妙然看着那盒个头大颜色艳的草莓,隔着盒子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气。
小青年忍不住好奇,“你怎么这么懂?是那种梗吗?霸道总裁仅凭闻就能闻出红酒产地和年份的特异功能?”
段知影:“?”
见男人眉心略带疑惑地皱着,温妙然以为自己调笑成功,正要暗自得意。
就听段知影说:
“你记得霸道总裁的梗,不记得我。”
温妙然:“……”
段知影真是玩不起。
哪有人一遇到平a就丢大招的!
“还有,不是霸总梗。”段知影的手指微曲,在盒顶上敲了敲,示意草莓蒂上微翘的叶片,“上翘的绿叶多是自然成熟。你教我的。我一直都记得。”
闻言,温妙然眼眸亮起来。
而柜台后旁观了一整个互动过程的销售小姐姐,也默默攥紧了拳头,期待摇粒绒小青年听到“你教的我一直记得”的反应……
紧接着,温妙然水灵灵地说:
“所以,我也是霸道总裁!”
段知影:“?”
小姐姐:“……”
就在此时,柜台后进来另一位像是兼职的眼镜女生,不似时尚女生活泼,表情和声音都略显拘谨,怯生生又尽职尽责地推销:
“这位哥哥,只给弟弟买一盒草莓吗?”
段知影平静瞥一眼温妙然,似乎在征得同意。
温妙然摆手,“别买多了。万一吃不完坏了很浪费。”
大概是销售额和奖金挂钩,时尚女生见眼镜女生话术失败,赶忙主动道:
“但是据说,‘冬季’吃‘淡雪’的恋人,会甜蜜一整个新年哦!”
温妙然听罢轻笑,这是什么资本家经典小故事?
然而旁边的段知影却伸手,“来一盒。”
温妙然:“嗯?”
眼见这招有效,时尚女生又捧起一盒白色的草莓,“还有,听说只要两个人共享同一枚‘天使ae’,丘比特就会把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哦!”
温妙然咋舌:
天使、丘比特和三生石,怎么听都像来自三个神话体系吧?
结果段知影又接过那盒草莓,“也要一盒。”
温妙然:“??”
随后,就是“女友生气男友一送就哄好”的“桃熏”,“形状长恋情也长”的“章姬奶油”,“颜色浓得像深情人的心脏”的“真红美铃”……
一盒又一盒,迭在购物车顶上。
温妙然:“???”
他看着那些拌饭榨汁都消耗不完、大概率得分给邻居的草莓,沉思:
原来,霸道总裁也会掉进消费主义陷阱吗?
第35章 邀请
挑选商品时, 想着是要给段知影这种贵公子吃的用的,温妙然脑袋发热,挑的都是最好最贵的。
等到购物车推到收银台, 眼看显示屏上的账单数字随“嘀”的扫描音,呈倍数递增, 温妙然一激灵,心虚地扭头看身后的段知影。
恰好段知影正垂眸, 掀大衣内袋取皮夹。
视线压根没往收银台上瞟过哪怕一眼。
恰好收银员计件完毕, 报出总价,“一共是三千六百八十九元。”
温妙然:?!
经典超市购物公式:
9.9+19.9+89.9+129.9+199.9=3689
他又看段知影,恰好见对方波澜不惊掀起眼皮, 递给收银员一张信用卡。
收银员大概见段知影衣着不菲, 本就双手伸着准备接卡, 看清卡面后, 更是一瞬间表情管理失效,态度更加毕恭毕敬。
温妙然瞥见,那卡面, 是黑底镀金的。
他暗自揣测:
这卡上也没标注姓名啊?
难不成是那种尊贵到只要看到颜色就能彰显身份的东西?
如果真是这样, 我原先住的是那样的房子,家里的电器也都老旧,主打一个平民性价比……
我是怎么结识这种等级的富哥, 还跟人家关系这么好的呢?
收银台边的打包员正要将装满商品的袋子放回购物车里,段知影却主动伸手,淡然说了句:
“给我吧。”
因为没开车来,这些东西他们得手提回去。
眼看段知影准备一个人拎三个袋子,温妙然赶忙探出手,主动说:
“我也帮忙。”
“别。”段知影很轻很轻拂开他的手, 轻声说,“我来就好。”
“我也能帮忙提的!”温妙然忙说。
“不用。”
“这有什么可推脱的,我又不是没力气……”
“和你有没有力气没关系。”段知影音量很轻,几乎贴着温妙然头顶说,“我舍不得。”
轰。
超市里闹哄哄的,吵得很。
但温妙然感觉自己脑子里爆炸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看见了附近排队买单的其他顾客。
没想明白的正好奇打量二人,似乎在猜测他俩的关系,为啥这富哥会心甘情愿给这小弟当苦力。
而想明白的,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偷偷憋笑假装没听见。
温妙然脸颊烧起来,他固执地伸手去讨袋子,“那我也舍不得你一个人拎。哪怕给我一个呢?”
段知影没和他僵持太久,还是分给了他一袋。
温妙然拎到手一掂,轻得很,他一看,才发现这袋子里都是绿叶蔬菜,体积大但重量轻。
他再抬头看段知影,对方已经拎着两袋东西往门外走。
步伐游刃有余,并不显吃力,垂着的手背上可见青筋微微凸起,蓄满力量。
温妙然小跑着追上去,盯着那双手看。
他一直都觉得段知影的手很好看,此时因为蓄力,更显张力。
青色的筋和白色的骨,修长的骨节,隐在冷白的皮肤之下。
让人好奇它们还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比如,因热气隐隐泛红时。
再比如,因水汽缓缓渗汗时。
温妙然低着头跟在段知影身边,思绪随意暴走。
直到“叮铃铃”一串铃响从背后响起,温妙然刚回神,段知影就先他一步,循声靠近,用身体将他隔开。
一辆晃晃悠悠的自行车从段知影背后擦过去,骑行的小哥丢了句“不好意思啊”,就骑远了。
温妙然还愣愣的,等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鼻尖几乎贴到了段知影的毛衣立领。
本淡淡的香根草气味,因近距离,浓郁得令他晕眩。
他想:果然是很适合拥抱的体型差。
能将彼此的气息融进身体里。
“吓到了?”
段知影低沉的嗓音落在他头顶,像不忍惊醒少年梦的淅沥春雨。
“不……没吓到……”
“脸怎么这么红?”
“红吗?可能是天冷冻的。”
“要买条围巾吗?”
“不用啦!我没那么娇气,几步路就到家了。”
温妙然感觉段知影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
他仰头,看见男人柔和一瞬的垂眸。
他也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就用了“到家”这个词。
好像,那个地方,本就是他和他的家。
是要一起回去的地方。
“快走吧!”温妙然拽拽段知影的衣角,不好意思,又硬撑着,“这么冷,走快点!”
“好。”
段知影的尾音,听起来带着似有若无的欢欣。
回去的路既长又短,短到他们无需特地找话题,只沉默地并肩。
又长得令段知影警惕,一路都小心地把温妙然护在自己右侧,将行车与路人都隔绝在道路之外。
由于是清晨,又在居民区,骑自行车的人很多。
单车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杀伤力”最小的,哪怕出意外,后果也通常不会太糟糕。
但温妙然却观察到,只要附近有铃声响起,不管是遥远的汽车,还是近处缓缓的自行车,段知影都会蹙眉循声看去。
直到铃声远去,这人才会缓缓舒展眉头,似是解除警报。
温妙然猜,段知影应该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敏感。
温妙然主动打开话匣,想转移段知影的注意:
“你个子好高,我都得仰头看你。你一直都这么高吗?”
幸而,这招确实有效,段知影没那么草木皆兵,回他道:
“我们初见时,我才16岁,你比我高。”
啊?
温妙然愣住。
他一直以为,段知影是年上,能比自己大个四五岁。
结果段知影16岁的时候,他比对方还高?
总不能他11、12岁,就比段知影16岁高了吧?
“我们以前上街的时候,”段知影继续说,“你也会这样,把我护在道路内侧。”
温妙然眨眨眼,试图想象那个画面:
此时个高腿长、气场强大的段知影,也曾有过迷你的时期,需要温妙然保护?
嘿嘿,这么一想,还挺可爱的。
“那你是什么时候长高的?”温妙然问。
“持续性成长?”段知影说,“大概高二高三我就和你持平了。大学那一年,我已经比你高一点了。”
这些时间点,混在温妙然脑中,有些拥挤。
他的意识清醒才不到24小时,脑容量也没被启动,一时算不清这些数字。
好在,温妙然不会任凭困境绑住自己的情绪。
他笑着,用话语将情绪上扬:
“我们两个的关系,好像永远都是大个子保护小个子。”
“嗯?”
“听起来,以前是我保护你,现在,轮到你保护我了。”
“……嗯。”
*
回到家时,段知影主张要亲自下厨。
温妙然盯着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有些怀疑对方的厨艺。
但他自己毕竟只有刚被初始化的大脑,出厂不会自带菜谱,也没什么资格质疑。
“要我帮你打下手吗?”温妙然问。
“不用。”段知影拒绝的神情显得胸有成竹。
温妙然将信将疑,还是决定相信段知影。
段知影独自留在厨房,温妙然则在客厅看电视。
他凭本能找到遥控器,按亮电视屏,结果却被跳脸的开屏广告和复杂的点播系统,整的眼花缭乱。
他切着按键跳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电视频道在哪个功能里,只得悻悻关了电视。
温妙然困惑:
我以前用这台电视时,也这么不熟练吗?
还是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能变化大到如此程度,我究竟,不在了多久?
呲——
就在此时,厨房处传出刺耳的滋油声。
虽然温妙然很多常识都忘了,但厨房里传出这样的声音,他一听就知道很不妙!
他赶忙放下遥控,起身刚进厨房区域,就见段知影转身,挡在他面前。
“这边怎么了吗?”温妙然往右探头,想找到那不妙声音的来源。
段知影也往右挡,让他看不见,“没怎么。”
温妙然往左看,“我刚才明明听见……”
段知影也往左挡,“一切顺利。”
温妙然停住,抬头看人,对上段知影镇定的表情。
温妙然问:“明明有电磁炉和煤气灶,为什么我们家还要烧炭?”
“烧炭?哪来的炭?”段知影回头。
这一闪身的瞬间,让温妙然再度捕捉到厨房内的“惊鸿一瞥”——
不是炭火。
是烧黑的白萝卜。
温妙然:“?”
不是,要把含水量那么高的白色蔬菜,烹饪成那种程度,不得不说也需要一点天赋吧?
段知影也反应过来了,回身继续挡温妙然的视线。
“那是……?”
“那道菜就是那样的。”
“你是指,黑色的白萝卜是正常的?菜名叫什么?”
“酱……”
段知影启唇,眯眼,似乎没想起来菜名。
他抬手,欲盖弥彰挡了下温妙然的视线,回身迅速瞥了眼流理台上的手机,转过来,答:
“酱烧萝卜。”
温妙然:“……”
令这人胸有成竹的厨艺,其实是看着手机查菜谱,成品还能那么离谱的程度吗?
如此看来,这人大概率压根没下过厨,但凡曾见识过自己的“手艺”,都不会自信到这种程度。
“明明不会,为什么要逞这个强啊?”温妙然只觉得好笑。
“我只是……”段知影的表情,罕见的,肉眼可辨的尴尬。
“只是什么?”
“只是不想在你面前丢脸。”
“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我怎么会因为你有一项不擅长,就觉得你不好?”温妙然一顿,“难不成我以前会这样对你?”
“你不会。”段知影立刻否定。
“那为什么……”
“只是,”段知影停顿,许久才说,“以前的我太过无能,如今你终于回来,我想让你看到,我和以前不一样。”
原来,段知影也经历过颠覆性的变化?
温妙然心头隐约的猜想终于得以落地:
所以,我确确实实,离开了很久。
很久很久,久到足够物是人非。
“现在的我什么都能做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温妙然。所以……”
说到“所以”,本该有下文。
段知复印件该说出自己的需求,可他的声音却卡在这里。
像被某种念头掐住了咽喉,像认定自己的愿望过于难堪和虚妄,无人可以实现。
温妙然只见,对方鼻翼微微翕动,唇部的肌肉细密地颤。
仿佛突然被翻涌的情绪吞没。
温妙然心一慌,赶忙攥住段知影的手。
对方的手一贯的凉,好在,他的手总是很热。
他用体温暖着段知影,嘴上来回重复着,“我在呢!我在呢!”
这三个字格外有效,段知影突如其来的情绪转瞬即逝,很快镇定下来。
“我相信你很厉害,真的。”温妙然仰着头,哄一个比自己个子高得多的小孩,“只不过再厉害的人也需要助手,对吧?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这回,段知影没逞强,接受了温妙然的提议。
一个继续当新手主厨,一个在旁边当提醒的助手。
“难怪萝卜糊成那样,你到了那么多酱油啊?菜谱上写的是多少?”
“适量。”
“……不怪你。”
两个人头抵着头研究手机上的谱面,针对每句话的每个词进行推理。
琢磨得差不多了,就开火备菜分头行动。
两个成年男子,在并不宽敞的厨房里忙碌,难免会碰到。
有时是远远的手肘相撞,有时是一回身险些与人撞个满怀。
但两个人都不觉烦躁,只会默契地对视一眼,无形的笑融成光,闪在彼此的眼眸中。
锅碗瓢盆丁零当啷,不似乐章,却最为悦耳。
寻常的人间烟火,却对有些人而言,最为难得。
一个是“一点就通”的灵性选手,一个是“大佬重回新手村”的伪菜鸟,强强联合之下,再怎么生疏,一日三餐,也不会烹饪得太难堪。
于是,浓油赤酱的鱼肉,翡翠玲珑的素菜,热软的米饭,甫以鲜美清香的汤。
或许口味比不上顶级饭店,但由于烹饪者的参与,使得这些食物多了“家”的风味。
因而,格外美味。
吃完饭,两个人连对视都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
入夜拾掇后,段知影又照例坐在沙发上。
温妙然从浴室出来,带着刚沐浴后热腾腾的身体,擦着头发,看到了沙发上准备就此过夜的男人。
联想到白天的相处,温妙然产生了一种直觉: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不会让段知影一个人睡在沙发上。
那么冷,那么寂寞地。
温妙然并没想起过去的事,或许只是纯粹的直觉,也或许是共处时的线索。
这种冲动凝成一股暖流,在心尖反复,刺激得他终于张开了抿紧的唇缝,开口:
“段知影。”
“嗯?”段知影抬眸看过来。
温妙然一手揪紧睡衣的领口,一手指向主卧,邀请:
“今晚要不要……一起睡?”
第36章 滋养
发出邀请的时候, 温妙然洒脱得像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
可真等到段知影进了主卧时,温妙然又觉得房间逼仄起来。
好像那是个入侵者,走过来时, 连带着掀进一阵很强的气场,强得足以将房间填满。
让温妙然无处立足, 莫名慌张地后退,手撑着墙边桌沿充当支点稳住平衡。
“怎么了?”段知影停在门边, 无辜地问。
“不, 没什么。”温妙然视线乱飘,就是不敢落在段知影身上,“你习惯睡左边还是睡右边?”
问完他就一阵无语。
怎么还有这种讲究, 听起来就像在确认长期共睡的关系!
就跟那个新婚的小两口第一次确认床的位置一样!
“你先挑, 我选剩下那边。”段知影倒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于是温妙然干脆掀被子, 躲进去, 往靠墙那侧一滚,就算挑好了位置。
可等床侧真的因段知影坐下而微微陷动,温妙然的神经就随对方的一举一动绷紧了。
温妙然把被子边缘拽起, 盖住大半张脸, 懊恼:
完了。选错了!
这下要被墙壁和段知影两头堵了!
本来就紧张,现在更紧张了!
段知影躺好,和温妙然隔着距离, 没有任何企图逾矩的行为。
温妙然适应了会儿,才转头,看向与自己共枕的人。
也正是这一眼,让温妙然发现,为了填补二人肩与肩之间的空隙,避免漏风, 段知影把自己的被子拽了过来,以至于本人现在几乎大半肩膀都露在外面。
要是温妙然没看见,就永远也不会察觉。
因为段知影躺得太规矩,在寒冬里,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温妙然再怎么没常识,也能感觉到段知影对自己克制、隐晦的照顾,也能察觉到自己被捧在心尖上呵护的蛛丝马迹。
他心尖的芽被轻风吹拂得摇摆,酸酸涩涩,替代了原先的紧张情绪。
他忍不住凑近过去,贴近段知影,肩与肩靠着。
然后,他抬起手臂,将自己的被子拽过去,帮段知影盖住了另一侧肩头。
他这动作很大,以至于段知影没理由不侧过头来看他。
室内无光,唯有窗外遥远的星。
点得二人眸光闪烁。
像银河融成液体。
又像眼泪固化成钻。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温妙然没收回手臂,自然落在段知影另一侧肩膀。
于是他的姿势,几乎是枕在段知影的这侧肩头,在环抱段知影。
温妙然用气音开口,虽是个问题,却没有疑惑的语气,继续道:
“我觉得,你好像,喜欢我。”
因为头枕着肩胸,温妙然能明显感受到段知影的呼吸变化。
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屏住,许久许久,才长长叹出来。
开口时,段知影的声音有点沙哑,似在沙漠跋涉多年的苦旅者:
“这么明显吗?”
温妙然点头,“非常明显。明显到,连失忆的人都能发现。”
段知影看着他,没说话。
可虽然没说话,浅浅眼眸中摇晃着的答案,却无比笃定。
足够让温妙然清楚明白。
已经得知段知影对自己的心意,温妙然还剩另一个问题:
“我失忆前,我们在一起了吗?”
段知影的眼睫颤了颤,如黑蝶扑朔翅膀。
“没有。”段知影从牙关间挤出这两个字。
“为什么?”
温妙然很惊讶,这份惊讶令段知影唇角微弯。
他喜悦,喜悦于,他意外他和他竟没有在一起。
“我不喜欢你吗?”温妙然追问。
段知影又哼出一口气,听着很像一声笑,“这个问题不该你来回答吗?”
确实,确实如此。
只可惜。
“我不记得了。”温妙然如实回答。
段知影没有纠结于过去,只问:“那现在呢?”
“嗯?”
“现在的你,喜欢我吗?”
相处时间太短,也没和别人相处,把感受进行比较。
段知影几乎是温妙然这次睁眼后,唯一看见的、深度互动过的人。
因而,他本该没有答案。
但是他很清楚答案。
段知影也清楚。
因为他惊讶于“二人没有在一起”,惊讶于“他居然可能不喜欢他”。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答案:他和他本该在一起。
“我们,”段知影终于还是选择直面最初的问题,“是差一点点就能谈恋爱的关系。”
果然。
本该在一起。
温妙然心里突然酸楚,眼眶微热,情绪来得莫名。
他觉得委屈,他也能感觉到,段知影现在也很委屈。
一种无从消解的委屈。
无法控诉,无法弥补。
“差了什么?”温妙然问。
段知影抿唇,深呼吸,讳莫如深:
“先不告诉你。等你自己想起来。”
虽然又被卖了关子,温妙然却不恼。
毕竟,对方连喜欢都能认,而“差一点就在一起”的原因却不能说,一定是有原因。
酸楚像翻滚的醋,又热又刺激,让温妙然清醒地认识到:
我被如此深爱着,我失忆前,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吧?
没有和我在一起,那么,深爱着我的段知影,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本该比他年长,岁数却似乎暂时凝固。
他还在长大,从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少年,成长为如今颇具魅力的成熟男性。
我不在的这些年,他恋爱了吗?他和别人谈过吗?
他这些年的“需求”,有得到过满足吗?
现在躺在我的枕边,他会产生这些“需求”吗?
每一个念头都迭着上一个念头翻折,使情绪愈演愈烈。
温妙然难以呼吸,最后还是一咬牙,开口:
“段知影!你有没有,想要……”
说到这里,舌头又在口腔里打结。
面对段知影那张脸,温妙然说不出后续。
段知影静静地看着他,包容地、稳定的,“想要什么?”
“我,我不知道。”温妙然结结巴巴地,词不达意,“你可以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配合。只要,只要你想……”
咚咚,咚咚。
温妙然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看到段知影眼睫一沉,眸色一深,喉结缓缓、给人危险信号地,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段知影的大手,捏上温妙然的肩头。
与手一齐动作的,是段知影的身体,倾斜着碾过来,将本伏在其肩头的温妙然,温柔又坚定地压在床面上。
段知影手肘撑着,支在温妙然的耳侧。
二人距离很短,呼吸拉得很近。
温妙然面上没有表情,实则绷紧了神经,手指攥紧身下的床单。
段知影视线压低,锁在温妙然唇上,一点一点靠近。
对方越靠近,温妙然的手指,抓得越紧。
直到,温妙然本能地蜷起肩颈,闭上眼睛,像只因恐惧皱缩的幼兽,却又放弃抵抗,任捕食者予取予求。
于是,捕食者的气息,扑到他面颊上。
下一秒。
额头上一热。
软软的触感,应当是嘴唇。
只此一下,便拉开了距离。
压在身上的人归位。
温妙然被褫夺的呼吸陡然畅通。
他睁开眼,发现段知影躺回去了,只刚才浅浅地、轻轻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温妙然捂着额头,愣愣的,微张的嘴像是在说:
就这样?
段知影勾了勾嘴角,眼里满是怜惜。
这一瞬间,温妙然猜,这个人应该想了很多东西。
只是,段知影嘴唇嚅了嚅,什么也没说。
惯性隐忍,惯性沉默。
“你……”
“你在害怕。”
“我……”
“我没关系。”
温妙然眼眶发热,终于忍不住,泪水涌出来。
段知影的疼惜令他惶恐,他惶恐于,自己是否真的值得这份深情。
他想抱抱段知影,却见对方掀被子翻身坐起。
“你去哪里?”温妙然问。
“去洗个澡。”
“现在?不是刚……”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温妙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红着脸,眼里还含着泪,他见段知影微微侧身,耳廓也红得滴血。
段知影没直视他,却已经感应到他的心思似的,轻声说:
“别乱想,妙然。你够好。你值得。”
*
后面的日子,真的像一场连续又美好的梦。
他和他一起打游戏。
两个人坐在电视前,一人捧着个手柄,操作着屏幕上的橡胶小人闯关。
小人很Q弹,形变得很厉害,不好操作,导致两个游戏菜鸟手柄上一有指令,画面表现就很滑稽。
温妙然被逗得哈哈直笑,转头看到段知影明明眼尾嘴角都有笑意,却习惯性地绷着脸,便计上心头。
分明是俩角色彼此协作,共渡难关的游戏,温妙然却偏要故意坑段知影——
要么是红色小人踩着蓝色小人的脑袋跳上高崖,蓝色小人因高度不够,只能被留在崖下懵逼挠头。
要么是红色小人操控悬浮台靠近蓝色小人,等蓝色小人要跳上去时,猛地松开扳手,把悬浮台撤走,让蓝色小人自由落体。
“好了。”被折腾好几回,段知影也不急,顶多含着笑,轻轻提醒温妙然收敛。
温妙然就是这时,看到了段知影的笑。
卧蚕微微上抬,将眼型弯成温润的月,嘴角牵起面部肌肉,让成熟的男人,少见地呈现点年下感。
让温妙然心痒难耐。
分明是第一次看段知影明显的笑,温妙然却有一种久违感。
像是与这个笑久别重逢。
他想:如果过去的我会为这个人心动……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定是这腼腆又好看的笑。
他和他一起做家务。
本来是段知影把衣物送去阳台的洗衣机,等进屋,就发现温妙然握着笤帚在扫地。
“你坐,我来。”段知影二话不说去拦他。
温妙然抬头看段知影,轻描淡写一句话,四两拨千斤,“你会?”
果不其然,段知影哽了一下,而后才说:“这有什么可不会的?这很简单。”
“对啊,这么简单,就让我来嘛!”温妙然没将扫把让出去,“一直坐着,感觉关节都要生锈了。”
温妙然太坚持,段知影拗不过他。
于是,他成功获得了“扫地权”,段知影则去给他洗草莓、剥石榴。
正忙着,温妙然停在主卧边那间一直掩着门的房前,问段知影:
“这里要打扫吗?我可以进去吗?”
虽然嘴上在问,指尖却探上了门的把手,已经握住,只要一旋,温妙然就能将门打开。
房间内的一切就会展露无遗。
“等一下。”
段知影果然制止,语气虽急,音量却还很克制。
温妙然扭头看段知影,又问:“这里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看见吗?”
段知影显然迫切,已经停下了手上剥石榴的动作,目光如炬地看向温妙然。
“嗯。”段知影应。
就算这么急,也还是没生气,没走过来猛地将人拽开。
选择权依旧在温妙然手上,他试探,“如果我硬要去呢?”
段知影垂眸,压抑道:“硬要去我也不会拦你,我只是希望你别去。”
温妙然看向那堵禁闭的门。
内里似乎关着一只怪兽,只要放出来,就会终结二人此时如梦的美好生活。
温妙然眨眨眼,还是将手指,从门把手上移开。
他同样为段知影忍耐,“虽然我很好奇,但你不想我去,那我就不去了。”
“谢谢。等你真的准备好,你就可以看。”
温妙然似懂非懂,还是笑着应:“好。”
他和他一起烘焙。
两个人一起在甜甜的空气里相识而笑,在彼此脸上偷袭涂黄油或奶油,再笑闹着躲掉彼此的还击。
两个人一起蹲在烤箱前,看着玻璃内的面团子随温度隆起又坍缩,直到最后,甜蜜的香气溢满整个小屋。
他和他一起在夕阳下散步。
温妙然想起差点就能谈恋爱的遗憾,主动提出要牵手。
他看到段知影逐渐适应笑这个动作,眼眸弯得很漂亮,主动在大街上,握紧了他的手。
他和他一起裹着被子在顶楼等日出。
待到天光乍亮,日色从遥远的海平面溢出,将全城的昏暗撕破。
黑暗消散,世界骤然明亮。
一切绚丽美好,仿佛生命本该经历如此的奇迹。
温妙然在最亮丽的日光下,问段知影,“你开心吗?”
段知影却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问题居然需要反问吗?”温妙然叹气,“哪有人像你这样,连开心都需要警惕?开心就是开心啊!”
“我只是感觉,这像是某种暗示。”
“什么暗示?”
段知影看向日出的方向。
最亮的一抹光是因黑暗衬托,直到白昼笼罩整片天地,便再也寻不到最亮的那抹。
“好像,只要我说了开心,你就会消失。”
一句有点伤感的话,却逗得温妙然轻笑。
没想到,他和他居然有这样的默契。
温妙然想:
我确实在期待他说出开心。
好像,我此行,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
只要他开心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很开心。”
虽刚说完不情愿,但温妙然还是听到了段知影说出这句话。
他看向段知影,问:“怎么又说了?不怕我消失吗?”
“怕。”段知影还是没敢看温妙然,只固执地盯着日出的方向,仿佛这样,压抑的情绪就能好好收敛在胸腔里,“但,我也不想你听不到答案,会失望。”
段知影哪怕委屈自己,也要让温妙然听到想要的答案。
深吸一口气,段知影转头,深深注视着温妙然。
调动全身上下的勇气,只为了向温妙然说出简简单单的一句:
“你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温妙然满足地笑起来,将头靠在段知影的肩头,回应:
“和你在一起这段日子,我也很开心。”
不是客套话,温妙然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纯粹的,没有负担的,如梦似幻的开心。
温妙然感觉,自己这段日子,在被段知影滋养。
可与此同时,段知影也在被这段岁月滋养。
一个分明年轻却死气沉沉的男人,开始笑,开始好好生活。
温妙然有种灵感:
身边的人,本来是一个卡住的时钟。
因为自己的出现,时间终于在这个人身上流动。
停滞的时间,卡住的时钟,终于重新运作。
第37章 归来
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半弦月弯弯勾在天幕。
淋浴后的温妙然穿着毛绒睡衣从浴室出来,刚进卧室,就看见段知影在服药。
男人侧背对着门, 一手持着个贴着“褪黑素”标的小瓶子,在另一手掌心倒出几枚白色药片, 仰头往口中送服,而后低头干咽下。
月色将其皮肤镀得更冷。
温妙然只见其喉结艰涩地滚了一下。
段知影的表情如常, 吃药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目睹这一幕的温妙然却心头一闷, 想起那瓶“褪黑素”,是二人路过药店时,段知影特地进去买的, 店员说这个果味的软胶糖助眠, 适合倒时差。
温妙然好奇, 还特地打开过, 里头装的是黑紫色黑加仑味儿的软凝胶,闻起来香香甜甜的。
段知影当时还把它拿走,特地叮嘱温妙然不能吃。
现在再看, 里头的药片, 就被换成了白色。
那是什么药?
温妙然不知道。
但温妙然确定,那不会是对身体有益的东西。
“嗯?”段知影出声,因为转身时看到了门边的温妙然。
闻声, 温妙然当即提起笑,凑到他身边,问:“要睡了吗?”
“嗯。你呢?”
“我也困了。”
他知道他看到了药。
他也知道他知道。
但两个人都默契地,谁也没主动提起。
再次同床共枕,两个人已经熟悉了彼此的温度和气味,不再似初次羞涩。
温妙然看向窗外的月, 漆黑的夜幕衬得星与月都更醒目,只是有云雾淡淡晃过时,星光会被遮蔽。
月色因而显得孤冷。
星星还在那里,分明还在。
只是月亮不知道。
温妙然轻轻叹出一口气,热气在冬夜形成白色的雾汽。
唇齿还没被热气暖到,被子里的手指却先被温热的指头攥住。
温妙然转头,见段知影眼眸明亮地望着自己。
他笑起来,问:“今天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以往这家伙的手脚总是特别凉,不小心碰到,总会冻得他一哆嗦。
段知影轻轻说:“怕刺激你,今天特地泡热水捂了会儿。”
温妙然笑意更深,“这么细心?”
“不算细心。”段知影坦诚道,“只是会特别关注你的反应。”
对方的坦诚,令温妙然心动。
因而,他忍不住问出自己内心的困惑:
“段知影,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是突然在蒸汽房开了冷风。
气温瞬间骤降。
温妙然只见,段知复印件柔和的眉眼剎那沉下,是细微到他若没仔细看就会错失的变化,但就能瞬间将温柔的表情变得冷冽。
“什么时候?”段知影如临大敌。
温妙然摇头,“不知道,我只是问问你。”
他没敢说,其实有种隐约的预感,很快。
“还会回来吗?”段知影却显然把他的问题当了真。
温妙然本该没有答案,此时目睹段知影的反应,他只能反手握住对方的手,用力攥紧,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斩钉截铁道:
“会。一定会。”
“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许久沉默,温妙然浸在段知影的沉默里,直至片刻,才听见对方哽咽的一声:
“好。”
虽是应允。
虽段知影是牵着嘴角应出这个字的。
但温妙然知道,段知影也知道。
这个人并不信。
不信他会回来。
“怎么啦?”温妙然凑近段知影,小声说,“不会有人趁天黑偷偷红了眼眶吧?”
段知影抽吸,呵气,再度开口时,声音平淡无奇,“不用在意。”
“段知影……”
“没关系,你可以不在。”段知影加快语速,“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温妙然听懂了,这人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问题:
如果他不在了怎么办?
他会觉得没关系。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他不在。
就在这时,段知影继续开口,声音稳了许多。
刚才剧烈翻涌的情绪,瞬间就被消化平息。
这人真是拥有一颗强大的心。
“梦总归是会醒的。”
“梦?”
段知影垂着睫毛,没直视温妙然。
若不是这人的眼睫许久还缓缓地颤了颤,温妙然险些要以为对方已经睡了。
那翕动的睫毛,似蝴蝶扇动的翅膀,在温妙然心头搅起一阵漆黑且苦涩的风暴——
是这样啊。
温妙然领悟:
原来,段知影一直当作,与他的相逢,只是一场梦。
所以一开始,这个人对自己的不期而至接受得这么快。
所以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段知影也不伤心。
——“以前的我太过无能,如今你终于回来,我想让你看到,我和以前不一样。”
温妙然想起那日在厨房,听到段知影说到一半的话:
——“现在的我什么都能做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温妙然。所以……”
那句“所以”,后面跟着的或许是……
你能不能留下来。
段知影却没说出来。
因为他认定这是一场梦。
温妙然哪怕留在梦里,梦也终会醒。
“难以置信……”温妙然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既然你认定这只是一场梦,可你甚至在梦中,都对我如此的……”
温柔、克制与宠爱。
段知影分明承认了自己喜欢温妙然。
可在其妄自以为的美梦里,段知影也未僭越半分。
没有任欲望膨胀肆意欺辱温妙然,将期年的隐忍宣泄出来。
而是,给他测体温、吹头发,带他买小吃、挑草莓,为他剥水果,陪他做家务,和他一起打游戏,看日出日落……
甚至,在梦境里,段知影都要藏起自己在吃的药,不想让温妙然发现,不想让温妙然不开心。
温妙然能感觉到,段知影很珍惜这段时光。
这人只是把这段珍贵的时间,花费在与他建设平淡的日常里。
仿佛这段平淡日常,已然比任何都要珍贵。
“我在梦中对你如何?”段知影问。
温妙然眼眶发热,极力克制着泪意,尽量冷静地说:
“你在梦中都没有欺负我。”
“怎样算欺负你?”
“明明是你的梦,明明你那么喜欢我,你甚至忍住了没亲我。”
“呵。”段知影被逗得轻笑,随即笑意散去,又问,“可以亲吗?”
“你征得我同意,就不算欺负了。”
温妙然眼见,段知影想起什么,眸光涣散一瞬。
段知影说:“其实我已经欺负过你一次了,在上一场有你的梦里。”
“你很少梦见我?居然这么如数家珍。”
“嗯。我的大脑不允许。”
“那在上一场梦里,你怎么欺负我的?”
“你坐在一地的酒里,懵懵的。我一看见你,就过去吻了你。”
这次,轮到温妙然被逗笑。
无声的一笑,浅浅抿起嘴角,唇边的梨涡盛着羞怯与蜜意。
而后他抬眸,瞥对面一眼,启唇:
“小色鬼。”
“我是。”段知影大方认了,“所以这次,我想征得你的同意,可以吗?”
温妙然屏息。
许久许久,才说:
“可以。”
段知影便靠过来,很慢很慢地。
直到温妙然本急促一瞬的呼吸,终于因适应段知影的侵入,而变得稍稍平缓,段知影才有下一步动作。
微启的唇缝靠近,在咫尺的距离停下。
温妙然似是被钓起,气息都不稳,狂颤着,稍稍动作大些,就会与段知影的嘴唇相碰。
这家伙不知是太温柔还是太恶劣,钓得温妙然受不了。
最后还是温妙然主动贴上去,坐实了这个吻。
体温被唇舌相缠瞬间引爆。
身体灼烧起来,被对方的香气和温度像汽油浇过来,使人热得失神,又同时将热渡回去。
高温就此循环。
唇齿间有黏-腻的声音响起,只是片刻,温妙然就从中尝出了苦涩。
于是唇与唇分开。
段知影结束了这个吻,暧昧的气氛却没消散。
二人还是缠得很近,呼吸交错着,彼此的目光粘灼着。
似常伴的爱侣。
温妙然眼前一片模糊,这才知道,刚才接吻时的苦涩从何而来。
他在的时候,眼前的人如此鲜活,好像褪色的画终于被补上了鲜艳的颜色。
那么他不在的时候,他看不见的时候,这个人,有在好好生活吗?
于是,温妙然叮嘱段知影,好像即将出远门的旅者,在吩咐自己守家的爱人。
补上了一场迟到数年的告别:
“梦醒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段知影只凝望他,并不说话。
温妙然提高音量,有些强硬,“答应我,段知影。”
终于,段知影问:“我要怎么照顾我自己?”
“你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睡觉。”
“……”
“要多和可爱的小动物一起玩,要多出去走走,多交朋友,和家人好好相处!”
“……”
“压力大的时候要好好发泄,可以听歌,我也允许你偶尔喝点酒。”
“……”
段知影没说话,一直没说话。
可他却把温妙然叮嘱的每一句,都听了进去。
深深刻在心里。
果然是我的梦。
段知影想:
要不然,这人怎么可能给我的建议,简直像在日常生活里,观察过我。
就好像,失去他的这些时日,他也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
知道我没好好吃饭,没好好睡觉,不养宠物不交朋友,不娱乐不喝酒。
知道我一直……
“还有,”温妙然补充,“不要一直想我。”
温妙然只见,在仅有遥远月光点亮的深夜,段知影的脸侧肌肉微微动了动。
像是在紧咬牙,隐忍某种情绪。
“我尽量。”段知影开口,又是平静。
温妙然追加,“不许尽量。我要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
温妙然选择相信段知影。
他相信段知影,接下来,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温妙然平复好心情,笑着凑过去,与段知影鼻尖蹭着鼻尖。
声音带着点轻飘飘的甜,好像睡前要分享自己今天刚看过的、很喜欢的童话。
段知影静静看着他,专注地听他说:
“段知影,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你了,也不记得我过去喜不喜欢你。但是……
“忘记一切再相处一次,我还是重新喜欢上了你。”
*
段知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有意识时,天色已大亮,阳光照亮整片房间,打破所有如梦的虚幻。
他侧过头,只见床边是空的。
他探手过去,触到了一手的凉。
彻底的空。
没有余温,没有一丝头发。
残留一点褶皱的痕迹,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昨夜翻身压上去的。
他后仰,将后脑抵在床头,仰望天花板,在卧室天蓝色的涂漆边缘,看到一块掉漆的灰。
刺眼。
段知影想,不知道温妙然当时看到那块灰色,是什么感受。
起床后,段知影在屋中游走,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幽灵。
他行过客厅,看见茶几上被装进盒子里的吹风机。
他走进卫生间,看见热水器的屏幕熄灭,好像许久未被开启。
他经过厨房,冰箱里已经没有草莓了,垃圾桶不知是被套了新的垃圾袋,还是压根没变化过。
段知影驻足在阳台,手臂支在水泥台边缘,肩线却崩塌般垮下去。
他在洒满全城的,如蜜的阳光中,垂下头。
他在老旧的房屋中,穿着最昂贵的睡衣,露出白净的皮肤,垂着柔顺的发丝……
却颓唐犹如丧家之犬。
隆起的蝴蝶骨,好像在渗血。
似乎刚刚被折断了双翼。
他在行人热闹的起居声中,在百鸟清脆的鸣叫里,缓缓拾掇好自己破碎的心情。
他回身,眼角余光无意瞥见什么,而后凝滞。
段知影表情一沉,缓缓将视线拉回来。
直到,他看清,那间禁闭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不可能。
段知复印件冻结的心跳瞬间狂跳。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呼吸急促,喉结滞涩地滚,指尖颤抖得像隐疾发作。
他记得很清楚,他来到这里后,没有进过那个房间。
他记得很清楚,在昨夜那漫长又美好的梦里,温妙然也不曾进过那个房间。
那扇门为什么是开着的?
不可能。
门锁崩开了?
不可能。
有人进去过?
不可能。
还是说,我在自己无意识的状态下,进去过?
不可能。
几度否定之后,段知影已然停在那扇门前。
他想起梦里和温妙然的对话,温妙然好奇,想进去看,他说希望别进去。
因为,如果是梦的话,温妙然进去,就会知道真相——
温妙然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场易碎的梦,就会提前结束。
段知影深呼吸数轮,才终于抬起手,抚上那扇门。
微微用力一推。
吱呀——
老朽的门关节发出糟咂噪音,随声响,门内的一切映入段知影的眼帘。
不曾见过日光的空间,飘飘摇摇晃着墙缝内渗进的尘灰。
在许久无人拜访的小屋正中小桌,摆着一张青年笑意灿烂的黑白照——
没有人会给一个健康的青年,在二十岁出头准备遗照。
所以,他的遗照,是从日常照里抠出来的。
小桌中心,照片前,摆着一小盅白瓷。
里头,是段知影至今无法面对的事物:
爱人的齑粉。
只一眼,就刺痛他的眼睛,由视神经蔓延开剧痛,让他恨不能窒息。
段知影移开视线,看到满屋堆砌的素描。
素描的主角,和黑白照上的如出一辙。
全是温妙然。
全部出自段知影之手。
最早的时间,标注于近十年前。
最晚的时间,定格于画面主角殒命之前。
漆黑的眉眼。白嫩的皮肤。
垂下的眼睫。出汗的脖颈。
饱满的唇珠。明媚的笑脸。
一笔一划,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数百面,都是被段知影封存的爱意。
只要温妙然走进这间屋子。
只要进来……
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以及,段知影在什么时候,就开始将温妙然的样貌临摹,将心动落于纸上——
几乎,就在他和他初识的第一天。
至今十年。
心动的三年,以及心死的七年。
段知影走进屋中,被温妙然的画像包围。
他只觉浑身刺痛,只觉血液流失,被“爱人”包围、注视,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温妙然还活着时,在世人眼中,是个透明人,不被世间认可价值。
可段知影却在那时,就已经认定,这个小透明,是他此生的爱人。
讽刺的是,温妙然死后,世人都开始爱他,一起思念他。
唯独段知影的大脑做了逃兵,再也不敢回忆他。
只能把他“关”在这里。
段知影低头,后退一步,准备离开这间屋子。
然而,他视线里,这屋中本该静止的一切,意外掺进一丝起伏的动态。
段知影诧异回眸,定睛看清那呼吸起伏的事物——
赫然发现一只白色的小猫!
额背上淡淡的纹路,像雾蓝色渐变上衣最浅的颜色。
是他最熟悉的那只小猫!
“妙妙?”
段知影惊诧呼出它的名字。
小猫蜷在角落里,没有回应,似是睡了。
段知影赶忙过去,将它捧起,掌心却触到毛绒下一手高热!
妙妙发烧了!
怎么回事?
在那个梦里,淋了暴雨的温妙然甚至没有发烧,怎么这里……
等一下。
段知影眼眸震颤。
妙妙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唯一有印象允许进过这个家门的,就是“梦”里的,温妙然。
可如果,那其实不是梦……
如果,进了屋的,其实是……
段知影屏息望向怀里病恹恹的小猫,内心经历一场地震:
我有一系列很荒谬的推测。
过于荒谬,以至于我不敢直接得出那个结论。
这几天,究竟是小猫赐予我的梦境……
还是,你,真的,回来了?
第38章 宠爱
段知影不敢耽搁, 立刻将妙妙抱起,揣在怀里,疾步走出房间。
掌心里, 平日耀武扬威恨不得咬人的小家伙,此时病得昏沉, 四肢都软趴趴垂着,任人摆布。
等出了门, 段知影才发现, 方才还晴朗的天气,此时飘起了似有若无的雨丝。
天空阴沉沉的,像被雾灰色染过, 浓郁的颜色压下来, 令人喘不上气。
段知影顶着雨意, 径直上车, 一脚油门踩出去,载着妙妙前往附近的宠物诊所。
啪嗒。
啪嗒啪嗒。
一开始还只是轻得令人分不清是否在下雨的丝线,待到车子驶进城中, 劈里啪啦砸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雨珠, 就清晰地将幻觉与真实区别开。
越是察觉脑海中那些清晰的画面,可以在屋子里找到蛛丝马迹来验证。
段知影的心跳,就越是比雨点还要混乱——
厨房碗碟泛着一点水光。
被折迭收纳进和过去位置略有差池的衣物。
立在门边的黑伞……
以及伞尖明显的, 一滩水自然风干的痕迹。
那是他确实在雨夜临时出过门的证据。
等红绿灯的间隙,段知影看向副驾上蜷在纸盒里的小猫,心情复杂:
那些日子,真的只是梦吗?
嗜睡的小猫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它只是将身子团成一个小球,禁闭的眼缝湿漉漉的,鼻镜因高温干燥, 肚皮艰涩地一起一伏,连呼吸都不顺畅,显然很难受。
很快,车子到达目的地。
段知影下车,见车外雨势太大,边将妙妙揣进自己的上衣底下,躬身顶住雨势,冲进诊所里。
值班的医生小姐姐很专业,立刻给小猫测温体检,确定病状后,决定先给小家伙打一针。
尽管女医生动作已经很温柔了,但一丁点大小的猫咪,被捏着脖颈摁在被子里,一支注射器有滞涩感地扎进捏出的凹槽里时……
目睹这一幕的段知影,还是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恨不得那根针扎的是自己。
注射液推完,医生一下又一下在小猫背上抚摸,将药剂顺开。
睡梦中的小猫被折腾得不舒服,喉咙里挤出忍痛的咕噜声。
段知影看不下去,过去打断医生,“我来吧。”
“行,继续给它把药推开。”医生说着,抬头,这才看清段知影的脸。
因刚淋了点雨,肩头和发丝都湿漉漉的,衬得这人本就冷感的五官更加阴郁。
可身上质感颇佳的真丝垂坠感家居服,可见其精致的生活质量。如此讲究的人,出门竟急得连衣服都没换,自己身上湿了,小猫却很干爽……
医生本要刻板印象认为有钱人冷漠,有钱的帅哥更是惯性自我为中心。
但眼前的人,貌似绝非如此。
因刮目相看,医生提醒时,都忍不住说得更细致些:
“排查过了,不是猫瘟或猫传腹。但作为这个月份的小猫来说,发烧成这样,要格外小心。之后回去要继续给小猫测温,体温不超过40度问题就不大;如果还有发热,就用酒精棉球给它擦拭脚垫和腹股沟处。”
段知影垂眸,专注听医生讲解各色药丸的用法用量,之后才抬眼追问:
“它发烧的原因,会是什么?”
“很难说。结合它肠胃活动的情况,可能是受了凉?猫咪本就是喜热怕冷的动物,现在毕竟是冬天,如果只是在家的话,它会自己找暖和的地方待着,除非没地方躲。比如,昨天有个女孩手脚冰凉,睡觉拿小猫捂脚,就给猫捂出肠胃炎了。”
段知影眸光晃了晃,一些想法再次浮上脑海。
医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一边收拾着药盒,一边自顾自碎碎念:
“那只小猫是被捂脚了没法躲。再比如流浪猫啊,被关在户外也没地方躲。再或者,前几天不是下过暴雨嘛,如果淋过那种程度的雨又没及时处理,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处可躲。
暴雨。
段知影再度看向手底下的小猫。
憋在口鼻的一口气颤颤悠悠叹出来。
千丝万缕的迹象,将虚幻的妄想,交织出可能性。
一如诊所门外,这座小城里,似是在情绪激烈倾诉着什么的,愈发猛烈的暴雨。
*
段知影拾掇好,带着妙妙回到段氏庄园时,恰好主屋之外,停着另一辆车。
他下车,刚把妙妙抱出来,就见那辆车门打开,下来了段书逸。
段知影微微睁大眼:
眼下,妙妙在自己手里。
而段书逸竟然没有妙妙陪伴,也能独自坐车了?
“哥!”看到他,少年也很惊喜,本平静的表情瞬间亮起来,小跑过来,看到他掌心的小猫,更是眼眸放光,“妙妙!”
后面唤小猫那声,听起来明显比前面那声更雀跃。
“我好想你啊!”段书逸赶忙伸手要接小猫。
段知影犹豫片刻,还是没把猫递过去,只说:“它生病了,先别折腾它了。”
“生病了?”段书逸惊讶,“怎么回事?”
“估计是着凉了。打过针吃过药了,现在让它睡一会儿吧。”
“好吧……”
“倒是你,”段知影惦记方才观察到的结论,问,“已经可以独立坐车了?”
“嗯……”段书逸挠挠脸颊,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的ptsd总归是心病嘛。我内心的根结已经解开了许多,虽然独自坐车还是会有点难受,但时长控制好,就不会太严重。”
“它不在这段时间,为难你了。我也不知道它会突然来找我。倒是你们,居然没找它?”
听到哥哥的疑问,段书逸突然表情一凛。
家中小弟出生也才四年有余,在此之前,段书逸一直都是家中最年幼的小辈。
尤其加上偶像的职业素养,因而,无论是在兄长面前,亦或是父母跟前,段书逸已本能习得一套表情管理,眼眶放大,卧蚕用力,嘴角勾着笑,表情透出些天真,会更招人怜爱。
可此时,段书逸第一次收敛天真,肆意让少年初成的城府气场,微微外倾。
“说到这个,哥,我才想问你。”
“……”
“妙妙为什么会知道你在哪里?为什么能找到那里?”
小猫擅自出走这件事,本该引起家里的骚动。
然而,段知影独自休养的那些时日,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或过问小猫的去向。
这正是因为,段书逸亲自压下了这件事。
黎黛和段南寻问起小猫时,段书逸就打马虎眼,说是明星小猫被朋友邀请去拍广告了。
小猫名义上的“主人”都这么说了,黎黛和段南寻自然也没多过问。
而平日最在意妙妙的段书逸,又为何能主动隐瞒这件事呢?
其实这些天,内心最不平静的人,正是段书逸。
因为他追溯了妙妙“找到”段知影的完整路径。
那天早晨,醒来后,发现妙妙不在床边,段书逸陷入巨大的恐慌。
他差佣人们在宅中一起共同寻找,几乎把别墅的角落都要翻遍,都没找到小猫的踪迹。
在报警和雇佣侦探前,管家提醒段书逸,或许可以先调宅中和沿途的监控。
这是个好主意,段书逸冷静下来,由管家带着,进入监控室调取录像。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画面中的小猫。
与其说是临时起意的随机出逃,妙妙在监控中的表现,精准且明确——
出门,下楼梯,一阶又一阶。如果目的未定,凭寻常小猫崽的脑力,很可能半途就停下来,随意休息,或是无端返回。
而妙妙,全程都表现得毫无犹豫,径直向下走。
下楼之后,在一楼大厅徘徊时,妙妙也未如其他小猫一样,表现出漫无目的玩耍的兴趣,而是意图清晰地寻找向外的出口。
直到监控显示,小家伙钻进厨房一排橱柜下方后,就许久许久再也没出现了。
“二少爷,这底下,有个通风口。”恰好前些时日厨房修缮,管家清楚地记得这处构造。
“好。”
“我这就让人去找。”
“等一下!”
一种预感,驱使段书逸阻止管家的行为。
他有种没由来的直觉:以妙妙堪称诡异的行为来看,这件事,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之后,妙妙我自己找。你去转告刚才帮忙的所有人,就说我已经找到了。”段书逸吩咐管家,“还有,这件事别让我爸妈知道。”
管家虽不知道段书逸用意何在,但还是识趣地领命。
之后,调查小猫去向这件事,几乎只有段书逸自己和其信任的人脉知晓。
他就这样沿途借调了所有商铺或路口的监控,逐一排查,直到将每个路口录到小猫的片段,拼凑出一条完整而确切的路径——
那是由段家通往宠物诊所,前往温妙然殒命的街口,再折向温妙然曾住过的出租屋的路径。
段书逸知道段知影在那里,他答应过父亲不会打扰;既然妙妙也去了那里,他就不再过问。
可观察到的异象,这些天一直反复萦绕在他脑际——
为什么妙妙能找到出租屋?
他想深究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因为疑惑,更是因为资历尚浅的少年,还处在相信奇迹的年纪。
他内心有种隐晦的、不可大白于天下的期待。
这个期待似翻搅的铁水,灼得他寝食难安,又煎熬地期待着某种渺茫的可能性,从翻红的铁水中心滚出来。
眼下,段知影带着猫回来了,段书逸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解释过自己调查的过程后,再次追问心中疑惑:
“哥,我是在那个街头捡到它的,理论上,妙妙没去过出租屋。为什么它能找到那里?”
因为难以压抑的兴奋,段书逸声音一哽,迫切上前一步,提高音量:
“难不成……”
“书逸。”
“啊?”
段知影意外冷静的态度与喝止,令段书逸微微诧异。
少年错愕着,又听见自己信任的兄长波澜不惊的声音,说:
“既然它这一路出走,到街口之前,都是你带它走过的路,那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它就是从出租屋的某户人家走失的,所以也记得返程的路。”
段知影娓娓道来的低沉声线,像炎炎夏日的冰镇水。
让本热血沸腾的少年,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段书逸呆愣地眨着眼,兴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段知影继续道:“毕竟是健康的布偶,又是这种极致品相,一般不会被人遗弃。它大概率本就是某户人家走失的小猫。眼下看来,因缘巧合,就是我旧时出租屋所在的那栋楼的某户。”
“……”
在排除一切可能后,剩余的结果再难以置信,也只能是真相。
在和哥哥进行今日的对话之前,段书逸一直笃信这个观念,以至于内心那个荒谬的猜测,几乎要被他认定为事实。
可眼下,听到哥哥提出全新的、合理的、贴合现实的可能性后,段书逸的猜测便如泡沫,一戳便破灭消散。
“啊……也对。”段书逸有些尴尬,干笑着说,“那我去查查是哪家的小猫,毕竟现在被我们收养了……”
“这件事交给我来就好。”
“嗯?”
段知影神色如常,“你刚复出,工作正忙,又刚开始尝试独立坐车,正是需要注意状态的时候。我手下人脉多,我派人去查就行。”
“也对,也好。”段书逸喃喃着,片刻,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激动太幼稚可笑,就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留段知影抱着猫,站在原地。
目视段书逸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段知影绷直的肩颈,才微微松垮。
男人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流露出片刻弛懈。
他看向掌心的妙妙,小家伙还酣睡着,鼻头没有最初那么干燥,已经呈现些微健康的湿润感。
好像一切已然如常。
可段知影却很清楚,一切都和过去不再一样——
他知道段书逸猜到了什么。
与敏锐的弟弟一样,他内心同样持有荒谬的猜想,并愈发根深蒂固。
但那毕竟是猜想,是难以被验证的命题。
段知影选择隐瞒,如其所说,此时正是段书逸的关键时期。
心态不稳的少年,更不能被缥缈的妄想影响。
*
妙妙感觉自己的脑子晕乎乎轻飘飘的,像被摘下来放在了云上。
但身体却又膨胀得难受,好像外部有灼热的炉子在烤,内里却又兜着块化不开的冰。
它迷糊间,感觉自己的四肢被温柔地摆动,有人类的手指握着自己,给自己擦拭肉垫。
有的时候睡得正沉,它也会察觉到似乎有人轻轻捏开自己的嘴巴,往里注入有一点点苦的药剂。
“mia……”
妙妙吧唧吧唧嘴,不悦地“逃离苦海”,趴着继续睡觉。
这一晚很漫长,身体的难受具象成怪兽,在小猫脑子里追击,它被惊醒好几次。
好在,每次睁开眼睛,妙妙都能看到面前有不同的人,陪伴自己。
第一次是段书逸。
少年担忧地盯着它,目不转睛,眼见它醒来,赶忙关切凑过来,轻声问它需不需要什么。
妙妙没多少力气,连开口回应段书逸都做不到,只能在少年握着自己的爪爪时,悄悄在他的掌心里,开一朵花。
它记得,之前为了让自己爪爪开花,段书逸哄着教了很久。
现在给他开一朵花,他应该就会开心了吧?
妙妙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没看见段书逸对开花的回应。
它只有耳朵颤了颤,听见少年轻轻抽吸的声音。
第二次睁眼,看见的是段南寻。
妙妙很意外,平日几乎不怎么在家的人,今晚不但回来了,甚至还在这里陪它。
只不过,大概也是一日疲惫,加上夜已深,段南寻单手靠在它面前的桌面,伏着睡着了。
怎么不去床上睡呀!
妙妙这回醒来,已经有了些力气,抬起爪爪,在段南寻头顶轻轻按了按,好像在安抚这位年长数十倍的男人。
毕竟段南寻守得睡着了,房间里太安静,妙妙清醒了会儿,又无聊得睡了过去。
第三次睁眼,就是段知影。
此时窗外天色已趁鱼肚白,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分……
面前的段知影,眼神却依旧清醒,显然彻夜未眠,还毫无睡意。
见它醒来,段知影微垂的眼皮一抬,凑近些许,抬手过来。
人类的指腹先在小猫耳道内捏了下,妙妙耳朵敏感,蜷缩着身体,偏着脑袋想要躲掉。
恶劣的人类没放过小猫,捏完耳道,又探手触摸小猫的后腿内侧。
妙妙咕噜着把后爪从人类虚握的手指中抽出来,结果下一秒,段知影就把指头,探向了它的尾巴根部!
小猫就没有隐私了吗!
“喵呜!”妙妙也不困了,当即翻身坐起来,要和段知影继续对抗路PK。
——“妙妙醒了吗?”
身旁传来被电流音覆盖的女声,妙妙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小桌边,竟还架着一部手机。
手机屏幕上,是坐在躺椅上的黎黛,睡眼惺忪的,显然是被小猫叫声刚惊醒,胸口压着本摊开的剧本,大概本在彻夜研读。
妙妙注意到,手机屏幕上正中的数字,显示:5:34:25。
5:34:26、5:34:27……
那不是当下的时刻,而是通话时长。
妙妙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经历过的昏沉痛苦,是因为生了病。
而片段的睡眠间看到的人……
是轮流值夜守着自己的家人们。
家人。
这个词令小猫陌生。
而此时,这个概念在脑中的出现,又让小猫熬过病痛后本虚弱的小心脏,一下一下,健康有力地搏动起来了。
我有家人了。
妙妙分明已经不再病恹恹的,可鼻尖还是酸起来,眼前弥漫朦胧水汽。
我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
现在我很确定,我有家人了。
“明明不发烧了,怎么还泪汪汪的?”段知影用湿巾擦过手指,注意到小猫的眼睛,又用指腹轻轻刮它的颈背。
哦……所以你刚才乱摸我,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发烧呀……
对不起啦,误会你在欺负小猫……
妙妙自觉地用脑袋蹭蹭段知影的手指,换来男人释然的轻叹。
旁边的黎黛也看清了小猫的状态,终于舒一口气:
“好好好!终于有精神了。妙妙这次熬过了幼猫的大劫,以后,都是妙妙的福气了!”
*
后面的日子,应了黎黛那句预言。
大病初愈的妙妙,比以往更生龙活虎。
以前还瘦弱的小奶猫窜起了个头,生得更健壮,毛发也愈发膨松柔软,摸起来手感像优质的棉花。
妙妙自己也感觉,脑筋和记性都比以前更好了。
以前总会忽略或遗忘的细节,现在它能精准地察觉,并准确地回忆。
对此,黎黛、段南寻和段书逸,都会夸它是聪明又漂亮的小猫。
偏偏段知影那个坏人类,非要说它是“胖小猫”。
给妙妙急的!
每次段知影这样说它,它马上就躺倒在这坏人手下,打滚翻腾,露出自己的肚皮或颈背。
而后,妙妙会歪着脑袋仰起期待的大眼睛,好像在无声催段知影:
你摸摸我呀!
你摸摸我就知道啦!
我只是毛茸茸,我才不胖呢!
第39章 猫奴
大病过后, 妙妙察觉自己的身体肌肉越发健壮有力。
以前拿爪爪刨猫抓板,百里功耗一整只小猫,瓦楞纸只受了点皮外伤。
现在它闲来无事一边发呆一边扒拉猫抓板, 等它回神,爪下的瓦楞纸已经被刨得绽开细丝般的拉花。
刚搬来的猫抓窝窝, 一天不到又得换了。
小猫低头看爪,好奇自己这么小的爪爪哪来这么大牛劲。
小猫再抬头, 就会对上段知影托腮观察自己的眉眼。
不含一丝责怪, 有的只是赞许和纵容。
让妙妙一下就有了底气:
小猫力大能造怎么了!
没有人会责怪小猫咪!
除去意识到段知影对自己的纵容,妙妙还有一个发现:
这人最近陪伴自己的时间,远比以前多得多。
且注视小猫的眼神, 也和以往有了变化——
过往凉薄且冷漠的眼眸, 近日来总盛着点探究的意味, 但目的性不强, 更像是闲适的打量,只要小猫抬头发现他的注视,他就会微勾唇角, 自然将观察的表情转换为温柔的承接。
长大后, 比初生时更机敏灵巧的妙妙,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这个人好像在看小猫咪,但又不完全在看小猫咪。
至于除了在看小猫咪, 还能在看什么……
妙妙理直气壮不知道:
我只是个小猫咪,我怎么知道!
都说性格好的小猫会黏人,那换位到妙妙的视角,段知影就是个“性格好”的人。
也不是说段知影多么活泼开朗阳光乐观。
单纯在描述段知影近期“黏猫”。
吃饭带着,睡觉带着,上班也带着。
传闻中“伏地魔城堡藏着玲娜贝儿”的七彩奶色猫爬架, 也是派上了用场。
这天也是,段知影坐在餐桌边,桌面上摆着一小盘白水焯肉丝,和一只小猫咪。
要不是段知影没长尖尖的牙和红红的眼,妙妙都要怀疑这人其实是要吃自己。
“喵呜?”
它在那散发着淡淡肉香的盘子边踱步,有些疑惑。
以人类常追求的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标准来评判,这盘肉属实烹饪得太过简单,又被撕得太碎。
对人类来说有点潦草,但对小奶猫来说刚刚好。
“想吃吗?”
段知影的声音在它头顶响起,它仰头,对上他询问的表情。
给我哒?
妙妙双眼发亮,凑到盘子边缘,鼻子尖尖在肉丝上拱啊拱。
肉食动物基因里的食欲被激发,妙妙被香得脑子都迷糊了,赶忙吐出舌头尖尖,像以往咂吧奶泡粮和幼猫猫条一样,舔那些肉丝。
结果可想而知,它只能把肉丝舔得软趴趴,勉强能品出一点味道,完全无法满足食欲。
给妙妙急的!
干脆一脑袋扎进肉丝堆里,直接枕在肉丝上——
一根香气满足不了,一堆香气就能满足了!
主打一个以量取胜!
“怎么还睡上了。”伴着低沉的轻语,一只大手将妙妙从肉丝上捞起来,摆慧桌面上。
不待妙妙回头去看段知影,就先看男人的另一只手,并不嫌弃那些被小猫舔过的肉丝,拈起一条,主动送到妙妙嘴边。
妙妙仰头去看段知影,见段知影微微张口,像是示范,小声示意:“啊。”
“mia~”妙妙有样学样,张嘴。
肉丝就被送到它嘴边,它闭上嘴巴含进去,歪着脑袋咂摸。
段知影没松手,攥着肉丝的后半段,像是怕小家伙囫囵咽下去,手指控着,嘴上还空嚼着,在教第一次学吃肉的小猫,如何用牙。
小猫的牙齿结构和人类不一样,没有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好在妙妙聪明,看着段知影的示范,领悟了可以用牙撕碎肉丝,终于把前半段肉扯下来。
喷香热乎的肉划过唇舌,咽进食道,沉进胃腹,让妙妙爽得泪眼汪汪!
肉肉太好次啦!
呜呜呜我要次一辈子肉肉!
段知影教了一次,妙妙后面就会自己吃肉了。
它的脑袋迭在盘子边,嘴上用力,脑袋也在用力,全身都在辅助它撕碎肉肉咽下去。
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
也大概是第一次给小猫喂肉,怕吃得太多不好,段知影这顿没给它准备太多,份量恰到好处。
妙妙刚好感觉到饱,盘子也刚好见底。
它心满意足地揣着手手,在桌面趴成一个小球休息,片刻才记起,段知影给它喂了饭,但段知影自己还没吃饭。
妙妙仰头看段知影,喵喵叫。
它看见段知影微偏头响应自己,眼皮微抬,像是困惑。
要怎么表达自己对这个人类还没吃饭的关心呢?
妙妙低头看到餐桌上本来装肉的盘子,用爪爪往段知影面前扒拉一下,又扒拉一下。
这回,段知影似乎理解了它的意思,低头静静看着盘子上的肉渣和油光,浅笑婉拒:
“谢谢,我不吃。”
妙妙:“……”
笨蛋人类!
妙妙这边正在心里骂骂咧咧,那边段知影抬腕看了眼时间,自言自语:
“好像也到饭点了。”
所以要吃饭了吗!
妙妙眼睛亮起来。
结果还么开心多久,下一秒,妙妙就听见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类碎碎念:
“今天周几?营养师给我调的药是……”
又要喝那种五颜六色用来维持生命体征完全称不上是在吃饭的东西吗!
“喵嗷呜!”
妙妙恶狠狠地用小奶音威胁。
尤嫌不够,还特地用爪爪跺了下桌面!
发完脾气,它又意识到,笨蛋人类连自己催吃饭的意思都听不懂,怎么可能理解自己这一长串“不许喝那种东西给我好好吃饭”的心思?
想到这里,妙妙就有点委屈——
凭什么我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人类却不懂我想说什么呢?
人类对我很好,我很高兴,但,人类对人类自己不好,我也会很难过呀!
刚吃完肉还精神饱满的小奶猫,一瞬垂头丧气地趴下去。
耳朵都耷拉了。
本以为这就是个死局,自己的关心无法传达,眼前这个只会糟蹋自己身体的男人,又要茍延残喘地过一天……
出乎意料,妙妙只觉,自己的下巴被人类的手指轻轻挠了挠。
它没有抬头,只掀起眼皮,试探地看段知影一眼,见男人向来从容镇定的表情,罕见地出现了惶恐。
那仓皇的神色太过陌生,以至于妙妙第一眼没能辨认出,这也是会出现在段知影脸上的情绪。
验证了妙妙猜想的,是下一秒段知影轻声细语的哄:
“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妙妙眼珠子转开,不看他。
段知影又哄:“我不喝药了,我好好吃饭,好不好?”
“!”妙妙重新看向他,耳朵尖尖重新竖起来!
小猫这样的反应,情绪非常明显,段知影又不是真的笨蛋,当然能看懂,转头看向餐厅外。
餐厅之外,管家正待命,眼尖捕捉到厅内少爷的回眸示意,立刻进来询问:
“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备个午餐。”
这个时间点,又在这个房间,换作是家中任何一个成员,管家甚至不会主动问,就会提前递上可选的菜品方案。
但毕竟发问的人是段知影,管家才“多此一举”问了嘴,得到了预料中且依旧令人意外的答案,管家还是惊疑一瞬:
段知影真的很少在家中好好吃饭。多数时候,要么靠营养师调的药剂凑合,要么在公司附近随便找个餐厅将就两口,偶尔在家实在饿了,就自己煮点意大利面蒙混一顿。
这人的食欲和物欲水平,低得完全不像是豪门之子,更遑论还坐在大量用脑能量消耗极大的总裁之位。
因而,听到段知影主动差宅中私厨烹饪,对管家的冲击,不啻于听到段南寻在年会上唱《学猫叫》。
好在,出色的职业素养和多年的职场经验,让管家快速收敛好表情与心情,恭敬且专业地继续问:
“少爷有什么想吃的吗?”
段知影被问得先是一怔,转而看向桌面正望向自己的小猫,轻轻弯了弯眼角,回管家:
“那就,烤肉吧。”
*
下午上班,妙妙也被带到了段知影的办公室。
虽说办公室里准备了猫爬架,段知影却没把它一只猫丢在那里,而是像个桌面小摆件一般放在手边,时不时给茶宠浇水一样,挠挠它头顶,举着逗猫棒闹闹它。
偶尔有员工,甚至哪怕是熟悉段知影的秘书李昭,捧着活页夹进来的时候,都会被吓一跳。
虽说不是“内有恶犬”那种威慑。
但“段总办公室内有萌猫”的冲击,也差不多。
对外界好奇的打量,妙妙并无察觉。
小猫被养得好不好,平时受不受宠爱,从行为举止上就能看得出来。
李昭打眼一看就知道,桌面这只白绒绒的小团子,平时一定被娇惯得厉害,就差骑在段总头上了——
毕竟,有档夹被打开放置在段总桌面时,段知复印件人可能还没看,这只小猫就会先好奇地坐在纸面上,低头煞有介事地看字。
赫然一个猫总。
也不管自己丁点小,衬得字都特别大,且不说小猫能不能看懂,以它的身体比例压根看不全。
毕竟屁屁底下还压了那么多字。
以李昭平日对段总的了解,他条件反射以为小猫要被拂下活页夹,甚至挨教训。
但意外的是,段总并没有这么做。
李昭悄然抬眼打量,恰好对上段知影投过来的视线。
更意外的是,李昭竟从那双惯常因居高临下而显得疏离乃至倨慢的眼眸里,看出了稀奇的歉意。
仿佛在为自家闯祸小孩赔罪的家长。
“不急的,没事。”李昭忙说,“猫总慢慢看文件,我刚好慢慢看猫总。”
没有什么比带薪看小猫更赚的福利了!
见李昭不介意,段知影才轻轻哄纸上的小猫,手掌在猫屁屁后微微推动,但没有用力,格外小心:
“看不懂吧?下来好不好?该我看了。”
“喵呜。”小猫仰头看人。
人低头看猫,“还想看?回家我给你读故事书好不好?”
“喵呜~”小猫纡尊降贵地从纸面下来了。
英雄难过小猫关,段知影终于拿到那份被霸占的文件。
李昭默默看好戏,在心里把段总谪仙一般高高在上的形象,暗暗重塑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猫奴”。
十分钟后,探讨完公务的李昭,神清气爽地走出办公室,恰好遇上门外正在深呼吸的总助。
这是他们几个智库成员常有的习惯,段总给他们开出的待遇向来丰厚,平日也并不会耀武扬威折磨,但去段总办公室逛一圈,总有种阴曹地府走一遭的阴冷。
暴君易揣测,仁君好辅助,但异于常人的天才,心思最难琢磨。
其中摒弃了不少人性的段知影,尤为如此。
总助正为进办公室做最后的心理建设,却被出门来的李昭按了按肩膀:
“别想了,直接去吧。”
“不是,”总助看李昭脸色,诧异,“你这哪像是从总裁办公室出来的状态啊?”
李昭啧啧摇手指,高深莫测笑道:
“今时不同往日,我保证,里面有好东西。”
*
以往的总裁办公室门可罗雀,员工们不到逼不得已,几乎不会主动拜访。哪怕不得不去,也要把所有需要报备的事项收集完毕,能去一次就结束的,坚决不去第二次。
但今天,总裁办公室,有一点热闹。
时不时就有人叩门进来,拿着各种活页夹,耳朵听着段知影的指导,眼睛却时不时瞟到桌面的小猫身上。
大家倒也不是什么猫控。
但论谁看到长着那么纯净蓝色大眼睛的漂亮小猫,高低不多看几眼!
总裁办公室莫名成了景点,桌面的小猫成了必去打卡点。
接待“专业度颇高”的“游客”并不费功夫,但终究还是费神,间隙,段知影和妙妙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点倦意。
“要休息一下吗?”段知影主动问。
居然能从这位“工作机器”口中听到“休息”的邀请,妙妙乐得清闲,赶忙点头。
接着,它就看见段知影便起身给办公室门口挂上“勿扰”的提示牌,进门后,还顺势锁了门。
“想怎么休息?”段知影坐回办公椅上,征求小猫的意见,“这里毕竟是办公场合,没把你的玩具带到这里来。”
妙妙都听傻了:办公场合放玩具不合适,放猫爬架就合适啦?
而且怎么休息,你还要问小猫?
小猫想玩什么,你能听懂,还是能配合呀?
我想捉老鼠你也愿意陪我吗?
虽然小猫并不想捉老鼠。
小猫只是纯杠。
可转念想到,段知影作为一个娱乐活动极度贫乏,甚至生活的乐趣比小猫还要匮乏的人类,妙妙又心疼起来。
作为小猫,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让它觉得新鲜好玩。
一只猫无聊待着的时候,它甚至可以和自己的尾巴打架,一点也不孤独。
更何况,段家人把它养得特别好,几乎不会让它长时间落单。
所以,小猫从不恐惧“休息”或“玩耍”。
但,眼前的人不是。
妙妙注意到,坐在桌边的段知影,双手交迭在桌面,但指尖却并不放松,不住地反复摩挲着指被。
分明是休息时间,但眉头却锁得比方才阅读公文时还要紧。
对这人而言,“休息”是一件需要“明示他人不要打扰”,且“慎重锁上门”的,严肃的事情。
好像,工作才能使他放松。
反倒真的要休息,真的要享受,真的要和自己的思维独处的时候,段知影还会加倍紧张起来。
究其原因,要么,段知影不习惯放松。
要么,段知影在休息时,会经历让他比工作更痛苦的感受。
抑或是,二者兼有。
如今得知段知影的过往,妙妙猜想,大概率是“第三种”可能——
习惯了高频工作,惯性摒弃自我,是段知影给自己制定的,不回忆起温妙然的最佳方案。
而当下,段知影主动提出“休息”,恰好证明他思维的转变,这是好事。
念及至此,妙妙赶忙从日渐机灵的脑子里,搜索“人类休息时喜欢做的事”。
像被惯性冲上来的念头,由一个温柔的青年音缓缓诉说:
——“压力大的时候要好好发泄,可以听歌,我也允许你偶尔喝点酒。”
娓娓道来的声线,掺了一点点水汽,情绪饱满得连小猫都能感觉到:
这是场对话,截取自一次别离。
喝酒不太好,之前小猫闯过祸。妙妙想。那就听歌吧?
正当小猫纠结着,要怎么把“听歌”这个选项传达给段知影时……
不知是感应到什么,还是回忆起什么,段知影竟也主动对妙妙说:
“对了,要不要听歌?”
作为小猫的妙妙,都习惯了自己的意思被人类曲解,此时段知影竟主动“猜”到自己的心思,它反倒愣住了。
小猫明镜如池的蓝眼睛,映出段知影了然的笑意。
他更确定地颔首,“好,就听歌。”
段知影拖鼠标在计算机上选歌时,妙妙默默抬爪爪,按了按心口——
这个人真好养。
毕竟这么通猫性。
第40章 守约
第一首听的是首舒缓的钢琴曲, 旋律轻盈,像棉花糖里面掺着跳跳糖,铺成了一首让人心情愉快的歌。
妙妙听着纯音摇头晃脑, 正享受着,抬头看到段知影又在托腮盯着小猫。
目光柔柔地投注, 像舞台的聚光灯,只聚焦于它。
但又并非如灯光一样笃定, 而是带了点私人感情, 掺杂了一点涣散,好似迷惘与动摇。
他怎么又在盯着小猫发呆?
与小猫对上视线,段知影睫羽颤了颤, 从短暂的离神中惊醒, 轻勾嘴角问:
“喜欢这首歌吗?”
“喵!喵?”
“你问我吗?”段知影眼眸偏转, 一瞬思索, 许久才犹疑回答,“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也不用怕泼小猫冷水硬说喜欢。
哪有“喜欢”需要考虑这么久的!
妙妙并不信他, 他不喜欢, 小猫也不想他将就陪自己听,它拔着四肢走到计算机前,要用爪爪去摸鼠标。
“你要切歌吗?”
段知影捏着妙妙的爪爪, 扶着按在鼠标上,控着小猫爪一起挪鼠标。
“对了,这首你应该会喜欢。”
咔哒。
妙妙只听鼠标发出轻响,下一秒,计算机音响里传乌克丽丽钝而脆的拨弦音。
小猫仰起头看屏幕,距离太近, 看得不是很清楚,紧接着,它就被段知影抱起来,拉远了距离,直到坐在段知影怀里。
于是,妙妙看到了计算机屏幕上的段书逸。
骄阳海岸边的少年身着花色衬衫和短裤,金色的头发与海面粼粼的光点遥相辉映,手捧的乌克丽丽与清脆的嗓音和谐共鸣,演唱一首轻快的夏威夷风单曲。
表情自信,神采飞扬,焕发着独属于这个年纪才有的朝气活力。
“喵呜!”看到段书逸,妙妙很惊喜。
空巢小猫有点想念段书逸。
“这是他最近刚发的新歌,我就猜你会喜欢。”段知影摸着妙妙的头顶介绍,“那次复出演唱会效果很好,之后来找他的商务越来越多,他的工作状态也越来越好。”
听到段书逸的近况,妙妙的眼睛都亮起来——
虽然见不到段书逸,它会想念段书逸,这却并不是难过的情绪,相反,它很高兴。
越是见不到段书逸,越证明段书逸在外面飞得很高很稳,梦想的事业逐渐落地成真。
越是见不到段书逸,越说明这个少年真正走出过去的阴影,不再需要依赖一只丁点大的小猫咪。
年仅两三个月的小奶猫,突然就心生一种“初为人父母”的欣慰。
“不过不用遗憾,他只是暂时不在家,而我会一直陪着你。”
出乎意料的安慰,让妙妙耳朵尖尖一抖,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它扬起脑袋,对上段知影认真的注视,不似作伪。
它默默低回脑袋,一声没搭理,一副“朕已阅”的猫主子嘴脸。
表面傲慢高贵。
其实在段知影的手掌下,爪爪偷偷开了花。
*
入夜,段知影斜依在床头,将妙妙抱着放在小腹上,在它面前展开一本童话绘本。
之前在办公室“抢”合同时,说好给读故事,段知影言出必行,回来真的给它读了。
室内只开了暗橙色的灯,将整间因钢架宽敞结构本该显得冰冷的房间,衬托得温暖。
也给段知影略带磨砂质感的低沉嗓音,覆上一层柔和的滤镜。
让人如同置身于酒吧纸醉金迷的灯光里……
却被酒保调了一杯旺仔牛奶。
这副金贵的低音炮不读点刺激的,反而读这种宝宝巴士,真的有点暴殄天物!
给妙妙听得有点困,也算是充分达成了睡前读物的目的。
不过现在的儿童读物,内容确实比以往合家欢的故事多了些深度。
妙妙只见绘本下一页,画面故事主角的小白猫,最终没能将一路收集到的肉和骨头,带回家给它的好朋友,它因为太珍惜友人,自己舍不得吃,体力不支倒在了回程的路上。
而更大的遗憾是,它的友人并不能享用它带回来的食物,因为它的友人,只是一朵小花。
悲剧的结局,让妙妙困意全无。
而之前一直读得很流畅的段知影,目睹这一页的故事展开,也先是一僵,片刻才继续读:
“好在,小猫突然想起来,在爱自己的友人之前,要先爱自己。只有爱自己,保护好自己,它才有力气保护它的小花。”
“喵呜?”妙妙小小的身体一抖,因这与画面截然不同的故事而诧异,它仰头,看到段知影仍专注看着画面,手指沿字面走过,好像读的确实是原文。
“于是,回程的小猫,饿了就吃肉和骨头,渴了就喝水,累了就躲在树叶下面,睡上有美梦的觉。等它旅途结束回到家,友人的种子也已经发芽,它将肉和骨头埋进土地里,有了滋养,友人开出了特别漂亮的小花。”
被这么巧妙地一改,故事立意未变,情节走向变得温暖。
妙妙忍不住看看画面上方的字,又看看段知影。
疑惑的小表情仿佛在问:你真当小猫不识字呀?
然而下一秒,妙妙的眼前就被蒙上了一双手。
良善的黑暗将小猫的视线覆盖,让它再也看不见画面上悲伤的原文。
黑暗之外,男人沉静的声线,温柔道:
“你就当我说的是原文吧,你没有读懂悲剧的必要。”
“喵呜?”
“我和以前不一样,我已不再无能为力。你只要单纯快乐就好,我保证,你绝不会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结局。”
心尖一颤。
这句话让妙妙觉得熟悉,仿佛不久之前,才在这个人口中,听到相似的剖白。
同时,妙妙也清楚地意识到:这句话,不会是一个人对一只小猫说的。
那个“再”字意味深长,包含了太多妙妙现在无法解读的情绪。
不过,妙妙喜欢这个版本的故事,喜欢每个小猫和友人,都拥有美满的结局。
它也喜欢段知影的细致,喜欢他如此用心地呵护妙妙小小的情绪。
“好了,”段知影把手挪开,温暖的橙色灯光重新漫回妙妙的视线,“困了吗?准备睡觉了吗?”
“嗷呜~”妙妙软软地应着,打了个哈欠。
“那就睡吧。”
妙妙被小心地放到枕边,旁边的丝绒小巾被段知影拎起,盖在身上。
它看向段知影,却见对方还坐着,把手中的绘本换成了平板,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嗯?”注意到小猫的视线,段知影解释,“你先睡,我再看会儿报表。”
妙妙一声不吭,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段知影看。
“怎么了?床头灯太亮?”段知影抬手拉灯绳,熄了室内的灯。
卧室内光线昏暗,只剩平板发出莹莹蓝光,投在段知影脸上。
妙妙还是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段知影看。
“……”沉默片刻,段知影无奈叹气,“知道了知道了。”
平板息屏,室内再无光线。
妙妙听到床边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身下的大被子被掀起一阵风,它借着猫视力看到段知影的身体躺下来,而后手臂一捞,将它捞进怀中。
“这样可以了吗?”
“喵~”
暗夜中的小猫终于响应,声音带着蜜一样的甜。
它听到身边的人回以一个气音的笑,像是心甘情愿被小猫俘虏。
一人一猫相拥着,沉沉入梦。
这几天妙妙很快乐,因为快乐,它做了个美梦,因为美梦,它又加倍快乐。
这快乐的由来,不仅是源于段知影的悉心照料,更是眼见段知影终于试着“好好生活”,而心生的满足。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享受音乐,享受和小动物玩耍。
不要囿于思念。
段知影真的在好好照顾自己。
段知影真的在守信履行一场小猫不记得的约。
*
“段知影,我生病了。”
早晨刚醒,还在被boss级冬日被窝牵制而蛄蛹磨蹭的妙妙,听到经由手机电流音加工的熟悉女声如是说,当即激灵着从被子底下弹出来。
它只见,床边的段知影正在系衬衣的袖扣,床头柜的手机屏幕上,映着黎黛气色红润的脸。
再回忆起女人方才中气十足的声音……
听到母亲自称生病段知影却镇定自若,妙妙也不奇怪了。
果然,段知影冷静问:“得了什么病?”
“得了种不抱到一只两三个月的、粉鼻子粉嘴巴粉爪爪蓝眼睛、白毛浅纹蓝山双的布偶幼崽,就会想哭的病。”
段知影:“。”
妙妙:“……”
夫人您干脆报小猫的身份证号吧!
“段知影你看看你那表情,你怎么能不信呢?”黎黛不服气,“换位思考,换作是你好长时间不能抱到妙妙,你能受得了?”
妙妙仰头看段知影的脸色,见男人神情了然,居然真听懂了这种潦草的举例!
可实际上,切换到段知影的视角,黎黛这番看似浮夸的举动,就能被解读出深意——
黎黛讨小猫话术实在太过钩直饵咸,压根不像段知影认知中,能在内娱那种遍地人精的环境里稳坐影后之位的演员,应当有的水平。
既不克制含蓄,也不优雅委婉。
既然确认这不是黎黛该有的水平,那就说明,黎黛是故意卖了这样的破绽。
简单粗暴的邀请,甚至带点任性蛮横。
和幼儿园小朋友回家跟爸妈撒娇,说“我就要就要嘛”的水平差不多。
小孩子敢那样放肆,是认定了爸妈会宠着自己。
而黎黛现在,刻意在段知影面前这么做……
无疑是一种试探:
一位母亲在向“久违”的儿子试探,试探他还有没有纵容她的能力。
察觉到个中意味,段知影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段知影低头,看向乖巧蹲在手机屏幕前的小猫,恰好小猫也仰头回看,正在观察他。
“你愿意去陪奶nai……”
脑中一个念头冒出来,打断了段知影的称呼。
没料到本无关紧要的伦理伏笔,竟会在此刻莫名回收成玩笑,他喉结一滚,无奈吐出一口气,改口:“……陪她吗?”
坐在床头柜上的小猫闻言,迈开小短腿靠近手机,用脑袋顶着屏幕中的黎黛,左蹭一遍,右蹭一遍。
好像要穿过屏幕,到对面的黎黛怀里去。
是很容易让人心软的,天真又亲近的姿态。
见状,段知影眸色深沉一瞬,转而又亮起来。他顺势查看手边平板上的日程,说:
“刚好今天,我有个合同要去C城谈,我会顺路把妙妙带回去。”
“你答应把妙妙借我玩啦?太好了!不过你不用特地送来,刚好我联系管家差人跑腿给我送东西,你把妙妙转交给他就好。”
正在穿西装外套的段知影,闻言,手部动作一顿,半晌才自然且笃定道:
“别人送,我不放心。”
“好吧,也能理解。但你特地来送一趟就要离开赶去开会,也太折腾了。我会不好受。”
母子俩有来有往地递着话,睡眼惺忪的小猫在一旁听着,也刚醒了神。
它听到谁说话,就往谁那边看,小脑袋就跟被击打的网球似的来来回回。
直到,它听见黎黛甩出问题的关键,却迟迟等不来段知影的回复。
妙妙当即看向段知影,却见段知影刚好也在看向小猫这里。
它只见,男人的眼眸晃了一瞬,似乎回忆起什么,而后定睛又看过来,仿佛小猫在他记忆里给出了答案。
而后,它听见段知影回复黎黛:
“那我不急着走,坐一会儿,这样就不算折腾了。”
家人小坐休憩闲聊,本是寻常的事。
但对于黎黛,这却成了预料外的回答。
一开始还故意显出浮夸轻佻神情的女人,本来只是想讨一只小猫,此时却因这意外的收获,而流露出真诚的窃喜。
“知影,我可以理解为,你是要来探妈妈的班吗?”
“可以。”
“好。那我可就期待了。”
“嗯。”
待到通话结束,屏幕确定闪黑,黎黛才双手拍在一起,雀跃如少女,瞥见附近的总导演,忙招呼:
“江导,刚好你在,帮我看看我妆花没花?”
戴鸭舌帽的江导走过来,虽外表是个膀大腰圆的糙汉,但作为总导演的审美并未掉线。他确定女人的妆容精致如初,哪怕稍有出油,也只是让本就服帖的粉底,呈现更自然的闪光。
“漂亮着呢。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当然有好事了!”黎黛喜滋滋道,“一会儿我家小猫要来陪我了!还有……”
唉。
一声婉转的叹息,似乎沉在女人胸口里多年,终于得以逸出。
她嘴角带着恍惚的笑意,感叹道:“时隔多年,这是我大儿子第一次来探我的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