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 几片枯叶被风卷起,在半空中打着旋儿,死气沉沉地落在地上。
徐清聿又消失了。
从离开舅妈家那天起, 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出现在云听的面前了。
没有解释,就像之前出国那次,沉默地远离,不留痕迹。
云听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毕竟, 这不是第一次了。
可当她走在街道上,眼神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徐清聿的身影时,她才意识到,习惯从来都是骗人的。
云听站在红绿灯前,耳边是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 行人从她身边穿梭,步履匆忙。
她将所有的情绪按捺下去,撑起伞,朝Ethan的私人小工作室走去。
Ethan的工作室位于一条幽静的小巷尽头,门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松柏, 枝叶苍翠,四季不凋。
这间工作室是Ethan年轻时亲手打造的。
那时候,他刚开始闯荡调香界,怀揣着热忱与野心, 在这条小巷尽头租下了一间老房子,翻修后改造成自己的调香空间。
他在门前种下一棵松柏, 寓意根基稳固、香道长青。
后来Ethan因某些原因关了工作室。
他收起瓶瓶罐罐,离开小巷。松柏依旧在风里摇曳,而门后的香气却渐渐散去,老房子沉寂多年, 被时间封存。
直到如今,Ethan再次推开了尘封已久的门。
木制的柜台被擦去浮尘,架子上的香料罐被重新摆放,玻璃试管中又开始流淌起颜色各异的精油。
松柏依然挺立在门前,见证着一切,仿佛这间工作室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沉睡了一段时光,如今又苏醒过来。
云听推门而入,Ethan坐在调香台前,正在研究香精。
“来了。”Ethan放下手里的试管。
“嗯。”云听脱下外套,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走到Ethan对面坐下,她的指尖摩挲着木质桌面的纹路,眼神平静,又有几分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你决定去法国了?”
“嗯,决定了。”
Ethan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整理好的资料,推到云听面前,“很好,你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住宿也安排好了。”
云听诧异,“您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一切?”
“你觉得呢?”
云听翻开文件。
机票时间、航班号、到达后接机的联系人、公寓的地址,连未来几个月的学习规划,都被清晰地整理在文件里,事无巨细,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住宿公寓,离实验室不远,环境不错,方便你专心做研究。”
云听继续往下看,文件还附上了一份关于法国调香行业的现状分析,以及她未来可能接触到的人脉圈子。
“我……”她抬起头,难以置信问,“您连这些都帮我准备好了?”
Ethan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当然,不然你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让我们看着你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四处碰壁?当然对你来说,四处碰壁是不可能的。”
我们?
云听本以为自己决定去法国后,接下来会有一系列烦琐的事情需要处理,比如住宿问题、适应新环境,现在看来,这些她尚未来得及担心的问题,Ethan早已帮她一一安排好。
“师傅……”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来说去,也只有千篇一律感激的话。
Ethan戏谑道,“怎么,看起来很意外?”
云听抿了抿唇,“不仅仅是意外,而是……您什么时候开始安排的?”
Ethan放下茶杯,神秘一笑,“从我第一次跟你提起‘考虑’的那一刻。”
“啊?”云听心情复杂。
她独立惯了,遇事总是自己解决,极少依赖别人,可现在,却在她还没有正式决定之前,Ethan就已经替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去?”云听忍不住问道。
“你心里一直有答案,只是缺少推你一把的人。”
“师傅,谢谢您。”
“别谢我。”Ethan意味颇深地摇头,“要谢的人……可能……诶,要不吃个饭再走?”
云听今天兴致不高,“不用了,改天再请您吃饭吧。”
云听从Ethan那离开后,就回家了。
冬日的风迎面吹来。
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Elliot?
他站在路灯下,身上穿着黑色的外套,表情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定,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正在扒拉前面的秃树。
Elliot双脚周围堆积满了枯叶。
他好像没看到自己,云听加快脚步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Elliot,你怎么会在这?”
“呃……我路过。”Elliot说得不太自然,眼神飘忽,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云听盯着他,目光犀利地掠过他的表情,“路过?你看这个树不爽吗?”
Elliot被她盯得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后颈,咳了一声,仍在掩饰,“真的,我就是……随便看看。”
说完,他举起手对天发誓:“这棵树的叶子本来就这么少!”
云听“哦”了声,作势要走,“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
果然,Elliot有话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到云听面前。
“这个是Zeph房子的钥匙。”他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情绪也不高,“你有时间的话,去看看吧。”
云听接过钥匙,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对应的门牌号,和她同一个小区,同一幢。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你去了就知道了。”
云听站在原地,低头看掌心的钥匙。
她有预感,钥匙背后的秘密,可能会颠覆她现在的所有认知。
夜色沉静,钥匙在云听的掌心里发凉。她确认一眼门牌号,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门开了。
室内很安静,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唯有一点微弱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淡淡的影子。
云听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迈步进去。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浅浅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清冽的香味,属于徐清聿的气息。
徐清聿在这里住过。
但他现在不在。
云听迈步走进房间,手指摸索着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
瞬间驱散了黑暗,也让整个房间的样貌一览无余。
太干净了。
房间里摆设极其简单,桌面上没有任何放置的物品,地面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甚至连一张散乱的纸张都没有,无可挑剔的整洁。
云听的目光落在窗边。
那里有一整排整齐的花盆,规律地摆放在一起。
她走近,俯下身,看见土壤里已经长出了小小的绿芽,一片片叶子嫩生生的,朝着窗外微弱的光生长着。
徐清聿在这里种了花。
可云听认不出来是什么花。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上传到搜索引擎里。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了搜索结果——
玛格丽特花。
云听手一抖,那是她曾经送给徐清聿的花,
云听不敢深想。
她站起身,目光继续在房间里游移。
整栋楼每个房子的布局都相同,云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徐清聿的卧室。
她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房间里依旧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连枕头的角都被压得平平整整。她观察了一圈,视线最终定格在床头柜上。
那里摆放着几瓶药。
云听走过去,伸手拿起其中一瓶,药瓶上的字母排列熟悉又陌生,她皱了皱眉,掏出手机,输入药名进行搜索。
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了药物信息。
抗焦虑药,适用于长期失眠、情绪不稳定患者。
云听揉了揉眼睛,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指尖收紧。
另一瓶是安眠药,适用于失眠症患者。
云听怔怔地盯着那些药瓶,思绪混乱。
头好疼……
徐清聿……一直在吃这些药?
深夜里,他站在阳台上抽烟的背影,沉默不语的模样;某些时候,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偶尔,她在他身上察觉到的寂静。
他一直以来,都在用这些药维持自己的状态吗?
云听坐在床边,捏紧手中的药。
一道隐秘的伤口被揭开,血淋淋地裸露在她的面前。
房间太压抑了,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房子太安静,太过整洁,干净得让人觉得孤独。
可窗边的那些玛格丽特花,又是在无声地生长,顽强地迎着光,一点一点地长大。
她闭上眼睛,指尖摩挲着药瓶。
徐清聿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她,又在这个故事里,错过了多少他未曾说出口的情绪?
徐清聿在哪?
云听拨通Elliot的电话。
嘟——
电话响了几声,那边才接起:“喂?”
云听开门见山,“徐清聿他在哪?”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在思考该如何作答。过了几秒, Elliot才道:“你想听吗?Zeph的故事。”
云听踌躇了。
现在,真相摆在她面前。她只需要开口,就能知道一切。
她低头看到掌心的药瓶,好像已经猜到了答案。
徐清聿一直都在承受着什么,直到今天。
云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低而平静:“不用了。”
Elliot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你不想知道?”
云听问:“我只想知道,徐清聿,他去法国了吗?”
Elliot说:“嗯。”
*
三天后,徐清聿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出现在云听的生活里。
他依旧是沉稳的人,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依旧在她需要的时候默默陪着她。
一切都像是梦境。
这些天的消失从未发生过,那间房间、那些药瓶、那一排还未开花的玛格丽特也不存在。
云听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就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那样,相安无事地相处着。
云听在倒计时,她即将离开。
*
云听走的那一天,全家人都来送她。
机场里人来人往,她站在候机厅,身边围绕着不舍的家人和朋友。孟妍的眼眶泛红,云闻在一旁安慰,云渡站得笔直,嘴上没说什么,眼中有泪光闪烁。
辛亦桐抱着她的胳膊,嘟囔着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路见薇和周之寒也在一旁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注意饮食。Ethan没有说太多,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别担心这里的事,一切顺利就好。
徐清聿没有来,云听不希望他过来。
也许徐清聿来了,只是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云听的心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难舍难分,反而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她知道自己该走了,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完成自己的目标。
登机广播响起,是时候了。
云听一一拥抱了家人和朋友,笑着安慰他们,她会定期联系他们,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继续努力,不会让他们失望。
最后,她拖着行李,走向登机口,在转身的瞬间,拿出手机,分别给两个人发了消息。
第一条消息,发给徐清聿:
徐清聿,我不知道你的曾经,但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你的曾经。
庆幸的是,你没有告诉我。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我想成为你的救赎,可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救赎。
没有人能真正拯救另一个人。
黑暗也好,痛苦也罢,这些东西只能由你自己去面对、去跨越。
只有你愿意伸出手,才能真正从深渊里走出来。
所以,先学会爱自己吧。等你学会如何温柔地对待自己,学会如何不再让痛苦成为你的归宿……再来爱我。
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以独立而完整的灵魂,相互靠近。
希望下次见到你,你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你的事。
我曾经送你玛格丽特花,其实是想借它暗示我的心意。
但你不懂,没关系。你不擅长解读别人的心意,更何况,像我这种模棱两可的暗示。
你见过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会一边摘下花瓣,一边念着“他爱我”、“他不爱我”的场景吗?
就是这朵花,玛格丽特,用来占卜爱的花。
等它们开花了——
你就从“Zephyr”开始数,第一片花瓣是“Zephyr”,第二片花瓣是“Cyrus”,依次数下去。
你的曾经和现在。
如果每一朵花最终都是“Zephyr”,那你来追我吧。
上次在电梯里看到那对学生情侣,我挺羡慕的。
想谈一场年轻人的恋爱。
但前提是你不能作弊,也不能真的把花瓣摘下,数数即可。
这么漂亮的花,不应该被糟蹋。
同样,漂亮的人,也不应该被梦魇缠身。
徐清聿,在我这,西风从来都不是毁灭,是重生。
还有,徐清聿,谢谢你。
另一条,云听发给了Elliot。
收到回复,她笑了下,关掉手机,将它放进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