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越楼西商定好去往晏家道歉的时机, 第二日,祁云渺便果真带着越楼西亲自去晏家登门了。
当然,前去晏家的行程之中, 越楼西略有不快,但是架不住祁云渺千劝万哄,他到底还是撑着脸皮到了晏家的门前。
晏酬已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
时隔两日, 再度聚首, 居然还是来道歉的,越楼西见到晏酬已的第一眼, 便有一些不爽。
但是无奈,他已经答应了祁云渺, 而且都已经到了人家的门前,他断也不会做出就地逃走,言而无信这等事情。
他照着祁云渺的叮嘱, 在见到晏酬已之后, 便囫囵和他说了一句抱歉。
他没有看晏酬已的眼睛,道歉时的神情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服气。
祁云渺便直接踢了越楼西一脚。
越楼西不满,低头去睨祁云渺一眼。
在她的再三示意之下, 越楼西只得端正自己的神态, 又和晏酬已认认真真地道了一次歉。
对视上晏酬已的眼睛时, 越楼西的半边眼睑微压,还是忍不住透露着杀气。
但是好歹, 这次他的道歉堂堂正正, 祁云渺满意了, 晏酬已也收下了。
对于越楼西居然会和祁云渺一同来和自己道歉这回事情,其实晏酬已有不少的惊讶。
他原以为,似越楼西这等出身的人家, 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又少年得志,壮志满怀,定是不会甘心同他这等商贾小人道歉的。
如今看起来,倒是他小瞧人了。
他面带微笑,当着祁云渺的面,接受了越楼西的道歉,便再也不好在祁云渺的面前装腔,继续提前几日的事情。
他只得请他们进门,又喝了一盏茶。
相比起昨日,今日的晏酬已气色有不少的好转,面颊褪去无尽的苍白,终于逐渐有了一些像样的血色。
看来他昨日恢复得不错,祁云渺自从见到晏酬已之后,便时不时盯着他的脸色看一眼,确认他的确不再虚弱之后,她才专心去喝晏家的茶。
晏酬已的父亲腊月里便回金陵去打理金陵的事物了,至今尚未回京城,如今整个京城晏家上下,虽是一派喜气,张灯结彩,但却谈不上多么有烟火气。
祁云渺昨日便注意到这些了,如今一边喝茶,又一边打量着晏家的厅堂,想看看巨富商贾之家,过年都有一些什么派头。
她注意到晏家父子的厅堂里挂了许多的字画,一侧的屏风边上落笔的姓名,是连她也听说过的几位大儒。
看来他们也是风雅之人。
只是最为吸引祁云渺的,还是她上回过来时不曾注意过的一幅四时山居图,山居图长足几尺,挂在厅间,将山间四时自春到冬,所有景象全部收入囊中。
祁云渺觉得很是有趣。
她便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这幅图,丝毫不曾注意,在厅堂之间落座后,越楼西看向晏酬已的目光,又再度充满了敌意;而晏酬已也不例外。
这画面实在诡异。
前几日夜里,越楼西正信誓旦旦地跑到人家晏家的府上,对着晏酬已盛气凌人,将他臭骂一通,今日他们却不得不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互相喝着茶,佯装一副岁月静好。
俩人之间仇恨的相视,在祁云渺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曾因为适才的道歉而消弭,反倒越发肆意生长。
祁云渺对着面前的画作端详够了,这才回过头来,与晏酬已问道:“晏酬已,你爹回去了金陵,那何时才能重新回来上京城呢?”
她可还记得她和阿娘的事情,晏成柏要为她们办事,想来也是不会在金陵待太久的。
果然,晏酬已答:“大抵二月之初便能回来,金陵的事情也不少,往年我回去帮忙的话,父亲还能早些回到上京城来处理事情,如今我不在,恐怕父亲要处理的事情便更多些了。”
祁云渺点点头,上京城与金陵之间往来便需要个六七天,二月之初,已经算是很快了。
“那你家如今上京城的事情,是不是都交给你打理了?”她又问。
“是。”晏酬已道,“明日我便又要去王大人府上拜访了呢。”
“那真不错!”祁云渺笑笑,可还记得她第一次真正和晏酬已相识,就是在王家府上。
这一日,祁云渺和越楼西一共在晏家坐了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越楼西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下去,便催促着祁云渺走了。
祁云渺只能先陪着他走。
在回家的路上,越楼西问道:“祁云渺,要不要一道去吃酒楼?”
“嗯?”祁云渺抬头看看天色,今日越楼西下朝早,他们从晏家出来,也不过才半上午,去找个酒楼用午饭,倒是也还行。
“那我们去哪儿吃?”去年有一段时日,祁云渺总是和裴则出去吃酒楼,如今上京城的酒楼,她有不少都吃过了。
越楼西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正想和她商量商量,却见前头颤颤巍巍地骑马过来一个眼熟的小厮。
他定睛一看,可不眼熟么,那小厮正是他们自家的。
小厮见到他们,忙勒紧缰绳停下,喊道:“公子!小姐!家中出了事情,将军和夫人喊二位尽快回去!”
祁云渺和越楼西面面相觑,不知家中是出了什么事情。
—
陵阳侯府,越家
祁云渺和越楼西
一回到家中,便觉察到家中气氛凝重。
正厅间,不止是坐着越群山同沈若竹,还有两位婶婶也都一并神情忧郁,坐在边上。
祁云渺同越楼西一进屋,正厅的门便关上了。
“这是怎么了?”越楼西比祁云渺直接,当着满屋子人的面,直接问道。
二婶婶见他如此大大咧咧,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袖。
越楼西瞥一眼二婶,不明白有什么问题是不能问的。
沈若竹便道:“渺渺,你过来。”
祁云渺一头雾水,朝着自家阿娘走了过去。
她自从进屋之后,便注意到了阿娘眉宇之间的愁容。她直觉阿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沈若竹拉着她的手,下一瞬便道:“渺渺,宫中传来了旨意,要你去与益王世子见上一面……”
“益王世子”祁云渺瞪大了双眸,问,“为何要去见益王世子?”
沈若竹看着她,欲言又止,三婶婶便道:“傻孩子,这是宫里有意为你赐婚!”
“赐婚?”祁云渺和越楼西的声音突然重叠交错,响起在这偌大的厅堂。
“嗯。”沈若竹头疼欲裂。
祁云渺觉得荒谬:“阿娘,我的婚事,为何要由宫中的人做主?宫中为何突然要给我赐婚?”
沈若竹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越群山便道:“是宁王举荐你的。”
“……”祁云渺明白了。
宁王……
自从上回她和阿娘找他算账,折了他一名金吾卫之后,他估计便一直暗中在想别的办法来对付她们母女。
她们还没和他正式复仇呢,他倒好,先做些这些事情来了!
祁云渺忽而重重地喘着气,咬紧牙关问道:“那这益王世子是何身份?”
宁王举荐她,那想来这定不是什么好事。
沈若竹终于与祁云渺解释道:“如今的益王是皇帝的堂兄,他的父亲老益王,在同先帝夺嫡时失败,被贬去了益州,也就是蜀地封地。此番年节,现任益王带着自家的世子进京述职,同时也向皇帝提出了想要赐婚一事,以示对新帝的忠诚,宁王恰好听闻此事,便向皇帝举荐了你……”
蜀地益州……
祁云渺果然没猜错,这宁王是想要折磨死她和阿娘。
蜀地偏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且不说那益王世子脾性如何,她若是真被嫁去那种地方,那日后会被彻底困住不说,还将会与娘亲相隔千里之远。
“阿娘,我不嫁!”祁云渺道。
“阿娘当然不会让你嫁!”沈若竹抓紧祁云渺的手。
幸好皇帝登基之后,极其看重越家,越楼西此番又刚在塞北立了功,是以,消息传来,只是喊她进宫去同世子相见,而不是直接赐婚。
这个当口,只要他们告诉皇帝,祁云渺已经同人定了亲,那这门亲事,便还可以避免。
“渺渺……”沈若竹握紧祁云渺的手,道,“你也知道,阿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逼你,如今你宋家婶婶听闻了此事,已经主动喊人捎了口信,说是你愿意,可以说已经同宋潇定了亲,我们两家立马便拟一份婚书,这样婚事便可以避免了。”
“宋潇?”
祁云渺听到这个名字,尚未来得及说话呢,越楼西便先抢在了她的前面,问:“是礼部宋大人家那个宋潇?那祁云渺同他定了亲,将来可是真的要成亲?”
“……”
越楼西的反应有些大,屋中所有人立时都将眼睛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越楼西紧紧地盯着沈若竹,只希望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在满堂的寂静之间,他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
“咳……”他终于不再去看沈若竹,也不再去看祁云渺或者厅中的任何一个人。
沈若竹默了默,回答道:“你宋婶婶说了,到时候若是渺渺愿意,便直接成亲也行,若是不愿,他们也会尊重渺渺,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找个理由把婚事悄无声息地退了便是。”
越楼西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祁云渺莫名的,也跟着松下一口气。
纵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心仪的郎君到底在哪里,但她知道,宋潇不是她想要的。
是以,若是将来不必真的成亲,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祁云渺便和自家阿娘坚定地点了点头:“阿娘,那我愿意和宋潇拟一份婚书!”
“好。”沈若竹自从祁云渺进屋之后,握着她的手便一直没有放过。
她知道的,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祁云渺为了能够留在上京城,定是会同意宋家的这个提议,如今事情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解决,她明明该如释重负的,但是沈若竹趁着注视祁云渺的间隙,又去花功夫去悄无声息地看了眼越楼西。
她的一双细眉愁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解开。
盯了这么多的外人,她倒是忘记将自家人给看紧些了,沈若竹想。
她拉着祁云渺的手,还想再叮嘱她近来先别常往外边跑。但是没等她再开口,紧闭的厅堂门外却突又有门房的声音响起。
“将军,夫人,将作监小裴大人到了!”
裴则?
沈若竹和越群山相视一眼。往日里裴则上越家的门,基本都是来找祁云渺的,这回他们不知裴则来的具体目的,便也先喊祁云渺去花厅里与他见了一面。
“阿兄!”祁云渺也不知道裴则今日突然上门是有何事,匆匆忙忙赶到花厅去见他。
裴则显然刚从宫中办事出来,身上还穿着日常点卯干活的红色官服,站在越家的厅堂间,显得格外惹眼。
听到祁云渺的声音,他回过头来。
祁云渺难得地见到,阿兄的眉宇间如今也是一派愁容,群山紧锁。
“阿兄,你找我是有何事?”她走到裴则的面前站定,又唤了他一声。
便听裴则道:“渺渺,我听说宫里要你去见益王世子?”
她自己都刚刚才知道这回事情呢!阿兄这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
祁云渺错愕之间,点头道:“是。”
“渺渺,你不想去益州,对吗?”裴则又继续问道。
“嗯。”祁云渺又再度点头。
裴则便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身上正红色的官服都还没有换,是在宫中一得到消息,便直接动身来到了陵阳侯府。
他的脸颊上微有薄汗,注视着祁云渺的双眸复杂,似是内心有着诸多的纠结。
终于,祁云渺在花厅一片松香袅袅的气息间,听裴则又道:“那你们如今可有了解决的办法?如若没有……”
“渺渺,我们定亲吧!”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裴则和越楼西打了起来(……
“……”
花厅间一时是无边的沉默。
祁云渺对着裴则看了又看, 看了又看,由于今日超乎她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她过了有好一番的功夫, 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裴则终于把这话给说出来了。
却是在这等场合……
“阿兄……”
或许是因为早已猜测到了他的心意,是以, 他如今说出这话的时候, 祁云渺居然没有察觉到半分的不适。
她只是有些惊讶,而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手足无措。
她惊讶裴则居然真的会把话给说出口, 惊讶他真的,真的敢把话给说出口……
这叫祁云渺想起了自己当初有一回, 也想和裴则坦白的时候,那时候,她以为他是想和自己说出真心话, 急得她拦在裴则的面前, 便想把话给说了。
结果却不是。
果然,当时留下不曾处理完的问题,如今总归是要还回来的。
祁云渺缓过心神后, 便尽量掐着自己的掌心, 逼着自己放轻松, 道:“阿兄,我知道你的好意, 但是阿娘已经和宋家婶婶商量好了, 准备马上叫我先同宋潇定亲, 是以,便不必你了。”
“宋潇?”裴则听到宋潇这两个字,惊讶程度不亚于越楼西。
他问:“你同意了?”
“嗯。”祁云渺牢牢
地注视着裴则的眼睛, 道,“宋家婶婶都说了,只是定亲,并非是真的成亲,若是我不愿意,宋家不会逼我成亲的,等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再退婚便是了。”
“……”
好像听起来是很好,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宋潇……是比他要合适。
但是裴则站在祁云渺面前,分明是该为她庆幸的,不知为何,却一张嘴便是苦笑。
“那便好。”他手背上的青筋逐渐越发显露,藏在官服宽大的袖子里,不叫任何人看见。
“你事情解决了,那便好。”
“阿兄……”
祁云渺听裴则嘴上说着恭喜的话,但是她又不瞎,一眼便看出了他眼神之中的落寞。
她心头忽而一阵刺痛,垂下眼睫,不怎么再敢去看他的眼睛。
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祁云渺想,明明面对其他人的情谊,她总是能很快做到明白又清晰的回复,但是对于裴则,对于她的阿兄,她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把控,才能不伤害到他。
怎么说呢?说我真的只是把你当哥哥,你日后千万别再有不该有的想法了?说我真的不需要你,我有很多其他人可以帮忙,但是你只会一辈子是我的阿兄……
这些话似乎不论哪一句听起来,都很残忍。
果然事情拖不得,上回因为宁王的事情,她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没和裴则说清楚,如今事情拖到现在,便是想再说清楚,都有些困难了。
祁云渺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裴则便在原地陪伴了她许久。
终于,祁云渺抬头,再度直视着裴则,问道:“你会支持我所有想做的事情的,对吗?”
裴则顿了顿,没想祁云渺思索了这么久,是要说这个。
祁云渺甚少见到高山之上的松柏有为人折腰的时候,但是今日的裴则的的确确站在她的面前,与她温柔又坚定地点头,道:“我会。”
“只要是任何你想要去做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你。”
祁云渺便笑了。
“那阿兄,既然来都来了,便吃一顿午饭再走吧,我今日原本打算和越楼西一道去吃酒楼的,半途被喊回了家,午饭还没吃呢!”
问完了自己问题的祁云渺,终于又可以没心没肺地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裴则宠溺地看着她,自然不会拒绝祁云渺任何的邀约。
“好。”
他和祁云渺一道走出花厅,却不期而至,在花厅的门外,见到了另一抹刺眼又夺目的红色身影——越楼西。
—
裴则在越家和祁云渺还有越楼西等人一道用过午饭,便又骑马离开了越家。
他还有将作监的事情没有忙完,贸然离职,如今还得回去继续处理公务。
但是他骑马没多久,便察觉到有一匹马悄无声息地与他靠近,全程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到了宫门口。
他下马站在朱红色的宫墙前,不出意外见到越楼西的身影。
“越楼西,跟了我这么久,是有何事?”
“裴镜宣,咱们聊聊吧!”
裴则下马,越楼西自然也跟着下了马。
他下马站在裴则的面前,两道不相上下的绯红色身影便面对面呈对峙状态,站在了一起。
裴则见到越楼西的神情,从前越楼西见到他,因为他是祁云渺的兄长,是以,时常对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尊重和亲近;但是今时今日,那些尊重和亲近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寒到彻骨的眼睛,还有一张不羁的唇瓣。
裴则心底里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他还要进宫办事,实在懒得搭理越楼西。
“裴镜宣你给我站住!”可是越楼西偏得抓住裴则。
呵,什么正人君子,什么清心寡欲、冰清玉洁,若不是他今日为了去问祁云渺和裴则午饭的事情而到了花厅,还不知道自己要被裴则蒙骗到何时。
兄长?他裴镜宣可真是个好兄长。
饶是越楼西再愚钝,听到花厅里裴则和祁云渺的那些对话,也该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合着裴镜宣也对祁云渺有心思?合着他一开始想要将祁云渺托付给裴则,是亲手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拱手送到了敌人的怀里?
“裴镜宣,这里是宫门口,我劝你最好和我找个僻静的地方聊聊,不然,我不介意在这里和你说话,动手。”他一字一顿,耐心即将消耗完毕,已经并非是在和裴则说话,而是威胁。
裴则却从始至终淡淡地看着越楼西。
对于祁云渺的事情,除了在祁云渺面前时,他会觉得心虚,其他不管是任何人,裴则都不会有任何一点的情绪。
无它,他根本不怕有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从小到大,裴镜宣便从未将这世上的许多人放进过自己的眼里,包括越楼西。
“裴、镜、宣……”
越楼西咬牙切齿,最后一点耐心也在告罄。
终于,裴则想到祁云渺的名声,愿意再和他道:“想去哪里,小侯爷领路吧。”
皇宫之外,最近的地方便是国子监和六部的办事处。
去六部的办事处不合适,国子监外倒是有条小巷子,正适合谈话。
越楼西便一路领着裴则去到了国子监外的巷弄。
在他站定的那一刻,越楼西便扭头,二话不说先往裴则的脸上揍了一拳。
裴则措不及防,被他打得半边脸颊歪了过去。
越楼西的力道不轻,他摸着自己唇角微微渗出来的血丝,神情一寸一寸变得冰冷。
“裴镜宣,还真是我高看你了,以为你是什么端方持正的正人君子,结果呢?你同那晏酬已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何时说过我们有分别?”
裴则冷冷地扫向越楼西,最厌恶的便是有人妄自揣度自己的心思。
越楼西怒道:“我当时临走之际,分明同你问过!我问你是否对祁云渺有那等心思……”
“结果呢?”裴则讥讽道,“我回答你了吗?”
“……”
越楼西狞笑了一声。
难怪啊,难怪当时不回答他,故意寻了别的话来打发他,原本便是打的这个主意。
“裴镜宣,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越楼西一咬牙,挥拳便想再往裴则的脸上来。
可裴则也不是全然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他抬起一只手挡下越楼西的拳头,另一只手飞速握拳,便也朝着他的半边脸颊挥去。
越楼西从小到大在军营之中长大,握惯了刀剑兵器,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这般被人面对着面揍脸了?
他挨了裴则结结实实的一拳头,在错愕之后,旋即,便又以更加沉重又迅猛的力道抬手砸向裴则。
俩人你一拳,我一拳,很快扭打得不可开交。
大抵国子监的人也想不到,国子监身为如此神圣的地方,就在他们琅琅念书的一墙之隔,朝堂上刚刚冒头的陵阳侯世子越楼西和他们时常敬仰奉为楷模的宰相之子状元郎裴镜宣,正扭打在一起,并且打得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裴则本就是文官之身,今日还正巧穿着官袍大袖,打起架来,很是容易因行动不便而吃亏。
若是寻常人他或许可以应付,但是
今日他的对面是越楼西,是自小长在军营,和他的大将军父亲有七八分像,刚刚自己率兵塞北,建功立业的嫖姚将军越楼西。
他面对越楼西,打架的优势几乎没有。
纵然他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是过了几个回合之后,他的颓势便逐渐展露了出来。
但他并不曾与越楼西认输。
这是一场关于尊严与祁云渺的战斗。仿佛在这场战斗中,谁先认输,退出了比赛,谁便是彻底失去了对祁云渺的追求权力。
于是哪怕是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裴则也一定要同越楼西战至不死不休为止。
他喜欢祁云渺,疼爱自己的妹妹,并不比任何人少,没道理就要为越楼西退让。
就在俩人还在继续扭打成一团,难分高低之际,忽而,却听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快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用一道低哑烟嗓打断了他们的缠斗。
那声音道:“你们是何人?此处乃是皇家学院国子监,你们为何在此处打架?不许再打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裴则和越楼西在彼此扼住对方咽喉的瞬间,终于双双分神去看了一眼来人。
而见到那张熟悉脸庞的刹那,缠斗了足足有一炷香功夫的俩人,终于又都双双安静了下来。
宋潇见到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竟是裴则和越楼西时,差点没惊掉自己的下巴。
“裴大哥?”
“越大哥?”
“怎么是你们?”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夸张。
而裴则和越楼西对于他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也是深表惊讶。
按理说,宋潇不是快要春闱了么?如今距离春闱只剩最后不到半个月,他怎么还出国子监?
宋潇看看裴则脸上的惨状,又看看越楼西脸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的鼻青脸肿,对他们二人如今的样貌,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
但是他们的问题问得好,只见宋潇喜上眉梢,直接当场与裴则还有越楼西作揖,行了个礼,道:“是我阿娘适才突然传信,喊我回家里去一趟。”
“裴大哥,越大哥,我阿娘喊我回去同云渺定亲了!”他的神色实在难掩欣喜,眼角眉梢,尽是数不尽的欢愉,“那日后咱们便都是一家人了,身为妹夫,我先在此处同二位行礼了,我宋潇同二位保证,日后我定会好好念书,争取金榜高中,风风光光地迎云渺过门,断不会叫你们觉得丢脸!”
裴镜宣:“……”
越楼西:“……”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祁云渺,我疼
越楼西很想就地把宋潇也打一顿。
但他好歹忍住了。
顶着一张万紫千红的脸回到家, 越楼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家里的仆人用人如此不可描述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并不理会,只是去找祁云渺,却听闻祁云渺前脚已经跟着夫人一道, 去了宋家。
宋家。
越楼西不禁又想起了宋潇。
那个该死的……他从来没有放在过眼里的宋侍郎家的老二。
事到如今,今日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越楼西觉得自己实在该好好静下来想一想。
晏酬已钟意祁云渺, 裴镜宣原来看中的也是祁云渺, 现如今还有宋潇。
越楼西素来知晓祁云渺讨人喜欢,在钱塘的时候, 她在他们学堂里,便就讨人喜欢的不得了。
只不过在钱塘时, 那些稍微对祁云渺有些意思的男子,基本都被越楼西给暗地里解决了,是以, 这些人才一个也没有特别严重地闹到祁云渺的跟前, 打扰祁云渺的安宁。
如今才回到上京城半年,他不过是不在祁云渺身边半年,越楼西觉得, 事情已经开始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晏酬已、裴镜宣、宋潇, 还有祁云渺本人, 他们逐渐一个也不在他的控制当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在这群人当中,讨得祁云渺最大的心意, 这也是越楼西在临走之前最大的忧虑, 他走了, 万一对祁云渺有心意的男子便全都追了上来,趁他不备,趁虚而入, 那他该怎么办?
小厮为越楼西的脸颊上药,越楼西从前从来不爱照镜子,但如今对着小厮特地搬来的镜子,他注视着镜中自己那一张被裴则打得不成样子的脸,满面深锁。
裴镜宣。
倒是他小看他了,正儿八经科举出来的状元郎,却也有些武将的底子。
他的眸色逐渐又变得寒凉,阴鸷无比。
不管是宋潇还是晏酬已,得知这些人对于祁云渺有心思的时候,其实越楼西都不至于会太过于恼怒。
但唯有裴则,这个曾经是祁云渺兄长的人,他以为也是一心只将祁云渺做妹妹的人,竟对祁云渺也有那等心思,这叫越楼西很是愤怒。
他?裴则?他凭什么?
他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吗?他是忘记自己曾是祁云渺最为敬爱的兄长了吗?虽然如今他是祁云渺的兄长,但是祁云渺压根没把他当兄长,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他才有资格喜欢祁云渺,他裴镜宣到底凭什么?凭他不要脸吗?
越楼西越想越气,若非是当时宋潇出现,突然止住了他们的打斗,他想,他迟早能把裴镜宣给揍到说不出话来。
小厮给他上药的手法有些重,而那地方恰好又是他今日受伤最严重的颧骨,越楼西一个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睨了小厮一眼。
小厮立马低下头去,一边同他抱歉,一边又放轻了自己涂抹药膏的动作。
越楼西呲着牙,忍了好一会儿的疼痛,这才继续又想着自己的事情。
虽然在他不在的这半年间,有人趁虚而入了,但是越楼西想,对于祁云渺,他应当还知道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宁王。
越楼西此前一直都确信,此番沈若竹和祁云渺依靠陵阳侯府回京,必定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如同她们母女俩前一次利用相府一样,事情做完了,她们便会考虑离开京城。
但这件事情到底是何事,他没有头绪。
直到数月前发生的宁王一事。
宁王亲自指认了自己的护卫,堂堂金吾卫的校尉河东是杀害祁琮年的凶手。
越楼西虽远在塞外,但也听闻了消息。
这给了越楼西很大的突破。
那名为河东真的是幕后真凶么?
他思索了好几个月,而如今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不是。
若河东真是真凶,宁王果真如同外人所言,对沈若竹母女心怀愧疚,那他如今又怎可能会举荐祁云渺去益州做什么世子夫人?
身为皇室中人,他绝对不可能不明白,这是一份如何艰难的差事。
而且观今日厅堂上祁云渺的反应,她恨宁王,不言而喻。是以知道是他在背地里对她使绊子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已经是叫答案昭然若揭。
那就是宁王才是杀害了祁琮年的真凶,而他的护卫,不过是他杀人的刀。
这样的话,沈若竹和祁云渺继续留在京城的目的便很明确了——那就是要杀了宁王。
若是他能为祁云渺杀了宁王……越楼西想,那祁云渺便该说什么都对他刮目相看一些吧?
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喜欢挟恩图报的人,但若是对方是祁云渺……罢了罢了。
越楼西越想越烦,强扭的瓜不甜,他不喜欢勉强祁云渺。但他发誓,一定会叫祁云渺从里到外,只喜欢自己一个,心里眼里,也全都只看得见自己一个。
他向来说到做到。
—
宋府
祁云渺今日是为了和宋潇的婚事,这才到的宋家。
宋潇尚未回来的间隙,她便先同宋青语一道说着话,聊些事情。
直到宋潇回来,两家便开始彻底签订婚书。
祁云渺拿到和宋潇的婚书之后,还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第1回 的亲事,竟就这般草率地定了下来。
虽然是假的,但实在也是过于匆忙了。
她看完了婚书之后,便去看宋潇的反应。
相比起她的镇定,宋潇的反应可是比她要大上许多。
一开始从国子监里回来的宋潇,只知晓自己是要同祁云渺定亲,却并不知晓自己是要和她假定亲,为了应付朝廷的赐婚。
他高高兴兴地回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虽有失落,但总体还是欣喜的。
能以这样的方式帮上祁云渺,宋潇觉得很荣幸,就算将来祁云渺真的要退婚,那他在这期间,也是祁云渺的未婚夫,也是可以以她未婚夫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去为自己争
取的,不是吗?
他于是一重失落过后,便很快又是一重喜上眉梢。
祁云渺看着这般的宋潇,直接想起了适才宋潇回家之前,宋夫人和自己说过的话。
她道,宋家今日帮了她的忙,是以,也想请祁云渺帮一帮宋潇的忙。
宋潇马上便要春闱,如今和祁云渺的婚事,宋家会告诉宋潇,是为了帮助祁云渺;但若是祁云渺坚定有退婚的心思,宋夫人恳请她,无论如何也得等宋潇春闱结束之后,再开口。
科举对于苦读多年的学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
祁云渺自然是很快便答应了。
她深深地看着宋潇,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回过头去,正收好了自己的婚书,却见宋潇也终于收起他们的婚书,道:“对了,祁云渺,我今日在国子监门外见到裴大哥和越大哥了!”
“嗯?”祁云渺不解,这俩人怎会同时出现在国子监附近?
宋潇便又将自己当时见到的情况解释了一遍。
他如今和祁云渺刚刚定亲,每说一句话,尾音便总是忍不住要上扬,带着欢愉的小尾巴。
祁云渺却是越听,脸颊上的神情便变得越发惊惶与错愕。
裴则和越楼西在国子监附近的巷子里打起来了?他们为何打起来?打起来又有什么目的?
祁云渺不清楚。
但是她知道,宋潇也不至于欺骗自己,因为裴则在家中用完午饭离开之后,越楼西的确是紧跟在他身后出的大门。
他们打架……总不能是因为她吧?
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祁云渺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细想一下,这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是吗?这叫祁云渺越发地胆战心惊。
整整一个下午,祁云渺在宋家再没有什么特别专注的心思去听有关于她和宋潇的婚事。
等到她和宋潇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祁云渺便归心似箭,只想要回去看看裴则和越楼西的情况。
她先和阿娘回到了家里。
见到越楼西的一瞬间,祁云渺目睹了他脸颊上的姹紫嫣红。
从相识到如今,祁云渺何时见过这般的越楼西。她愣愣地盯着他的脸颊,足足看了有好几息,明明一开始是紧张又害怕的情绪,但真见到人的那一刻,却没绷住,轻微地泄出了一丝轻笑。
从前只有越楼西打别人的份,这倒是她第一次见到了,越楼西也在挨别人的打。
原本紧张的心绪在顷刻间荡然无存,祁云渺眨着一双水润明亮的眼睛,问道:“越楼西,你和我阿兄打架了?”
“宋潇告诉你的?”越楼西微有不满地反问道。
“嗯。”祁云渺点头道。
“那你们亲事定完了?”越楼西又问。
“……”
“嗯。”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是假亲事,但祁云渺一听到越楼西提起此事,竟觉得有几分心虚。
越楼西便不说话了。
行吧,定了亲事便定了亲事,左不过是为了应付皇帝定的,等到事情遮掩过去,那便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这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越楼西一想起午后宋潇路过巷子里时的神情模样,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如今谁都有资格来和祁云渺定亲,偏偏他不可以?
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他咬紧了牙关。
可是越楼西忘记了,自己如今还受着伤,一咬牙一用力,他半边脸颊上的伤口便又开始火辣辣地疼痛。
他猛然又吸了一口冷气。
祁云渺定定地站在越楼西的面前,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心底里又心疼,又觉惨烈。
明明她是因为担心他和阿兄而从宋家着急忙慌赶回来的,但是真赶回来了,她对越楼西的关心,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好。
难不成她要问越楼西是不是知晓阿兄对她的心意了吗?那多难堪啊。
对她难堪,对阿兄也难堪。
祁云渺想了想,便只能先与越楼西问道:“越楼西,你疼吗?”
疼!
越楼西满腹委屈地看着祁云渺。
他如今整张脸都是和裴则打斗之后留下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虽然由小厮伺候着敷过了冰水,抹过了药膏,但是下午受的伤,怎可能傍晚就不疼了呢?
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也是肉做的,拳拳到肉的打斗,是个人都会疼的。
而且他也知道,祁云渺知道他的疼。
但他面对着祁云渺,鬼使神差的,便一定要说反话,道:“不疼!”
他说谎!
祁云渺原本还不知道该如何关心越楼西,如今倒好,她一听越楼西的话,“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越楼西,那你不疼我就不管你了,我待会儿还得去看看阿兄呢,你们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能平和一些吗?为何一定要打架呢?”祁云渺道。
“……”
我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对裴镜宣下死手的,不然你真以为我这个堂堂四品的嫖姚将军的名号是白得的?
“你还要去看裴镜宣?”
越楼西没有回答祁云渺的问题,只是又满是不爽地与她反问道。
“嗯。”祁云渺道,“谁叫他是我的阿兄呢?他一日是我的阿兄,便一辈子都是我的阿兄。”
那我也是你的兄长,怎么不见你喊我一声“阿兄”?
越楼西心中腹诽,从前便对祁云渺对于裴镜宣的称呼颇有微词,如今虽也仍旧听不爽,但是对于祁云渺能一辈子喊裴镜宣“阿兄”这回事情,他已经开始接受良好。
裴镜宣那种不正经的伪君子,合该一辈子只做祁云渺的哥哥,再当不了别的。
一辈子只做祁云渺的哥哥,便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只是如今祁云渺要去看那伪君子了。
越楼西从来都是一个性子坚毅又要强的人。从小到大,在他跟随着越群山进入军营,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多年之后,他几乎便再也不知道何为示弱,何为撒娇,又是何为低头、何为认输。
他是堂堂越家的小侯爷,是威风凛凛的越大将军的独子,更是将来越家军队的继承人。
世上根本没有事情,是值得他去低头,是值得他去撒娇示弱的。
但是如今,越楼西看着祁云渺,他终于伸出了自己年纪轻轻便满是粗茧的一双手。
他拉住祁云渺的手,垂下眼眸,认真问道:“祁云渺,我疼,你今日不去看裴镜宣了,多陪陪我,行不行?”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裴则不想忍了
越楼西这是……在和她撒娇?
祁云渺眨了眨眼睛, 站在越楼西的面前,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撒娇。
认识越楼西这么久,祁云渺还从来没有把撒娇两个字和越楼西联系在过一起。
“越楼西, 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
越楼西难得和祁云渺说一回软话,却被她给这么直接地问出了口。
他在祁云渺的注视下,立马脸皮薄地改了口, 道:“我没有!”
祁云渺抿唇, 脸颊上便又越发挂起浅笑,知道他说没有, 那就有了。她独自乐淘淘的,越楼西不愿意承认, 便也自然不会追着他多问。
只是越楼西说疼……
祁云渺盯着越楼西的伤口看了又看,察觉到那伤口已经上了药,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为越楼西做的。
她便和越楼西面对面注视了片刻之后, 认真道:“但是越楼西, 我还是得去看一趟阿兄……”
越楼西:“……”
越楼西的神情一下便冷了下来。
祁云渺却也没有办法。
不论是越楼西还是阿兄,对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她今日之所以先来看越楼西, 是因为越楼西如今就和她住在
一个家里, 但是阿兄和她不住在一个屋檐下, 她若是只回家关心了越楼西,而不去看看阿兄, 那下回见到阿兄, 祁云渺想, 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了。
而且,越楼西和阿兄打架,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阿兄今日怎么说也是来帮她的,虽说他是有些自己的心思,但她如今作为越楼西的妹妹,怎么也得去看看他才对。
不论越楼西如何冷脸,祁云渺始终都只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变。
但是好歹越楼西叫她见到了撒娇的一面,所以祁云渺这日留在家里,和越楼西玩了好一会儿,这才在天黑之后,动身前往相府,去看裴则。
她给裴则带了一些药,见到裴则的时候,他正躺在院子里养伤。
相比起越楼西,裴则就算是受了伤,神色也同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
祁云渺见到他躺在月色底下淋晒霜华,刚入夜,裴则的身上盖了一件厚实的雪狐大氅,大氅银白的毛皮在月色皎皎之下,如同高山雪莲一般,遗世而独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如果不是搭配着那张又青又紫的脸颊的话,祁云渺想,她一定很愿意欣赏阿兄的身姿。
祁云渺听闻,裴则自从下午和越楼西打了一架之后,便没有继续去将作监,而是直接告了假,打道回了相府。
她走到裴则的面前,才喊他一声,道:“阿兄!”
裴则睁开眼,见到祁云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眸色中瞬间流淌过一丝诧异。
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掀开大氅,当着祁云渺的面站了起来,一身月白的常服顺滑垂立,问道:“你怎么来了?”
祁云渺的手中拿着给裴则的药膏。她将药膏递给裴则,道:“我来给你送药膏的!”
裴则垂眸,看着她手中的药膏,意料之中,却没有接。
“你知道我同越楼西打架了?”他问。
祁云渺点点头。
裴则便顺着祁云渺递出药膏的手,看着她的脸颊。
其实,裴则今日真不想将事情给闹大,祁云渺正午时分方才和他问过了那些问题,他答应了祁云渺,不管她做什么事情,他都会支持,那他便会说到做到,不会叫自己的事情去叫她烦心。
但他还是没有做到。
甚至是正午答应的事情,下午便没有做到。
他有些痛恨这般的自己,但又知道,这些事情,何尝不是给了自己机会。
“渺渺,你从始至终都知道我的心意,对吗?”
裴则忍了又忍,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祁云渺的面前忍了多少次。
这一次,他终于破罐子破摔,不想要再忍了。
“……”
祁云渺举着药膏的手忽而颤了一下。
她没想今日便要和裴则说这些事情的。
裴则见到了祁云渺眼神之中的退意,他的神情暗了暗,不过是开了个头而已……他在祁云渺缩回手之前,将她的双手给牢牢握住。
“阿兄!”
祁云渺试图制止裴则说出更多。
可是裴则既然做下了决定,便没有什么事情是能阻止他的。他想,他明明早知道这些事情祁云渺早已知晓,他到底还在害怕什么呢?
“渺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劣?”裴则攥紧祁云渺的手腕,进一步逼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连自己的妹妹也会不放过?”
“不是,阿兄,你先放开我……”
祁云渺不知为何,忽而有些害怕起如今的裴则来。
她直觉接下来裴则会说一些叫她不大想听的话。
果然,裴则紧接着便道:“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对你的情谊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日复一日,觉得你是我的妹妹,那我无论对你怎么好,对你怎么思念,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渺渺,我到后来知道,妹妹和心仪的女子,那是不一样……”
祁云渺眼睁睁地听着裴则对自己诉说起他这么多年的心迹。
“在你离开的第三年,有人打算开始为我议亲,挑选的全都是京中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女子,但我没有一个想要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你或许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在他们为我议亲的时候,在无数次有人上门想要谈论起我的亲事时,我的脑海之中想的全都是你,我想,带你去游山玩水,带你去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应该都比在这里浪费光阴,听这些媒人侃侃而谈有意思的多……”
“渺渺,我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坦白在你面前的那一日……直到你回来……”
“我厌恶越楼西,但是你不知道,我又有多羡慕越楼西,他明明身为你的兄长,却居然敢在我的面前直接明明白白地袒露对你的心意,嘱托我去照顾你,他敢光明正大地去争取自己的想要。”
“渺渺,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震撼,我有多么诧异,在越楼西的对比之下明白我自己的心意时,我觉得,我简直是卑劣极了……”
卑劣。
祁云渺又一次在裴则的口中听到了他这般对自己的描述。
祁云渺摇摇头,想说阿兄不是卑劣,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她知道,那怎能叫做卑劣呢?
裴则越说,越发攥紧了祁云渺的手腕。
他双眸猩红,注视着祁云渺的时候,两眼布满了血丝,比他今日受的伤都要可怖许多。
“可是渺渺,我没有办法,我也很痛苦,我一边忍不住想要继续接近你,一边却又告诫自己,你只把我当兄长,我们之间不可以有任何越界的事情……”
“渺渺,你知道我如今最嫉妒的人是谁吗?是宋潇,还有那个晏酬已,他们可以以各种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身边,和你直接诉说坦白出爱意,而我的爱意,只能藏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像阴沟里的老鼠……”
我对你的爱意,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祁云渺心头一震,终于被裴则如今的比喻给深深地震撼到。
在她的眼中,素来最是风光霁月,最是皎皎若天上谪仙的阿兄,怎么会说自己的爱意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这种话?!
“阿兄!”
在裴则说出更多不可思议的话之前,祁云渺喝住了裴则的话。
“你不是阴沟里的老鼠!”她大喊道,“你怎会是阴沟里的老鼠?你从来都是正人君子!”
“……”
裴则正同祁云渺诉说着自己的情愫,阴沟里的老鼠,不过是一段比喻。
他自然不会真将自己当做是老鼠,但是如此觊觎祁云渺的他,见不得天光的情谊,又同老鼠有什么分别呢?
他见着祁云渺大声为自己辩护的模样,心底酸涩同蜜意同时涌上胸膛。
终于,裴则攥紧祁云渺的手,将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
“渺渺。”只听裴则道,“我知道我不是老鼠,我也知道,你如今向往自由,只视我做兄长,但我也想为我自己争一争。我欢喜你,心悦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我也想要一个可以同旁人堂堂正正去争夺的机会,而不是每次都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站在你的身边,看着别人对你献殷勤。”
“阿兄……”
祁云渺措不及防靠在裴则的怀里,想要呢喃,却又很快被他打断。
“渺渺……给我一个机会,只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祁云渺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她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再回答裴则才好。
他明明是她的哥哥,是她的阿兄啊……事情到底如何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阿兄……”祁云渺依偎在裴则的胸膛前,抓紧他的衣襟,不知为何,眼角竟然冒出了一滴晶莹的泪花。
是在为她自己流泪吗?
不,祁云渺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为自己落过眼泪了,这些年,除了练习武艺时,偶有被折磨到落下身体习惯性的泪水,别的时候,祁云渺几乎再没有为自己流过泪。
她的泪水,
大多只为阿爹同阿娘所落。
可今日她却为裴则而流。
祁云渺不知道该如何正面去回答裴则的问题,同意他的问题?那他们日后还能以兄妹相称吗?他们还算是兄妹吗?不同意他的问题?那阿兄……会伤心吗?
祁云渺不知道。
祁云渺真的不知道。
终于,在她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做些什么时,她又意识到,自己在裴则的怀里靠了许久。
她的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为自己抵御下了暮冬的最后一缕寒风。
祁云渺靠在裴则怀里,终于用尽浑身力气,先将裴则给推了开来。
闷在他胸膛前过久的脸颊带着丝丝红晕,她抬起头,同样微微泛红的双眸也注视着裴则,问道:“若是我今日答应了阿兄,那阿兄日后便会开心起来,再不会时常郁郁寡欢了吗?”
“……”
裴则并不喜欢拿事情来威胁祁云渺,喊她用这样的方式对自己另眼相待。
但他如今除了这等方式,好像也的确没有别的法子。
他便坚定地点了点头:“有渺渺在,我必定时常欢愉,日日开心!”
祁云渺终于再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世俗伦理,纲常规矩,又有什么是比开心更为重要的呢?
她道:“那阿兄,我不拦着你了,你尽管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她话说到一半,尚没有彻底说完呢,便察觉到有一个滚烫炽热的怀抱很快又将自己笼罩。
“渺渺!”裴则这回将整个脑袋都搭在了祁云渺的肩膀上,他和她耳朵紧贴着耳朵,脖颈交缠在一处,道,“多谢你。”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晏成柏被捕
越楼西觉得, 自从祁云渺那夜去过相府之后,不论是裴则还是祁云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那夜一直在家里等到祁云渺回来, 那夜的祁云渺回来的不算早,见到她骑着马回来,身边还跟着裴则的时候, 他其实有些意料之中。
但是他在高处看着, 见到裴则临走前,居然光明正大地去拉起了祁云渺的手, 越楼西觉得大事不妙。
虽然祁云渺最后还是挣开了他的手,但是对于这样的裴则, 越楼西觉得,事情很是不对劲。
尤其他第二日去朝堂,裴则顶着一张和他差不多受伤的脸, 但是精神和气色, 竟比他好上不少。
越楼西不知道祁云渺去到裴则的府上,到底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但是观他的神情, 他知道, 定是叫他心情愉快的事情。
裴则愉快, 那越楼西便不怎么愉快了。
下朝的一路上,他都懒得再去看裴则, 径自往前走, 回到军营之中消磨了一些体力, 他才回到家。
结果因为祁云渺昨日和宋潇定亲的事情,今日的陵阳侯府,从早到晚, 门槛便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一茬又一茬同侯府交好的人上门来,恭喜祁云渺和宋潇定下亲事,便同从前那些人来恭喜他成为四品的嫖姚将军一样。
越楼西看着这群人,又是来气,干脆便闷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练习。
他才回来几天,但是如今上京城的发展,完全和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越楼西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将自己满腔的怒意全都化为了动力,不断地练习自己的武艺。
顺便,还有宁王的事情……
二月的上京城,终于开始正式步入春日。
祁云渺自从上回和裴则答应下来之后,她终于才意识到,对于裴则来说,什么是真正的上心和爱意。
她平日里在家待着无事,他便总是喜欢会寻些有趣的字画来为她解闷;他知道她喜欢看看外面的世界,喜欢闯荡江湖,但她如今尚不能出门去,他便又为她光明正大地寻来许多描述外边世界的游记;还有画像,是光明正大画着她如今样貌的画像,裴则也送给了她;遇到他休沐的时候,裴则还会在休沐的前一日便喊人递来消息,想要约她一道去外边的餐馆用饭……
对于这般的裴则,祁云渺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地。
她每日都接受着他光明正大的好意,面对着他的邀约,偶尔答应,偶尔也有不答应。
没办法,她也是个独立的人,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譬如她每日雷打不动的练武,又譬如阿爹的事情……祁云渺答应裴则,只是答应可以同对待晏酬已他们那般对待他,而不是直接便要接受他成为自己的心爱之人。
到底何为心爱之人……祁云渺懵懵懂懂,觉得自己是真的没有特别明白。
这日,裴则又约祁云渺过几日出门踏青,祁云渺一边答应下来,一边在准备今日出门去往晏家的事情。
因为晏成柏近来回京了,阿娘又喊她上一趟晏家,递送消息。
她收拾好自己,便背着弓箭出门,出发去找晏酬已。
自从她和宋潇定亲的消息传开,祁云渺又见过一次晏酬已,却是在自家。
他是听闻了消息,来为她贺喜的。
是的,贺喜。
晏酬已听闻了祁云渺和宋潇的事情,居然来贺喜,祁云渺也没有想到。
她看见晏酬已眼神之中的落寞,却还是要在自己的面前强颜欢笑。她真的很想和晏酬已解释自己的无奈之举,但是想起阿娘和宋家婶婶的叮嘱,祁云渺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曾将真相告知给他。
她谢过了晏酬已的贺喜,送走他的时候,由于心虚,许久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哎,祁云渺想,她是真的不想叫如此多的人为自己伤心的,晏酬已、越楼西、阿兄、宋潇……每一个人的事情她都没有处理好,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将这些事情全都处理结束。
或许是等到所有的一切都结束的那天吧。
等到阿爹的事情结束了,她和阿娘离开京城,那便一切都可以尘埃落定了。
那日之后,晏酬已不曾再上过侯府,祁云渺也不曾去过晏家。
如今她终于又到了晏家,晏成柏正好不在家,是晏酬已接待的她。
祁云渺便将阿娘的信笺先交给了晏酬已,为了避免看到他眼神之中的失落,她还假装随口关心,道:“对了,你父亲不是前日才回家,今日便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吗?”
“是。”晏酬已道,“父亲今日一早便去宁王府上了。”
宁王……
祁云渺浑身一震。
自从上回宁王在皇帝面前举荐她为益王府的世子夫人,害的她不得不和宋潇定亲以躲避婚事之后,祁云渺原本在心底里对于宁王的恨意,便又更上了一重。
阿娘说的不错,那是个疯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宁王不死,她和阿娘在上京城中一日,他们之间的斗争,便永远都不会停止。
祁云渺眼神之中的恨意突然显现,如熊熊烈火一般燃烧。
晏酬已便定定地观察着祁云渺。
自从前段时日听闻祁云渺和宋潇定亲的消息,晏酬已这几日心思便都无法完全放松。
纵然他其实早知道婚事是假的,祁云渺不过是为了躲避和益王世子的婚事,但他还是难以消散自己对宋潇满满的嫉妒。
宋潇。
晏酬已此前从未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如今想来,是他错了。
他知道,祁云渺定亲,既不找裴则,也不找越楼西,而是去找宋潇,是因为裴则是她曾经的兄长,越楼西则是她如今的兄长。
但是除此之外,叫晏酬已不满的是,难道他不是和宋潇一般,和祁云渺明面上没有任何兄妹关系的人吗?祁云渺既然要定亲,为何只选择宋潇,而半点也不考虑他?
他上回特地去侯府恭喜,她也并不愿意告知他真相。
是因为宁王的关系?还是在她的心底里,他其实和宋潇是一样,或者连宋潇都不如?
这些问题困扰了晏酬已许久,但是他在面对祁云渺时,却从来不会叫情绪困扰自己半分,影响自己的发挥。
他素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若是
有十分的躁郁,将那些情绪全都显示出来,那就是一个失控的疯子;但若是有十分躁郁,却只显露出三分,那便是一个能够叫人怜惜的可怜人。
祁云渺从宁王的事情之中挣脱出情绪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正和晏酬已说着话。
她回头去看晏酬已,却见到晏酬已正好盯着自己,双眸带着几分忧郁。
祁云渺又心下一动。
她问:“晏酬已,你盯着我看什么呢?”
晏酬已恍惚,在祁云渺的提问下,终于默默弯起了自己的眉弓:“在想祁姑娘志在山河,但是如今却定了亲,那祁姑娘在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之后,真的会囿于后宅,终此一生吗?”
“怎么可能!”祁云渺此生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犹豫,但偏偏就是这个问题,她绝对不会犹豫。
“我此生,定是要行侠仗义,行走于世间江湖的!”
晏酬已便放心地越发弯起了眉弓。
春日已至,他清澈的笑意便如同和煦的微风,轻轻地敲开了祁云渺的心门。
“那我等着看祁姑娘自由的那一天,祁姑娘行走世间山河,必定会成为全天下都歌功颂德的侠女!”
他夸得真是叫人不好意思。
祁云渺自然只能收下了晏酬已的祝福。
近几日祁云渺上晏家的频次实在不算多,尤其是越楼西回来之后,于是今日上门,她还特地带了弓箭,便就是想要和晏酬已一道练习练习的。
晏酬已也正有此意。
他握紧了弓箭,当着祁云渺的面,在她的亲眼目睹之下,射出了自己苦练多日的一支箭。
上一回见还是不能够很好射中靶子的晏酬已,今日再见,却居然已经可以射到将近靶心的边缘,甚至三支中,便有一支箭羽可以命中靶心,祁云渺很是为他的进步惊叹。
“晏酬已,你有如此的进步,日后必定也会成为一个神射手的!”
晏酬已笑笑。
若换从前的他,定是要谦虚,但祁云渺已经教过他了,不该谦虚的时候,并不需要过于谦虚。
他有这个本事,他有这个天赋,那他便当得起这份夸奖。
于是这一日,俩人在晏家的后院之中又一道练习了许久的弓箭。
祁云渺是午时来的,最后快要走的时候,天色渐黑,但是晏成柏还是没有回家。
晏酬已送祁云渺到门口,并没有觉得自家父亲晚归有什么不正常。
对于商人而言,夜晚多有酒局,这般的时辰仍旧忙碌在外,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但是今夜还真是不同。
就在晏酬已送祁云渺上马的时候,有仆人急急匆匆自远处赶来,气喘吁吁到他的面前,道:“不好了,不好了,少爷……不好了,老爷他出事情了……”
晏酬已脸色骤变:“出什么事情了?”
仆从便道:“老爷今日如同往常一般去宁王府给宁王送新年贺礼,结果却被早已守在宁王府边上的官差给抓了个正着,原来,原来……”
“原来什么?”晏酬已追问道。
仆从着急得一口气说不上来话,看一眼祁云渺,又看一眼晏酬已,道:“原来早已有御史台的人向陛下检举了织造局上下腐败行事,贪污受贿,近来整个织造局的官员都被监视地厉害,上至宁王,下至发放文书的小吏,京中不少人都得到了消息,按兵不动,唯有老爷,老爷此番上宁王府,便是连同宁王一道,被抓了个正着!如今正被官府给扣押了!”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黎明前夕
晏成柏被官府的人给抓了。
祁云渺不想, 她来晏家一趟,还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她听晏家的仆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完毕之后,便赶忙骑马回了自家, 想要告诉阿娘这件事情。
据仆从称,晏成柏被抓,宁王拒不认账, 不肯承认晏成柏此番是来给他上供每年的金银珠宝的, 只道自己和晏成柏没有任何的关系。
到底他是王爷,官府不好扣押他, 便暂时将他给放回了家中,唯有晏成柏, 如今正在接受官府的严厉盘问。
祁云渺满脸的着急,一回到侯府,连马都来不及拴, 便直接扔给了门房, 喊他们帮自己把马儿牵回到马厩。
至于她,则是一路紧赶慢赶,从大门处跑到了正厅, 想要告诉自家阿娘这等消息。
“阿娘!”
祁云渺见到坐在正厅间的自家阿娘时, 庆幸阿娘幸好就坐在此处。
但是等她喘着气, 跑到阿娘身边时,祁云渺却顿住了。
阿娘这神情, 如斯眼熟。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自家的阿娘, 见到阿娘朝着自己招手, 叫自己蹲在了她的跟前。
祁云渺便听话地蹲下了。
“阿娘……”
她想说话。
沈若竹却抬手,先为女儿捋了一把因为着急奔波而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她双眸温柔却又坚定,有条不紊地问道:“晏成柏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祁云渺心头一震,瞳孔放大,完全没有想到,阿娘会如此快速地得到消息。
“阿娘……”她呢喃着,望着阿娘的神情,终于逐渐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晏成柏是她们相当重要的人,若是晏成柏真的出事了,阿娘如何会是今日这般神情?只怕不是突然的,而是……祁云渺忽而醍醐灌顶!
难怪阿娘今日的神情,如斯眼熟。
这般温柔却又坚定富有力量的眼神,祁云渺是在何时见过呢?
是在五年前,她和阿娘在清算怀王的时候。
那几日,虽同今日情形有所不同,但是阿娘脸上的神情并不会变。
祁云渺想,当时的她和阿娘,都还牢牢地只将怀王当做是杀害阿爹的凶手,于是满心只想着他死,不择手段地想要他去偿命。
怀王事发的那一日、怀王造反的那一日,阿娘便也都是这般的神情,待在她的身边。
她们都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是她们已经尽了全力了。
那么今日晏成柏之事……
“阿娘,晏伯父之事,是你们故意的?”祁云渺终于反应过来,问道。
沈若竹点点头。
得到了沈若竹肯定的回答,但是祁云渺却并未因此而松下任何一口气。相反,沈若竹这般的回答,叫她整颗心都陡然提了起来,吊在半空。
因为若是晏成柏是不知情被捕的,那整件事情还能称作是意外;
但他若是自投罗网……那便意味着,她们和宁王之间的斗争,是真正开始了。
“阿娘……”
终于,祁云渺蹲在自家阿娘的跟前,将脑袋抵在她的膝盖上,凝神注视着她。
沈若竹摸着女儿光滑的脸颊,道:“其实一开始,我们的打算是再过个一年半载,等到事情证据都收集得再齐全一点,再同他清算的。”
“那为何……?”
祁云渺想问,为何如今这么快便清算了?
可是话不过吐出了三个字,祁云渺便觉得,自己知道了答案。
因为她。
前段时日的益王世子之事,叫阿娘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从她们回京同宁王正式对峙到现在,处置河东、赐婚益王世子……宁王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超乎她们的意料,她们想不到这个疯子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于是只能先下手为强。
“阿娘,那我们如今的证据全吗?若是不能证明他真的收贿,若是不能证明……”
祁云渺忽而紧张起来,握紧了自家阿娘的手。
沈若竹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今夜,陵阳侯和相爷,都会进宫。”
“他们?进宫?”
祁云渺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知道,从很早开始,越群山和裴荀,似乎便都在帮她们母女对抗宁王。但是祁云渺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手里到底都握有哪些宁王犯罪的实质性证据。
“收贿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沈若竹道,“渺渺,我们都知道,收贿对于一个王爷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尤其是一个患有眼疾的王爷,不管有什么事情,他都
可以借此推脱,声称自己是不知情,是被属下蒙骗,无罪的。”
“那所以呢?”
“所以……”沈若竹铿锵道,“我们偏偏就是要他知情,要他有罪!”
她复又告诉祁云渺:“今夜裴则和越群山会分开进宫。”
分开进宫?
祁云渺深深蹙眉,又不明白,怎么这两位大人物,还要分开在此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吗?
而她的猜测显然是对的。
沈若竹道:“越群山在朝堂上素来与宁王没有什么瓜葛,是以,他今夜入宫,是为了告状,揭露他除了收贿之外别的行径。”
“那相爷是……?”
祁云渺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越群山和宁王素来没有什么瓜葛,但是裴荀同宁王,可是素来瓜葛颇深,饶是祁云渺,也听闻过他们关系匪浅的传闻。
“相爷入宫,是为了证明宁王眼疾有假?”祁云渺问道。
沈若竹复又点了点头。
她抚着祁云渺的脸颊,不论何时,永远都会欣慰于女儿的聪慧,欣慰于女儿的懂事。
可是祁云渺到底所知甚少,也不是什么都可以猜得到的。
她躺在阿娘的怀里不过片刻,便又问:“可是他要如何证明呢?直接在宁王的面前放一枚镜子吗?”
沈若竹轻笑了声,似乎被祁云渺的想法给逗笑了。
这法子倒行,但是要宁王摘下眼布不易,显然他们有更好的方法。
她问祁云渺:“渺渺,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回到青州时,邻居婆婆说过我们家中遭贼一事吗?”
啊,那件事情,祁云渺记得。
她不住点头。
沈若竹便道:“我当时就疑惑,咱们家到底是什么东西,会遭贼人惦记。直到后来,我们得知了宁王眼疾或许有所转圜,我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带在身边的你爹的遗物,终于找到了……”
“混在你爹的衣物中间,有一封信,不是我们家的,而是一道对于我们没用的药方。”
“药方?”
沈若竹道:“药方上头仔仔细细地写明了治疗眼疾的法子,而法子的出处,落款是百川药王谷。”
“百川……药王谷?”祁云渺呢喃,倒是知晓这个地方。
药王谷,顾名思义,是草药成堆的地方,山林丛生百年药树,位置天然隐秘。
拜前段时日阿兄送的那些闲书所赐,祁云渺正看过,这世上,一共有两个药王谷,一个位于北部山林,青州还要以北的地界,称百川药王谷;一个则是位于西蜀丛林,称蜀地药王谷,但无论是哪个药王谷,都是世所罕见,极难寻觅之地。
所以,宁王在当年流落在青州时,其实就已经得到了药王谷治愈眼疾的法子,只是一直瞒到了如今还不告诉?
他知道东西落在了他们家,所以这才派人回去找?
他找药方,是为了治病吗?
不对,祁云渺一连在心中追问了自己许多,问到最后,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这个属于宁王的药方,一直被落在了他们这里,宁王若是真要寻找,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询问阿娘,为何非得偷偷摸摸地喊人回去找呢?
而且即便没有那个药方,他的眼疾却依旧得到了恢复,可见这份药方并非独一无二的,又或者说,这份药方他们早已烂熟于心,并不需要白纸黑字的提示。
那他们偷药方,便不仅仅是为了药方,而是……担心会有其他人知道,他的眼疾也能有痊愈的那一天……
祁云渺终于将事情给捋清楚,明明白白地仰头道:“阿娘,我知道了!”
所以裴相今日进宫,只需办一件事情,便就是将药王谷的法子献给皇帝,告诉皇帝,他替宁王寻找到了治愈眼疾的法子。
至于剩下的,交给皇帝便好了。
如今这个生性多疑的皇帝,真的会信自己曾去到过药王谷的亲弟弟,不曾得到这份药方吗?
“渺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我们会为你阿爹报仇的,一定会……”
祁云渺又听见了自家阿娘熟悉的呢喃。
她埋首进阿娘的怀里,知道如今的事情已经很明朗了。今夜,由收受晏成柏贿赂一事牵头,越群山会带着不少人进宫,控告皇帝有关于宁王的更多罪责。这些罪责大多其实平平无奇,就算有关要害,但宁王只需用眼疾无知、下属欺下瞒上的话术抵赖,那便什么都查不到他的头上;而就皇帝因为此事焦头烂额之际,裴荀再带着药方进宫,为皇帝献上有关于宁王恢复眼疾的法子……
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留给那位生性多疑的帝王。
这期间有些事情其实安排得很是冒险,譬如晏成柏行贿一事。
但是祁云渺知道,阿娘定不会放着他不管,他们必定还有后手自救。
她便只能同阿娘一样,安静地等待在家中。
此番若是事成,祁云渺想,她便真的又是欠下了不少的债,从相府到侯府,再从侯府到晏家,她一个都跑不掉。
不过没关系,祁云渺又想,只要是能给阿爹报仇,只要是能叫阿爹瞑目,她可以去做任何的事情,就算是给他们府上做丫鬟,做护卫,一直到老,她也愿意。
在阿爹的事情上,她所有的志向,所有的理想,全都可以退让。
明明应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但是祁云渺伏在自家阿娘的跟前,竟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厅堂被她们母女占据,一时也没有别的人进来。
她们就这般互相依偎着,等待夜晚月亮的升起,同时,也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祁云渺,还有什么是我能……
越群山回到家的时候, 子时的更锣已经不知道敲响过去多久了。
他一进门,便见到祁云渺和沈若竹一道坐在厅堂里。
上京城刚入春天,一切都谈不上有多少暖和, 她们母女俩就这么互相靠坐在一起,沈若竹坐在椅子里,身上除了白日里那身衣裳, 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祁云渺靠在她的腿上, 盘腿坐在地上,倒是盖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大氅。
见到越群山一进门, 母女俩便双双都打起了精神。
越群山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沈若竹的身上,问:“怎么不回屋里等?”
沈若竹并不急着解释, 只是问道:“侯爷,宁王的事情……”
“宁王之事,陛下决定明日早朝之时再同文武百官们一道商议。”等候多时, 越群山终于为她们带来最新的消息。
越群山今日在宫中待了许久, 几乎是将自己和裴荀所收集到的所有有关于宁王的事情,全部都递交了证据上去。但是不论是越群山还是沈若竹都知道,光凭这些东西, 尚不可能撼动宁王这座大山, 是以, 还需要裴荀。
“裴荀是在我出宫之后才入的宫,至今尚未出来, 估计今夜是得到天亮才能出宫了。”
还得天亮才能出宫……
沈若竹又问:“在你入宫时, 陛下今日神情如何?”
越群山就知道, 沈若竹要问这个。
他今日和裴荀轮番上阵,其实依照皇帝的多疑性格,越群山丝毫不怀疑, 宁王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他也担心,皇帝会因此事而关注到沈若竹。
没办法,他和裴荀两个人,一个是沈若竹的前夫,一个是沈若竹如今的丈夫,如今全都聚在一日入宫,还都针对着宁王,即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可皇帝终究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对此事没有怀疑。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既然他们都已经决定这么做了,那就是准备好了,与宁王抗争到底。
“陛下的神情自然是说不上好看,但我去的时候,裴荀尚未前去,所以一切都不好说。”
那就是一切都得等裴荀那边的结果了。
如今距离天亮还早,为了避嫌,裴荀今夜就算是出宫了,也不会到侯府来,是以,越群山便劝沈若竹先去屋中休息。
“可是……”
沈若竹想说自己睡不着。
但是越群山强硬地拉着她,祁云渺虽然自从越群山进屋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但是听完阿娘和越群山的交流,她也道:“阿娘,我们都去休息休息吧,说不定明天是一场硬仗呢!”
“是啊。”
祁云渺都这么说了。
沈若竹只好听他们的话,先回了屋。
目睹着越群山带着自家阿娘回屋的身影,祁云渺的院子就在他们的边上,自然也就跟着他们一道,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虽然嘴上劝着自家阿娘去睡觉,但是真到了自己该睡的时候,祁云渺却觉得,自己其实也是睡不着的。
朝堂。
明日宁王的事情,还得搬到朝堂上,由许多人来探讨。
其实祁云渺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朝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只知道,国子监和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是世上大多数人进入朝堂的条件。
而真正的朝堂呢?阿兄虽已置身其间,却并未与她多说过,越楼西也没有与她告诉过,她只能凭借着自己平日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去拼凑出一个自以为是的朝堂。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是拥有着无尽争辩能力的群体;而鹤立于这群人之上的皇帝,则是那个真正有着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百官之于皇帝,既是一种辅佐,也是一种制约。
稀里糊涂的,祁云渺想起姑母越群瑶曾和自己说过的事情,当初,越群瑶曾经说过,想要培养她也进入越家的娘子军,将来好带领娘子军,将娘子军发扬光大。
但是她拒绝了。
祁云渺生来就是在山野,从小跟随着自家阿爹跑东跑西,天性向往自由,并不喜欢军队的束缚。
但若是明日的事情不成,她想,若是成为了娘子军的掌权人,就能上朝堂,发出自己的一份声音,那她也是愿意的。
她会更加加倍努力地练习武艺,争取早日成为娘子军的接班人。
祁云渺稀里糊涂的,趴在床榻上想了许多,最后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了。
待她再度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东方吐出了鱼肚白,越群山和越楼西,都已经出发去往宫里上早朝了。
祁云渺跑到阿娘和越群山的院子里,又和自家阿娘贴在一起。
母女俩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彼此互相依偎在一起,又好似是说了许多的话。
这是祁云渺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同清晨。
从昨日夜里到现在,她都在期待着今早所谓朝堂上能够掀起的腥风血雨。她不知道越群山到底会在朝堂上如何控诉宁王,也不知道裴荀在越群山的铁证面前,又要如何为宁王进行“争辩”,还有其他的文武百官,他们对于宁王的态度,她全部都不得而知,她只是有着一颗想要扳倒宁王,想要他杀人偿命的决心。
凭借着这颗决心,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在清晨的辰时迎来了曙光。
率先回家来的是越楼西。
他虽然穿得不是自己的衣裳,但是朝堂上属于四品官员的衣裳,仍旧是红色的,于是祁云渺还是见着他一身正红,赶到自己的面前。
见到她们母女俩坐在一起时,越楼西逐渐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站在她们的面前。
祁云渺知道,若是今日朝堂上真的爆发了宁王的事情,那越楼西事先便是再无论如何不知情,如今也是不得不知情了。
她于是只是问他道:“你都知道了?今日朝堂的结果如何?”
越楼西神情复杂地看着祁云渺。
今日朝堂之上,宁王的事情在他看来,算是爆发得措不及防。
一开始意识到沈若竹和祁云渺的目的时,越楼西还以为,自己说不定可以在此事上帮助到祁云渺什么,以获得她特殊的青睐。不成想,他们早已经布局好了一切。
越楼西一时心底里乱的很。
倒不是遗憾什么,而是在想,自己真的有了解祁云渺吗?真的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她和她的阿娘都在绸缪些什么吗?
这是越楼西第一次爆发这般的问题,此前他总是对于自己信心满满又得意洋洋的。
只是在他从塞外回来之后,越楼西只觉得自己真怕啊,怕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祁云渺,怕她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过一个可以真正推心置腹的人。
他看着祁云渺,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她,但是面对着祁云渺的问题,还是先回答祁云渺道:“宁王名下多处贪腐的事情被揭露了,我爹早朝之后被皇帝喊去了御书房。今日朝堂上,大半的人都在附和讨伐宁王,称既然宁王有眼疾,那便再无论如何,也不该占着位置不放,还是织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
只是这个?祁云渺不满:“你们朝堂上没有讨论别的吗?”
“别的?”
越楼西自然知道,祁云渺嘴里的别的是何意思。
但是一个王爷的生杀大事,她难道也以为,在没有他杀人的确凿证据下,是可以在朝堂上正式提起的?
是,今日越群山整理出来的有关于宁王织造局贪污一事证据是有许多,别的一些小事也有,但是独独对于他杀人一事,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
而且,就算有了证据,只要他杀的不是什么朝廷当中的重要官员,不是什么天子宠臣,旁人基本便动不得他的性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存在的意义,素来只依托于上位者的良心。
越楼西没有说话,但是祁云渺却从他的目光之中,读出了他的所有意味。
原来朝堂真的不足以为他定罪。
祁云渺今日算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但是幸好,他们如今赌的不只是朝堂,还有上位者的心。
越群山被留下了,便就意味着,皇帝除了明面上的事情,必定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和越群山吩咐或者商量。
“那连同侯爷一道被留下的,还有谁?”她又问道。
“还有裴相。”越楼西回答。
祁云渺认真想了想。
裴相。
他们赌皇帝的心,一是靠越群山的吆喝,二是靠裴荀的缜密,如今他们二人全都被皇帝给单独叫去了……
祁云渺忽而开始担心,皇帝会发现他们其实是一伙的吗?毕竟这可是帝王,虽然只见过这皇帝一面,但是祁云渺想,能在这么多的皇子之中厮杀出来,淌出一条血路登基的,必定不简单。
若是叫他发现了相爷和侯爷其实都是一伙的……祁云渺忽而打了个寒颤。
她不确定地问越楼西:“只有裴相和侯爷?”
“是。”越楼西道。
祁云渺心底里的预感便越来越不好。
越楼西见到祁云渺的神情,很快便明白,祁云渺其实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祁云渺不是傻子,只是贪污受贿的事情,宁王还有眼疾在,他不信,祁云渺真会觉得这些事情便足以扳倒一个亲王。
“祁云渺,你们是还有事情瞒着我吗?”
越楼西也不顾如今沈若竹还在场,直接和祁云渺问道。
祁云渺再度看向越楼西。
她们和宁王的事情,大多都发生在越楼西前去边塞之后,而且有关于阿爹的事情,她自然是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便迄今不曾和越楼西说过一个字。
如今……她和越楼西道:“宁王的眼疾或许已经在恢复了。”
厅堂里暂时没有别人,越楼西一听祁云渺的话,立时震惊得双眸怒张。
他不可置信地看看祁云渺,又去看沈若竹,见到沈若竹从始至终都平静的眼神之后,越楼西便知道,祁云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宁王的眼疾正在好转……
若是他眼疾正在好转,那就一却都另当别论了。
眼疾正在好转,那今日织造局以及他手底下几件事情的贪腐,他到底参与了多少,又知道多少?皇帝会信他是无辜的吗?
他们这一把,原来是在赌人心。
越楼西终于大彻大悟,祁云渺和沈若竹今日居然在赌的,是皇帝的心。
但是皇帝的心……他们也太敢冒险了,那是皇帝的心。
越楼西极少有如此严阵以待的时刻,意识到她们的真实意图之后,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他直接问祁云渺:“那祁云渺,你们今日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人去做的?我去帮你们做!”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阿娘,我们欠下的人情,……
祁云渺暂时没有什么是需要越楼西去帮忙做的。
她目前只需要越楼西不要声张此事, 在朝堂上的一切事务都尘埃落定之前,不管向谁,都不要声张此事。
这件事情, 越楼西自然可以答应。
甚至根本不必祁云渺开口,他为人尚有这般的自觉。
那么接下来,祁云渺便再没有什么好叮嘱越楼西的。
越楼西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继续坐在厅堂里, 等待着越
群山的归来, 在和祁云渺交流结束后,他终于扭头便出了家门。
今日朝堂上, 越楼西见到裴则也在一力支持着清算宁王,虽然不知道裴则是否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相比起他,越楼西知道,裴则更是天子近臣, 比他能在皇帝面前说的上话。
自从上回和裴则打完架之后, 越楼西其实便再也没有搭理过他。纵然每日都需要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他和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们,只拿他当春日最亮的一抹败笔就是了。
如今骤然又站在了相府门前, 越楼西没有半点犹豫, 便走了进去。
如他所料, 裴镜宣今日也回家来了。
越楼西走上前去,问道:“若是她们母女今日出事, 你会进宫去帮她们说话吗?”
裴则正在收拾手头上的东西, 身上的官袍未换, 闻言,瞥一眼越楼西,反问:“你会吗?”
“我自然会。”越楼西笃定道, “裴镜宣,你爹和我爹合作了,如今看来,你和我或许也可以合作一把。”
裴则没有和任何人合作的打算。
今日两个老头子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人知会过他,是,他们是可以利用皇帝的多疑,铲除掉宁王,但恰恰是皇帝的多疑,会将事情代入进另一个深渊。
沈若竹。
她究竟凭什么能叫一个堂堂的相爷和一个手握兵权的侯爷为她如此卖命?皇帝难道不会对这个女人好奇吗?
在他看来,裴荀和越群山此举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裴则也能想到他们绸缪了如此之久,为何如今突然这般着急地行动。
因为祁云渺。
这回益王世子之事,宁王敢把爪子直接伸向祁云渺,谁知道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些什么来。
沈若竹纵然愿意为了她的丈夫抛弃一切,但祁云渺是她的女儿,她也绝对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保护好她。
由于发现得晚,裴则如今手头上关于宁王的事情整理得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在从前,他或许不放在眼里,但在越群山和裴荀都已有如此之多证据的今日,这些小事堆积起来,也够宁王在皇帝的心里再吃一壶了。
裴则手上整理好卷宗,打算喊人送去刑部,宁王之事,皇帝今早已经将事情一部分交给了刑部去彻查。
越楼西见着裴则的动作,直接自他的手里接过东西,道:“这是要送去刑部的吧?我替你去送。”
裴则终于难得多看了越楼西一眼。
越楼西便道:“裴镜宣,今日我们都不能吵架,我知道你一定在为祁云渺做事情,无论如何,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你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吧,你不管想做什么,都带我一份,我不信我会有帮不上忙的地方。”
“……”
裴则手里还捏着卷宗的一角。
他淡漠地看着越楼西,端详了他片刻,才终于将手头上的卷宗全交给了他。
他道:“送去刑部,越快越好。”
越楼西便笑了。
他带着卷宗,立马出了相府的门,翻身上马,朝着刑部飞奔而去。
—
祁云渺和沈若竹一同在侯府里等待至晌午。
晌午时,越群山却还没有从宫里出来,沈若竹只能喊祁云渺先去用点午饭。
至于她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并没有什么想要吃的。
沈若竹不吃,那么祁云渺也不吃。
她和阿娘一道等在家里,只等着越群山回来。
可是她们等啊等,等啊等,越群山始终没能从宫里出来,倒是有一个人,在她们的意料之外,上侯府来了。
是宁王妃。
宁王自从织造局一事之后,便被禁足在家了,今日早朝上的事情,众人也都是在宁王不在的情形下,对他进行的弹劾。
但是宁王不上朝,并不意味着他会不知晓如今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
宁王妃自诩同沈若竹有些交情,听闻此事不久,便出门来到侯府了。
“还请夫人高抬贵手,放我家王爷一马吧!”
宁王妃一进门,便同沈若竹低头,神容肃穆。
“……”
沈若竹锁眉,牢牢地注视着这位王妃。
这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了。
自从与这位宁王妃接触以来,沈若竹便一直在担心,若是将来,自己真同宁王撕破了脸,闹到鱼死网破,那宁王妃会如何?
她是那么温柔,那么贤惠的一个人,平日里不论什么事情都很通透,看得很开明,但是独独在宁王这件事情上,她很执拗。
曾几何时,沈若竹曾经旁敲侧击与宁王妃问过一些她同宁王之间的事情,她能看出,这位王妃是真的喜爱她的丈夫。
纵然他有眼疾之症,纵然谁都说他的眼睛好不了,是个没有出息的王爷,但是她仍旧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无怨无悔。
这样一个人,沈若竹实在不愿意看到她伤心。
“王妃先起来吧。”
沈若竹哽咽了些许,看着平日里高贵的王妃在自己面前低头,终于忍不住要搀扶起她。
宁王妃却不肯起身,她柔软的身段说折就折,滴滴清泪向下滑落,潸然泪下,道:“我知晓,我们只是一个破落的王府,别的什么也没有,比不得如今的陵阳侯府,如日中天。若是我们家王爷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侯爷,侯爷和夫人尽可以说,只要是能改的地方,我们都改,我们家王爷……”
“王妃!够了!”
沈若竹本不想同这位王妃说重话的,可是听着她逐渐越来越离谱的说辞,沈若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听下去的必要。
她还是想搀扶起宁王妃。
但是宁王妃也还是说什么都不肯起。
今日朝堂之上,越群山敢拿出去指控宁王的,全都是裴荀和越群山在得到了确凿的证据之后,才摆出来的事实。
面对着这般确凿的证据,沈若竹不知道,为何宁王妃还要眼睁睁地觉得宁王是无辜的,是所有的事情都彻底被属下蒙骗而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这么久的枕边人,她就真的没有一点点自己的决断么?
终于,沈若竹不再顾及这位王妃,不管她要怎么做,她都随她。
她道:“王妃若是真觉得王爷无辜,便不是该来求我,而是该喊王爷去找陛下,我信如今的陛下是位明君,王爷若是当真无辜,去寻陛下,陛下必定能为王爷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也得看真相是否已经被人抹黑!”宁王妃坚持道,“夫人,我如今不求夫人别的,此番事情,是陵阳侯带的头,弹劾得我家王爷,我只求夫人可以暂时先喊回陵阳侯,喊他不要在陛下面前继续煽风点火……”
煽风点火?
沈若竹全然不想,越群山摆上去的白纸黑字的证据和真相,竟会被人以为是恶意抹黑,以为是煽风点火。
她抿紧唇瓣,不再说话,宁王妃便继续苦苦哀求道:“夫人,不是说,越侯爷视夫人如心肝,为了夫人什么都肯做的吗?夫人就当是帮帮我,看在我们相处这么久的情分上……”
沈若竹摇头,断然拒绝道:“我帮不了,此事我实在无能无力。”
“夫人!”
宁王妃声泪俱下,明明身上穿着比沈若竹要昂贵不少的衣袍,但是抱着沈若竹的胳膊,却霎时哭得比任何人都要撕心裂肺。
沈若竹静静地俯瞰着她。
宁王妃的样子真是娇柔啊,浑身瘫软在地上,只要一哭,脸颊上满满的红晕便浮现了出来,一声又一声的低泣,叫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这如何能叫沈若竹不想起曾经的自己。
如今宁王不过是遭人弹劾,被斥责贪污受贿,她便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那曾经的她呢?曾经的她和祁云渺呢?得知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去世时,她和祁云渺,又是如何得狼狈不堪,抱头痛哭的呢?
这是沈若竹头一次这般俯视着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妃,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她与她见面的目的便不曾单纯过,如今应当是最后一段时日了,
她低低地垂着眼睫,终于,蹲下去在这位王妃的身前。
沈若竹问道:“王妃真的明白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宁王妃双眸噙满了泪水,茫然又无措地抬起头来,看着沈若竹。
沈若竹便道:“王妃有空在这里哭泣,不如回去王府,好好看看你的枕边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若是有心,真相定然不难发现。”
她苦口婆心,已经是把能说的都说了。
宁王妃却还是一副饱含泪水却又不能很懂的模样。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萧明禹和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却其实一直都在骗她吗?
不,宁王妃不信。
她还想和沈若竹说些什么,但是沈若竹给祁云渺使了个眼色,祁云渺不由分说,便帮阿娘搀扶着这位王妃的胳膊,将她给抬起了身。
眼看着她们终于平等地站在一起了,沈若竹道:“关于此事,王妃不必再求我,再求我,我也不会有什么回应的,还请王妃好自珍重,今后的路,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不,宁王妃还有话要说,可是祁云渺拦住了她和沈若竹接触的去路。
“王妃!”
宁王妃扭头,去看那个总是跟在沈若竹身边,叫人一看便有些舍不得离开眼的少女。
她是沈若竹的女儿,她知道,前段时日,益王携世子进宫,有意喊皇帝赐婚,宁王便同皇帝举荐过她。
因为有祁云渺在,所以适才宁王妃一直也没有将事情提到此事上头。
如今她知道自己再不问,便没有机会了。她抓着祁云渺的手,又大声问道:“夫人和侯爷是因为王爷提出要云渺嫁去蜀地,所以才格外针对么?”
这个人……沈若竹回头,明明是想救她,但是面对着这般执着的王妃,她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救她。
纵然宁王做了许多的错事,但是独独对她是真心的,所以她才会愿意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他去寻许多的理由,是吗?
“就算没有此事,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沈若竹从宁王妃的手里牵过自家女儿的手,铿锵有力地回答了她的话。
她拉着祁云渺,逐渐大步离开了厅堂。
只留下独自茫然的宁王妃,站在原地许久,仍旧不愿意接受现实。
—
宁王妃离去,祁云渺也不知道是何时的事情。
她一路跟随着自家阿娘,原本是在厅堂里等待越群山的,如今却换到了家中的亭子里。
春日里的陵阳侯府,花色种类比祁云渺以为的还要多的多,三角梅花尚还没有谢,桃花、玉兰却都已经开始争相开放,淡淡的垂丝海棠挂在角落的树梢上,树枝向下倒挂着,风轻摇曳,轻描淡写便勾勒出春日里的万种风情。
若换以往,祁云渺定是有心思好好欣赏一番的,奈何今日她实在情绪不佳,和阿娘坐到亭子里之后,也满心只想着适才宁王妃还有越群山究竟有没有回府的事情。
她偷瞄了两眼阿娘,知道有关于宁王妃的事情,阿娘多半是不愿再提,于是便也乖巧地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和阿娘一道,继续坐在亭子里,满心只等待着越群山的归来。
奈何等着等着,越群山始终都还是没有回来,祁云渺便环顾四周,想起这亭子过去不远,便是她平日里用来练习武艺的小校场。
今日祁云渺一早起来便去陪了阿娘,尚未练习武艺。她朝着校场的方向张望两眼,和阿娘问道:“阿娘,我可以去练一会儿射箭吗?”
其实学习到如今,射箭已经不是祁云渺每日都必须要练习的项目。
每一个教过她的老师都称她是学习射箭的天才,祁云渺的努力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天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本事已经不输军营之中的一些神射手。只不过射箭终归只是远程技巧,如今为了更好地学习近身长剑,她每日练习,都会将更多的专注放在近身兵器上。
即便如此,每每到了紧要关头时,祁云渺却还是总喜欢握紧自己的弓箭,将它当做是自己的镇定药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弓箭才是她第一件能够真正掌握自如的兵器吧,也或许,这是阿爹曾经教过她的兵器,也是阿爹最为擅长的兵器,她对于弓箭总是有着特殊的不一样的情感。
沈若竹听到了祁云渺的请求,不消多思考,便点头答应了她。
去练习一会儿射箭也好,她们已经等了一整个上午了,若是再继续等下去,指不定要等到何时。
祁云渺打算去练习射箭,沈若竹便就陪同着她,去看她练习射箭。
曾经还是只会拿着阿爹给自己做的弓箭站在靶心附近射箭的少女,如今经过了多年的训练,已经可以相当自如地把握好属于自己的弓箭,将它牢牢地掌控。
沈若竹陪着祁云渺到了校场之后,眼见着祁云渺握紧了弓箭,从最开始的一支箭开始,逐步慢慢增加箭羽的数量。
一支箭、两支箭、三支箭……渐渐的,祁云渺将箭羽增加到三支之后,三箭全中,她便又不满足于只是在增加箭羽的数量,而是不断地往后退,拉长自己射箭的范围,想尝试着寻找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沈若竹自从昨夜开始,眉宇间深锁的愁容便没有怎么松开过。如今见到祁云渺射箭,几乎没有一支箭羽是会偏离她想要的靶心,她的脸颊才总算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意。
独自带着女儿这么多年,沈若竹其实不少次都有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这回事情。
她教她做人的道理,为她不断地寻找老师,教习课业,教导武艺,这么多年,眼见着祁云渺及笄,眼见着祁云渺开始不住地褪去青涩,显露出少女该有的模样,她又教导她,该如何去分辨这世上之人对自己的心意,但无论她怎么教,找何人来教,沈若竹想,只有见到祁云渺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坚定地去做她喜欢的事情时,她才会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她就算是对不起世上的任何人,也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她有将女儿教养得很好。
“阿娘!”祁云渺练习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带着自己的满头大汗,回来找阿娘。
沈若竹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额上的汗水。
祁云渺看看左右,问道:“阿娘,侯爷还是没有回来吗?”
沈若竹点点头。
祁云渺便不觉有些担心起来。
从早朝到现在,这越群山进宫的时间也太久了吧?
“没事。”等得越久,沈若竹反倒越发得镇定。不知是宁王妃的事情还是祁云渺射箭影响了她,她暂时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和彷徨,反倒和祁云渺问道:“练习了这般久,饿了没有?咱们一道先去吃些午饭吧。”
阿娘终于知道要吃午饭了!
祁云渺忙不迭点头,道:“好!”
如今春日鲜花正盛,花园景致独到,于是沈若竹直接喊人将饭菜给送到了春日的花园里头,她和祁云渺便坐在花园间,一道吃了顿尚算惬意的午饭。
午饭过后,祁云渺忧心忡忡,望着外边前厅的
方向,问:“阿娘,若是今日侯爷都回不来,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沈若竹道,“他一定会回来。”
“为何?”祁云渺不知道,阿娘为何如此笃定。若是皇帝察觉到了侯爷和相爷其实是一伙的,天子一怒,将他们全部都扣在了皇宫里,那她们该如何是好?
“就算是察觉到了,皇帝该抓的也是我们,不是吗?”沈若竹反问道。
好像……也是?
祁云渺忽而幡然醒悟,若是皇帝意识到了侯爷和相爷的不对劲,必定也会联想到与相府还有侯府都有着匪浅关系的她和阿娘。
若是他们真被皇帝扣下了,那她们也逃不了干系,倒是一起落了个痛快了。
祁云渺一时不知是该夸自家阿娘的心态好,还是该夸她冷静聪慧,乃大女人之风范。
沈若竹可不需要祁云渺夸奖自己,此番事情过后,不管成不成,她们母女俩都还有一堆的事情需要面对。
她们今后何去何从、祁云渺想要的自由、她和宋潇的婚事,还有裴则和越楼西那几个小子……沈若竹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记在了心里。
马上便是春三月,宋潇那小子,也该要春闱了……
反正越群山还没回来,沈若竹便问:“渺渺,若是此番事情结束,除了回青州和钱塘之外,你还想要去哪里?”
“我?”
祁云渺自然是想要去周游天下!
但是她想了想,若是此番事成,自己只怕是要在京中留下一堆的债务。
她便反问沈若竹道:“阿娘,我们欠侯爷还有相爷、晏家的人情,该怎么还呢?”
“嗯?”沈若竹从未想过自己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会碰上祁云渺对着自己这般反问。
她一时失笑,想和她回答,却听外头的门房终于紧赶慢赶,带来了自己期盼已久的答复:
“夫人,小姐!侯爷回来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若竹,咱们和离吧
越群山顶着一张凝重的面庞, 迈着四方步,终于从皇宫回到了陵阳侯府。
沈若竹带着祁云渺紧赶慢赶来到他的面前。
见到越群山的一刹那,沈若竹便关心道:“侯爷回来了?怎么样, 今日御书房中没出什么事情吧?”
“……”
越群山以为,自己今日再度见到沈若竹,她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定然只会是同宁王相关的问题, 倒是不成想, 她会先关心自己。
他脸颊上的神情不禁变了变,却不是变得和缓, 而是越发沉默。
他先回答沈若竹,道:“今日御书房, 陛下并不曾为难我同裴荀。”
不曾为难。
不曾为难便好。
沈若竹听罢越群山的回答,心底里莫名松下了一半的气,只是另一半……她牢牢地盯着越群山, 又问:“那侯爷, 今日御书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宁王之事……”
果然,沈若竹还是要问这个的。
越群山适才听到沈若竹的关心,脸颊上的情绪不禁又紧绷了些许, 如今听到这熟悉的问题, 他倒是忽而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道:“陛下发现我和裴荀是一伙的了。”
“!!!”
即便对于此事, 祁云渺和沈若竹都已经做出了完全的预料。
但是陡然听到越群山说出这番话,不管是沈若竹还是祁云渺, 都紧紧地蜷起了十指, 任指尖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陛下发现了……然后呢?
沈若竹不住呼吸着厅堂中冰凉的气息, 凝视着越群山。
越群山便逐渐回忆起自己今日去到御书房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今日自从下了早朝,越群山便和裴荀一道被喊去了御书房。
这倒不难预料,朝堂之上, 毕竟是他先带头弹劾的宁王,裴荀又素来与宁王交好,是一力支持宁王的,他和裴荀看起来水火不容,陛下想要从中调停两边各取意见,需要叫他二人到御书房,这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自从进到御书房之后,越群山和裴荀一道站在原地,却是整整两个时辰,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过。
是的,皇帝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饶是越群山和裴荀再没有眼力见,在御书房中如同军中的训练一般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也该什么明白了。
皇帝登基不过几载,身为两朝元老,不论是越群山还是裴荀,都从来没有不给这位新帝面子。
相反,这是一位几乎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才踏上帝位之人。活了这么多年,他们俩比谁都明白,如今的新帝,绝对不是什么草包捡漏的废物,而是实打实有心机,会蛰伏的狠人。是以,他们一直对他很是尊敬且谨慎,便同从前的先帝没什么不同。
但他们还是收到了皇帝的下马威。
越群山和裴荀意识到皇帝的目的之后,便有些站不住脚了。
他们彼此看了许多眼,御书房中,不好肆意说话,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就在这般的缄默之中,他们又一道站了一刻钟的功夫,这才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帝王,亲自推门而入。
在见到他们的一刹那,这位皇帝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与他们道:“抱歉抱歉,两位爱卿,是朕有事耽搁,来迟了!”
裴荀拱手道:“陛下日理万机,有时候忘了一些事情也不奇怪。”
新帝面对着裴相的回答,笑了笑,满面春风地坐到龙椅之中。
越群山确信自己不曾眨眼,但的确是霎那之间,他见到,在屁股上龙椅的那一刻,皇帝的神情就变了。
他脸颊上的笑意全部褪去,眼神顷刻变得探究且冷肃。
“两位爱卿从昨夜到今早,一切都是商量好的吧?”
他突然盯着裴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问道。
“……”
越群山和裴荀全都大气不敢喘。
认识裴荀这么多年,越群山从未真的有觉得裴荀这个人比自己聪明或者是能堪大任,但是在那一刻,在御书房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他在心底里猛然抓了一把冷汗,庆幸皇帝这回盯的是裴荀,而不是他。
相比起他,裴荀的确更能装,脑子也转得更为奸诈,更为狡猾。
“陛下在说什么?”
果然,不出多时,越群山便听见了裴荀假作不懂的反问。
皇帝听到裴荀的回答,冷肃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哦?裴相是听不懂朕的话吗?”
裴荀道:“陛下恕微臣愚钝,陛下这话,臣实在是不解。”
“不解没事。”皇帝点点头,道,“不解的话,那想必,朕如今派人上一趟陵阳侯府,喊人将那位沈夫人带来,两位爱卿便就什么都了解了吧?”
“…………”
“陛下!!!”
裴荀和越群山双双争先恐后道。
皇帝冷笑:“怎么,如今两位爱卿倒是都明白朕在说什么了?”
皇帝已经调查到了沈若竹。
裴荀和越群山后背双双冒出冷汗,面色惊恐。
那只怕他们共同对付宁王的事情,也是真的要瞒不住了。
“陛下——”
越群山眼一闭,心一横,便迈步上前,想要先将罪责都全部揽下来。
可是皇帝直接抬手,止住了他的举动。
他道:“既然都明白了,那如今朕的话才好开始说。”
他根本不必听越群山开口,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只听皇帝继续道:“昨夜裴相给的药方,朕已经给太医院的人看过了,按照裴相所言,太医院院正告诉朕,这药方或许的确可以治好宁王的病……”
“他是朕如今唯一剩下的兄弟了,若是他的眼疾真的可以痊愈,朕自然是欣慰的,只是——”
“如今朝堂上有关于宁王的风波实在太多了,这般多的风波,不适宜休养。宁王的封地在梁州,这么多年,因为他的眼疾,所以朕才许他同王妃一直住在京城,如今既闹出了这般的事情,便喊宁王直接回梁州,好好静养,两位爱卿觉得,意下如何 ?”
让宁王回梁州?就这么放他回梁州?
越群山自然是觉得不行,但他抬头,见到皇帝端坐在椅中的神情,知道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他还在深思时,裴荀已然问道:“那陛下之意,是想要宁王眼疾治好之后再重新回京,还是……”
“梁州偏远,距上京城并非很近,宁王眼疾深重,沉疴多年,去了便还是好好休养,少来回奔波的好。”
这是皇帝最后的回答。
裴荀听明白了。
越群山也终于听明白了。
宁王可以杀!
梁州路遥,只要他在去往梁州的途中,意外死去,他不会追查任何的事情。
不愧是他和裴荀一眼便可以窥出的狠戾帝王。
越群山在得到皇帝明确的暗示之后,悬了一几个时辰的心,终于逐渐放回到了肚子里。
只是皇帝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和裴荀吗?越群山心底里心知肚明,不会。
皇帝进屋时,手里还握着一份奏折,是他今早才收到的,有关于西南腹地山匪作乱的事情。
“西南素来多山匪,前朝时,父皇便曾派兵去清缴过,可惜皆失败而归,近来寒冬方过,山匪又出来作乱,强抢山下城镇,黔州兵力不足,刺史无法抵御,今日又同朕请命,是否可以请朝廷派兵前去,帮助清缴,二位怎么看?”
越群山恍然大悟。难怪事情答应得如此之快,原来皇帝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西南清缴山匪之事,的确在先帝时朝廷便有所行动,只是当时越群山常驻塞北,塞北的军务比西南要紧急不少,西南清缴的事宜,便一直不曾落到他的头上。
西南腹地,众所周知,群山环绕,瘴气充足,易守难攻。清缴山匪这四个字,看似简单,但之前朝廷派去的将军,有几个其实都不算弱,身手比之越群山,也差不了多少,却仍旧未能彻底将障碍清扫完毕。自从回来之后,那几位将军前途都不怎么光明。
越群山不消多想,终于有机会开口,并无人阻拦,便直接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亲自领兵前去西南,为民众除去匪寇!”
“好!”
皇帝可就等着他这句话。他终于扔下手中的帖子,略微满意地打量着越群山。
至于裴荀……
不消皇帝多说,裴荀便道:“西南之事,虽臣无法领兵前往,但是陛下放心,臣定会竭尽全力,辅佐越将军,将一切所需准备到位!”
“相爷多虑了。”皇帝勾着唇角,讳莫如深道,“对于相爷,朕近日还有一件更为紧急之事,想要相爷去做……”
……
这便是御书房发生的全部事情。
越群山面对着沈若竹和祁云渺,自然不会什么都讲,他将大致事宜转述给了她们,而后便只盯着沈若竹的反应。
沈若竹浑身都在冒着激动的汗水。
在听到皇帝对于宁王态度的那一刻,她脑门上便不可遏制地冒出了一堆的冷汗。
她双手和祁云渺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巨大又复杂的情绪不断笼罩着她,是终于得知自己可以为亡夫复仇的欣喜,还有帝王对于自己的亲弟弟果真也没有半点心慈手软的庆幸。
她激动得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在越群山的面前。
至于对皇权的惶恐和害怕?
越群山没瞧出来。沈若竹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皇权的威力,她早已经知晓,为了给祁琮年复仇,她也早已不惧生死,这些都没什么好害怕的。
越群山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又是笑又是哭,激动得过了好半晌,这才冷静下来,又问道:“对了,侯爷打算何时动身去往西南?我好为侯爷做些准备……”
“……”
她倒也还真能记得他。
越群山盯着沈若竹早已不知过了多久,面对她的问题,脸颊上扬起一抹苦笑。
“若竹,咱们和离吧。”越群山道。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宁王同宁王妃
“侯爷……这在说什么?”
沈若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注视着越群山的双眸,忽而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越群山恍惚间眨了一下眼睛,脱口而出的一刹那, 自己也愣住了。
这件事情,他本想和沈若竹回房之后再聊,不想如今情不自禁竟便开了口。
“咳……”他想暂时掩饰过去。
奈何祁云渺也是个耳尖的, 听到了声, 便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珠子问:“侯爷要同阿娘和离?”
“……”
越群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她们说起出宫后, 裴荀告诫自己的话。
如今局面已经很清晰,皇帝已然全盘知晓了他们的计划, 同时也注意到了沈若竹。
若是再留沈若竹在上京城,那么依照陵阳侯府的名声,皇帝将会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她, 每注意到她一次, 都是在提醒皇帝,曾经有一个妇人,联手朝堂上的宰相同大将军, 妄图算计于他。
以如今这位帝王的心思来讲, 此事绝对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何况越家满门都是武将, 俩父子都是要时不时便要领兵出征的,万一何时, 便是沈若竹同祁云渺单独留在京城, 谁知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不若送她们回钱塘。送她们离开, 既是向皇帝表明,此事过后,沈若竹绝对不会再在上京城中掀起任何的风浪;也是在向皇帝严明, 他们二人对皇权的效忠,此事过后,他们也绝对不敢再对皇帝有任何的算计。
到底他裴荀是老狐狸。
一开始从御书房中离开,越群山根本没能想这么多,初听这个建议时,他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觉得裴荀想要趁机上位。
他如今怂恿了他同沈若竹和离,万一转头他便又重新求娶沈若竹,那他不是白白将人拱手相让了吗?
可他终究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在回家的路上,越群山想了很久,的确得承认,依照如今皇帝的心思来说,裴荀的提议是对的。
把她们母女送走是最为稳妥的,能够保全她们的方式。
他把话说完,便看着沈若竹同祁云渺。
“原是这样……”沈若竹低喃,原本牢牢注视着越群山的眼睛在听完越群山的答复之后,逐渐便低垂了下去。
“原是这样……”
越群山又听她低喃了一声。
他终于再看不得沈若竹的眼神,与她一道低垂下了眉眼。
成亲尚不满一年,原本越群山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娶到了沈若竹,是可以和她过长长久久的日子的。
未曾想,他们连一年的夫妻都不能做满。
“若竹……”
有些话,越群山想要和沈若竹关起门来讲,他知道在她的心里,她的亡夫大过一切,但他们好歹也做了一阵子的真夫妻,他还是想问问她,到底心底里有没有过他。
只要她说一声有,那他这段时日来做的一切,便都不算白费。
“侯爷容我好好想想吧。”
可这回沈若竹没等越群山继续开口,她和他道:“这些事情,我想等宁王之事结束了再说,好吗?”
“……”
正好,越群山也是这么想的。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去,牢牢地抓紧了沈若竹的手。
—
宁王贪腐一案,在朝堂上一连持续了几日的风波。
因为有关于他的指控一日更比一日多,是以,刑部始终无法给皇帝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是无妨,在事情发生的第三日,皇帝直接在朝堂上公布了自己对于宁王的裁决。
他打算革去宁王如今在京中所有的职位,称自己已为宁王寻到了治愈眼疾的法子,过往的一切暂不追究,他想要宁王回封地去治愈他的眼疾。
对于这等结果,朝堂上有人支持,自然也有人反对。
支持的,莫过于是称,人家到底有眼疾,有关于他贪污受贿的指控,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有可能被手底下的人蒙骗的,事情实在落不到他这个病人头上,如今既有了治愈的法子,那么皆大欢喜,不若就喊宁王卸去职位,好好养病;
至于反对的,则是说,宁王平日里便并非是善类,虽有眼疾,但实则,手底下并无一人敢真正做他的主。先帝在时,便因眼疾而对他多有偏疼同弥补,诸位皇子中,甚至只有他是先帝亲自在金吾卫中为他挑选了护卫的,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情。
两厢争执不下,朝堂上,众人吵得很是凶狠。
最后,皇帝终于是谁也没听,坚持自己的决断,勒令宁王卸去了所有的官职,回到封地,好好休养。
消息传回到宁王府,正是日上三竿。
被禁足了多日的宁王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里,手中握着被宣纸太监硬塞过来的圣旨。
还有一张药方,据说是皇帝给的,特意为他去百川药王谷求来的,可以治愈他的眼疾。
“……”
那宣纸太监刚走,宁王妃便站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想说什么 就说吧。”宁王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攥紧手中的两样东西,古怪地笑了一声。
“王爷……”宁王妃缓缓蹲坐在宁王的身侧,“我们回封地去吧,这药方陛下说了,可以治愈眼疾,咱们回去试试,好好休养身体……”
“你其实早已知晓本王的眼睛,对吗?”宁王忽而准确无误地转头,透过眼布,将目光对准了宁王妃。
“…………”
宁王妃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何时知晓的?”宁王抓住她的手,问道。
宁王妃低下头去,不肯回答。
宁王便一寸又一寸,用力地钳住她的手腕。
宁王妃难受地想要挣扎,可是宁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腕逐渐掐至青紫,也还是一丝想要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
终于,宁王妃受不了了,哭着喊道:“王爷!”
“是沈若竹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宁王问道。
宁王妃摇了摇头。
沈若竹只是提醒了她,却并未和她透露过有关于宁王的任何一件事实。事情是她那日回到王府之后,自己发现的。
那日从陵阳侯府回家,宁王妃心里惦记着沈若竹的话,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宁王到底有事情是会瞒着自己的。
他患有眼疾,虽然自小脾气便不好,但是自打他们成亲之后,他已经改了许多了……
她想不明白,是夜对着铜镜收拾发髻,便坐在镜前出神,久久未曾离去。
那是她突然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落在铜镜之中坐在床边的男人脸上——
宁王的眼睛,素来不喜在外人面前暴露,她身为宁王妃,是唯一一个每日都能见到他摘下眼布模样之人。
摘下眼布之后的宁王,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不知何时,眼珠的转动,竟早已同从前有所不同。
那双眼睛,有着清澈的焦距同神采,绝对不是一个自小患有眼疾之人该有的模样。
她坐在铜镜前,对着镜中见到的景象,紧紧地捂住了的嘴巴,不敢叫自己泄出哪怕一丝表示惊讶的声音。
……
想起那日的情形,宁王妃仍旧是后背冷汗直冒。
她不敢想,不敢想,若是宁王的眼睛真有好转,其实早可以见到了,那如今朝堂上对他的那些指控,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还有沈若竹亡夫之事,他真的不知情吗?
“王爷……”手腕终于被松开,宁王妃反过去抓住宁王的胳膊。
“我们去封地吧,封地什么都有,我们也清净,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好休养身体,治愈眼睛……”
她还在希冀着宁王只是单纯地没有将眼睛之事告诉给她,他不曾背着她做过任何的恶事。
“这些事情,哪一件是不能在京中做的,为什么偏偏得去封地?”可是宁王面目狰狞地反问。
宁王妃绝望地闭上了眼:“可是京中不安宁,京中事情太多了,王爷,我怕……”
“…………”
宁王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愫。
从小到大,他不是被无尽的恨意裹挟,便是被无尽的怒意裹挟。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有眼疾?为什么都已经生在帝王家,他却偏偏又会患有眼疾?为什么他有那么多身体健全的兄弟?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去争夺皇位,只有他生来便注定什么也没有?
从小到大,他已经足够爱护自己的眼睛了,为什么到头来,他的眼睛还是越来越差,任谁来了都说是救不了的命?
他不信命。
所以自己悄悄去药王谷,请隐于山林的药王医师为自己看诊。
医师为他配出了可以治愈眼疾的药方,可他刚一出药王谷,便遇上了自家皇兄的烂摊子。
皇兄要追杀他,他被护卫护着,一路奔逃进青州的山林,才幸好被路过的猎户给捡了回去。
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想杀那个猎户的,猎户一家虽然粗俗简陋,但至少对他是真好,也是真的救了他的命。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见那句话,不该听见他眼疾可以治愈的事情……
那时的他刚从药王谷得到药方,不敢叫任何人知晓,如何能叫一个猎户坏了自己的事情呢?
所以他把他杀了。
杀了还不够,他又临时起意,将他千刀万剐,将他扔到大理寺的衙门前,等他的妻子来了,他便诬陷给一路追杀他的皇兄,报复他的皇兄。
他这一生,做过的恶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可偏偏老天爷作弄他,给了他一个比谁都温婉,比谁都和善的王妃。
在一开始,宁王并不愿意成亲。他自小患有眼疾,不信有人会抛开他的眼疾,真心实意地嫁给他。
可是他的父皇为他挑选的这位王妃,居然真的可以。
在他们成亲前的几个月,她便时常登王府的门,到王府之中添置东西,还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园子中晒太阳。
他其实并不喜欢晒太阳,太阳对他的眼睛不好,从小医师便告诉他,他的眼睛,需得避开强光,绝对不可直视。
她知晓后,便直接为他做了一顶厚实的帷帽。
她告诉他,他的眼睛是要少见光,可是他的身体却得多多地晒到日光,人才能健康、常在。
他懒得听那些道理,但她都为他做了帷帽,硬是要拉着他出门去,他便也只能敷衍地跟着她出门。
他这个人啊,自小偏执、阴暗,没有什么耐心听人讲话,做事,上天却这般同他玩笑,赐了他一个如同春日里和煦朝阳的王妃。
到底是何时对她有了别样情愫的,宁王自己也不知晓。
这么善良无邪的一个人,偏偏嫁给了他。
他抬手,终于摘下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绸布,第一次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对着妻子。
他的眼睛其实生得不差,是一双相当标准的丹凤眼。
若非是因眼疾而导致眼中的瞳孔并非那么自然,他应该会拥有一双相当完美的眼睛。
宁王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王妃,不曾告诉任何人,在他的眼睛第一次又可以见到一些模糊轮廓的那一日,他坐在自己的家中,第一眼隔着绸布见到的,便是自己的妻子。
迎娶她时,他甚至不知晓她长何样子,只知晓她是名满上京城的淑女,生得是众口称赞的美貌。
乍然见到她的轮廓同样貌,他只在心底里感叹,她果然生得同他想的一样,温婉可人,若春风拂面,杨柳垂依。
他的确想和她有许多许多的以后。
但绝对不是以今日这般屈辱被驱赶出京城的方式……
“你真的很想去封地?”挣扎了许久,宁王语气总算和缓,浅浅地笑看着自家的王妃。
“是!”宁王妃对视着自家丈夫的眼睛,泪流满面的同时,重重点头。
去到了封地就好了,她想,去到了封地,他们便就什么都安稳了。
什么都不用争,也什么都不用念了。
“那好吧。”宁王笑了笑,“那我们便去封地吧。”
“真的?!”宁王妃不可置信,喜极而泣,大滴大滴的泪水低落在丈夫的手背上。
宁王看着自己的王妃,徐徐点了点头。
距离他的眼疾彻底恢复已经有两三年了,他如今既敢在朝堂之上搅弄一些风云,又怎可能不会在背地里做好自己的准备呢?
他如今这位上位的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他想,他绝对不会那么好心地如同圣旨上说的一样放过他。
待到他将王妃平安送到了封地,便马上想法子回到京城来。
从前父皇在时,他因眼疾而无法争夺皇位同权力,可
是如今他的眼疾已经痊愈了,既然都被发现了,他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争夺回那些原本便属于自己的东西?
宁王眸色深邃,轻柔地抚上自家王妃的脸颊,揪着她脸颊上的一块细肉,轻掐了掐。
他同她俯身,额头抵着额头,唇角的笑意,一直保持着不曾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