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斩玦沉默, 呼吸像是割破胸腔。
他不信,不相信他只是遮住谢痕的眼睛,只是不肯一直看着这双眼睛, 就要被这样惩罚——他反复试探谢痕,晃动手掌, 甚至攥着锋利匕首刺到睫毛尖上。
他只是一眼不肯看谢痕,只是一眼, 他不肯看这双眼睛。
所以谢痕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痕靠在他臂间,微笑着望向他的方向,抬手摸索, 轻轻摸他的脸。
燕斩玦的声音嘶哑:“……陛下。”
他抛掉匕首。
当啷一声, 空洞漆黑的眼瞳跟着微微挪动, 没有落点。
谢痕问:“什么声音?”
“没什么。”燕斩玦缓缓收拢手臂,抱着谢痕走向马车,“掉了块瓦片。”
他在中原生活太久了,习惯了房上有瓦、出行用马车, 这些在北地眼中属于中原上国不可企及的高雅华贵,是十二年的金棺,他一度逃出了这座棺材。
谢痕逃不掉,谢痕静静躺在里面,微笑着, 微笑着, 等他回来。
等他殉葬。
“那不是毒。”燕斩玦说, “那叫饴糖, 陛下, 你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他抱着谢痕坐进马车,北地的马不需要人驱赶, 只要有一匹老马,走惯了某一条路,戴上辔头自然会带着从马穿过草场莽林与盘山峻岭,慢慢走到天山。
当一匹马从小驯养着只认识一条路,它就只会这么走,人好似也是这样。
燕斩玦让马自己走,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咬了块饴糖,低头想要哺喂给谢痕:“张口。”
谢痕的脸颊偎在他胸前,淡白冰凉仿佛水雾,呼吸极浅,白狐绒稍微散开,散开的墨发与眉睫成了唯一鲜明的颜色。
他像是抱着一只即将消散的鬼物,一片等着冰裂的青瓷,风一吹,就会清脆裂开叫人惊叹的精美纹路。
燕斩玦慢慢改口:“谢痕。”
“谢痕。”燕斩玦说,“张口。”
他分开谢痕的唇齿,想要低头喂给谢痕这点糖,但怔了下,他暂时离开霜白的口唇,细细的血线先溢出淌落。
谢痕慢慢品尝着自己的血:“甜,阿玦。”
谢痕呢喃:“甜……”
燕斩玦擦拭这些血,不停擦拭,谢痕断断续续吐血,偶尔涌出一大口,弄得很狼狈,白纱全被染得鲜红。
谢痕被冷硬手臂箍着,贴在温热的颈窝里,呼吸断断续续,微弱冷气喷吐在燕斩玦的脖颈和脸上:“对不起,阿玦,朕给你添麻烦了,你看,把朕扔了吧……”
燕斩玦替他擦拭血迹:“谢痕。”
“我知错了。”燕斩玦说,“别这么罚我,我以后不对你说狠话,不吓唬你,不再蒙你的眼睛。”
“我会陪你死,给你陪葬,我们去棺材里再吵架,你心里的痛苦仇恨,我们去地府和那些人讨。”
“现在我们还没死,好好吃一点糖。”
燕斩玦说:“吃一点,谢痕,我被你吓坏了,你多少也记挂我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平静,没什么神情,但胸腔战栗得太凶了,他连抱紧谢痕也不敢,谢痕已经禁不起一抱。
所以他只好捧着谢痕,胸口起伏着,把脸埋在将散未散的冰凉冷雾里。
恍惚间,这一团模糊的冷雾,仿佛轻微地动了动,有早已碎裂的东西跳动了下,慢慢抬起手,拥住他绷紧的脊背,冰凉柔软轻轻碰他的唇角。
谢痕轻轻摩挲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脖颈和后背,谢痕被他轻轻捧着,托住绵软冰冷的头颈,仰头含着他的唇舌。
燕斩玦屏着呼吸,小心到极点,含化一点饴糖喂给他:“喜欢吗?还有别的味道。谢痕,明日我们吃荔枝膏,你懂得那么多事,知不知道荔枝膏?”
谢痕微笑着,黑瞳涣散地望他,不知听没听见,柔声说:“阿玦……”
燕斩玦应了一声,握着那只摸索着的手,贴在脸上。
谢痕轻声叫他:“阿玦。”
谢痕把血咽回去,咽不下,又呛出来一点,冰凉手指摸索着遮住燕斩玦的眼睛,来不及,又吐出一大口血。
“别看。”谢痕顿了顿,低声说,“我吐完了就不吐了……”
“别怕。”
谢痕的气息越来越浅:“别怕,我不吐了……”
谢痕张口:“阿玦,阿玦。”
谢痕慢慢说不出声。
滚热的泪水烫在冰冷掌心,燕斩玦强撑的最后一点漠然外壳坍塌,他大口喘息,全然压不回破碎哽咽,他跪在车厢里抱着谢痕吮吸那些淤堵在喉咙里的血。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不是谢痕的血把一切染得通红,残酷地轻轻抚摸他的眉弓,直到最后一点生机无可挽回地消泯断绝。
不是谢痕慢慢叫不出他的名字。
燕斩玦抱着谢痕,发着抖的手小心翼翼,反复捋抚冷寂绵软的脊背,让谢痕把那些血痛痛快快吐完,再让马车停在一处水源地旁。
他不停忙碌,照料谢痕,清理血迹,他咬碎续命的丸药含化了给谢痕哺喂进去,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柔声哄谢痕吞咽,咽一下,就一下。
太阳在忙碌里西垂。
篝火旁,夜里的谢痕睁开眼,茫然眨了下,呼吸骤然急促。
“阿痕。”燕斩玦立刻将他抱实,他把哄谢痕吃药的愿念绝望地放在夜里,夜里的谢痕更听话,更乖,更像是活着,“是哥哥,听话,把药咽下去。”
夜里的谢痕在他怀里低声呜咽,或许是失明受惊,也或许是因为吐血太多身体难受,药又太苦涩。
燕斩玦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夜里的谢痕。
总算哄得谢痕愿意吞下药,燕斩玦又翻出新做的风铃拨动着逗他高兴。
谢痕缩在他怀里,身体蜷缩,浓长卷翘的睫毛湿漉漉扑簌,苍白脸庞上仍有泪痕,攥着他的衣物不肯放。
谢痕慢慢被风铃哄好,试探着伸出手,被温暖手掌握住,轻轻拨弄玉石。
响声叮咚,清脆纯净。
谢痕露出一点笑容。
燕斩玦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感受。
仿佛死到临头又被赦免,仿佛已经坠入无间地狱,却又骤然回到人间。
燕斩玦忍不住低头,轻轻亲谢痕的头发,亲茫然弯着的黑眼睛,拥抱谢痕的冲动由夜晚蔓延到白天,亲吻的愿望则渗入黑夜。
他逐渐分不清白天与夜里的谢痕,仿佛它们并非“现在的谢痕”与“年幼的谢痕”,只不过是一体两面。燕斩玦想,谢痕被这世上最残酷的痛苦折磨,又担负了世上最沉重的责任,在这样扭曲的命运里,不得不自己亲手扼杀了另一部分。
现在,这一点被压抑、被早早扼亡消泯的谢痕,恰恰趁着夜晚的心智混沌,得以释放。
他拥抱和亲吻着的是同一具身体。
同一个谢痕。
燕斩玦抚摸谢痕披散的长发,轻轻亲打颤的睫毛。
谢痕靠在他怀里,仰着头,惊惧痛苦都褪去,仿佛这么一点温存就足够令他满足到露出笑容。
谢痕小声叫他:“哥哥。”
“嗯。”燕斩玦答应,“阿痕,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哥哥去给你弄。”
谢痕却只是一味仰着头,摸不够地摸索他的脸,不停触碰、抚摸,要他抱,把脸贴在他颈间:“哥哥。”
燕斩玦完全纵容他,收拢手臂,尽量不碰疼谢痕,又把人抱得更近,几乎亲密无间。
他们这么吹了一会儿宁静的晚风。
谢痕躺在他怀里,把玩燕斩玦的手,发现伤口,立刻变得不安。
“没事。”燕斩玦收回这只手,“哥哥不小心弄的。”
他看着白天的谢痕不停吐血,却什么也做不了,痛苦绝望到极点,恨不得杀死自己凌迟车裂。
他止不住地反复想,倘若他不和谢痕对峙这么久,倘若他先低头、先放弃仇恨,他先让步,是不是谢痕的身体就不会坏得这么快……为什么不先哄谢痕把身体养好呢?明明可以等那之后再吵。
他们纠缠一辈子,吵到耄耋白发,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谁看谁都不顺眼,敲着拐杖彼此冷嘲热讽……不好吗。
吵到百年不好吗。
躺进棺材还怄着气,背对着背谁也不肯见谁,只有手攥在一块儿。
不好吗。
他明知道谢痕的脾气,怎么就不能先忍一分,退让一步,怎么就非要争这一时的意气呢。
燕斩玦想着这些,把手攥到出血,他不想让夜里的谢痕被这些搅得不快乐,要把手往身后藏,却没能成功。
谢痕模仿着他,模仿自己被亲吻的感受,低头轻轻亲他掌心的伤。
“好了,好了,不疼。”燕斩玦柔声说,他抱起谢痕,将人轻轻翻过来,“别管它,阿痕,没事的。”
可谢痕还是攥着他的衣物,睫毛微微颤动,漆黑空茫的眼睛里水汽凝聚成泪。
燕斩玦已经习惯了夜里的谢痕爱哭,低头轻轻亲他的睫毛,吻去水汽,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别哭,哥哥不好,哥哥对不起。”
“阿痕。”燕斩玦抚摸怀中的脸庞,“哥哥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他问了个糟糕的问题。
燕斩玦后知后觉地想,谢痕这辈子几时被人问过这种问题,谢痕十二岁时,教养他的帝师重病亡故,因功绩被供奉入文庙,谢痕亲自祭奠、帝王守灵,极尽哀荣。
谢痕给一个牌位守灵,披麻戴孝,少年韶秀的眉眼在袅袅烟气里冰冷微弯,像个冰肌玉骨的牵线玉偶:“阿玦,朕小时候,有过匹马儿……”
那也是北地的贡品。
比燕斩玦早两年进贡来的畜生。
一匹小马,性子不烈,很聪慧灵巧,跑起来又很矫健。
“朕给它梳毛。”谢痕说,“太开心了,朕第一次知道开心的滋味,忘了念书的时辰…寒 歌 筝 哩 J T D J…朕误了一盏茶。”
“一盏茶。”
谢痕慢慢拨着那个火盆:“朕松开了缰绳,叫它别跑,朕带它去玩,朕匆匆忙忙跑去念书,帝师没说什么,朕以为就这么糊弄过了,没事了……朕以为没事了。”
他忍不住问:“后来呢?”
他握住谢痕的手,谢痕居然要去拿烧得火红的炭。
谁都知道这会把人烫坏。
谢痕总会这样,有时候是把玩炭火,有时候是匕首,有时候是明知道有毒的东西,谢痕依然拿在手里把玩,像最懵懂无知的孩童。
谢痕还想要拿那块炭,挣了几次,被他攥着手腕动弹不得,瞳孔微微动了下:“……什么?”
谢痕茫然:“什么后来?”
“你的马儿。”他蹙眉,“后来呢,你念完书,骑着它去玩了吗?”
谢痕在烟气里微微偏头,少年漆黑的眼瞳弯着,凝视着他,伸手抚摸他的头颈下颌。
谢痕说:“去了,我们玩了一整天……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谢痕扯着锁链,让他再爬得近一点,抱着他,柔声呢喃:“阿玦。”
——这明显是敷衍了事,他没有听到真正的“后来”。
燕斩玦有时想不明白,谢痕为什么不直接废了他,为什么又要拴着他,又要慢条斯理用残废的躯壳柔声教他习文练武,用细细的竹篾将他抽得浑身血痕,逼他水磨工夫日复一日打熬那些中原功夫痛苦透顶的基本功。
有段日子他以为谢痕是要他做死士,做亡国暴君的最后一个亲卫。
可也不是。
后来——那是他杀了父兄夺位、千里奔袭南下的很久以后的后来。
夜里隐瞒身份寄宿时,他听见中原人流传的故事。
故事是玉不琢、不成器,帝师亲手斩了霍乱君心的淫巧玩物,命人将那匹小马剥皮、斩颈、去蹄,听人说那暴君小小年纪其实就有了疯癫本性,笑着将马皮披在身上玩闹,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将生马肉一块一块割下往肚子里吞。
这是谢痕这辈子唯一的开心。
……
夜里的谢痕定定坐着。
像断线玉偶,像这世上最精美的祭品,像个空壳,燕斩玦生出不安,捧着他轻轻晃动:“阿痕。”
谢痕仿佛没有听到,夜风把散落的长发掀起,又垂落,这是这具身体唯一有的反应。
“阿痕。”燕斩玦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哥哥错了,哥哥不问了,你别再想,听话。”
“没事了,没事了……阿痕。”
燕斩玦反复告诉他:“那些事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阿痕,哥哥来日就替你去刨了那老东西的坟。”
燕斩玦柔声问:“你喜欢马是不是?阿痕,你看,哥哥也是马儿啊,我抱着你,不一样哪里都能去?”
燕斩玦抱着谢痕起身,故意走来走去,制造出一点不会让谢痕痛苦的轻微颠簸。
他凝视着空洞涣散的黑瞳,看到一点微弱的弧度,眼底烫得仓促闭了下眼睛。
这念头不对,不对。
燕斩玦想,他不该给谢痕找理由,谢痕做的事很过分。
可谢痕有什么办法,他控制不住地想,谢痕试过不把缰绳始终牵在手里,那样的结果已经见到了,他无法遏制地想象一个幼小柔弱身体不好的孩子,拼命念完书,快活地跑向和小马约好的地方。
看到人们正在剥下一张血淋淋的皮。
谢痕没疯掉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他抱着谢痕来回走,模仿小马的叫声哄谢痕开心,他亲谢痕的眼睛,不停叫谢痕的名字,谢痕慢慢弯起眼睛回应他,可涣散的黑瞳里那点光芒还是暗淡下去。
夜里的谢痕还是很乖,只是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也不见了,这具躯壳不再渴望、不再索求,模糊中仿佛与白天温和飘渺的苍白影子重迭。
燕斩玦不断亲他的眼睛。
被燕斩玦从那种茫然里叫醒,谢痕就吃力地露出一点微笑,可这点笑容太勉强,太苍白,像个因为太过懂事早熟、垂死前仍尽力安慰别人的孩子。
燕斩玦踉跄了下,停住脚步,他握紧谢痕的手:“阿痕。”
谢痕的身体在慢慢变冷。
谢痕轻声答应,声音很软,带一点鼻音:“嗯。”
谢痕看不见,瞳孔很涣散,柔软冰冷的身体被他小心捧着,安安静静,谢痕像是困了,睫毛眨了几次慢慢合拢。
燕斩玦又叫了他一声。
谢痕再次被他叫醒,但掀开睫毛已经很吃力,被他拢在怀中,手臂软软垂落。
燕斩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可能是疯了,他或许早就疯了,疯了不好么?他陪着谢痕,他撕下衣襟缠在自己脖子上,把另一头交给谢痕:“阿痕,是哥哥,握着别松手。”
“你有马儿了,马儿回来了。”燕斩玦说,“阿痕,你看……”
他站在月亮下面。
身影倒影水面。
谢痕没有握住布条,谢痕的手垂落,头颈也软坠,谢痕在他怀里无声无息睡着,留下一具被世人当作祭品的躯壳。
……这是谢痕真正的愿望吗?
不知道,燕斩玦不知道。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抱着谢痕,他亲吻谢痕淡白的眉眼,嘴唇贴着不挪开,掌心捧着冰冷的头颈。
风吹得睫毛微微动弹。
“阿痕。”燕斩玦说,“谢……痕。”
他是不是输得太惨了,他在干什么,他是来找谢痕复仇的。
他怎么会恐惧到连站也站不稳。
燕斩玦怕摔到谢痕,慢慢跪下,跪在浅滩旁的碎石上,他留意不让谢痕被弄伤,他把布条在脖颈上打结。
他把布条的另一端放在谢痕手里。
“谢痕。”燕斩玦说,“你赢了,成王败寇,我输给你了,好不好?”
他捧着谢痕晃了晃:“嗯?好不好?”
谢痕安静,仿佛无知无觉,淡白得仿佛月下水雾,只有墨发和睫毛被风吹动,松软虚蜷的手指并不握住任何东西。
他们的影子落在水面,迭着捉不到的月亮。
谢痕没有握住布条。
第52章 好好的
月_脚c a r a m e l 烫_亮渐渐落下。
日出天明。
马车在轻微摇晃, 走得不快也不慢,快了谢痕的身体承受不住,慢了来不及。
谢痕睁开眼睛, 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动作,系统变成的飞蛾在这双眼睛前盘旋, 发现谢痕真的看不到了,谢痕完全不自救, 依然在放纵地毁掉这具身体。
倒是抱着谢痕的燕斩玦被这点微弱的变化惊醒。
燕斩玦原本靠着车厢浅眠,立刻坐直身体,低下头, 轻轻捧起谢痕的肩背。
谢痕笑了笑:“又在盘算怎么折磨朕?”
燕斩玦抚摸这双不变的眼睛, 他现在看见谢痕有些许活气、会说话, 就已足够庆幸。
他不和谢痕再吵:“是啊。”
燕斩玦问:“吃点药好不好?是苦了点,忍一忍,有糖,有荔枝膏。”
他的语气很柔和平淡, 声音很轻,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任何伤害、分裂和仇恨。
谢痕枕在他手臂上,慢慢挪动空茫的眼睛,望向他的方向。
不说话就要被当成答应。
燕斩玦含了药喂他, 燕斩玦陪他尝这份苦, 含着药汁一直等到难咽的辛涩苦意稍淡了, 再哺喂给谢痕, 他一直等到谢痕咽下药, 又将人好好捧在怀中,探入舌尖搜寻, 轻柔刮净口腔里的残余的药汁。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怎么好好吻谢痕。
喂到第三口药,谢痕被呛了下,胸腔微弱痉挛。
燕斩玦立刻停下:“不好受?”
谢痕依旧仿佛端详着他,像是恢复了视力,但燕斩玦将手在他面前轻轻挥动,扩散的瞳仁依旧没有反应。
谢痕抬手,轻轻摸他的脸,向下摸索,碰到脖颈上的伤口。
燕斩玦不是故意弄的,他只是太痛苦、太绝望,昨夜谢痕无论如何不肯握住布条,他只好把系了死结的布条再割断。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匕首不小心划伤了皮肉。
燕斩玦没心情处理这些小伤。
谢痕的手很凉,像柔软的、冰凉的鬼物,轻轻触摸着他的身体。
“有血腥气,不好闻是不是?”燕斩玦低声说,“对不起,我去弄一下,很快就好……”
谢痕轻声:“阿玦。”
燕斩玦胸腔悸了下,被这只手牵引着,低头吻上淡白的口唇。
谢痕也用燕斩玦发现的办法回吻,很柔和,很舒服,燕斩玦仓促闭紧眼睛,麻木心神渗出酸楚疼痛,眼泪滚落。
谢痕的掌心覆着他的伤口。
谢痕和他要绷布、伤药,摸索着慢慢给他处理脖子上的伤。
谢痕抚了抚他脸上的狼狈泪水。
“哭什么。”谢痕柔声说,“阿玦,你好像不恨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你不恨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燕斩玦问:“天会塌吗?”
谢痕像是被这个不讲理的问题问住。
但燕斩玦不在乎,天塌了更好,他就和谢痕这么抱着灰飞烟灭,化作世间尘埃。可天还没有塌下来,既然天不会塌,那他不恨谢痕了又有什么不行。
燕斩玦还记得答应好的糖和荔枝膏,咬了一点,喂给谢痕。
他试过了给谢痕找梅花酒,但这东西制作精细,要雪水新梅,讲究得离谱,在北地实在太难寻找了。
燕斩玦想,等冬天。
等冬天他自己给谢痕酿。
燕斩玦的心脏痛苦到仿佛碎裂,冬天,他无法真正去想什么冬天——谢痕已经淡得像一点清晨朝阳下的雾,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捉住一团雾。
他把谢痕捧进怀里,不肯放手,在痛苦的折磨下喘息剧烈,中原的亡国暴君或许被他吓到了,或许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蛮夷,谢痕有一会儿没有出声。
然后谢痕轻轻摩挲他的头颈,脊背,谢痕解开他的发带和衣襟,谢痕引诱他躺下,在马车漫长的、仿佛用不止休的摇晃里,谢痕教他用亲近来发泄压抑的痛苦。
他们倒在车厢里厚实软和的裘皮与白狐绒上,谢痕的长发散落,很凉润。
“不要想。”
谢痕捧着他的脸,柔声诱导:“痛苦就不要想……阿玦,什么都不要想。”
“你想让朕快活,是不是?”谢痕的嘴唇贴在他耳边,“你知道怎么做……”
燕斩玦的眼睛里是充斥泪水的痛苦,他抱住谢痕,他知道,十八岁的谢痕有荒淫无道的罪名,因为除了那注定夭亡的变法,除了耗竭心力的政务,剩下的零星空闲,谢痕几乎是沉迷进了这种事。
谢痕的身体太差,根本不可能作为主导撑到最后,所以谢痕耐心地教会他怎么做。
谢痕知道朝堂上怎么说他、怎么说他们。
谢痕知道留下他是死路一条,世人最喜欢把破国的罪名放在一个惑乱人心的“罪宠”身上,所以谢痕把他扔了。
这是谢痕最不可原谅的罪行。
燕斩玦终于看清了灼烧自己的剧烈仇恨。
他恨的,不是谢痕圈养他、囚禁他,不是谢痕肆意塑造了他,是谢痕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亲手撕下了他耳朵上的金玦。
是谢痕把他扔了。
没再看一眼、没再回头,甚至没有半句交代。
谢痕随手将他丢去逃出生天,自己施施然被那场疯狂扭曲的风波浩劫撕碎。
燕斩玦当然恨,怎么能不恨,他恨得寝食难安,恨得五内俱焚。
他夜夜噩梦,梦的不是谢痕如何折磨他,是这个可恶的、傲慢的、算无遗策却又无力回天的暴君,在那高高的刑台之上被命运拆碎,依旧鲜血淋漓地朝他微笑。
“你恨我……”谢痕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轻声问,“是不是?阿玦,你是装的,你心里其实很恨,你恨不得撕碎了朕……”
他在无处可逃的痛苦里浑浑噩噩:“是……”
谢痕笑了笑,很轻,仿佛松了口气。
谢痕如愿被他报复,被他折磨。
这不是因为谢痕多喜欢被折磨,而是这具身体太疼,太疼,什么都是痛苦。
谢痕选择滋味丰富的那一种痛苦,在意识即将如愿涣散时,被眼泪烫到的唇角颤了下,微微一怔。
他尝到燕斩玦的眼泪。
冰冷、咸涩。
燕斩玦不吭一声地流泪,连颤抖和哽咽也难察觉,这情形其实很熟悉,像慢慢学会了“帝王之相”的少年暴君。
谢痕微张着眼睛,动了动手指,想抹掉这点泪。
没力气,颓软的双臂早已抬不起,瘦得翼翅似的蝴蝶骨微弱动了动,燕斩玦捧着他,抚摸他的睫毛,抚摸他鼻端溢出的冰冷血痕,像绝望的幼童发着抖抚摸一张鬃毛浸透了血冰冷凌乱的马皮。
谢痕对着一片模糊张口:“阿玦……”
他们是彼此的马儿吗?
燕斩玦终于被他的恨死死缠住了……
燕斩玦正因为他,一步步陷入无人能救的绝望深渊,就像幼年的谢痕面对那匹死去的马。
燕斩玦在变成一个新的他。
趁这个机会,系统也在悄悄给谢痕打小报告:「谢痕,你的愿望好像已经达成了,燕斩玦这辈子也忘不掉你了。」
「你成功让他爱上你了。」
系统关心谢痕:「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比过去好点了吗?还那么恨、那么痛苦吗?」
谢痕没有回答系统,他似乎不痛苦了,似乎不了,他仿佛玩味地品尝燕斩玦落的泪。
“朕不记得……”
谢痕笑了笑,轻声呢喃:“什么时候,教过你,装可怜……”
燕斩玦的声音哑透,用最温存审慎的力道轻轻捧着他,垂着视线苦笑了下,嘴唇贴着冰凉苍白的额头:“是吗?”
“那大概是我天赋异禀。”燕斩玦轻声问,“陛下,有没有奖励?”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掌侧却被柔软的手指轻轻勾住,他愣怔了下,不清楚这究竟是新的诱他沉沦的圈套,还是别的什么。
他眼前的谢痕像是变成了个最温柔安静的腼腆少年郎。
白日里的谢痕,和夜里的谢痕,仿佛合成了一个。
马车外太阳正烈。
燕斩玦还在愣怔时,听见谢痕用夜里的语气,含了笑叫他:“哥哥……”
燕斩玦的瞳孔倏然收缩。
他是谢痕手把手教出来的,完全清楚谢痕的每个念头,只要稍微动脑,就会想明白一个事实——夜里的谢痕是装的。
谢痕一直在玩弄他。
装傻,装成懵懂稚子,哄他入套,哄他沉沦。
一切都是谢痕装的。
哄他从胸腔里,血淋淋剜出一颗尚冒热气的心,亲手把谢痕这株毒草捧进去
谢痕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谢痕玩厌了,主动戳穿这种无聊的游戏,甚至提起夜里的亲昵称呼嘲讽他,谢痕翻了翻,从只有夜里谢痕知道的地方摸出那串风铃,拨了下,欣赏悦耳叮咚:“手艺不错……”
燕斩玦劈手夺下风铃狠狠扔远。
谢痕笑出声,他从未这样开怀笑过,仿佛此生也没这么畅快,燕斩玦眼瞳赤红,把人按进柔软狐绒里:“谢痕。”
谢痕还要嘲讽他,故意装作受惊,睫毛一眨就落下泪:“哥哥对不起……”
剩下的话被失控的吻封住。
这次的吻,仿佛爱与恨都燃尽,只剩暴虐麻木的追讨惩罚,系统急得不行,谢痕这不是功亏一篑:「这样他就不再为你难过了呀!谢痕,你快做点什么挽救一下,你明明——」
谢痕明明很轻易,很轻易,就能哄得燕斩玦步步沦陷。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让燕斩玦无法自拔。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改主意,完全推翻过去的计划,忽然戳穿一切?
为什么要激怒燕斩玦?
谢痕不回答,只是微张着眼睛,任凭燕斩玦做他想做的,他陷在白狐绒里,像是出神,像是想起了很渺远的过往,系统借他的眼睛看见七岁的蛮夷稚子。
北地进献来的燕子,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年幼的君王剥去他身上裹的裘皮,亲手帮他沐浴,两个这世上最孤零零的孩子在热腾腾的水汽里拥抱着睡着,头碰着头,手拉着手。
「不是我的错。」
系统听见谢痕的心声。
系统愣了愣,它是来帮谢痕的,本能就站在谢痕这边:「当然不是你的错啊,你太难受,太痛苦了,谢痕,这不能怪你,但我还是有个小建议,你是不是试一下和燕斩玦谈恋爱……」
谢痕:「不是我的错。」
系统怔住。
「帝师……没有教朕。」谢痕陷在白狐绒里,马车的车帘被风掀起,阳光刺眼,「朕不会。」
系统下意识问:「不会什么?」
其实问完也后悔,因为答案很清楚,谢痕不会爱人。
谢痕的爱被敲掉了,剜净了,如果先被送来的不是小马而是燕斩玦,年幼的储君就会拉着他的手,在华美冰冷如金棺玉椁的禁宫里欢快飞跑。
就会抱着燕斩玦,把脸埋在他颈间睡得香甜。
直到燕斩玦被那些伟大的、不近人情的帝师剥皮剜目,头颅放在谢痕的榻前。
谢痕直到十几岁仍会做这个噩梦。
怎么从这噩梦里保护燕斩玦呢?
少年谢痕一身冷汗,脸色苍白漉湿长发沾在颈窝,不似生人更似水鬼,他摩挲燕斩玦的喉咙,心想,心想。
用皮革围上吧。
拴在身边吧。
于是他们一路沦落到今天。
“不是……我的错。”
谢痕呢喃,仿佛有什么在碎裂的躯壳里不停流逝,瞳孔慢慢变成某种暗淡的灰,他被燕斩玦扔在了马车里,静静躺着,鼻端耳窍慢慢渗出血。
他放过燕斩玦了。
他不想燕斩玦变成另一个他,这不好玩,没意思。
谢痕对燕斩玦有无数欲念,想让燕斩玦记住他,想让燕斩玦抱他、吻他、永远不离开他,想让燕斩玦陪他死,为他活……唯独没有“让燕斩玦变成另一个他”。
他知道那是场蔓延终生的凌迟。
几多绝望,几多可悲。
所以算了。
“算了。”谢痕说,“带我走吧。”
他收回自己的恨,不再折磨燕斩玦,不再执着于让燕斩玦记住他。
燕斩玦可以忘了他。
他允许了。
他允许燕斩玦来日叱咤风云、畅快恣意,允许燕斩玦儿女绕膝,无病终老,就仿佛燕斩玦替他再活一次。
他允许燕斩玦也扔了他。
「那你为什么恨。」系统小声问,「谢痕,你说谎,你为什么说谎?说着放过他,你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难过。」
「谢痕,你不甘心是不是,你心里还是很恨。」系统说,「帝师,命运,假如你没被他们变成这样,你就会好好拉住燕斩玦的手,你就会知道你爱他……」
话没说完。
没说完,就有人踉跄着滚进车厢。
飞蛾扑腾着光速藏匿。
他们都以为燕斩玦走了,连系统也这么以为——可燕斩玦居然没走。
燕斩玦冲回去捡丢掉的风铃,大口喘气,他连靴子也没顾得上穿,脚上被碎石刮得全是血痕,他冷着脸不发一言,把风铃塞进谢痕手里气他,故意把人捧起轻轻擦拭血痕,拢着脊背力道柔和地摩挲拍哄,他就要和谢痕对着干。
他也像是被谢痕拐着,不知不觉找回了十几岁时候犯倔的牛脾气:谢痕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你以为你赢了是不是。”燕斩玦的嘴唇贴着冰冷的睫毛,切齿地低声说着,“谢痕,你自以为是,你凭什么,凭什么以为。”
“凭什么以为。”
“我是因为你这些可笑的招数……爱上你的?”
这话嘴硬,至少是因为谢痕这些“可笑的招数”,他才终于彻底破开那层可怜的执念迷障,认清自己的心。
但谁吵架不嘴硬。
燕斩玦不停替他擦拭溢出的血痕,给他喂药,喂蜜水和荔枝膏,燕斩玦才不管他们吵架了,他就要拼命对谢痕好,狠狠气一气这个无道昏君。
燕斩玦不停急促催马快往天山走。
“我总算看透你了,谢痕,你就是想让我中计是不是,你要我也丢下你。”
“你要我一辈子痛苦,想起你就哭?做梦,谢痕,我才不上你的当。”
燕斩玦说:“你的计策一点都不高明。”
谢痕靠在他胸口,人仿佛沉沉昏迷,气息微弱到极点,但燕斩玦就是知道他醒着,燕斩玦很放肆,不光抱他还亲他。
燕斩玦摸索出很多更温存辗转的亲昵。
谢痕不认得这些完全陌生的感触,喉核轻颤,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我恨不得和你吵一百年……”
燕斩玦抱着他,咬着牙根叹了口气。
“吵到我们都变成老不死的家伙,你恨我我恨你,哪天你扯着我的衣领、我拽着你的袖子蹬腿咽气。”
“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我爱上中原的无道昏君了。”
“我早爱上你了,你绝对想不到,一定以为我在胡说。谢痕,第一次亲你以前我就爱上你了,你当时问我为什么发抖,为什么恐惧,因为我发现这样比什么都快活。”
“你想让我孤零零活下去的时候,我已经冥思苦想怎么陪你死了,我每天都在想咱们两个在棺材里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痕,我要生你一辈子气,你怎么能丢掉我,怎么能不要我。”
“你疼得快死了,病得快死了,也不能说一句‘阿玦,抱我’,是不是?”
“非要到装疯卖傻的时候,你才肯说点软话,稍微放过你自己一点,痛苦了就掉泪,高兴了就笑,是不是?”
燕斩玦的手剧烈发抖,他把手贴在谢痕胸肋间:“谢痕,告诉我名字,是谁把你变成这样,是不是都死了,我要刨了那些老王八蛋的坟。”
……最后这句未免还是有点蛮夷了。
谢痕轻声笑了下,呛出零星血点,燕斩玦拿白狐绒小心替他擦拭,青筋暴起的手臂剧烈颤抖,眼泪砸在谢痕的唇角。
谢痕咂摸这点冷水,低声抱怨:“好苦……”
“怪我。”燕斩玦从没这么阴阳怪气过,“我就该先拿冷梅香把自己腌透了,给陛下哭点梅花酒。”
谢痕笑得咳嗽,他从不知道燕斩玦这么会讲笑话,他笑得停不住,胸腔痉挛了下,大片发乌的淤血顺着口鼻喷涌而出。
这些血不鲜红,没有热意,寒冷异常,充斥着阴冷不祥。
这是帝王家的罪孽,是谢痕从胎里带的毒,它来自后宫纷争、势力倾轧,来自一座装满了活死人的棺材,数不清的人影来来往往,推出作为祭品的幼童。
谢痕被燕斩玦抱下车。
燕斩玦踉跄了下,抱着他跪在草地上,沾染了毒血的草隐隐枯萎。
燕斩玦没躲开这些血。
他不在乎,谢痕的毒性入了肌骨,无法拔除,那他也沾染好了。
谢痕也不阻拦,靠在他肩头,脊背头颈被燕斩玦力道柔和地托着,喉头微弱痉挛,每一下都涌落大片乌血。
直到太阳又西垂。
直到谢痕仿佛真的不剩下什么血可吐。
燕斩玦柔声叫他:“谢痕。”
他知道谢痕没力气回应,他走到潭水边,试了试水温,水被午后烈日晒得微温,但谢痕一定觉得凉,燕斩玦放轻所有动作,完全把人护在怀里下水清洗。
吐出毒血是好事,要尽快洗净,不能再沾染太久。
落日烧得半边天赤红刺眼,这样的赤红也蔓延进潭水,燕斩玦轻轻亲怀里寂静的人,清洗干净血污。
他抱着谢痕轻轻拍抚,他贴着谢痕的额头,拉着谢痕的手。
接着他像是被烫了下。
燕斩玦看着垂落的睫毛,日色尚存,天边火烧,这不是夜里,他小心亲吻睫毛里溢出的水汽。
冰冷羸弱的小指轻轻勾他的手掌。
那又能怎么样呢,不说就不说吧,燕斩玦叹了口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谢痕的脾气。
“我知道,我知道。”燕斩玦小心收拢手臂,“我抱着你呢,谢痕,你知道我死活都放不开手的。”
“我们好好的。”
燕斩玦说:“再也不分开了。”
第53章 潇洒一生
他们一路往天山去。
路越走越奇险, 天气也越来越寒,有些地方甚至隐隐看到终年不化的积雪。
燕斩玦捏了一点雪花,洒在谢痕的睫毛上。
睫毛微弱动了动。
慢慢张开, 谢痕的瞳孔是种枯败的灰,但神情安宁放松, 陷在柔软的白狐裘里朝他微笑,笑容很柔和干净, 隐约透出些许这个年纪本就该有的少年模样。
燕斩玦也笑了:“睡得好么?”
谢痕的手指动了动,燕斩玦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谢痕摸出他是谁:“阿玦。”
燕斩玦答应, 他亲吻谢痕冰凉柔软的嘴唇, 抚开散落的长发, 他把谢痕小心捧在怀里,喂给谢痕一点饴糖。
谢痕的心力像是靠那种刻骨的仇恨纠缠,仇恨消泯,心力也自然散去。不再每天都能醒来, 有时昏睡着吐血、发病,神智也逐渐不那么清晰。
这次不再是装的,谢痕过去靠执念硬压毒性,如今全汹涌反扑回来。
这是必然会有的代价,系统也无法阻止。
燕斩玦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十九年, 谢痕焚膏继晷, 煎熬尽了心血, 如今只不过是好好睡一睡、歇一歇。
谢痕早就该好好歇歇, 他所承担的责任远超过道义, 那些懦夫、伪君子,不敢承担亡国的骂名, 于是不择手段催熟一个最无辜的幼童,套上一身明黄龙袍,割得鲜血淋漓,再架上点燃的柴堆。
燕斩玦厌恶这一套,恨不得撕碎。
他给谢痕编造新的出身:“你醒了,谢痕,你生着病,不要动脑,耗费心力你又会吐血。”
“你不用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直接告诉你。”他告诉谢痕,“我是北地牧马的蛮夷,你是汉人,是我抢来成亲的新婚妻子,你病得太厉害了,我带你去采药。”
谢痕不知道信还是不信、清醒还是迷糊,只是微微弯着眼睛,靠在北地蛮夷的怀里:“哦……”
“真的。”燕斩玦低头亲他的眉眼,“谢痕,我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我所有的马都送给你。”
“我有很多马。”
燕斩玦说:“最小的能抱在怀里,很乖,很好玩,还会舔你的手。”
谢痕轻轻笑了:“那真好。”
燕斩玦握住他的手,给他哺喂一点蜜水,等这点水慢慢淌进干涸的喉咙。
谢痕靠在他怀里呼吸,气息柔软冰凉,像一团将散未散的云雾,燕斩玦解开衣襟,用身体温暖他,谢痕胸前的伤痕又在流血。
燕斩玦解开绷布,是一道横在心口的刀伤,这是谢痕让他做的,那天夜里谢痕毒入心窍,毙命在即,用最后一点力气教他怎么放血清毒。
谢痕让燕斩玦用小刀刺进自己的心口。
“我是要活下来。”
谢痕告诉燕斩玦。
那些难熬的年岁里,他也不是没事闲着自己划自己玩,这是保命的办法。
谢痕承认他不说就是因为喜欢看燕斩玦着急心疼。
燕斩玦以为他是太痛苦了,为了排解扭曲压抑的绝望,不得已自虐,其实没这么严重,谢痕的确痛苦,但他能通过燕斩玦,依然维持那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朕故意的。”谢痕叹息,“朕不是好人,阿玦,扔了朕喂野狗吧。”
燕斩玦:“……”
这话如今成了两人玩闹拌嘴的旧账。
谢痕也学会了开玩笑,燕斩玦被他气得乐了,心底近乎爆炸的焦虑惶恐稍稍缓解,总算稳得住手,咬着喉咙里那点血气,割开谢痕本就伤痕累累的胸肋。
那次谢痕没有失约,放了血、清了毒,燕斩玦不撒手地死死抱了他三日三夜,谢痕慢慢活过来。
于是燕斩玦原谅他欺骗自己的罪行,翻出账本,握着谢痕的手又撕掉一页。
……
谢痕像是察觉到他在看什么:“不疼。”
燕斩玦握着谢痕的手,给这道伤洒上止血药粉,仔细包扎,谢痕瘦得太厉害了,呼吸时肋间皮肤甚至像是飞蛾半透明的薄翼,半青半灰,经络泛着淡淡绀紫。
燕斩玦点头,他依然相信谢痕说的一切,他用和当地猎户新换的白狐绒轻轻裹住谢痕,让人靠在自己肩头。
谢痕陷在柔软的白狐皮毛里,下颌贴着软绒,鬓边渗出些汗,燕斩玦替他小心地轻柔擦拭,把发丝拢到耳后。
燕斩玦轻声问:“这样舒服点吗?”
谢痕微微笑了下,他已躺不下,仿佛覆了层雪粉的霜白口唇翕张,冰冷手指牵住燕斩玦的手掌。
“我知道。”燕斩玦答应,“不会松手的,谢痕,我抱着你呢,我永远抱着你。”
燕斩玦收拢手臂,谢痕的身体被他托起,头颈就不着力地软软偏向一侧,嘴唇擦过脖颈间的旧疤痕,凉意渗透,燕斩玦托起淡白脸颊,谢痕已经又陷入昏迷。
燕斩玦尽全力催马快走。
他们走过群山莽原,走过崎岖山路,雪越来越多,天山上的雪终年都不融化。
谢痕上不了山,燕斩玦在山下扎了帐篷,弄得暖和舒适,这里没有人烟,燕斩玦尽全力用雪和石块伪装帐篷。
忙活完这些已经天黑,燕斩玦要从南面上山,他问过了,一来一回要三天。
重病之人自然不可能撑得过三天。
谢痕有办法。
谢痕手里还有种假死药,本来是准备给燕斩玦的,倘若来不及把人流放,就赶在国破前将燕斩玦“赐死”。
喂了假死药,再用棺材装着人送回北地,谢痕起誓这计划很完整,他会在棺材里给北地蛮夷配把斧子。
燕斩玦将信将疑,但看在谢痕难得发誓的份上,又将账本撕掉一页,把假死药接过来,贴身仔细藏好。
现在他回到帐篷里,轻声叫醒谢痕,如今谢痕已无力扼制毒性,夜间心性真的混沌,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即使被病痛折磨得再痛苦,也会因为被他抱着而高兴,露出笑容。
燕斩玦用风铃哄他开心,又喂给他蜜水,谢痕喜欢蜜水的滋味,声音微弱但欢快:“哥哥。”
燕斩玦柔声答应。
他要给谢痕喂假死药,假死之人不再消耗生机,最多可撑过七日。
七日一过,倘若燕斩玦再不回来,谢痕就必死无疑。
但如果他能取回天山的灵药,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能解了毒,好生调养,五年、十年,慢慢地养,谢痕的身体迟早会康复。
谢痕才十九岁,养上十年也年轻得很,他们可以一起在草原上纵马。
这是他们仅剩的活路。
没有时间犹豫。
“阿痕。”燕斩玦没法给孩子的谢痕讲这些道理,只能告诉他,“哥哥要给你吃一种药,吃了会很痛,但病会好。”
燕斩玦低声问:“你相信哥哥,好不好?”
他望着这双不复明亮的眼睛,谢痕的睫毛很长,浓深,卷翘,谢痕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笑容,朝他绽放,谢痕毫无防备地吃下他掌心的毒药,这当然是毒,假死有断肠之痛。
冰凉的嘴唇贴着他的掌心,柔软温濡,然后他怀里的身体痉挛了下。
痉挛了下。
谢痕睁大眼睛。
谢痕能察觉到死亡的滋味,他从记事起就知道这种滋味,燕斩玦的喉咙里涌上血气,他等着谢痕的惊惧、质疑、敌视,可谢痕却只是挣扎着往他怀里躲。
“哥哥。”谢痕抓他的袖子,断裂手筋的手剧烈颤抖,“哥哥,哥哥……”
燕斩玦仿佛被巨石砸中脊背后心。
他收紧手臂:“哥哥在,阿痕,别害怕——疼是不是?哥哥知道,阿痕,别用力,疼就咬我,狠狠地咬。”
他握住谢痕的手,不让谢痕这样胡乱使力,谢痕纸薄的脊背在他怀中痉挛,弓折,谢痕含着他的喉咙。
谢痕不用力,牙齿碰撞颈侧皮肉,不肯咬,恍惚几息的工夫,谢痕就这么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
燕斩玦慢慢放松怀抱,谢痕静静躺在他怀里,瞳孔完全涣散,空洞望着帐顶,燕斩玦把他轻轻放进狐绒里裹好,胸口起伏,终于伸手慢慢抚上这双眼睛。
“阿痕。”燕斩玦轻声开口,声音很柔和,“你在这里乖乖睡觉,天山上的药,我替你采来,一定治好你的毒。”
燕斩玦说:“等你治好了,我们自由自在,潇洒一生。”
他抚摸谢痕的睫毛,这一去没人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倘若误了时日、出了意外,这就是谢痕最后的结局。
谢痕在茫然无知里死于他亲手喂下的剧毒。
燕斩玦分毫也不舍得耽搁,没时间儿女情长了,他反复检查好帐篷里的一切,起身大步离开,跃上宝马,勒紧缰绳不顾一切挥鞭狂奔。
他在马背上伏身,猎猎寒风刮过耳畔,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打颤,泪水滚落。
……
系统这么看了很久的投影。
飞蛾扑簌,叹息一声,在暖笼燃烧的篝火旁和那一抹暗青灰色的虚影聊天:「谢痕,你要是现在死了做鬼,他就真的、真的记你一辈子,永远也忘不掉了。」
那团模糊的虚影,其实已经几乎脱离躯壳,只是面目模糊,尚且不成人形。
谢痕已经在生死之间。
系统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虚影还是中原那亡国之君的脾气,并不怎么理会旁人,只是静静看着那片火光里的投影。
虚影看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想伸手触摸,系统吓了一跳,连忙拦住。
谢痕还是不明白燕斩玦在想什么,被阻拦了,就收回手,指腹轻轻摩挲:“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呢。”
“永远不长记性。”
“我装一装,他就又相信。”
谢痕说:“你知道吗,他要和我白头偕老,养一草原小马到处乱跑。他说要开荒种花,给我酿一大缸梅花酒。”
系统也唏嘘啊,燕斩玦号称要把过去的事“桩桩件件”、“向谢痕讨回来”,结果那破账本早就撕得只剩封皮了,仗着还没变成鬼的谢痕看不见,一张一张撕白纸,苦苦佯装着撑场面:「那你想过这种日子吗?」
虚影定了定,问:“什么?”
「你想过那种日子吗?」系统问,「谢痕,你是中原的皇帝,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是不是根本不缺马和梅花酒——」
它说到这,就停住,因为谢痕居然又要去摸那团火。
系统心说你是飞蛾我是飞蛾,忙着阻拦,操心到不行:「别碰,谢痕,你现在很虚弱,一不小心就死了。」
已经到了濒死境地的人,才会魂灵出窍,这说明躯壳已经极尽衰弱。
系统忙着阻拦谢痕,百忙中回头,发现原来是投影里的燕斩玦遇险,有一小片覆雪的山石崩塌,马摔死在了崖下。
燕斩玦用匕首钉住岩石缝隙,挣扎着爬上悬崖,仍有碎石不停滚落,命悬一线。
谢痕问:“他会平安吗?”
系统偷偷:「哇。」
「不好说。」飞蛾拍着翅膀,飞来飞去,「这要看天意了,谢痕,你想让他平安吗?你想不想再见到他?」
谢痕如今已经半步踏入冥河,是将死之人了。
这世道其实有鬼,鬼能修炼,鬼能化身,只是阴阳两隔,有煌煌天道镇压,永生永世不可再与生人相见。
青灰色的虚影只要再离一寸,人间躯壳气绝,就不必再疼,天山的灵药能保住他的命,但世间何曾停止过苦痛磋磨。
系统尝试激发谢痕的生志。
这点湿冷的、阴寒浓郁的雾气,慢慢回还躯壳。
系统刚放下点心,却又错愕。
谢痕静静躺在火光里,残破躯壳一动不动,皮肤青白,已经没有丝毫生息,风将帐帘掀动,些许雪沫落在覆落睫毛上,化成一点冰凉潮湿。
亡国之君天地难容,不求天地怜悯。
霜白的口唇微张,里面钻出只燕子,灵巧异常,振翅轻盈而起,映着熹微薄雾直飞向茫茫雪山。
第54章 噩梦,梦醒
燕斩玦的确差点丧命。
很多次, 相当危急,异常凶险,多亏一只盘旋的燕子指点才化险为夷。
燕子飞累了, 落在他肩上。
他把燕子藏在怀里,在白皑皑的雪山上攀爬, 与天道争斗,救亡国之君是天地不容, 那么他就反了冷冰冰的青天。
“他做错什么了?”
燕斩玦问:“他又不是要倒行逆施复国,不是要违背天道,他活下来也不行吗, 活着过些好日子也不行吗?”
“他活得舒服点、高兴点也不行吗?”
“他从没自由过一天、开心过一天。”
“他做错什么了, 你们要这么折磨他, 就因为他是你们的祭品吗?那你们把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好了,我陪他去地府,翻了这混账天道……”
火速赶来的系统听得心惊肉跳。
这世道,没人敢不敬天、不尊地, 燕斩玦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按世人信奉的天道,该打入九幽永不超生。
但燕斩玦似乎浑然不顾,他护着怀里的燕子,胸口剧烈悸颤, 他认得这是什么, 就是认得, 他的心脏仿佛已被雪片割碎, 渴望着冲破胸肋裹住这一团幽魂。
燕斩玦向上爬, 不顾手指完全冻木失去知觉,不顾跌伤的狼狈, 他毕竟是主角,身上也有一层无形天道。
这两种天道在冥冥中剧烈冲突。
燕斩玦昏过去了几次。
坍塌的雪将他埋了几次。
他几乎力竭,神识恍惚昏聩,把匕首扎进肩膀,逼自己清醒,炽热滚烫的血淋在这一团渗着冷香的幽魂上。
近了,近了,他马上就要采到世人口中的灵药,暴虐厉风又将他掀翻,燕斩玦躺在茫茫雪地里,望着灰色的天空,心神终于不可抑制地涣散。
他吃力地挪动手指,摸自己的喉咙。
幽魂在剥离他身上的痕迹。
谢痕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谢痕从来都只分半颗心给他,哪怕在答应了他一辈子在一起、再不分开的时候,谢痕也依然同时计划着自己死了,带走一切。
伤疤、记忆,燕斩玦身上有关谢痕一切的痕迹都在流逝。
他开始忘了七岁的谢痕怎么握住他的手。
他开始忘了,当他冒死杀入京师,刑场上的谢痕怎么诧异地望着他,幽暗冷寂的瞳孔里微弱绽放光亮,谢痕身上全是血迹,他把人抱到马上,像是抱着一株凌寒而不自知的红梅。
“谢痕……”燕斩玦低声说,“做梦。”
他咬着牙,他身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恨意,仿佛灼灼烈火焚天:“做梦,做梦。”
“要我忘了你?”
“绝不可能。”
燕斩玦不停重复着谢痕的话:“我是北地来的燕子,是你的阿玦。”
燕斩玦挣扎着,翻过身,往灵药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他不知道自己失败了多少次,也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他或许又昏过去了一阵,当他终于握住风雪里的灵药,身体也完全悬在了万仞悬崖之外。
坠落山崖,他会和马一样粉身碎骨。
他在恍惚里看见谢痕,青灰色的、阴气缭绕的虚影,谢痕望着他,瞳孔是异乎寻常的黑,微微笑着,抚摸他的头颈。
“阿玦。”谢痕说,“我在忘川等你。”
燕斩玦识破他的谎言:“没有忘川,你过不了忘川河了,谢痕,你是亡国之君,天地不容,你连鬼也做不了。”
谢痕却像是听不见——其实这么想一想,谢痕会的办法实在非常单一和拙劣,只要是他反驳不了的东西,就装作听不见。
谢痕轻轻亲他:“我在忘川等你。”
谢痕说:“你尽力了,阿玦,你不该有遗憾了,不该再自责、痛苦,就像我一样。”
谢痕已经尽力挽救国家,但国祚将亡,非人力所能逆转,谢痕用自己做例子说服燕斩玦,谢痕说:“我在忘川……”
燕斩玦无法控制地悸栗起来,他的眼瞳赤红,剧烈喘息,他一手攥着灵药,一手死死箍着这一团幽影吻住剩下的谎言,他还要再挣扎,雪崩却已经爆发。
只有雪崩才能救燕斩玦的命。
铺天盖地的雪,吞噬了只差一点就要坠落万仞悬崖的人,却也反而保护了他。
燕斩玦被裹挟在崩塌的暴雪里,昏沉着跌落、翻滚、摔得浑身是伤,眼前的一切终于归于黑暗,彻底失去意识。
……
月光幽幽。
雪地上,浑身是伤的人蹒跚跋涉。
他长得很高大健壮,是北地人的身量,却又有习武的中原人才有的矫健利落,他走在月亮下的雪地上,手里攥着株奇怪的草药,神情很茫然。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要他做“主角”。
他不想做主角。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他看着毁掉一切的雪崩,他已经从山顶摔落到山脚下。
他被什么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拨了拨雪,发现是根做标记的木头。
有什么人在这里搭了帐篷吗?
他生出好奇,继续拨开雪,他的手已经完全冻伤,却依旧不知疲倦,仿佛这雪下面埋着宝藏。
他终于拨开了碍事的积雪,下面有被压熄的冷炭。
还有……一只手。
他握住这只手,完全冻得冷硬的手,和冰雪是同样的颜色,冰冷苍白,手指微蜷,他沿着这只手拨开更多的雪。
他发现一具被冻僵的柔美尸骸。
很美,被裘皮和白狐绒裹着,倘若不是冻僵,简直栩栩如生。
冻僵了也美,只是透着不化的寒气。
他摸了摸像是冰雕成的人,睫毛有点扎手,他低头呵气,融化了霜雪,把嘴唇贴在阖着的眼皮上,直到这部分也仿佛被哄好了,变得有一点柔软。
他小心翼翼地抚开这双眼睛,像是在照一面劣质的镜子,一些冷透的炭,一片灰,一截烧尽的华美枯木。
他抚摸鼻梁和嘴唇,都很寂静,微张的嘴唇里也被雪填满。
他抱着这个人,笨拙地辗转亲吻,直到雪水融化。
他摸了摸这个完全变成冰雪的人。
“阿……痕。”他本能地说,“阿痕,睡醒了,来吃药。”
他跪在雪地上,抱着这具不认识的尸身,他不知道这是谁,但本能地喜欢,亲近,想要抱着不放手,他把灵药细细捣碎了,给这具仿佛冰雪似的玉偶喂下去。
“好阿痕。”他柔声哄,“苦是不是?哥哥知道,药就是苦的,等你把药都吃掉,哥哥就给你吃糖。”
“喝蜜水。”他说,“梅花酒……”
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碎裂。
这种碎裂并不终止,由内向外缓缓蔓延。
他看到尸骸怀中抱着的风铃,原来这个可怜的人是抱着这样一件简陋的手工制品死的,这东西卖相做得很一般,虽然材料不错,但卖不出什么价。
他想。
他看了看风铃。
上面每块玉石都刻着“谢痕”两个字。
原来这个可怜的、被丢在雪地里孤零零死掉的人叫谢痕。
“谢痕。”他试着叫这个名字,“和我走吧,我不会丢下你,你喜欢马儿吗?我有很多马,我们养马、种花。”
他抚摸冻僵的头颈,这些部分已经完全苍白僵硬,因为身体裹在保暖厚实的狐裘里,还稍微有些柔软。
他小心地弯折仿佛瓷质的脊背,把人抱在怀里,谢痕的头倚着他的肩膀,张着眼睛,仿佛在看着这一串风铃。
“你喜欢吗?那就带着。”他收好风铃,又仔细掩严实了狐绒与裘皮,他把谢痕抱在怀里,握着谢痕的手,把这只苍白僵冷的手覆在自己的脖颈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脖颈上没有任何痕迹,谢痕的手被他的体温暖着,也慢慢变柔软,仿佛在抚摸他。
“我是北地来的燕子。”
他说,“我来陪你,谢痕。”
“我是飞不走的燕子。”
他说:“你要给我起个名字,你要驯养我,这样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搭一个巢,再也不分离。”
这种事靠他是不成的。
只有靠谢痕,他尝试寻找线索,他找了很久,很久,没什么象样可靠的答案,这叫人有点可惜。
谢痕不给他起名字,他叫什么呢?
那个执着于让他做“主角”的奇怪东西,还在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拼命给他讲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他叫燕斩玦,日后他会挥师南进一统天下。
他懒得听也懒得信,是有怎么样,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也不是什么主角。
他是谢痕一个人的燕子。
他还会唱谢痕教他的前朝古曲,谢痕说这叫《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海波平,二愿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那种碎裂终于由躯壳深处蔓延出来,他看着自己的胸腔,不知何时竟已多出了个大洞,漏着呼啸风雪。
“谢痕。”他问,“你冷不冷……”
……
……
一只飞蛾是叫不醒累到昏沉睡着的人的。
起码得是蚊子。
英勇悲壮的蚊子嗡嗡叫着,被一巴掌拍扁在颈侧,燕斩玦惊醒,发现眼前的药差一点就熬干,他立刻熄掉炉火。
原来是个梦……
是个梦?!
燕斩玦愣愣呆坐,片刻后被蹦到手背上的火星烫得回神,记忆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消失,他完全记得自己和谢痕七岁的事,也记得十几天前。
他拼死攥着那株灵药,险些坠入悬崖,却又被横出的嶙峋梅枝刮住衣袖。
他挣扎着将身体翻回去,连滚带爬下山,这趟远比预料凶险艰难,他居然已经在天山上浪费了六天有余,回到帐篷里时最后一个暖笼也已燃尽熄灭。
他带着谢痕与灵药匆忙回转,一路熬药,风餐露宿。
至今惊魂未定,恐惧阴霾未散。
燕斩玦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定了定神,端起那碗刚熬好的、据说百试百灵的药汤,慢慢走向亮着灯火的帐篷。
厚厚的裘皮帘掀起又落下。
燕斩玦跪下来,抱起依旧无声无息的谢痕,护在怀里,一点一点哺喂进药汁,好苦,怎么这么苦,不是说这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么?谢痕为什么还不醒?
他发着抖,泪水不受控地溢出,落在淡白唇边。
火光跳跃,人影晃动。
比飞蛾更轻,稍不留意就会忽略的力道,慢慢勾住他的手掌。
燕斩玦的胸腔颤了颤。
他慌乱起来,又怕洒掉这一碗药,手忙脚乱地放好药碗抬头,拼命用袖子狠狠擦眼睛,视野终于变得清晰。
微微弯着的、黑漆漆的,仿佛仍旧透着森森鬼气,却又恍惚有莺飞草长,不再是一片荒芜死地的眼睛。
“阿玦……”
谢痕问:“朕的梅花酒。”
他牵着燕斩玦的手掌:“朕的马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