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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男朋友与狗狗互换了灵魂(1)


    方维和卢玉贞出发去美国之前,颇费了一番脑筋在四喜身上。“四喜是个挺需要运动量的小狗,不遛是要拆家的。冯老师那边,爱妙还瘸着腿。我师兄刚做完手术,谢律师要出差……要不送去寄养吧。”


    卢玉贞很淡定:“我已经跟袁警官说过了,她那里可以帮我们养一阵子。”


    “她行吗?”


    “没问题。说不定被她看中了,四喜还可以当上警犬,获得编制,以后就是吃国家饭的狗狗了。”她以鸡娃家长的目光看着四喜,四喜打了个哆嗦,在狗窝里蜷成一个团子。


    方维还是不大放心,到了交接那天,他将狗粮、狗窝、尿垫等用品林林总总装了好几大包送到袁昭的住所,顺便将她给九华的礼物带了回来。


    袁昭很开心:“正好我一个人住,四喜可以跟我做个伴。”


    “你要是出公差或者有任务?”


    “刚破了大案,目前还在收尾期,暂时只有一些文字工作。如果要出差,我就送到警犬队,最近刚进了几只史宾格。”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警察小区的气氛,四喜到了袁昭家里,就格外乖觉。旅游期间每次卢玉贞和袁昭视频通话,四喜总是在后面乖乖躺着,要么就是在睡觉。


    “袁警官很有一手啊,四喜挺服气的样子。”


    “那当然了,听说动物界最讲等级,狠人身上都有气场,狗见了就怕。袁警官别看样子文文弱弱,手上正经沾过血的,四喜又聪明。”方维看着视频,“看它走路都有点警犬范儿了。”


    金九华对四喜入住袁昭住所乐观其成,“特别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四喜还能保护她。”


    卢玉贞点头同意,在心里默默吐槽:“袁警官连犯罪分子的脖子都能拧断。”


    等方维回国把四喜接回来的时候,袁昭还有点可惜,“我们警犬队的专家认真考察了它,智商很高,就是有点选择性服从。”


    方维听懂了,笑道:“还是不要上交给国家了,我舍不得。”


    “我挺喜欢它的,有需要可以再送过来养。”


    过了夏天就是秋天,眼看到了12月底,方谨参加的学校乐团要到外地演出,方维在单位忙着迎接年底设备大检查,四喜就又被送到了袁昭那里。


    她跟金九华视频时,轻抚着四喜的狗头,很认真地说道:“记得给四喜买点狗玩具带回来。”


    金九华看着四喜躺在袁昭腿上的得瑟小样,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被鸠占鹊巢的失落感,随即自我安慰:“我何必跟狗争宠,太掉价了。”


    纽约特种外科医院也有年底封刀的传统,圣诞节前一天,非急诊手术就安排完毕,病人扎堆出院。


    他的主管医生笑眯眯地说道,“金,忘记病人和手术,和最爱的人好好过个快乐的节日。”


    “好。能休息几天就最快乐。”他苦笑。


    圣诞节头一天中午,他和谢碧陶、卢玉贞约好了在洛克菲勒中心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了饭。中心门口挂着高大华丽的圣诞树,上面数万盏彩色的灯球、施华洛世奇水晶星星和花纸包装的礼物盒闪得耀眼。女生们开心地拍照。


    餐馆的几样菜式都叫人很满意。谢碧陶已经荣升师母,方维和卢玉贞也好事将近,他的辈分立即陡降,说话也倍加小心。


    两个女生很积极地策划购物清单:“明天一早就去梅西百货。化妆品和包包看折扣情况,有些还不如在日上免税店里价格好。服装……买两件拉尔夫劳伦的西装外套和裙子。”


    卢玉贞刷刷地写着,“童装,给方谨和郑祥买运动套装吧。他俩还想买篮球鞋。”


    “你家老大买成人衣服都可以了。”谢碧陶笑道:“不过童装便宜些。”


    金九华坐在旁边插不进嘴,等她们说完了才补充:“我想给女朋友买衣服,还得你们帮忙试一下。”


    “没问题。”卢玉贞一口答应。


    谢碧陶起身付账,金九华坚决不肯。她只好抬出高俭来压他:“你老师可不让学生请吃饭,多么掉价。”


    这句话很有效。她刷了信用卡,服务员笑眯眯地呈上一盘小饼干。


    “幸运饼干。”谢碧陶拿起一个递给卢玉贞,“里面有纸条,看看签语。”


    谢碧陶抽到的是:“你毫不犹豫地解决了生活中最大的难题。”


    卢玉贞抽到的是:“在好好爱你的时候,我也被照亮了。”


    两个人都对签语超级满意,只有九华皱着眉头看自己的:“浪漫的魔法即将发生。”


    女生们看看纸条,又看看他:“九华,我们要替袁警官监督你。”


    金九华连忙举起手来:“绝对一心一意。”


    谢碧陶来了两趟纽约,俨然成了常客,“明天九点在梅西百货门口集合,玉贞跟我走,咱们接着去逛节日市集。”


    两个女生亲亲热热地走出去了,他穿上羽绒服,行走在纽约街头。圣诞气氛很浓郁,路边的店面都有五彩缤纷的节日装饰,放着铃儿响叮当的音乐。他感到一阵寂寞。打开手机里的聊天窗口,上一张照片是袁昭的自拍照,她和四喜头挨着头。他简直都有点嫉妒四喜了,此时此时,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他。


    一片雪花恍惚间从眼前飘过,他伸手去接,雪花落在他手心里,顷刻间便化了。


    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他走到哈德逊河边上,街角处有个卖艺的中年女士,戴着一顶大红色圣诞帽,手里捏着一柄口琴,正在悠闲地吹着什么。他听不懂,只觉得声音很动听。一曲完毕,他用力鼓掌。


    他摸了摸裤兜,拿出五美元放在女士面前的铁盒里。对方抬起头来,“谢谢。韩国人?”


    “中国人。”


    “噢。”女士吹了一句“茉莉花”的调子,金九华又惊又喜,“就是这个。”


    雪下得大了,他将羽绒服的帽子立起来,拉上拉链。“我得回家了。再见。”


    “那祝你梦想成真。”


    他回到公寓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阴沉沉的天气里,公寓大门处已经早早将大灯亮了起来。从窗户向外望去,家家户户阳台上都摆着圣诞树,彩灯在四处轮换着闪。


    他长叹了一口气,打开电视机,调了几个台,选了一个让人看着最舒服的。直播壁炉里烧柴火,木头在火中爆开,发出噼啪的响声。偶尔有只手入画,给炉内添柴。疲倦泛上来,他渐渐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床。一张单人木床,乳白色的床头上放着一对玩偶,尼克狐和朱迪兔。袁昭穿着睡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正在熟睡。床头摆着那只蘑菇灯,调到最暗一档。


    他吃了一大惊,下意识地抬起手擦擦眼睛,异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怎么是毛茸茸的?”


    随即他看见了四条细细的腿和爪子,上面长满了黄色的绒毛。


    他大脑一片空白,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景象依然如故。他伸出手,哦不,爪子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疼,真疼。对了,这嘴怎么是朝前凸的,啊啊啊啊啊!


    “汪”地一声,袁昭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面的“汪”字咽回肚子里,脑子里高速运转着,忽然在视野右上方看见一个倒计时的时间牌,写着11:56:03,眨眨眼,11:56:02。


    “浪漫的魔法即将发生。”


    “那祝你梦想成真。”


    “糟了,我的确是想陪在我女朋友身边,但是……不是以这种身份啊啊啊!”他在内心狂乱地呼叫着。“四喜呢?四喜在哪里?不会穿到我身上了吧,我的公寓……”


    正慌乱之际,忽然一股尿意袭来,他慌上加慌,一条腿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不不不,决不能尿在狗窝里。”


    他以外科医生多年捶打换来的憋尿能力忍住了,夹着腿悄无声息地摸向洗手间,马桶上是碎花的盖子,他伸出爪子一抬,随即跳了上去。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标准的中华田园犬的脸,带着七分惊愕三分惶恐。哗哗的声音响了,他松弛了一些,随即回头伸手……伸爪去按冲水键。随即他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他和站在门口的袁昭打了个照面。


    袁昭惺忪的睡眼越睁越大,他还没等跳下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天哪,活见鬼了。”


    他下了地,转悠着蹭到她的腿旁边,倒计时显示11:41:22。要表明自己的身份求个抱抱吗,这也太惊悚了。


    袁昭将他的前爪抬起来,“四喜,你是在方科长家里学会的冲马桶吗?”


    他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无奈地汪了一声。袁昭以为四喜承认了,抚摸着它的狗头,“你也太聪明了。”


    她开始洗脸刷牙,“咱们今天休假,先出去拉练五公里,顺便吃早饭。”


    五公里……天还没亮,寒气逼人的五公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喜在视频里总是一副蔫吧样子,这搁谁也受不了。


    袁昭动作很快地换上运动装和跑步鞋,又拿起牵引胸背。他往后直躲。倒不是怕这五公里,就算最爱的女朋友在面前,也不能被她用绳子拽着去跑步。身体本能可以跟着跑,万一碰见德牧金毛扑上来打招呼怎么办?


    袁昭看看他,又看向洗手间,终于恍然大悟:“你为了不出去遛,都学会用马桶了。我的天,狗进化这么快的吗。”


    她放弃了胸背,从柜子里拿出狗粮倒满了食盆,“那你先吃吧。我自己去。”


    她伸手拍拍他的头,出发关门。金九华看着狗粮,本不想吃,但本能驱使他往前走,吃多了纽约医院的沙拉和汉堡,连这玩意都闻起来喷喷香。“算了,来点吧。据说是鸡肉和淀粉做的,不丢人。”


    味道还不错。旁边是个自动饮水机,他一边用舌头卷着喝水,一边在盘算:“梦想成真,这么守着她半天也好。”


    他在狗窝里躺着发呆,半个多小时后,袁昭回来了,摘掉帽子,一头细密的汗。她进了浴室,洗澡的速度和他一样快。


    她裹着一条大浴巾出来,手脚的伤痕历历在目。随即……她将一个很香的瓶子打开,当着他的面开始往身上涂身体乳。


    这这这么刺激的吗。


    他大脑里无法控制地放了漫天的烟花,险些就流了鼻血,他将头扭到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盯着看。


    她翻找了几件衣服出来开始换。


    他浑身血液都快沸腾了。


    忽然她的动作停下了,眼睛紧盯着他的下半身。他瞬间意识到问题所在,作为一条狗,他是没有穿衣服的。也就是说……


    袁昭第一次在一条狗身上看到可以用色眯眯来形容的眼神,她盯了一会,“这也太不雅观了。”想了想,“也一岁多的成年狗了,正常。回头跟方科长说一声,身体条件允许就嘎掉吧。”


    他哆嗦了一下。


    第152章 男朋友与狗狗互换了灵魂(2)


    袁昭往脸上搭了个面膜,还是上次惊吓到他的那一款。她在电视前面铺了块瑜伽垫,开始练柔韧性动作。金九华默默叹了口气,趴在地板上拼命贴近地面,让某些部位没那么突出。


    她用电视投屏放着教学视频,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等到一组动作结束,她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不是说今天不做手术了吗。”


    他知道在说自己,内心一阵歉意,张嘴却是汪了一声。


    袁昭将眼光投向客厅里放着的情侣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她耸耸肩膀,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翻视频网站的电影库,大概是想看个电影。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四喜,来坐。”


    他求之不得,奔跑了两步,嗖的一声就跳上了沙发,把脸埋在她大腿上。她抄起身边的一个崭新的鲜红色毛巾被给一人一狗都盖上了。


    她把片单翻了一遍又一遍,“惊悚片?”


    惊悚片他们看过一次,本来他有点私心,打算在影片精华部分抱紧她的,结果她毫无动静,自己却频繁破防,要抓着她的手才勉强看到结局。后来袁昭很给他面子,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再提,但他还是过不去这个坎。


    “爱情片?算了。一个人好没意思。”她将遥控器扔在一边,手伸进他的绒毛中给他顺毛,“九华那边是不是很热闹,好多人聚会。火鸡好吃吗?”


    “难吃死了,又老又柴。”他心里吐槽道。


    “我还是不能安逸太久,不然情绪都不稳定。”她略显伤感地说道,“他在北京时候,也做不到天天见面,偶尔吃吃饭就算好了。”


    他将头拱得近了一些,暖烘烘地贴在她肚子上,她显然能感觉到这是种安慰,伸手回抱,“你真乖。”


    这小区有些年头了,大概因为是警察小区,供暖功能很好,热气将整个屋子熏得温暖如春。她终于找到一个男主角是医生的电视剧,“就这个吧。”


    不到半分钟,金九华就看到了敞着怀的白大褂,他无奈地将脸扭到一边,集中精力跟女朋友贴贴,顺便发现尾巴是个好东西,心情舒畅的时候可以摇摆。


    “9%生理盐水。”他摇摇尾巴。


    “没脱衣服就除颤。”他继续摇摇尾巴,满眼都是她小巧的下巴。


    袁昭觉得有点奇怪,“你老看我干什么。”


    “糟了,是不是穿帮了。”他心头一凉,随即自我安慰:“袁昭这么勇敢坚强的人民卫士,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怎么可能想得到。”


    倒计时10:10:33。他真想这样一直安静地过下去,直到穿越结束。


    忽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他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是陆耀的电话。


    考虑到他要出国,陆耀一直是她通讯录里的紧急联系人,没有修改。他心里有些微的酸意。她很平静地回答:“耀哥,我在家呢。”


    “他不会上门来找她吧。”他心眼有点小。


    “什么,局长这就来?不是说下周的嘛。政工处精神文明办公室要求的?”


    陆耀声音很着急,“领导要赶在警察节活动之前慰问英模,好出一期专刊。你赶紧把自己家里收拾一下,我陪着局长这就上车了。”


    袁昭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将电视关了,“四喜,待会领导来慰问。”


    她有条不紊地将毛巾被和衣服叠了起来,放进卧室,又抄起一把扫帚:“四喜,在狗窝里别动。”


    他跳下地,看她极快地将客人能看见的地方扫得一尘不染,显然是专业的。


    她拿着两件衣服给它看,“哪一件比较好,不能太正式也不会太懒散。”


    他的眼光落在蓝色牛仔布衬衫上,轻快地汪了一声。她点头:“我也喜欢。不过四喜你先去卧室呆一呆。”


    陆耀没说错,不到半个小时,公安局长带着一群工作人员就进了门。


    他对袁昭的情况有所了解,亲切握手之后,袁昭赶紧倒茶:“尝尝我家的荷叶茶,白洋淀特产。”


    局长抿了两口,问她工作情况。她不大流畅地说道:“在领导的大力关心栽培和同事们的不断帮助支持下,我严格要求自己,勤奋学习,努力工作……”


    周围围了一圈干部,都憋着笑。袁昭更紧张了,陆耀恰到好处地补充:“她可是我最得意的下属,今年跟踪了三百多条线索,大案要案办了四起,已经起诉了二十多人。上过咱们局的报纸专栏呢。”


    领导很满意地点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他环顾四周,布置得很温馨,老警察锐利的眼光落在合影上,“交男朋友了,好事。做什么工作的?”


    “外科医生。华正医院骨科的。”她脸上浮起笑意。


    “好工作,一表人才。”领导饶有兴趣地问陆耀:“你介绍的?”


    陆耀微笑道:“自己谈的,我见过几面,男方性格非常好。”


    “合得来就结婚。华正医院……前一阵子我听说在哪个派出所不小心抓了个骨科专家,就是那个医院的。”


    袁昭瞪大了眼睛表示不知情。领导站起身来,“祝你早日喜结良缘。”


    她大方地回应:“借您吉言。”


    陆耀往她卧室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只田园犬的狗头伸在外面,正在探头探脑,视线交汇,他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这狗的表情真的好像在对他笑。


    狗头又悄没声音地缩回去了。


    前呼后拥的队伍出了门,她松了口气,刚想喝点水,冷不防狗狗从卧室冲出来,尾巴扫着她的裤腿,又作势冲出门去。她立刻明白了,“对,我该去送一送。”


    她快走了两步,很热情地将局长送到电梯口。她会的客气话有限,“谢谢领导关心,请常来坐坐。”


    慰问终于结束。袁昭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金九华紧靠着她,她脸色渐渐转向阴沉,“四喜,我实在不想回忆。”


    “汪。”


    “我不太会做人,也不太会来事,你都比我强。你是跟方科长学的吗,来客人要送。”


    “汪。”


    她揉揉眼睛,“四喜,要不咱们去公园玩球吧。”


    “汪汪汪。”他往后退,明确拒绝。袁昭很诧异:“上次你玩了两个多小时都没玩够,拉着扯着才把你弄回来。”


    “傻狗。”金九华默默吐槽:“这种抛接游戏有什么可玩的。好想玩Switch。”


    “你今天好像特别不一样。”袁昭皱着眉头,“不像田园犬,像一只边牧。”


    “……”


    她站起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盘尖尖的菱角,“九华爸爸妈妈带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吃。”


    袁昭拿了一个金属夹子,将小菱角的硬壳夹开,将菱角肉小心地剥离,自己先尝了尝,“又香又甜。”


    她又剥开两个喂给他,他很小心地缩着牙齿,不碰她的手。滋味很鲜甜,他在家就喜欢吃。


    倒计时7:10:33。


    “四喜,你怎么忽然变成宅狗了。是天太冷了吗?”她很纳闷地问。


    “汪。”


    叮地一声,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笑着问:“医院的饭局你要去吗?”


    他把耳朵竖了起来,专心地听着。“高老师说创伤中心年底聚餐,让我代表九华出席。他专门说你也可以去。”


    “汪?”


    她打了个电话给饭店确认后,才摸摸他的背,“在包厢没事的,我给你带专门的碗。”


    他从牙齿缝里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默念:“想还是想的,只不过……”


    “走吧。”


    定的地方在一家羊蝎子火锅,很豪华的一个包厢,一共开了四桌。金九华以一个崭新的视角看着同事们,各个神采飞扬,显然今年的年终奖还算不错。高老师自从做了畸胎瘤手术顺便结了婚之后,更加意气风发。


    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不少人过来打招呼,“好像是方科长他俩养的狗哎。”


    “对,看他在朋友圈发过。”


    袁昭笑眯眯地解释:“方科长在医院忙着,我替他养一段时间,狗狗非常乖。”


    金英随声附和,“可不是,忙了好几天了,不然我叫有庆也来。”


    袁昭将专用餐具放在它面前。高俭站起身来招呼:“袁警官过来在我旁边坐。以前都是九华替我张罗这些事,科室里大聚会小聚餐,结婚生孩子办席面。难得这么一个靠谱的人。”


    她在他身边坐了。新年将至,屋里已经挂上了喜庆的灯笼。高俭站起身来,敲敲酒杯:“谢谢大家一年来的努力,冯院长还在手术中不方便来,就叫我带大家聚一聚。先说几个数字,今年创伤中心年门急诊量超过3万人次,年手术量超过2400台次,其中四级手术超过700台次,关节镜微创手术超过600台次,再创历史新高,继续捍卫我们在华正医院王牌科室的地位。”


    医护们纷纷鼓起掌来,高俭将手往下一压,“作为医生,不能因为手术量多而庆祝,尤其是我们这种以突发意外为主的手术。只不过,意外和疾病一样不可避免,我们以最大的努力避免了最坏的后果,争取让病人不少一个零件。”他话锋一转,“病人的救治是多方面的,比如我旁边坐着的袁警官,不光没少零件,还多了一个器官。”


    众人都好奇地瞧着他。高俭把胃口钓得足足的,才慢慢说道:“把我们金医生的心都偷走了。”


    一阵哄笑声加巨大的掌声。袁昭本来很大方,此刻脸忽然有点红了。


    “我们向来主张事业家庭两不误,”高俭咳了一声,笑声更大了,“今年是创伤中心幸福的一年,比如金英……”


    金英坐在护士桌上,很敞亮地说道:“还有你自己呢高主任。州官放火,百姓才敢点灯。”


    “对对对,以冯院长为首,大家都找到了合适的另一半,非常幸福。”他端起酒杯,“大家为幸福干杯。”


    一阵欢呼。袁昭也喝了一口红酒,红晕上脸。高俭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早上医院里刚开了职称评审会,九华从下个月起就是副主任医师了。你可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在正式宣布前注意保密。”


    袁昭很开心,“谢谢高老师。”


    “谢什么。九华是我最心爱的学生,又那么勤奋,早就该有这么一天。”


    她转头看四喜,它竖着耳朵很兴奋地听着,整条狗都要左摇右摆了。她忽然心里一动,仔细观察着它,哪里不一样了呢。


    高俭将几大盘肉下到锅里,“羊蝎子你喜欢吧,之前我说这玩意像是人的脊椎,我家那口子吓得不敢吃了。”


    “喜欢。”袁昭挑挑眉毛,“重口味的东西我见得多了。”


    第153章 男朋友与狗狗互换了灵魂(3)


    火锅里咕嘟咕嘟滚着清汤,热腾腾的白汽往上冒,美味的肉类吃过三轮,大家的鼻子上也都有了汗珠。


    金九华万万没想到,作为狗狗的受欢迎程度简直超乎想象,不断有科室里平日高冷之极的小姑娘跑来投喂,各种姿势顺毛,比心合照。连金英都忍不住,将几个牛肉丸子放在他的小碗里,将他从头撸到脚。


    “给我拍两张,看狗狗这一身皮毛,金黄的,多漂亮。”


    旁边新来的小护士非常赞同,“标准的中华田园犬长相,看这大长腿。”


    金九华本能地往角落里蹭,被金英追着堵到墙角。“啊哟,还怪害羞的呢。”


    他发誓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星星眼的小姑娘围着他转。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在科室里的定位就是扛纯净水以及扛病人大腿的傻大个。他转身冲着墙角,将屁股向外表达拒绝,小姑娘们还不肯放过:“大尾巴也好看。”


    袁昭时不时用余光观察。狗狗大概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闷着头缩着。


    她挑了些虾滑、毛肚、鸭肠和一些丸子过去放到他的专用食盆里。狗狗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像是有了光,尾巴重新摇起来,头蹭在她的腿上。


    “真是认主人哈。”金英说道,“怪感人的。”


    狗狗低下头吃东西,先吃了鸭肠,然后是虾滑。丸子……他剩了一些香菜丸子没有吃。


    这个饮食习惯很熟悉,袁昭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她退了一步,一个疯狂的想法涌上心头,她摸出手机,低下头去给金九华打视频电话。


    “嘟……嘟……”


    金九华心中一凛,他浑身僵直地盯着屏幕,电话那一头会是谁呢?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袁昭刚要挂机,竟然接通了,视频那边出现了一张熟悉的大脸,正是自己。


    袁昭松了口气,“九华,我在和高老师还有你们科室的同事一起吃饭呢。”


    那边的金九华脸色很迷茫,晃着脑袋发出唔唔声,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大了点声音,“可能声音有点乱,你能听到吗?”


    那边的金九华眼睛忽然聚焦了,袁昭只看见一张大脸很快地贴近镜头,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从上到下舔了一遭。


    她的头发险些都炸了起来,对方却忽然连接中断了。高俭在她背后刚好瞥见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九华我一向看着老实,没想到谈恋爱这么奔放的啊,年轻人放得开。”


    无人在意角落里的狗狗抬起一只前爪捂住了半边脸。


    她一脑门子黑线,顾不得解释,继续打,只显示无人接听。金英眨眨眼睛:“袁警官,别着急,估计他们那边是圣诞节晚上聚餐喝多了,手机没电。”


    金九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公寓的时候记得电量只有三十几,也该是没电的时候了,对方不懂充电就好。门是反锁的,老天保佑,四喜可别进化到能出门在大街上溜达,万一在圣诞节倒在纽约街头的雪地里,他岂不是要在它身上被困住一辈子。


    倒计时5:22:12。


    “估计是喝醉了。”她打了几遍没人接,只好将手机丢在一边,与狗狗四目相对。它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轻松,一会焦虑,看着好像狗中社畜。袁昭伸手砸一砸太阳穴,“糟了,我不会脑子出问题了吧。”


    一群人闹着笑着,好一阵才散场。她牵着狗狗出了火锅店,商场底层的转门开着,她放了手。


    狗狗竟然很淡定地沿着专门走了出去,然后规规矩矩地坐下来等她。


    她脑子里轰轰作响。


    路虎车停在她身边,高俭从副驾驶露出头来,“上车,我叫了代驾。”


    她抱着狗狗进了后座,它趴在垫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高俭笑道:“吃得还算满意?”


    “谢谢高老师。”


    高俭听见这句老师,心里暖呼呼的,“我媳妇刚给我发微信了,说中午跟九华一起吃了饭。”


    “那我肯定是在瞎想。”袁昭默念。


    高俭继续说道:“九华这一出去,挺考验的,本来外科医生就会间歇性断联,家属肯定不好受。别说你了,连我也经常想他。”


    她苦笑着看向狗狗,它专注地在听。


    “学医不比别的学科,学生毕业了就跟导师老死不相往来。大部分还是做同事同行,挑学生要慎重。”


    她忽然想起金九华以前说过的话来,“他说他当年的成绩也不是很突出,就是占个子高力气大的优势。”


    高俭笑了,“我又不是选电线杆。智商要过关,人品要过硬,还得跟我合得来。跟你讲个好玩的事,九华还是个新瓜蛋子的时候,我在手术台上让他去准备饭,按规定是从食堂拿着保温桶到外面小餐厅,结果直接拎着桶就进手术室了,被巡回差点骂死。后来好几个人跟我说他是不是有点傻,我说我当年比他还傻。”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她看着狗狗臊眉耷眼的样子,内心的疑团又膨胀了,像一朵乌云一样遮住了整片天空。


    车到了她的小区,一人一狗下了电梯。她看见电梯里面张贴着的冰雪世界宣传海报,试探着问道:“四喜,要去玩雪吗?”


    它只是往她身边蹭,看着毫无兴趣的样子。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进来一个穿黑色羽绒服,带口罩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


    金九华忽然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身上有种甜丝丝的味道,很熟悉,那天在工厂闻到过比这浓烈数十倍的。这是……糟了,是笑气。


    袁昭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味,她从乱七八糟的猜想中脱身,迅速警戒起来,那人没有按楼层,是跟她住一层的吗,没有见过。


    金九华打量着他,电梯开了,袁昭带着他出了电梯,那人紧跟在后面,难道是以前抓过的犯人或者是团伙里的漏网之鱼,来找袁昭寻仇的?


    越来越近了,袁昭忽然转过身,“你住哪一间?”


    那人显然愣了一下,他往后退。袁昭走上前去,从衣服兜里掏出警官证:“警察,请出示证件。”


    他盯着证件看了几秒,将手伸进腰后,金九华一下子看见了那里别着个硬硬的东西,被羽绒服盖住了。无数警匪枪战的电影片段从脑中穿过,说时迟那时快,它来不及反应,迅速跳了起来,大口咬在男人胳膊上。


    羽绒服很厚,他一时没有咬透,更加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男人嚎叫起来,胳膊拼命甩,“狗咬人了。”


    他只是不松嘴,和男人一起滚在地上。袁昭呆了一瞬间,大声叫道:“九华,别动。”


    他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十分钟后,袁昭在自己家里招待了一下这位新搬来的邻居,是一名牙医,使用笑气做洗牙中的麻醉。回家的路上,他刚给孩子买了个喇叭,口袋里放不下,就别在腰后。


    牙医气呼呼地说道:“你家狗咬人,我要报警把它抓走。”


    袁昭点头哈腰,姿态极其卑微:“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警察,它有狗证。因为闻见了您身上的笑气味道,以为是发现了毒/品线索,看在大家是邻居的份上……”


    “那也不行。”牙医很愤怒,“万一把我胳膊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真的是误会,误会。”袁昭陪着笑脸,“把您羽绒服弄破了,我给您转账。”


    牙医无奈地看着羽绒服上的牙印和口水,“以后把狗栓好一点,不然我到物业投诉。”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她深深鞠躬,“对不起。”


    牙医看着她,又看了看垂着脑袋的小狗,“警惕心强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


    他转身走了,袁昭关上门,一人一狗对视,他心虚地移开眼神。


    倒计时3:19:34。


    “九华,是你吗?”她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小声问。


    他犹豫了一会才点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了他,不太像情侣间的拥抱,因为姿势太怪异了。他两只前爪搭在她肩膀上。


    “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汪”地一声,她回过神来,掏出手机放在备忘录上,点开输入法:“你还能打字吧。”


    狗爪子和手指的灵活度没法比,但也够了,他缓缓打出几行字。


    “我没事。”


    “好像是魔法,我和四喜交换了灵魂。”


    她眼睛瞪得溜圆。“是谁害你吗?巫婆下了咒语?”


    “也许不是咒语,是祝福。”他停顿了一下,“能回来看你,我很高兴。”


    她忽然眼睛酸涩了,伸手搭在他爪子上。他缩回去,“小心,脏。”


    袁昭拿消毒纸巾给他擦爪子,连缝里都仔细地擦到:“我要把你救出来吗?就像青蛙王子一样,需要公主亲一下?”


    她没见过一只狗在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家阿昭真可爱。”


    她伸手按住他的头,凑过去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的亲亲。没有变身。


    他看了一眼倒计时输入:“大概还有三个小时,我和四喜就会交换回来。”


    第154章 男朋友与狗狗互换了灵魂(4)


    “所以,你是从凌晨就过来了吗?上厕所……”袁昭回想那冲击性的一幕,“九华,你当时很害怕吧。”


    他继续用爪子打字:“是有点慌。可是见到你就不怕了。”


    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九华,真的,我好想你。”


    他呜呜了两声,是真诚的回应。


    她的眼光落在那一包狗粮上,盆里的狗粮已经差不多快空了:“早饭……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可以用脚写字。”


    “多滑稽啊。”九华歪头做了个鬼脸,更诡异了。


    她忽然虎着脸,轻轻敲了他头一下,“你偷偷看我换衣服。肯定是故意的,大色狼。”


    “我在手术台上见过无数,不过你的最漂亮。”他表情愉悦,“阿昭,快给我件衣服穿。”


    袁昭找了找,还是把那条毛巾被拿过来给他裹上了,还做了个造型,像是一只阿拉伯小狗。她郑重地将手机放在他爪子边上,“你师娘说家里买多了,送咱们好几条。”


    袁昭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他在四喜身体里的这个事实,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拿了个杯子来给他喝水:“喝茶还是咖啡?”


    “我不确定身体对咖啡因是什么反应,还是算了。”九华摇头,“还有两个多小时。”


    她的表情渐渐从欣喜变为惆怅,“想去哪儿玩吗?”


    “我只想陪着你。哪都行。”


    袁昭伸出手揉他的耳朵,鼻子,嘴巴,握着他的爪子,舍不得放手。“你家那边装修完了,我带你去瞧瞧。”


    “咱们的新家。”他纠正。


    出租车被堵在路上,前后都塞满了车,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司机很无奈:“还有一公里,要不你们走过去。”


    “好。”


    她抱着狗狗下了车。九华想下地,被她按着脖子阻止了,“让你享受一下。”


    袁昭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将狗狗放在车前头的小筐子里,慢慢悠悠骑着,超越了一动不动的车流。


    他们吸引了不少目光。他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只觉得有点飘忽,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也不觉得冷。耳边是叮铃铃的声音,袁昭小心地叫道:“劳驾,借过借过。”


    念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很羡慕别人有女朋友,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男生们总是将铃铛按得特别响,有一种暗搓搓的自豪。没想到今天他是被载着的那一个。


    袁昭打开了新家的门。在他面前一切都是崭新的,四白落地,新刷的乳白色墙漆,新的家具家电,浴室里花洒闪着光。四处摆满了龟背竹、绿萝和吊兰,郁郁葱葱。每个房间角落都扔着一些活性炭包。


    她果然选择了他在宜家看中的沙发,“你喜欢的沙发床。”


    家具都是白色或者灰色,却并不单调。电视柜上摆着人造鲜花,玄关处的空间很大,挂了一排衣架,“知道你的习惯,回来洗手换全套衣服。”


    卧室很简洁,床铺肉眼可见的舒适,有小书桌和书柜。他跳上床,在床垫的塑料包装上面蹦了几下,“感觉不错。”


    她索性躺到他身边,和他抱在一起。窗外还是望不到边的高楼,每个水泥格子里都是一户人家。“屋里做了很多盏灯。再放上蘑菇灯就更好了。”


    他看着空旷的房间。有许多东西可以将这些空间一一填满,各自的书,杂物,衣服,她的化妆品和面膜,理疗器。他的哑铃、Switch。床头按照惯例可以放婚纱照,冰箱里要塞满几排运动饮料和雪糕。甚至……有朝一日,可以辟出空间来放一张婴儿床。


    倒计时19:11。


    他在手机里设了一个同样的倒计时,袁昭瞬间明白了,“对表。”


    他眨眨眼睛,输入:“我明天去百货公司,你要买点什么。”


    “都说过了。”她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背,“感觉跟做梦一样。真的不想让你走。”


    “对不起。”


    “没什么。”她耸耸肩膀,“忙起来就好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快会过去的。”


    “阿昭,我爱你。”在手机上打字似乎更容易开口。


    “我也是。”


    外头传来呲呲啦啦的响声夹着锅铲碰撞声,大概是隔壁邻居将青菜下了油锅,有淡淡的油烟味。


    袁昭深深吸了一口,这大概就叫人间烟火,她前半生奔波流离,终于在此处落了脚。


    他轻轻地汪了一声,她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五,四……”


    她抱着他,不去看倒计时,在心里默念道:“三、二、一。”


    忽然一个湿热的东西凑在她脸上,是四喜将舌头舔过来,结结实实地从下巴到耳朵。她愣了一下神,将手放开,四喜用头拱着她的手,一直呜呜叫着,似乎受了巨大的惊吓。


    她安抚着它:“乖,没事。”


    电话那边显示已关机,她不担心。“没电了。”


    地球的另一边,金九华瞬间抓狂了。他用给病人止血的速度将睡衣脱下来,四件套从床上扒下来,统统扔进工具间,开了最大水流一直在冲。


    他用沐浴露和肥皂将自己搓了三遍,直到确认身上没有什么残留味道。毕竟……待会还要陪着师母和卢大夫逛街,他还是要脸的。


    手机充好电之后他打开微信,袁昭已经发了一串照片过来,他上厕所的照片,吃火锅的照片,他们头对头很亲密的一张自拍。


    他将视频通话打过去,两个人对着傻笑。


    “阿昭。”


    “九华。”


    他按了截屏。


    这些照片金九华决定都洗出来放在相框里,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就算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的。魔法世界里只有两个人,其余的都是麻瓜,不是吗。


    第155章 收徒记


    冯时从纽约特种外科医院进修完回国,立即成为华正医院骨科的明日之星。28岁的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在哪儿都能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更重要的是,长得很帅,未婚,没有女朋友。


    他即刻被列入了从医院到卫健委各级领导招婿的热门名单。有一年时间,他每次去领导那里汇报工作,领导全程不置可否,最后忽然热情起来,“小冯啊,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我认识个条件很不错的女生……”


    冯时礼貌地婉拒:“领导,对不起,我母亲刚刚去世。暂时没有心情找对象。”


    一来二去就有些传闻,说他这人不合群,不会来事,说不定有什么隐疾。渐渐地,给他介绍的人也少了。


    偶尔有些闲话落在他耳朵里,他只装听不见。他在自己办公室置办了一张很舒适的单人折叠床,过上了非必要不回家的日子。


    怪癖的独行侠形象同时影响了招生。在保研学生联系导师的季节里,别人都纷纷定下了,他这里还迟迟没有动静。


    冯时并不着急,“我想找个开山弟子,肯定慎重。”


    有同事是年资较老的副主任,替他分析:“这都是双向选择,综合素质好的学生,都奔着大主任去了。你第一年招生,学生心里也没底。”


    “看缘分吧。”冯时叹气,“我只要最好的,宁缺毋滥。”


    同事还是憋不住,“小冯,你这人样样都出色,就是别这么清高。”


    冯时苦笑:“我没有啊。”


    终于有个学生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是个漂亮女生,身材很纤瘦,大踏步走进来将门掩上:“冯老师。”


    “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您的研究生还有没有名额。”她直截了当地问。


    “有是有。”冯时很谨慎,“保研条件达到了没有?”


    女生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显然是有备而来,“老师,这是我的成绩单,全校前五。我的科研竞赛证书、英语证书还有其他证明材料。”


    冯时拿在手里翻阅,“很优秀。不过为什么想选我呢?”


    “您的研究方向跟我的兴趣很匹配,手外科是骨科里最讲究精细的方向。”


    “不过……”


    “不过优先男生是吧。我已经被很多人劝退了。”女生苦笑。


    冯时摇头,“我并不是歧视。手外科对体力的要求相对小一些,但也只是相对的。而且我要提醒你,在成为副主任医师之前,没有方向细分,也就是说只要你作为值班医生,不管脊柱外科、骨肿瘤科还是足踝、矫形外科,必须都能拿得起来。体力和耐力……”


    “我一直在坚持锻炼,您看我的肌肉。”女生撩起胳膊来,冯时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开了,“我知道了,练得不错。”


    他斟酌着说道:“美国的女外科医生大概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有一些很优秀的。这样吧,我给你做个测试。”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水果罐头,“不要借助工具,徒手拧开。”


    女生将罐头接过去,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去拧,脖子上青筋都爆了起来。过了五分钟,罐子纹丝不动,她额头上全是汗。


    冯时叹了口气,“放下吧。”


    女生很坚持,“老师您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他安静地看着,女生又和罐子搏斗了五分钟,终于无奈地放下了。


    他伸出手来略一使劲,罐子开了。女生的脸色从失落变成绝望,眼里的泪转来转去。冯时慢慢说道,“弯腰站五个小时还能直起来,这也算是骨科医生的基本功。毕竟手外科讲究精细,断肢再植手术经常是这个时长。”


    女生抖着嘴唇:“我见过您做手术示范,做得很好,所以一直以您为偶像……”


    “孩子,骨科大夫在三十岁之前,抬病人大腿是常态。关节的肌张力特别大,一场手术下来,整个人累到麻木也是常态。不要因为大家都反对而放弃,也不要因为大家都反对而硬着头皮倔强到底。作为医生,认清自己也是一门基本功。”


    “我还想坚持。”


    “别这么倔。”冯时劝说道:“做人要学会迂回,学会妥协,学会放弃。”他想了想,“我有个好朋友在肛肠外科,也是刚回国的,人品技术都很拔尖,更适合。我可以推荐你去他那边。”


    女生恍惚着走了。


    冯时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相框,“学会迂回,妥协,放弃……要是那么容易做到就好了。”


    下班时间到了,楼道里逐渐没了声音。他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来就看见一个大个子男生站在门口。


    男生个子挺高,一米八八朝上,体形壮硕,头发挺长,在脖子上方打了个弯。穿一件紧身T恤衫,上面印着个硕大的豹子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要来寻仇的气势。


    冯时心里立即打起鼓来,“不会是病人家属来讨说法吧,最近几例手术都很成功啊。”


    他硬着头皮往前走,“请问找谁?”


    “您是冯老师吧。”小年轻说话还算客气。


    冯时仔细观察,他胳膊上好像没有刺青,“对,是我。”


    “我们班团支书……您刚没要她当学生,她在外面哭得可伤心了。平时她总在我们面前说您是他偶像。”小年轻陪笑,“她又优秀又用功,您就收下她吧,别让她去肛肠科掏大粪。”


    他醒悟过来:“同学,给你女朋友讨说法?”


    “不是我女朋友。”小年轻连忙摇头,“就是她哭得有点惨。看不过眼。”


    冯时笑了,“让她哭一时好过哭一辈子,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干骨科很容易崩溃。”


    小年轻还是沉不住气,呼吸都粗重了,盯着他说道:“她好歹是个女生。”


    “我不歧视女生,也不会给她们特殊照顾。”


    他无言以对,冯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俭。”


    两人互相打量。冯时内心:“傻不愣登的愣头青。”高俭内心:“不近人情的小白脸。”


    冯时坐下来,翻开病历,“还有什么事吗?”


    “那我先走了。”高俭噔噔噔地出门。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月后,主管教学的副院长把冯时叫去,给了他一份学生登记表:“保研调剂的学生。”


    他扫了一眼,长发飘飘的男生头像映入眼帘。


    副院长说道:“他本来报的是皮肤科,导师临时援疆去了。刚好你的名额也空缺,不要白不要。”


    冯时默然地拿着登记表出来,迎面遇见同事。


    “你招的学生啊。”同事看见照片,“样子挺凶。”


    冯时进了办公室,高俭已经来了,强打精神站在门边。他这次换了件白衬衫,颜色格外的白,看样子是崭新的,小风一吹,很像二十年前流行的文艺青年。


    俩人对视,彼此都不情不愿,气氛一时非常尴尬。冯时打破了沉默,“跟我上手术去吧。”


    高俭换了衣服,把头发扎了个马尾塞进帽子里,样子挺威风。冯时带着他上台,“你站在后面先观察。没有吩咐不要动。”


    他很听话地站着不动,病人推了进来,冯时看手术室忙着,就朝着高俭说道:“脱裤子。”


    高俭愣了一下,“现在就脱吗?”


    “嗯。”


    他伸出一双大手,唰的一下,直接将冯时的手术裤脱到脚跟,露出两条光着的大长腿。


    手术室里的空气凝固了,随即是哄笑声。冯时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他,“我说的是给病人脱。”


    高俭从他的眼神里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提前结束了,他慌乱地上前,冯时摇头:“你先出去,巡回过来帮忙提上,手术室护士给病人脱裤子。”


    这场手术用了两个多小时。冯时走到淋浴间,才发现高俭脱得精光,正在水龙头下等着,面部表情如临大敌。


    大家都笑起来,浴室内充满了愉快的空气。


    “冯老师,我错了。”


    冯时思前想后,“算了,我也没说清楚。”


    他脱干净了,高俭凑过来拿起肥皂,“要不我给您搓个澡。”


    冯时往后退,实在领教不了这种热情:“不……不用了吧。”


    高俭没放弃:“您看,您皮肤挺白的,搓搓有助于护肤,下次我带点牛奶……”


    冯时一脑门子黑线,“真不用。”


    高俭解释:“我家里是开澡堂子的,我专业的。逢年过节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跟着师傅搓澡拔罐。”


    “嗯,我知道了。”


    俩人不咸不淡地洗完了出门,冯时说道:“你先回去吧。”


    高俭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师。”


    冯时感觉到一种包办婚姻遇到了裹脚新娘的无奈,“我后天上手术,你再过来。”


    “哎。”


    过了十几分钟,高俭急匆匆地跑回来:“老师,有个护工连说带比划,说16床老太太身上疼。”


    “手术后麻醉失效,疼是正常现象。”


    “护工拉着我,我就去看了一眼,病人疼得打滚,说肚子疼。”


    高俭在忙乱的会诊和抢救中度过了一个晚上,虽然还是站在后面什么都没干,但冯时在手术中低下头,在他肩膀上擦了擦汗。


    手术后的浴室里,冯时难得地表扬了他。“你没有因为自己不是正式医生就着急走人,我很高兴。”


    高俭立即吃了一粒定心丸,脸上发着光,他鞠躬:“谢谢老师。”


    他大概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老师,我体力特别好,搓澡四五个小时不带大喘气的。我也会拧罐头盖子,单手拧,怎么拧都成。”


    “那很好啊。”


    “所以……”


    “你放心……不会不要你的。”冯时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白大褂:“这是你的了。”


    “明天早点来,跟着我上门诊,我教你写病历。”


    “好。”


    “还有……”冯时犹豫了一下,“把头发剪了吧。”


    高俭捋了一下湿透了的长发,“行。”他伸手比了一个长度,“寸头行吗?”


    “也不用那么短。”


    “那就跟您的差不多。”他开心地跟在冯时身后,职业生涯又续上了,真好。


    第156章 积酸菜


    高俭其实是个在吃饭上很凑合的人,不能凑合的时候就跑方维家蹭饭,也不挑,师弟做什么他吃什么。


    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住在锦绣春天小区,不为别的,就图离方维家比较近。他很喜欢方维做的饭,家常,有味道,有热乎气。


    谢碧陶奔走于北京和纽约之间,高俭奔走于手术室和方维家。他也不好意思吃白食,偶尔去趟高档超市采买一大堆食材。


    他买的都是超市收拾好的净菜,清洗切割完毕,连蒜瓣都剥好那种,包在保鲜膜里看着颜色鲜亮。方维掂在手里直叹气,“师兄,你也不是会过日子的。剥两瓣蒜,卖你五倍十倍价钱。”


    “啥叫过日子,我这叫用金钱换时间。”高俭很能自圆其说,“我老婆的时间是要收费的,明码标价。”


    “那你的呢?”


    “废话。你看哪个主刀医生做拉钩缝线的活,不都是助手干么。餐厅的大师傅也不做配菜,人家就做下锅那么几分钟。”


    “行吧,就我不值钱呗。大爷您请上座。”方维熟练地起锅将油烧热了,招呼俩孩子:“小的们,给你们高大伯准备碗筷。”


    这天刚好做猪肉芹菜包子,锅盖一掀开,香味就直蹿上来,高俭烫得手都拿不住,一直在吹气。


    好不容易等它凉了点,一群人闷着头只管吃。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两个男生战力惊人,高俭他一口气干下去好几个,最后都吃得肚皮溜圆,又瞅着剩下的两个包子舔着脸要打包。


    方维笑道:“已婚人士很有觉悟。不过包子要趁热,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知道。”高俭眨眨眼睛,“我老婆不是出门挣钱了么。”


    谢碧陶跟着郑佳雪在外面谈事,晚上九点多才到家,高俭算着时间把包子扔进微波炉,拿出来的时候,皮已经有点瘪了,颜色也有点发灰。


    他赶忙换了个漂亮的盘子,只恨旁边没有胡萝卜雕花,好呈现质感,“方家严选,口味绝对一流,夫人请亲口品鉴。”


    她看着这包子的卖相,不由得勾起社畜的颓废,边吃边笑:“打了一天工,进门有热饭吃真好。在外头得装高贵,用叉子吃沙拉,还不敢蹭了口红。包子味道很棒。”


    “你喜欢就好。”


    饭后两个人都窝在沙发上,腻歪了一会,高俭又陷入了回忆:“我老家有一种包子,先做好一块红烧肉,在锅里焖得烂了,再切成碎碎的肉丁。连肥带瘦搁在馅里,配上酸菜一块炒熟,包出脸那么大一个,肥肉的油随着蒸汽把包子皮都给浸透了。一群小孩挤在蒸锅前头,我姥姥把他们都撵走,揭了锅盖就偷摸塞给我。一咬满嘴都是油,香得想让人翻跟头。”


    “是过年吃的吗?”


    “别人家是过年,我家是进了腊月就吃。快到年节,人人都要洗大澡烫头发,澡堂子生意特别好,基本都要忙到大半夜。搓澡师傅胳膊疼,拔罐师傅直不起腰。”


    谢碧陶立即被他的描述吸引了,“酸菜肉包子?”


    “对啊。还有酸菜汆白肉,酸菜丝配上五花肉还有东北大粉条子,混在一块咕嘟咕嘟煮开了,不用放佐料,肉味就化在汤里了。五花肉肥而不腻,酸菜……”


    “听着就特别棒。”


    “我连方便面都最喜欢酸菜牛肉的。”


    谢碧陶低下头,发了个视频给他:“是曝光的这种吗?”


    高俭点开一看,是个土坑酸菜制作过程被偷拍的视频,一群老爷们光着脚丫子在坑里的酸菜上乱踩。


    他胃里好一阵反酸,连带着晚上吃的包子都不香了:“擦。”


    她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定了定神,“还好东北酸菜不是这样的。讲究点的人家都是自己弄。”


    “以前看过电视上演,买好几百斤大白菜回家自己腌。”


    “那叫积,不叫腌。在东北有专属词,必须得叫积酸菜。”高俭瞬间来了劲,“我今年结婚了,成家立业是大事。今年我自己动手,积一坛酸菜迎接新年。”


    谢碧陶被他的豪情感染了,她鼓掌,“咱俩一起搞。”


    “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高俭抱住她,“献给我老婆的礼物,由我亲手打造。”


    “……”她有点无语,“先从哪个步骤开始?我得看个视频,对了,要不要找方科长帮忙?”


    他大手一挥,“得瞒着他,到时候让他刮目相看。”


    “明白了,猥琐发育。”谢碧陶捧哏,“先买白菜。”


    “坛子才是灵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高俭讲话开始一套一套的。


    “……”


    谢碧陶打开购物软件,在一溜五彩六色的坛子中挑花了眼,“土陶,塑料还是玻璃。”


    “整得挺复杂。”他敲敲脑袋,“当时都是用缸,半人高的大缸。”


    “先弄个小的试试水。”


    “必须得亲自去挑。”


    高俭专程打听过了,俩人抽了个难得的休息日,开始了采买过程。他先是在左家庄南里的农贸市场挑中了一对青花瓷的坛子,晶莹发亮,又去精品超市买了十根核桃纹的大白菜。


    谢碧陶以为这就齐活了,没想到高俭直接把她拉到昌平沙河边,河滩上一溜大大小小的石头:“每块缸里都得有块光溜的石头压着白菜。石头不外借的,年年都得是那块,代代相传。”


    谢碧陶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他俩沿着河一路走,高俭像狗熊掰棒子似地拿一个丢一个,吸引了不少钓鱼佬的目光,最后终于选定了两块大小合适,样貌端庄的石头,“天生一对。”


    前期准备的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导致谢碧陶连刷洗坛子都小心翼翼。高俭大刀阔斧地将白菜一切两半,仔细地层层撒盐,最后将宝贝石头郑重地压上去,“你就瞧好吧。”


    她笑着问:“大概多长时间?”


    “一个月开缸,保准行。”


    谢碧陶算了算,“那就刚好等我回来。”


    两个人仿佛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成就感满满。家里暖气足,谢碧陶抹一抹脖子里的汗。高俭搂住她,在嘴唇上亲了一下,笑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想不到今天。”


    “想不到的事多了。”


    他把酸菜坛子放在阳台的中心位置,谢碧陶看到地下有个白菜疙瘩,捡起来塞在花盆里,培了点土,“这个冬天能抽出绿叶子,还能开黄色的白菜花,一串一串的,可漂亮了。”


    第二天,谢碧陶照例飞赴纽约。高俭值班回来,就乐滋滋地瞅着他的高级酸菜和白菜疙瘩,每天视频的时候都不忘让它们出镜:“老婆快看,白菜疙瘩发芽了。”


    三个星期后,白菜疙瘩上的叶子已经长出了四五层,舒展得像个小盆栽,正中间挺出一个花柱,上面一串都是花骨朵。


    高俭把它摆在床头,分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谢碧陶。正在欣赏着,忽然鼻子闻见一股淡淡的酸味。他喜上眉梢,深吸了一口气,渐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怎么除了酸味,还有一股明显的臭味。


    他打开坛子,浓烈的酸臭立时扑上来,这味道直追糖尿病人溃烂的四肢,直接把他熏了个涕泪交流。


    他急急地呼叫方维支援,方维赶过来将他好一顿批判:“这种生化武器还不赶紧扔掉,小心邻居投诉,待会物业就来找你了。”


    他万般舍不得,“我亲手积的酸菜,我老婆还等着开缸呢。”


    方维很无奈地指着盖子上面的一层白毛:“你是打算把你老婆熏死吗,谢律师也不容易。”


    在方维的督促下,高俭鼻子里塞了卫生纸,一步三回头地把酸菜扔进垃圾桶,把缸拎回来刷了又刷。


    “接下来怎么办?”


    方维叹气,“能怎么办,承认失败,下次再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那太丢面了吧。”高俭躺在沙发上生无可恋。


    俩人对视,方维忽然有了主意,“除非……”


    他还没说出来,高俭默契地点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


    方维掏出手机,在购物软件上搜索“正宗东北酸菜芯,整颗白菜大缸腌制”。高俭扫了一眼,选了一家下了单,备注加急走顺丰。


    “师兄,咱们学医的,得实事求是,要诚实。”


    “诚实个毛,你当年用我的身份证骗卢大夫租房子,实事求是了?”


    方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都是被你带坏的。”


    “少来这套。”


    谢碧陶回国的前一天,酸菜总算顺利送达,高俭赶紧把真空包装拆了,把酸菜一棵一棵地扔进坛子,压上石头。他在石头上拍拍:“网购万岁。”


    她顺利回国,带着大包小包:“卢大夫给方科长和孩子们,九华给袁警官买的礼物,满满两大箱。”她将一条围巾挂在高俭脖子上,“我送你的。”


    高俭得瑟地捧出酸菜坛子,“夫人请主持开缸仪式。”


    谢碧陶伸手打开盖子,扑面而来一股清新的酸味。白菜色泽金黄,形状完美。她鼓起掌来,“太棒了吧。”


    “家学渊源,天赋卓然。”高俭笑了,“是不是还挺提气的。”


    “能吃吗?”


    “我这就给它切了。”高俭拎起一棵,“能吃,现成的。”


    “我去吧。”谢碧陶拍拍手,“好歹也要做点贡献。”


    过了一会。她将一盘酸菜丝端上餐桌:“尝尝我老公的手艺。”


    两个人很放松地下了筷子,她一边吃一边点头,“味道特棒。”


    高俭笑得合不拢嘴。忽然她指着酸菜丝上的几点棕色泥巴状物体:“这是什么?”


    高俭忽然想到那个脚踩酸菜的视频,顿时胃部有点犯抽,心中暗骂无良商家不讲卫生,顶风作案。看着谢碧陶不解的眼神,他毫不犹豫地夹起来放在嘴里,“没事,发酵过程中的正常现象。”


    “那这边也有哎。”谢碧陶指了指,高俭像打地鼠一样来回搜寻,脸上也笑不出来了。


    “还能做酸菜汆白肉吗?”谢碧陶问道。


    “能,怎么不能,改天我来做。”高俭硬着头皮答话。


    她忽然笑出声来,接着越来越开心,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高俭懵懵地看着她。


    她从兜里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心吧,你吃的不是泥巴,是这个。”


    他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你……”


    谢碧陶将自己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放大:“感谢现在相机像素高。我看见盖子上长了白毛,问过梁宁了,她说这一定是温度太高,酸菜坏了,会有酸臭味。”


    他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谢碧陶拍拍他的肩膀,“买的酸菜跟自己腌的没区别。梁宁说了,改天送我们一些,冬天包饺子,估计更赞。”


    他狼狈地苦笑,“那好。”


    “跟你在一块,连去年奇形怪状的饺子也很好吃。”她点头,“现在我还想吃点别的。”


    他抬起头来,“什么?”


    她俏皮地将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东北酸菜不错,东北爷们不知道今天味道怎么样,好一阵没试过了,我得尝一尝。”


    床头上的白菜疙瘩花已经开满了一串,水珠在嫩黄色的花瓣上滚动,说不出的春意盎然。


    第157章 一些聊天记录


    (1)


    “方谨坚持要买一辆自行车,作为中学生要自己骑车上学。我很不放心,带着郑祥开着车,偷摸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学校,我不得不承认,老大已经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了,感觉肩上的重担忽然轻了一点点。虽然中学的题目我更加不能辅导,好歹他还有学霸弟弟。设备科里来了几个新毕业的大学生,朝气蓬勃的样子,围着我问这问那。我让王有庆打了一份设备管理手册做培训,他们读到第三页就读不下去了,满脸都是困惑。年轻真好,连无知都显得可爱,一点也不讨人厌。”


    “蒋主任也招了两个新学生,都是女生。有我这个大师姐在,她们总算不用被问为什么女生要学泌尿外科的问题了。”


    “真想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你,最好穿越到你上大学开学第一天,我去火车站接你。一句“同学你好,请问是学临床的吗?”顺理成章就搭讪成功了。”


    “我翻了一下高考之后的老照片,那时候我又土又丑,两眼呆滞,你确定看见了不会跑路?”


    “谁还不是一样,你别嫌弃我就行。”


    (2)


    “今天,在怀柔那家大酒店里举行了有庆和金英的婚礼。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周围的山上枫叶由黄转红,好像一幅巨大的油画。


    有庆包了辆大巴车接送宾客,直接从医院开到那里。他俩是露天婚礼,草地上摆满了鲜花,一直摆到湖边。两个人都很漂亮,非常般配,尤其是金英,穿着拖尾礼服,容光焕发。有庆肉眼可见的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冯老师是证婚人,这也是第一次有新婚夫妇请他当证婚人,所以他很重视。光讲稿就改了几版,最后才敲定。高主任有手术安排,所以没有来。


    我作为新郎的领导,有幸被请到首席上跟新人父母坐一桌。交换戒指的时候双方父母都流了眼泪,连我都觉得鼻子有点酸。贞贞,我很希望你也在这里,坐在我身边。你不在北京的日子,我又变得容易伤感了,而且很唠叨,总觉得见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想跟你说一说。


    还好敬酒的时候气氛又欢快起来。菜色很丰盛,每一道都好吃,尤其是甜品,金英说都是她亲口试过的。


    冯老师说他和师娘不打算办婚礼了,低调地请亲朋好友吃过饭就可以。师兄也不打算办,说他和谢律师根本不想走这种过场,到时候新娘父母和新郎父母加一起就八个,加各种兄弟姐妹们三桌都打不住。


    但我好像还是很期待有一场婚礼,尤其是看着有庆抖着手去给金英戴戒指,我很感动,总觉得仪式感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比如开学、毕业,都要庄重地纪念一下。我问了一下师娘,她说酒店这里春天的湖光山色很美。所以咱们办婚礼是不是也可以安排在这里。”


    “巴尔的摩的秋天也很美。那天在医院里见到一株巨大的枫树,浑身都是红色的,像是着了火。手机根本拍不出来那种震撼。那一瞬间我特别想你。关于婚礼,我想就定在明年五一吧,不耽误孩子上学。”


    (3)


    “我今天收到了编辑部寄来的纸质版杂志,看到了你那篇关于睾/丸畸胎瘤保守治疗的文章。我很喜欢结尾处关于微创手术提升病人生活质量的论述。另外,我把文章扫描了一份发给我师兄,希望他能够把它打印出来挂在床头,一辈子牢记你的大恩大德。”


    “他的病例的确罕见,我们的处置也很果断。听我导师说,今年欧洲泌尿外科年会刚刚在德国慕尼黑举办,会上已经对睾/丸癌根治术的问题有所讨论,说不定新版诊疗标准也会修改。所以我们算是无意识地走在了诊疗标准的前面。”


    “所有的标准都是可以突破的,人是有血有肉有意识的,不是机器。所以你比我厉害多了,我就是个修机器的工匠。”


    “你是最厉害的工匠,修补了很多人的人生。”


    (4)


    “今天谢律师从纽约开车来看我。你给我带的头绳、发卡和老干妈已经收到了,尤其是老干妈,简直是救命的神物,我的胃都快被奇怪的食物搞坏了。这里不比北京,两条街以外就到处都是流浪汉,偶尔发生枪击案件,很吓人。所以我平时两点一线,天黑后绝不出门。今天趁着有车,我俩在港口附近转了转,风景很美。港口每天都有货轮在运输,跟天津东疆港那边有点像,也有很多海鸥。”


    “不要轻易喂它,小心被抓到手。”


    “哈哈,我俩吃着热狗在码头溜达,谢律师想投喂,被我果断阻止了。”


    “她负责的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说还要一段时间,不过进展不错,她很有信心能在今年的终审中胜诉。我俩去了超市,她说这里的物价水平跟纽约差不多,电子产品比纽约还要贵,所以我只买了点面条和鸡蛋。圣诞节第二天会有大降价,她约我去纽约一起做采购,还有九华。你想要买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去纽约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我就随便买一点。”


    (5)


    “你买的鱼油、液体钙、维骨力我已经寄给叔叔阿姨了,加上我最近买的几双保暖袜子,估计今天就可以收到了,感谢快递。冲锋衣都很合身,篮球鞋方谨特别喜欢。我专门穿着出去得瑟了一下,感觉年轻了十岁。”


    “那就好,那天谢律师的战术很成功,第一步就采购了一个行李箱,然后拖着它到处走。九华被我们当做试衣服的模特比来比去,不过我们也给他当模特,就两相抵消了。那天他逛百货公司的时候哈欠连天,跟一晚上没睡觉似的。”


    “男人逛街不都是这个德行,我能理解。进门找个沙发一坐,开始摸鱼。”


    “你还挺诚实的。”


    (6)


    “叔叔从江西寄了几篓蜜橘过来,特别好吃。我给冯老师和师兄各拿了一些,又送了蒋主任一些。小杨最近在医院里做机器人的系统测试,我也给了。”


    “那是他们专门挑出来的最好的蜜橘,多留一点自己在家里吃。”


    “我知道。我想着南方没有暖气,想必冬天难过得很,不如邀请叔叔阿姨到北京来过年,反正小区里面的人脉他们比我还熟。对了,还有个惊喜,我最近把房子的厨卫升级改造了一下,高主任推荐我在里面弄个桑拿房,一个两平米的木头小房子,可以加热从石头里喷蒸汽的那种,叔叔应该很喜欢。”


    “桑拿房?高主任这是要重操旧业吗?”


    “你跟我问的一样。他说了,搓澡是独门绝技,以后只给他媳妇用。”


    “看人家这忠诚度,那你能拜师学艺吗?”


    “我……我努力一下,万一搓破皮你也不能赖我。”


    “要不要签知情同意书啊?给你免责。”


    (7)


    “直观医疗公司的工程师团队就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驻场。他们跟我讨论中说注意到了最近关于宏济医疗国产机器人的新闻报道,但还是认为两者之间的技术有十年的差距,不足以造成什么威胁。”


    “他们挺自信么。”


    “在美国,应用达芬奇机器人做腔镜治疗已经非常普遍,尤其是前列腺癌手术和术后淋巴结清扫,大概90%以上的手术都是机器人完成的。直观医疗公司的新一代机器人正在院内测试,所以这两个月我做的机器人手术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工程师们的自信是建立在海量病例基础上的。在国内这还是新鲜事物。”


    “中国人口多,市场也大,容得下进口也容得下国产。杨安顺他们已经在做技术迭代了,后续差距会越来越小,说不定会弯道超车,我对此很有信心。”


    (8)


    “新年到了,巴尔的摩这里下了很厚的雪,感觉能没到膝盖,风吹得耳朵都疼。整条街都没有车,偶尔有一辆开得很慢,小心翼翼地从街道一边开到另一边。我煮了一碗挂面,开着电暖气坐在窗户边上。一边观察,一边写自己的年终总结。今年可以写的东西太多了,手术,论文,科研成果,送医下乡,出国进修。随便挑一个主题就能洋洋洒洒写好几页,但最重要的还是认识了你,有幸和你谈了恋爱。一想到你,我的勇气就又多了一分。亲爱的,新年快乐。”


    “跨年夜我还在单位值班,吃了食堂的馅饼。逢年过节,急诊科永远都不缺伤者,热敏纸消耗得特别快,差点就断货。北京也下大雪了,和你那边一样,我要看紧电力和应急系统,防止短路停电。遇见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惊喜。亲爱的,新年快乐。”


    (9)


    “培训流程已经走到尾声了。我预定了这个月底的航班回国。”


    “那我去机场接你。”


    第158章 夜航(1)


    方维拿了个木头菜板,将冲洗干净的酸菜细细地切成末,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他愕然回头看,高俭已经双手齐上,顷刻间把猪肉剁得四分五裂。


    他摇头:“壁橱里有绞肉机。”


    “绞出来的肉馅是没有灵魂的。”高俭大声说。


    “你这种保守派就是见不得科技进步。现在菜市场超市都是用绞肉机,绞得又快又匀。显摆你力气大呗。”


    高俭将肉饼抄起来翻了个面:“我乐意展示我的肌肉。”


    “有本事你在手术台上别用电,自己凿。”方维直笑,“冯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他这次带队去山西,天天给我发感慨,说几年不见大变样。他去了那家丸子面馆,还跟老板合影。”


    “过两天吧。我也挺想回去的,那家丸子面太好吃了,你后来做的辣椒油也不错,可还是没有原版的带劲。”


    方维将切好的酸菜末放进不锈钢铁盆,使劲揉了几把。谢碧陶在厨房门口出现了,穿着一身粉红色印花的裙子,笑眯眯地问:“给我干点啥呗。”


    “这是力气活,你可干不来。”高俭傲气地一挥手,“别在这添乱了,陪着俩孩子打扑克才是正经的。”


    谢碧陶挑了挑眉毛,指着耳朵上粘的几道白色纸条,像是另类的港风耳环,“俩孩子太厉害了。”


    高俭大笑起来:“碧陶,你一个大人,还打不过他们。”


    方维笑道:“郑祥精明得很,一般人算牌真没他厉害。要不是未成年,我真想送他去上那个斗地主的电视节目,至少也能弄个十连庄。他哥是纯抱他大腿才能赢。”


    “我小侄子这么猛的吗。”高俭瞪着大眼,“你教出来的?”


    方维谦虚中不失得瑟,“我哪能教得了这个。他是从小有天分,数学特别好,一路拿奖。前几天已经有初中联系我了,要收他进奥赛班。”


    “那可真要庆祝一下。”谢碧陶笑道:“怪不得我被吊打。”


    方维将肉馅和酸菜末搅拌均匀,往里面洒胡椒面,又倒了两勺料酒,“叫他俩过来包饺子吧。”


    五个人围成一圈,高俭和谢碧陶俩人包的都奇形怪状,方谨很贴心地在后面补救,“边上要捏结实点,不然漏一锅。”


    高俭脸皮厚,也不在意,“你们爷仨各司其职,过得挺好。”


    方谨很严肃地摇头,“等卢阿姨回来就更好了。我爸其实这阵子挺忧伤的,就是不说。”


    几个人的眼光一时都定在方维身上,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这就回了,明天就去接。”


    外观各有特色的生饺子被整齐地排成排。方维专门挑了些品相好的放进冰箱,烧了一大锅水,开始下饺子。


    很快,整间屋里都弥散着酸菜的清香。高俭快乐地剥着大蒜放在谢碧陶脸前头:“媳妇,以后你出去吃东北菜,就得看桌上是不是摆的有大蒜。招牌不能信,口音也勉强能学,只有大蒜才是王道,没摆大蒜就是冒充的。”


    他将饺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日的村落,雪厚得顶住了门,外面传来几声尖锐的鸡啼,风凛冽地扑在脸上,他怕冷,只是浅浅地吸了一口,然后将脸埋在棉服里,用棉套护住耳朵。


    谢碧陶点头:“超级好吃。”又啃了一小口蒜。高俭喜上眉梢,“就知道你肯定喜欢。”


    方维笑道:“酸菜馅饺子很成功,那咱们年夜饭就弄这个,算个新菜。到时候冯老师和师娘也过来。”


    话音未落,忽然高俭的手机响起来,随即方维的电话也响了。


    两个人接完电话,面面相觑。高俭道:“媳妇儿,医院通知开会。你先带着他俩吃吧,吃完回家等我。”


    谢碧陶看他俩神色严肃:“出了什么事吗?”


    方维摇头,“不知道。说是紧急传达上级指示。”


    师兄弟两个急匆匆地走了,谢碧陶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皱起了眉头。


    与此同时,山西吉祥县,太行山村里的卫生院宿舍,冯时打电话给秘书:“通知医院所有人取消休假。帮我将团里所有医生和护士回程的高铁票改签到明天早上,越早越好。”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方维就赶到了北京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他焦急地望着航班显示牌,来自纽约的CAXXX航班没有显示延迟。


    已经春运了,大厅里人来人往,都是换票和办托运的,拖着大件小件的行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


    他等了好长时间,航班后的状态跳了一下,改成已到达。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乘客陆陆续续出现了。接机的人流开始往上拥。


    卢玉贞推着行李车,焦急地在人群里寻找,尽管戴着口罩,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拼命招手:“我在这。”


    两个人很快地抱了一下。方维递给她一个口罩,她愕然问道:“你感冒了?”


    “最近流感很严重。”他摇摇头,“上车再说。”


    他接手了行李车,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放到车上。他启动了车,暖气呼呼地向外吹着热风,音响叫了一声:“蓝牙已连接。”


    她脸色很憔悴,长途飞行后头发凌乱着,她从副驾驶抽屉里拿出梳子,对着镜子整理碎发。


    “不用。”他握住她的手,“你更漂亮了。”


    她呆了一下,紧紧地抱住他,两个人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好想你。”


    “宝贝,我也是。”他抽着鼻子,“以前觉得不就半年,数着就过来了。可每一天都好难熬。”


    车开出机场,在高速上走走停停。“十几个小时,我腰都疼了。”她说着话眼皮就往下掉。


    他笑道:“你调一下座椅,睡一会儿。”


    她睁着眼睛一直看他,舍不得睡,可是睡眠的威力实在太强,没过一会她就歪在座椅里,舒服地进入了梦乡。


    方维将音乐关了,按了一下空调,把风速调小。路上有车抢道,他一点不着急,能让的他都让,“抢去吧,我不跟你们争。”


    忽然电话又响了,是王有庆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刚在屏幕上挂断,对方却坚持不懈地继续打,他只好接了。


    “有庆,什么事啊?”


    王有庆很为难,“头儿,对不起,是国家卫健委的紧急文件,要求统计医院里呼吸机和ECMO的使用情况,在12点之前由您签字报出。”


    他看了下手表,已经10点了,“这么着急?”


    “医务科说十万火急。”


    “呼吸机数量在系统里能查,叫耗材组查一下穿刺包和其他配件的数量,按照格式先写好。我这就去医院。”


    他挂断了,卢玉贞睡眼惺忪地看他,一脸茫然,“有紧急任务?”


    方维点头,很平静地说道,“是,最近医院里事多,我先送你回家。”


    她一下子清醒了,“我听说……武汉……”


    她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明白了,“玉贞,昨天晚上医院里已经开了紧急会议,要求统计呼吸科医生护士和相关医疗器械情况。”


    卢玉贞嗯了一声,“那你赶紧去忙吧。”


    他将车驶入小区,两个人各拖了一个行李箱。郑祥和方谨在门口等着,拍掌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她开心地笑了,“小机灵鬼。”


    方维抱抱她,“对不起,我……我争取早点回来。”


    “好。”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推开房门,一切都是新的,她几乎以为换了屋子,惊异地回头看。方谨很得瑟地介绍:“厨卫重新装修过了,刷了墙,家具电器也都是新的。对了,这有个桑拿房,是高伯伯介绍的,我那边也装了一个,特别好用。”他拍拍手,“阿姨,好好休息,谢谢你送我的鞋子。”


    她很快地把自己冲洗了一遍,换上衣服,痛快地补了一觉。床边的水晶玻璃花樽里插了一束黄色的玫瑰花,含苞待放。


    她打开衣柜,衣服被熨过,整齐地挂在柜子里。书房里摆了很舒服的电脑椅。


    她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给老师发微信:“老师好,我带了好多资料回来,明天就去向您汇报。”


    “不着急。先休息几天,可以过了年再说。”


    她将带来的礼物收拾起来,分门别类放好。天渐渐黑了,过了下班的点,方维发来一条微信:“我今晚要加班,冰箱里有冻的饺子,你凑合吃点吧,不喜欢就叫外卖。”


    回家的愉悦慢慢被冲淡了,外面的路灯照着路上的残雪。她打开手机,四面八方的消息一起涌进来。


    晚上十一点钟方维才回来。他脱掉外套,她就过去将他抱住了。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手指是冰的,连带摸过的地方也是冷冰冰。过了一会,他脸色缓和了一些:“叔叔阿姨本来年后就要过来的,还是发消息让他们先不要来了。”


    “好。”她点头,“我明天就发。”


    “嗯。我洗个澡。”他走进浴室,“玉贞,你先睡吧。”


    他要关门,她却在门口挡住了,脸上微微笑着:“新浴室很好看。咱俩久别重逢,洗个鸳鸯浴总可以吧。”


    第159章 夜航(2)


    方维的脸忽然红了,结巴了两下:“好,好。”他开了热水,将手放到里面:“我手太冰了,先弄热。”


    她按住他的手,“你有心事。”


    他僵住了,不敢转头,被她双手捧着硬生生把脸转过来,“你是……要去执行任务吧。”


    方维睁大了眼睛,她继续说道:“你的手很凉,肯定是开车回来,熄了火又在车里坐了很久,至少也有二十分钟。你不着急上楼见我,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工作上有为难的事,一个是咱俩感情出了问题,你喜欢上别人了。”她叹了口气,“哥,你自己选吧。”


    他被分析得毫无脾气,“你这么聪明,我哪里敢在外头有别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这是去留学还是去FBI进修了。”


    “诊断不就是靠猜,列出所有可能性再排除。”卢玉贞笑道:“老实交代。”


    他垂下头去,“我要去武汉出差。”


    她愕然地盯着他,他小声说道:“武汉的情况比公开报道严重得多。卫健委已经上报,准备新建一所大型的临时传染病医院,预计设一千个床位。”


    她冷静了一下:“类似小汤山?”


    他点头:“是。小汤山医院的设计单位已经将手稿和图纸传给了武汉中信总院连夜出图,中建三局正在动员工人,需要上万人同时施工。”


    “那你……”


    “那不是普通的医院,全套都要负压病房,传染病手术室,按照一流标准建造。要有中国最好的医疗和手术设备,还要保证所有设备能正常运转。所以……卫健委需要专业的医疗设备团队现场指导,从设计、施工到试运行调试全程在场。他们下午打来电话,征询了我的意见。”


    “你答应了。”


    “对。”


    他说得很平静,她深吸了几口气,才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随时有可能,也许后天,也许明天。对不起,我知道应该问问你……”


    “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她若有所思。


    他咬住嘴唇,“对不起,你刚回家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她脸色有点发白,过了一会儿才点头:“你答应是对的。这是咱们职责所在,你专业能力强,我支持你。呼吸道传染病……耽搁一天也许就是成千上万的病人。”


    “我也很害怕。刚才我在车里坐着,越想越怕。这种未知病毒传染力很强,致死率也很高,还没有有效治疗方案。我当学生的时候在骨科见过得了非典幸存的病人,当年感染了只能用激素治疗,好多人出现肺纤维化,肝功能损伤,股骨头坏死,只能一辈子坐轮椅。就算侥幸不死,后续生存质量也很低……”他声音越来越低,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才说下去,“对不起,是我太软弱了。”


    “方大哥,你要是软弱,世界上就没有坚强的人了。”她抱住了他,在他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


    他将头埋在她肩膀上,深深地吸了两下鼻子。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家里还有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或者成了废人,不是要拖累你们。”


    “别担心,当年我以为你要坐牢,也没怎么样。”她语气轻松。


    “万一我……出了意外,我不放心他俩……拜托你照看着。”他擦擦眼角,“会很辛苦。”


    卢玉贞笑了一下,“我没法答应你。”


    他有点惊讶,随即释然,“你还年轻,这责任确实太重了,也不应该由你承担。没关系的,我可以找别人,你的幸福最大,其实小杨……”


    她转过头去哼了一声,“能不能不提小杨。”


    “我……”他卡住了。


    “你就是笨。”她推推他,“咱们往后看,一千个病人的医院,重病号又多,至少也要配一百个医生才能运转。患者很多,那武汉的医生护士们一定也有大批感染,不能正常上班。接下来肯定是要抽调全国各地的医生护士们去支援。我是外科医生,绝对不会置身事外,你说是不是?”


    他想了想,“是的,已经在征集呼吸科、ICU、急诊科的人了。”


    “他们肯定优先,只是那么大的城市,各个科室的患者都多,绝不会一得了传染病,前列腺炎就好了。所以各个专业的人都需要。”她很认真:“我永远会跟你站在一起。去山西送医下乡的时候咱们就是亲密战友,现在也一样。所以你要好好工作,建一个很成熟的医院,我去了就能直接用。”


    方维凝视着她,她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像是一切障碍都不值一提。她比他更像一个勇敢的战士,把他的慌张和犹豫全盘包容。


    他忽然觉得非常安全,随即微笑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


    他整个人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在墙壁上翻开一个电子面板,“咱们先享受一下桑拿,高主任介绍的,说谢律师特别满意。”


    “碧陶恋爱脑,什么都觉得好。”


    “我师兄为人真挺不错的。”


    “没有你好。”她开始解睡衣纽扣,“搓澡学了没有?”


    “学了。”他很得瑟地拿起搓澡巾抖了两下,“给你演示一下什么叫下泥。”


    “我很干净的。”卢玉贞想了想,“明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了对吧。”


    方维皱着眉头,“医院所有人都已经取消休假,没什么工作日一说。”


    “我说的是其他单位。”


    第二天早上,两个孩子还在赖床,就被客厅里的动静吵醒了。方谨揉着眼睛走出来,被一大堆东西惊呆了。


    方维出出进进地搬运,将货物堆在地板上。几大瓶家庭装油盐酱醋,一整袋大米,两箱泡面,整盒鸡蛋,至少也有一百枚。红色的番茄,紫色的茄子,绿色的青椒,还有几捆大白菜,抽纸也有好几大包。


    俩孩子大眼瞪小眼,“爸?”


    方维和卢玉贞坐在沙发上,靠在一起,很惬意的姿势。方维揉了揉腰,笑道:“有个好消息通知你们。我们俩刚刚去领了结婚证,现在是合法夫妻。”


    方谨欢呼一声,“恭喜恭喜。”郑祥鼓掌:“新春佳节,双喜临门,咱们出去庆祝一下。”


    方维摇头:“我俩决定在家吃饭。”


    “……爸,你真会过。”方谨揉揉太阳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样不行吧。卢阿姨同意?”


    她笑着点头,“我同意。”


    “不光要在家吃饭,还有特殊要求,得你俩动手给我俩做一顿,就当是孝顺了。”方维咳了一声,“快动手吧。”


    俩孩子只觉得世界要倾覆了,险些以为自己听错,沉默了一会,方谨陪笑:“这不好,我叫外卖吧。”


    “不要外卖。”方维很耐心地解释,“我可以做场外指导,让你们做出一顿能吃的饭,填饱肚皮。因为我要出差,也许会在外面呆一段时间。卢阿姨年后工作会很忙。”


    “你要去哪里?”


    “武……”他顿了顿,“五大连池市。”


    方谨懵了,“这是哪?”


    “在黑龙江。”郑祥扯了一下大哥的袖子,“地理书上有。”


    方维看看眼前的菜,又看看方谨:“老大,你来吧。蒸馒头这种复杂操作就算了,煮面、炒鸡蛋、蒸米饭你必须会。不会我现在就教你,再烧一个汤。”


    方谨拿起鸡蛋和几包泡面:“你要是要求不高的话,我肯定能弄熟。”


    方维又转向郑祥:“我待会教你叠衣服收纳,扫地拖地,清洁厨房和卫生间。让卢阿姨教你怎么用酒精和84消毒液消毒。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俩要好好配合,把日子过好,跟我在的时候一个样。”


    他最后那句话声音很轻,方谨听得云里雾里,“爸,结了婚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唠唠叨叨的,感觉性格大变。”


    方维苦笑着看了一下手表,“咱们开始。”


    方谨很快意识到做饭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连打鸡蛋都需要点技巧。他打碎了一个,着急忙慌地叫帮助。方维大概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旁边只是动口不动手。


    锅里的鸡蛋被全部搅碎了,一块一块地浮在水面上。泡面煮得很烂。方谨很尴尬,一直在挠头,方维点头:“不错,中午就这么吃,晚上继续。”


    郑祥看了这一碗糊糊,想笑又不敢笑,硬撑着吃了下去。方维冷静地说道:“你去刷碗。”


    “我……我还得去做作业。”


    “作业什么时候都能做。”方维否决了,“厨房一定要及时清理,不然很快就会臭掉。”


    第160章 夜航(3)


    方维耐心地在卫生间教导小儿子:“通马桶的搋子在这里,一般猛然使点劲都能通开,实在不行就去找物业,电话我贴在上头。带电的都不要动。”


    郑祥见他一脸严肃,心里犯了嘀咕,刚要说什么,忽然方谨在厨房“啊……”地一声大叫,他俩赶忙冲出去:“怎么了?”


    方谨伸着手指头叫道:“爸,我被烫了。”


    方维见锅里的饺子来回翻滚,上面的白色浮沫溢了出来,已经把煤气灶台的火扑灭了,他心头一震,赶忙伸出手将灶台关掉,黑着脸喝道:“就算出了事,第一时间也要记得关煤气开关,知道吗?”


    方谨这几年从来没见方维这么板着脸过,一时都懵了,嘴角不由得撇下来。卢玉贞从方维身后挤过去,拉住方谨的手左看右看,又使劲推方维,“好大一个泡,孩子疼坏了,你凶巴巴的干什么。”


    她扯着方谨在水龙头下面冲冷水,方谨疼得直吸气,眼角依稀有了泪。方维看见那个发白的大燎泡,心里一疼,嘴上却硬着:“忘了关煤气是要命的事。”


    卢玉贞扭着脸:“一口吃不成胖子,都还小呢。”


    方维叹了口气,便不言语,从柜子里找出药箱,将碘伏和烧伤膏递给她。卢玉贞快手快脚地处理完毕,在方谨手指上仔细地缠上几圈纱布。方维又指着药箱里的药对郑祥说道:“这都是我整理过的,感冒药和肠胃药是常用的,我放在最外层。用量和副作用待会我写个说明。”


    郑祥摇头:“爸,你不是出差吗,万一有需要,我打电话给你问一问。”


    “我……”方维心里一阵针扎般的疼,俯身搂住他的肩膀,“孩子,到时候我可能……不方便接电话。”


    郑祥心头的疑云越发扩大了,卢玉贞适时地打断了他俩,“我去下饺子,你给孩子打开电视。”


    过了一会,香喷喷的酸菜饺子就上了桌,尽管破了一小半,汤里浮浮沉沉全是油花,味道还是公认的棒。方维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辣椒油放在卢玉贞面前:“今年新炸的,我托山西面馆老板寄过来的当地辣椒粉,你试试。”


    她笑眯眯地大口吃着,比了个大拇指以示赞赏。两个孩子吃得心无旁骛,方谨的脸色很快就多云转晴了。


    方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咬了下嘴唇,眼神里有无尽的眷恋。她心知肚明,也是一阵酸楚,站起身问道:“要不要盛一碗汤。”


    他会意,跟到厨房,俩人把门关了,她摆摆手,压着声音道:“孩子不会做家务没什么的,都要慢慢学,拔苗助长也不带这样的。”


    “我不是不懂,也心疼。”他沉默了一阵,“我心里慌得很,恨不得赶紧把我的脑子挖出来,一股脑倒给他们俩,生怕他们吃苦受罪。要注意的事太多了,我不敢想。”


    她伸手扣在他的手上,“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忽然身后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郑祥小声道:“爸,阿姨,蛋糕到了。”


    他俩愕然对视,快步出门,就看见一个六寸的粉红色奶油蛋糕放在桌上,配色清新,上面用红字写着“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方谨用那只包了纱布的手比划着:“我跟我弟商量了,绝对不能让我爸这么糊弄,结婚好歹是大事。”


    他将一根红蜡烛从纸包里拿出来,回头问:“爸,打火机呢?”


    方维皱眉:“我哪有打火机,我又不抽烟。”


    几个人呆了一会,还是将蜡烛放到煤气灶上点了,郑祥关了灯,拍拍手,“阿姨来吹蜡烛。”


    烛光摇曳,映着一家人的脸。三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喜悦的光。她心软得一塌糊涂,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愿,一口气将蜡烛吹灭了。


    齐齐鼓掌。卢玉贞下手将蛋糕均匀地切成四份递给他们。方谨吃了几口,才腼腆地微笑道:“祝你俩结婚快乐,永远快乐。我……不大会说话,弟弟你来。”


    郑祥笑着指一指方维:“阿姨你也知道,他不是我亲生爸爸。”


    方维哭笑不得,“你小子要造反啦。”


    郑祥继续补充:“这些年来,就我对我哥和自己的了解,换一般人早就崩溃八百次了。能证明他抚养我们到现在,意志力不是一般的强大,耐心不是一般的好,生活技能不是一般的到位。”


    卢玉贞伸手摸摸他的头,笑道:“你还用起排比句了,作文不是一般的优秀。”


    “我想说,我爸是我见过最坚强和乐观的人,他应该得到幸福。”


    方维的笑凝结在脸上。


    孩子继续说道:“亲生父母的样子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好像从懂事开始,就是他抱着我走来走去,给我做饭,哄着我睡觉,陪我上幼儿园,上小学,生病带我去医院。我以前不是个省心的小孩。”


    方维脸色有点绷不住了,眼角有点红,卢玉贞勉强笑道,“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很棒的孩子。”


    “对,我们是男子汉。”方谨补充道。


    “阿姨,我爸跟你在一起,他特别幸福,整个人精气神完全不一样的那种幸福,能看得出来。所以,谢谢你喜欢他。我俩真心希望你们能在一起白头到老,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值得一辈子信赖。”郑祥眨眨眼睛:“都交给你了,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我们绝不干涉。就是别太狠了,可持续发展。”


    她本来已经擦着眼泪,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破涕为笑,“好小子。”


    她看向方维,大颗眼泪从他眼角落下,他很不淡定地用袖子擦着,却完全止不住。她抽了张纸递给他,他将整张脸挡在纸后面,仓惶站起身来。


    俩孩子大眼瞪小眼,方谨叹了口气:“阿姨,你带他到对面去吧。在我们面前哭,他面子上挂不住。”


    她拉着他的手出门去,门轻轻地关上。方谨一副头疼的表情:“爸怎么了,忽然就反应这么大,被你感动了?”


    郑祥若有所思:“你不觉得他今天有事瞒着我们吗?”


    “有什么?”方谨鲤鱼打挺一般地跳起来,“他俩这么匆忙去领证,难道……是咱们要有弟弟妹妹了?”


    “大哥,你疯了。阿姨才回来,种葫芦娃也没有这么快。”郑祥拿起电话手表,“八成和出差有关。我打电话问问爱妙,冯爷爷这两天有什么动向。”


    卢玉贞扯着方维进了对面房子,他往沙发上一坐,悄无声息地哭起来,肩膀都抖了。


    她往外撤了一步,他拉住她的胳膊,“别走。”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拍拍他的背,“我去倒点热茶给你喝。”


    方维嗯了一声,擦擦眼角望着天,像是这样就能把泪憋回去似的。她看着一阵酸楚,伏在他胸膛上低声道:“别难过。”


    “我只是在想,我一贯是个运气很差的人。万一……”


    “你运气很差吗?我不觉得。你在车祸中活下来了,还有那么好的导师和师兄,有聪明乖巧的孩子,有一份很投入的工作。”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跟他算。


    他吸吸鼻子,冷静了一下,“还有世上最好的女朋友,对,我有老婆了。”


    窗帘是拉开的,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着小区里的万家灯火,方维摇头,“没绷住,真丢人。”


    “没事,一家人有什么。”


    “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拖油瓶,其实……我应该感谢他们才对。”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今晚不聊工作,聊点以前的事。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吗?”


    “史铁生。”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方维陡然睁大了眼睛,“你知道?”


    “对,你在山西的时候说过,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我查到是他写的。”


    他笑了,给她看手上的伤痕,“我当年在创伤中心住院,晚上一般都是冯老师和师兄陪床。我师兄喜欢讲笑话,带颜色的那种,我闭着眼睛不搭理他,他还越讲越来劲。冯老师很严肃,给我读书。当时我以为要终身残疾了,又疼又丧气,其实不大想活。偶尔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冯老师给我读一段话,大概意思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那一天,我也将沉浸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他说得很熟练,大概已经念过千百次,所以烂熟于心。“所以……我渐渐想得开了。这次去出差,我也不怕牺牲,只是太愧疚了,尤其是对你。”


    卢玉贞表情反而很淡然,“愧疚什么。能一块过多久,老天爷知道。像我爸妈那样吵吵闹闹,欢快地过一辈子当然好,要是缘分没那么长,有一天就做一天夫妻。”


    他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伸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瓶油纸包着的葡萄酒,“出院那年冯老师送的。是时候喝了。”


    他拿出两个红酒杯,刚要倒,忽然电话呜哩哇啦地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就变了,走到阳台上去接。


    卢玉贞只能依稀听见几句,“新的CT是需要校准调试的,需要专业工程师。便携式?”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面有愁容:“专家组准备将病人集中在几家方舱医院,需要便携式CT机,加快确诊速度。”


    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方维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了,“体检车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司机都是受过培训持证开车的。他们愿意吗?现在城市已经封了,补贴也没说好,我担心他们不敢去。”


    卢玉贞笑道:“别以为只有你关键时刻靠得住,好几万工人都能动员到现场建医院,可都不是图钱。司机大哥和嫂子是热心人,他们明白的。我爸都跟我说了,如果需要医生,他也要报名。”


    方维打开通讯录,拨出了电话。司机师傅听他说了缘由,一句犹豫也没有,干脆利落地回应:“没问题,什么时候走,听方科长安排。对了,我有个大群,都是体检车,各个医院都有。我发个通知,大伙一块上。北京的不够,还有天津河北……”


    “明天能出发吗?不好意思,年三十……”


    “能走。在车上过年,不怕。”


    他挂了电话,竖了大拇指,有点激动。“人家比我强多了,一句也不墨迹。”


    卢玉贞点头:“团结就是力量,咱们一定会赢的。”


    她举起红酒杯,跟他碰了下,两个人自然地来了个交杯,“结婚快乐。”


    陈年的葡萄酒很醇厚,两个人脸上都红粉霏霏。他很不正经地笑道:“洞房花烛夜。这良辰美景的……不能辜负。”


    “那你去洗澡。”


    等他红着脸从浴室里出来,卧室里略显昏暗,只开了盏台灯。她盖着被子坐在床上,表情有点不自然。


    “放心,孩子们给我发了信息,说今晚不打扰的。”他在她身边坐下,很认真地说道。“别紧张。”


    她笑了笑,自己把被子撩开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上那条近乎透明的大红色蕾丝短裙,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在纽约买的,喜欢吗?”她小声问。


    他感觉一阵热浪从下往上窜,鼻子里快喷血了,“资本主义可真腐朽啊。”


    “夫妻之间也需要新鲜感,而且我觉得这个还蛮重要的,所以……”


    “重要,重要。”他语无伦次地回答,“你说怎样就怎样。”


    第161章 夜航(4)


    这天晚上有许多时刻,她都希望黎明永远不要到来,在静谧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绞缠着,贴近再贴近。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两个人身上都有淡淡的木瓜香味,是因为新换了沐浴露。


    “咱们俩味道都一样了。”方维笑道。


    她伸手去触碰他的眼睛,鼻子,耳朵,“据说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长相都会变得差不多。”


    “那我可就沾你的光了。”他搂紧了她,“睡吧。”


    她鼻子里一阵酸涩,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偶尔睁开眼看看闹钟,确定指针还在走。


    五点钟,她赶在闹钟振动前按了暂停键。他却坐了起来:“是时候了。”


    夜沉如水,清晨五点半的北京比往常安静了许多,街道上少有行人。方维和卢玉贞站在窗前,久久凝望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偶尔有细微的声音传过来,断续的喇叭声,老人们锻炼用的音乐。


    她叹了口气,“咱们好像永远在忙着处理各种突发情况。”


    “学医本身就是应急,谁也不是按照计划生病的。”


    “就像我们谈恋爱结婚,好像也很意外。发生了一次车祸……”


    “不是意外,是老天安排。我总会遇见你,然后追求你。”他笃定地说道:“命中注定我是要娶你的。”


    “油腔滑调。”


    “一片真心。”


    他们并肩看了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还是卢玉贞打破了沉默:“咱们走吧。”他俩拉着行李箱轻手轻脚地出门,使劲压着声音。


    一辆奥迪A8默默地停在单元门口,大灯都没开。高俭从副驾驶跳下来,将行李放进后备箱。


    高俭动作很快,他又上车坐了,脸转向一边。换平时他怎么也要说两句俏皮话,此刻一言不发,严肃的很。方维回头瞧瞧,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跟卢玉贞轻轻抱了一下。


    她小声说道:“小行李箱里放的有巧克力,吃不上饭的时候垫垫肚子。你记得提前把它拿出来,热了会化掉。”


    “好。”


    “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拉开车门,她还是憋不住向他走了一步,“我……我也在群里报了名,过几天咱们在武汉再见。”


    四目相对,他微笑点头,“那我得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水平,把设备搞得妥妥当当的。”


    车灯瞬时间大亮起来,照破黑暗,他隔着车窗冲她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卢玉贞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转身回家,忽然看见两个孩子的身影,都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瑟缩地站在单元门前,一脸鼻涕眼泪都凝在脸上,显然已经站了一会了。


    她大吃一惊,“你俩……”


    方谨跺起脚来,嘴一张一合之间,白汽袅袅上升,“我脚都麻了。刚才怕你们发现,一直没敢动。”


    她赶忙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傻孩子,怎么躲在这。”


    “我们通宵守着门,就怕睡过去。我爸……他说谎,他不是去五大连池。昨天我跟爱妙打电话了,她说冯爷爷过几天就去武汉。我爸是去打前站的对不对。”


    方谨冻得说话都一抽一抽的,事实当前她也无法否认,只是拉着他俩的胳膊往里走,算是默认了。


    郑祥虽然也是哭着,精神状态看上去稳定得多:“哥,先回家再说,爸不会有事的。”


    “嗯。”方谨点头,“阿姨,你是不是……”


    “有可能。”


    三个人都低着头。她率先打破了沉默,“爱妙还说什么了?”


    方谨看看郑祥,有些犹豫。她拍拍手,“不着急。”


    她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和面包,熟练地用机器将面包片烤熟了递给他俩。


    郑祥机械地啃着面包,“阿姨,爱妙也在猜,冯爷爷是不是也要去。”


    “大概会吧。”她点着了火,用小锅加热牛奶。“咱们凑合吃。”


    方谨点头,“那爱妙和我们都猜对了。她说她妈妈也一直在忙。爱妙的外婆想把她带到美国去,说北京不安全。”


    卢玉贞哦了一声,“那她答应了吗?”


    “没有。冯爷爷说美国不会比中国控制得更好。她妈妈很相信冯爷爷的话,她有点怀疑,但还是得跟妈妈在一起。”


    她轻声说道:“我们是医生,得去前线打仗。会赢的,必须赢。”


    哥俩对视一眼,眼神还是迷茫的,“万一……”


    “没有万一。我们这一辈人如果输了,后面的人跟着上,三年,五年,十年,等你们好好长大了,科技进步了,跟它打持久战。”


    奥迪车开得并不快,冯时坐在驾驶位上,开口问道:“小方,你现在要是反悔,我还可以……”


    “不,我欣然接受。”


    “其实……卫健委也征求过单位意见。于私,你是我最宝贝的学生,我不希望你冒任何险。于公……那是前线,容不得一丝闪失,我必须派技术最好最全面的人才去,你明白吗?”冯时语气平静。


    “我当然明白。”


    “我不明白。”高俭插话,“各科室的联名信都上了,我们创伤中心的人员名单是最长的,都是精英队伍。我跟黄院长跟您都打了电话,怎么就说还在考虑。”


    “这么心急。”方维大笑起来,“服从安排吧,老师一定有他的道理。”


    冯时点头,“我是副院长,带队责无旁贷。”


    “我也能带队,去年送医下乡,危机处理蛮好的。”高俭挺直了腰杆,“给当年表现不够优秀的年轻同志,比如我,一点表现的机会嘛。”


    “我是去协调资源的,卫健委、部委、当地政府机关、医院,千头万绪的关系要处理,需要给医生护士争取空间和时间。”冯时摇头,“何况这次都是主任级别的医生组团,挑的都是精英。”


    “我就知道在您心目中,只有小方是技术最好最全面的,我拍着马屁股追也追不上。”高俭夸张地叹口气,“谁叫我是调剂的,他才是您自主招生亲自挑选的。老师就是偏心。”


    方维笑得止不住:“师兄,你嫉妒我。”


    高俭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方维接着说道:“我那点三脚猫功夫还不都是冯老师教的好,毕竟他连猪都能教出师。”


    “小方你……”高俭回过头,伸出巨大的拳头在他前额上推了一下,“拿我开涮吧。”


    车猛然降速,冯时看着两个没大没小的徒弟,“要进医院了,你们俩注意形象。”


    几个人立即正襟危坐,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车刚刚驶进医院,方维立即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壮观景象。门诊楼前的空地上,一溜体型庞大的白色体检车整齐地一字排开,气势恢宏。


    冯时微笑道:“昨天联系了十几家三甲医院,一共动员了二十四辆体检车,集中在咱们医院出发,小方,你来带队。”


    王有庆正在给车里分发对讲机和棉被,医务科的同事拉了一辆板车,上面全是面包、泡面、卤蛋等食品,“大伙都拿着,千万别饿着。”


    方维很快找到了本院的体检车。司机夫妻熟络地跟他打招呼:“只能咱们几十个兄弟一块过年了。我是头车,方科长跟我们一起吧。”


    他看着这列长长的队伍,心神激荡起来,“我的荣幸。”


    王有庆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头儿,好好保重。”


    他望一望阴沉的天,“路上万一下雪……”


    “车里能充电,能烧水,我带了一箱挂面,准保饿不着,三天三夜也没事。”司机老婆很有信心,“这些兄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他内心暖呼呼的,刚要说什么,忽然一辆警车呼啸着冲进来,顶上的大灯一路狂闪。


    一群人不明所以,车门开了,袁昭身着警服走出来,给冯时敬礼:“冯院长,市公安局已经紧急抽调了一批人,组成专项保障小组,负责南下的车辆人员安全。我带着交警队的同志护送车队到高速路口。”


    冯时热情地跟她握手,“谢谢。”他不舍地看了方维一眼,随即冷静地命令:“出发吧。”


    车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医生护士,都在向他们招手。设备科的同事们也来了,王有庆含着眼泪,“头儿,我和金英也报了名,随时准备出发。”


    方维笑道:“我先上,希望用不着你们才好。”


    袁昭快步登上车。警笛大作,带领浩浩荡荡的体检车队伍一辆接一辆地驶出华正医院。


    路上的车辆纷纷避让到两旁,不少人鸣笛致敬。方维回头瞧了一眼隐没在建筑群里的医院大楼,拿起一包饼干。


    司机老婆收拾着里面的衣服被褥,整理成一个温暖的空间。她忽然笑眯眯地说道:“方科长,我听说你跟小卢医生好了。”


    方维险些把饼干喷了出来,“啊对。”


    “卢医生好人,给我膀胱上动了个小手术,能憋住了,以前可难受。其实你俩在山西那会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她不一样。”


    方维不由得感慨女人的直觉,“对,我那会是单相思。”


    “你俩就是般配。”


    警车在高速口停下了,袁昭带着两个警员下车,向着车队端正地敬礼。


    交警指挥着他们驶入快速通道。


    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渐渐从高楼大厦转换到漫无边际的田野。还未融化的白雪覆盖着大片麦田,一切都在冰冻中等待复苏。视野尽头有一座铁路桥,能看到一辆移动的绿皮火车缓缓跑过去了。


    偶尔有几声鞭炮在空中炸开,提醒着他们又是一年除夕。方维打开手机,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四人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


    新年夜他在服务区度过,卢玉贞和孩子们在家里煮了饺子,拍照给他看,“技术进步神速。希望改天能用机器人做饭。”


    “那我是不是要下岗了。”


    “不会,你的功能很多。”


    方谨给他发了一条,“黑龙江很冷,注意防冻,别把鼻子冻掉了。”


    他摇摇头,“这傻孩子。”


    三天后,方维家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杨安顺进了门,卢玉贞招呼他坐,又去冰箱里拿可乐。他很大方地摆手,“不用了。我是作为社区网格员来的。你马上也要去武汉支援,家里两个孩子就是重点关注户,我先认认门,以后一定服务到位。”


    “拜托了。”她微笑道:“这是方谨,这是郑祥,请多关照。”


    两个孩子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杨安顺咳了一声,拿出登记表,“跟着哥哥有肉吃,知道不?”


    郑祥很乖觉:“哥哥罩着我们。”


    “包在我身上。”杨安顺将他俩的名字和情况登记在册,“卢医生,我送你去机场。”


    将近日落,北京城也像是被按下了停止键。机场高速上飞驰着杨安顺的宝马车,她笑着问:“都青年企业家了,没换辆车?”


    “我们码农不讲究这个。”他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戒指,“你俩都去支援武汉,志同道合,我很佩服。”


    “我是医生,必须得冲在前头。何况我是一路拿补助拿奖学金才能读到博士毕业,说句俗话,也是国家培养的。”


    “家里的事只管放心,有我一口汤喝,他俩就有肉吃。”他笑着调侃道:“我最仗义。”


    “谢谢你,小杨。”


    他拉着行李箱,一路将她送到安检入口:“多多保重,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平安回来。”


    “我会的。”


    太阳已经落了,跑道上亮着灯,一辆近乎满载的国航飞机在跑道上沉默地等待着。飞机上的乘客从窃窃私语到交头接耳。卢玉贞问身边坐着的金英:“是什么情况,有人没来吗?”


    “都到了啊,刚才点过名了,咱们这是医护包机,不会有外人。”金英皱着眉头,“有庆,不会不飞了吧。”


    王有庆拍拍她的手,“怎么会,估计在等调度。”


    高俭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进了工作舱。过了一会儿,机上广播开启,甜美的女声开始播音:“尊敬的北京赴鄂医疗队成员大家好,我们抱歉地通知您,一批医疗救援物资预期将很快抵达,请大家耐心等待。”


    他们向窗外望去,几辆行李板车载着密密麻麻的箱子向飞机这边移动。卢玉贞笑道:“是不是九华在纽约筹集到的口罩和防护服?”


    等行李车走近了,有眼尖的人叫道:“是宏济医疗公司捐助的,上面印着大标签。”


    舱门重新打开了,上来六个人,打头的是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郑佳雪。


    陈妙茵走到冯时边上,高俭弹跳起来挪位置,“师娘上座。”


    她微笑着说道:“我们连夜让工厂开足马力生产的,加上库存,一共一千多台呼吸机和七百多台制氧机,全部捐给武汉各大医院。这次还带了四个专业工程师。”


    蒋济仁站起身来招呼,郑佳雪犹豫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系好安全带。


    飞机在跑道上平稳滑行,然后迅速拉升。窗外是辉煌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汇聚成璀璨的光。


    乘务员推着餐车,小声问陈妙茵,“请问女士需要喝点什么饮料?”


    “一杯橙汁。”


    “这位先生呢?”


    “他也一样。”


    乘务员笑了笑,继续向后走。郑佳雪已经睡着了,脸颊上带着两团潮红,头发纷乱地披在两颊。蒋济仁将自己的羽绒服轻轻盖在她身上。


    乘务员问道:“请问……”


    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音道:“一杯苹果汁加冰,一杯白葡萄酒,给我就可以了。”


    第162章 夜航(5)


    雪渐渐融化成水,汇入了河流。春天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这场劫难而放缓。四月底的一天,草长莺飞,空气中浮动着花朵的香味。


    数百台呼吸机和灌注器被统一堆放临时医院后身的库房,方维将它们一一做了登记,贴上“待消毒”的标签。


    他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留念,然后将库房上了锁。


    病区大门已经贴了封条。他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打量着这所堪称奇迹的医院。惊心动魄的几十天仿佛还在眼前。阳光温柔地照在身上,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拿起已经凉掉的饭盒。


    华正医院接管的是另一所医院,所以尽管夫妇俩同在一座城市,相距只有十几公里,两个人也一直没见过,很多时候累得连打字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夜深人静时在微信上发些照片报平安。


    二十天前,冯时带着一大半医护已经顺利结束了任务,返回北京。高俭率领剩下的二十几人做着收尾工作,卢玉贞也在其中。


    叮地一声,高俭的视频电话来了,“小方,赶紧收拾东西,咱们要打道回府了。”


    “知道了。”他发了一张医院贴封条的照片,“还有点恋恋不舍。”


    “那你扎根南方别回去了。”高俭拍了张卢玉贞的侧面照发过来,“我跟小卢说一声。”


    “别啊。”他赶紧阻止,“咱们明天见。”


    他们几组人马顺利在机场汇合。方维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队伍,卢玉贞一早瞧见他了,两个人默默地扣住了手。


    送行的地方领导很多,高俭代表医院发言,讲得情真意切,头头是道。方维嘀咕道:“越来越有领导范了。”


    上了飞机,俩人没聊两句,就依偎着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畅快,直到降落广播把他们吵醒。


    飞机刚停稳,一辆警车就带着几辆大巴车到楼梯口接人。袁昭向高俭敬礼,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又劳烦你们开路。”


    “应该的。”袁昭引着他们向外走,“九华特别惦记你们,他要是在国内,一定也在队伍里。”


    高俭很满意,“袁警官,我们在哪隔离?”


    “金英和有庆办婚礼的酒店。上一批医疗队也是在那里隔离的,风景相当好。”


    卢玉贞心里狂跳起来,“不会是……”


    方维低声笑道:“真是有缘分,婚礼肯定办不成了,天注定我们在那里度个蜜月。”


    一路春花盛放,重峦叠嶂中夹着成片的山桃花,像是粉红色的云。高俭很有激情地站起来指挥:“大伙来唱个歌吧,团结就是力量,一,二……”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刚……”大伙很配合,唱得格外投入,享受难得的轻松时刻。


    酒店大堂还是那样气派,房间已经安排好了,高俭将房卡递给方维,挤挤眼睛,“豪华大床房,我让他们给你安排了最尽头的一间,不扰民。新婚燕尔的,理解。”


    方维在斗嘴皮子方面一向不落下风,此刻忽然卡住了,过了几秒才问:“你不会住在我隔壁吧。”


    “你放心,那倒不是。”


    “好。”


    夫妇两个进了房间。他刚关上房门,她就在后面将他拦腰抱住了。千言万语一时堵在嗓子口,她索性闭了嘴。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得说点什么,憋了一会,只说出一句,“咱们很久没见了。”


    他转过来捧着她的脸。长期穿防护服戴护目镜,脸色都白了一圈,眼睛里多了好些红丝,眼角周围被勒出了浅红色的痕迹。她有点憔悴,他就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个月没理发,长得遮住了眉毛,标准的不修边幅中年落魄男。


    他勉强笑道:“都挺好。你看我这个邋遢样子。”她喉头瞬间哽咽了,闷闷地说道:“年前应该找个地方剪一剪的,忘记了。”


    桌上有一盘水果,方维在里面翻了翻,拿了一只蜜橘剥开,将果肉一瓣一瓣地递给她,“没有岳父母种得好,凑合吧。”


    她拉开窗帘,外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水,草地绿得像一整块绒毯,上面开着黄色的蒲公英。他比量着房间的大小,“这间很宽敞,大概四十多平米。上次你学跳舞,都不够地方。这次怎么也要把你教会。”


    “嗯。”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不放,“我认真学。”


    温暖湿润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们在风里接了个缠绵的吻。身体很疲惫,精神却是兴奋的,想唱,想跳,想草地上打滚转圈。


    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草地的尽头是湖水,湖边……他忽然叫道:“湖边有个人,这背影怎么这么熟,难道是……”


    卢玉贞来了精神,盯着看,“高主任?”


    “没错。”方维点头。卢玉贞被吓了一跳,“不会是想不开吧。”


    “怎么可能呢。”方维笑眯眯地指着远处,“又来了一个人,夫妻两个鹊桥相会呢。”


    谢碧陶穿着一身运动装,戴着口罩,趟过草地,在酒店区域外面停下了。两个人隔着一道不高的栏杆,大概两米的距离,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


    高俭跟她对视了一会,忽然挑了下眉毛,挑衅式地勾着手指叫道:“老婆,你过来呀。”


    谢碧陶立即被他逗笑了,她放下手里的背包,“你有本事出来。”


    他叉着腰:“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她掏出了塑料包装的辣条扔给他一包,他稳稳地接住了,“谢谢,还是你最懂我。”


    谢碧陶将袋装鸡爪在手里晃了晃,“好吃的还有很多,唱首歌就给。”


    “我是有原则的,卖身不卖艺。”


    “那就对不起了。”她掏出一块野餐垫放在草地上,索性坐下来,将鸡爪在手中抛来抛去。


    高俭望望左右无人,才小声唱道:“团结就是力量……”


    一曲唱罢,她笑着鼓掌,将鸡爪扔过去,连带另一块野餐垫。


    夫妻两个就这样对坐着,高俭愉快地啃着鸡爪,吃相很不雅观,“谢谢老婆大人投喂。”


    谢碧陶嗑着瓜子,“百里送零食,礼轻情意重。”


    她变戏法一样地又掏出两瓶啤酒投到他怀里。拉环啪的一声,泡沫涌了出来。他眼睛都亮了,遥遥地跟她碰了一杯,谢碧陶笑道:“你凯旋归来,我作为家属,也深感光荣。”


    “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不对,有你的百分之九十,我就一点点。没有你的支持,我啥也干不成。”高俭捏着手指比划,“干杯,敬我美丽善良坚强勇敢的老婆大人。”


    谢碧陶脸上飞起红晕,“越来越没正形。”


    “等我放出去了,让你知道啥叫没正形。”高俭眯起眼睛,享受着啤酒在嘴里的余味,“我好想你。”


    她郑重地点头,“我也是,每一天都是。”


    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氛围却是黏糊糊的扯不开,卢玉贞都看得不好意思了:“虽然我听不见,也知道是打情骂俏。”


    方维也是一脸笑,“看人谈恋爱真开心。”他回过头来,“自己谈更开心。”


    卢玉贞很羡慕,“他们俩好浪漫。”


    方维忽然将窗帘拉上,在她面前弯腰,“我想邀请这位美丽的公主跳支舞。”


    她睁大了眼睛,随即微笑道:“有样学样。”


    他上前一步,手揽住她的腰,“我跟他走不同路线。”


    音乐响起来了,她的手并不大,他紧紧握住,带着她转了半个圈子,“跟着我,一,二。”


    她渐渐能跟上了,“好像不是很难。”


    “本来就不难。难的是找最完美的舞伴。”他点头,“不过我已经找到了。”


    他们身上的酒精和消毒水味道融合在一起。她凑过去吻他,短暂而甜蜜。“不光是舞伴,还可以做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合作伙伴。”


    他笑了一声,忽然往后晃了一下,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她将最后那句话补充完整,“最好的爱人。”


    他轻柔地亲吻她的额头,那里有一朵红色的云。脸和脖子也跟着变红了,她垂下眼睛。


    他在床头翻找:“不知道会不会有。他们还挺体贴的,放了一盒。如果不够……”


    卢玉贞忽然将手放在他的手上,略使了点劲。“其实……咱们可以不用。”


    方维吓了一大跳,“贞贞,都是学医的,你明白安全期不靠谱。”


    “是的,不过……一旦有了孩子,我也会很开心。”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他一下子坐直了,“贞贞,你确定吗?”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不想要吗?”


    “当然想。”他笑了,“一个孩子,身上流着你跟我的血,做梦都想。只是怀孕生孩子,对你的身体和工作影响都会很大,我可以尽力辅助,但有些事永远无法替代。所以,生不生孩子,什么时候生,我都希望你来最终决定。”


    她看向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永远平和,里面却有包容一切的力量。她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冷静地说道:“我准备好了。”


    第163章 新生


    解除隔离后的一个月后,卢玉贞就发现自己可能怀孕了。


    看着明显两道杠的验孕棒,方维开始还表现得很平静。他握住她的手,“我陪你去检查。”


    在检查室里,他俩同时在屏幕上看到了小小的孕囊,里面有心管的轻微搏动。B超医生笑眯眯地说道:“怀孕,宫内,有胎心胎芽,一切正常。”


    直到上了车,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跟她紧紧拥抱,“贞贞,我们要做爸爸妈妈了。”


    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先不要告诉外人,藏一藏。”


    “好。”方维想了想。“保密保密。”


    事实证明,他们完全低估了医院里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当天晚上,冯时和陈妙茵就带着一台胎心仪到访。冯时搂住他的肩膀,“好小子。”


    方维有点窘迫:“刚确诊呢。”


    “这是喜事,你老师也替你开心。”陈妙茵很高兴,“一定是个特别可爱的宝宝。”


    “希望像贞贞多一些。”方维真诚地说道。


    高俭和谢碧陶很快也杀了过来,高俭笑道:“师母你看看,小方闷声不响办大事,这么快搞出人命。”


    “就是比你快。”方维很得瑟,“师兄,你不会是挨了一刀就……”


    高俭哼了一声,“托弟妹的福,我好得很。”他凑到谢碧陶耳边,“老婆大人,咱们也努力一下。”


    谢碧陶扭过头不理他。她带了几件孕妇装过来,在卢玉贞身上比划,“怎么还瘦了。”


    “它还没有一粒花生那么大呢,不要着急。”


    回家的路上,陈妙茵一直沉默着。冯时察觉到她的失落,笑道:“别替我觉得遗憾。”


    她愣了几秒,随即苦笑:“如果……”


    “没有如果,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完美了。”他的语气很平静。


    她点头,“你收了几个好徒弟。”


    “我在多年前已经想得很清楚,作为一个医生,能有人把手艺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他拍拍她的手,“这辈子能和你结婚已经是额外惊喜。”


    别墅门前放了植物攀爬架,他俩手牵手看着那一面繁花似锦的墙。他掏出手机,“老婆。我来给你拍张照。”


    激素的力量很强大,卢玉贞的嗅觉开始变得很灵敏,频繁地恶心呕吐,整日脸色苍白。


    早上起床是最艰难的时刻,她一直在干呕,方维小心地按摩她的背:“撑不住就请假。”


    “请不了,在美国的经验还热乎着,我得抓紧时间把师弟师妹带一带。还有小杨那边也在做升级改造。”


    方维叹了口气,“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对很多味道反应都大,自己调侃道:“我的嗅觉可能跟四喜差不多了。”


    有了之前吃艾滋阻断药的经验,方维应对得还算周全。他变着花样做蒸煮菜,减少了油烟,又在网上查止吐妙方。


    终于在论坛的贴子里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柚子皮的气味对止吐有效果。卢玉贞下班回来,就看见父子三人生无可恋地瘫坐在沙发上,地板上的柚子皮堆成一摊,旁边还有半麻袋柚子没有剥。


    方谨无力地打着嗝:“爸,至少一年内我不想再吃柚子了,我的胃都抽搐了。”


    郑祥思考了一下:“阿姨喜欢柚子味,听说酸儿辣女,不会又是个男孩吧。”


    俩孩子对视一眼,方谨打了个寒战,“爸,你炸点辣椒油吧,我再也不嫌弃辣椒粉呛人了,快把它变成妹妹。”


    方维苦笑:“我也想啊,家里男孩已经太多了。”


    她听见辣椒油三个字,又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方维赶紧把一整块柚子皮递到她跟前,“别想太多。”


    孕期到了第4个月,准爸妈在B超检查中听见了小火车一般的胎心。


    这声音在他耳中犹如天籁,他拿出手机来录音,卢玉贞推一推他,“自己在家用胎心仪也能听。”


    “哦。”他点头,又跟B超医生对了一下眼神。


    对方心知肚明,笑着在各个器官扫过,“双顶径3.5cm,腿长14cm,发育正常。”其中一幅画面停留得特别久,“生殖器官正常。”


    他俩看着那如教科书般标准的三条线,有种梦想成真的喜悦瞬间涌动到全身。方维的手都抖了,俩人在走廊里一路傻笑,“是个女儿,真的是个女儿。”


    方维立即打电话回家:“你俩要有妹妹了。”


    俩孩子兴奋地围坐在她身边,胎心仪将小火车声音放大,活泼泼地充满了整个房间。郑祥听得出了神,“生命真奇妙。我当时也是这样吗?”


    方维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随即平静地说道:“当然是。”


    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害喜逐渐变轻。卢家夫妇从江西寄来了新产的蜜橘,还有乡亲们做的腊肉和火腿。卢玉贞没敢放开吃,小心地控制着体重。


    卢妈妈在电话里叮嘱:“贞贞,千万不要吃螃蟹,不要吃兔肉,小心孩子变三瓣嘴。”


    她笑着回答:“好好好,不吃不吃。”


    方维陪她去做每一次检查,像是一起在升级打怪。胎儿一直很正常,但他还是不放心,每次全家出门采购都是方谨打头,郑祥断后,方维陪在她旁边。高俭评论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去打群架,队形很成熟。”


    “那是我家千金,保安级别最高。”方维整天脸上都带着笑。


    这一年冬天,华正医院下发了新政策。一线援鄂的医生护士可以提前一年进行高一级职称评审。


    卢玉贞挺着大肚子去做了答辩。规培经历和成果都很优秀,答辩顺利通过,她正式晋升为主治医师。


    方维笑着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宝宝,你是妈妈的幸运星。”


    肚子上忽然鼓起一个包,像是在跟他击掌。她笑道:“这家伙就喜欢别人夸她,听见表扬就兴奋到不得了。”


    屋子里渐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待产用品、婴儿床、婴儿车、安全提篮、各类玩具和衣服。一半是大家送来的,另一半是准爸妈和准哥哥们忍不住买的,一来二去,几个柜子都堆不下了。方维将待产包打理清楚,又把婴儿衣服一一烫过晾干。


    郑祥买了个毛茸茸的小兔子,“妹妹喜欢这个。爱妙说的。”


    方谨摇头:“女孩子不一定喜欢毛绒玩具,晓菊就喜欢乐高太空船。”


    卢玉贞笑道:“宝宝也玩不了这么多。”


    方维打圆场,“买买买。金英也怀孕了,听说是个男孩,咱们两家可以换着玩。”


    进入孕晚期,睡眠成了大问题。胎儿压迫内脏,她只能斜躺在床上,频繁起夜。


    方维从背后轻轻抱着她,帮她按摩肌肉紧张的部位。他们聊天的话题很多,社会新闻,医疗八卦,还有小时候的事,比如他小学时把收音机拆了复原不起来,她小时候爬树又快又稳,险些被送到体校。他是最好的聊天搭子,永远耐心,所有话都有回应。


    “你先睡吧。”她小声说道。


    “熬夜是医生的基本功,也是当父母的基本功。”方维微笑道:“这是刻骨铭心的经验。”


    意外在第三十八周降临。那天是她最后一天出门诊,正给病人开检查单,忽然一阵腹部剧烈酸痛,紧接着她听见砰的一声,像是气球爆炸的声音,大腿上瞬间有热乎乎的液体流下来。


    她以为是破水,低头看去,裤脚上已经被血染透了,地板上也溅了血滴。


    病人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她没有敢起身,以外科医生的镇定打电话给产科求救,让她们推了一辆轮椅过来接人,然后才通知方维:“怀疑胎盘早剥,速到产科。”


    方维急匆匆赶到产科,她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解释道:“血性羊水,胎心下降到110以下,必须立即剖腹。”


    护士拿着知情同意书给他签,他眼睛都花了,像是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胡乱签了名字,又拉着医生的手:“保大人,我要大人。”


    “这个不用你说。”医生点头,“我们会尽力。”


    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几十分钟像是过了一辈子。陀螺……他惶急地想到它,将它握在手心里拼命地按着,尖头戳着肉也不觉得疼。


    冯时赶了过来,站在他身前,“我已经通知血库了。”


    “嗯。”方维思维很混乱,“她是O型血,她有轻微贫血,我该死,我都没给她补到位……”


    冯时按着他的肩膀,“小方,你必须保持镇定。”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母女平安。”


    卢玉贞被推了出来,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她躺在病床上足足过了几个小时才苏醒,视野很模糊。麻药让她的思维变得很慢,她只看见了方维的脸。


    他眼睛是通红的,看着有点吓人,嘴唇也抖:“你醒了。”


    她缓慢地眨着眼睛,在屋里四处寻找。他伸手按了一下床边的按钮,让它升起一个角度,这样她就能看见身边的医用婴儿床。


    小小的女婴被包在粉红色的包被里,紧闭着眼睛,嘴微微张着,正在享受安静的睡眠。


    “很漂亮。她在睡觉。”方维指给她看,“六斤三两,阿氏评分9分,正常。”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叹了口气,压着声音说道,“头有点晕。”


    “你还在输血,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他俯下身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只管歇着,万事有我。”


    “月嫂……还有喂奶怎么办。”一堆问题涌进她的大脑,她忽然间不会思考了,眉头皱起来。


    “我都联系过了,爸妈改了车票,后天就到。月嫂下周才能来,所以这段时间,只能看我的个人表演了。”他将手指握了一下,“喂奶的事也交给我。”


    她茫然地看着他,他笑道:“吃奶粉也很好。都准备了。”


    小婴儿细声细气地哭起来,她睁开眼睛,手脚开始晃动。方维将她抱了起来,在胸前很温柔地晃。她很快就不哭了,眼睛在他身上乱转。他忽然童心大起,拿起她没有输血的那只手,将一只手指放在婴儿的手上。


    那只小手胖乎乎的,使劲握住了她的手指,湿润又温暖。她心中一震,看向方维,他笑得很温柔,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高俭和谢碧陶在门口目击了这一幕。谢碧陶的脚步忽然停住了,“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一家人了。”


    她向外走了两步,站在走廊尽头。阳光很好,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按了按眼角,“这孩子真幸运。”


    高俭伸手将她抱住了,“咱倆继续努力好不好。”


    “好。”


    新生儿睡得很沉,卢玉贞看着那张圆乎乎的脸,总有些不敢相信,“她真可爱。”


    “很像你。”他给她换了尿袋,“闭上眼睛睡一觉吧,明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尝试自主排尿。”


    “这似乎是我常用的台词。”


    她渐渐睡着了。方维给儿子们发微信:“妹妹来了,很健康。”


    “太棒了。我们去给你送饭,顺便看妹妹。”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蒋济仁站在门前,笑微微地看着病床上的学生。


    他站起身来招呼,蒋济仁摇头,“不用,确认平安就好。是我没安排妥当,应当让她早点休产假。”


    方维心有余悸:“这话错了。万幸是在医院,要是在家,说不定……来不及。”


    “祝贺你们。”


    “谢谢。”他含笑点头,“对了,蒋主任,我还有件事咨询一下。”


    “什么?”


    “我想做个男性结扎手术,能不能帮忙安排。”


    蒋济仁愕然地看着他的表情,确认他是认真的,才笑着答道:“没问题。推荐腹腔镜微创手术,切口小,恢复快。”


    第164章 寻常


    这是盛夏的黄昏,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热气却一点没减,从地面蒸腾上升。大发财超市门前人来人往,门口摆着一辆汽车形状的绿色摇摇车,音乐声有点尖锐:“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车里坐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童花头,手长脚长,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鬼马精灵的样子。她正在投入地跟着音乐摇头晃脑,音乐忽然停了下来,摇摇车也停止了晃动,女孩立时就委屈得要哭,撇着嘴叫,“爸爸,爸爸。”


    她指着前头的二维码,高俭立即掏出手机要扫,谢碧陶扯了扯他的袖子,“这都坐了七轮了,还不回家。”


    女孩听到回家俩字,躁动起来,泪从眼角往外飞,抗拒地哼哼,“不回,就不回家。”


    高俭投降得特别快,他扫码付了钱,音乐继续。谢碧陶拉着脸:“就你会在孩子面前当好人。”


    “我本来就是好人,是吧思思。”高俭伸出大手,摸摸女儿软乎乎的小脸蛋,“宝贝儿跟爸爸亲亲。”


    女儿很有眼力见地亲了他一口,高俭几乎要手舞足蹈,“这摇摇车不错,咱们买个新的放家里。”


    “唉,别提了。”谢碧陶特别无奈,“家里的玩具堆了一屋子。”


    “这还不好办,都打包送九华家里去。”高俭很霸气地挥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思思就喜欢外面的,真放家里她可就不坐了,白占地方。上次那个摇摇木马就这样。” 谢碧陶站在原地想了想,摸着女儿的头发,“明天就上幼儿园了,乖一点好不好?”


    思思小朋友听见“幼儿园”三个字,像是触动了按钮,又撇着嘴,“不去幼儿园,不去。”


    高俭和谢碧陶抱着胳膊面面相觑,她弯下腰去很耐心地劝说,“幼儿园有很多跟你差不多的小朋友陪你。”


    思思只是摇头。谢碧陶叹了口气,“思思,想不想找小如姐姐玩?”


    思思眼睛立即放光了,“要。”她看着高俭,“爸爸我要吃冰激凌。”


    几分钟后,谢碧陶拎着两只烧鸡,高俭一手拎着一袋子花花绿绿的冰激凌,一手抱着女儿出了门,思思蹭着往上爬,“爸爸我要骑大马。”


    高俭刚要答应,冷不防跟一个创伤中心新来的小护士走了个对面,小护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高院长好。”


    “你好。”他赶紧把表情调整到威严中不失亲切,等走得远了才小声哄女儿:“爸爸回家再给你骑。”


    他们走了不远,进了街边的一所中医推拿店。店面不大,收拾得非常整洁利落,墙上挂了不少“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的锦旗。诊室外头有两三个顾客在排队,郑祥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围棋盘,对面坐着个四五岁的女孩,顶着一头小辫子,最顶上还有个巨大的红色蝴蝶结,正是方如玉小朋友。郑祥正在指点妹妹:“下在这才能活。”


    高斯陶立即飞奔过去拉住她的手:“小如姐姐。”


    俩小女孩抱在一起开心地贴贴。郑祥站了起来,高俭搭着他肩膀,俩人竟是差不多高了。高俭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小少年,笑道:“好侄儿,身板可以。”


    “我大哥比我还高呢。”


    高俭给侄儿侄女们分了冰淇淋,递给谢碧陶一个草莓口味的,自己也拿了一个,刚吃两口,又想起少了一个人:“你大哥呢?”


    “他去听课了。”郑祥笑眯眯地说道,“冯爷爷好不容易请了一个高考语文名师帮爱妙补习,他和晓菊也蹭着听。”


    “奥。”高俭不到两口就将冰淇淋吃干净了,上前逗方如玉:“幼儿园好不好?跟妹妹讲讲。”


    方如玉的脸圆圆的,长睫毛大眼睛,是年画娃娃一样的好相貌。思思是个急性子,小如说起话来倒是慢条斯理的:“很好。有好多玩具、小画书。”


    “是不是有小朋友陪着玩?”


    “有。”小如缓慢眨眼,“不过也有男孩欺负人,在滑梯推人。”


    郑祥立即冷下脸来,“谁敢?”


    高斯陶脸上露出胆怯的神情,谢碧陶忧心忡忡地问道:“老师管不管,这还是公立重点幼儿园呢。”


    “不要紧。”方如玉伸出手来比划,“我爸教我使点劲捏他这儿。”


    高俭吓了一跳,一看小如比划的是手腕,才反应过来自己想歪了。小如说道:“一下就动不了,他都哭了。”


    高俭看着小女孩圆滚滚胖乎乎的胳膊,比了个大拇指,“你爸教得特别对,等你大一点,我再教你两招。”他又看看自己女儿细瘦的四肢,“小如,思思太瘦了,到时候你要帮帮她。”


    “没问题。”方如玉拍拍胸脯,义薄云天的姿态,“他们都怕我。”


    诊室的门开了,卢爸爸走了出来,谢碧陶赶紧问:“伯父,孩子夏天又不爱吃东西。”


    卢爸爸笑道:“思思过来给爷爷看看舌头。”


    小姑娘啊的一声,卢爸爸弯下腰仔细看了下她的舌苔:“又白又厚,脾胃虚弱。让爷爷揉一揉。”


    过了十几分钟,卢爸爸才推拿完毕,谢碧陶把女儿抱起来擦着汗,“她要是能像小如就好了。家里两个阿姨围着转,这不吃那不吃的。”


    “小如从小皮实,能吃能睡。”卢爸爸想了想,“以后放了学,让阿姨送思思到我家来吃饭,跟小如一块。”


    “那怎么好意思。”


    “我家人多,一个思思能吃多少。”卢爸爸拿起电话,“小方,高主任他们一家来了,咱们多弄几个菜。”


    高俭笑道:“我正好带了烧鸡。”


    一公里外的锦绣春天小区,厨房里正热火朝天,方维系着围裙,正在大力翻炒牛肉,汗流了一脸。


    卢妈妈看着心疼了,“小方你出来,我来弄。”


    方维摇摇头,仔细地将牛肉倒进盘子里,才松了口气,“妈,您在旁边看看白糖糕的火候就行了。思思爱吃豆沙的,我多炸两块。”


    卢妈妈指导着他把白糖糕炸成色泽微黄,空心软糯。他卸了围裙,擦擦脸上的汗,“得赶紧在厨房安个空调。”


    他看向厨房架子上的几个西瓜,伸手拍拍,挑了个中等大小的:“今天就它了。”


    卢妈妈将四菜一汤端上桌,高俭一家人刚好进门。方维笑着鞠了半个躬:“高院长莅临寒舍,蓬荜生辉。”


    “少来这套。”高俭仔细地端详他,“你不在院里工作,见面的机会都少了。怪想你的。”


    方维在年前刚刚调到了国家质监局医疗器械管理司任处长。他也有点感慨:“以为要为华正医院健康工作五十年,计划不如变化快。”


    高俭压低了声音:“有传言说冯老师要去北京市卫健委当主任。”


    “真的假的?”


    “传言不就是未证实的消息么。”


    “老师还是很喜欢上手术的。”


    一句话戳中了高俭的心事,他按着太阳穴,“别说他了,连我现在手术时间都大大压缩,整天就是开会,接待,汇报。老子胳膊都退化了,离手术台越来越远。”


    “都一样。”方维惆怅地说道。


    两个人苦笑着端起碗碰了一杯,虽然里面只是番茄鸡蛋汤。


    郑祥把鸡肉撕成小条放在两个妹妹的碗里。方维将白糖糕端给思思:“你最喜欢的。”


    思思拿了一块,忽然伸手将糕点撕成两半递给小如,“姐姐你吃。”


    谢碧陶眼睛都亮了:“真棒,学会分享了,在家可不是这样。”


    方如玉连忙摆手,“都有。”她指着冰箱,“姥姥说那里会长出来。”


    卢妈妈大笑起来:“对对对。”


    高俭问道:“小卢呢?”


    郑祥说道:“我妈去苏州了,做机器人示范教学手术。”


    “我忘了,看这记性。”高俭很无奈,“还是我批的出差申请。泌尿外科手术量连年上涨,产科和新生儿科倒是萎缩得厉害。我们正考虑把产科病房划出三分之一给泌尿外科。小卢的专业方向很有前途。”


    卢爸爸听了喜形于色,“谢谢高主任,不,高院长指导。”


    谢碧陶笑道:“那是卢医生自己努力,他能帮什么,就是当了一回病人。”


    高俭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弟妹很优秀,是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她现在是副主任医师,也在带学生,医院的未来就指望这批技术骨干了。”


    卢妈妈将西瓜端了上来,“大伙赶紧吃。”又拿起两块最好的,“我给老大放冰箱里。”


    热闹的晚饭很久才结束,思思一直缠着小如,听她讲绘本,“小兔子最听话,妈妈给它胡萝卜,它几口就吃完了:萝卜可真好吃呀!”


    “胡萝卜不好吃。”思思摇头。


    “胡萝卜鸡蛋包子好吃。”小如嘟起嘴,“姥爷会做。”


    思思一脸期待,“妈妈,我要跟小如姐姐一起住。”


    谢碧陶笑眯眯地引导:“你上幼儿园也能见到小如姐姐。”


    “那我回家要骑大马。”


    “好。”


    思思一步三回头地被妈妈领着走了,方维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看天黑得透彻,有点担心,给方谨发消息:“我去接你。”


    他立马收到回复:“爸,我马上就到了。”


    方维愕然地看向路边,正好瞧见方谨从出租车下来,又回头跟司机说了两句,站在原地傻傻地冲出租车挥手。


    方维心中暗笑儿子的一片痴情,脸上却装得很平静,伸手接过儿子的书包,“回家吃西瓜,你姥姥专门留的。”


    方谨闷头走了两步,“爸,晓菊很可能上清华。我……拼命也赶不上。”


    “没关系的,我是硕士,你妈是博士。”方维赶紧缓解一下压力,“两个人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学校学历只是一方面,人品才是关键。男子汉要有担当,做个靠谱的人。”


    “嗯。”方谨转头看着方维,路灯下他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爸,你是我见过最有担当的人。”


    “别跟我学,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大事业。”方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过这样的小日子就很知足。”


    方谨微笑点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晚上九点多才有了点凉风,方维督促着女儿洗脸刷牙,整理小书包:“明天要去幼儿园了。”


    卢妈妈赶紧走过来:“我帮她整,她哪里会。”


    方维笑道:“妈,小如很有条理,她自己可以的。”


    小如磨磨蹭蹭地拿了两件衣服,将饭盒塞进书包,“好了。”


    方维又拿了水壶,贴上孩子的姓名签,“以后记得自己带水杯。”


    他将女儿的小辫子拆开,将她抱上床。小如蹭到他怀里,“爸爸,我想妈妈了。”


    “妈妈明天就回来了。”他拿起一本故事书,“小老鼠、小白兔、大公鸡在一起吹牛……”


    “吹牛是什么?”


    “就是说自己厉害。”


    “那我家里谁最厉害呢?”小如眨着眼睛一脸茫然。


    “当然是你妈妈。”方维笑着拍拍女儿,“快闭上眼睛睡吧,明天一早就能见到老师和小朋友了。”


    等女儿睡熟了,他悄摸地关了灯撤出来,看着沙发旁边的四喜,“等急了吧。”


    四喜站起身,晃了晃尾巴,方维拿起胸背,“咱们走。”


    梧桐树叶子哗哗响着,空气里弥散着花香。方维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四喜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有点无奈:“知道你在家憋的狠了。”


    四喜忽然仰头叫了一声,然后就往外冲。方维猝不及防,差点被它带了个大马趴,“什么情况?”


    四喜歪着头跳了两下,带着他往小区门口走去。他狼狈地跟在后头,“倒反天罡了,你要遛我?”


    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拉着行李箱,看不清脸。他眯着眼睛望过去,心忽然狂跳起来。


    四喜扯着他猛冲,她也看清楚了,含笑冲他招手。他一把将她抱住了,“真是惊喜。”


    “主办方把我送到虹桥机场,我就赶回来了。”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


    “打车很方便。”


    他将电脑包接过来背上,夫妇两个十指紧扣,四喜很得意地跟在她旁边,小步慢走。


    “小如睡了吗?”


    “嗯。她今天有进步,自己会叠衣服了。”


    “我带了苏州糕团和月饼回来。”


    “月饼?”他吓了一跳,“又要中秋了吗?时间真快。”


    眼看要到单元门口了,她忽然说道:“咱们再走一圈吧。”


    他笑了,“我也正想说。”


    树叶里有声声蝉鸣。他俩坐在长椅上看着模糊成一团的月亮,“明天可能会下雨。”


    “所以我赶回来是对的。”


    他转过脸来,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心跳陡然加速,“我赶回来,一身都是汗。”


    “回家洗澡呗。”


    她站起身来,“明天一块送小如去幼儿园。”


    俩人并肩走了两步,他忽然说道:“天太热了。好多地方都缺水。”


    “对。”


    “所以咱们也该节约一点。”


    “啊?”


    “我觉得……咱俩一块洗比较省水。”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都红了,“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腔滑调。都老夫老妻了。”


    他挑挑眉毛,“谁跟我说要放得开……”


    她被这句话噎住了,低着头吃吃地笑了两声,“那就试试。”


    第二天一早果然是浓阴的天,幼儿园门口照例堵得水泄不通。方如玉小朋友在爸妈的陪伴下,勇敢地走进大门口。


    他俩看女儿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转头就发现了哭得死去活来的高斯陶小朋友,紧紧牵着妈妈的手。


    谢碧陶蹲下身来劝说:“思思,幼儿园的饭很好吃的,有玩具,还有小如姐姐。”


    她狠下心来,将思思交到幼儿园老师手上,自己快步离去。走到转角处,才偷摸地抹了两滴眼泪。


    卢玉贞叹了口气,“我去年也是这样的。”


    方维笑道:“想不想看高主任,不,高院长的狼狈时刻。”


    卢玉贞一脸茫然,方维拉着她走了几百米,果然看见路虎车停在一条小路边。高俭趴着幼儿园的栅栏正在往里瞧,看着女儿背着小书包独自进门的背影,眼泪流了一脸也顾不上擦。


    直到小小的身影隐没在房子里,他的肩膀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回到车上。


    卢玉贞心里有点酸,小声道:“别打扰他,咱们走吧。”


    “好。”


    他们的车缓慢汇入了早高峰的车流中,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江海。像这个国度的十几亿人一样,他们温和又从容地迎接着这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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