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有个很有名的定律, 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呼啸的长风裹起黄沙迷了众人眼。
邹娥皇道:“此消彼长。这世间万物的生机必然是有限的,一鲸落,万物生, 从来不是虚言,埋葬过修者大能的地方,来年必是绿草茵茵,万物复苏, 而养出一位金丹以上仙人的地方,则必然一年比一年衰弱。”
越蓬盛挠了挠头,眼睛一瞥四周的荒芜沙地, 心有顿悟, 道:“师伯,你是说,这片土地上曾经出现过一个顶级的大能, 才会将这一切都消耗殆尽。”
“甚至这位大能, 有可能就是幻海天秘境的原主人。”
邹娥皇点头继续道:“关于幻海天秘境的出现,有两个版本也因此衍生。但无论哪个版本都是说, 当年幻海天这片地, 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福地,而在这里诞生了修真界第一个飞升的仙人——”
谦立延打断道:“修真界不是从来没有人飞升过么?”旁边的孙峰贰也跟着问。
姜印容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过道祖的课,”越蓬盛打了个哈欠,“若这世上从未有人飞升,又何来飞升之词?”
“只是飞升之后的人, 便脱离了天地法则,于是他们的名字, 也不会在你我口中流传了。”
邹娥皇:“不错。”
“但是关于这片地到底有没有天下第一位飞升者的出现,也只是众说纷纭。但你们有没有发现, 越往前走,离幻海天越近,你们能施展出的法术就越来越少,在这片土地上,灵气稀少到…”
邹娥皇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修真者几乎和凡人无异。”
“昆仑苦舟上有个剑祖与剑皇,苦舟之下却还是压着沸腾翻涌的死海。东海三家鼎力,也未尝灵气稀薄至此。于是我们只能猜测,这片土地孕育出了一位远超大乘实力的能者,让这片地变得荒芜。”
“第一个版本的故事里,这位能者吸收尽了幻海天周围的灵气,准备闭关冲击飞升,然而就在飞升那一刻,他看见了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的凡人,也看见了遍地荒芜寸草不生的黄土。”
众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打了个寒颤。
若一人之飞升毁天下之生灵,那仙道又与修罗道何异?
邹娥皇眼皮一掀,轻声道:“满目哀景,那能者当即顿悟,舍了浑身修为与法宝,制作出幻海天秘境,庇护凡人,最后以功德飞升。”
青度眸光微动。
却只听邹娥皇继续道:
“和第一个版本的仁善相比,第二个版本则是说尽了人恶。”
“第二个版本里,幻海天原居住的凡人与修士,都得知了那位能者吸尽了这里的灵力,也都不愿意就这样让他飞升。于是在夜间对其发起偷袭,然能者亦是心狠手辣之辈,两方相争,最终是能者得胜,下界的东西无法带入上界,能者正要准备把自己的宝物燃烧殆尽之刻,飞升的机缘先至,而在场打斗下活下来的人,则带走了能者所有的法宝,打造了幻海天秘境,隔绝外界。”
邹娥皇讲累了,干脆席地而坐,手里抓着树枝在地上花了两个大圆圈。
“无论是哪个版本的故事,我们都可以见得,这里面是有些不变的元素的,就是幻海天这个秘境里面,住着人。”
青度点头,她为幻海天秘境准备了一年有余,在场的除了邹娥皇,没有人比青度更熟悉秘境的事情。
“幻海天的石碑上面,会记载着历届的名次,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名次是因何而制定。”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青度答:“因人而定。”
因人而定?
越蓬盛咂舌,暗道这可真是句废话,哪家的排名不是给人定高低啊。
却听邹娥皇一声赞道:“不错!”
啊?
越蓬盛大脑拐不过来弯儿。
“在别的秘境里,定你输赢成败,不过是身外之物,机缘法宝。而在幻海天秘境里,住着一批无法困脱秘境的可怜人,也就是那故事两个版本里,都有的,在能者飞升后被留在秘境里的人。”
“正是这些人,定下你在幻海天秘境的排名。也正是这些人,在幻海天秘境里不死不灭。”
邹娥皇:“你对他们的成就,间接决定了,你在石碑上的排名。”
“幻海天分为三围,外围是荒芜,中围是森林,内围就是这些村民居住的地方。而最中间的一小块地上,”邹娥皇压低了声儿,“才是真正的,海。”
越蓬盛想到什么忽然抬起头,亮着眼睛。
他压低声音:“师伯,现在这里面没有外人,你就告诉我们几个吧,那个天机子,你说他要在幻海天里带走的人是不是就是这些定排名的人,我听说当年天机子第二,是不是有什么潜规则啊——”
“师伯,师伯!你打我做什么!”
邹娥皇背身,不理这胆大包天的后生,只说:“再往前几步,我们就真的快到了。幻海天秘境尚未开启之前,我们住在秘境入口的小镇酒楼里,切记一切少说。”
随着她长指一并,定向了不远处,只见平地起烟尘,约有一人高的石碑沉默地伫立在此处,石碑之后的幻海天秘境入口前,和五千年前不同,已经搭建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镇。
秘境开启在即,不少修士来来往往。
入城的身影里,多的是风尘仆仆散修。
但是这其中,也一道身影,格外眼熟。
那身影纤长,万年不变的十四盟散修服装,终于变成了一套瞧着不显眼的黑色法衣。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了个人名。
邹娥皇下意识地就要喊师兄,然而想到之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那两个字就像卡在喉咙里的痰,咽不下,吐不出。
越蓬盛倒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地指着前面的身影道:“那不是大师伯么?”
此声一出,人群里,那个高挑的身影也僵住了。
邹娥皇眨了眨眼,看出了容有衡不愿和自己这行人打交道,于是对越蓬盛道:“我怎么看不出来,快些赶路,进晚了人多抢不上客栈。”
再一回头,方才那个格外眼熟的身影就顺着人潮被冲走了,邹娥皇微微舒出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微凉的指尖就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半强迫地回头,却只见来者芙蓉面,偏生嘴角笑意冷凝。
容有衡道:“师妹,好巧。”
这声好巧,咬牙切齿地像藏了冰碴。
按照容有衡本来的计划里,他应该是在秘境里混到师妹遇险的时候出现,得个英雄救美的镜头。然而偏事不与愿为,在离幻海天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那几声耳熟的说笑声。
容有衡当时只想避开师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总之不想让对方发现。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忍受越蓬盛都先认出他,而师妹却无动于衷。
“师兄,”邹娥皇头皮发麻,她缩了缩脖子,将容有衡按在肩上的手拿下,变成了友好的握手姿势。
越蓬盛躲在邹娥皇身后,捏着鼻子模仿她说话:
“这不是巧合。”
容有衡:“?”
“是我在想你。”
容有衡:“!”
邹娥皇:“!”
邹娥皇将越蓬盛从身后拽出来,但是为时晚矣,容有衡耳垂连着后颈都红了一片,那双俊秀的凤眼里面已不见方才的寒冰,只剩了一汪春水。
“我”
也很想你。
然而就像是半路总是横生意外,后半句话也并未脱口而出,只是含在容有衡那颗微微发烫的心里。
只听一声剑气如龙吟长啸,从二人耳边擦过。
然后在几丈外的黄土之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周围惊起一阵喧腾,无一不是在道:“魔修!”
邹娥皇抬头望去,几丈高空上,白发剑仙横卧在一把神光琉璃的宝剑上,在他身后,是一群飞剑而行的昆仑崽子。
那白发剑仙眼角微垂,遥遥与她对望。
这一次,昆仑接替天机子的人,竟是宴霜寒。
“好装不,好帅的男人。”
越蓬盛赞叹道。
青度:“…”
容有衡则立在邹娥皇身后,他目光并未看向那些剑影,也并未看向远处的幻海天,他只是盯在他与师妹紧紧交合的那双手上,然后须臾间在邹娥皇耳畔轻轻道:
“七彩阁尹婉重伤修养,你猜一猜代替她来的人将会是谁?”
邹娥皇的心怦怦跳。
如果昆仑来的是宴霜寒,那么七彩阁绝不会出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老。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七彩阁尹月,昆仑宴霜寒,你,再加上散修里的龙主,以及你的师兄我师妹,你数数,修真界一共不超过十个数的人物,这场秘境里,到底要混进去几个。”
容有衡话说得很轻,落在邹娥皇耳边的时候就像是羽毛,又像* 是嘶嘶吐信子的毒蛇。
“这一次没有天机子,没关系的。”
“师兄帮你。”
容有衡的体温比常人要冷些,但是握着邹娥皇的那双手,却烫的炙热,又带了点颤抖。
像是被人扔惯了的野猫,扒着点光就不肯撒手。
第72章 蜻蜓点水的吻
“师兄, ”邹娥皇低声道。
她并没有松开容有衡的手,也不复刚刚的惊慌失措,昏黄的落日与剑修背后的黑剑相映, 不远处昆仑几人也频频向这边张望。
纷杂、吵闹、甚至还有些许天上飞剑的喧鸣。
然而容有衡只能听见那句师兄。
“我们要先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再谈这些帮不帮的。”
容有衡心尖一跳。
他和她之间,除了前些夜里那个稀里糊涂的是,还有什么是不清楚不明白的?
须臾, 他只听得邹娥皇低低地道:“很久之前,你我第一次出发幻海天的时候,道祖要留在蓬莱岛, 而其余门派多少都是成群结对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只有你我二人,形单影孤地可怜。”
师妹说起这个做什么?
容有衡须臾静谧了,手心因为紧张浸出的薄汗也止了。
邹娥皇:“道祖对我说, 说你傲气但是有本事, 让我去幻海天跟在你背后,出不了错。”
“可是我没跟。”
“因为我觉得我和你, 其实并不熟悉。那些年修真界谈起你, 都说你是蓬莱岛上的真仙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说你单枪匹马拿下了血月宗,也说你孤身只影地灭了水中妖灾。可从没谁见过你身边还有别人。”
“于是我便没跟。”
邹娥皇不敢说真实原因是容有衡太拉仇恨了,她只惆怅地继续道, “我们是同门,与半路出家的三师弟, 百年前来的小师妹相比,我和你才是同龄人, 可偏偏我们才不像同龄人。我们要做的事情好像总是差了一层的。我刚入门的时候你和我一般大,可你竟已会仙家术法,教我牵丝术。于我而言,比起师兄,你更像另一个师父。”
“所以比起亲近,我总是怕你的。”
邹娥皇顿了顿,话锋一转。
“二十年前,你自负一臂下山,与上代久俊一战,死得天下皆知。而我不闻不问,师兄,或许是因为我虽然和你生疏,可我能看见的全部的你,都是一个不败的形象,所以我根本不会相信,你死了。”
“鱼澹为你哭过好几个晚上,就连小师妹,也曾为你披麻戴孝,师祖从此不爱下棋,蓬莱岛的满门,独我这个师妹,显得冷情。”
“师兄,但是在密州看见你的时候,我是欢喜的。”
邹娥皇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她抽出了被容有衡攒在手里的手,“后来你的突然出现又消失,我从未问过一句,我只信你不会害蓬莱,像信你不会那么死了一样的信你。”
“我信你,我曾以你为目标。如果说青度是这代的大师姐,是如越蓬盛一般的蓬莱人追赶并要超越的目标的话那么你容有衡,你是我的大师兄。”
“直到经历渡劫神境,渡劫神境告诉我——”
“你喜欢我。”
“我才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对你。”
“这些天上路,越临近幻海天我便越逃避,越踟蹰,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会作为散修参加,我们迟早会再见面,就像是现在,对,就是现在。”
“今日,此时,此刻。”
“师兄,有些问题不是能一带而过的,有些问题一经出口只能是覆水难收。”
邹娥皇的声线逐渐平静了下去,刚刚的那声哽咽好像只是错觉。
“而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你的喜欢,是我以为的那个喜欢么?”
容有衡眨了眨眼,他哑着音,“你以为我是什么那我就是什么喜欢。”
如果你以为,我是图谋不轨的喜欢,那我就是。
可如果你以为,我是同门之间的喜欢,那我也认。
邹娥皇道:“好。那我以为”
容有衡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下一瞬,他的双手被邹娥皇别住。矮他半头的师妹从地上一跃而起,蜻蜓点水一般的软唇擦过了他的脸颊、唇畔,又一触即分。
“是这个喜欢。”
姑娘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又重重落下。
砰。
砰砰——
容有衡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他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响动,而他的人又这样的慌乱。
前面不远处,白发剑修的佩剑接地,那双万年如寒潭的眼眸里出现了一道裂缝;
几丈开外,七彩阁声势浩大的步撵与漫天飞舞的红绫上,在十四盟会议里春风得意的尹月脸上的笑意须臾一滞。
接着就是一声越蓬盛惊呼的“我去”,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平静。
“师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担惊受怕左思右想的人轮到了容有衡。
“师兄,秘境开启在即,勿要大惊小怪,丢脸。”
邹娥皇说罢同手同脚地转身,她没回答容有衡的问题,只留给了众人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原地,容有衡指腹放在她擦过的位置,不确定地问旁边眼珠发直的越蓬盛:“她刚刚是亲了我对吧?”
越蓬盛点头,“对也不对,感觉用啄更合适,小鸡啄米的啄。”
好在此刻容有衡心情好,只笑眯眯地赏了越蓬盛一个敲头,眼珠转到青度身上的时候,似又想起了什么,隔空单手一点,巴掌大的留影珠就从青度的乾坤袋里飘了出来。
青度:“…”
那颗留影珠,记载了师妹与他那夜的“荒唐”。
大概、约摸,算得上定情信物罢。
而此刻的容有衡——
也大概、约摸,早已把之前君子不夺人所好的立誓忘了个干净,就连那身风流多情的皮囊也只剩了个壳,心与魂都跟着师妹飞了。
“站住。”
刚想溜走的越蓬盛被容有衡搭住了肩膀,情不自禁地一抖,遂只好耷眉道:“什么事,您老说。”
容有衡笑眯眯道,“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就是想问问一会你们晚上住在哪儿。”
是夜。
修真界的驿站到了晚上从来都是不打灯的,而是用几串天火蚕吐出的灵丝点缀在石砖装潢的纹路上。
邹娥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分明还有几日幻海天就要开启,她这个时候躺在床上思索的却不是秘境事宜,而是一些不能言说的杂念不该,很不该。
不过有一说一,师兄的唇,还真的挺软的。
邹娥皇拍了拍被子,发出一声喟叹,比这云羽被还要绵软几分。
怎么就亲上了呢?
色迷心窍,不该,很不该。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三声敲门声。
“谁?”
邹娥皇从床上支起身子,谨慎问道。
客栈里的木门糊了淡黄色的墙纸,墙纸上,隐隐约约透出男人高大的身影。
“是我。”
容有衡低声回道。
邹娥皇:“!”
“师兄,有什么明日再说,今日太晚了,我已经换了寝衣了。”
“没关系,”木门后,那人似是笑了。
“我穿的也是寝衣。”
邹娥皇:“你再这样,我就告诉道祖了。”
而容有衡只是淡淡道:“师妹,你知道的,这种门拦不住你,也拦不住我。”
话音未落,像是为了印证他说了什么一般,紧密严实的木门啪嗒一声地被骤起的夜风破开。
邹娥皇从床上抬眼,只能见得男子身长如玉,披着一层流光溢彩的薄纱衣,静静地站在她的门槛之外。
此刻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微微一笑,刹那生辉。
邹娥皇心尖微地一颤,目光不由得停在了对方的那片薄唇上。
唇畔淡勾,然色泽艳艳如樱。
她白天亲的,就是这样的唇么。
须臾,那人还不消停,不知说着哪里学来的荤话,“可还满意你看见的?”
满意什么满意?
邹娥皇莫名觉得脸颊发烫。
她又没看见什么,何谈满意与不满意。
“没有,我只是在好奇,”邹娥皇吞吞吐吐,“师兄不是说自己穿的是寝衣吗,怎么不是?”
容有衡精心准备的笑容微不可见地一僵。
紧接着,他眼角微垂,收起了素日里的脾性,降了个调调儿轻声道:“我是可以穿寝衣,可我怕旁人见了我穿寝衣的模样,师妹反而要嫌我了。”
这男人本就生了双含情目,如今刻意勾人,不消再多个什么,眼波流转间便已是风华绝代。
狐、狐狸精!
第73章 这是谈了。
邹娥皇脸色发烫已经到连手扇风都降不下来了。
她闭眼不看道:“我为何要嫌你?你被人看了也就看了, 男子还怕掉块肉么,赤膊上街的体修都大有人在。”
屋内,狐狸一样的男人挑眉, 语气略带得意道:“别装了,亲都亲了,瞧现在你说的这话,还要不负责么。”
语毕, 容有衡才想到正事。
刚刚骚话还一箩筐的大男人此刻倒显得扭捏,目露希翼地低声问道:“为何白日亲我?”
邹娥皇闻言不语,拿被子紧紧蒙住头。
几分钟后, 容有衡才听到她瓮声瓮气地答道:“我若不亲你, 师兄会告诉我正确答案么?”
什么?
容有衡呼吸须臾一滞。
躲在被子里的邹娥皇眼睛微眨,直率而残忍地回容有衡,“师兄, 若我不亲你, 我们还是同门,于我无益无伤。可是于师兄呢?我在渡劫神境里, 看到了你着红衣, 为我身受天道枷锁,哪怕那只是你前世的一缕幽魂,然也竟愿为我自毁成契。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奔走什么,也不知道你付出了什么。”
“你这五千年, 我看不到的地方,恐怕一直很苦吧——”
邹娥皇闭上眼。
“师兄, 白日里我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我曾以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师妹,直到出了渡劫神境之后我才发现, 我不是。”
约有半响,对面的人都没回答,静得好像消失了,邹娥皇甚至只能听见自己憋在被子里急促的呼吸声。
呼——
邹娥皇掀开被子,发现师兄正呆愣愣地立在那里,和方才的容光焕发比,现在的师兄面容惨白,唇上血色尽失。
“师妹,你是为了可怜我么?”
须臾,邹娥皇才听到容有衡颤抖的声音。
邹娥皇怔愣抬头,却只见容有衡方才还微垂伴作无辜的眼睫微微颤抖,而眼睫之下的黑眸则像是被暴雨冲刷过的耀石——冷而湿。
客栈走廊里的穿堂风从微微吹拂起青年的衣摆,又推着他一步步逼近蜷缩在床榻上的姑娘。
“邹娥皇。”
容有衡语气一下子冷了。
“你凭什么这么轻率地做出决定,你凭什么就为这个亲我?我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的,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去自作主张施展你的英雄情怀么?”
“你倒底把我看做什么了?”
“我用得着你在这里大公无私地可怜么?”
容有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他离邹娥皇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他才停下。
那双素日里宽大的手掌,如今轻轻覆在邹娥皇的面上。
寒得像一块冰。
容有衡自嘲一笑:“在你心里,哪怕今天亲的不是容有衡,也可以的对吧,只要他需要你,只要他需要一点你施舍的喜欢,你就可以。”
邹娥皇不敢看他。
只低头看着被子上的灵云图样,然后道:“不是施舍。”
她呐呐道:“师兄,喜欢是可以培养的。”
她邹娥皇又不是什么把感情当儿戏的人,当初既然决定亲了容有衡,那就是真的想过负责,负责一辈子的负责。
听了这句话后,刚刚还覆在她面上的手忽然一动,捏住了她的双肩。邹娥皇抬眼,却见容有衡俯下身,那张冷峻的面容离她不过一指的距离。
呼吸尽在咫尺。
“你上一世也是这样么?”
和别人培养你的喜欢。
容有衡这声放地很轻。
可又压地极重。
“什么?”
邹娥皇没听懂这句话。
“师妹,我是说,你怎么那么伟大呢。”
须臾,邹娥皇肩上的力道一松,容有衡一手陷在锦被里,一手抬起邹娥皇的下颌,然后戾气地重复道:“师妹,怎么就你那么伟大呢。”
“你的修为可以拿来救另一个人,你的剑可以填补天道的窟窿,你的魂可以为了你的剑陪葬,现在就连你的感情,你也要可怜给我么。”
“那么你还留给自己什么?”
邹娥皇瞳孔骤然放大,眼前那艳绝的面容一再放大,直到鼻尖相抵,邹娥皇才察觉到一滴泪从对方的眼角滑落——
滴在她的鼻上。
师兄哭了。
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
和第一次的蜻蜓点水相比,这一次或许才叫真正的吻,如狂风骤雨一般地落下,恨不得生吞活剥一般地啃咬,而舌尖相触,暧昧缠绵到了顶点的时候,却又一触即分。
神迷意乱的时候,邹娥皇恍惚间却听见了容有衡哽咽的呢喃。
“如果是可怜。”
“如果只有可怜。”
“…”
“那能不能不要告诉我,邹娥皇。”
喜欢一个人究竟要卑微到什么样子,才能把一身傲骨拆个七七八八,变得面目全非。
邹娥皇想不明白。
也不愿意再想,她只是全凭本能地伸手,轻轻碾去了容有衡眼边的泪,然后郑重地反驳:
“不是只有可怜。”
邹姑娘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如今发丝凌乱,衣衫也略有不整,但她腰背挺得笔直,脸色是出奇的沉着镇静。
她盯着对面那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子,一字一句道:
“师兄,我亲你的时候,我心也乱着的。”
“容有衡,以后我对你负责。”
容有衡狼狈地别过头,闷声道:“我不信。”
邹娥皇微微一笑,她起手,黑剑嗡然的一声从角落里窜起,客栈外,原本平静的沙地开始起风,幻海天旁千年不变的石碑微微一亮——
最后只听锃地一声,黑剑出鞘。
“师兄,你知道什么是剑修么?”
狭窄的床榻上,邹娥皇低声道:“剑修就是,当他们拿起剑,就不可能再说出半句假话。”
“我的剑就在这里,我说我对你负责,是真的。”
“我说不止是可怜,也是真的。”
“容有衡,”姑娘轻柔的声音落在青年的耳畔,微热的鼻息拂过他的脖颈带起阵阵痒意,容有衡大脑空白一瞬,哭过的眼角尚且发红,而浑身却已诚实地僵直。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几日后。
“这是谈了?”
越蓬盛皱眉看着从一个门里出来的两人,嘘声问旁边的青度。
青度没搭理他,正眉峰凛然地擦拭着剑尖。
“幻海天辰时开启,你若还有兴致在这里看旁人如何,不如趁早退出,也好空个名额留给有需要的人。”
越蓬盛撇了撇嘴。
忽然道:“青度,你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很讨厌你么?”
青度:“哦。”
“…”越蓬盛麻麻赖赖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嘟囔道:“你最好进秘境之后没有求我的地方。”
邹娥皇转头看着这俩人,忍不住对容有衡道:“你别看他们这样,其实这两孩子在蓬莱才是关系好的。”
容有衡侧头觑了一眼,“这不是一对冤家么,哪里关系好。”
“就是冤家才好咧。”
邹娥皇叹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容有衡眼皮敏锐地一跳,想起了上辈子他和邹娥皇的关系,又压下了悸动,然后道:“你喜欢那样皮贱的?”
邹娥皇看了看他的脸色,须臾才反应过来现在两人的关系变了,于是支支吾吾道:“也不是”
容有衡却面色飘红,“假如咳咳,我是假如说啊,假如要你选,嗯假如啊,假如你师兄我从小以欺负你为乐不,从小就愿意贱嗖嗖地逗你笑,不对,你是会更喜欢一个贱嗖嗖逗你笑的师兄,还是喜欢一个老正经的徒弟。”
邹娥皇:“…”
这是个什么问题。
但联想到容有衡口中与渡劫神境里一直语焉不详的上一世,邹娥皇摸了摸鼻子道:“师兄,如果没有什么理由的话,我是不会搞师徒恋的——”
容有衡一愣,面色苍白,暗想:原来他之前猜得没错,师妹是真喜欢方半子那小子喜欢的不得了,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
转念又想,现在去杀了方半子还来得及么。
下一秒却听邹娥皇轻飘飘道:“不过,我可能确实更喜欢贱嗖嗖的师兄一点。”
容有衡大喜,尔后别别扭扭地凑过去:
“那个什么,我也不是很关心,但是想问个清楚。”
“一点是多少点。”
邹娥皇:“”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容有衡,半响说不出话。
辰时。
石碑旁的幻海天入口处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正在登记的队伍,邹娥皇握着青度的手腕,走到属于蓬莱的位置上。
浩荡而纯白的灵气从她与青度交叠的手缝里迸发,铁黑的剑尖直直插入开启的灵石里,原本还有巴掌大的镇魂兽嗷呜一声从越蓬盛怀里一跃而出,瞬间幻化成了威风凛凛的镇岛神兽。
在场人无不为之侧目。
“蓬莱一行六人,已到!”
邹娥皇平时说话大多要么轻声,要么是平声的,独今天例外。
她立在那里,风起衣摆,沙过靴底。
而人自岿然不动。
只有从容的女声震彻整个场地,喧闹皆去。
在邹娥皇身侧,青度握拳将手放在胸口,袖子上的镇魂兽图纹隐隐闪光。而身后,越蓬盛将彩色祝巫衣的扣子一解,露出了里面的**服。
世人都说蓬莱怪,师不师,徒不徒,道不道。
就连一身衣服,也要别具一格,选常人所不喜甚至不吉利的沉黑,然而大多数人都忘,蓬莱道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穿的还是一身皓素。
蓬莱道祖什么时候穿起**服的呢?
不是二十年前容有衡的死,也不是一千年前围剿魔修时死了尽半的弟子。
是道祖云无心死了第一个徒孙,坐在洗尘湖旁,惘然地思索了一晚上,也不明白为何人的寿命,比起一朵骤飘骤散骤降骤雨的云来说,要短那么多。
如何留住逝去的人。
或者简单点,怎么样才能不忘掉他们。
道祖将手搅入激流,那一刻波光粼粼的水变成了黑素色的道衣。
然后变石为针,黑发为线,在道衣内里,绣出了第一个人名。
那日出席完徒孙的葬礼,蓬莱道祖再未将一身黑衣换下,而蓬莱人手一件的黑色道服,也是从那一日起,久不离身。
从此之后,每多死一个,道衣内就会多出一个人名,知道外面黑漆漆的道袍,内襟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凹凸线角。
其实蓬莱从没有硬性规定过你要穿什么样的衣服。
其实蓬莱也有很多小孩他出生是不懂这些大人的情感的,只会哭哇哇地要穿得漂亮。
其实蓬莱人也不是人人都关系和睦,有时候死的是名义的同门,真实的仇家
可是只要出山,一批又一批的蓬莱人永远穿的是黑衣。
或是因为他们终于有熟悉的人在不知名的角落化作了衣摆内里了无生机的几个字,或者是因为他们过了爱华服美裳的年龄。
又或者只是因为——
他们是蓬莱。
…
蓬莱之后,便是万剑归宗的戏法从天上落下,剑光四射而不伤人,一片白雾荡开后出现了一排持剑人,然后陆陆续续的,各大门派皆显神通。
“昆仑一行六人,已到!”
“鬼谷一行六人,已到!”
…和这边相比,散修那里就显得散漫了,容有衡混迹在散修的队伍里,目光偶有出神地看着蓬莱的方向。
销声匿迹的二十年里,容有衡其实一直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散修到底意味着什么。
此刻现在想想,他好像明白了。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的,是作为一个蓬莱人,穿着蓬莱的黑色道服,站在镇魂兽后,正大光明地为蓬莱而战。
他再也不知道的,是那一身朴素的黑衣摆里要用针线再密密麻麻缝出多少个人名。
又或者那代表荣耀与怀念的衣摆,二十年前,就已有了他的名字。
石碑前不知何时已点起了浓烟。
激昂的鼓声从几丈外的高楼上传来,一阵又一阵,鼓锤与鼓面相接,一声比一声轰然,在这灵气匮乏的地方,登楼锤鼓的人凭的是单纯的气力。
镇魂兽最后再蹭了一下邹娥皇的手,回头留恋地舔了她一下,便两腿蹬地朝着天边跑去。
它把他们送到这里,任务已完成了。
现在它要回岛了。
白茫茫的兽毛飘洒在大地上,给人间带来一场永不化的皓雪。
三炷香后,幻海天秘境。
开!
第74章 轻描淡写
到底什么是秘境。
生死一线的散修会告诉你, 争抢法宝和机缘的地方。
名门正统的仙门子弟会说,为荣誉而战证道证己的地方。
可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天道来说, 秘境是什么呢?
一部分秘境是洞天福地自然形成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被分割出了本世界,只是与天道的联系被遮掩住罢了。
若以人比喻天道的话,这样的秘境就像是四肢躯干, 虽然不在一个方向,但总归在自己身上的。
还有一部分秘境,就是大能们留下的遗泽。
比起前者, 后者更像是体内的异物。
天道既看不惯, 又干不掉。
更别说给它提供灵力了。
也就造成了这类秘境存活的时间一般不长,在秘境主人死后,短则三年, 长则十数年, 秘境就会全然崩塌,然后回归本世界。
幻海天例外就例外在这里了。
虽然境内的灵气一年比一年稀薄, 然而维持了这么多年, 始终都没有坍塌的迹象,说明原主人还存活着,只是不在这个世间。
“二师伯,这才是人们真正笃定原主人飞升的原因吧。”
进入幻海天后,越蓬盛一边忍不住上手拨动着秘境里的奇珍异草, 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邹娥皇。
他们刚刚穿过进入幻海天秘境的水雾,行过一片荒芜后, 跟着青度背过的地图,走到了幻海天中围。
太平庸了。
瞧着和他蓬莱岛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邹师伯说过幻海天里面是有海的。
邹娥皇一边点头嗯, 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越蓬盛道:“我今日突然发现一点不对劲。”
越蓬盛被邹娥皇突如其来的目光盯着发麻,莫名其妙道:“不对劲就不对劲,盯着我做什么?”
邹娥皇幽幽道:“你为何能叫我师伯?”
她掰着手指头算道:“青度叫我师伯是因为她是鱼澹的直系弟子,但是小越啊,你的师父不是容有衡的五代徒孙么,也就是说”
“哪怕是叫青度,你也该叫师叔祖。”
越蓬盛头冒冷汗。
旁边一向不爱说话的青度忽然接道:“他叫过。”
邹娥皇哑然:“什么时候?”
青度想了想,“小时候。”
两人身后,越蓬盛弱弱道:“能不能跳过这个话题”
小时候他确实叫过青度师叔祖,那是因为当时在一场比试里被这人打哭了,他气不过要去搬救兵,结果师父就把他压着给青度磕了三个头,让他喊对方师叔祖
这么憋屈的回忆,让越蓬盛再不愿想起。
他目光一转,看向了姜印容三人,恨道:“那他们是算什么辈分?”
他真就不信了。
鱼澹那么多年就收过一个青度,邹娥皇李千斛更是从没有弟子,算起来他越蓬盛再追溯也是蓬莱道祖的七世徒孙,哪来那么多青度比他辈分大?
“呵。”
自几日前起目睹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起就格外沉默的姜印容,面对着这送上门来的出气筒,终于微扯了下嘴唇,恢复了些许活力:“算黑户,你满意了么,户口上的曾孙子。”
户口上的曾孙子?
骂他的?
越蓬盛脸色一抽,彻底蔫了。
合着就他自己辈分最小是吧。
青度目光一闪,忽然拍了拍越蓬盛的肩膀。
“干什么你?”越蓬盛受宠若惊,一蹦而起。
“提醒你,走路看路。”
青度淡定道,“我刚刚为你卜了一挂,今日你脚上有紫气。”
脚上有紫气。
还是说他有脚气?
越蓬盛愤愤不平,却听邹娥皇忽然接了一嘴道:“是该走路好好看路。”
邹娥皇轻描淡写:“我们第一年幻海天,就有个人没出来,事后也没有人找到他,就那么消失了。”
一阵凉风吹过,越蓬盛觉得有点冷,抱紧双臂。
“这个我知道,”谦立延接嘴道,他和孙峰贰虽平日里形影不离,然而两个人的性子却有一部分差距,譬如说虽然话都算不得多,可一个是真没话,另一个则是在等感兴趣的话题。
孙峰贰是前者。
谦立延是后者。
后者不止喜欢听一些奇闻八卦,还喜欢绘声绘色的讲出故事,上次编完戏曲之后,连姜印容都神色复杂地对谦立延说,那么多年,只留他当个看路的,真是屈才了。
“那是五千年前,有一新兴的宗门叫做泉宗,是昔年里一枪穿云的闽老祖所建,如果说剑是百兵之君的话,那么枪,就是百兵之王。泉宗在当年也还算强盛,只可惜毁在了——”
“那没走出幻海天的一人身上。”
“据说那人是闽老祖的得意门生,然而在幻海天之前伤了金丹,别人伤了金丹都是想用法宝补好,他不一样,非要重塑一颗,然后那几年修真界也穷,机缘也少,金丹的事情却不能久拖,幻海天秘境是他最后的期限。”
听到金丹这两字,越蓬盛觑了一眼青度,发现这姑娘喜怒不变。
“结果最后,就没走出来。”
“闽老祖痛失爱徒,走火入魔最后郁郁而终,其余的人又撑不起门派,泉宗自此没落。”
谦立延说到这才算觉得可惜,叹了口气,然后神往道:“传说里泉宗的枪下系的红缨与别个枪不一样,是拿自己的心头血炼化的,哪怕最后枪腐蚀了,人不在了,那红缨也不会褪色,就是不知道和东海龙族的枪比起来怎么样了。”
邹娥皇忽然出声回到:“泉宗的枪法比东海龙族的十三枪,好得多。”
“我见过。”
后者她虽筋脉尽断,然仍能走出龙宫。
而前者,那年就梗在她肩头,错一步就是血溅三尺。
要不然说活得久就是不一样,那些他们的传说,对邹娥皇而言也不过就是曾经经历过的一页篇章。
姜印容手指微点,神色平静。
很多年后,旁人提起姜英的名字时,邹娥皇她也会这样的轻描淡写么。
几人又向前继续走,幻海天只开启一个月,他们需要尽可能地靠近内围,讨好村民,端茶送水,如果可以的话,各人还有各人的机缘。
想什么来什么
忽然,越蓬盛停了下来。
他踢到了东西。
如果在别的地方踢到了东西,大概两眼一闭迈过去也就算了,可这是哪儿,这是处处惊喜的幻海天啊。
之前师父说他气运好,果然不错。
还有青度,这丫头也没说错。
越蓬盛兴冲冲地去捡踢开的木棍,然而落到手里后掂了掂重量,才发现是一杆枪。
“咦——”
一杆被腐蚀到面目全非,连利刃都变得圆钝,只有一根系在上面的红缨,竟还奇迹般的鲜红如初的枪。
那红缨红地就像是一摊血迹。
越蓬盛一下子愣住了。
他骤然想起了刚刚谦立延讲的事情,然后下意识地一吞唾沫,不是吧,这么巧?他是什么天选之人吗?当初翻遍秘境找不到的人,就这么一下子被他找到了——遗物?
这丫也算气运?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邹娥皇拍了拍越蓬盛的肩膀,目光忽地一瞥,竟凝住了,凝在了那如血般夺目的红缨上。
“…”
“青骨枪。”
说什么就是什么。
泉宗的枪。
在这个秘境里,如果还有泉宗的遗物的话,只能是最开始的那次。
邹娥皇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枪,就像是看见了五千年前的惊鸿一照面。
找到了枪。
那么枪的主人一定离这里不远。
邹娥皇的步子突然迈地极慢。
她好像确实老了,年轻的时候发现未知的丛林,第一反应永远都是兴冲冲地扒开那些遮挡的枝叶,去看那些埋藏在时间里的秘密、机缘。
而现在,见多了这样的从林之后,邹娥皇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没有未公开的秘密,也没有保存完好的机缘,你能看到的大部分,要么是空空如也,要么是——
一架扭曲的紫骨,跪又跪不下,站又站不起,倒在事成之前。
修真界总是有这样硬的骨头,练了专门用来预防天雷的锻雷骨,最后却没有死在证道的天雷手上。
只死在了一个甚至都不会被收尸的地方。
“黄平忠。”
初识这个名字的时候,邹娥皇总以为这该是个憨厚可实的青年人,但见到了才发现最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此句果真不假。
一杆红枪尽逞风流。
然而现在,徒留的几块骨头,邹娥皇竟忆不起回忆里的那人生得是怎样的一张脸了。
是俊是丑?
在几块骨头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觉得那像是什么?”
她问。
越蓬盛揣测回答:“下跪认罪?”
“毕竟他一个人影响了泉宗接下来的走向,作为徒弟来说,罪该万死,也不过如此。”
“错了。”
邹娥皇走过去,将路上拾起的已然生锈的铁枪撑在紫色的手骨里。
时间倒底还是有痕迹的,那锻雷骨除了表面是紫色外,连接处还渗出了几道深黑的裂纹,但邹娥皇将枪插进这松散的骨架里时,刚刚还显扭曲怪异的骨块走势借着那生锈的铁枪之力一下就清晰明了——
骨头的主人从未想过下跪,他只是缺了一柄枪,一柄能支撑他站起来的枪。
而骨的方向,指的是太阳升起的东方。
可是秘境里,没有太阳。
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毁了金丹的青年真的能在幻海天里找到属于他的机缘,所有人都劝这个人趁早放弃,所有人都说,勿要执迷不悟。
可是偏偏,他真的找到了。
代价是一条命,一杆枪,* 一个宗门。
人人都没说错,可人人都错了。
“他或许认错了,但没跪。”
“青度,”邹娥皇轻声道。
“你的机缘来了。”
再次回到幻海天,看到黄平忠的宁死不屈,邹娥皇才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她看到青度金丹被毁时,会有一滴眼泪流的那样的快。
因为她曾经见过一个人,和青度那样像,怀着振兴宗门的理想,忍着被金丹之痛,在幻海天这样的地方,寻找着期望。
但是千年过去,理想化作虚无,枪杆成为遗物,就连当初那群出生入死的同门,也不再闻名。
只留下什么呢?
只留下那一指。
指向没有太阳的东方,也指向棋差半步的机缘。
九死一生,在修真界从不是空谈。
邹娥皇拨开骸骨下面的野草,众人闭住呼吸,出乎意料的是,野草下面的地方,黄褐色的土地上,赫然摆出了一面镜子。
邹娥皇拍了拍镜子上的土,神色有些许的微妙。
“这个镜子,连同着外面的镜阵。”
邹娥皇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她捏着镜子的边缘,指骨泛白。
当年她和何言知走至幻海天外围的时候突然跌落的镜阵何言知破开了阵法,她和他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误入同样的陷阱,封了那条镜阵出口也就是入口。
可是可是邹娥皇想到一种可能,心忽然停止了跳动,一口血气忽然梗在她喉咙处。
可是如果有人走的是里面的这条路,如果有人被困在了幻海天里面,当年根本没有走出来呢?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这面镜子,最后却发现外面被封了。
那个笑着说在门内修炼的时候,看哪个时辰出日出哪个时辰再练枪的人死在了很黑很黑,没有太阳,没有出路的地方。
而尸骨,被镜子吐了出来。
越蓬盛则问:“什么是镜阵?为什么又说镜阵是机缘?”
还是青度的机缘越蓬盛想到这里有种被剐掉身上一块肉的痛感。
邹娥皇闭眼道:“镜阵,一开始被发明出来并不是为了护法,而是破除心障,抵挡雷劫,镜中阴阳两面,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本就是最适合修士重新修炼的地方。”
当年的黄平忠没有错,他最后还是在秘境里找到了他想要的机缘和法宝,可是倔强不知回头的青年,撞上了一条没有出路的墙。
只差一点点。
一点点。
“师伯,你”
青度看着邹娥皇的脸色,呼吸一沉。
邹娥皇苍白地笑了下,只说没事。
她接过越蓬盛手里的青骨枪,红缨依旧,故人不再。
另一侧的丛林里,陆陆续续地坐了几个散修。
散修们中间点了一个火堆,火苗微亮,照应出每个人脸上不同的神色,有戒备、忌惮、杀气每个人都坐的很远,仿佛是随时准备抽身一样。
还有几个在笑着说拿到了什么宝物,看见了什么人,修真界又出了新鲜事。
独容有衡,懒散地屈腿坐在草地上,既不融入,也不抽离。
这人眉间拢雾,对着一旁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矮个子啧了一声。
然后毫不客气地呵斥道:“谢霖,这么想当散修,当初就别跟我师妹回蓬莱。”
“哑巴了?”
斗笠一动不动,只有一声瘪瘪的哼声。
第75章 幻海天内,永生不死的凡人
谢霖曾经以为。
能养出邹娥皇那么一个傻白甜的地方, 必定是人间仙境,世上寻不到的桃花源。
同门之间不说是亲如手足,也该是和睦相处。
现在他才明白, 自己错了个彻底。
大夜迷雾,冷冰冰的短匕灵光一闪,须臾间便横着朝斗笠飞去,只听得刷的一声, 谢霖四指朝上嘴巴极速开合念咒,身前一丈处幻化出了绘着罗汉的面具。
短匕与似笑非笑的银边面具相接,强大的冲击力将谢霖脸上的斗笠掀翻。
然后嘣地一声, 面具成了存存粉末, 弥散在空气中。
谢霖捂着被震出内伤的右胸,微微咳嗽了几声,又不愿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只好咽下了喉咙里的那口血气。
容有衡只听谢霖恨恨道:“什么时候蓬莱弃徒也有资格代表蓬莱训人了?怎么, 在十四盟当散修容无常当的不开心了,又怀念起以前做开山大师兄呼风唤雨的日子了——”
后面的话被猛地刹住了, 无它, 那锋利的短匕已经梗在谢霖的脖子上,甚至还往里推了半厘,血腥味翻涌在谢霖的鼻尖。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或许谢家三公子不懂,但那元婴级的邪修老祖是一定懂得的。
于是谢霖紧闭呼吸,试探着把头往旁边一偏移, 然而对面的人轻笑一声,屈手点地两下, 刚刚只破了个皮的匕首又往前推进了几厘,这次的血是刺啦地一声喷出来了一样。
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侧目了。
谢霖骂了句疯子。
“把这匕拿开。”
而那疯子充耳不闻, 仍只是屈着手,随时准备落下的模样。
谢霖想那些年邹娥皇总以为他疯,真是冤枉他了,他被那些人叫做邪修老祖,不过也只是以讹传讹,如今真疯的、该被当做邪修的人在这儿呢。
哪有一言不合就开刀封喉的。
谢霖想了想,最后还是认命解释道:
“上一次五十五年前,我在这里,丢了个东西,对我而言是挺重要的东西必须要取回来。”
谢霖支吾道:“总之与蓬莱无关,容道君,总不能连这个也要管吧。”
片刻,容有衡忽而问:“你是以什么身份进来的。”
谢霖愣了。
半个月前,在十四盟登记之日,谢霖被审核完了后,思虑许久,在意愿上填的两个字其实不是蓬莱,而是散修。
他毕竟是谢家人。
哪怕从谢雨林变成谢霖,他也还是姓谢。
抛开是非对错,单对谢家来说,蓬莱就是仇人。
谢霖只是不去想,并不是忘了。
纵然谢家养他是为了喂石妖,可毕竟也让谢霖在这尔虞我诈的修真界,养了十多年的玲珑心;一报还一报,一恩叩一怨,他不去帮他们报仇,可终究也没勇气,写下那蓬莱二字。
于是谢霖用手捂住伤口,默默施了一个止血法诀后,才偏头小声回道:“散修。”
“其实当初,我只是跟着去了蓬莱,归根结底,也不是你们蓬莱人。”
这一次,那见血的匕首才算一收。
容有衡盯着头顶上的月亮,破天荒地多了一句:“散修有什么好,不如蓬莱。”
可容有衡也明白。
对于谢霖来说,谢家才是这句话里的那个蓬莱。
…
“黄平忠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说,金银黄物有什么好,不如他泉宗人杰地灵。”
邹娥皇将银镜递给青度,看着那杆长枪出神。
刚刚众人都担心她出了什么事,但都没想到的是,邹娥皇过了几息就恢复了。
“”
邹娥皇眨了眨眼,眼睛有些酸涩。
她慢慢拍着那骷髅头,只觉得什么地方被忽视了。
然邹娥皇环顾一圈,也只看出了平整的土块,茂盛的草丛,无一不寻常。
“还记得那时,我和天机子一见如故,都饱受师兄威压之苦,决定组成反抗师兄者联盟,就是在这个时候遇上黄平忠这样的孽种的。”
“嗯,他师父说他是孽种的,说有这么个徒弟,就是为了讨债。”
但是平忠消失后,闽老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孽徒,你的债——
怎么讨完的那么早哇。
“那个时候我们胆子也大,再加上幻海天是第一次被开发,其实我们很多东西都没掌握全然后我们就遇到了这里的原住民,嗯,就是一直生活在秘境中央的,守着那一口海的原住民。”
“我们不知道这些人的特殊性,只以为这只是秘境里走不出的人,生出来的后代。”
“那些人热情好客,甚至还有拿在凡人间流通的金银之物,想劝说我们留下的。”
有些时候,秘境里有时候确实是会误闯进一些凡人,譬如说夏朝时君主为讨修士欢心赋税剥削,就有个有名的“桃花源”,就是一堆凡人躲进了秘境里谋生。
但是幻海天里面的不一样。
一代又一代进入幻海天秘境的人,出来后提起这秘境里面的原住民,总是讳莫如深的。
概是因为,当初第一代也就是邹娥皇他们那一代,和秘境里的人建立了友好的礼仪后,等七十年过去秘境第二波人出来后,略带伤感地问进去的人,自己的老朋友怎么样了,有没有实现当初儿女双全的目标巴拉巴拉的。
然后两代人汇到一起说时,才惊悚地发现,隔了七十年之后,幻海天秘境开启时,里面的凡人还是原来的那一批。
这岂不是反了天么。
要知道这七十年间,连修士都因为行业所有的高风险,死了一多半怎么这群在秘境里的凡人毫无变化呢?
七十年过去,幻海天秘境里什么变化都没有,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这也衍生了有关于幻海天的那个说法,说幻海天的主人本就是个强大的幻术师,不仅幻化了幻海天里的海,还幻化了一群栩栩如生的村民。
“我和天机子确实在那里留了一阵,但是黄平忠没有,他留下那句话,就走了,去寻找他的机缘了。”
“然后人就没了。”
邹娥皇一字一句道:“我害了他。”
等等。
邹娥皇瞳孔骤然收缩,睫毛轻颤。
却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这不是第一次幻海天开启的时候,路上还有没被人发现的法宝机遇这是幻海天开启的不知道多少n代了。
也就是说——
“黄平忠和这面镜子都是被移到这里来的。”
“怎么推断的?”
青度握着手里的银镜,面色沉静。
邹娥皇想了想才说:“很简单。 ”
“此处是幻海天中围,这条路不说是被走烂了,却也该有些痕迹的。哪怕什么都没有,也不该让一具雷锻骨在这里白白躺这么久”邹娥皇顿了顿。
许是看出了越蓬盛眼里的疑惑,邹娥皇解释道:“雷锻骨是修士经过术法修习后,能承接天雷的骨头,在某方面来说,没有什么材质比它更适合制作一些防器了。”
“在修真界,这样的骨头,一两就是九品灵石。”
“哪怕是大门派的人路过了不想要,那些小门派或者散修,历年来也多的是困于天雷之下修为寸步未进的人,总会有人把他的骨头收起来的。”
“如果没收的话,那就说明,这条路上只走过我们。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境?”
越蓬盛试探着问,他看着那杆枪,顿觉遍体生寒。
“是也非也。”
邹娥皇沉默片刻才徐徐道:
“黄平忠应该是真的这么死的,但也是被人摆到了这个地方,以作诱饵。”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秘境里的原住人。”
“何人作怪——
“请出来吧。”
平静的女音刚落,众人就听到了一阵吱吱呀呀的笑声从树上传来,一个猴子一样的东西唰地窜下了树,直直奔着邹娥皇袭来。
…
“师父,还要继续往前动么?”
尹芝跟在尹月身后。
她们七彩阁弟子本来只有五个名额,和蓬莱一样,但是尹月那次会议上把握了主动权,愿意公开有关于那神目的资料,加上鬼谷与墨庄被打了个动机不纯的头衔
尹月便顺理成章地借着七彩阁尹婉长老受伤一事,不仅自己出发幻海天,还多捞了四个名额。
现在幻海天里,除了昆仑的十一位弟子外,就是她们七彩阁九个弟子的数量多了。
在灵气微薄的地方,人数总是占优的。
尹月侧耳细听了一下动静,微微抬手,示意停下,接着吐出了一口巴掌大的灵气,点亮了这四周的一切。
“继续,”尹月轻笑道,“到现在为止,本座都还没有看见其他四大派的人,要么是咱们走错了路,要么就是人家的速度比咱们快。”
这师徒俩的眉眼如出一辙的明艳张扬,性子也是近乎一样的蛮横霸道,不与人讲理。
在幻海天这样资源充足的秘境里,其实很少有为了什么各大门派大打出手的时候,除了当年被邹娥皇拿到手的不死神木的种子外,这么多年,几乎就没见各大门派为了什么红过眼。
但是七彩阁偏生是这里面的特例。
她们从一开始,就挑着人走的路走,追着人的痕迹去。
第76章 道祖喜欢丰腴美人
东谷西岭, 天下一霸。
说的便是这两地出生的人,常年瘴气笼罩,人么却一年比一年的嚣张了。
很久之前众人总觉得此句言过其实, 直到第一位西岭天女尹月求学蓬莱不得,出世后为了泄愤先灭了初具规模的邪宗,并在邪宗的地盘上创立了如今的七彩阁。
众人才觉此女刁蛮,霸道一词, 竟意犹未尽。
此刻,尹月漫不经心地理了理鬓发,呵笑道:“幻海天里面一定是有人的, 没见到人只能说明你我落后了, 但是本尊的词典里没有落后一词所以,什么时候撞上人,什么时候咱们停路。”
另一厢, 从树上呲溜一下就朝着邹娥皇袭来的东西, 还没过三秒就被人摁住了脖颈,四只爪子在空中胡乱飞舞着。
确实是个猴子。
比起旁的猴子, 这只猴子多张了一双带着羽毛的耳朵。
邹娥皇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了然地笑意。
然后对着旁边的众人道:“你们爱吃烤肉吗?就是架个火堆把猴子四只爪子绑上去烤。这年头送到嘴边的妖兽不多了。”
她捏着吱呀乱叫的猴, 轻笑一声,然后缓缓道:“难得来个投怀送抱的,咱们做人呐,要懂得珍惜。”
“不能辜负了它这身皮肉。”
于是,刚刚还吱呀乱叫的猴儿一下子僵住了, 只有两个大大的眼睛挤在框里,乌溜乌溜地转。
“这猴儿能听懂人话?”
越蓬盛稀奇地去同小猴儿握爪, 结果好险没被挠了三道,立刻脸色一板, 对着邹娥皇道:“看来是不听话的顽猴一个了,背后估计也没什么主人,事不宜迟,现在就给它烤了。”
“吱——”
猴子这次换了语气,用那种特无辜特可怜地眼神盯着邹娥皇看。
邹娥皇将它的脖子那块的毛发掀开,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花纹。
孙峰贰:“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些眼熟。”
越蓬盛则是一惊。
他认出来了。
那日西吹雪掉下的香囊,尹婉说是幻海天里面的东西时,越蓬盛就暗暗注意过那个花样。
和现在猴子背后的,一模一样。
邹娥皇一松手放开了猴子,那猴子喉咙里就发出一阵嘀哩咕噜地叫唤,但是就是不跑,站在三寸远的地方盯着邹娥皇。
邹娥皇歪头。
一人一猴大眼对小眼了许久,邹娥皇竟从一只猴子的视线里看出了类似于人类的复杂哀怨。
害。
邹娥皇终究是心软了。
她半蹲下身,挠了挠小猴的下巴,徐徐说:“那人既然都让你来寻我了,那我怎么能不去呢?”
众人有些纳闷,那人?什么意思。
越蓬盛于是问:“师伯,你认识这猴的原主人,也就是秘境的那群不死不灭的怪村民?”
邹娥皇微笑道:“何止认识。”
“当年我和天机子命悬一线,就是这猴和它主人给我们救了,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也算我的半个恩人。”
“呵。”
幽幽山谷里,骤然传出一阵带笑的女音。
“让未开灵智的兽当你的恩人,你也算越长越出息了。”
“谁——”
孙峰贰耳朵一动,女子的声音分明从西面传来,但是他竟判断不出对方的位置。
可见来者实力高深莫测。
“尹月?”
邹娥皇这声其实并不确定。
直到那玲珑有致的人昂着下巴斜着眼睛朝她走了过来,耳熟又傲娇的鼻音重重一哼。
尹月嫌弃地一踢地上的小猴。
“这就是当初的那只猴?”
邹娥皇面不改色:“你说哪只。”
“还有哪只?那只把你和天机子折腾了个半死的衰猴,”夜色深深,尹月情不自禁地抿嘴笑了下,但又压了下去,冷冷道:“你真要跟着这只猴走?”
“怎么,不放心我?”
“谁不放心你…呸,谁关心你了。本阁主是觉得么,这猴一定是要带你们去找它的主人,也就是这里的原住民。”
尹月道:“我既然在这里看见了,就断没有让你们蓬莱领先的道理,你既然要跟着一只猴子走,那就带上七彩阁。”
“”
“你不乐意?”
尹月又哼了下,威逼利诱:“你可得想清楚,本阁主这里人多,现在是和你商量,一会直接动手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邹娥皇只是慢悠悠地一抬眼,打量了尹月半响才道:“尹阁主,我听说你在几日前的会议上很威风嘛。”
“怎么了?”
“没什么,尹阁主,我就是好奇。”
邹娥皇嘘声道:“我听说你在那场会议上四两拨千斤,从鬼谷手里换了一座灵矿,又为了那神目一事重组了一个特别行动的盟会,隐隐有要和十四盟对抗之势——”
“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尹月声音骤冷。
刹那间剑拔弩张,众人都呼吸一滞。
“没有,”邹娥皇只走过尹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只是想说,尹阁主在面对那些人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小孩子过家家的威胁么。”
尹月一愣。
却只听邹娥皇轻声道:“你我之间,什么话不能直接地说。”
错了,尹月想,邹娥皇。
你我现在隔了两个门派的利益纷争,早不似、少年时。
那猴子一路蹦蹦跳跳。
好在路上没有几个人,只遇见几个双手合十的佛修,瞧着是无渡宗的。
尹月乜了那些和尚几眼,直把他们瞅地面红耳赤才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贴着邹娥皇耳朵道:“很久之前,我还以为你要当和尚,结果没想到你一鸣惊人,直接当着那宴霜寒的面吻了你家大师兄,你知道当时那昆仑脸黑成什么样了么。”
邹娥皇了悟。
剑修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孤寡。
而她和宴霜寒比了一辈子,如今终于比对方先成家立业,人家黑脸也是正常。
邹娥皇吭哧吭哧了几声,有心要辩解几句,架不住脸色发红。
她不习惯和别人谈起现在已经和她变了个关系的师兄,之前青度和越蓬盛问起,她也只当没听见。
哪怕现在是尹月说这个,邹娥皇也总是有些害羞的。
师兄么邹娥皇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男子薄软的唇,欲遮欲掩的身子。
尹月忽然叹道,“其实你们剑修很好懂,喜欢勾人的小妖精。但是有的人不有的东西么,就跨物种了,我怎么揣摩他,也不明白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邹娥皇:“…”
这姐真是几千年如一日的喜欢挑战高难度。
“月啊,”邹娥皇想了想说,“其实吧,道祖本体不是一朵云嘛,咱们人类的审美和他不一样哈,你想一朵云来说,他们的审美其实是膨胀的。”
尹月不解:“什么意思?”
又走了几步路,众人穿过高高的树杈,尹月眯眼抬头看着天幕,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色苍白地拽着邹娥皇的衣角道:“你师父他喜欢丰腴的?要多丰腴才行?”
邹娥皇怜悯地摇头:“之前蓬莱养过一只豕,足足有三百斤重,然道祖握着那豕的蹄子,咂舌,觉得还不够可爱。”
尹月面如死灰,失魂落魄。
猴子在前面吱吱地叫。
邹娥皇庆幸镇魂兽走得早,否则一定能和这顽猴打个天昏地裂。
又走了约有一炷香。
“前面是个亭子么?”
越蓬盛问。
有了亭子就代表有了人烟。
他虽然一路上一直听邹娥皇讲这个秘境里有人,这个秘境里人的奇特性,巴拉巴拉的,但是吧,真走到了,越蓬盛就未免有点害怕了。
不死不灭,听着咋那么有鬼呢。
越蓬盛悄悄地放慢了脚步,走在了青度后面。
亭子里摆着一盘棋。
大约是许久未有人下了,落了灰。
那猴儿走到这里就不动了,叽叽了两声就挂在邹娥皇的身上,亭子前再过几步拐角就是村落了。
夜深了。
哪怕这些秘境里的原住民都是些不死不灭的人,此刻家家户户的房门倒也紧闭,至少是睡觉的。
越蓬盛微微有些放心,欣慰地想,能睡觉好啊,能睡觉说明不是鬼。
独一处闪着些许的烛光。
脚步声踩在松垮的枝叶上,黑影慢慢从墙根处显露出来。
邹娥皇抬眼一扫。
两侧青瓦间,粗布麻衣的姑娘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手上持着烛台,立在路头。单看模样,和秘境外的姑娘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浑身上下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感,大约是因为那双眼睛过于地死气。
谦立延眼尖,瞧见了那姑娘手臂上和猴子如初一折的花纹。
咔哒地一声,挂在邹娥皇上身的猴子一下子粗溜下来,朝着那姑娘跑了过去。
“翠儿。”
这个名字在回忆里尘封了太久,但邹娥皇却一直记着,而且她知道,天机子是惦记最深的那个。
有一个头发胡子一把抓,死的时候只剩一捧灰的人,也记着这秘境里的姑娘;那精巧风流一出六月飞雪的西吹雪,长剑下挂着的配饰,多年未改的那枚香囊,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来、了。”
被邹娥皇叫做翠儿的人僵硬地一偏脖子,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闪过几丝急躁。
“他、呢?”
他是谁?众人心里一个嘀咕。
却见邹娥皇走过去,轻轻替翠儿把参差的毛发捋了一下,然后才微笑着回答。
“多年未见,翠儿姑娘风采未变,但是赵郎么,他已经变成了老头子了,不敢来见你了。”
翠儿没说话。
只有死气沉沉的眼睛睁得极大,因而显得空荡荡。
邹娥皇以为她哭了,然后伸手一试,才发现那姑娘面容仍只是如瓷器一般地冷,并没有多余的什么温度。
也就没有了多余的泪。
“我、感受到、香囊、就在、附近——”
第77章 赵流风是被猴子尿渍醒的。
谁年少的时候没有一个初恋呢?
但是有的人吧, 他年少的初恋多如过江之鲫,不止一个。
天机子,本名赵流风, 十五岁起就在当铺里典当了爹爹的佩剑,去修真界最大的青楼里,求个一醉天地。
十六岁,男扮女装做花旦, 被他爹忍无可忍的扔到了昆仑舟上。
二十三岁,持佩剑西吹雪,踌躇满志, 踏上了幻海天, 自此成名。
几百年前一日,宴霜寒闭关,死海动乱, 天下震荡, 独天机子眉弯眼笑,裹着锦素色的披风, 单手持剑, 一把西吹雪,一日死海冰河。
有一段时间,想嫁给他的人,甚至比想嫁给宴霜寒的人还要多 。
天机子曾经是这么跟何九州吹嘘过他的光荣岁月的。
而何九州从来只当这老头醉了,并不理会, 甚至有时候听得烦了,这半大小子还要出言不逊一句:“是么?那怎么师父你现在去喝酒, 连那掉钱眼的花娘都让你滚。”
显而易见,是因为这老头脸上褶子太多, 太老了。
但何九州不知道。
他师父是真风流过的人,哪怕这千万个红颜知己都是夸大其词,当初至少也有一个人真心地想要嫁他。
就在这幻海天里,邹娥皇面前。
两条麻花辫,一只猴儿,一个叫翠儿的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邹娥皇问翠儿。
翠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僵硬地一转,过了半响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翠儿适才点了点头。
这姑娘指了肩膀上吱吱唧唧的小猴子,黑沉沉的眼珠子看着邹娥皇,慢吞吞地吐字:“猴儿、每天、都在。”
每天都在。
每天又是多少天,要从他们五千年前离开起的每天算么。
痴情者。
邹娥皇哑然,她盯着翠儿黝黑的瞳孔,有心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难道要告诉这翠儿,天机子死了、死在了终于修炼好撕裂空间的技术后,来这里的前夕么。
喜欢和喜欢之间是有轻重的。
初恋和初恋之间,也该是有区别的。
二十三岁的赵流风踏进幻海天秘境,和邹娥皇一路坑蒙拐骗,两人在夹缝里引起鬼谷与墨庄的混战,然后捎带着路上捡来的黄平忠,一路往西逃。
结果还是被鬼谷的肖贵给追上了,十几个人围着三个人痛殴,赵流风一路喊痛,然后一脚踩空,跌跌撞撞地就要从峭壁上落下,顺手抓住了邹娥皇的靴子,然后邹娥皇扯住了黄平忠的裤脚。
哐当地几声。
人掉了,靴掉了,裤子也不能幸存。
三个人一齐跌落悬崖。
才算是整整齐齐。
不知昏迷了多久,直到一道水流泚在赵流风的脸上,赵流风模模糊糊地恢复了意识,大喜自己居然还活着之余,就是一抹脸上荤黄刺鼻的尿,就和站在他胸前的猴面面相觑。
而猴身后,就是一个穿着青绿长袄的姑娘,偏头看着他,目光冷清清。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一齐转开。
只听得西吹雪发出了欢瑞的尖鸣声,而赵流风脸色通红,还年轻的他心想,这姑娘真俊啊。
十五岁就知道当了自己爹的剑换酒的天机子,在二十三岁的某一个下午,才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情窦初开。
尔后的一个月里,黄平忠去寻他的前程与风光;邹娥皇通过线索去找不死神木;而赵流风,每天姑娘长姑娘短地跟在不说话的翠儿身后。
他说:“姑娘,你为何总不说话?”
他说:“姑娘,我会唱曲儿给你听。”
他说:“姑娘,你是怎么呆在幻海天的。”
…等到走的那天,白衣翩翩的赵流风脚步一顿,他捏着手里的判官笔,咬着下唇。
少年剑修终于鼓起勇气说:“姑娘,我给你画幅画儿吧。”
听到这句话的翠儿从后头一把抱住了宽肩窄腰的年轻剑修,冰凉的脸贴在少年滚烫的后背,肌肤和肌肤之间,只差了半寸薄布。
赵流风听见风吹草动。
也听见喧嚣的心跳。
这是后来醉醺醺的天机子再也听不到的、也再也感受不到的欢欣与雀跃。
于是,彼时的他喃喃问——
姑娘,能不能跟我走啊。
此话一出,那双抱在他腰身上的手就僵住了,立刻仓皇地将他推开,只佩剑上还余出了一个绣着花的香囊。
腼腆的翠儿姑娘摇了摇头,站在幻海天秘境里面,一步未动。
从此,执拗的剑修再也没扭过性来。
天人五衰、合道之躯碰天地之力,种种叛逆,不过是情之所起,前途和仙道之间,天机子喝了口酒,选择吊儿郎当地走着一个人的路。
他甚至都没想过,翠儿出了秘境之后会不会老,会不会死。
比起他师兄宴霜寒,天机子才算那个不知所谓又任性的人。
连死时都那样。
坚持了几千年,偏偏要在一朝扭脚。
邹娥皇一行人被翠儿安顿在一处院落里。
翠儿将角落四周都点上灯之后就安静地走了,临走前她盯着邹娥皇——就用那双木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邹娥皇,然后一步一步倒退到黑暗里。
众人听见,院门从外到里吧嗒地一声合上。
等猴儿叽里咕噜的叫声远去后,邹娥皇摸着青瓦才长吁短叹地对众人道:“这间屋子,当年是我砌的。”
“师伯,”越蓬盛神色复杂:“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越蓬盛摸着下巴咂舌。
“有你在,我们都不用去舔脸做贡献了。”
“”
虽然是被夸了,但怎么开心不起来。
邹娥皇又深沉道:“也到时候了,我来跟你们讲讲,我那年的幻海天吧。”
若把幻海天作为一个秘境来讲的话,那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在里面寻宝罢了。
可若把幻海天作为各位天骄七十年轮一回的扬名之日的话,那实在是有太多的可说之处了,而这最关键的就是,如何才能在与幻海天同岁的石碑留下自己的名字。
这么多年众说纷纭,可就算那些已经留名的人,对于此事的规则也是稀里糊涂的。
尹月瞥了邹娥皇一眼,抬手让七彩阁的九个姑娘也凑过来听。
邹娥皇大约是很会讲故事的。
体现在她将自己和天机子被追着打的经历美化成了路过不平拔刀一声吼,又将踩空掉下悬崖说成了故意去悬崖底下找机缘。
嘛。
毕竟都是她自己讲了,美化一下自己的形象也不算过分吧。
邹娥皇翘着腿,说起了和这里村民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我们跟着翠儿走,然后发现了除了她之外,还有一群人。”
邹娥皇将袖子撸上来,点了点自己的手臂,然后道:“这些村民共同的特点,就是手臂上都有这个花纹。”
“后来也有人猜测,这些花纹其实是一种诅咒或者说阵术,将这些村民,昔日的凡人的魂魄塞到了傀儡的身体里,营造出了所谓的不死不灭。”
尹芝站在一旁,此刻终于忍不住出声:“如果真这样,不能直接杀了一个村民么,如果是傀儡的话,那大概就不会自己修复,或者将那花纹抄录下来——”
“抄录不了。”
越蓬盛出声打断。
细看,他额前不知何时起有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论起记忆力,越蓬盛修行巫祝之术,在场的人里,唯有青度早年专门学习过一些秘法能与他不分上下,可说起阵法这样沟通天地的事,越蓬盛自认不输任何一个。
但凡从他视线里划过的纹样,过目不忘。
然而那花纹,他在西吹雪的香囊上见过一次,猴儿后背见过一次,笼统三次。有印象是有印象,只是下笔的时候他竟头痛欲裂,什么都画不出来。
众人闻声后神情变化莫测。
邹娥皇亦屈手将袖子放下,* 转头看向尹芝,淡定道:“你这女娃娃真是和你师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这些村民真的能被杀的话,这么多年,你们进来的时候,早该连一个也该没有了。”
邹娥皇徐徐道:
“幻海天秘境第二次开启的时候,就有人要杀这些村民。但是诡异的是,无论前一日如何血流如注,哪怕他们把这些村民烧成了灰,第二日,村民仍然会出现在原有的位置,用发木的眼睛看着人。”
“不死不灭,这四个字在这里,并不是夸大其词。”
尹芝只听得邹娥皇声音将沉,然后竟又清脆地笑了下。
“都板着脸做什么,没要你们去打仗呢,先在这里哭丧。咱们回归正题。”
“那日我跟着翠儿,第一次见到了住在这里的村民。那些村民们神色呆木,但是言谈举止除了一卡一顿之外,都算正常,只一点,当时他们并没有居住的地方,也并不在乎晚上睡哪里,而是到了夜间的时候,每个人都静止不动,双眼紧闭。”
“并且这个村里一共有一百零八个人,都绕着最中心的一口井,围成了圆形。”
尹月坐姿稍显端正,耳朵动了动。
这段连她都没听过。
“众人只知幻海天是海,然一路走来,遍地荒芜,哪怕进境之后,也不过是绿树葱葱,不见海河。”
邹娥皇轻声道:“可我一直与你们说,幻海天,一定是有海的。”
“我见过的。”
“它就在那口井里,绝对不是井水,你从上往下看去,就能看见一方世界,浩瀚无垠。”
第78章 凡人的苦,难道是修士造成的吗
“我看到这口井的第二日, 就去试探过翠儿的口风,我问她,为何这里的人晚上都不睡觉, 只守着那口井。”
下一秒,邹娥皇吹灭了屋里的烛灯。
一片漆黑里,众人忽然觉得空间前所未有地窘迫了起来。
“翠儿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邹娥皇道:“她说,那口井就是灯。晚上的秘境暗无天日, 看不见灯他们会觉得彼此的存在被吞噬了,只有守在那口井那里,他们才觉得, 活着。”
什么人才要体验活着的感觉。
又是什么人在黑夜里会觉得被吞噬。
或者说, 这些人,还算是“人”么。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异常,”邹娥皇摩搓着下巴, 微微笑道:“那个时候的我以为翠儿说的是怕黑, 便自告奋勇地交给了她,钻木取火。”
“什么是钻木取火?”
越蓬盛瞪大眼睛, 里面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在蓬莱岛上修行多年, 不敢说是博闻强识,但多少还是看过不少修真秘典的,可从没听过钻木取火这四个字。
邹娥皇目光凝在越蓬盛身上,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天机子当初也是这么问的。
在凡人世界里家常便饭的引火方式,在这些修真土著的面前, 甚至掀不起半个水花。这些生性傲慢的修士啊,天生便信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天地万物的元素都该为己所用。
所以当面对是一个修仙世家里养出来的修士时,你如果问他, 火是怎么点的。人家八成要一打响指,拽出一个火诀,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你,就这么出来的。
可是这世上修士十不存一。
绝大多数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具备使出这样简单戏诀的能力,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钻木取火,就是用硬木棒对着木头摩擦生火,”邹娥皇指了指刚刚被吹灭的烛灯,低声笑道:“就像是这里的烛灯一样,他们产生的火,都和你们认知里的灵力无关,你明白吗,修士不是万能的,凡人也不是无能的。”
“正相反,越蓬盛,你有想过么,若你一生只是一个没有灵脉的凡人,不是出生在蓬莱岛上,而是就出生在二十年前妖界入侵的十四凡州之一,你有想过么,你该如何才能活下去——”
越蓬盛想了想,顿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个修士尚且在乱世不得独身,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可是那些凡人就是这样的活了下去,他们面对着荒灾,没有被饿死;面对着极寒,学会了取火;得知妖王兵临城下,修士们望风而逃,丢城弃甲;而凡人么,则在边境十二城立了炮台,拖住了当时最精锐的虫队,为战局扳得一个喘息,等来了宴霜寒的出山。”
“当然。”
邹娥皇又笑。
她双手拂过烛灯,下一秒火光亮起,将一行人的身影一一照在墙壁之上。
邹娥皇声音素来温和,偏众人莫名地听出了几分冷诮。
“后世只会记得宴霜寒,他们说没有宴霜寒的一剑,天下就要大乱。凡人把剑皇当神一样崇拜,却忘了,一开始拯救他们命运的,其实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
尹月搅了搅手中红绫,浑不在意地乜了一个媚眼,“你又偏题了。”
她不是尹芝青度越蓬盛这类的小年轻,会被几句话动摇。在一个成熟的修士眼里,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如果没有一个宴霜寒的话,就是牺牲一百万个凡人,有用么。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打铁还需自身硬。
凡人比起修士,可怜。
可是凡人的可怜,难道就是修士造成的么。
修士和凡人一样,也只是人而已。划分了三六九等的不是制度,而是背景,是天道要让一部分生出灵脉,一部分堵塞灵脉。
“没偏题,”邹娥皇挠了挠头,然后解释道:“就是因为我比一般修士要多了解凡人一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才成功地混进了他们内部,我教他们如何将砖块砌在一起,如何造房子。有了火与房子,那些村民在晚上的时候,就真的没有围在了那一口井前了。”
越蓬盛听得有些入迷了,往前一动椅子,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身后发出一阵锅碗瓢盆的声响儿,抬着烛火去看,才发现是一堆供奉用的东西倒了。
但好在没跌碎什么。
众人也就没甚在意。
“他们不去看那口井,于是我就有了机会。”
“我在一日晚上,终于得了空儿,偷偷摸摸地溜了过去,去看那井里的海。”
“师伯,难道你当时就发现了那井有什么问题么?”越蓬盛呼吸一滞,前所未有地崇拜起了邹娥皇。
“想哪去了,”邹娥皇连连摆手。
“我去是因为,”邹娥皇慢吞吞道:“我想合个影,好歹也算是来过这四大海之一,再等下一次机会,就又要是七十年后了。”
“不过,诚如你们想的一样。”
“幻海天那口井有古怪。”
邹娥皇平静道:“在那里,我得到了不死神木。”
“不死神木!”
尹芝发出一声惊呼,绕了这么久的话题,终于点到了正题。
“不是不死神木,是不死神木的种子,”邹娥皇纠正道。
“那天我记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哇,我当时修为和越蓬盛差不多,并没有在秘境里也能打出火的实力,只能拿着最简陋的照明灯,微微点亮前面的路。”
“后来我大脑有一阵是空白的。”
邹娥皇抬头环视一圈,然后诚恳道:“所谓空白就是,我想不起来我怎么在那里拿到了不死神木的种子,我只知道当我恢复意识地时候,我手里已经有了那颗种子。”
“这种手段,若不是你得到了不死神木的种子的话,说出去倒像是试炼,”尹月沉吟道。
有些大能身死道消之前,怕自己后继无人,便会留下一些传承,等待有缘人开启。
倘若有缘人成功了,那么便保留记忆,得到秘法。倘若失败了,那不过也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然后在那口井前,我被人拦住了。”
“是一群鬼谷的人。前面说过的哈,我和天机子两个人就是被他们逼着进了这个村落,然后好巧不巧,又在彼时被他们找到了,当时我手里就捏着种子,摆明了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
“但我不信邪。”
邹娥皇说。
“我信只要跑得快,就没有人能追的上你。结果好巧不巧的时,逃跑的时候就撞上天机子了。”
“结果当时那个傻小子还在给翠儿描丹青,我大喊说要赶紧跑的时候,他落了个耳空,结果就被赶来的鬼谷众人围着削。”
“然后后半个月里,我隔三差五地回趟村子,其余时间里就在东躲西藏。”
讲到这里的时候,似是意识到了接下来的故事再怎么修饰也不会体面,邹娥皇干脆停住了。
“好了,我知道的都说了。”
她掀了掀眼皮,“现在一个时辰换一个人守夜,蓬莱的人守在前门,七彩阁的人守在后门,都打起精神来,别被旁人算计了。”
秘境里千算万算最难算的,还是人心。
一点马虎都不得。
次日,丑时,天色微亮。
越蓬盛替谦立延起来守夜。
他刚打了几声哈欠,就忽然听见了一阵细碎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十几声兴奋的呼叫。
昨夜里还安静无息的村落,霎时间变得热闹喧腾,一行人哐哐地蹲在院门前砸。
“女仙!”
“你给俺们开开门,翠儿那丫头都和俺们说了,你回来了——”
“女仙,你得见见俺们啊——你当初教的东西,俺们都学会了,烛台也造出来了,女仙——”
越蓬盛废力地顶着柴门,怎料背后的木门只在里面栓了一道木条,连带着他险些就要被狂热的村民们冲散了架。
被晃得头晕脑胀的越蓬盛,根本没听清楚门外那群人在鬼哭狼嚎着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先挺住了。
颠簸里,他不经意地一瞥屋内,然后愕然,盯着那供奉在墙壁中间的画像。
是一个舞剑的女子。
脸蛋椭圆,眼成杏状,身段也被那一把宽大的剑衬得轻盈纤细。
“师伯?!”
这供奉的画像上的人,怎么会是他师伯。
越蓬盛这一怔愣不要紧,浑身气力倒没了,外面的人一下子就冲了进来。而屋里的十来个人,却是刚醒,睡眼朦胧。
再加上打了一晚上的地铺,腰酸背痛,不在少数。
邹娥皇也是这睡眼朦胧里的一个。
“大壮?”
她不确定地问道。
“是俺,仙人,你总算回来了”被邹娥皇叫做大壮的村民瘦高瘦高的,鼻涕和眼泪一块儿哗啦啦地淌。
这些生活在秘境的村人并没有出去过,因此他们不知道,被他们供奉起来的、当初那个一剑落九天的邹女仙,在岁月的长河里,也曾是连剑都拔不出的废人。
或许他们知道了,供奉的画像上也仍然会是那个仙女。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进来告诉他们,五谷杂食,耕织,如何变得更体面
那么多个年少轻狂的侠气仙人都建议过他们乔迁出去,一拍胸脯哪怕秘境塌了也不要紧,只有这个眼睛大的女修,一把手一把手地教他们。
天机子从不是个例。
但是邹娥皇是。
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不如在能力有限的范围内活的更好吧。
五千年前,邹女仙,如是说。
第79章 宋成啊,当个好人。
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个瘦高瘦高的、被邹娥皇唤作大壮的青年人就是这个村子里的村长。
一进屋里, 大壮的视线就掠过了邹娥皇手边的那把显眼的黑剑。
他情不自禁地震颤了一下。
大壮曾经是怕过剑的。
不过话说回来,谁能不怕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呢。
在大壮小的时候,他没见过剑, 他只见过村口一年一度戏台上,那些演着仙人的戏子,将一把软剑舞的如雷似电,虎虎生威。
那个时候, 大壮还不怕。
那个时候,他比较怕刀,村里每逢杀鸡宰牛的时候, 都是一把寒光凌冽的刀立在木墩上, 然后屠夫手起刀落,就是一地的鲜血淋漓,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家畜, 也会在那一刹那尸首分离。
可是后来大壮才发现, 刀是杀畜生的,而剑是捅人的。
在剑下, 人和畜生无异。
于是大壮第一次见到邹娥皇的时候, 其实很怕的。
没有他高的少女,却背了一把七尺的长剑。
如果一不小心,让剑压倒了,又算谁的?
思绪回笼,听到耳边邹娥皇那声尴尬的咳嗽, 大壮吸溜了一下鼻涕,将篮子里带来的土鸡蛋磕了个皮儿出来, 剥完皮儿就硬塞到了邹娥皇手里。
“仙人,您多吃点, 这么久不见,都瘦了!”
角落里,越蓬盛目光瞅着那土鸡蛋几乎要攒出火星来。他嘴角默默地抽动了下,不是、等等、这个村落里怎么会有鸡啊。
在越蓬盛印象里,这些不死不灭的村民,应该是和魂体无异的状态,根本不需要吃喝,更别提养只鸡了。
结果现在一看,又有猴又有鸡真是比外面的人还像是人哈。
邹娥皇接着光溜溜的鸡蛋,脸上烧得通红,环顾了一圈涌着进来的一群村民,道:“我听说”
邹娥皇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她离开幻海天之前,她认识的这群村民其实一直都是正常的模样,除了个别会有些不正常的行为,比如小翠的自闭症,大家伙晚上的梦游但是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正常的。
最起码她离开幻海天之前,并不晓得这群人能不死不灭。
所以等她再次进入幻海天之后,她提醒蓬莱众人警惕这些村民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把这些村民陌生看待了。
可是昨日,邹娥皇看见熟悉的小翠。
心里的一角就已经慢慢地软了。
“仙人听说什么了?”大壮把鸡蛋往邹娥皇手里塞。
他的手掌是温热的,不像小翠。
邹娥皇于是一下子脱口而出:“我听说你们不死不灭!”
此言一出,房间里一片寂静,叽叽喳喳的村民们不动了,而蓬莱与七彩阁的人则是神情突变。
亲师伯咧,这是能说的吗?
好在大壮面色如常,连呼吸都没乱一下,只是苦笑道:“哪里听说的仙人,修士都不能不死不灭,何况我们这些不能修炼的凡人呢。只是一个人被外面的人捅了下,最后活了,他们就以讹传讹,传到最后传得这么厉害了。”
邹娥皇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大壮的眼睛。
这个乡里的青年,长了双凹陷的窝儿眼。
大壮被她盯得发愣,下一刻就听见邹娥皇问:“那么,被捅了一刀的是谁,现在伤养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后遗症?”
大壮这个时候反倒神色僵住了。
其实刚刚有那么几秒,他以为邹娥皇要问,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村民还音容未改,或者是问他幻海天和不死神木的关系,再不济问他那些传言里的事情几桩真几桩假。
但是她没有。
面对着大壮破绽百出的一句话,邹娥皇没有拿起也没有放下,只是认真地问,是哪个村民被伤着了,痛不痛,要不要紧,是不是还活着。
就好像初见,不知他们身上种种蹊跷的她一样。
五千年啊。
怎么归来还能这样的平静与熟稔。
于是大壮的喉咙一下子就哑了,过了半响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低笑着回道:“是隆子那小子,没什么事,有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修士,捅了这小子一刀,但是没事的仙人。”
“俺们这里有草药特别管用,受了什么伤抹上也就好了,再加上那几日村民里给供奉的神坛磕足了头。”
“隆子这小子福大命大,也就挺过来了,你瞧,他今天也在呢。”
邹娥皇顺着大壮的手指望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脸麻的隆子。
见她放了心,大壮就又哭嚎上了:“仙人,你不要光为我们担忧,你看看自己,你瘦了,你瘦了好多啊——到底是谁虐待了你!是不是有人不让你吃饭?你在俺们这里都是可以上族谱的人了,咋还有人不给你饭吃呢——”
真是越说越离谱。
就连青度嘴角也开始抽抽了。
倒是邹娥皇神色一正,又抓住了个关键词,“你们有族谱?”
大壮抹泪的动作一顿,被她这个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当然啦,仙人,俺们这儿是正儿八经的大村子,怎么可能没有族谱啊!俺们不仅有,还记载的特别详实,连哪个祖上出过修真者都记过。”
哦?
邹娥皇心念一动。如果真的有这本族谱的话,或许她就能推出一二个这个村的秘密了,就从上一代死的人开始推起,是什么变故,让这些人的后代进入幻海天,成为不死不灭的凡人。
邹娥皇想了想又问道:“我能看看那本族谱吗?”
“哎。”
大壮闻言一愣,但看着邹娥皇清浅的目光,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俺们早就把女仙当自己人了,女仙若是想看俺们的族谱,自然可行。”
“俺这就去寺堂取来。”
一出小院,没走几步,方才背还佝偻着的大壮,身形一变,慢慢地变得挺拔。
黄泥洼洼的道上,铃铛轻巧地响起,和这铃音一起响起的,还有风鼓吹起衣角的飒飒声,大壮原本忠厚的双眼忽然变得机敏,他微微一眯,看见了一女子红衣潋滟,宛若韶韶牡丹般地立在道上。
青烟四起,两相对视。
大壮率先握紧了盘在腰间的弯刀。
然而那女子却先笑了。
尹月素手勾起大壮的下巴,笑吟吟地警告道:“我不是邹娥皇。”
“你刚刚说的那些鬼话,恐怕也只有她肯信个十成十。”
什么寻医问药,什么神明庇护,都是假的。
尹月瞥了一眼大壮手臂上黑而婉转的花纹,哂笑着想,搞不好是邪门歪道在奏效。
“然而正因我不是邹娥皇。”
“所以没有什么救世情怀。你只要不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不去害本阁主护着的人,我没兴趣在你的地盘同你作对。 ”
尹月说完就松手离开。
但刚走出两步,黑黝黝的大壮就扬着声冲着尹月喊道:“敢问阁主,你护的人里面,都是姓尹的么——”
尹月脚步一顿。
她素来雷厉风行惯了,哪怕面对着几位长老的突然发难不过也就是四两拨千斤,但此刻倒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一样。
“也不是。”
尹月想了想说,倒底没说那三个字的名字。
…
大壮拿起族谱的前一刻,摸着族谱上一个个人的名字,又想起了刚刚邹娥皇问起的事情,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了。
大壮曾经是怕过剑的。
真的。
他怕每一个剑修都像邹娥皇一样,眉弯眼笑,称兄道弟,拿着一柄威风凛凛的黑剑,可也只懂得劈柴,连杀猪都要犹豫一二。
那还要叫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连骗她都会觉得于心不忍。
但是后来,大壮不怕剑了。
因为苍天眷顾,大壮遇见了一把杀人剑。
彼时锋利的剑刃终于不用在割麦子身上,而是捅进了隆子的侧腰,艳红的鲜血喷了大壮一身。
大壮心神怡旷,心想,这才对嘛。
波光粼粼的井面,大壮看见自己笑了。
只听那光鲜亮丽的仙人对着旁边的伙伴哂笑,“我当是什么,你们说的那些长生不死也太吓人了,不过也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罢了,区区凡人,怎能不死。”
“嗐——”
吹嘘完的剑修转过头来,没被那剖开肚子的死人吓着,反被大壮带血的笑吓得后退了三步。
“你这鸟人,”剑修横眉竖目,“怎笑得这样吓人!”
这是这个年轻剑修说的最后一句话。
脸上带笑的大壮毫无预兆地徒然暴起,左手弯刀右手锁喉,只是刹那,年轻的剑修就一个踉跄,半跪在地,止了呼吸。剑修身旁的伙伴被吓傻了,捂着嘴发出了仓促的一声尖叫,下一刻也被一刀没过胸膛。
不消片刻,大壮脸上的血浆就又糊了两层。
他脚下,方才还没了鼻息的隆子脸色慢慢地恢复了血气。被大壮弯刀杀了的两个修士,则是一瞬间地灰败了下去。
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将两人的生机倒到隆子身上。
许久,隆子恢复了鼻息,缓慢地睁开眼看了看周遭血腥的一切,习以为常地捏着鼻子,神色如常地对大壮道:“这是第几个了,林子都快压不住了,下次少杀点。”
外界对于这个村落的很多传说都被神化了,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才知。不生不死,是谣言,可也不只是谣言。
一命总要一命偿。
这世上向来公道,无缘无故的死而复生,有时候要需要天材地宝加一个人竭尽心力,有的时候,只需要罪魁祸首的命。
毕竟这世上最贵的从来不是时间,是命。
没有白白复生的人,只有看不见的割喉一刀。
大壮曾经很怕剑的。
但众人搞错了,顶天立地的宋家庄大壮,怕的从不是杀人剑,而是君子剑。
杀人剑的剑芒再锋利,能照清的大壮也不过只是个阿谀逢迎的凡人。
而君子剑的剑芒下,大壮恍惚间却能看见一轮暖黄的圆月,在月下的幻海天不是一片荒芜,而是郁郁葱葱一片林,上了年纪的阿娘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跟他说:
“宋成啊,当个好人。”
“当个无心无愧的好人。”
好。
娘大壮在心里回答道:我会当个问心无愧的——
好人。
第80章 该想好的人,是你。
大壮将族谱合上, 转身出门的时候,身后的两扇木门无风自合。大壮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将锁挂上。
木门前, 屋檐下,他的面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明暗相交处, 只余了一个幽幽的笑。
谁也不知缘何会在这憨厚的脸上出现这样阴森的笑。
大壮抬脚一步步朝东走去。
白日下,婆娑的树有影子,起伏的屋檐有阴影, 独那晃晃悠悠的大壮, 背后身前,竟是什么都没有,好像这明亮的光直直穿透了他整个身体一样。
不, 还是有一小块阴影的。
光线穿过他的躯体, 投照下来了一块长条的影子,是被他夹在咯吱窝的族谱。
一炷香后, 人头攒动的院子里, 邹娥皇翻着大壮拿来的族谱,按着辈分一点点的往下推。
族谱上面的每代记载倒算详实。
最早能追溯到夏朝。
且这个村子的人都姓宋,一眼略过,其实并看不出什么错。
只是按照之前外界的那些推断来说,幻海天外从水草丰美之地变成一处荒芜, 至少是诞生出过一个了不得的大能的。
可是这本族谱里,被记载的修士大多只是筑基期, 顶头了就是十六代的时候出过一个元婴。
看邹娥皇翻得认真,大壮忽而出声。
“仙长看完了么, 没看完也不打紧,”他笑眯眯地指了指外面,然后对邹娥皇道:“俺们先去开荒地了,仙长有需要,叫一声俺们就回来了。”
这里的人居然还会开荒地?
越蓬盛有些稀奇。
他盯着这几个村民,发现他们行为举止无一不贴合外面正常的村头庄稼汉。但就是这样的正常在这幻海天里面,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且慢,”邹娥皇叫住大壮。
大壮停了停,只听邹娥皇叹气道:“叫了你们这么久的大壮、翠儿、隆子,竟忘了,这也只是你的小名而已。”
邹娥皇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大名也在这上面吗?”
大壮深深地看了邹娥皇一眼,然后半真半假地恼道:“仙长真会说笑,上族谱的哪有活人。”
“俺叫宋成,成事儿的成。”
大壮几人走后,狭窄的地方才终于通气起来。
越蓬盛这才敢从邹娥皇手中接过族谱。
刚刚他倒是想看,但碍于大壮几人明摆着不待见除了邹娥皇之外的人,于是便没多此一举地伸手。
越蓬盛翻了几页。
冷不防地觉得有几页的厚度不大对劲。
他将族谱举过头顶,刚要看个究竟,大脑却忽地闪过一丝白光,下一秒手中空空如也,族谱已不见踪影。
周围一静。
“谁?!”
只听得一阵叶响,姜印容干脆一抬手,几丈外的杏树被打的噗噗落果,脆生生的果子跌到地上碎开了几瓣,就被从树上跳下的鞋底扎扎实实地碾成果泥。
被打下来的人压住了黑斗篷,分明已经被寒冰冻住了半条腿,却仍一声不吭,只是抱着族谱缩地成寸,飞快地向外移动。
又是嗖地一声,红绫一卷扯住了那人被冰打过略显僵硬的腿。四射飞扬的红绫此刻坚硬如铁,激起一地飞沙走石,然而黑斗篷的人不躲不避,只另只手血流如注往地上一甩,下一刻黑斗篷呆的地上就出现了个纹案诡异的血图。
邪修手段!
此刻再笨的人看看那黑斗篷只比床榻高不了多少的个子也反应过来了,若说邪修自然是不多的,个子矮成这样的恐怕也就那一位了。
只是谢霖,不是密州之后就归顺蓬莱了么。
所以
“你们蓬莱这是想搞个黑吃黑?”
尹月冷笑,她五指一拽。原本只有几丈宽的红绫骤然变成了一米长,像包粽子一样把谢霖包了起来,一层一层的红绫下,几乎可以视作尹月的个人领域,别说是一个元婴期,就是合道在这里恐怕也难逃。
然而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异变突生——
那鼓鼓的红绫突然干瘪了下去。
诡异的血图在光下浮现出了流动的血潭。
血潭流向不定,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波动扩展,就像是雨天落下的雨点。
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突然出现在哪里。
青度看着这一幕,几乎是顷刻,她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头狂跳。
刚刚尹月的那句话无疑是先把谢霖打成了蓬莱的人,不只是尹月,恐怕连越蓬盛这傻小子都是这么以为的,不然他不会上一秒还面如苦瓜,下一秒看清来人后呲牙笑得这么开心。
但是青度知道,谢霖当初填的归属不是蓬莱,是散修。
那么如果她是谢霖,要摆脱如今的困局,其实只有一个解了。
风不知何时又吹起。
一阵冰冷冷的铁面扣在青度脸上,浓厚的血腥味让青度几欲干呕。
挟持青度,一个身受重伤然位置举足轻重的人,就是目前谢霖最好的解。
或者说,谢霖不怕尹月,在场唯一让他觉得有威胁的人,其实是自刚刚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单肩靠在门框旁的剑修——邹娥皇。
而现在,这沉默的剑修摸出了让见者沉默的剑,身移影随,挡在了此院唯一的出口处。
邹娥皇早年就说过谢霖疯。
可是谢霖从出场起,其实一直在走霉运。他手下没过几条亡魂,就先担了个邪画师的名头,最后晕乎乎地跟着她回了蓬莱,好像一直没怎么出过手。
于是众人便几乎要忘了邹娥皇的评价了。
甚至看谢霖的个子与模样,警惕心低的还把他当小孩看。
早忘了,这一位哪怕手下累累白骨是假,可元婴期邪修的身份确实真的。
不择手段也是真的。
“你要拦我?”
谢霖忌惮道,水润润的眼里隐隐浮现出血色。
邹娥皇因为黄平忠的事情,昨日并没休息好,加上在这个地方,修为也被压制的很厉害,所以尽管谢霖这两日并没有跟着她,但也看得出她脸上的倦色。
“邹娥皇,你要想好。”
“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是在这样的地方,我拼一条命,未必不能带走你们蓬莱未来的希望。”
谢霖的声音还是在密州时的嘶哑。
从百年前那场天火烧坏了他的嗓子后,小公子示人便一直是这样的声线了。
不再有孩童的天真无邪,不再有少年的意气风发。
只余一片火烧过的灰烬。
而邹娥皇仍在沉默,似乎并不把谢霖的话放在心上。
她只是看着谢霖,才惊觉,若以岁数论,抛开那张如玉的娃娃脸,单看斗篷下那些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伤疤谢霖好像,确实不能算小孩了。
只是她一直在当他是孩子罢了。
然而修真界,这样的地方,除了生便是死,一个砖头拍倒一片仇家,多的是苦大仇深的主角,怎么可能还有个百岁的孩子。
如果以谢家被灭为谢霖的人生分界点,那么前一半就是富贵骄人,后一半就是杀机四伏。
现在这个她一直以为没长大的人,走了条邪道的人,正挟持着青度,面色狠恶地要问她讨一条路。
“不,谢霖。”
于是这女剑仙终于出声:“该想好的人,一直不是我,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