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荷跟着明棠这些年, 手头向来宽松,这次又是吃了折柳的大户,虽说银子还没到手先折了一半, 但见明棠并不因她们两个私底下议论主人家的私事, 又婉转应了她们两个关于夫妻二人感情进度的猜测,松了口气之余, 又由衷为明棠觉得欣慰。
——世子眼见着对自家小姐上心, 人品样貌又较之先头那个强了百倍, 以往她与折柳就觉得两人实在般配, 有时候察觉她如之前一般只是淡淡地过日子, 还私下里悄悄为世子焦急过。如今小姐似是也动了心思,以后二人琴瑟和鸣, 又养着小世子, 日后必然是一路顺遂了。
压抑着心头的躁动, 闻荷如往常一般按部就班做着事,只悄悄给折柳使了眼色,晚间两人就默契地躺在了一张床上说着夜话。
听了闻荷的转述, 果然折柳也很是激动, 丝毫未将自己输了赌约的事放在心上, 小声感慨:“我还以为按小姐素来的模样,不会对世子的事有什么好奇的心思呢, 看来还是我这些日子在外面行走的多了,不比你日日陪着看得准。”
先时那姓陈的在外头有了人,折柳还切实担忧过小姐会不会因此伤心, 等见了明棠毫不犹豫就要和离的模样,又觉得先前那个婚前就认识,最后却是个不怎么好的结局。前车之鉴, 如今即便世子千好万好,小姐恐怕也不会轻易对人动心思。也是因此,折柳跟闻荷打赌时一通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实则早就断定自己要赚一笔小小的外快。
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在明棠身边的,好的如一个人一般,闻荷一听就知道她的言外之意,立即道:“你本来对这些事也不上心,先前你还觉得小姐是跟先头那个有些许情分才肯点头的呢。依我看,小姐就是觉得年纪到了,不成婚不大好,瞧着那姓陈的还算精明,不会随意得罪了小姐去,才肯嫁的,情分兴许也有,不过那点情分在小姐心里估计也不值当小姐为了跟他继续过日子好好筹谋就是了。”
若不然,一个外室罢了,想要拿捏怎么都能拿捏得住。
说起这个,两人不免又追忆起当时的情景,折柳不禁道:“如今想来,的确是我想多了,小姐行事总是随心。”做什么事都只求一个心里舒坦,即便不能随心所欲,也要在有限的选择里寻一个最合心意的。
前头婚姻不顺,说和离就和离,后头觉得在家里不大好,有了新的选择,又是利索进了裴家的门。如今世子是个好人,小姐若是真动了情思,怕也不会因前番之事有什么顾忌,只要随心而动。只盼着这回两人能百年好合,不要再让小姐有放弃的念头。
两人在这里小声回顾着一路走来这些事,不远处正房里,明棠听着身侧裴钺平稳的呼吸声,也在仔细理着自己的思绪。
然而理了半晌,从她去岁端午隔江惊鸿一瞥想到现在,越是回忆,越觉得今日她那一瞬的明悟果真是对的:她似乎的确是对裴钺有了几分意思。
不过也正如折柳和闻荷所猜测的,明棠只在分析清楚自己的心情那一瞬有了些心情波动,随后立即决定坦然面对:本来裴钺就是个万中无一的帅哥,两人平日里相处又十分和谐,年轻男女日日相对,对彼此产生好感不是很理所应当么?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明棠看小说时候就不喜欢那种分明对彼此有好感,却因各种各样原因否定自我,导致两人平生波折的情节,只觉得十分没有必要。
如今轮到自己
明棠转头看了眼裴钺,见他已睡熟了,闭上双眼时显出一种白日里少见的稚气,仔细品味着心中升腾而起的柔软情绪,悄悄拨弄了一下他浓黑的睫毛,明棠十分满意地闭上双眼。
喜欢上了合法对象而已,她也还是她自己,又不是天塌了,睡觉睡觉。
隔天晨起,明棠整个人都因为昨天睡前对自己感情状态的分析而神清气爽,颇有几分愉悦。
裴钺显然是第一时间察觉她心情明媚,却不知这份好心情从而而来,疑惑地看了一眼,立即就被明棠的话弄得面上一热,快速洗漱后出了正房。
“晨起见到阿钺,禁不住高兴而已。”
这样的话,明棠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但说话时的神态、语调乃至明棠的表情,都让裴钺明白地感觉到,这次和之前是不一样的。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裴钺边走边回忆,心头却情不自禁升腾出一种轻飘飘的愉悦,慢慢溢到脸上,让他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这份不一样又是从何而来,裴钺不是蠢人,只隔了一夜而已,自然联想到明棠昨日面对自己的邀请时那一瞬的犹豫,和随即的向前。
想来是她昨日事后回想,也意识到了愿意听他分享过往,这背后的意味?裴钺不是头一次揣摩别人的想法,也知道人下意识的举动往往蕴含着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窥探到明棠的变化,裴钺脚步都轻快了些。
另一头,见世子出了门,闻荷顶着眼下两抹青黑进了正房,当着明棠的面神神秘秘自袖中取了个银锭子放进钱匣里,揶揄道:“昨儿折柳现给的,整五两的银锭子,小姐分了我赢的银子,可要称一称看看重量?”
“这倒是不必,改明儿等你想好以后是要留在我身边,或是有了意中人要成亲的时候,我总要与你些东西傍身的,这就当作添头,原模原样还给你拿回去就是了。便是缺斤少两的,也亏不到我身上。”
闻荷当即应下,喜滋滋道:“那就多谢小姐了。不过日后的事暂且说不准,折柳是定了的,我还要再看看,反正我年岁不大,过一两年也还不出格,到时候小姐别忘了才好。”
说着话,上前去与明棠挑今日要戴的首饰。
待闻荷走近,明棠见她气色不好,不由无奈:“有话跟折柳说也不用熬到那么晚,还怕白日里没有你们俩说话的时候?”
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个人昨天晚上肯定把她与裴钺自认识到现在的事都重新翻出来想了一遍聊了一遍,附加上许多对她心理活动的猜测,其中还必然夹杂着许多对陈文耀的坏话,直到实在是不睡不行了,才意犹未尽地去歇息。
闻荷“嘿嘿”一笑:“这不是心里太急切,所以等不到白日了吗?小姐真心疼我们,改明儿回了家去就让家里的姐姐们好好服侍您一天,让我跟折柳找个没人的地方猫着说说话。”
“放你们歇一歇倒使得,只是不许胡说八道,不过是顺心而为,好好过日子而已,哪里有那么多值得说的?不如你们两个出去好好玩儿上一天,就当放一天假了。”
往常得闲的时候,明棠也常常放了她们的假,不拘是出门游玩或是回家里探亲,都是常有的事。浴佛节刚过,端午又还远着,府里正是清闲的时候,明棠身边又没什么非她二人不可的事,闻荷立即就连着折柳的份儿一道应下来,脆声道:“那就先多谢小姐了。”
昨日看了家里的信,明棠就总惦记着明琬的事,要给她挑些东西的事也被意外情况给扰了去
虽说是个美丽的意外。
思及此,难免又想起昨天与裴钺谈心之前她正做的事,往书房去细细看了一遍,却不见了她原本写出来准备给裴钺刻个闲章的那张纸。
再想想晨起时裴钺似乎的确往那边去了一趟,明棠不由一笑,心中升起股淡淡的好奇——她从前是真没想过裴钺还有刻章的技能。
不知道他那双惯使刀剑的手刻出来的印章跟她的父兄刻出来的比起来会有什么样的差别。
通晓了自己的心意是种奇妙的感受,明棠从前从不曾这样心中始终怀着对另一个人若有似无的挂念,细细品味,却又不觉得烦躁,只觉得有些淡淡的微妙。
许是心境变化,连带着人的气场也会有所改变,明棠自觉与裴钺相处的方式与往日并无不同,却还是在家中四人一道用饭时察觉到裴夫人明显有些奇异的目光。
就连裴泽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抱着明棠,在她耳边悄悄问她:“娘最近遇到好事了吗?是不是叔叔要升官了?”
到底是开了蒙,现如今正由先生教导一些道理的小朋友,平常又总能从与小朋友的相处中感觉到自己的同窗们似乎对自己总有些顺从。
裴泽向来人小鬼大,善于思考,通过询问陆先生等方式知道了裴钺现在是个很重要的官员,以及同窗们家里都没有人做官,或者官位不如自己叔叔,并由此得出重要结论:官位高似乎大有好处。
满脑子沉浸在官职高低,裴泽因此下意识反应就是自己亲爱的小叔叔要升官了,以此解释他近来总能感觉到的两位长辈间那丝微妙的气场。
明棠弄清了裴泽这一大通的心理历程,再次产生疑惑:所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连裴泽都能察觉不对?
思考无果,将其归结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明棠轻敲他额头一记:“可真是个小官迷,怎么现在就惦记起官位高低的事了?实话告诉你,我是因为告了假,要回家一趟,找你外祖母和明琬姐姐玩儿一天才高兴的。本想着带上你,因你这几天还要补你浴佛节那日提前用掉的休沐日,就不带你了。”
裴泽立即抛却了所有关于官职的念头,转而换上一张可怜巴巴的脸,见明棠不为所动,及时转变心态,仰着小下巴,“高傲”道:“陆先生说过,凡事最忌朝令夕改。娘既然说过要让我补回上课的日子,怎么可以有这种亲自破坏说过的话的念头呢?娘要多跟阿泽学一学,以后才能像季”
“季布。”明棠见他卡住,及时递话。
裴泽抿抿嘴:“才能像季布一样一诺千金。”
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懊恼,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义正词严的一番话最后没有得到完美收束十分沮丧。
小朋友总是需要鼓励的,不然很容易被打消学习积极性。况且,裴泽现下不过四岁,甚至还差些日子才满四周岁,就已经能条理清晰说出这么多话,还用上了典故,回想自己真正三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明棠心中的确满是对古代聪明儿童的惊叹。
适时送上对裴泽居然会对陆先生讲的内容活学活用的赞扬,成功让他忽略了因一个人名没记住而整段垮掉的即兴演说,并在到达裴氏幼儿园之前恢复成了一个满心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发挥得更好”的积极小朋友。在陆先生“今天阿泽怎么如此兴致勃勃?”的疑问声中,明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待明棠回明家那一日,裴泽因先前已经接受了现实,居然在目送明棠出门时表现得稳重十足,殷殷叮嘱明棠“早去早回”“替我问外祖母和阿琬姐姐安好,改天休沐了阿泽去找她们玩儿。”直说到要出发去上课的时辰才依依不舍住了嘴,一旁的裴夫人甚至没找到说话的时机,只顾着看裴泽一句一句说个不停。
待明棠起身时,张一张口,竟是失笑一声,裴夫人摇摇头:“这孩子,越发话多了,说得人都晕了。倒让我想起虞国公夫人来,她年轻时候也是这个模样,话多得很,人也活泼,现在也是当祖母的人了,稳重了不少,禀性却没大变,粗枝大叶的,常把人噎住。”
听到个虞字,明棠就先竖起了耳朵,仔仔细细听了,朝裴夫人感激一笑:“多谢母亲想着。”年轻时活泼,成了长辈后稳重,说话却又常把人噎住,多半是个没什么弯绕心思的人,说得比想得快。这种人最好相处,真诚二字足矣。
车马早已备好,明棠带了人登车前行,折柳二人果然随车到了明府门前,将带的礼物等交接给来接人的仆妇们,就禀报一声结伴而去,明棠也不去管她们,自顾自带着红缨进了家门。
待进了正院,明夫人确实一眼留意到不同之处——谁让折柳闻荷这两个素日里跟明棠最亲近的没陪着,跟在明棠身后的就剩了红缨这一个,一下子就显出了她来。
明夫人以前也曾见过她,只是印象不深,见明棠肯放了闻荷与折柳两个去躲闲,倒只把她带在身边,就知道估计是要提了她当个尖儿了,态度也比往日更和气些,招她到跟前说了两句话,见红缨对答如流,落落大方,暗自点了头,方让人带她下去了。
见人走了,又问明棠:“这个是什么来头,可还知道?”
“母亲放心吧,是个妥当人,定了亲的。她是裴家家生子,上下都熟,心思也正,我想着带她在身边历练一两年,学些认字一类的,到时候若她愿意,正好在裴家做个管家娘子,以后等我料理上下,也轻便些。”明棠知道自家母亲是关心自己,怕有什么她关照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错,便细细解释了,见她放下心,才换了话题,兴致勃勃问道,“阿琬的事现下是怎么个章程?”
距离上次通信也有好几天了,况且信上说得也不详细,明棠只知两位年轻人大约都持肯定态度,对细节却无法探知。事关自己亲爱小侄女的终身大事,明棠真恨不得现在立即进入信息社会,把明家所有人拉进同一个群,也好一天三顿在群里同母亲聊天,立即知道进度。
明夫人就知道她会好奇,因事情顺利,也很想与女儿分享,低声道:“因阿琬年岁还小,虞家那边又说不宜早婚,况且总要等阿让的回信不是?现下两边算是悄悄说定了,待阿让的信回来了,就开始慢慢走着礼。这一来一回的,两三年也就过去了,到那时候再择婚期。”
因这两人颇差了几岁,明夫人起了结亲的意思后,最担忧的就是那边要让快些成亲,现下在这最担忧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后面走礼的这些琐事在明夫人看来也都是驾轻就熟。左右两边都不急,她就每日处理家事时顺手就料理了。
说着话,明棠刚说了清晨时裴夫人说了些有关虞夫人素日脾性的事,就听外面有人禀报,原是明琬自闺中赶了过来,走得急了,额间还有点点细汗。刚见过礼,就看向明棠,欢喜中带着歉意:“不知道小姑姑今天回家,竟没去迎接。”
“回趟家而已,哪里就要接了。待下回,我一定提前三日告知,好给你一个给姑姑摆排场的机会。记着,到时候把你房里最漂亮的几个侍女都带上。”
姑侄两个说笑两句,明琬就坐到了明棠身旁,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姑添妆也添得太多了些!”
往日里也并不是没收过明棠的礼物,事实上因两人年岁相差不多,明琬从小就跟明棠混在一处,如今房中不知多少东西是自明棠处得来的。只是这次还是被她的大手笔惊到,再一想眼下不年不节的,忽然得了东西是为着什么缘故,明琬总觉得脸上热热的。
但话一落地,她便自觉失言,连忙又要开口,已经被明棠止住话头:“这可错了,还不到添妆的时候呢,过上几年等你的好日子到了,你才知道姑姑要给你添什么呢。现在不过是我做姑姑的瞧着你到了打扮的年纪,给你些东西让你做了首饰家常戴戴罢了。你且等着,现下是你大姑姑不知道,等她什么时候知道了,怕也要给你送东西的,你难道也要到她跟前再推辞一遍?还有你下面两个妹妹,你若是推辞了,岂不是让她们也跟着少发一笔横财?到时候姐妹间拌嘴,可不要来找我和你大姑姑评理。”
明琬自知姑姑送东西向来是不会往回收的,见话已说到这份上,明棠连姑姑的身份都搬出来了,又提及三叔家里的两个妹妹,只好不再推辞,郑重谢了,陪在祖母和姑姑两人身边听二人说话,心里打定主意,往后要更把姑姑的事往心上放几分。
哥哥嫂子连带着几个侄子侄女都不在家,明棠知道母亲怕是有些寂寞,在家足足消磨了一天时间,从早陪着明夫人,走到哪跟到哪,午间甚至陪明夫人歇了个晌。直到暮色四合,明尚书下班回家,一家人用了晚饭才乘车归去。
毕竟是出了趟门,明棠进了家门,先去静华堂寻裴夫人说话,再次谢过裴夫人晨间说过的有关虞国公夫人性格的话,婆媳二人相视一笑,便不再说话。
一旁的裴泽早就等得急了,见明棠终于和祖母说完了话,迫不及待问道:“我听陆先生说,有一种宝马,流出来的汗像血一样红,所以被称为汗血宝马。阿泽的大猫也是宝马,等它出生了,会流汗血吗?”
明棠猝不及防被问到知识盲区,只记得怀着大猫的是匹叫做照夜的白马,它的父亲正是裴钺那匹乌黑的踏雪,沉思片刻,脑海中竟第一时间浮现出一匹黑白相间的非洲特产。
任思绪乱飞了会儿,明棠自己都要被脑中出现的斑马给逗笑了,此时此刻分外遗憾裴钺今日要在皇城值夜,不在府中,不然就可以直接问他了。
好在裴夫人年轻时也称得上弓马娴熟四字,听见裴泽的问题,细细答了,又陪着裴泽畅想了一番他的大猫以后会是什么模样,成功把话题带偏。
回到诚毅堂时夜色已深,明棠洗漱过,边擦头发边与折柳等人说闲话,听到她口中出现陈文耀这三个字时,还稍怔了下,方想起这是谁,不由多分了几分注意力过去,只听折柳轻蔑道:“那家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闹了起来,吴大小姐要发卖了雅姑娘,却好似刚知道她得了纳妾文书这事一般,事没办成,便日日派了人去雅姑娘住的院子里教她规矩,闹得四邻都知道了。”
知道明棠不喜欢身边人私自打听消息,折柳补充道:“我和闻荷不过是走到那附近,在个路边的茶馆里歇了会儿脚,就听了这一大篇子的话。”
明棠自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只有些许的疑惑:安安稳稳一年多都没什么事,甚至明棠偶尔出门赴宴,还能听到有对她态度不好的妇人含沙射影,拿陈文耀如今妻妾和谐来讽刺她不安分,怎么忽然就闹了起来,还这样人尽皆知?
然而这些疑惑也如蛛丝一般,轻而又轻,脆弱至极,转瞬就断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当然不值得她耗费精力,连想一想都是浪费思绪。
“随他怎么闹吧。”明棠只轻轻一句,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天都还见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快说与我听听。”
两人也就默契按下不提,转而聊起今日其他的见闻。
三人正聊得兴起,明棠头发也渐干时,忽而有轻敲声响起,闻荷出门去看,回来时面上笑容却变得多少有些揶揄。她也不卖关子,将手中匣子递给明棠,笑道:“说是世子方才让人送回来的给少夫人您的东西。”
明棠动作立刻快了些,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一块晶莹剔透的桃花冻,通体浅粉,烛光下又披上一层莹润的暖。印纽依石头天然的纹理而雕刻,似一朵天边被风卷起的流云。
再看印面,显然是按裴钺的字迹雕刻的,即便还未印到纸张上,也能从线条的走势看出笔锋,连带着明棠这个原本花一样的名字也有了几分杀气。
拇指不断摩挲着其上的线条,明棠止不住地笑起来,取出匣子中的信纸,见上面不过短短两句日常的问候,落款旁却郑重盖了个鲜红的印章。朱砂色让她的字显得比平常略带几分妩媚,与一旁裴钺的字迹又可说是十足相称,又可说是并不搭配,有种怪异的融洽感,让人无法将目光移开。
管它风格配不配呢,如今放在一起,就只有天生一对可堪形容。
脑中仿佛浮现出裴钺急于向她展示自己刻章的成果,对着信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写了几句寻常话,却特特用心盖了章使人送来的模样,明棠再一次被逗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折柳去取些水来,我要写几个字。”
第92章
明棠少有这样夜里还要动用笔墨的时候, 闻荷连忙起身,擎着灯先行一步,将厅堂至书房一路上的烛火点燃, 又收拾了信纸出来, 与取了水正在磨墨的闻荷对视一眼,都有些忍笑的模样。
见明棠散着发, 踱步过来, 闻荷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显:诚邀折柳细细品鉴自家小姐这难得的“勤奋”。
自幼时起就以晚间习字对眼睛不好为由, 逼得家里的女先生都不得不少布置些功课, 省得她每每一到晚间就罢了工,总是落得个写不完功课的名头, 在明尚书夫妻那里总过不去, 现在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立时就要写回信?
闻荷诚意提醒:“如今这时辰,使人给世子送回信怕有些周折。”
明棠浑不在意:“明晨再送也使得,我不过是兴头起来了, 想现在就把回信写了, 省得睡觉时候再惦记着。”
再者说, 她自己身在这个环境中,自小练毛笔字长大, 也多少认同了字如其人这句话,总觉得从字的状态能隐隐判断出写字人当时的心境。她如今心境与往日不同,也正好看看写出来的字是不是会与平常有不同。
在桌案后站定, 明棠提笔沾了沾墨,略略想了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放下笔,取出匣子中那枚小巧的印章,在末端印了个清晰的“明棠之印”。
末了,端详片刻,忍不住笑了。
她这算不算抄袭裴钺的创意?寥寥两行字,偏要配了郑重的朱砂印,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这方印盖出的她的名字也果然如她刚刚肉眼看时一样,朱砂衬托之下甚至肃杀气更重,衬得她平日里总被母亲和长姐说不够柔婉的字都显得软了几分。
略一思索,明棠重新取了笔,在其后添上一行小字。
随后果真如她方才所说,并不急于使人将回信送去,只取了信封来将其封好,便安心去歇下。
明棠这里不急,那一头等待的裴钺也是淡淡的,只是在翌日起身又巡看过一遍后立时询问有没有家中送来的书信而已。
拿到明棠的信纸,见上面仅有两行简短回复,也并不失望,只为这飘飘欲飞的笔迹中透出的明棠的欢喜而欢喜。
待见到她随后加的那行小字,更是忍不住神采飞扬。
“投君以田黄,报我以桃石?阿钺好会做生意。”
两个心里都觉察出些不同的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你来我往着,即便是裴钺不当值的日子,也要来一出鸿雁传书,使人前后院的递纸条,有时候视情况附赠一两样小小的附赠品。
四月份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转瞬而逝,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端午也眼看着在望,府里上上下下都烧起了艾,走动时裙裾浮动间皆是淡淡的清香。
明棠自然也要随裴夫人一道准备着端午的节礼往来,又要给家下人分发过节的赐物,单单五毒香包就不知过手了多少。
这些琐碎的事倒是其次,明棠见得多了,也做过类似的事,驾轻就熟,并不费什么心思。倒是借着端午将至,府里厨房包粽子的材料备得齐,很是嘱咐厨房做了些不同口味的来,一家人每样都试了些。
这时节的米单煮就已经香气扑鼻,连包粽子的芦苇叶都透着淡淡的草本香气,浸润在一起,更是滋味丰富。裴夫人喜食甜粽,尤其多尝了些蜜枣粽,对明棠特意嘱托人做的肉粽敬谢不敏,裴钺亦是如此。倒是裴泽,兴许是还没有形成吃甜粽的习惯,对肉粽分外感兴趣,好在粽子都做得小巧玲珑,才没有让他积了食去。
彼时正是黄昏,为着借一点傍晚轻柔晚风,明棠特意邀了一家人在花园的葡萄架下就坐,微风送来各色香气,裴泽在长辈们的强行要求下正沿着花园小径散步消食,裴夫人含笑注视。裴钺斜倚在明棠身后藤架上,意态闲散:“幼娘似乎很了解不同地方的习俗。”
“不能往远处走走,多了解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就全当去过了。”她长这么大,还真的没出过远门。闺中时总要跟在父母身边,嫁了人就更不方便了,偶尔去趟京城郊区的寺庙都算出门久了。
身为女子是一方面,如今交通不是很便利又是另一个缘故了。以往困扰她的最多是没时间,想去哪里方法却都多的是。现在却是时间多的很,偏偏没机会出行了。
裴钺点点头,若有所思,隔天就让人往书房送了许多各地的地方志。许是因为裴家人脉都在西北的缘故,地方志也多是山西、陕甘一带,零星有些川渝一带的。
地方志中不仅会介绍当地的地理、名胜等,还会介绍当地的风俗、人物,内容极丰富,多是放在当地的县衙内,少有百姓等读到。明棠先前也曾看过几本,也是因为明尚书要了解某个地方的情况,特意找人抄录来的,看完后就放在了书房里,给了明棠翻阅的机会。
裴钺冷不丁送了这许多来,明棠不免惊讶,询问裴钺:“府中怎会收藏这么多的地方志?”
“家中世代不是在山西,就是在陕西抑或甘肃驻边,又要与当地的官员交际,又要避免有钱财上的沾染,地方志这类书籍或是当地的物产又简便又有意义,再加上要了解当地的情形,不知不觉便攒了许多。”裴钺随手拿起一本,翻开,见是榆林那边的,不由道,“这本我记得是现下的榆林总兵先前所赠,书页里应还有我的批注。”
说着,便着意找了找,就见有一页的空白处一行小小的墨字,笔端稚嫩,却难掩下笔之人的愤怒之气——“此等恶汉,合该坐监”,却是对一个弃发妻于不顾,置其身死,晚年又因为在家乡修桥铺路以忏悔年轻时不懂事,而被赞为大善人的人的评价。
裴钺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年幼时还在书籍上留下过这样的字迹,骤然看到,难掩尴尬,轻咳一声:“小时候性子顽劣,总耐不下心练字,是以”
明棠含笑截断,睨他一眼:“谁都有个成长的阶段,阿钺现下不也写得很好了么?可称铁画银钩了。你不知道,自我换了印章,与母亲通信了一次,被父亲瞧见了我盖的印章,很是占了母亲的信纸向我夸了你一顿呢。”
当然,主要是夸这手刻章的技术不错,一看就知道手上力道极稳,与她那两个兄长不同。
字迹虽也得了明尚书的赞,但在他这个积年的官宦外加书法爱好者看来,也只能称得上有灵气,初见风骨了。
裴钺自也知道自己写得如何,听了明棠的话,虽欣喜,却也多了几分歉意:“我却不好与人通信时用你的那枚章的。"
需要他用印的多是公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与他有公务往来的那些人看见明棠的字迹的。
明棠自不会在意:“一枚闲章而已,怎样用都无所谓,自然是由你自己处置。”
只是单看这些地方志,便可窥见裴家历代在西北的经营,根基又有多深厚,裴钺自小由家中教导了解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及冠前就曾到边关跟随裴钧亲历战事,如今真能安稳在京城做金吾卫指挥使么?
明棠并未往深里想,只是因这些书都是裴钺幼时用过的,又本就合了她的喜好,翻看时不免更仔细些。偶尔瞧见裴钺的批注,还会取了笔,在一旁留下自己的见解。还因此慢慢见到了裴钺练字不同阶段留下的痕迹,颇觉趣味。
这些皆是后话。明棠得了书后,平平顺顺筹备了节前的事务,便到了端午的正日子。当天按着惯例,携着因过节额外多了几日休沐的裴泽一道,与裴夫人去玉台上观看了今年的龙舟赛。
许是因陛下今日无暇亲自出宫与民同乐,又没有裴家玉郎飞身救人这样足以让人津津乐道许多年的惊险一幕,今年的龙舟赛总有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意味,古井无波般顺利开始又结束,决出了又一年的头名。
赛后的各家交际倒是一贯的风格,暗暗比着各家彩头价值的有,急切地想跟几位身份高的夫人攀谈的也有,更多地是聊着京城各家八卦的,尤其是与几位王爷王妃有关的,更是不管是什么事,总能引得周围的人静下来凝神倾听。
——谁让据说陛下自冬日里病了那一场后身子差了许多呢。
即便宫里消息管得严,这些影影绰绰的小道消息总是最令人深信不疑的。况且那一场病算是人尽皆知,陛下今年端午没到这昆楼玉台来也是众人亲眼所见。
明棠身为裴钺的妻子,又是个年轻的,周围那些成了精的夫人们免不了有想着从她这里拐弯抹角打听消息的。应付了她们半日,终于得以散场脱身时,明棠深觉比在家筹备家里大小事务还要更劳累。
裴夫人见她一坐在车里就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笑:“见你刚刚游刃有余的模样,我还想以后躲躲闲,以后这些大宴小会的,你一个人来就足矣,我也好躲一躲闲。眼下看来,你怕是也对这些弯弯绕烦得很。”
明棠十分坦然:“母亲说得是,可不就是烦得很。”悄悄与裴夫人抱怨,“您不知道,有位夫人信誓旦旦与我说,陛下去年都出宫到昆楼来了,今年却没来,定然是不大好了。却不想想,往年陛下也不是年年这时候都出宫的,去年不过是兴起而已,怎么被她说得今年没来就像是天要塌了一样?还笃定我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定要我说与她听一听。”
裴夫人也是忍俊不禁,问明棠:“你怎么回的她?”
“我问她,家中可有人去参加了前日的大朝会?”
裴夫人便笑:“促狭。”
大朝会照常开着,陛下自然不像她话中猜测得那样状况十分不佳,要么是她家中无人,要么就是她打量着明棠年岁小,要刻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明棠反驳了。这样反问一句,倒是最好。
裴泽小朋友一直歪脑袋听着,虽不解其意,学舌倒是快得很,跟着裴夫人有样学样:“促狭。”
此后数日,家中无甚大事,时光便在一日热似一日的天气中逐渐流逝,才过夏至,已经与往年小暑过后气温仿佛,热得人踩在午后的青石板路上都觉有些烫脚。
好在冬日里窖中存了许多冰,裴夫人体恤各处,让人早早开了窖,午间各处少少用一些,也能稍稍解些暑热。
因天气炎热,府中理事的时辰也比平日里早上半个时辰,夏日里天长,加上与裴钺这个常晨练的同住了小一年,明棠适应的还算迅速,处理完家事后,踩着夏日早晨最后一丝凉意回到诚毅堂,便可开始又一天的闲散生活,还算惬意。
转瞬已是五月下旬,府中却有两桩事由不得明棠不留意些:一是裴泽的生辰,二是裴钧夫妻的祭祀。
前三年因在孝中,裴泽的生辰自然是能简则简,连抓周这个大仪式也是象征性在家中办了一场便算了。如今裴泽四岁生辰,夹在父母忌辰中间,依旧不好庆祝,比起往年还是正式了许多。
不仅几位长辈皆有礼物,连陆先生和几位同窗也有礼物相赠,聊表情谊。待晚间,一家人聚在一处,厨房单为裴泽揉了长寿面上来,裴夫人叮嘱道:“最好是一口气吃了,别咬断。”
裴泽现下哪怕已经是个使筷子十分熟练的小朋友,面对这样的高阶任务也觉得为难的很。好在知道这面是给小世子用的,厨房也大约知道这岁数的小孩使起筷子来怕不会有多灵巧,揉的面粗细均匀不说,韧性十足,十分不易断,又估摸着裴泽的食量做得长短适中,最合适小朋友吃不过。
也因此,片刻找到了窍门之后,裴泽卷起长寿面,在长辈们的注视下,认认真真举着筷子慢吞吞将这单独一根面卷好,一口塞进嘴里,细嚼慢咽,顺利完成了这个有些艰巨的任务。
只是不知为何,裴泽面对着裴夫人几人欣慰的目光,却是隐有忧色,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小小声道:“家里是要吃不起饭了吗?”
说着,看向面前空荡荡的小碗,意思十分明显:怎么只有一根面可以吃?
裴夫人哭笑不得,只好与他解释:“这是长寿面,为了表达对阿泽的祝愿,希望阿泽能福寿绵长。”
裴泽还是将信将疑,指了指裴夫人面前:“那为什么只有阿泽有?这长寿面只够阿泽一个人吃吗?祖母、娘和叔叔也要长寿。方才娘还说让我许愿,那我的愿望就是大家都有长寿面吃。”
见裴泽执着,裴夫人无法,只好吩咐厨房,现去再下了面来。
厨房里样样齐备,长寿面又算是顶不费功夫的吃食,片刻间三人面前都多了个碗,一家人齐整整用了面,裴泽面上才多了笑容,理直气壮要求:“以后家里不管谁过生辰,都要一道用长寿面。不然若只有过生辰的那个长寿,他该有多伤心啊。"
裴夫人这才看出是裴泽人小鬼大,为了达成目的,刻意装不懂,一时忍俊不禁,想到他这样曲折以求成事,只好应了:“就依你就是了。”
不算隆重却十足温馨的生辰过去,转眼就到了祭祀裴钧夫妻的日子,也是裴钧妻子云氏的忌辰。
去岁明棠此时还在明家别院,对裴家之事自然不很清楚,先前裴钧忌辰的时候因只是简单上了几炷香,还特意询问过裴夫人,才明白了此中的缘故。
当年裴钧夫妻先后离世,裴钧妻子云氏去世在他之后,裴夫人却因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情谊,再加上感念她竭力留下了裴泽,便定下了在云氏的忌辰一道祭祀他们夫妻二人,料想裴钧在天之灵也并不会为着轻慢了他而有所不满。
以前家中无人,裴夫人身为长辈,亲自操持这些事总是不大合情理,即便她心中并不觉得忌讳,总有老人要嘀咕两句。如今有了明棠,她又素来稳妥,裴夫人便将这事交到了明棠手中。
这也算明棠的份内工作,况且她也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兄嫂十分有好感,再加上还有与裴泽的情分,自然尽心操持。到了那日,按着裴夫人事前的指点,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离开府中专用做祭祀的院落,气氛总不免沉重,裴泽也早知道今日是他生身母亲去世的日子,方才是在以仪式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也是祝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更好。即便自来对父亲与母亲并没有什么概念,他也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了似的,难受的很。
裴钺还沉浸在思绪中,忆起当年事,因而一路无话,待回过神,见裴泽越走越慢,心下一动,将他抱起,干脆道:“走,叔叔给你讲些你父亲母亲那时的事情。”
裴钧住过的正心堂一应摆设昔如当年,方一进门便如踏入了当年凝固的时光中。
裴钺对这里自是熟悉的,连他几岁时与裴钧在院落一角玩闹过都说得出来,指着门框上一道有些斑驳的刻痕道:“这是兄长七岁时候刻的。”
又往下一点,摸着与这处几乎重合在一起的一道痕迹道,“这是我七岁时候留下的。因我幼时长得快,七岁时稍比兄长高一线,他硬是不许我刻在他上面,只好留在了这处。”
裴泽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父亲自欺欺人。”
裴钺哈哈大笑:“说得对!”言罢,将裴泽抱起来,“不过,你父亲后来可是威武得很,带你这小不点儿先领会一下他的视角。"
裴泽低头看看明棠的头顶,十分胆大包天地伸出手,做贼似的触了下明棠的头顶,随即连忙收回手:“阿泽以后也要像父亲一样高!保护祖母和娘。”
发上有轻轻的东西一抚而过,明棠自不会没有察觉,轻轻一瞥以示警告,见正心堂中大嫂的陪嫁侍女问书在一旁候着,几乎是不错眼的看着裴泽,略一思索,招手叫裴泽下来:“阿泽要不要也留一个刻印在这里?以后一年来留一个,也好看看你跟你父亲和叔叔同岁数时候谁更高些。”
话刚落地,问书片刻间连可以用作刻印的铁尺都预备好了。
裴泽果然也很感兴趣,乖乖在门边站好,由着问书在他头顶比划,忍不住悄悄挺了挺腰,好让自己显得身姿挺拔些。
正心堂书房这历经数代,被风雨浸润的门框上这便又多了道新鲜的痕迹。
裴泽仰头看着那些过去的斑驳印迹,想象中就多了两道身影,也像他一样站在门边,留下刻痕,心头不自觉多了些莫名的感悟,连带着人也仿似更成熟了些,歪头看向问书:“你是我娘亲身边的,也跟我讲些娘亲的事吧?”
三人在正心堂盘桓了整整一天,离去时,早先那有些沉郁的气氛早已消散。依旧怀念,只是多了生者的踏实向前。
模糊的影像依旧模糊,只是裴泽心中却无端多了几分踏实,那是因为对来处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裴夫人自然知晓这三人的动向,心中也不是不欣慰,晚间摩挲了裴泽脑袋许久,叹息道:“你父亲和母亲都是世间难得的正直又聪明的人,虽无福见你长大,在天之灵也在护佑你。你虽与父母缘浅,亲缘却深厚,你叔叔和婶娘是真心疼爱你,日后也要记得孝顺你叔叔和婶娘。”
裴泽点点头,往裴夫人怀中倚了倚:“父亲是大英雄,母亲熟读诗书,给了阿泽生命,阿泽永远感念父母之恩。叔叔和娘抚育阿泽,在阿泽心中亦是父母。”
甚至早先是因为说话不利索而误喊明棠为“娘”,裴泽如今入了学,都不想改回去,仿佛改了就生分了似的。
裴夫人早便习惯了这个称呼,猜到是裴泽不愿改口,并不纠正,再度揉了揉裴泽额发:“说的是,你只当有两对父母是一样的。”
有两对父母要供奉、孝顺的裴泽行事与以往并无不同,不过是在听陆先生讲课时更用心了一些,更是找上裴钺表达了要提前修习武艺的强烈愿望,表示要努力锻炼身体,好在七岁时成功超过同年龄的父亲和叔叔,成为三个人中最高大的那个。
对裴泽自己要加功课的愿望,裴钺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事前提醒:“不许中途叫停,再难也要坚持到底。”
一通警告,反而让裴泽更坚定了信心。裴钺也就从善如流,特意上门请了府中荣养起来的老家将裴胜来教导裴泽几个。
能得了这个差使,裴胜自然乐意,他又自有分寸,恰恰卡在那个又能起到锻炼效果,又不会让人身体出问题的点上,再加上说话幽默风趣,不过几天的功夫就让裴泽从累得不行咬牙坚持,到虽然累但也兴致勃勃,饭量都大了不少。
整个府里最有意见的可能就是陆先生。
毕竟裴胜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积年的老兵,不知道有多少对小朋友来说又刺激又新奇的故事,惹得陆先生没几日就觉得自己失了宠似的,又不好去跟人家说你少讲一点,只好自己更努力备课,省得旁人觉得他一个堂堂的举人,嘴皮子还不如一个武夫厉害。
一文一武两个先生暗暗较劲中,比着要把自己负责的科目教得更好,裴夫人和明棠作为家长自然乐得看热闹,每日里互相依据各处的反应猜测是谁占了上风,来当作她们二人家事外的调剂。
夏收已过,因冬春时节那场大雪,各处庄子上都有受灾的,裴夫人早想好要依据各处情况分别免些租子,真要处理起来还是免不了千头万绪。
一府之事尚且如此,待听说楚王才进了户部,就协助着户部把朝中开仓赈济并免受赋税之事做得清楚明白,户部还有官员亲上了奏折为楚王表功,不由摇头:“这也太明显了些。”
见一旁翻看账本的明棠坐着坐着已经不由自主倚向了冰盆的方向,又有些无奈:“太过贪凉对身子不好,你也注意些。”
明棠身子坐正了些,照章接受,却是死不悔改,抢在裴夫人再一次提醒她前开口询问:“等这一茬事了了,母亲不如带我们到郊外别院住些日子?今年这样暑热,说不定陛下也要住到行宫去。到时候整个京城都要跟着动,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
也好先受用几日山上取之不尽的清风。
第93章
见一旁翻看账本的明棠坐着坐着已经不由自主倚向了冰盆的方向, 又有些无奈:“太过贪凉对身子不好,你也注意些。”
明棠身子坐正了些,照章接受, 却是死不悔改, 抢在裴夫人再一次提醒她前开口询问:“等这一茬事了了,母亲不如带我们到郊外别院住些日子?今年这样暑热, 说不定陛下也要住到行宫去。到时候整个京城都要跟着动, 与其等到那时候, 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
提及行宫, 裴夫人心中蓦地一动, 这才想起了早先就被皇帝指到了工部,早早去管着督管寒泉别宫修缮这一摊子事的燕王。这样一看, 陛下怕是那时就动了要到别宫中避暑的念头, 只不知这位燕王又能否把这事做的圆满。
这数月来可从未听说过城外有什么动静, 对比起先帝当年修建时的大张旗鼓,按理来说修缮那处别宫不应如此平静才是。
寒泉别宫占了城外玉鸣山上最好的一处地界,以别宫中一处常年不断向外涌出寒泉水的泉眼而闻名, 还是先帝那会儿修建的。
当时那处原本也是朝中一世家的私产, 因先帝不耐暑热, 又觉得宫中景色早已看腻了,稍一暗示, 将这别院拿到手,又使人大兴土木,将其扩建了三倍不止, 其内更是雕梁画栋,不知用去了多少珍奇材料,又耗费了多少人力。
只是待先帝年老畏寒, 不再往城外避暑后,这处便渐渐荒废下来。轮到今上,因其自登基其就厌烦奢侈,更不喜兴师动众,对这处别宫从来不闻不问,时间久了,怕是破败的更甚。
裴夫人幼时也曾随长辈到别宫中目睹过其内的景象,自然记得其中处处美轮美奂,连檐角都绘着繁富精细无比的花样,整个别宫活脱脱便是先帝审美的具现。
如今不知不觉已是数十年过去,这曾经被无数人瞩目的别宫眼看着又要回到众人视线中,裴夫人也不禁不心生感慨。
一眨眼的功夫,思绪已飞出老远,见明棠还等着她的回复,眼巴巴的模样像极了以往裴泽撒着娇想多休息一日的模样,不由失笑,点头应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到城外也使得。只是那玉鸣山上的别院许久未住人,若要到那里去小住,总要让人先过去收拾。再有阿泽既然要过去,两位先生和阿泽的几位同窗总也要过去,不好耽误了功课,怎么安置,怎么同他们家里讲,这又是一摊子事。既然是你提出要到城外去,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来操持吧,回头让那别院的管事只管找你就是了。”
有了明确的工作目标和奖励,明棠半点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下来。毕竟关乎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住到郊区别墅去避暑的时间,她连早上的工作时间都自觉延长了一小时。
好容易一切万事俱备,别院那边处处都收拾好了,也跟裴泽的几位同窗家长进行了友好交流,得到了家长的知情同意,就差启程了,马厩处却有人来报,说是照夜刚产下了一匹小马,因小世子惦记着,不敢耽搁,立即来报。
彼时正是傍晚,裴泽下午课业结束的时间。原本他就对这匹小马驹关心的很,还时不时去探望怀着小马驹的照夜,连“胎教”都无师自通,不知念叨过多少回。这段时日加了武课,教导他的裴胜又讲过许多当时在边关的故事,惹得他更是心急。
此时心心念念的小马驹终于出生,裴泽一得到消息就忍不住了,立刻带着小伙伴们熟门熟路去了专给照夜布置的“产房”。
明棠赶到时,四个小朋友正排排站在一起,伸长脖子要往里面看,一贯照顾照夜的马夫赵二正一脸为难拦在几人身前,张着双臂不许他们进去,面上全是为难之色:“这里头还没收拾,腌臜的很,小世子您稍微等一会儿,等小马驹能站起来再进去吧,那时候才有趣呢。”
裴泽哪里能等得了?但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果有人给了理由阻止他去做一件事,那他就最好给一个对应的回应去说服他,这样才称得上名正言顺。
他仔细想了想马夫说的话,给出说服的理由:“我知道,先生跟我讲过,小马驹出生时候可能会有血,但是我以前看过叔叔打猎,不怕这些东西。你放心,如果祖母问起来,我就说是我一定要进去,与你无关。”
赵二哪里想得到小世子会这么条理清晰,听了这一篇子话,人都要傻了,满脑子都是“小世子这才几岁,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偏他还真不敢就这么把人放进去,哪怕心里觉得裴泽说话有条理,也还是跟他僵持着,好容易远远看见明棠跟着去回话的人来了,知道这是能做主的人,松了口气,连忙去跟明棠请示。
裴泽有限的经历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明明已经给出了理由,还是无法顺利推进的事,登时有些不解,见了明棠,上前问候,听赵二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摆出一副全听明棠做主的姿态,目光也不由跟着落在明棠身上。
“既然阿泽说了不怕,就让他进去看着吧,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顾忌他。”说罢,揉了揉裴泽的头发,“快进去吧。”
裴泽有心想说些什么,立即去看小马驹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回身招呼着几个小朋友兴高采烈进去围观。
照夜已经平安将小马驹产了下来,此时一大一小都卧在干草上休息,屋里的确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因是夏日,越发显得闷热,几个孩子却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站在栏杆外面,齐刷刷看着里面正卧在干草上的照夜和小马驹,几乎是目不转睛,活生生四朵随日光转动的向日葵。
刚出生的小马驹身上还覆着一层淡蓝的胎衣,身上通体是与照夜一般无二洁白的皮毛,唯有眉心处有一线黑色,显出她毕竟有踏雪的血脉,也为她额外增添了一分神气。此时她正卧在照夜身旁,照夜正为她舔舐着鼻间的黏液和身上的胎衣,小马驹也正奋力挣动着,抬起头回应着母亲。
胎衣渐渐褪去,她洁白的皮毛便全然暴露出来,因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便显出一种别样的光泽。再加上修长的四肢和线条流畅的身体,即便才刚出生,也能让人断定,她长大后一定极其俊美。
裴泽是做不到,若是他能让眼睛放光,此时整间屋子都必然被他的目中投射的光芒照亮。听见明棠进来的声音,他回头急匆匆地与小伙伴们一同向明棠行了礼,立刻就又转回了视线,声音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娘快来看,大猫好漂亮!”
明棠这也是头一遭亲眼看见刚出生的小马,本来正暗自赞叹,听见裴泽还是不改初心,执意要以大猫来称呼她,心里忍不住为她短暂默哀一秒。随即也踱步到栏杆外,招手唤来赵二,低声问他:“ 照夜和大猫一切可好?”
只要不用跟自家小世子对着干,赵二的口齿还是伶俐的,心里也并不觉得紧张,条理清晰回道:“照夜一向健康,分娩也顺利,只是要养些日子,不能劳累着。小马驹也一切都好,现下看着很健康,等她过会儿能站起来了,这两天就可以带着到外面跑动了。只是如果小世子要骑的话,还是得小马驹过了周岁。一来,要慢慢驯着,免得她不惯马鞍等物,伤着人。二来,若是早早开始负重,怕是影响她以后的个子。”
说着话,在干草上同母亲亲昵良久的大猫已经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只是毕竟是刚来到世上,同她的四肢还不是很熟悉,站起来时前后四条腿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走动时也歪七扭八,硬是一匹马走出了一群的风范,热闹非凡。
照夜也已经歇过了劲儿,站起身陪在大猫身侧,脖颈弯下来,不停轻轻顶一下她的腿,又在她身侧踱了几步,亲身示范。
许是激发了血脉里的本能,也许是大猫天生就有学习的聪明劲儿,不过片刻,她就已经理顺了四肢,成功驯服了这不听话的几个部位,学着照夜的样子在干草上溜溜达达。
整个过程看得见惯了小马的马夫都不禁放低了声音,明棠更是心生遗憾,这要是放到后世,她定要录下来发到视频网站上,标题就叫“小马驹驯服四肢实录”。
小朋友们一看便看入了神,连大猫多往人群这边看了一眼都能引发一阵小小的欢呼,直到光线渐暗,方才回过神,意识到似乎耽误的有些久了。
同裴泽关系最好的裴杨原本就是个刻板的性子,知道耽误回家的时辰了,小脸立刻有些发白,神色也急切起来,匆匆跟明棠告别,立刻就想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
明棠却是早让人去通知了,甚至连夜间休息的屋子都给他们准备好了,安抚几个孩子道:“别担心,我使人去你们家里说过了。先前不是说好过些日子大家要一道去城外吗,今天天色晚了,回去也不方便,我便替阿泽邀请你们,今晚留在这里一次,先体验一下一处起居的日子可好?”
都是年纪不大的小朋友,日日相处着,关系都不错,听见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就什么都抛之脑后,心中先升起兴奋来。
见他们的样子,明棠索性连晚饭也命人一道送去了收拾好的小院,由着他们四个一起。反正有人看着,怎么闹都出不了格。
这还是裴泽头一次夜间不在长辈的院子中过夜,哪怕心里知道总要有这一遭,裴夫人总有些放不下,等夜里有人来报,小世子和几位小少爷已经写完了课业,一道在床上挤着歇下了,方才放下心,想着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又忍不住笑。
真是平日里看着一个个礼数再足,说话再有条理的,本质上还是个孩子,一遇到什么新鲜事就忍不住了。
经了这一遭,或许是有了“一起睡过”的情分,等明棠与他们商量,要不要同裴泽一道学骑术,府里已经预备好了适龄的小马时,三人不再像以往那样推辞,就是与裴泽相处时也越发自在亲昵。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感慨这几人真如亲兄弟一般。
许是因照夜生产,裴泽又定要带大猫一道去别院耽误了几天,裴家一行人前脚刚浩浩荡荡出京城道了玉鸣山裴家别院安置下,明棠与裴夫人正陪着几个小的在校场上看裴钺使人送来的几匹适龄小马时,陛下圣驾要移到寒泉别宫避暑的消息就后脚跟了来。
彼时裴泽几人刚刚由人扶着骑上了心仪的小马,正在由裴胜仔细纠正着姿势,裴夫人与明棠二人坐在场边的树荫下,任山间凉爽的风拂过裙摆,正是最闲适的模样,连照夜和大猫母女两个都在悠闲地踱着步,惬意地享受着适宜的温度。
这消息来得巧,明棠不禁笑了:“好在是今日出门的早,不然陛下这旨意一出,恐怕出城这一路上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裴夫人也禁不住笑:“又在说怪话了。出门一趟哪有那么容易?等着吧,至少还得有个三五天功夫,这山上才会慢慢热闹起来呢。”
不过圣驾移到别宫,也有一桩好处就是了。
“不过也好在是猜测的没错,陛下这要到别宫的消息也来得及时。若再晚些,恐怕有人要等不及了。前后院地挨着还要使鸿雁传书,这在别院里一住几个月的,又该怎么是好。”
从前被裴夫人打趣夫妻关系,明棠总是一笑置之,又或大方承认,如今再被这样当面指出两人的小动作,却情不自禁生出股紧张感,仿佛上学时被班主任捉了早恋。
再转念一想,班主任正是对象的妈妈,且双方关系已是比情侣更高一级的夫妻,裴夫人又一向持肯定态度,他们被捉住小动作也无伤大雅,紧张才是怪事,便又心安理得起来:“恰好阿钺往别院这里送了几匹好马,便是一日一遭的送信,应该也是累不坏的。”
裴夫人果然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山风中惬意地眯了眯眼:“怪道长寿的仙人都要住在山里,就是比在城中舒服些。既然别院有好马,地方也大,改明儿我们也来跑几圈才是,也陪一陪这几个小的。”
几个小的还在被纠正姿势的漫长过程中,进度最快的裴泽也不过是能够独立坐在小马上,正被人牵着慢慢散步的程度。
明棠望了他们一眼,笑着应下来:“好啊。”
就是忍不住提前为裴胜心酸了一把,希望过了明天他还能压得住场子,让他们几个耐着性子慢慢地学。
第94章
裴夫人说话算话, 隔天果然换了骑装,随意挑了匹马,跟明棠一道, 在校场中跑了几圈。
她年纪虽长, 身体向来不错,上马的动作就让几个小的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待见她跟明棠一前一后在场中奔驰时更是目不转睛, 搞得随侍在一边的侍女和护卫们简直是听取“哇”声一片, 拼命忍住笑。
就是苦了裴胜, 跟裴夫人聊了几句旧时故事, 回来再教几个小的怎样在马背上使力、怎样端正坐姿,怎样跟马交流时, 再细致认真, 再风趣幽默, 也总觉得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
还是他说过会儿找人一个个带着他们跑几圈,这才总算顺顺利利将课程推进了下去。
玉鸣山中相较城里自然是凉爽许多,时不时就有山风拂过, 山上的林木又高大, 没了烦人的暑气, 户外活动的时间自然也延长了些。
裴泽去年还有些许害羞,如今日日跟同岁的小朋友们相处, 几个长辈又向来不拘着他的性子,再加上一文一武两个师傅都不是刻板的人,他也就越来越活泼了起来。
每天把课业完成了, 就领着裴杨三个在别院中到处乱跑,不是在小树林里捉知了,就是到校场那边跟大猫和照夜母女两个玩。
大猫身为照夜和踏雪的独生女, 身体素质极佳,灵性似乎也生下来就足些,知道裴泽是她以后的小主人,对裴泽亲近得很,眼睛才刚能看见没多久,就已经学会了在人群中头一个捕捉裴泽的身影,然后溜达着跑过去,微微低下头蹭一蹭裴泽的头,以示亲昵。
就是小马,跟大猫也融洽的不得了。
这以对方物种命名的一猫一马驹头次见面的场景让当时在场的人足足过了半个月还在津津乐道,感慨着这世上的缘分就是说不准的事,谁能想到一只小马驹跟一只小黑猫能玩得那么好。
顺便再感慨一下自家小世子的取名水准,每天对着只小黑猫叫小马,再对着只小马驹喊大猫,也难为小世子居然不会叫混了。
就是苦了他们这些常在别院这边,对小世子和小世子宠物都不熟的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这两个名字指代的是哪一个记清楚。
住到别院后,明棠与裴夫人也比在城中懒散了许多。
本来事务就不多,这里气候又更舒服些,裴夫人也似是找回了些年轻时的乐趣,时不时就要跑几圈马,或是在溪边钓会儿鱼,完完全全的度假状态。
裴夫人都这样了,向来就是变着法子躲懒的明棠自然更惬意。
整个裴家别院就这么上行下效,在整个玉鸣山都隐隐热闹起来的时候,风雨不动的悠闲着。
陛下圣驾出宫自然不是下了旨就能成行的事,又是验收别宫上下,又是让金吾卫先行开道,足过了半月有余,皇帝才带着几位后妃驾临了玉鸣山。
彼时在玉鸣山上有别院的人家几乎都已经在别院中住下了。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皇后娘娘在京中时就常常召见命妇,现下来了别宫,以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风,若要召见人,自然是召见那些离得近的。
再说了,一众豪门大户心里对别宫现下的样子也着实好奇。
现下谁还不知道因为燕王差事办得好,陛下龙颜大悦,赞了他一句“有决断、是个能做事的人”?
要知道,楚王殿下这些日子在户部忙前忙后,陪着将赈济各处的事料理得清清楚楚,陛下也不过“尚可”二字,对朝中称赞楚王的风声视而不见。而燕王殿下说穿了也不过是管了些修房子的事,就这样也能被陛下夸赞?
说实话,在知道燕王领着工部花了多少钱休整别宫之后,明棠也是好奇的很。按裴夫人形容的别宫的模样,若是要修复一番,这点钱可以说是杯水车薪。而既然能通过甲方的验收,说明燕王的确是花小钱办了大事。
兴许是知道众人都好奇,圣驾驾临别宫第二日,皇后就召见了几位现下在玉鸣山上居住的贵夫人,到了裴家时,特意嘱咐要带上裴泽。
知道要进宫去见贵人,裴泽倒没有丝毫紧张,也不像往常似的,一有机会不上课就欢天喜地,相反,还有些忧愁:“什么时候能回家呀,裴师傅说今天要带我们给照夜的头发和尾巴编辫子呢!”
“放心吧,我们中午就回来,不会让你错过大事的。要是照夜的辫子编好了,家里还有那么多别的马,都来一遍就好了。”明棠自己也还想去玩儿呢,货真价实的马尾辫,就算不上手,去看看也挺好的。
裴夫人但笑不语,到了别宫后,在宫人引导下,穿花拂柳,沿着铺设了鹅卵石的道路朝皇后的住处慢慢过去。
别宫格局自然与宫中的堂皇中正不同,反倒是有些江南园林般的精致趣味。裴夫人一路走来,当年的记忆缓缓出现,四处看了看,倒也明白了为何燕王殿下能得了陛下的称赞。
这处处的建筑格局与先前自然是一模一样,只是那些从前处处可见的繁复装饰全被清一色的朱红色漆盖了过去,整个别宫放眼望去简洁无比,虽不似从前富丽精致,在绿色山水间自有股浩然大气,倒也十分气派。
裴夫人与明棠都是掌家的人,先时不过是下意识觉得要休整就要按原本的模样来,心中才觉得诧异,如今见改成了这副模样,顿时豁然开朗,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由一笑。
皇后依旧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做派,在住处的正殿见了各位,只是或许因为身在别宫,衣着较之往常更加简单,发间也只簪了支珍珠步摇,不似往日那般庄严,倒显得年轻了几岁似的。
见了裴夫人,皇后温声叫起,令她在自己身旁坐了,略说了两句话,便招手喊裴泽到她身旁,含笑道:“瞧着小阿泽比以往要黑一些似的,比上次见时看着也活泼。”
裴泽对皇后还有些印象,也知道她是个连自家长辈都需要恭敬对待的人,举止间十分自然,在皇后身前站定后就仰着脸听她说话,听见她说自己黑了,本能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朝自家长辈那里看过去,心里十分疑惑:也没人说过他黑了呀?
“来别院住了这些日子,天天跟着几个族里的孩子到处乱跑,可不就晒黑了?”日日对着,裴夫人是真没发现,此时仔细端详,才觉得的确不如往日白净,“不过,小孩子家家的,到处跑一跑,晒晒太阳,比整日在屋子里闷着的好。”
皇后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裴泽的额发,赞了几句,便令他回去,又开始与其他几位夫人说话。
能在这时候被召见的,不是累世公卿,就是朝廷重臣,皇后向来有国母风范,一个个问候过去,说的话也多是与对方家事有关,在与燕王妃母族的一位穆氏夫人说话时露出了几分真切笑意:“你们家家风向来好,倒偏了我,得一个好儿媳。”
说着,向众人展示她身上穿着的外衣:“难为她,每日里管着燕王府那一摊子事,还时时做些针线孝敬我。这夫妻一体,小三儿差事办得好,也多有她能安稳后宅的缘故。”
那位穆夫人丈夫官位不高,此次到玉鸣山别院也是族里安排的,说是各家都有人在玉鸣山,穆家没人在的话不大好。族里既安排她来,她心中便有些眉目,却也没料到皇后娘娘安置下头一日就召了她来。
原本她就没怎么入过宫,此时就算先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诚惶诚恐,连忙起身:“不敢当皇后娘娘夸赞,族里只是教导家里女孩儿们本分做事,坦荡做人。燕王妃殿下是天生灵秀,才有福分孝顺娘娘。”
皇后点点头:“本分、坦荡已是难得的了,这就很好。”又看向楚王妃母亲纪夫人,笑道:“老二媳妇有孕,淑妃此次自请留在京中照看,若有消息,本宫使人去府上告诉你,别太担心。”
纪夫人连连点头:“多谢娘娘惦记着。”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宫里消息难打听,皇后召见的又早,她还真是这时候才知道淑妃娘娘没来。闺女生产,虽说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不缺,总要有个长辈主持大局,她才能放下心。淑妃娘娘毕竟是楚王生母,这时候能留在京中再好不过。
几个王妃的娘家人一一被问到,但燕王正出着风头,楚王妃又有孕,剩下两位不免显得平平无奇些,这场景落在众人眼中,自然又引起一波新的思量。
皇后今日召见的人不多,各自说过话,自别宫告退时,升起的太阳都还没什么热度,漫步在别宫的道路上,颇有些山间的凉爽。
裴泽牵着明棠的手,倚仗着自己年纪小,四处观看,还不时回身小声催促裴夫人快些,等看到自家马车时,更是直接松开手,小跑着就冲到了车跟前,踩着凳子上了车,回身正要继续催促,见裴夫人和明棠正与个不熟悉的夫人说话,顿时住了嘴,安安静静等着。
喊住裴夫人的正是燕王妃母家的那位穆夫人,许是也知道裴夫人对她并不熟悉,上来就先详细地自报了家门,才又低声,有些赧然道:“上元节承蒙您家少夫人和小世子仗义出手,这才及时救下我们家阿清,还没当面向您道谢。”说罢再次深深行礼致谢,而后道,“冒昧打扰您,也是因为燕王妃殿下托我给您带了封手书是有关我们家小阿清的。”
许是也知道此时拦住人送信太过唐突,这位穆夫人说完就红了脸,扭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裴夫人,继续道:“本来该我亲自到府上拜会的,但我想着您今日必然会被皇后娘娘召见,我们有见面的时机,我出门时就将信带上了,还望您海涵。”
裴夫人八风不动,接过信件,倒没有对燕王妃突然送信这件事有所诧异,只点点头:“多谢你。”
片刻间已回了裴家别院,裴泽早已经等不及了,一下车就拉着明棠跟裴夫人告退,径自前往校场。
待看见校场上热闹的景象,更是连沉稳的表象都维持不住了,小跑着就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过去,看见裴胜师傅正带着几个小伙伴给一匹棕色的马编辫子,而照夜正带着大猫围观,显然还没轮到她们两个,才松了口气。
裴杨正用梳子梳着马尾巴上长长的毛发,因为担心弄痛了马,十分之小心翼翼,才梳到一半就觉得手臂酸痛,见裴泽回来了,立刻让位:“阿泽你来!”
说完就退到一边,将梳子塞到裴泽手中,甩着胳膊放松手臂。
裴泽兴致勃勃,接过梳子,站到小凳子上,就要上手,一旁围观的大猫却迈着悠闲的步子到了裴泽跟前,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正对着裴泽,张开嘴,咬住裴泽袖子一角轻轻往旁边拽。
裴胜吓了一跳,伸手就揪住了裴泽后心的衣服,生怕大猫不通人性,将裴泽拽得摔下去,察觉裴泽站得稳稳的,便改为一手护在他腰侧,谁知大猫却不动了,只盯着裴泽看。
裴泽看了看大猫,又看看不远处的照夜,猜测了一下她的意思,举起梳子再次作势要梳,大猫就又拽他一下,这次力道更大了些。
裴泽立时懂了她的意思,十分惊喜:“大猫你好聪明!”
从凳子上跳下来,随着大猫到了照夜跟前,在照夜长长的尾毛上摸了一把,果然大猫便住了嘴,站在母亲身旁不动了。
围观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心下也十分诧异这小马驹的聪明劲儿,最终只能归结为当初她还在照夜腹中时,自家小世子三天两头去念书给照夜听的缘故。
要么说读书要紧呢,连小马驹听书听多了,都变得这般聪明。
照夜本就是匹顶顶漂亮的白马,昨日又被人精心洗刷养护过,如今浑身皮毛皆如绸缎一般,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芒,见裴泽在她侧后方站住了,她也站住不动,长长的马尾毛在微风中颤动,偶有几根拂到裴泽脸上,惹得他发笑。
没了接替的人手,裴杨只好重归岗位,慢吞吞打理着棕马,时不时扭头跟裴泽说话。
裴泽却是精力十足充沛,对照夜报以十二分的认真细致,在裴胜指导下打理着那长长的尾毛,可惜因毛发太过旺盛,他毕竟人小,连将尾毛一把握在手中都困难的很,最终还是不得不求助于一旁围观的明棠。
明棠在一边看了半晌,也早就心痒,立时过去,两个人一道给照夜编了半条银白的马尾辫,又将下面散开的部分略略修剪一番,随后又去打理她前面的鬃毛。
以照夜做参照,明棠算是彻底懂了为何马鬃毛常常被用做制作假发。这要是戴假发的人原本发质稍差些,怕还要被假发彻底比下去。
到底是人小,前面的鬃毛编起来难度又高,裴泽努力到一半终于决定放弃,跟小伙伴们一起,把场子让给专业人士,在一旁围观着原本披散的到处都是的鬃毛渐渐变成精致的发辫。
给照夜编辫子的人还特意选用了银色的细绳,掺在她的鬃毛间闪闪发光,越发衬得照夜俊逸非凡,真如她的名字一般,能照彻夜色。
被精心打理过,照夜显然极为满意,低着头在裴泽的脸上蹭了又蹭,又跟一旁的护卫侍女们热情互动,校场上顿时扬起阵阵笑声。
被忽略的大猫却又不满了,绕着母亲转了两三圈,跑到裴泽跟前,低下头晃来晃去,展示着自己那随风飘扬的毛发。
裴泽现下是越发能领会大猫的意思了,摸了摸她的鬃毛,只觉她发量颇不肖母,小声安抚:“你年纪还小,没到加冠的时候,不能编辫子,给你绑些小揪揪吧。”
明棠这才知道在裴泽眼中,给大马编辫子是与成年男子加冠差不多的仪式,又见裴泽将大猫的鬃毛分成几束,取了红线细细缠了绑好,分明是侍女给裴泽打理头发的方式,深觉有趣,下午便回去画了幅画。
画上一人一小马,都用红绳扎着头发,倒也并没有多么逼真,神态却与裴泽和大猫有八九分相似,让人一看就能领会到作画人的意图。她画的时候就觉得好笑,等画完了,拿去给裴夫人看,果然裴夫人也对着画笑个没完,深觉明棠促狭,裴泽惹人疼。
笑完了,裴夫人将画卷起,目光在左下角的印章上一扫而过,将其递回给明棠:“等回京了,找个好师傅装裱一下,待阿泽大了再拿给他看。”
明棠点点头,虽没有高清视频版黑历史存留,这画保存得好的话,少说能存放个几十上百年,反倒比视频效果还要好。
待画收好,裴夫人停顿片刻,又道:“上元节的那个孩子,你可还记得?”
明棠点头,正要发问,脑中灵光闪过,想起今晨的那封信,不由问:“可是燕王妃托我们照顾他?”
“正是。”裴夫人心中拿捏不定,因而有些烦躁,“燕王妃递信说,她父亲远在边关,又没有续弦,族里人多事杂,她又不方便将穆清带在身边教养,听闻我们请了人教导阿泽和几个族中子弟,想着阿泽和穆清有缘,便请求将穆清送到我们这里住些日子,给先生们的束脩和一应花用都由她来出。”
明棠再没想到他们家为着给阿泽找几个玩伴开的小小幼儿园还有扩大招生的时机,只是这毕竟不是真的随意找个人来的事情,裴夫人既然没有拿定主意,定然心里也还是在纠结。毕竟不过是几个小朋友的交往,明棠有心想劝裴夫人不必担忧太过,又怕是自己想的太少,一时之间,不免也有些沉默。
裴钺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顿时有些讶异:母亲和明棠竟也有相对沉默的时候?
“母亲在为难些什么?可是今日宫中召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是为着一个小朋友,叫穆清的,阿钺你兴许还记得。燕王妃今日送信给母亲,请求将他送来跟阿泽一起上一段时间课,论理不过是多教一个人,阿泽跟他也还算有过接触,脾性投缘。只是他毕竟身份特殊,因而母亲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钺立刻便想到与燕王的几次接触,又在心中琢磨了一番燕王平日的行事作风,片刻间做下决定:“既不过是个小孩子,送来就送来吧。阿泽与他年纪相仿,又有上元节的前因,有些来往也属正常。”
言毕,看着裴夫人有些担忧的眼神,裴钺朗然一笑,“母亲实不必担忧至此,裴家立足百年,若连几个孩童间的交往也要瞻前顾后,早晚要失之锐气。”
裴夫人默然片刻,叹气道:“说的也是,是母亲想岔了。”
“我知道,母亲是经了兄长的事,总觉得人生无常,遇事不免慎重些,哪里是想岔了?”
裴夫人打定主意,办事便极利索,隔天就命人给穆家送了回信,连房间都一并收拾出来了,就在他们几个小的住的院子里,恰好当时便有一间空着,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果然是缘分不浅。
穆清显然还记得裴泽,被人领到裴家,刚跟长辈们问过好,便跑到裴泽跟前跟他打招呼:“阿泽弟弟。”
裴泽对于这个过年时被他和婶娘英勇解救出来的小朋友也还有印象。但先有穆清差点被坏人带走,再有他因为家里无人照管而被托管到自己家,裴泽眼中的穆清俨然成了一棵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就算穆清明摆着比他大上一些,裴泽也照样心生怜爱。
拜会过长辈们,裴泽直接牵了穆清的手便往上课的地方去,怕他初来乍到害怕,积极跟他介绍今天的活动:“今天上午要跟裴胜师傅学骑马,阿清你学过骑马吗?”
穆清大惊:“我们家向来是十岁以上的子弟才开始学骑马的,今年才轮到十一哥去学。”
裴泽微楞,仔细回想,才想起穆清似乎排行十七,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压下了好奇心,只在心里越发同情他:有这么多兄弟姐妹,还要到别人家里去上课,穆清好可怜哦。
想了想,跟穆清介绍:“祖母说,裴胜师傅是我们家的家将,曾经教过我父亲,跟我父亲上过战场,年纪大了后才回来颐养天年。他人很好,会讲很多故事。跟我们一起上课的三个人,一个是我的侄子,他叫裴杨,本来是要叫我叔叔的,但是太奇怪了,我们就互相称呼名字,另外两个是我的族兄”
远远看见校场上的情形,裴泽终于住了嘴,拉着穆清欢呼雀跃着过去,跟在裴泽身后的侍女也狠狠松了口气:自家小世子今天可真是话多。快要比夫人养在静华堂的那几只鹦鹉还要聒噪了。
想着,又在心中默念几句罪过,目送裴泽拉着穆清过去,向裴胜和小伙伴们介绍了穆清。
插班生穆清与大家年纪相仿,又素来是个好性子的,经过上元节那一遭后更是稳重了许多,与众人相处时不自觉便有些兄长似的态度,尤其是对着裴泽时——谁让裴泽现下是个越发话多的活泼样儿,他原本就比穆清小些,穆清看着他时就总觉得这是自家的弟弟。
再加上穆家隔三岔五总使人来看望穆清,每次免不了带些小朋友们会喜欢的小玩意儿。重重加持之下,穆清很快就融入了原有的小群体,相处越发融洽。
转眼入了七月,楚王妃产子,母子均安的消息传来,因这是楚王的嫡长子,皇帝与皇后皆是大喜,接连赏赐不说,连带着楚王也多得了许多次召见。
皇室如此重视,原本暗自觉得小皇孙生在了七月份,月份不佳的流言也立即烟消云散,转而开始操心着该送些什么样的礼物以贺楚王。
也有并不在意什么忌讳的,眼中只看见了一件事:楚王后继有人。以往与晋王相较时,楚王膝下空虚这一条是不可否认的缺陷,如今楚王妃诞下楚王的嫡长子,两者便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
一时之间,原本清净的玉鸣山也沾染了俗世的气息,山道上常常人来人往,皆是往来与京城与山中两地之间传递消息的。
裴家倒还是一贯的岁月静好,因裴钺得了假,一家子上至裴夫人,下至一群小朋友们还在校场上似模似样的比了几圈。
就是苦了裴钺,何时经历过这样比得不是谁快,而是谁跑得更慢的比赛?就连踏雪也是躁动不安,原本一踏上校场就要下意识冲刺,谁知背上的裴钺却时不时发出让他慢些的指令,只能强行按下本能,慢慢前进。
费尽心思安抚着踏雪让他保持着慢慢散步的速度,好容易等到裴泽等人冲过了终点线,裴钺终于松了口气:这样的比赛,倒比秋猎时的大比还要难些,也难为了幼娘,竟能想出这样促狭的法子。
明棠不由大笑:“如何?阿钺可还要再比一场?”
裴钺看她一眼,无奈:“那我只好先认输了。”
裴泽几个倒是格外兴高采烈,虽说按照规则是输了,可毕竟比长辈们先到终点线,一个个虽败犹荣,夜里聚在一处嘀咕了好久才在侍女们的催促下各自歇了。
小朋友们早早歇下,大人们却各有各的事做。
正是月初,天边寒月如钩,星辰却是闪耀,撒在夜幕上如同宝石一般。因在山间,更有种几乎伸手便可摘得的错觉。
明棠与裴钺沐浴过时夜色已深,两人却都无睡意,见外面星光灿烂,明棠不由兴起,邀他到院中纳凉说话。
闻荷等人已经都去歇下了,有夜风微微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又有不知名的昆虫偶尔鸣叫几声,院中气氛却依旧静谧。两人并肩坐着,见裴钺头发干了,明棠取了梳子为他梳发。两人闲聊着,明棠手上动作不停,待明棠反应过来时,她已不自觉将裴钺两侧的鬓发编成小辫。
啊这都怪照夜,惹得她要形成肌肉记忆了。
裴钺似无所觉,明棠也有意不去拆开,继续听裴钺跟她讲如何分辨不同的星宿。
裴钺倒不信钦天监那套观星的说辞,只是行军野外有时需要依据天上星分辨方向,识别星辰方位就也成了他的一门功课,可惜到如今实践的机会都不多,现下拿来说与明棠听,也算是另一种学以致用。
两人越聊越多,早些时候又毕竟消耗了些力气,翌日,明棠毫不意外地起晚了,起身时连早饭时辰都误了过去,裴钺倒是早已起身去了别宫。
别宫不比皇城森严,连皇帝也比在宫中时瞧着轻松些。见了几个大臣,又听了些闲话,皇帝临时起意要到山中走走,召裴钺相陪。
裴钺一袭玄色劲装,乌发尽皆拢在发冠中,与往日仿佛,被皇帝止住行礼的动作后直起身站在他身后,正要说话,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他发间定了一定,心中微微一紧,却听皇帝问他:“听说你家小阿泽已经开蒙了?”
提起裴泽,裴钺面上不由便带了笑:“也不算正经开蒙。陛下知道,我家向来要略重武略些,只求识文断字,写出的字迹像样些就是了。但臣妻家中诗书传家,历来三四岁上就要正经寻了先生教导学问,两相综合,便由岳父寻了个先生,每日里带着阿泽见见书里的市面罢了。”
“人从书里乖,早受些熏陶总是好的。”皇帝点点头,“想来你裴氏族人也做如此想,故而送了适龄子弟一同到你家去。”
裴钺语气依旧轻松:“陛下也知道,我们家嫡支血脉稀薄,只阿泽一个,不免孤单些,人也不活泼。自族里寻些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也多是为了陪他玩儿。就连教他的先生,也是我们特意寻的性情豁达、不会压抑了阿泽的。不敢瞒陛下,当日上元节时臣一家出门游玩,曾因缘巧合救下一个孩子,那孩子跟阿泽投缘。先时也十分稳重,现如今也在我们家中随阿泽一道上天入地的瞎胡闹。”
皇帝听得入神,不免有些感慨:“皇后当年最钦佩你母亲,觉得有她在,你们裴家往后三代必然成材。如今你已是应验了的,就看再过十年,你这侄儿能否应了皇后的话。”
裴钺自然连连自谦,又陪着皇帝在山中散了半晌,待到有人来报户部尚书求见,方才告退。
他身量高挑,一袭玄衣在这满眼绿意中显眼非常,皇帝站定,看着他慢慢走远,便入了神。
身旁汪伸觑着皇帝的神色,忽而笑道:“奴才寻常只觉得裴家玉郎行事稳重,倒忘了他还是个年轻人,爱俏,喜欢搞这些小花样。”
皇帝就也淡淡笑了:“没听他方才三句话不离他妻子,恐怕不是他爱俏,是他那妻子爱俏。”
汪伸微微躬身,略有些羡慕的模样:“哎哟,这可是闺房之乐了。奴才不懂这个,倒是羡慕裴世子有这份儿闲情逸致,有这份功夫弄头发,怕是一回家里便闲得很,万事不用操心。”
皇帝垂眸看他一眼:“你若是有心歇一歇,过一过不操心的日子,倒也不难。”
汪伸便连连告饶,表着忠心,陪在皇帝身后,主仆二人慢慢踱步回了书房。
户部尚书年事已高,因位高权重,不愿显得年老体衰,一贯是将须发染成乌黑,整齐扎好,再挺直腰板,便显得精神矍铄,年轻了好些岁。
皇帝听着他说话,眼前晃动着他那整齐的须发,却不自觉回想起裴钺鬓边那两绺乌黑的小辫,又有些想笑:这些日子此起彼伏,不知出了多少事,他倒是闲得很,还有心思琢磨这些。瞧着稳重,却原来跟他兄长裴钧一样,是个万事随心的。
罢了,不过是几个稚儿间的交往,实不必因此多想。
第95章
山中无岁月, 兴许是燕王督管整修后的寒泉别宫着实对了皇帝的心思,眼看着就要到中秋了,圣驾还没有要回京的意思。
不过, 人虽在城外, 楚王家小皇孙满月时赐下的赏赐却是较之惯例更厚了三分,也算是给不够热闹的场面增添了几分光彩。
难得有个正当理由不亲去到场贺楚王弄璋之喜, 只要派人送了贺礼便是, 裴夫人当然不会提出要回京过中秋, 只派了身边的老成之人回京去照单子给亲朋故旧之家送中秋节礼, 再处理一些杂事。左右一家子都在别院, 一个中秋节而已,在哪团圆不是团圆?
到了正日子, 难得陛下竟没动什么要在别宫举行宫宴的念头, 还大方给了几日休沐, 一家人都闲着,明棠便在别院中择了处临水的亭台,邀大家临水赏月。
山间观月, 本就触手可及, 又临着水边, 水中倒映着那一轮皎洁,真正是天上地下清辉遍地。八月的夜风已有稍许凉气, 微风中桂香浮动,又有各色瓜果清香,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厨房特特做了满月一样的月饼, 盛放在托盘中,供人分食。
明棠和裴钺一同执银刀将其分开,不知厨房的师傅花了什么样的巧思, 竟每一块都是不同的口味,合成一处,难得不同口味又没串了味道。一口下去,可能先尝到豆沙甜蜜,再吃时手中便成了莲蓉的清香。
裴夫人不过赞了一句“好巧思”,吩咐人给厨房送赏,几个小的却新奇得很,分别取了后互相分享自己的是什么味道,尝到不喜欢的便苦了脸,又不好浪费了去,只好咽到肚中。
又有骗说自己手中是什么味道的,哄着旁人吃下,再看着对方愁眉苦脸的模样,一时间笑闹声不断。
兴之所至,大人们都多用了几杯薄酒,一边说着话,又要防着好奇心浓厚的小朋友们偷酒喝,笑闹中伴着童言稚语,尽兴方归。
明棠有些微醺,行走时倒让人看不出异样,依旧是如以往一般,步履悠闲而从容。微风中衣带翻飞,时不时拂过身旁裴钺手背,带来一阵痒意。
他干脆随心而动,将衣带和明棠的手一同握在掌中,却察觉明棠在他掌心轻轻勾缠,低头去看时,正对上明棠得逞般的笑。
明棠平日里也并不内敛,饮酒后却还是不自觉更放开了些,裴钺任明棠大步走在他前面,分明是被他握着手的姿态,倒像是她牵着他往前走一样。
夜幕中明月高悬,脚下影子时不时交错在一起,亲密无间。
*
中秋过后,夜间寒气越发升腾,皇帝也终于赏够了山间景色,下了回京的旨意。
自别宫起,玉鸣山上上下下便都动作起来。
裴泽等一众小朋友跟着裴胜师傅学了一整个夏天,早就得了允准,能独自骑在脾性温顺的小母马上溜达,眼下既要回京,也算是难得的能出别院放风的时机,裴泽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跑去跟裴夫人请求能否骑着马回家。
闹腾了两个月,裴泽比先前长高了一些,人还是那副精致的模样,瞧着却明显比以前结实健康。裴夫人乐见他这样活泼的模样,却不肯松口让他独自纵马,只道:“可以骑马,只是得跟裴胜师傅共乘。”
出了别院可是要下山的,便是玉鸣山上的道路修建的再宽阔平整,裴夫人也决计不能心大到让几个孩童独自控马。
裴泽本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既然共乘,自然是要乘高头大马,倒比骑着小母马还要威风些,又高兴起来,回去通知了小朋友们这个好消息,便喊了乳娘来,兴致勃勃地要挑衣服。
穆清见他摆出一副一定要惊艳路人的模样,深觉他有趣,跟裴杨在一旁小声说话,猜测着按裴泽一贯的审美,会挑件怎样的衣服来亮相,却不妨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去。
裴泽翻着衣服灵光一现,抬起头道:“我记得针线房前几日给我们都送了套一样的衣服来,就穿那个好了!”
这衣服自然也是明棠的主意——规模虽小,现在都能对外招生了,自然也算个正经的幼儿园了,没有校服怎么说得过去?
正好五个人里四个姓裴的,本来就有些微相似,插班生穆清小朋友虽然不是裴家人,但眉清目秀,气质稳重,放到哪里都不突兀,穿什么样的衣服都适宜。
到了回京那天,几人果然都穿了校服出去,齐刷刷站在明棠和裴夫人跟前,颇是养眼。
为着配合裴泽,裴胜师傅又特意选了清一色的棕色马,选了个头差不多的几个护卫一人护着一个小朋友,一行人自玉鸣山回京城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显眼。
这其中又以裴泽最为引人注目。他本就生得好,现下眉目间又多了份一看就是被家人疼宠着、随心所欲长大的生气勃勃劲儿,哪怕是年纪尚小,甚至未到束发的年纪,眉目间自然顾盼生辉,让人不自觉将目光投注过去。
这一看,就发现车队中竟还有一大一小两匹白马,鬃发打理得极精致,没人操纵便自行跟着车队前行,那小白马身上还有个小小的褡裢,褡裢中露出个小小的黑色猫猫头,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路旁往来的行人,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惬意模样。
说实话,自陛下回京以来,几乎每一日都有从玉鸣山回京的大户人家,车队绵延数里的都不算少见,可这样灵性十足的小马驹和小猫还是让看热闹的人不由称奇。
裴泽隐隐察觉到路人的目光,也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见自己的大猫和小马表现如此之好,胸中简直豪气顿生,腰背都不自觉挺直了。
自安定门入京,绕过皇城,再往东拐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裴家,裴钺先行一步,早几日便入了京城,因有事要寻明棠,知道家人们今日回京,便等在必经的这处路口。
远远看见裴泽在护卫身前左顾右盼,裴钺到马车旁停住,一只玉白的手掀开车窗帘,明棠的面孔随之露出一半,裴钺要开口时不觉一顿,再说出来的就成了另一句话:“阿泽也真是”太好热闹了些。
阿泽跟他与兄长小时候的性子还真是半点都不一样。
明棠微微探出头,朝后看了一眼,就见裴泽正借着这个停下来的机会指挥着护卫换了位置,一众小朋友们都去了末尾,跟照夜母女两个凑在一起,简直成了众星捧月般的格局。
裴泽倚仗着身后有人护着,自马背上探身,两手摊开在褡裢附近,接着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怀中已经多了只小黑猫,四只雪白的爪爪在裴泽怀中乱踏了一阵,把姿势调整过来,安安心心端坐在裴泽怀里,目视前方,瞬时有了几分端庄稳重。
小朋友们看了,羡慕得要命,偏偏怎么伸手逗弄都无法让它动心,你一言我一语的,立刻热闹起来。
明棠就笑:“阿泽真是招小动物喜欢。”
等长大了别招太多人喜欢才好呢。
裴钺平素最厌烦男子风流,此时已经考虑起了裴泽长大后在这方面的教育问题,等察觉自己想得远了,自嘲自己这长辈当得也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见明棠还在等他说话,裴钺暗道好在幼娘不知道他方才在想些什么,不然怕是又要遭她调笑,定了定神,自袖中取出个扁木匣,递给明棠:“陛下今年怕是没有要去秋猎的意思了,无缘去看凤凰岭秋叶,正好我得了几块玛瑙,颜色极适合,就使人雕成了秋叶的模样,给你做个头饰正好。”
明棠打开来看,果然是一簇由黄过渡到深红的枫叶。她经手的珠玉多了,一眼便能看出这原本是块红黄斑驳的石头,经过匠人仔细雕琢才成了现下的模样,因造型自然,颜色适宜,简直算得上化腐朽为神奇。
她指尖轻轻点上去,感受着枫叶的点点凉意,却有些无奈:“都已经做了这功夫了,何不让人直接做成了发饰,你再亲手簪于我发上?”
这样干巴巴递给她,让她竟有些无从下手。
裴钺却是真的没想到这一遭,立刻就觉得是自己做事不够周到,对明棠话里描述的场景也不由心生向往,不由伸手,触到那匣子,要将其带去寻适宜的匠人。
明棠却是眼疾手快,盖上盖子收好:“给了我便是我的了,你放心,我铺子里有老师傅,决计不会损了你的心意。等制成了,你再为我戴上,岂不是更好?”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见明棠分明满眼笑意,对这份礼物极欢喜,裴钺如释重负:“你喜欢便好。”
礼物顺利送出,裴钺退至一旁,看裴家车队继续前行,裴泽路过他时,还一手握着小黑猫的爪子,做出招手的姿态:“叔叔好~”
随即就是一群小朋友们此起彼伏的问好,并护卫们的问候。
裴钺也笑着挥手,目送一行人远去,照夜甩着精致的马尾,也很快拐过街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是算准了时间自皇城中出来的,还有事务未处理好,礼物已经送出,便欲打马回去。
刚刚回过身,却瞧见不远处立着个绿色官服的文官,在他目光扫过去时,不自觉躲闪了一下。
裴钺自然识得他,更知道他与楚王恐怕交往甚密,如今见他身上已是六品官服,显然在户部楚王手下如鱼得水,微微一皱眉,随即打马径自进了皇城,与他擦肩而过。
对方丝毫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和动作,陈文耀不自觉躲闪过后心中已是懊恼,在裴钺路过时竭力挺直腰背,故作云淡风轻。见裴钺只在皇城护卫跟前微微一停顿,便径自离去,将其他正老实接受护卫们检查的文武官员抛之身后,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他如今的权位,心中越发不解。
方才裴钺隔窗与明棠说话时的亲密模样再度出现在脑海中,陈文耀着实不能理解,以裴世子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名门淑女配不上,何至于与明棠这样亲密?
明棠自然是好的,若非她无法孕育子嗣,陈文耀也不愿私下纳了雅云,乃至于走到与明棠和离的地步。
裴世子就当真甘心一辈子养着自己的侄子吗?这些世家大族也果真是从小就飞鹰走马,纨绔行径。还没人的大腿高,家里就已经找好了跟班,出行前呼后拥,怀里竟还要抱着猫,日后怕也难有什么大出息。
陈文耀一时又想到了自己的长子东哥儿,继而想起家中杂事,不自觉便皱了眉头,颇觉烦躁。
东哥儿如今已过了周岁,瞧着却是不大灵光,母亲已经私下里与他叹过好几次,说是与他幼时恰好是反过来的。
他周岁前不会走路已经会背诗,他的长子却是已经能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话却磕磕绊绊的,吐字都不清楚,惹得母亲亲口说看着就觉得烦。
妻子吴氏倒是不觉得烦,可将孩子要过来养在膝下后却也未见得用心,更因此跟雅云闹了一场,好容易才肯将教雅云规矩的人叫了回来,不再令她日日受训。
陈文耀与雅云也有过些许情分,那次雅云在他面前落泪,他对吴氏也有微词,为着这事,他还与吴氏争辩过几句,劝吴氏既不用心教养,不若将他送回雅云身边,也省得费心思。
吴氏当面答应,没隔几天,陈太太就来劝自家儿子:“那没孩子的人家去别家借都要借些小衣裳来招子的,儿媳妇她没孩子,心里难受,愿意养着东哥儿就养着呗。东哥儿毕竟是妾生子,养在她身边,养出了感情,等以后她有了孩子,东哥儿前程才好些。”
陈文耀先前怕明棠无法孕育,又知道明棠绝不会主动为他纳妾,生怕绝了后,才私下要了孩子,如今新娶了吴氏,盼着有嫡出的孩子,长子又眼见着不聪慧,他也无意费心雕琢,既然吴氏不愿将东哥儿送回去,又拿出了要招子的理由,也只好顺水推舟。
只是东哥儿在吴氏身旁越久,他就越对这个不甚灵光的孩子不满,加之妻妾间总不和睦,闹得他总要居中调停。
日子不甚清净,难免要回忆以前,再见旧人,却是一副全然与他无关,日子舒畅之极的模样,心下愈发烦躁。
唯有想到如今可称得上春风得意的楚王时,心情才略好些。
皇帝年纪大了,年长之人最喜见新生的小生命,楚王的嫡长子虽来得晚,如今却凭着是陛下最小的皇孙,这一个月来不知受了多少回赏赐,连带着对楚王也多了许多话,嘱咐他既然已经做了父亲,往后也要更稳重些。
不提陛下是出于什么心态说出了这句话,楚王一系的人私下琢磨时都觉得这个“往后”和“稳重”都别有意味。
往日里楚王与晋王二王相争,短处无非就是楚王膝下空虚,又是次子。晋王更是常常倚仗着皇长子的身份,借着教导弟弟的名义挑楚王的毛病。
楚王一系的人受了晋王多久的气,对皇帝的评价就有多看重,越是分析,越觉得楚王如今是苦尽甘来,再加上满京城略有些门路的人家都借着小皇孙满月的时机送来了满月礼,越发显得楚王得人望,面上再谨慎再镇定,心里不自觉就开始展望未来,越品越是觉得陛下的“往后”二字大有深意。
展望着未来,陈文耀慢慢踱步回去给上官复命,早先见到裴钺一家时的烦躁情绪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他自来就知道自己家中没有什么助力,却生逢其时,在陛下年老,潜龙争位时有了功名,更有了稍稍参与进去的资格,那他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至于家中杂事,不值得多费心思。
告别了裴钺,在定国公府门前下了车,跟在裴夫人身后回了府的明棠却是刚刚在诚毅堂中坐定,刚喝了口茶,就开始处理这段时日未来得及处理的琐碎事务。
有些事,她在玉鸣山上拿定主意,吩咐人送了信回来,留守的折柳就能为她处理好;有些事根本不用她操心,还有的事则是光出个主意不够,让折柳全权做主也不行,在玉鸣山那边处理又太过麻烦。
就譬如府中有些位置上的管事到了年岁要回家养老,选接替的人这事现如今已交到了她手里,明棠总要见一见几个候选人;譬如她送去给铺子里的首饰图样被匠人们反应制作难度太大,要她酌情修改,面对面交流也要比书信更方便些;最要紧的,长姐明芍下个月怕是要生产了,明棠早早预备了洗三礼,如今也要再检查一遍才算稳妥。
或大或小,林林总总约有个□□件事等着她拿主意,明棠这里一开始处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又离开,足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擦黑时,才没有新的人求见。
一气儿把没做完的事处理完,明棠起身,狠狠伸了个懒腰,唤红缨过来:“快来给我按一按肩,坐得我人都僵了。”
闻荷早调了蜂蜜水放在一旁,此时温度恰好适宜,端来递到明棠手边:“看您被累成什么样了,有些事明日再做也使得,何必非赶着今天。”
“我这里不拿定主意,做事的人就没法子继续往下做,按说他们比我还累呢。”明棠喝了口水,润一润有些干涩的喉咙,笑了一下,“再说了,今天做了,明天就能歇着了,若是拖到明日,明天的我岂不是要被累着了?为了今天的我不挨明天的骂,索性一气儿做完了事。若是今天不做完,万一明日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岂不是要被耽搁了?”
这一顿今天明天的,听得闻荷人都晕了,只好闭嘴:“总归小姐总有道理就是了。”
说完,又问明棠今日要传什么菜,自去安排人到厨房传话。
红缨也是稍稍学过些拳脚的人,才按了不多时,明棠就觉得浑身都松泛过来了,连忙让红缨停下,自去歇着也好,做事也好,总之是暂时放过她的肩膀。
每次都是这样才刚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红缨颇是无奈,只好停下手中动作,自去找事情做,给自家少夫人留下安静的空间。
室内无人,明棠在窗边软榻上坐了,将那簇玛瑙的枫叶拿在手中把玩。现下仔细观赏,这枫叶显得愈发逼真,连颜色过渡都十分自然,若非天然泛着光泽,与一簇真正的枫叶别无二致,连叶脉都清晰可见。
这样好的雕工,在这个工具落后的时代,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得,定然是裴钺早就安排下去的,他在那时候就猜到皇帝今年不会去秋猎?
现在细想想,开年皇帝虽说是已经大好了,后面也是如往日一般处理朝政,甚至一次朝会都没罢过,可往年都不需要出宫避暑的人今年忽而要到寒泉别宫去避暑热说是晚年好享受了说得过去,说是体衰不耐热不是更合理么?
裴钺身为金吾卫指挥使,掌管皇城防务,又常被皇帝召见,想来是早早察觉了些什么。
明棠从前一向觉得这样的大事与自己并不沾边,父亲为官至今更是自来教导家中人谨慎行事,只是如今她身在定国公府,裴钺又身处这样一个要紧的位置,此外虽则裴夫人和裴钺也是尽量不参与进大事的态度,可裴钺自小受裴家的教育长大,锻炼武艺几乎日日不辍,且从来学的都是如何行军,连观星都是因有可能需要借星星辨别方向,他真的会丝毫没有择主君的念头吗?
便是没有,难道会丝毫没有倾向?前番他应允照顾燕王妃幼弟,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年岁小,并不要紧,因往日对裴钺的了解,明棠还是觉得隐有异样。
如今再加上皇帝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哪怕她平日里再事不关己,如今也情不自禁生出股山雨欲来的预感。
将枫叶放回匣子中,明棠起身,去书房中借着残墨勾勒了形状,又将图样收起,一并放在匣中,交给折柳:“你明日拿去店中,让季师傅亲自做了。再有,交待他,今年预备着皇后娘娘千秋节的那批首饰务必要精心,若有余力,也取了材料做些寻常的凤穿牡丹这一类的花样。”
今年皇帝破天荒不去秋猎,失了这次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不知多少人要借着千秋节出一出风头呢。
折柳将明棠的吩咐记在心里,将东西妥善收好,也不多话,见明棠起身在书房中不知翻找什么东西,提醒道:“夫人那边不是送了信说要小姐回去一趟说说话么,小姐可别忘了,定下日子后也说一声,我好安排出门的事。”
明棠拖长声音:“知道,知道。这不是刚刚忙晕了,给忘了么。”话毕,动作一顿,自一旁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了,取出去岁秋猎时裴钺送给她的那把□□,仔细擦了擦,又检查了一番这□□的状况,颇觉满意,盘算着待裴钺休沐归家时,让他再寻些配套的小箭来。
折柳见明棠忽而取了这样凶器出来,吓了一跳:“小姐怎么这时候就把□□取出来了,为着秋猎要练一练准头吗?”
皇帝今年不去秋猎之事虽然十拿九稳,可毕竟是裴钺的猜测,明棠自不会乱说,只顺着折柳的话,慢悠悠道:“是啊,练练准头。等练得准了,改天再去猎几只白狐狸,拿去跟贵主换了,不知几倍的利呢!”
去岁自家小姐以一只白狐得了长公主所有猎物的事折柳自然还记得,顿时深信不疑,却对明棠的说法不敢苟同:“哪就有那么多白狐狸了?练练准头,多得些猎物才是正经事。”
明棠:
“好了好了,都听我们折柳的。一定不报侥幸心态,以猎到尽可能多数量的普通猎物为己任,拿去换别人的白狐狸!”明棠义正辞严。
这下轮到折柳无话可说,只好胡乱点点头,告退下去收拾东西。
明棠望着她的背影,唇角还噙着笑意:还就是折柳这个万年不改的性子,逗起来好玩儿得很。
裴钺先前也是个有趣的,自从两人逐渐有了心意相通的趋势,现下稍有不慎便被反击,再也没有先前那种时不时就会脸红语塞的乐趣了。
此人进化的太快,明棠此番回想,颇觉怀念。只是如今互动也别有一番趣味,明棠左右为难,无法割舍,稍稍想想,只好安慰自己:升级版总是要比初版好,知足常乐么。
第96章
皇帝登基以来, 年年都要秋猎,那时京中数得上的人家都要想法子前往,尤其是勋贵们家中适龄却还没有差事的子弟, 更是几乎倾巢出动, 因而京中都已习惯了定嫁娶日子时将这段时日避开,要么提前, 要么压后。
因而等皇帝今年不去秋猎的消息传出来, 勋贵朝臣心中思虑着什么不得而知, 这段时间却是实实在在地空了出来, 有意借着各种宴会与人交际的竟是一时之间都找不出一个可供利用的场合。婚丧嫁娶, 不能提前订日子的只有丧事,总不能盼着哪家忽而去世一个人, 在丧礼上与人攀关系吧?
一件大事没得做了, 另一件大事便顺理成章地集中了众人的注意力, 京中与凤凰、牡丹等扯上关系、适宜送给皇后娘娘做寿礼的物件儿价格一时间水涨船高,不知便宜了多少提前预备着的店铺。
明棠每日里听着折柳的汇报就觉得心情舒畅,待回了明家, 下车时见明瑕两兄弟在门口等候, 颇觉惊讶:“你们两个怎么被放出来了?回来也不使人给我送个信, 现下倒吓我一跳。”
明瑕令人带着明棠随行的车夫等人自去歇息,另一边明琢已经开始抱怨:“姑姑, 说过好多次了,我们是在念书,不是被关进大牢了。”
“知道知道, 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们,一时激动,说错话了么。”
明瑕这才跟着解释:“这次回来, 是先生让我们两个回来询问祖父,明年秋闱要不要下场一试。至于没有送信,是祖母觉得既然您已经往家里说过这两天要回来,就不必再特地告诉您一声了。”
明棠颇觉讶异,顿住脚步上下打量兄弟二人一番:“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日子没关心你们,竟大有进益。”
两人岁数相差不多,皆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都已有了秀才的功名,按父亲的说法,离举人还远着。而现下既然是书院的先生提出来的,必然是先生觉得两人或有机会。
这年头别说少年进士,少年举人都是少见的,得知两人功课进益,明棠颇有些欢喜。
明琢这会儿倒有些讪讪的了,摸了摸鼻尖:“姑姑可先别高兴了,我们先生不知跟多少人说了这话呢,好些同窗跟先生说完话回来都是踌躇满志,不知有多高兴。”
“说不定你们同窗那么些人真的都有机会呢?到时候既有同窗的情分,又是同年中了举人,以后才好更亲近些。”明棠从来都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再者说,不是还要问你们祖父吗?当朝堂堂的礼部尚书,还能看不出你们两个的水平?若是家里也许你们明年下场试一试,就只管用心去准备,大不了就当是提前体验一下了,反正年纪还小,急什么。”
像明家这种以科举晋身的家族,现下老中青三代,有两代都在做官,明瑕他们这一代兄弟三人就暂且不必急着,只要在第二代的明礼明让还在位子上时考出来,明家就能延续下去。再不济,若是明瑕这一代没有能出头的,阖家回了老家,细心调教后辈以待出头之日也就是了。
眼下两人不过才十几岁,就是慢慢地再考个十几年,而立之年,甚或不惑之年出了头就不算晚。
明瑕自己对功名倒没有特别看重,眼下心里却还是多少盼着能早些考出来——他中秋回来时才知道祖父祖母居然已经给妹妹明琬定了亲事,颇觉没有参与感。待知道准妹夫是虞国公府的小公子,眼下更是在金吾卫中当差,顿觉肩头沉重。
这要是以后跟准妹夫有接触,人家原本就年长自己几岁,又已经有了品级,他还是个白身的书生,怎么好跟人家相处?又怎么好给妹妹撑腰?
甚至说不定妹妹定亲的礼都快走完了,他这个兄长还在书院中闷头苦读,每年只能回家几趟。
按明家的规矩,得了举人功名后便不必再到书院闷头苦读。若是有望进士及第的,便回家由家中长辈继续教导;若是年纪合适,又暂时不想继续闷头读书的,或领了人出去游学以见识风土人情,或领了家中庶务以知晓人情往来,都是可以的。
自然,若是实在没有读书的天分,成婚之后,想放弃举业,专心家事,也是不必再住在书院中的。
眼下明瑕还没定亲,成婚自然遥遥无期,想离开书院就只能等得了举人功名了。明瑕自觉是第三代的长子,向来就颇有些要对底下弟弟妹妹们负责的责任感,明琬是亲妹妹,关系又要更深厚些,如今跟姑姑说着话,心里已经迫不及待想等着听祖父的评价。
更是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祖父说了火候不够,左右离考试还颇有些时间,他加倍用心,几率想也会更大些。
今年明让两兄弟外放,又带走了几个小的,明家本就冷清些,偏往日里几乎每年都回家里过中秋节的明棠也没回来。思及去年家里热热闹闹的光景,明夫人颇觉冷清,见姑侄三人热热闹闹说着话进来了,才有了些笑模样,不等他们小辈们行礼,便拉着明棠坐在身边,左右端详半晌:“瞧着你黑了些似的,想是在别院里乐不思蜀,日日跟裴家小阿泽他们玩闹,才晒黑了些。”
明棠顿时:
众人都是玲珑心思,一听就知道这是祖母在埋怨姑姑这些日子没有回家陪她,几个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拉扯着避出去,免得看到长辈们亲昵的模样,有损其威严。
还没跟明琬说句话,眼看着她跟着兄弟们走了,明棠颇是惋惜,在母亲身边坐了:“看把他们几个吓的,都不敢多坐会儿,怕待会儿看见母亲你掉泪珠子,往后在你跟前不好说话呢。”
“还说呢,城外住着可好?”明夫人年纪大些,素来也不喜欢挪动,觉得太过大费周章,以往都不喜欢到别院居住,今年就更不愿到玉鸣山上凑那个热闹,与明棠这是真正有许久未见了。
裴夫人不限制家中小辈外出,明棠到裴家后,摸清裴夫人脾气后便时不时回家来;更不用说以往在陈家时,明棠里里外外料理地清爽,偶尔出门逛个街,顺路就回家里蹭一顿饭,左右家里总不会短了她去。
这是她最小的女儿,打小又贴心,这样时不时地回家陪她,明夫人嘴上要劝她以婆家为重,心里却欢喜得紧,冷不丁地小两个月没见,哪怕知道明棠这是跟大女儿明芍一样,生活走上正轨,往后要以小家为重了,该为她高兴,明夫人还是颇觉没滋味儿。
明棠自也想念母亲,却无从察觉明夫人内心深处那些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放手的复杂情绪,隐约察觉到母亲心情不高,明棠越发往她身边贴了些,取了团扇轻轻送来凉风,与明夫人道:“我服侍娘亲纳凉好不好?”
见明夫人笑着仰了仰脸,特意寻了一个最适宜享受这阵凉风的角度,显然十分受用,明棠让服侍的人退下,继续道,“山上倒是什么都不缺,别院的景致跟府里不大相同,旁的倒没什么了,还是每日里说说话,陪几个小朋友玩一玩儿。再有就是要比城里凉爽些,每到夜里,若起了风,还会觉得有些寒冷,连冰都不用的,府里去年冬天存了好些冰,今年都没怎么用得上。最热那些天,我和婆婆还商量着给族里分派了些,这才没浪费了。”
明夫人闻言,略有些懊恼:“怎么竟把这事给忘了!”若说存冰,她去年也安排着存了好些呢,今年家里人少,她又一向不喜用冰,怕是也还剩着。再看明棠正用扇子挡了脸偷笑,就知道这是女儿在拿她打趣,只好叹了口气,“现下想起来也晚了,白日里虽还热着,倒也不到用冰的程度,也只好留着,就当是省了今冬的事了。”
“母亲眼下可让我给比下去了。”明棠颇觉自豪。想当年她还没成婚,被母亲带在身边教导的时候,那真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白重活一次,每每独自办事,总要或多或少有些小疏漏,然后听着自己无所不能的母亲为她讲其中的道理。
明夫人一怔,不觉回忆起明棠幼时跟在自己身旁的情状,那时她就行事稳妥的很,只是毕竟初上手,总有些稚嫩,再加上年纪小,说话又时而稳重时而颇不着调,越发显得稚气。再看明棠如今乌发挽得齐齐整整,发间一对水头极好的碧玉簪,耳际坠着同样绿莹莹的玉珠,眉目间毫无愁绪,提起家中琐事时虽然语调依然轻快如同当年,却分明已经是个做事周密的大人了。
方才那些怅惘便逐渐消散,明夫人点头称是,抚了抚明棠的肩头:“是个大人的样子了,往后也要这样周密些才好。裴家毕竟世代在京城,你往后也是要做宗妇的,人事往来比我们家怕还要繁杂些,你要多用心学。”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明棠点头应了,又捡了几件自己与裴家族中亲眷交往的小事说了以安母亲的心,方转了话题,给明夫人出招:“父亲若是有意让瑕哥儿他们兄弟两个下场一试,不妨照着秋闱的考场在家里原样儿搭一个,让父亲给他们出些题做了,也好提前试一试考场的氛围,免得到时候真上了场,紧张得写不出字。”
当年兄长们考进士,明棠就很跃跃欲试,想在家里围观兄长被塞在考房中写文章的模样,可惜那时毕竟年纪小,终究没有话语权。眼下也算是多年熬成了长辈,明棠颇有些看不成兄长乐子就看侄子的心态,立刻跟掌握家中大权的母亲提建议。
左右模拟考这事可是经过后世多少届高考生检验的、绝对有效的方法,只是学校组织的模拟考自然不如家里自己组织可以改变的因素多,春闱秋闱这种大型考试出意外的事情也并不少见。明棠打定主意,若是父母答应了,她到时候定要带着裴泽过来看热闹,再适当来些意外预演,帮助这兄弟二人好好锻炼一番考场心态。
明夫人倒没察觉明棠那看热闹的心思,觉得明棠说的还有些道理,只是眼下还拿不准丈夫的想法,就暂且不应,只说明棠:“主意多。”
许久未见,明棠自是在家中逗留许久,所幸眼下月亮虽不似中秋月圆,但眼下已至中旬,也只是略有缺憾,再有明瑕明琢这兄弟两个凑着趣,倒比中秋那日还要更热闹些。
明尚书情绪内敛,见此情景也没变得话更多些,只在明棠道别时,点了一句:“听说燕王妃的幼弟与你家小辈投缘,缘分难得,幼时交情,常常到成人时还不曾忘,你们做长辈的也多注意些,别让这难得的缘分断了。”
明棠有些惊讶:这还是父亲头一次话中透露出些许倾向呢。只是见他说到这就停住,显然不打算再说,便也不再追问,暗暗记在心里。
待回了裴家,去见过裴夫人,听闻裴泽已回了他的院子,便与裴夫人告退道:“母亲,我去阿泽那儿看一眼。”
有了先时在别院同住的经验,此番回了府中,明棠与裴夫人特意寻这三位小朋友的长辈征求过意见后,正式收拾了处院落专给裴泽和他的几个朋友们一道住。反正空关着的院落不少,随意寻出一个,住下这五个小朋友绰绰有余。
裴夫人要做就做到底,一应用度皆由公府来出,再加上眼见着这几人跟裴泽一道上学后说话有条理了不说,精气神都更足了些,家长们心中有数,尽管也有不舍的,为着孩子前程着想,还是果断同意了裴家幼儿园由日托班升级到寄宿制学校。
至于穆清,大约族中经过上元节一事后对照料穆清这件事越发拿捏不准分寸,而穆清在裴家也过得着实开心,此番回了京,处处都方便的情况下,穆家那边竟也没将自家小少爷接回去,只三五不时遣了人前来送东西并问候。
明棠到时,正是黄昏时分,外边一切还清晰可见,室内已经一片昏黑。因裴家向来不提倡晚上点着蜡烛读书习字,怕伤了眼睛,小朋友们便早早地把课业做完了,此时正在院落中玩闹。
今日裴胜师傅兴许教了他们几个一招半式,明棠驻足门边,看着裴泽与一个高出他半头、叫裴深的孩子正在似模似样地互相过招。
两人一个挥出一掌,一个便就势格挡,一个向前一步,一个便立即后退,若是能录下来并三倍速播放,也不失为一场精彩的打戏,可惜毕竟力道不足,速度也慢,便多了几分小孩子玩闹的感觉。
倒是一旁围观的三个,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看见裴泽稍慢一步,没接到时,恨不得亲自上场,替他行动一般。
他们严肃,一旁的侍女仆妇们也不好露出笑脸,一个个绷着面皮,生怕笑出来,惹得这几位下了面子不高兴再闹起来。
这院子里的人各有各的事忙着,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明棠,倒是小马不知从哪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钻出来,风一般刮到明棠身边,两只雪白的爪子在明棠鞋面上轻轻一搭,扭身便在明棠身前四脚朝天地躺下,露出肚皮,并伴以嗲嗲的“喵”叫声,显然是还记得自己曾经的饲主,特意跑到明棠身前讨好。
饲主明棠许久没在不经意时被与黑暗角落融为一体的小黑猫吓到过,此时看见,颇觉想念,躬下身从头揉到尾巴尖儿,成功让它在自己手下化成一滩猫饼,才收了手,好笑道:“听说你日日往外跑,还当你性子被养野了,没想到还是这副模样。”精明得很,知道谁掌握着喂食大权。
取了厨房特意给它制的小鱼干喂了一条,见它立刻骨碌一下起身,立刻叼着鱼干摇着尾巴踱步往墙根走,明棠望着它越发油光水滑的皮毛,顿觉好笑:这一得了好处转头便走的模样,是猫没错了。倒是它岁数也过了半岁,眼下气温又正合适,给它绝育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明棠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古代人养猫精细程度跟现代也不遑多让,甚至一早就有给公猫阉割后,它会越发温顺,身体也更圆润的说法,眼下国公府里虽没有掌握这门手艺的人,京城里寻一寻总能寻到。
正想着事,那头还在你来我往的两人却出了些岔子。裴深毕竟个子大些,力气也足,裴泽与他过招时一个没站稳,竟跌到了地上。
院里服侍的人却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待看见明棠,方有人犹豫着往前了两步,见明棠站在原地不动,动作又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明棠见她们并不紧张,就知道恐怕这几个孩子每天摔摔打打,有些小动静也是常态,她们恐怕已经习惯了。做个手势让她们不必管,明棠只关注着那边,果然,片刻间裴泽已经飞速起身,那动作简直跟方才小马骨碌起身的动作没什么差别。
裴泽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摔过,起身原地蹦了两下,冲着裴深真情赞叹:“深哥力气好大,怪不得胜师傅经常赞你!刚刚是我没站稳,我们再来一次!”
裴深果然不再想方才的事,与裴泽重新面对面站了,摆出架势,再次你来我往地过起招。
一旁围观的穆清等人也不在意这一小插曲,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方才是哪里错了,给裴泽出着主意,片刻间就重新热闹起来。
明棠静悄悄看了片刻,招手叫来一旁的周奶娘,交待道:“晚间几个孩子睡觉时让服侍的人仔细看看,虽说手脚都轻,也要防着扭到了哪处。”
周奶娘便有些慌乱,生怕主家怪罪,连忙小声辩解:“少夫人,并不是我们粗心,实在是小世子和几位少爷每天都有些磕磕碰碰的,也不让我们多说多管,一问便要恼的。”
明棠无意怪罪,柔声道:“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男孩子皮实些也是好事,摔摔打打的,只要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就好了。阿泽瞧着活动自如,你们若是大惊小怪上去了,反倒要伤了他们几个的情分。只是毕竟年纪小,骨头软,有些时候疼了也察觉不出来,你们是亲近人,又老成,晚间洗漱的时候仔细瞧瞧就是了,就是有些小伤也不打紧,涂了药就是了。”
说罢,见周奶娘神色好些,郑重应了,明棠便点点头,站在原地继续看了片刻。场中已经换了人,此时正是裴泽和穆清两个。
穆清年纪也要较裴泽大些,动作间却明显不如裴泽灵敏,才过了三招,就有些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后退,面上却没什么羞惭之色,两人都停下来后还认真请教裴泽。他这个反应一出,裴泽原还有些小小得意的表情顿时收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也认认真真给穆清做着样子,教他怎样发力。
明棠看着看着,不禁笑起来,也不去打扰他们几个,转身悄悄出了院门,不自觉回想起父亲说的话,怎么会突然让阿泽和穆清保持良好关系?父亲的性子明棠也是有些了解的,能说出这种话,代表他定是得了些隐秘的消息,让他对燕王产生了一些倾向。
倒是两个小朋友投缘这个燕王妃硬要把穆清小朋友送来借读的说法,眼下看着竟还是真的。本来给裴泽选的这几位同窗都是裴氏同族的,身份上就低裴泽一筹,跟他平日里关系最近的裴杨年纪虽大两岁,辈分却低。尽管相处越来越融洽,也改不了他们三人总会下意识有些捧着裴泽。
穆清小朋友倒是正好,年纪比裴泽大些,又有一位王妃姐姐,一位总兵父亲,家中也是兄弟姐妹众多,早习惯了跟不同性格的人相处。阿泽呢,又总觉得这是自己救回来的人,不自觉就有些责任感,穆清说话也会多听几句。就明棠在这里看的这片刻,都觉得相处时有几分明瑕明琢两兄弟的味道,可见这两人平日里该有多亲厚。
想着事情,回房时也不免显得有些呆呆的,裴钺原本正在摆弄着棋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正准备邀明棠下棋,见了她的模样,不由静静注视了会儿,颇觉有趣。
看着看着,目光从她有些怔忪的眼神往下滑落,沿着鼻尖一路点到微启的红唇,定了片刻,随即又落在明棠眉眼间,静静等着,想看看明棠什么时候才能回过神。
明棠先时还在想父亲的话,后来思绪便一路放飞,先是猜度明瑕兄弟两个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达成上岸进度三分之二,再是想若是这几位皇子间的事影响了明年的秋闱可该怎么好,继而想到好像自家父亲是礼部的,不管明年谁是主考官,除非不考了,以自家父亲的工作能力,皇帝以外的人影响秋闱好像不大现实
骤然回神前一刻,她已经开始猜想长姐能不能如愿生一个女儿。窦大夫每次来都说一切都好,她上次与长姐见面时也觉得她气色还算不错,往来通信时更是能通过字迹看出她心绪平静,手腕有力,状况应是不错。可到底是生产的大事,明棠每每想起,总不免多忧心些。
她思绪发散,思绪猛然断掉,再次开始接受眼前的画面信息时还有些木呆呆的,看见裴钺,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裴钺回,起身到他对面坐了,取了枚黑棋在手中,也不与他猜子,径自落在棋盘上,抬抬下巴示意裴钺落子:“怎么悄无声息就回来了?坐在这儿一动不动,倒吓我一跳。”
方才发呆时一动不动像尊美人雕像,回过神却又立即无缝衔接,还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他早在这里坐着了裴钺越发觉得明棠一举一动都有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放在手心当作那只小黑猫一样揉一揉的冲动。轻咳一声,裴钺落下一子,故作正经:“怕扰了你想事情,动作就轻了些,眼下看来,效果不错。”
棋局刚开始,两人落子都不假思索,明棠一边跟裴钺不停落着子,一边道:“在想父亲叮嘱我的一句话呢。”又取了几枚棋子在掌中,明棠继续道,“他说幼时缘分难得,让我们做大人的看顾着,别让阿泽和穆家阿清的缘分断了。父亲鲜少说这样话,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或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明尚书说的话,裴钺自是要重视的,此时不禁凝神细想,半晌,肯定地摇了摇头:“今日朝中风平浪静,没什么事端。”
“既不是朝中事,父亲能探听到风声,也必然不是后宫之事,今日陛下可曾召见过谁?”
“今日就楚王进了宫,再有就是燕王妃了。”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可能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既然有了眉目,明尚书又显然比他们知道的东西多,既然不说,显然是消息不便透露,两人也不再猜测,专心致志下起棋来。
另一边,明尚书此时已经洗漱过,与明夫人一道歇下,思绪却又不自觉回到今日受皇帝召见时。
彼时明尚书受皇帝召见,候在书房外,听到传唤要进门时,却迎面遇上了正从皇帝书房中告退的楚王。以往楚王每每与他们这些朝中重臣相见,总是风度翩翩,颇有君子之风,这次却是笑容隐隐有些勉强。
明尚书目光在他面上一扫而过,便知道这对天家父子怕是刚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对话,进去汇报工作时都稍稍提着心,等事务处理完,皇帝却没有顺势让明尚书退下,明尚书便觉得其中有事,果然皇帝轻叹一声,问起了明家的家里事。
明尚书向来觉得自己家庭幸福,在整个朝中都算是少有的榜样,哪怕明知道皇帝刚跟儿子闹了矛盾,也不愿强行从自己家重寻些不如意的地方来宽慰皇帝,便干巴巴介绍了一下儿子女儿们,又说到孙辈:“长孙和次孙眼下正在书院念书,长孙女定了亲,余下的年纪都还小,被父母带去任上了,近况倒是无从说起。还有几个外孙,臣平常见得不多,只觉得颇为活泼,倒不是很了解其脾气秉性。”
皇帝听罢,幽幽叹了口气:“怪道常听旁人说你万事不愁。”
年纪轻轻进士及第,如今又是朝中重臣,夫妻感情也好。子孙辈上,儿女双全不说,孙辈也没遇上什么波折,眼下枝繁叶茂,再过几年重孙辈都有了。皇帝公允评价一句,也得说他这个明尚书一生的经历相当圆满了,怕是全天下的读书人所盼者,就是跟他一般。
皇帝自身也是天之骄子,接过皇位以来一向励精图治,自己每每回想,也颇觉自己做得不错,来日史书工笔也无法对他有所贬损,唯独子孙上有些头痛。本来楚王到这个岁数终于有了血脉延续,虽然皇帝也不缺孙子,也为儿子高兴——可算是洗刷了子嗣有碍这一条传闻了。
哪知道这才隔了多久,楚王就来报喜,说是妾室有孕,又要有孩子了。皇帝本就擅长多想,心里还存着这个儿子难有孩子的印象,得了这消息立刻联想到以往悄悄去给楚王看过的太医回来时都说楚王身体健康。
再跟他聊了几句,皇帝不着痕迹便摸清了他的想法,一时简直要气笑:显然是这逆子忖度着他爱重嫡妻,必然看重嫡长,故而一门心思要等楚王妃有孕,也好诞下一个明正言顺的嫡长子出来,好压府中侧室先有了庶长子的老大晋王一头。
为着这种事让别人猜测他子嗣上有问题,诞下嫡长后又迫不及待停了府中妾室们的药,要洗刷这方面的传闻,皇帝简直要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就是真要表示他看重嫡妻,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便是王妃生的孩子岁数小,格外另眼看重些也就是了。
白白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为着儿子的子嗣问题私下忧虑许久,皇帝颇觉大费周折让太医悄悄给楚王看诊的自己受了愚弄。
偏这个为着一点小心思耽误子嗣的孩子还在他跟前抒发感情,半点没发现皇帝已经想清楚了这其中关窍,再看楚王的欢喜模样,无名之火已经升了起来,不咸不淡应了,又将楚王先前在户部协助免赋税一事提出来,冷笑一声:“以往倒不知道你于文字之外,在这些细务上还有这样的功夫,让户部那些积年的老吏都交口称赞,看来当时朕让你到户部去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楚王自是完全不知道皇帝心中想着什么,见他听说自己妾室有孕后便露出恼怒模样,还以为是皇帝不高兴自己在嫡长子年岁尚小时就有了庶子,心中又是欢喜于自己决意等王妃有孕这一步走得不错,又是伤怀自身——若是他能托生到皇后的肚子里,何至于眼下还在费尽心思。
挨了皇帝一顿冷言冷语,楚王心中复杂,自然无法维持平素的笑脸,见着礼部明尚书时也没心思多说话,招呼一句便径自离开。
明尚书自然无法得知这一对父子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皇帝在想什么他也无从得知,只是敏锐的从这两个人的态度及皇帝的只言片语中猜测。
他与皇帝闲聊时间不长,可就是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对方先是为了明家的子孙辈,又感慨了明尚书万事不愁,其后又随口提及了几个小皇孙的趣事。也是在那时,明尚书恍然察觉燕王虽然平素里不声不响,风评也大都是务实这样中规中矩的词汇,生母位分不高,母族亦没有什么出众人物,说起来全是劣势,常常被人如平王一般忽视,可对方似乎也并未放弃,而是将心思用到了旁的地方。
单说陛下的几个皇孙,晋王年纪最长,膝下长子为侧妃所出,次子是王妃所出,两人都早已经进学,能让陛下夸上一句也是应当,可燕王一子一女今年怕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明尚书细细数着,陛下对这兄妹两个的印象显然要深刻的多,说出来的评价也不单单是“字写得不错”这样单薄的印象,而是或多或少有几分真心的疼爱。
陛下日理万机,连见皇子的时间都少,能对这两个孙辈留下深刻印象,必然是平日相处过。再一思索,明尚书已认定是燕王妃去拜见皇后时带着孩子见过陛下。
明尚书私下里自然分析过几位皇子的性格,却也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了排行靠后的这两位。眼下看着平王是真的毫无想法,直到现在都不常去刑部观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着,而燕王却不声不响,在一个看似不起眼,却十分要紧的地方悄悄占据了优势,明尚书简直惊叹于自己的无知无觉了,到现在才发现了一点端倪,也是够晚的。
白日里琢磨了一整天,回家后见到明棠,想起燕王妃早把幼弟以小朋友相处的名义送到了裴家,明尚书越发觉得这对天家夫妻怕是还做了不少细致功夫,明尚书向来欣赏这种行胜于言、心思缜密的人,再加上已经知道陈文耀暗暗投入楚王幕中,心中便稍稍有了偏向,指点了女儿一句。
翻来覆去又想了半晌,明夫人终于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若是眼下睡不着,就到书房去。”
明尚书此方停住思绪,听着妻子难得有些暴躁的声音,安抚道:“好了好了,这就睡了。”
老夫妻两个已经歇下,明棠和裴钺毕竟是年轻人,精力充沛,下棋下得越发精神奕奕。好容易到了终局,数了半晌,一算,明棠险胜一目半。
赢了棋,明棠心情颇好,将棋子往罐中一投,昂然前去洗漱,连裴钺在她洗漱时推门进来都大方地没有反对。
只是家中到底不比别院有泉水,明棠情绪起来时与裴钺胡闹,事后联想到收拾的人该如何猜测,不免有些羞恼,惹得裴钺只好先行略略收拾过现场,让净房恢复了稍许整洁,才得以回到帐中,长臂一舒,将明棠揽在怀中,一同入睡。
翌日,明棠起身时,裴钺晨练都已经结束,连早饭都已用过了。一大早起来就能看见张运动过后越发容光焕发的俊美面孔,明棠心情颇好,昨日睡前的那些羞意早已消失不见,在去洗漱时看见显然已被侍女们收拾过的净房也只是略略顿了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出来挽发。
裴钺显然是有话要说,倚在明棠身后不远处看着明棠发丝一点点被挽起,上前一步,手上稍一用力,明棠便觉头上沉颠颠多了件首饰,抬眼去看镜中,却是折柳昨日取回来的那柄枫叶制的发梳,戴在她今日的这个发髻上,倒是正适合。
“什么时候拿到的?”明棠是真的疑惑,她分明记得裴钺回来后就一直跟她在一处来着。
裴钺见她眼神迷茫,昨日就忍不住的笑今天又从脸上漫了出来,偏不肯跟她说实情,只道:“先前你让我寻些□□用的小箭,我已寻了一箱来,放在书房中。只这东西向来也算禁物,又容易伤人,我不在家时,你若是要练准头,务必要寻一位府中家将来,让他在一旁看着些。”
见明棠轻轻点头,那种想要把她放在手心揉一揉的冲动又浮现出来,裴钺这次不愿再克制,果断覆上明棠头顶,轻轻揉了揉她发丝,收手时又在发梳上流连一瞬:“果然还是戴在你发间好看。”
果然单单送一件珠玉和亲手将其佩在明棠身上的感觉是不同的。目睹明棠乌黑发间被红叶点亮,再想到往后会佩着这件首饰出门交际,裴钺深觉自己又从明棠处学到了一个有益夫妻感情增进的新技能,实在受益匪浅。
两人在镜中对视片刻,明棠深觉时下的铜镜许是自带美颜效果,她还是头一次觉得交相辉映这个词用在她和裴钺身上竟显得有几分贴切。
好好养了养眼,明棠心情颇为愉快,择了身适宜动作的衣裳,去书房寻到裴钺寻来的小箭与□□,带上红缨直奔校场。
总不能辜负了裴钺这样快为她寻来的心意。
第97章
事实证明, 明棠去岁学过的那点儿早就被她忘在了脑后。上完弦,仔细瞄准了半晌,扣动手/弩时, 明棠简直要开始怀疑她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去年在猎场猎中狐狸的真的是她吗?
还是那狐狸实在太过晕头晕脑, 一头撞了上来才让她有了这份运气?
好在明棠此人平日里虽然懒散,总要想法子歇一歇, 下定决心要掌握一项技能时, 也称得上有毅力三个字。
恰好此时正是秋日, 气候正好的时候, 阳光明朗而不强烈, 明棠每日里挑个有空的时候前往校场练上半个时辰。
有时她在校场还能遇见在裴胜师傅带领下过来练骑术的裴泽等人。
裴胜师傅依旧不许他们单独纵马,但比起以前, 此时再与护卫共乘时, 缰绳已是只握在裴泽手中, 护卫只在速度过快,或是身前小朋友控不住马时出手帮忙。
这样的训练方式虽然依旧不能让这些总想快些长大的小朋友们满意,但也好过只能由人牵着马带他们走, 小小抗议几次无果后, 也只能接受大人的安排。
大猫眼下也到了需要接受训练的时候, 每每裴泽他们在前面纵马越过障碍,大猫也跟在后面, 在指令引导下越过稍矮些的,身子轻灵,如一片跃动的云。
这样从小就展现出名马之资的小马驹, 负责训练它的人都觉得实在省事,裴泽却是饱受困扰:每每骑术课一结束,大猫就小跑着到他跟前, 绕着他转来转去,还对裴泽上课时骑的那匹马狠狠哈气,显示出她作为名马幼年体的脾气来。
裴泽年纪虽小,也是能理直气壮说出“我是看着大猫出生长大”这句话的人,对这匹还没出生他就惦记着的小马驹当然也是偏心得很,知道大猫眼下还不能骑乘,不舍得改变大猫训练的时间,竟去跟小伙伴们和两位老师商量了,换了他们骑术课的时间。
跟大猫错开,不让对方亲眼看着自己跟别的马有接触,又增加了空闲时去陪她玩的时间,这才算是安抚住了。
明棠从头到尾旁观,自然清楚裴泽的方法和手段,颇觉裴泽情商高:小小年纪,还挺会端水的。
校场上多了人,还是平常只会偶尔过来看上一会儿便离开的明棠,裴泽等人自然有所察觉,在练习的空档也会过来围观明棠。
头一次时还十分不满侍女们将他们拦在有些距离的地方,不许他们近距离观看,待看到明棠扣动□□,小箭流星一般划过,扎在离箭靶有些距离的草垛上后,立刻安分下来,规规矩矩在划定的地方看着,待明棠停下来后才去与她说话。
明棠自己在这里出于兴趣和将来或许会有用的念头开发了新的项目,那头每日里或练习骑术,或是跟着裴胜师傅学些简单拳脚的小朋友们围观了几日,兴趣十足,当即询问能不能也学新的课程。
裴胜师傅倒不推辞,跟裴钺申请了几把轻便些的小弓并去了箭头的小箭,教具到位后在与明棠相隔甚远的地方开辟了新的场地,开始了新的教学。
明棠对小朋友们热情学习新项目持肯定态度,因自觉成了榜样,也越发固定时间过去,一心要做个表率。一段时日过后,也颇有些进益。虽然依旧称不上准头好,至少再射固定靶时正中靶心的次数总有十之三四。
进度不错,唯独就是她好久没这样高强度锻炼过手臂,初时总觉得手臂酸软。
这种过度使用肌肉造成的不适感也并没有随着她练习天数的增多有所减轻,而是在裴钺提供了按摩服务后十分懂事地延续了下去。直到某次按摩发展成了不可描述,让明棠不得不断了两天的练习,并在一段时间内看到裴钺的手掌就条件反射地联想到某些画面后才无药自愈,再也没有过困扰过她。
至于裴泽他们,毕竟年纪小,拉弓射箭又比明棠用□□费些力气,明棠尚觉得手臂酸痛,他们每日里还要描红写字,其中滋味可想而知。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跟裴胜师傅商量的,明棠再去校场时,待遇就下降到了隔一些时日才有小朋友在一旁陪练的待遇。
时间就在这样的练习中飞逝,转眼就到了皇后娘娘的千秋节。
待遇一旦提上去,再想恢复到以往,便有些难度。去岁朝臣们商议过后将进宫朝觐皇后的命妇范围扩大到了七品,今年自然没有减回去的道理。毕竟,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的。
于是如去岁一般,天还未亮,京城的道路上就车水马龙,挤满了要前去朝觐的命妇们。
明棠与裴夫人按品大妆过,先后上了马车,裴夫人端详着明棠,总觉得明棠哪里有些变化。
她观察力向来敏锐,略想了片刻便知道了是何处不一样,不由赞许道:“瞧着你更挺拔了些,穿这样正式的衣服,人也显得有精神。看来活动活动是有好处,很不错。”
明棠自己毫无所觉,也只当是裴夫人日常夸夸,立刻反过来夸裴夫人才是气质卓然,跟她商业互吹过一波,说话间就到了目的地。
待到了宫门口,与裴夫人一道下了车,跟在前来引路的内侍身后向凤仪宫过去,一路上的旁人却都有与裴夫人一般无二的感受,不知多少目光暗暗落在明棠的背影上。
千秋节的流程与去年相差不多,于裴夫人是轻车熟路,于明棠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在指定的位置站好后,随礼官指示行事就是了。
倒是不远处,燕王妃身侧,小小的三头身的小姑娘让明棠忍不住悄悄多看了许多眼,联想到几个侄女的幼儿时期,真是一个比一个的贴心可爱。
皇后显然也是作如此想,仪式还没结束,就有宫女过来,将这位小郡主抱走了去,不让她这样不时磕头再起身的难受。
不多时,仪式结束,因皇后并未召见,众人便沿着来时路慢慢向宫外前行。待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各家都要寻自家候在外面的人,自然不如先前在宫中时那样秩序井然,相识的人也多有聚在一处的。
明棠先是跟自家娘亲站在一处,又遇到长姐的婆婆章夫人,还没说几句话,虞国公夫人也到了附近,与裴夫人说些日常的话。
这几个不是尚书夫人,就是国公夫人,最小的明棠也有世子夫人的诰命,朝服都是一众命妇中最精致庄重的形制,再有那几顶沉甸甸的凤冠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彰显着几人的身份。站在一处,但凡不是个对外界事毫无兴趣的,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
来过一次、念叨了一年的陈太太自然也毫不例外。
她私下里不知想过多少次待儿子升了官,她好做一品诰命,受人奉承,见着这几个穿着她向往的服制的夫人自然免不了多看。
这一看,第一眼就落到了其中最为显眼的明棠身上,见她穿着诰命服制,容光焕发,且不知怎么,比去年还要更气派些,再好的兴致也都没了,立刻就要离开。心中还默念着,这才是第一年,这些大户人家都要面子,就不信再过几年,她那个敢杀人的夜叉似的婆婆还能待她这样亲厚。一个下不出蛋的母鸡罢了,早晚有一天要受人厌弃。
明芍预产期就在这几日,明棠还在询问章夫人明芍的情况,别说是陈太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就是她现下在这里撒泼打滚,明棠都不一定能注意的到,自然是毫无察觉,只顾着跟章夫人不停说话,直到母亲轻咳一声提醒她适可而止,方才停住。
说来也是巧,告别了章夫人,明棠回到家,刚换下大衣裳,还在想着长姐这次能否得偿所愿,生一个女儿时,章府来人报喜,说是大少奶奶已经生产了,母女平安。
明棠又惊又喜,封了最大的封红,又托报信之人给章夫人带话郑重道谢。
按理来说生产之事向明家报一趟也就是了,特意来裴家,显然是章夫人见明棠担心姐姐,特意派人走的这一趟。
待到了洗三礼那天,明棠一大早便登了门,一路上见着的侍女仆妇皆是满面喜色,章夫人更是喜形于色,与明棠寒暄了两句,告诉明棠:“母女平安,小囡囡有五斤六两,因而暂且起了个乳名叫六两,先唤着。”便主动让人带明棠去明芍的院落。
目送着明棠的背影,章夫人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这个大儿媳感到满意。
行事素来稳妥不说,进门就连生了三个儿子,此番虽是诞下个女儿,却跟皇后娘娘同一天的生日,再好不过的日子。娘家更是得力,满门官宦,就这一个妹妹,虽说婚姻上有些波折,被人说道了好长时间的闲话,可再嫁能嫁到裴家去,还站稳了脚跟,便是有再多人说闲话又如何?
章夫人现下是想一想就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再好不过,接待来参加洗三礼的亲眷时毫不掩饰对这个长媳的满意与喜爱。
明芍虽不在外间,不知道外面情形,也能大致猜着些,见明棠跟在侍女身后进来,知道婆婆必定心情极佳,也不多问。待明棠在床边坐了,便小心翼翼掀开包被,给明棠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声音中满是喜悦:“还好不是又一个小皮猴子。”
养了三个儿子,明芍头痛死了。
刚出生才几天的小婴儿皮肤还是红红的,此时正闭着眼睛睡觉,明棠知道自己以后肯定会很喜欢她,但眼下感情实在是没培养出来,看了几眼,知道健康也就算了,只问明芍:“你身体可还好?窦大夫怎么说?”
明芍也习惯了明棠这种与旁人不同,不会一上来就对着新生儿抒发喜爱的态度,并不觉得明棠作为小姨表现得有些冷淡,将包被盖回去,温声回答道:“我一切都好。就是毕竟年岁在这里,比生小三儿那时容易累。生完便一觉睡到了昨日下午,你若是昨日来,恐怕还见不到我呢。”
明棠这才放下心,与明芍彼此说些生活中的事。
待知道明棠现下每日里练练箭术,偶尔骑马跑上几圈,明芍大为羡慕:“瞧你这日子过的,再惬意没有的事了。”
明棠摊摊手:“这就是不用生孩子的好处了。”要不是明芍忽然有孕,大外甥和二外甥都不用姐姐操心,每日里就管一管岁数小的小外甥就是了,跟她也差不了多少。
明芍苦笑:“这谁能想得到?”
她与丈夫虽然已到了这个年纪,丈夫却也不是没有需求,夫妻感情好,她自然不愿意给丈夫安排别人,想着她生小三儿都是六年前的事了,这六年间没有身孕,许是不会再有了,哪知道偏偏就有了。
明芍又不缺子嗣,知道生产风险大,初次得知自己有孕时当真是晴天霹雳,颇为后悔,哪怕此时孩子已经呱呱落地,还是她盼了许久的女儿,明芍也依旧觉得还是不要冒这种风险的好些。
想着想着,就叹口气:“若是能有不伤身而能避免有孕的药就好了。”
若是到了后世,路边随便一个超市就有啊,摆在收银台旁,想看不见都难。只是这话却说不出来,明棠沉默片刻,见侍女们都不在,低声说起了家养小黑猫小马同学。
十日前府中有人寻到了能给公猫做绝育的人,明棠当天就让小马成为了一只公公猫,因身上有伤口,就养回了诚毅堂。兴许是失去了生活的期望,行动起来又觉得疼,现下每天都蔫蔫地团在窝里,一张五官都看不清的猫脸上满是生无可恋,只在有人路过时抬起头幽幽看着,目送那人走来走去,仿佛诚毅堂新添的一个可动摆件,颇为有趣。
说了半晌,见明芍不接话,明棠停住话头,就见明芍正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明棠仔细一想,才意识到自己在姐姐刚说过不想再有孕后接话说小马的事颇有几分不合适,连忙为自己澄清:“长姐多虑了,我没有鼓动你这样做的意思,不过是想起了,随口提及。”
明芍这才放下心:“以后说话前多想想。好在是就我们两个,若是给别人听见了,要惹大笑话的。”
明棠连连应了。
不过片刻,明夫人也来了,一进门先看明芍,见她气色还好,便开始看六两。才看了一眼,就断言:“六两眉眼像你,嘴巴倒有些像女婿,以后必定好看。”
明棠左看右看,也无法从这张红彤彤的小脸上看出跟自家长姐半分相似,见两人越说越激动,她又插不进话,便只好退居二线。
正无聊着,门外传来小男孩清亮的声音:“母亲今天还好吗?妹妹还好吗?不是说外祖母和小姨来了吗,怎么不见?”
两人默契住了嘴,就听见明芍身边的侍女一一回应了,就要哄小少爷回去,哪知道章敦昨日还好哄,知道不能进去打扰母亲,今天知道明棠来了,见不着明棠,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明棠就起身:“我去找小三儿说说话,一会儿直接去小花厅。”
章敦见了明棠,十分兴奋,拉着明棠的手问东问西。许是从明棠口中说出来的话要更可信些,章敦听说母亲妹妹一切都好,就不再反复询问,转而关心起了明棠,又问她:“怎么不见阿泽小表弟?”
明棠就笑:“他在家里上课呢,今天不到休沐日,怎好随意旷课?”
章敦顿时哑口,半晌才小声说:“那我想看妹妹嘛~兄长们说他们年纪大了,来了也混不进去,只有我年纪还小,能亲眼看妹妹洗三,回头再跟他们讲。我改天把功课补回来就是了。”
明棠此方点头:“以后也是做兄长的人了,你可要好生读书,以后给妹妹撑腰。”
章敦十分坚定:“好!”跟明棠一道去了一会儿要举行仪式的小厅。
眼下虽说还不到天凉的时候,因新生儿娇弱,章夫人便做主烧起了地龙,在仪式前才邀亲眷们过来。哪怕是如此,待仪式进行到尾声,众人依次往盆里丢金银锞子时,还是有人已经出了一头的细汗。
章夫人歉意十足,待仪式结束,连忙命人将六两包好送回明芍身边,又连连跟大家道歉,带着众人换了地方说话。
明芍的母亲和妹妹在这里站着,两个人的夫君又都显赫,谁也不敢说章夫人太过看重这一个丫头片子小孙女,顶着一头在秋日里硬生生闷出来的汗,七口八舌说着话换地方。
还有人走了几步路,嘴里夸赞小六两的话都不止换了七八句,从六两的眉眼夸到身体健康,又说这个出生的斤两也吉利,更不用说她的生日,明摆着的千秋节那日生下来的,虽没一个人敢说些“跟皇后娘娘一样有福气”这种话,夸她会挑日子出来的却是自始至终没断过。
明棠在一旁听着,着实无法将众人话中这个聪明伶俐天下少有的形象跟方才所见那个红彤彤只会闭着眼睡觉的小肉团联系起来,只好安慰自己:都是美好祝愿,将来小六两长大了,一定就像她们说的那样。
待躲回了明芍的屋子,如此这般一形容,谁知她反而得了一番打趣:“你难道以为你的洗三礼会有什么不同?”
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棠,点点头,颇是欣慰:“不过,我瞧着她们那时候说的吉利话,倒也没说错,我家幼娘果真是风姿绰约,举世无双。”
明棠暗中在脑中记了多少小朋友们的黑历史,此时被明芍提起她不知道的小时候的事时就有多头皮发麻,立刻认输:“我错了我错了。”
比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果然还是这种来自“看着你长大的”威慑力更加强烈,明棠感受到来自长姐记忆力过好的压迫感,立刻放弃吐槽,转而与明芍聊起日常话题。
许久未见,明棠逗留到下午方回,进了诚毅堂,就见小马还是团在窝中,听见动静,耳朵稍微动了动,看了明棠一眼,又慢慢转回去,整个过程缓慢无比,还是那股最近看惯了的生无可恋的味道。
明棠立刻就笑了,上前摸了一把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想起今天跟明芍聊天时的误会,不由嘀咕:难道她在长姐眼中的形象真的有那么随心所欲?
怎么长姐听到她说的话,竟真会觉得她在旁敲侧击,建议长姐把姐夫给了来避孕。
但这一疑问注定无从得知,明棠也只好放下,不顾小马的反对,将它翻了个身,察看了一番它的恢复情况,见它恢复情况良好,郑重道:“恭喜你了,小马公公。”
以后不会饱受发/情困扰了。
第98章
兴许是在诚毅堂受够了被明棠围观抚摸的日子, 又或许是养伤的日子里诚毅堂成了它的伤心地,刚刚恢复行动自如,小马已经趁着人不注意时, 叼着最喜欢的小玩具翻山越岭去了裴泽处。
小朋友们许久没见这只以往常从黑暗处冷不丁跳出来吓人一跳的小黑猫, 十分想念,甚至把它带去了上课的地方。
陆先生在前面旁征博引讲课时, 小马就蹲在高几上, 尾巴落下来, 时不时拂动。陆先生上课向来不严格, 休息时还过去裴泽等人身旁, 凑趣似的摸了摸头。
小猫咪向来最懂得得寸进尺,察觉这个人并不排斥, 再次开始讲课时, 小马就心安理得跳到了裴泽腿上, 整只猫团成一团,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腿上卧了团暖融融的小东西,裴泽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生怕自己动作时不注意让如今越发圆润的小马滑落到地上。
陆先生也看出裴泽的紧张, 贴心地没点他说话, 只在下课时感叹道:“我幼时家中也养了只猫,每到秋冬总喜欢团在我怀中, 又柔软又暖和,写字手僵了时放在它腹下暖一暖,倒是比暖炉好用得多, 可惜随着时日越发有珠圆玉润,总是抱不住,也只好罢了。”
回忆当年旧事, 陆先生语气都柔软许多,又目测了一下裴泽腿上的黑团子,掂量道:“你这猫倒是养得好,不似我幼时那只痴肥。”
裴泽听着,不由摸了摸小马的脊背,手指陷在它软软的皮毛间,掌心温度果然很适宜。只是裴泽忍不住仔细回忆,又感受了一番腿上的重量,最终确认:小马是真的胖了很多。
至于为什么陆先生没看出来它胖了,裴泽观察片刻,得出结论:定是因为小马是只黑猫。婶娘常说穿黑衣会让人显得瘦些,换在动物身上定然也是一样的道理。就比如踏雪和照夜,他就总觉得照夜要比踏雪壮实些。
揉了一把小马软软的肚皮,裴泽起先不解它是何时胖了的,随后想起它在诚毅堂养了些日子的伤,顿时有了结论:想来是它每天被精心照顾着,又不运动,方才肥润了。裴泽登时下定决心,往后每日要令它多运动,省得像陆先生说的那样,最后胖得抱不住。
小朋友们如何在课业之余跟小马斗智斗勇,想让它减减体重暂且不提,明棠回来见猫窝中空空如也,知道它是偷偷跑路了,可惜了一句“活体暖炉没有了”也就罢了,转而去补前段时日没做的工作。
千秋节前那段时日众人默契将婚嫁等事压后,如今千秋节已过,各色宴请纷至沓来,这家嫁那家娶的,再加上日子越发靠近年底,明棠颇有种放长假后重新上班的不适应感。虽说裴夫人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并不是哪家的宴都会赴,相比起前些时间整日在家中悠闲度日的光景自然有所不同。
人多了是非就多,各家各户聚在一起,自然要免不了聊起一些家长里短的新闻。
譬如说楚王府中似乎又有姬妾有孕了,只是宫中却没见有什么动静;譬如说章尚书家中长媳添了一位千金,跟皇后娘娘同日的生辰,皇后娘娘听说后还特意赏赐了两件平阳公主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真是好福气;再譬如说,晋王妃的娘家堂妹上月嫁到户部钱尚书家中后,似乎很得长辈喜爱,进出都跟在婆婆身旁。
明棠赴宴时也遇到过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张二小姐。
时隔一年再次见面,这位张二小姐不复去岁的喜怒形于色,见着明棠时态度再端正不过,跟在钱夫人身旁,只在提起她时接上一两句话,做足了小辈该有的模样。
钱夫人也仿佛不知道楚王在户部观政以来,备受群臣夸赞,与钱尚书关系也越发亲近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对这位与晋王妃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孙媳夸了又夸,直赞得张蕊在花厅中坐不住,一脸羞意告退躲了出去才罢休。
明棠犹记得先前猎场初见,这位张二小姐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事后还因传是非话连累家中向裴家赔罪,如今如此表现,显然是事后被家中好生教导过。
可见人只要想做,是没有做不成的事的。
至于钱夫人明棠看了眼与旁人聊得满面春风,丝毫不关心张蕊躲出花厅后去向如何的钱夫人,只能感慨果然都是人精。刚定下皇子们到各部观政的事,钱家转头就给自家孙辈定下了这一门亲事,此时又带出来彰显立场。果然不管私底下什么打算,明面上的偏向是绝不会有的。
裴夫人听了她的感慨,倒有些不以为然:“就是要如此,也要挑个好的。”因先前的事,裴夫人言语中对张蕊显然还有些意见。
不过,她对钱家的做法也有些看不上眼,话锋一转道:“今儿能带出来以示亲近,改日风向一变,是不是又要冷落以示厌烦?这不是真心诚意想让家中子孙好生过日子,倒是树了面旗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当日裴家与明家定亲,尽管也有不想与各位皇子牵扯过深的缘故,京中这样不多事的人家多了,难道就非明家不可?裴夫人也是先误会了裴钺与明棠事先有了接触,非她不可,方才下定决心成全二人的。
自然,相处一年有余,尤其是近些日子以来小夫妻两人越发亲近,裴夫人又不是傻子,早就想明白了当时怕是误会了,两人应是婚后才生了情愫。但事已至此,裴夫人自己也对明棠生出了真心的喜爱,自不会再去纠结当时的缘由。
偶尔裴夫人甚至会觉得,这样巧之又巧,由误会结成的婚姻,竟侥幸没出什么差错,而是皆大欢喜,该不会正说明了他们两个天作之合,命中注定该结成夫妻吧?
如若不然,也实在难得。
这样要出门交际的时候多了,偶尔有些时候也会遇上裴泽没课要上的日子。初次还一定要跟着长辈们出门,不要一个人留在家中,待在宴会中被各家的老夫人、夫人们揽在怀中夸赞不停后,再次被询问是否要一道出门时,裴泽当机立断,决心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就不跟着长辈们出去凑热闹了。
明棠与裴夫人对视一眼,知道他这是什么情况,并不多说,只叮嘱周奶娘:“阿泽若是出了汗,记得及时给他换衣裳,别受了风。”
周奶娘抿嘴一笑,知道少夫人这是已经断定小世子定要去校场,习惯性多嘱咐一句,便点头应下。眼下天已渐寒,因几个孩子时常要在校场上跑马习武,免不了出些汗,未免回房时受了凉,眼下校场旁特意腾出来两间屋子,专给他们几个换衣服用的,周奶娘日日看着,自然也清楚得很。
提起这茬,明棠不免想到去岁这个时候,不由轻声道:“今年好似比去年入冬要早一些。”气温比去年降得快。
裴夫人心中一动,过了两日,寻来府中对气候最敏感的花匠,细细询问了些征兆,心情顿时有些沉重,见了裴钺,不由询问:“西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裴家世代在军中有人脉,近几十年先是老国公用心经营,再是裴钧常驻陕西,虽说现任定国公常驻京城不堪大用,到底也没耽搁什么。裴钧去世后,荣国公世子领了陕西兵权,裴钺与以往的关系却没断,逢年过节那边总有人来投拜帖,再加上裴家自己的人手,虽说身在京城,也并没有太过关注陕西事务,消息总要比旁的人家更灵敏些。
裴钺这些时日也正在琢磨这些事情,母亲询问,他便和盘托出:“昨日刚有人到户部办事,来寻我说了几句话。那边倒是并无异动,只是我担心,连着两年气候不对劲,无事发生虽说再好不过,却并不正常。”
按匈奴人的性子,今春忽降大雪时,裴钺就疑心边关要起战事,后来见风平浪静,忖度着是当今皇帝向来看重边防,想是匈奴人慑于本朝兵强马壮,不敢轻举妄动,方才丢下不管。
只是今年入冬又要早些,连续两年气候不好,裴钺实在不信会如去年一般平安过去。身不在其位,便是有些想法也无法做出行动。何况现如今几个边关重镇的总兵都与裴家无甚交情,裴钺就是有心提醒也无法冒昧送信,只好叮嘱裴家的旧部,平日里更谨慎些。
回了诚毅堂,只有夫妻二人时,明棠却是不由询问:“若是果真有战事,你可想上战场吗?”
虽是疑问的语气,想到裴钺幼时那些写满了批注的有关边城详细情况的书籍,他一年来几乎从不间断的晨练,以及那日,他提及与兄长裴钧在边关的旧事,裴钺还未回答,明棠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裴钺只沉默了片刻,便点了点头:“我是裴家子,若有战事,自然义不容辞。”
见明棠沉默,他又道:“眼下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几位总兵都是成名已久的将领,就是资历最浅的荣国公世子去年也刚打了胜仗。何况还有靖国公等一众名将,便是我愿意上阵,也不一定轮得到我。”
明棠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难免担忧罢了。就如同方才在裴夫人跟前,难道她就想不到将来裴钺可能去参战吗?不过是关心则乱,不愿从裴钺这里听到肯定的答案而已。
心中存着疑影,却并未影响定国公府的日常生活。
快到过年时分,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明棠去岁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今年更得心应手了许多,与裴夫人一道处置着府内事务并与各家的人情往来。
待到除夕之时,照旧四人一道守岁。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裴泽已不像去年那样会在室内跟一只猫追逐打闹,弄得一头热汗,而是做足了稳重的大人样,亲亲密密坐在明棠身旁,怀中抱着减肥失败,越见圆润的小马,听着大人们说话。
在裴家过的第二个年,明棠心中自然有些别样的感触,视线触及裴钺,见他似乎有些出神,不免投以关切的目光。裴钺却是略微停顿一瞬,微微摇头,递给明棠一盏温酒,见她接过,也取了一盏,轻轻一碰后,仰头饮了。
裴泽照旧是没有酒喝,颇有几分眼馋得看着眼前的一幕,叹口气,举起自己的白瓷盏,晃了晃其中微红的果子露,眼巴巴看向裴夫人:“祖母,我们也对饮一杯吧。"
虽然不能喝酒,但谁说果子露不能碰杯了?陆先生说李白都能跟影子对饮,他以果子露跟祖母对饮,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裴夫人原本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听见裴泽这样一个小小人说要对饮一杯,目光不由看向明棠二人,见这两人手中的酒杯还没放下,大笑道:“好好好,来,他们两个已经饮了酒,祖母就陪你对饮一杯。”
添了满满一杯酒,与裴泽的白瓷盏微微一碰,送入口中。
比起去年,长了一岁的裴泽守岁能力大大增长,一直坐到子时,虽瞧着难免有些没精神,还是清醒得很。听见外面的鞭炮声,立时清醒过来,要出去看烟花。
大雪依旧未停,府中各处烛火通明,映照着屋檐上、青石砖上处处洁白的雪,恍若白日。一家人站在檐下,眺望着夜幕,各色烟花不断在雪中绽放,夺目至极。
裴泽原就是为了看烟花方才强撑着熬到现在,待最后一道烟花也渐渐消散,他往三位长辈跟前一站,深深行礼,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吉利话倾泻而出,说完后起身,仰着脸笑。
几个人都没料到裴泽还准备了这样的节目,惊讶之后,便是喜悦,裴夫人取出红封递给裴泽:“背了多久?”
裴泽双手接了,谢过裴夫人,笑眯眯道:“都是阿泽对祖母、叔叔和娘发自内心的祝愿,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哪里用得上背?”
明棠也取出红封,深深感叹小孩子成长速度惊人,裴泽先前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还在跟前呢,现在都会说这种话哄人了。
长辈们都有一种忽然发现家中小辈不知不觉长大许多的复杂感慨,暖房中被鞭炮声吵醒的鹦鹉却没有这么多复杂的人类情绪,在裴钺欣慰地教导裴泽时,忽然扯着嗓子将裴泽方才说的祝愿复述了一遍。
夜半时分,又是刚刚放过烟火,积雪覆盖之下天地之间有多寂静可想而知,鸟类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简直声传百里,裴钺当即语塞。
蹲在裴泽脚边,正用尾巴扫明棠裙摆的小马也显然读不懂空气,听见熟悉的鹦鹉声,立时兴奋地竖起了耳朵,左右看看,也跟着“喵”“喵”叫,甚至不自觉站了起来,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小小的梅花脚印。
鹦鹉扯着嗓子的叫喊与猫咪叫声此起彼伏,瞬间让裴钺放弃了原本要感慨几句的想法,只拍了拍裴泽的肩膀:“时候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裴泽乖乖点头,跟长辈们告退,一边小声安抚着小马,久违地歇在了静华堂他原本的住处。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落下,早先扫出的道路上此时又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人走过,便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
明棠忽然起了玩心,特意落后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裴钺踩出的脚印处。初时还觉得迈步稍有些吃力,片刻却察觉脚印与脚印的间隔越来越小,显然是裴钺特意迈小了步子。明棠不由一笑,将手炉递给闻荷,小跑几步。
裴钺听到脚步声加快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在感觉到明棠靠近时带起的微风时配合地微蹲下身。
明棠头一次感受到这种视角,不免新奇,从后绕过裴钺脖颈,双手垂在裴钺身前,探头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
裴钺接住明棠后就恢复了原本的速度,从折柳手中接过灯笼,一手提着灯笼,片刻间就将其他人甩在身后。深夜寂静,偶尔从远处传来渺茫的响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有雪花落在裴钺发上,明棠偶尔轻轻吹一口气,在扩散的烛光中显出一片茫茫的白雾,而后又消散。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明棠贴在裴钺后颈,觉得心里也变得很宁静。
再长的道路也有尽头,远远瞧见墙边探出的诚毅堂飞出的一角,明棠忽而出声道:“若你有一日要外出,务必放心家中,顾好自己。有我和母亲在,家里会一切都好的。”
裴钺停顿片刻,感受着颈间分明更重些了的力道,郑重道:“我会的。”
随后一夜无话,稍作休息后便起身,一家人装扮过后前往宫中朝拜。
皇城中道路早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碾在青石板上辚辚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雪后凛冽的寒气,嗅一口仿佛能从鼻尖冻到人心里去。
及至到了宫宴的殿内,寒意瞬时被驱散,暖融融的梅香扑面而来。
这种一年一度的重要场合,自定下规格后,除非有大变动,抑或是家中官职发生变化,导致座次有变,几乎每一年都与往常毫无分别。
明棠被引到位中坐下时,就发觉这还是她去岁坐过的位置,连悄悄观察几位王妃的角度都仿佛还是熟悉的。
只是一年过去,这些人的神情与态度也与去岁有了分别。晋王妃不见去年那种浑然天成的自信,楚王妃也没了去岁身怀有孕时被皇后倍加关注的红光满面,一时之间倒还是显得势均力敌,分不出高下。倒是燕王妃,许是因为难得将小郡主带了来,皇后难免多关心几句而显得活跃了许多。
好容易走完了流程,不用再去思量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明棠与裴夫人相携出了宫门,却只见定国公一人在此,裴夫人心头一跳,也顾不得对这个人有多厌烦:“阿钺怎么不见?”
定国公显然心中有怒气未发,看了裴夫人一眼,硬邦邦撂下一句:“你养的好儿子长本事了,被陛下留下来说话。”说完,转身便走。
他到现在还记得方才宴毕,汪伸将裴钺从自己身后请走,与其他几位公卿大臣一道被陛下召见时,周围那些人隐隐投来的目光。
尤其是同为国公,靖国公、虞国公,甚至荣国公都在召见的范围内,偏偏到了他这里,陛下半点要带上他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唤走了裴钺。
这不是明摆着的看不上他么?
就算早知道自己不如林氏生的裴钧裴钺两兄弟得陛下欢心,定国公也从未想过会在新年的头一天,在众多朝臣面前被赤裸裸的将这件事揭开。
心中恼火,加之本就关系疏远,定国公自然没心思告知裴夫人与明棠婆媳两个更多信息,心中冷冷道:还让我叮嘱她们不要担忧?为母、为妻,忧心丈夫和儿子不是应当的吗,且慢慢胡思乱想着吧。
裴夫人果然面有忧色,与明棠对视一眼,见她面色也不对,并不多话,上了车,出了皇城,方才问她:“你可有什么头绪?”
明棠点点头:“怕是真如母亲前些日子和阿钺猜测的那样,要有战事了。方才我留意看了,靖国公和虞国公两位夫人上车前都是先与人说了几句话,怕是两位国公也被留下来了。”
裴夫人原也隐隐担忧是这个,不过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明棠说什么,听了她的话颇有些赞许:“没想到你还能留意到这个,果然细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猜测已落实了七八分,裴夫人便不再多心,左右这事最终还是要看陛下和阿钺的意思。若他真要出京,裴夫人相信以裴钺所学定然足以面对任何的困难,若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些年的种种坚持?
思索中,双手却是不自觉紧紧握在一起,指尖都有些发白。
终于到了家,明棠与裴夫人作别,回到诚毅堂中,换了家常的衣服,歪在迎枕上,脑中却全是对此时宫中情形的猜测。
思绪烦乱,又毕竟进宫一趟,想着想着,不由眼皮发沉,脑中也有些滞涩,朦朦胧胧的似是睡着了,又似是还清醒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落下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是熟悉的脚步声,明棠霎时惊醒,见是裴钺回来,立时坐起,就要起身,却被裴钺伸手按住。
他已去了外面的大衣裳,兴许是在正堂中站了一会儿方才进了内室,身上毫无刚从外面回来的寒气,将明棠搂在怀中,向后靠在枕上,手指不自觉绕上了明棠一缕散下的发丝把玩。
明棠等了他片刻,却不见他说话,立时坐正,凝眸看他:“可是与你昨天急匆匆去了前院的事有关?”
裴钺点点头:“幼娘不是昨夜就猜到了吗?”
他昨夜属实被惊到了一瞬,没想到明棠竟这样敏锐又能联想,一下就猜中了是西边来的消息,待知道了明棠的态度,原本的愧疚也化作了坚定。
也是因为提前一天得了消息,又知道了明棠的态度,他今日被陛下召见议事时,才能从容镇定,而不至于因担忧家中态度而举棋不定。
明棠眸光一颤,裴钺已是开始细细解释:“北边草原上遭了雪灾,鞑靼三王子便率兵叩边,接连劫掠了七八个村庄,又要攻甘宁城。彼时荣国公世子正在甘宁城中,因嫌城小兵少,畏惧鞑靼兵力,竟趁鞑靼人叫阵时偷偷带着亲兵从另一侧城门逃了。逃跑时还中了一箭,正在长安城中养伤。”
提起这些细节,裴钺显然相当不满,继续道:“他兴许也知道丢人,极力瞒着消息,想拖到年后再让京中知道消息,谁知道瞒消息这种事也是成事不足,恰恰好拖到了大年初一,让陛下得了消息。”
明棠也有些沉默了:成事不足这个形容,用到这里还真是贴切又讽刺。
第99章
荣国公世子, 明棠并未见过,一向也是只闻其名,并不知他本人是个什么样的模样性情。
上一次听闻此人, 还是她初初嫁入裴家, 与裴夫人一道前往宫中敬贺皇后千秋节时。
彼时诸命妇进宫朝拜,大礼过后, 皇后在凤仪宫中召见诸命妇, 因荣国公世子得胜, 宫中德妃还想在命妇朝见皇后时前来炫耀, 不过被皇后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明棠当时还在心底悄悄惊叹了一番皇后的底气十足与不留情面, 深刻意识到这位能稳坐中宫数十年的皇后果真是名不虚传。
当今皇帝向来注重边防,裴钺往日与明棠闲聊时也曾略微提及过边防情形。辽东自不必说, 虞国公亲自镇守, 向来固若金汤。而西北的各个重镇里, 榆林先有裴钧,后有草莽出身、勇武过人而被擢升为总兵的万虎,甘肃则有穆总兵数十年来驻守边关, 亦是向无阙漏。
长安在西北一线里都是大城, 又是荣国公世子镇守, 向来人力物力不缺,前年因各处都风平浪静, 不过循例操练,唯荣国公世子得胜,还颇受了皇帝一番赏赐, 在京城百姓中也颇具人望,不少人将之视为如靖国公这类名将的继任。
因其是德妃娘家兄弟,天然被归做皇长子晋王一系, 连带着晋王的底气都显得更足了些。
如今这位未来名将石破天惊,送来的却不是封狼居胥此类能流传千古的荣耀故事,而是弃城而逃这样注定要从另一个角度被载入史册的“荣名”,也不知那些一向对他充满信心的人该作何想。
便是不谈他弃城之过,便只看他连拖消息这样在此时的通信条件下再简单不过的事都能搞砸,明棠甚至不敢想此人平日里又该有多么草包。
更甚至,若往深了追究,前年所谓的胜仗也不一定毫无水分。
明棠无从揣测众人的想法,亦不关心这位荣国公世子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只凝望着裴钺,指尖深深陷在掌心,留下几个月牙状的指痕。
即便早猜到裴钺可能要上战场,亦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裴钺是要去接手这样一个连拖延消息都做不到的人留下的烂摊子,又让明棠怎么能放心的下?
她不能劝阻,也无法改变皇帝的任命,脑中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句:“没用的东西!”
明棠鲜少这样直白地骂人,裴钺第一时间居然觉得新奇,不由遗憾此时两人并非相对而坐,无法看到明棠此时的神情。
牵过明棠手掌,裴钺慢慢摩挲着她掌心那几道陷进去的月牙痕,似乎要将之抚平,也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的心情传递给明棠,一边缓缓道:“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荣国公世子虽不堪大用,如今又在养伤,军备却都是齐全的,军中有不少以往提拔上来的偏将,再加上如今的李知府行事稳妥,现下局面也还稳得住,并非你想象中那种连番血战的情形。”
“只是,”裴钺语气沉了沉,“再让荣国公世子继续做这个总兵显然是不成了。若只是领兵不利,戴罪立功的事并非没有,而他先是弃城而逃,再有试图瞒报消息而不成的事在,陛下如今深厌他,又疑心他这几年在军中怕是还有旁的事没被揭露出来,故而定要指派人接手而已。”
“而这个接替的人不仅要有领兵之能,又要熟悉西北形势,最好身份上还能压他一头,以免压服不住他的下属,以便慢慢理清军中的事情。这几桩里反倒是领兵稍弱些也没关系,所以几乎算是非你莫属?”明棠微微后仰,这才算解了些疑惑。
裴钺轻“嗯”一声,手上轻轻用力,将明棠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感觉她原本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形成了个靠在自己怀中的姿态,即便知道明棠定能听懂他的意思,也还是不自觉为明棠的敏锐赞叹:“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此次领兵叩边的鞑靼三王子与先前的大王子一母同胞,在那位大王子去世后,继任可汗的可能性相当高。
当年裴钧与那位大王子苦战一场,数百亲兵仅有十余人活了下来,裴钧亦因伤重难治英年早逝。时至今日,幸存下来的老兵提及当时的场面依旧痛恨难当,恨不能以身相代。
年前裴钺前去看望被荣养在裴家庄子上的那些亲兵时,还有身体尚可的亲兵请缨回榆林,自称死前若能再手刃几个鞑子,也算还有些用处,以慰裴钧将军在天之灵。亲兵尚且如此,裴钺又怎能不痛?
那日得知是此人带兵叩边,裴钺就已暗暗有了决定,却在今日被召见时隐忍不发,只等着其他人先开口。而朝中诸人也果然因各种目的,一致推动裴钺前去接手边防,却又担忧裴钺不肯放下京城职务前往陕西——按常理算,裴钺确实没有同意的理由。
陛下跟前各人明示暗示,裴钺看了好一场戏,做足了姿态,自谦过几轮,方才“迫不得已”放下了原本位高权重、天子近臣的金吾卫指挥使一职,答应前往陕西接手此事。
只是这些细节自然不必跟明棠细说,裴钺将明棠牢牢抱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和母亲不会阻拦,但心中也难免会担心我的安危,恐怕不管我此时说得再多,待我离开,还是会心里牵挂。我只愿你们牵挂之余,务必要保重自身,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恐怕你身在陕西,也不能安心做事?”明棠接口,而后深深吐了口气,顺着他的话,笑道:“你放心,京城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我、母亲和阿泽也忙的很,兴许每日里只能抽半个时辰来一起想一想你,旁的再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你只管安心。”
原本隐隐有些紧绷的气氛悄然放松下来,隔间宴息室里隐隐有细小的动静传来,不知是谁掌了灯,明亮的烛光透过镶了明瓦的门蔓延到内室,在昏黑的夜色里拖出暖黄的痕迹。
因知道明棠和裴钺在内室说话,外间的人没有打扰,掌了灯后便静悄悄出了门,两人却也没去管烛光衬托下越发显得昏暗的内室,只安静着相拥,任由气氛渐渐沉静。
过了好一会儿,明棠才打起精神:“既然已经定下要走,还是早些收拾东西的好,我知道你要赶路,必定要轻装过去,但现在天寒地冻,总有些行装是省不了的,总得有个章程才好。还有,向来跟族中的亲眷来往时,也有人试探着递过话,说是想让家中子弟跟在你身边奔个前程。你要到陕西,自然也要带班底过去,亲卫是少不了的,带几个族人过去总归有些事要方便些。”
“若你有心要带人,我眼下就得递消息去了,等人下定决心,你这边又要挑一遍,看看适不适合,再有种种琐事,没有个两天功夫是下不来的。”
说着,明棠就已不自觉在脑中盘桓着先前与她递过话的人,思索着派哪几个人去走一趟。
她这里想着想着精神了起来,裴钺何尝不是为她的敏锐略吃了一惊,不待她开口喊人过来,先是坦言:“族中哪家子弟合适,我心中有数,已让长风去递消息了,待会儿就要在前院见他们。”
随后略有些迟疑地问道:“幼娘,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明棠扶额,轻声笑了起来。
裴钺越发笃定明棠已经察觉到了,搂住明棠的力道更重了些,偏头注视着明棠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幼娘,不是我不明说,实在是我也不舍,但机会难得,若是不能好好把握住,下次有这样的时机还不知要到何时?”
“九边重镇都有已有人镇守,兄长先前在的榆林且不说已有大将之风的万总兵镇守,便是他也犯了错,陛下恐怕也不会把我放到榆林去。此次陕西无人,朝中诸公又把我推上前来,一致认定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实在是最好的机会。若我能完满解决此事,就有了离开京城到地方的最好时机。”
金吾卫是位高权重,但越发风起云涌的现在,掌着皇城防卫的这个位置实在是过于要紧,不知有多少人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裴钺也厌烦了跟一群明知道目的的人打交道的日子。
“况且荣国公世子无能,边关情形现下虽说稳住,但我也想亲自过去。裴家世世代代都有人葬身西北,如今因一将无能而累得百姓受苦,我既是裴家人,也想我这一身所学能多少有些用处,打得鞑子不敢来犯,也让这次的事不再重演。”
只是这样一来,他以后恐怕就要常驻陕西。
裴钺亲眼目睹长兄和长嫂分居两地,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因不舍与妻子分开而犹豫不定的时候。
即便明知道长嫂是因为身体不好,榆林又实在边远,才无法与兄长一道,而明棠向来活泼,又与他两心相悦,多半会愿意与他一道到陕西去,与兄长那时的情形并不相同,他却还是一想到有一丝要与明棠分居两地的可能性就开始觉得不痛快。
但与她分居两地不痛快,想到明棠要离开繁华的天子脚下,与他到西北去,裴钺又觉得心尖上被叮了一口似的,不舍得让她受那样的苦。
也是因此,向来他都是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回头,此次却犹豫着想等陕西暂时安定下来,他回京面圣时再考虑是否要谋求陕西总兵一职,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裴钺说话时,明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了,方才从裴钺怀中挣出来,又在裴钺的坚持下,无奈地将手递给裴钺,任他握在手中,看着终于不再抗议的裴钺,轻轻一叹,又在裴钺骤然紧张起来的表情中笑道:
“我刚刚不过是自嘲我平日里管事管多了,忘了你平日里与族中人的交往并不少。”只是跟最亲的亲爹关系不亲近,总让明棠有种裴钺跟裴家的族人关系不近的印象。
“哪知道你就说了这么长的一篇话?”
这可真是,就算她没感觉到裴钺的意图,现在也要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裴钺也不禁有些尴尬,然而话既然已经说了,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立时以目光追问明棠,却是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明棠怎样的回答。
明棠却是半分犹豫都没有:“你都说了,是难得的机会。若是机会到了眼前却没有把握住,你就不是我印象里那个日日勤练不辍的裴钺了!便是你没有长久在陕西经营的念头,我都在想着怎样才能说动你。须知我见过江南风水,见过京都繁华,却还没领略过西北的天地辽阔,如果能见识一番,也算不枉此生。”
裴钺又惊又喜,先前的犹豫不定一扫而空,登时有了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忍不住道:“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做到?”
明棠反倒不悦起来,斜睨他一眼:“怎么说起了这种话?我只知道你那年端午万众跟前惊鸿一掠,秋猎时风采更是无人能及你半分。我不懂军政大事,但朝中既然认定你可以,那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许质疑裴钺的本事!”
她双眸明亮,裴钺亦是禁不住胸中激荡,身随意动,又一次将明棠紧紧搂在怀中,回过神来时,明棠已是鬓发散乱,正靠在他胸前细细地喘着气。
裴钺却仍是一副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还在低头轻轻吻着明棠发丝,指尖也不知何时从衣服边缘探了进去。
只是才触及到她腰间温润的皮肤,就被明棠按住了手,怀中人抬头看他,似笑非笑:“你不是还约了族中子弟在前院见?若是闹起来,他们可有的等了。”
裴钺登时停住,颇有些后悔先前自己那“若是两三个时辰也考虑不出结果,大可不必到边关去博个前程”的想法,却也只得坐起来,略略整了整衣衫,起身道:“我去见他们一面,晚些回来,你记得按时用膳。”
正要起身往外走,却被明棠拉住了衣角,不免疑惑,却因内室没掌灯,看不清明棠的神情,只听见她满含笑意的声音:“我的口脂可是没擦,你这样过去,怕是要让人笑话。”
便坐起身,拿了帕子,倒了些床边小几上杯中的残茶浸湿。因并未掌灯,方才又狂乱,明棠也不好猜测口脂都沾到了哪里去,只好捧着裴钺的脸,细细地擦了一遍。
两人呼吸交缠,即便室内昏暗,明棠也能察觉到面前人的灼灼目光,正要开口,感觉裴钺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由无奈,一手止住裴钺的动作:“宴息室的小塌上应是有把靶镜,你记得自己再查看一遍。”
裴钺亦不坚持,只顺手抽走了明棠手中的帕子,便转身大踏步出了内室,踏进满室的烛光中。
颀长的身姿在内室与宴息室的交界处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原本就颇高的身量亦让他的背影显得分外高大,明棠怔怔看着他几步远去,压下的担忧一层层浮上来,又在裴钺对形势的解读声中渐渐沉下去,继而翻腾不休,连明棠自己也无法形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
已取了靶镜看过自己脸颊的裴钺却是突然又返回身,靠在门框上,朗声叫折柳来摆饭。
他喊着折柳,脚下却一动不动,目光也牢牢定在明棠身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那条帕子收进袖中,一边再次叮嘱明棠:“记得用饭,我晚些就回来。”
语中暗示昭然若揭,再配上他的动作,姿态真是要多轻松有多轻松,明棠就是有再多的忧心也霎时不翼而飞了,知道裴钺恐怕这两日就要离京,也有心顺着他的意,只好无奈点头:“知道了,世子大人。”
第100章
裴钺既然决心要带人过去, 命长风等人去族中几家送信时就已稍稍筛选过一遍,只选了平素来往过,对其人品能力稍有了解的几个族中子弟。
而也果然如他所想, 得了消息的五人里有三人在得到消息、与家中商议过后, 就定下决心,要随裴钺到陕西搏一搏, 这会儿已经在前院等候。剩下两人也亲自来向裴钺解释, 道是家中实在有事, 近日无法成行, 若裴钺不嫌他们能力微薄, 待家中事一毕,立即动身往陕西过去。
都是同族之人, 他又是要到边境去, 裴钺自然不会自大到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在听了他的话后, 立即放下京中事随他出行,见他们颇有些不安的模样,只得先好言安抚, 再去与剩下三人详谈。
这三人里倒有两人按辈分都较裴钺高一辈, 年岁上也都较裴钺稍大几岁, 最长的已将近而立之年。三人都是正身强力壮的年纪,又是在各处当过差的, 虽说位置不见得紧要,人也不见得得志,却称得上神思敏捷, 听裴钺稍讲了些陕西的局势,就已暗暗明白到了那边后应该要做些什么。
往后赶路时还有少说半月有余的时间相处,裴钺也无意在今夜就把所有的事说清楚, 确认他们志向不改,心中也已有底气,就命长风送了客:“后日辰时到这里来,一道出发。”
眼下已近戍时,后日辰时就要出发,认真说来,不过只有明日一天能收拾出门的行李罢了。又要抓紧时间跟家人告别,时间也着实算得上不充裕了。
三人却是都面无异色,应下这个要求,转身就出了门。
到得门口,却是都微微愣住:原来已有人领了马匹在门前等候,清一色毛发乌黑、体态矫健,具是难得一见的骏马。
见长风微微躬身,他们三个也不需要解释,年岁最长的那个唤作裴城的已是哈哈一笑,朝长风道:“替我等多谢世子了,这样的好马可不多见!”
便陆续上前,各自选定一匹,也不上马,而是牵着慢慢步行。
直到离了定国公府门前那条街,三人才对视一眼,各自相视一笑,加快了脚步,察觉到另外两人也跟自己动作同步之后,更是油然而生一股亲切之感,不自觉便亲近了些许。
——刚刚在裴钺跟前,因不自觉被他气势所慑,三人都情不自禁注意起了举止,又因为有其他人比着,更是变本加厉。被长风送着出门时,迈的步子一个比一个庄重,一个个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淡定姿态,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时间紧似的。
眼下见另外两人也不过跟自己一样是装个样子,原本紧绷的气氛登时就轻松了许多,裴城又是大声笑道:“两位兄弟,我就先走了,这后天就要走了,我还得跟家里的老娘和婆娘再多说两句话,我这还是头一回离开家这么久呢!”
他是三个人里家境最差的那个,京城居,大不易,虽说是裴家的人,也不过就仗着这个姓氏和与生俱来的好体格谋了份差事糊口,这些年来家里时常还要指望裴夫人每到年节时派人往族中分发的米粮改善生活。
也因此,他是住的最远,也是下决心最快的那个,几乎是一得到消息,立即就出发了。先前出了门还能稍微装一会儿样子,心中却是焦急着怕回家路上花的时间太长。若不是一出门就见裴钺为他们三人备的马,他都想好了怎么开口跟长风借匹马的说辞。
剩下两人也多少知道他的情况,自然不会阻拦,便看着裴城翻身上马。裴城颇有些不惯骑马的模样,生疏地控住缰绳,略有些磕绊地前行了一小段距离,却是立即就找到了感觉似的,控制着马匹一路小跑,眨眼就转了个弯儿,消失在了下一个路口。
还立在原地的裴堑与裴满便不由有些动容了,裴堑原就是三人中现下境况最好的,若是不论嫡枝,他在族中也向来是有几分分量的,与裴城向来来往不多。
今日先是目睹裴钺对三人一般无二的态度,又是见裴城本人的行事风格,也是不免收了些对这位族兄的轻视之心,连带着对裴满这个按辈分该叫他声“叔爷”的小辈也没了那压他一头的心思——都是被裴钺点名邀来的人,以后都是一起辅佐裴钺的,还是到了陕西再按本事分个上下的好。此时拿辈分压人,压得住也称不上本事,压不住那就更是丢人了!
打定主意,裴堑也便改了态度,朝裴满拱拱手,极为和气:“我就也先行一步了,家有娇妻幼子,还不知要说多久的话呢。”
都算得上聪明人,裴满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拿自己当孙子看,也就顺势与裴堑告别,只拿出了寻常与同僚相处时的态度,客气中略带一丝尊重。
这里三人无形中确定了日后的相处模式,各回各家自去忙碌不提,裴钺却是没那么多事情要做。他并不是头一次出远门,府中又多得是服侍时间长的老人,对家中子弟赴边关赴任这事可以算得上驾轻就熟,再加上明棠已将事务一样样分派下去,因此可以称得上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就连选护卫,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既然没有要用得上裴钺的地方,可就苦了明棠,应付着简直片刻不愿离开的裴钺,又不忍拒绝他。裴钺又敏锐察觉到了明棠的情绪,可以称得上是得寸进尺,明棠算是见识到了裴钺放纵起来能有多让人招架不住。
好再是再放纵也不过一日夜的功夫,转眼间就到了整装待发的日子。
明明还在正月,前几日也都是阴云密布,今朝却在第一缕晨曦拂过屋檐时就昭示着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甚至连风都小了许多似的。若不是人人一张口时还是‘吞云吐雾’,站住不动时也往往要时不时呵一口气暖暖手,恐怕要让人疑心一夜间已经冬去春来。
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忙而不乱,诚毅堂中明棠得知了今天的天气也松了口气。
现在这个时节出行本来就麻烦,裴钺又是带着人骑马急行,在阳光下全速前进当然要比顶风冒雪地出行好得多。
果然裴夫人也看起来心中宽慰了些似的,自从前日知道消息以来就紧绷着的脸色总算也跟着天气放晴了,坐在车厢中还破天荒主动掀开车帘,又看了眼东边的天色,难得迷信了些:“虽然是紧急定的日子,天气这样好,想来这一行也一定顺利。”
明棠也点点头,附和了一句:“不那么受罪是真的。”
她也随着裴夫人掀开的车帘向外望去,看得却不是天色,而是不远处的裴钺,万分佩服此人的厚脸皮。
裴钺一袭肃杀的玄衣,发丝尽皆挽起,白净如玉的面孔全数落在路人眼中,在清晨明亮而不耀眼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尽管是要远行,但他整个人简直就是容光焕发的具象化,端坐在马背上,仿佛占尽了天地间第一缕晨光,端的是一副如玉公子的模样。
明棠仅仅是看着,都要开始怀疑裴钺今天晨起前将她按在怀里,硬生生把她闹醒,说要“吃饱”的那副景象会不会是她做的梦了。
身体上残留的感觉让她一瞬间把这种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在裴夫人放下车帘前连忙收回目光。让长辈替她打着车帘让她看夫君,明棠还没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
城门进出的百姓不受车帘阻碍,倒是可以光明正大欣赏,却也大都是遮遮掩掩看上一眼后就赶紧收回目光。
这年轻公子倒是俊美得很,身上那股子气势却是吓人,更别说他前呼后拥,跟着的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一看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若是不当心惹到了,可就要在过年时闹出事端,一年的好运气都要没了。
倒是这前有护卫开道,中间护着辆马车,后面又有护卫跟随,又有这么一个俊美的公子哥儿的架势,刚刚离得远时还隐约能看见掀开的车帘里坐着女眷,打眼一看就像是大户人家出门上香的标配。
可一来这方向出城并没有什么有名的寺庙,二来气氛瞧着总有些沉重,不像是趁着过年,一家人去上香该有的气氛,再者说,还带着不少没人骑着的马,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总不能是大冬天的带着马出去找草吃吧?
满腹猜测的百姓思索未果,也就不再费脑子,大户人家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权当是长了见识,也算不错,平日里可难得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神采飞扬的骏马。
太阳渐渐升起,冬日的寒风稍稍被吹散了些时,裴钺一行也到了十里长亭处。
知道再不能往前送下去,一行人便慢慢止住脚步。
明棠下了车,目光一寸寸从裴钺身上扫过,因着该说的话这两天已都说尽了,明棠也不再说什么,回身招手叫裴泽过来。
男主人要出远门,裴泽这个下一代的继承人也该在这时候露露脸。
裴泽早就从这两天家中的氛围中体会出裴钺此次出行是件很严肃的事,也绷着小脸,仰着头看裴钺,犹豫了半晌才发问:“叔叔今年能回家过中秋节吗?”
在他仅有的经验里,上元节、中秋节和春节是所有人都认定的要一家团圆的日子,上元节已经是不可能团圆的了,来年春节又实在太过遥远,好像有他的一生那么长,裴泽光是想想就觉得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似的。
中秋节虽然也还遥遥无期,总比下一个春节来得早。
裴钺也没想到裴泽会问这个,见他目露期待,裴钺却不愿在自己不能下定论的事情上随意许诺:“这可说不准。”
见裴泽皱了小脸,他正要解释两句,就听到裴泽颇为郑重道:“叔叔在外务必保重自身,不要担心家里,阿泽和祖母、娘亲会互相照顾彼此的,只要您能平安就好。”
裴钺大为意外之余,心中也不免嘀咕:果真是跟幼娘投缘,连这种话都如出一辙了。幼娘这两日压根没跟阿泽多相处过,他可是清楚得很。
不过,裴泽小小年纪,已经这样懂事,裴钺当然也欣慰得很,没再揉裴泽的头,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泽要好好上课,好好跟着师傅学武艺,等你能跑马了,叔叔带你去草原上打猎。”
裴泽先是被这种郑重的动作所激励,再被裴钺话里的意思吸引,眼睛都亮了,好悬才没立即夸口说自己早就能跑马了,而是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努力些,好让这一天早点到来。
裴夫人欣慰地看着这一幕,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坐在车中,对着看过来的裴钺轻轻点了点头,期许地笑了笑。
母子二人无声交流过,裴钺启程的时间也要到了,明棠踏着小凳子上了车辕,在这个能俯视裴钺的角度停了两秒,回身自车中拿出围巾,在他脖颈间缠了两圈,盖住他的半张脸,才松开手,又轻轻碰了一下裴钺微凉的耳廓,才轻声道:“保重。”
裴钺点点头,顺着明棠的意拉了拉围巾,将耳朵牢牢裹在柔软的织物里,见明棠目露满意之色,他被挡住的半张脸上也无声露出笑意,随即翻身上马,不再多言,带着族人和护卫迅速启程。
京城外的官道笔直又宽阔,年节期间又少行人,一行人飞速前进,眨眼就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成了一群看不清楚的,起伏的小黑点。
留下的护卫们没听到主家的吩咐,自然站着不动。裴夫人和明棠三人也就坐在车厢里,透过掀开的帘子,直直的看着远方,直到再也看不见,方才下令回返。
边境不安宁,年节的气氛多少受了影响,日头渐高,街上行人虽比早时多了许多,也还是不如往年热闹。
裴夫人自从裴钺一行离去便一直安静出着神,直到听见外面的人声,方才回过神,关切明棠:“这两天你也忙得很,原本该回家一趟的,只是我看你实在也没这个功夫,若你还有精神,不如现在就改道过去,多住些日子也无妨,总归家里没什么事要做。两位小明大人都在外,你母亲今年过年还不知该怎样难过呢。”
她一语带过,明棠却知道她这两天实在抽不出空的情形已被裴夫人看在了眼里,不禁赧然,却也不推辞:“那就麻烦母亲改道了。”
见裴夫人情绪还稳得住,又道,“阿钺今日是轻装出行,为得是快些到任,后面却要在那里长久经营。我年纪轻,不知道那边物产如何,他平日里又需要什么东西,母亲可得帮我想想,后面派人往西安府送东西时,都要带些什么好。”
裴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立时开始思索该给裴钺送什么东西过去,该何时出发,府中又有哪个管事适合去走这一趟。
裴泽左看看右看看,又想了想方才两位长辈的对话,突然一左一右握住了两人的手,出声安慰:“今年过年叔叔也不在家,祖母和娘不要难过,阿泽陪你们。”
裴夫人心中熨帖,终于露出笑颜:“好,阿泽陪我们。”
说话间,车夫已经驭使着马车调了个头。
行人不多,道路又宽敞,马车要调头换个方向却不难,只是难免吸引行人的目光。
道路另一侧停着的马车中便有人将目光投过去,又认出这是裴家的马车。
吴氏知道裴钺被点名要求出了京城,丢了金吾卫的差使,又见这马车分明是往明家的方向去,一看就是回娘家,旁边却没了那个总跟在车旁的身影,前后护卫也不多,不免幸灾乐祸:“若是裴世子死了,也不知这位世子夫人会不会再嫁一回呢。”
对这个跟陈文耀和离后又能高嫁,衬得她像个笑话的女人,吴氏近来越发厌恶,每每想起便觉得不忿。
她身旁坐着的吴夫人跟着看了一眼,立时知道了女儿作何这样说,却也不制止,只道:“管她怎样呢,反正你现在是安稳的好日子。”
见女儿并不言语,吴夫人又细细叮嘱,“你父亲说姑爷现下在王爷那里越发受看重了,你也该努努力,早些生个一儿半女的,把他攥紧点才是。看他从前那样子,就知道定然是极看重子嗣的,你也多用用心。那个小的现在既然养在你那里,也不要太随意了,面子总要做足。若是个不中用的,以后你有了孩子,随意打发了就是了。若中用,以后也能稍微做点事,也算个人手。”
提起那个如今养在她那里的孩子和他那个不省心的姨娘,吴氏本能皱了眉,撇了撇嘴,不屑道:“知道了,您都说了多少次了。”随即面色一变,带了几分羞意,“夫君他也是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的,我清楚。”
话题不可避免地走向床帏私事,母女二人的声音便越发小了,消失在车轮驶过的辘辘声中。
明棠丝毫不知她在别人的话里过了一遭,此时也已经到了家中,受到全家留守老人和儿童们的一致欢迎。
明夫人颇有几分遗憾:“元娘昨日把小四喜带来了,可惜你不得空,没能得见。她现下月份还小,再带出来恐怕要到明年五六月了。”
“我当是什么呢,让娘亲这样皱着眉头。姐姐不能带她出来,难道我还不能上门去看她?您想的也太多了。”明棠不免诧异。
“这倒也是。”明夫人立时明白自己说了句傻话,也跟着摇了摇头,笑叹一句,“可见是人老了。”
明棠自然要反驳,又有明瑕明琬几个跟着凑趣,不大的暖阁里立时便显得热闹了许多,让明夫人那这几日因家中一半人都在外而生出的怅然消散许多。
晚些明尚书过来,也自然提及裴钺之事。
他虽是分管礼部,对军国大事自然也是清楚的,见明棠来了,立时便捡着能说的告诉明棠,以宽女儿的心,免得她没经过丈夫出征之事,心绪难安。
明尚书身份所致,对于前线将领所知不多,提及的角度自然多在六部之中,抚着长须将负责此次战事的兵部、工部官员点评了一遍,下了结论:“虽有几个不甚得力的,也都是能尽心做事的人,陛下点名的两个则是有名的干员,若没有人刻意使绊子,粮草武器定然是不会出岔子的。至于两位王爷,晋王虽在兵部,此时自顾不暇,燕王身在工部,又向来是埋头做事,燕王妃母族的弟弟不是还跟小阿泽是好朋友?”
“这两位想来不会有什么心力借机生事,其他人么陛下此番震怒,若真有人动手脚”
明尚书笑而不语,他也真想看看谁有这样好的心肠,想把项上人头献给陛下,好让他平息怒火,给同僚们挡挡灾的。
总之,后勤有保障。
明棠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不免更放松了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裴钺对陕西情况已胸中有数,后勤既然能跟得上,他行事自然没了许多掣肘。
见了女儿的模样,明尚书亦是一笑,唤了几个避出去的孙辈进来,一家人说些家常之事,总算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息。
在家中小住两日,明棠赶在初五清晨回了定国公府,与裴夫人一道操持初五的仪式。
而后没了那么多习俗,也就一日日与往常般过下去,只是多了一项对着舆图猜测裴钺一行如今到了何处的日常活动,倒是让裴泽知道了自京城往陕西一线路上的城池,再听长辈与先生讲一讲那处的情形,长了许多见识,也仿佛跟着裴钺走了一遭似的。
转眼便是上元节,寒月高悬,正似去年圆,京城却远不如去年热闹。不知多少提前预备了要在上元节灯市上大赚一笔的商人得知今年不开灯市后捶胸顿足,含恨将购得的货物折价出售。
有人折价出售,自然就有人占到了便宜,商人们叫苦连天,不敢对下旨不开灯市的皇帝有怨言,只得恨上了那位守不住城池的荣国公世子。
待到二月初此人被押送回京,皇帝下了将荣国公降为伯爵,不再世袭罔替,责令三日内另择世子的旨意,荣伯府自然立时大乱,哭天喊地的有之,趁势想谋求新世子一位的有之,受连累亏了财物的商人们却是莫不拍手称快,只道生儿不肖,连累三代。
与前荣国公世子同时进京的,还有裴钺的一封信,信中只道他已站稳脚跟,家中不必担忧,平日并无不惯,只是想念家中特制,用来佐粥的小菜。
两人看了信,不由相视而笑,裴夫人欢喜又心疼,立时命人去把厨房里存着、未开封的那些尽都收拾出来,看那架势,若非制作周期长,实在不能现做了出来,明棠都要疑心车队里要多一架装满了陶罐的马车。
眼下的运输条件可不允许,明棠连忙拦住:“阿钺平素里也没有多偏爱这一口,我看不过是想借此表明他有心思琢磨衣食,让我们宽心罢了。连特意指出来的小菜都是方便运送的,若装满了陶罐,护送车队的人不知要多费多少心思,我们隔一两个月送些过去就是了。”
裴夫人这才定了定神,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赞了明棠一句周道,随后询问:“我记得你先时在家中招待过那几家随阿钺往陕西去的家里人的,近来可还有来往?我们既然要给阿钺送东西,也该打发人往他们几家走一趟的,若有要捎带的,一并带过去。一别将近两月,还不知家里人怎么挂念呢。”
末了,折了信纸,装进信封里,递给明棠,揶揄道:“快拿去吧,人家已经指明要给你收着了。”
明棠便大方揭过信纸,顶着裴夫人的视线,先答了前面的问题:“我早先跟她们提过的,恐怕家家都已收拾了东西备着,一会儿让人去走一趟递个消息,出发前送来就是了。”说罢起身出门,去交待闻荷做事。
看着闻荷匆匆离去的背影,明棠站在檐下,眺望着西北方辽阔的天际,指腹擦过信封有些粗糙的纹理,轻轻抿了嘴笑。
——信中并没有指明给谁拿去,不过信纸上落的印章,是用她的字刻的那枚。
明棠迈步出了静华堂,望着如今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道路,心中不由喃喃,裴钺,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